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鹿鼎歪记 作者:十四的马甲 文案 小白领阴差阳错穿越到鹿鼎记世界,顶替韦小宝经历江湖宫廷爱恨情仇,最后携美归隐江湖 原著总框架没动,原创部分都是在原文基础上修改,所以有些段落会比较琐碎 GL不骗人!but NP,不喜慎入,谢谢>< 内容标签:清穿 江湖恩怨 平步青云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齐乐 ┃ 配角:沐剑屏,双儿,康熙等 ┃ 其它:鹿鼎记,穿越,GL   ☆、其实只是引子   “好,郑总!马上就送过去!这就送去!一定赶到!”满脸阴郁的马经理恨恨地挂了电话,急火火地冲齐乐走去。   昨晚一个不注意就看电视到凌晨两点多的齐乐此刻正顶着两只熊猫眼,无精打采地盯着自己的屏幕昏昏欲睡。稍稍侧头,一眼瞥见了桌上的镜子,百无聊赖地拿了起来,看着里面那副不人不鬼的样子自己都嫌弃起来。“齐乐啊齐乐,你说你自制力这么差怎么就不能改改呢!都说不作不死,这都是第几次了!看那一脸黑气的,简直……”“齐乐!!!”“啊!”一声低吼打断了齐乐的自我腹诽,吓得她一个激灵把镜子掉到了桌上。毕竟是办公室,吼叫声是压低了嗓子的,但是其中的滚滚怒气却是怎么都掩盖不了的。“分析报告呢?!!!”“啊?”看着怒气冲冲的马经理大步跨到了自己面前,一时没反应过来,齐乐一脑袋浆糊,盯着马经理的双眼中充满了无知。“报告!分析报告!!市场数据分析报告!!!”“不是给郑总了吗,我今早过来就跟合同一起都整理好夹在那个蓝色大文件夹里放郑总桌上了啊。呐,郑总走的时候不是一边吃一边在翻看嘛,就是那个。”齐乐回了回神,嗯,没错,上午郑总匆匆忙忙的,就是那么没形象地走的!当时他看的就是自己一早放过去的那个文件夹也没错!“你确定你把分析报告放进去了吗?!”“是啊,昨天我晚了点点下班,按照郑总之前交待的把细节都修订好了,然后就锁进抽屉啦,今早过来整合好了就都归到一个文件夹里去了,不信你看嘛……”掏出小钥匙打开抽屉的齐乐忽然呆在了那里,咦……抽屉里面……怎么还有几张纸,那是……什么……“齐乐!!!”忽地一个激灵,这一下齐乐终于完全清醒!“诶?!马,马经理,这,我……”“齐乐,你!……快收拾起来给郑总送去啊!!他一会马上要用!!”“是,是。”齐乐慌慌张张地关了电脑,把几张报告往包里一揣,抓起包就赶紧往外赶,后面马经理赶忙叮嘱:“总公司!总公司那边!直接去小会议室!!!”看着一溜烟跑掉的齐乐马经理又恨又无奈:“等回来收拾你!刚说你长进了准备让你自己带个小项目组……真是!……”   等不及公司的车辆调配,出了门的齐乐招了一辆出租就直奔目的地,车上仔细翻看着几张报告,确认报告内容无误,紧紧攥着就等到达后百米冲刺了,总公司开会时间她隐约记得郑总提过。咦,今天居然不用排队等电梯!天助我也!没细想今天的大堂怎么这么冷清,齐乐直奔电梯间,等伸手去按按钮时才发现居然都没亮着!这是坏了??别啊!忙去看里面的电梯,也没亮??再转身,“我……!”粗口差些脱口而出,居然八部电梯全都坏了?!!!淑女,淑女不爆粗!深呼吸,冷静下来,踩着小碎步去了大堂前台。大堂保安队长一听,什么?!八部电梯都坏了??不会吧!之前还上去好多人呢!忙跟着去看,看傻了眼,不死心地又按了几部的按钮,果真毫无反应!这可真是邪了……眼神微妙地看了看齐乐,齐乐一脸茫然,电梯坏了,你看我做什么!又想起自己过来是送文件的,连忙又催那保安:“麻烦,你快联系人看看这电梯怎么回事,能不能好啊,我有急事!!”“哦,哦,好!”那保安晃过神,擦了下额头的冷汗,掏出对讲机开始联系电梯维护,一边的齐乐急得快跺脚,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脸有点发白,习惯性地做了次深呼吸,去了楼梯间,拉开楼梯间的门,看着长而曲折的台阶,脸更白了,26层楼啊……   不甘心的齐乐抱着一线希望又蹭回了电梯间,那名保安也不知道哪去了,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人。齐乐眯着眼睛,偷偷往最近的电梯瞄了一眼,然后又失望地睁开,果然还是坏的……不知道怎么,就是不死心,恨恨地直接走到最里面,暗自嘀咕:“什么情况啊,这么大一栋大厦,电梯平时不维护的吗!那么多人要上上下下,都爬楼梯不得累死!”咦?……诶诶?!那,那部是不是好了!!是不是?是不是!齐乐揉了揉眼睛,两步跑过去,仔细一看,果然最里面的一部电梯显示板亮了,齐乐不敢相信地伸手按了按按钮,电梯门如常开了。“唉呀!还好我过来又看一下,这个大厦的维修工太效率了!!!”赶紧进电梯,齐乐喜滋滋地按了26,看着电梯门缓缓合上,又掏出了手机,确认了时间,放心地长出一口气,总算能赶上了!   还没等齐乐想好怎么给郑总解释,她便感觉到了电梯不寻常的震动了一下,这时她才发现这电梯竟然并没上升,反是一直在下降的样子!她强自镇定地又细细感觉了一下,没错,电梯真的是一直在下降!坑爹啊!就说电梯怎么会那么快修好!!根本就是没修好骗人的吧!齐乐慌忙去按电梯对讲,可是任她怎么按通讯器都没有半点声响,连电波的“滋滋”声都没,这下她是真的慌了,就在这时电梯偏还死命“哐”的晃了一下,齐乐一下被摔在了地上,就像骆驼被最后一根稻草给压了,齐乐终于泛了泪花。也就两只熊猫眼嘛,怎么能黑成这样!电梯持续下降着,并且还有愈来愈快的趋势,齐乐已经蜷在角落完全不敢动弹了,这并不单单只是电梯坏了那么轻松,而是发生了什么灵异事件了,不然谁家建楼会往地下建几十层那么深!若这还想不明白齐乐简直就是猪了!电梯所处的空间简直就像无底洞,不断地加速,不断地下降,过快的速度已经使得齐乐心跳有些无法自制,甚至有些恶心,头上也早已布满冷汗,浑浑噩噩中齐乐看到了电梯镜子中映照的自己,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尼玛,这拓麻哪是什么一脸黑气,简直就是满脸死气。……老爸老妈,这次我要是大难不死啊,就马上回你们身边,再也不出来说什么自己闯荡了!让我去相亲我也是认了!……最多我……终于受不了电梯的加速度,齐乐就那么昏死过去,而电梯仍在无底的空间中继续下降……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人很懒,她没什么话想说o(╯□╰)o   ☆、无奈误入他世中 十之□□非如意   不知过得多久,本月明星稀,无风无雨,忽地平地里却听得空中“噼啪”炸雷,一串巨响,整个院里的气氛似乎都变得凝重,谁也没注意其时一声短暂的□□。不知怎么出现的齐乐被摔得七荤八素地躺着,满脸是血,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只是有些艰难地呼吸着。   半晌,齐乐终是回复了些气力,也略微回了神,挣扎着尝试起身,哪知身下软塌塌的,她下意识看去,这好不容易恢复地神智又差些丧失!虽是夜晚,可月光亮得紧,她明明白白看得身下是一个人!   “啊!”惊慌的齐乐连滚带爬地从那人身上下来,下意识地捂住了嘴,止住了后面的惊呼,这,这可不是自己干的吧!冷静!冷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齐乐牙齿打着颤,颤颤巍巍地把那人翻了个身,也是一脸血,看不清长什么样,但是看上去不大。顿了顿,齐乐伸出手,去推了推那人,没动。又探了鼻息,一些也无。不死心的又探了脉搏心跳,最后只得承认眼前这人实在是生机全无,这一事实只吓得齐乐又差些哭出来,这到底什么鬼地方,这,到底是不是自己干的啊?正这时,远处忽地传来的笃的笃铛,的笃的笃铛的打更之声,吓得齐乐一下跳起。“啊!唔……”这可是死了人!这事怎么也说不清,怕被人发现的齐乐忙死死咬住了自己的拳头,不敢再出声。便这时,又从屋中传来一个老人声:“小……小桂子。”   这时打更之声已远去,是以这一声叫喊齐乐听的分明,只是这一阵的经历让她很是混乱,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见没人回话,那老人又唤道::“小……小桂子,你……在这么?”“什么?!小桂子?!”这下齐乐终于有了反应!跟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扭头看了一眼地上那具尸体,果然吗!这,这人穿的可是古代的衣裳!如果这不是演戏,我也没做梦的话……那,那我现在这情况可就特殊了!!!这……虽是一时很难接受,可齐乐脑筋转得快,目前这情况简直是特殊中的特殊,搞不好不要说回去了,连活命都是问题!这情况是激得齐乐一身冷汗,于是强打起精神,拖着还有些笨重的步子,往屋子那边挪了几步,试探性地开口道:“海……海大……海,海公公。”   “你去点蜡烛,怎地到屋外去了?”海大富!居,居然真是海公公!那,那刚才那人?!这……这是鹿鼎记?!齐乐正混乱着,屋内的海大富忽地又咳嗽起来,一阵轻,一阵响,一下把齐乐的神绪拉了回来,逼她面对现实。“小……小桂子!”这声唤得有些大,屋内的海大富也不知是身体不适没控制好力道还是久久等不到“小桂子”的答应有些恼火,喀啦一声捏下了一块桌角,屋外的齐乐虽不知道里面是怎么回事,可这一下让她想起了海大富的可怕!可毕竟也不清楚这到底是不是鹿鼎记,就算是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哪一折了,她走也不是,过去也不是,再细一想走往哪走?要真是鹿鼎记那海大富,那飞出来两巴掌,不!一巴掌就呼死自己了!干脆死马当活马医,过去看看再说!   打定了主意,齐乐有些踉跄地走了过去,一进屋,就先见着地上还有一具尸体,再打量打量服饰,心中大概有了个判定,紧张地过去倒了杯茶水,哆嗦着递给海大富端着。海大富平息了下咳嗽,道:“小桂子,你方才出去做什么?不就是几声响雷吗,怎地怕成这样?”“公……公公,这……死,死人了!”“这是皇宫,杀死个人,你就算跑能跑到哪去?”“不……”虽说鼓起勇气与这海大富对上了话,可至此齐乐心里仍是七上八下的,也不知道那人到底是不是自己压死的,自己这会这么跟海大富搭话又对是不对,总之是一团乱麻!可眼下这局面已是如此,这既然活下来了,可就没有自己又找死的道理,深呼吸几次,先想明白了当下最基础的问题。   心中有了计较,齐乐镇定许多,少了许多惧色,狠心道:“公公,小桂子可不是要跑,方才一开始确实是被那雷声惊着,可先前那两人居然趁这机会想跑,我怕他们跑了坏公公的事,就追了出去!那个小些的跑得慢些,我本来都撵上了,原本他跟我力气也不相上下,可他滑溜得很,缠着我放那茅十八先跑,我当时心急,两人推搡着无意中便把他刺死了,我,我怕得很……那茅十八本来跑远了,可看着我害了他兄弟,便要来拿我报仇,公公你眼睛又坏了,我怕他伤到你,自己也是害怕,胡乱间便跑了出去。本想着那茅十八虽然厉害,可是行动已经不甚方便,我跑快些,找个机会再捆了他就是,谁知道那厮单只用手也厉害得紧,我被他一下打在地上动弹不得,眼见他要害了我的性命,我怕得差些哭了出来,想着这以后可没有机会再伺候公公了!这时想是老天怜悯,怕公公眼睛坏了没人伺候,居然狠狠一道巨雷将那茅十八给震死啦!这我才侥幸活下来,得以继续伺候公公你……”   一番瞎话编得齐乐自己都快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齐乐不是傻子,知道这海大富精得很,不论这说的是什么,只要他不揭穿,不害自己便行。偏巧,齐乐本就紧张得很,又确实害怕,怕海大富翻脸,也是就快哭出来,一番话说得带着哭腔,磕磕巴巴,海大富听完竟是半晌无声。又过得片刻,海大富终是开口道:“你……也倒是有心,要死也还知道惦记着我。”说完叹了口气,又道,“我这眼睛啊,确实是好不了啦。公公现下……眼睛瞎了,这世上就只有你一人照顾我,你会不会离开公公,不……不理我了?”齐乐犹豫了会,道:“我……当然不会。”海大富道:“这话半点不假啊?”“半点不假。公,公公,这会还有两具尸首呢。”齐乐摸不准这海大富到底是什么意思,看起来似乎是已经准备放过自己,可这会这问话又模棱两可的,她担心这海大富随时翻脸,弃了自己这颗棋子,那可就小命不保,便忙将话题引开了去。   海大富微一沉呤,道:“咱们屋中杀了人,给人知道了,查问起来,啰嗦得很。你……你去将我的药箱拿来。”齐乐道:“是。”走进内室,只见房中放着一张大床,一张小床。房中还有几只箱子,一桌一柜,此外无甚物件。齐乐记得,那药箱当是在第一口箱子里,可如今齐乐并不是小桂子,她也知道海大富也是知自己并不是的。若是自己就这般拿出去反是不妥,便装糊涂道:“公公,我,我杀了人,心里害怕得紧。你……公公你……又瞎了眼睛,我……我完全糊涂了,一时记不起药箱放在哪了。”海大富道:“唉,这孩子,杀个人又什么打紧了?药箱是在第一口箱子里。”齐乐忙应道:“是……是……我……我怕得很。”当即取了药箱,走去外房。   海大富道:“挑些'化尸粉',把尸首化了。”“是。”拉出药箱的一只只小抽斗,但见抽斗中尽是形状颜色各不相同的瓷瓶,齐乐确实不知哪一瓶是化尸粉,只得硬着头皮问道:“是哪一只瓶子?”海大富道:“这孩子,怎么今天什么都糊涂了,当真是吓昏了头吗?”“我……我怕得很,公公,你的眼睛……会……会好吗?”语气中对他眼病的关切之情,着实热切无比。海大富似乎颇为感动,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说道:“那个三角形的,青色有白点的瓶子便是了。这药粉挺珍贵,只消挑一丁点便够了。”“是。是。”也不知道方才海大富摸自己这两下有没有使什么坏,齐乐忙起身避开海大富,拿起那青色白点的三角瓶子,打开瓶塞,从药箱中取了一张白纸,倒了少许药末出来,去撒在了小桂子和疑似韦小宝那人的尸身之上。便在这时,只听得小桂子尸身的伤口中嗤嗤发声,升起淡淡烟雾,跟着伤口中不住流出黄水,烟雾渐浓,黄水也越流越多,发出又酸又焦灼臭气,眼见尸身的伤口越烂越大。尸身肌肉遇到黄水,便即发出烟雾,慢慢的也化为水,连衣服也是如此。即便知道这不过是些化学反应,齐乐也是看得头皮发麻。约莫一个多时辰,那两具尸身连着衣服鞋袜,尽数化去,只剩下一滩黄水。此时也已窗纸渐明,天已破晓。   海大富这时忽道:“小桂子,天快亮了,是不是?”齐乐道:“是啊。”海大富道:“你掏水把地下冲冲干净,这气味不大好闻。”齐乐应了,回入内室,用水瓢从水缸中掏了几瓢水,将地下黄水冲去。海大富又道:“待会吃过早饭,便跟他们赌钱去。”又是一夜未睡,然后一下又发生这么多事,齐乐本有些头昏脑涨了,海大富忽然提这么一出,一下便把齐乐惊得大脑当机。我去!居然把这茬给忘了!这可怎么办,不管那骰子灌没灌水银我可都是不会玩的啊!可又不敢违逆海大富,只得含糊其辞得答道:“不……不是我不听你吩咐,不过你身子不好,现在眼睛又这样了,我去干……干这件事,没人照顾你。”海大富道:“你给我办妥了这件事,比什么都强。你再掷一把试试。”齐乐慌了:“掷一把,掷……掷哪一把?”海大富怒道:“快拿骰子来,推三推四的。就是不肯下苦功去练,练了这许久,老是没长进。”一见海大富动了怒,齐乐只得去取了骰子出来。   齐乐将瓷碗和骰子拿到海大富身边,说道:“你当真定要我去赌钱?你一个人在这里,没人服侍,成吗?”海大富道:“你少给我啰嗦,限你十把之中,掷一只'天'出来。”我去!“天”是个什么鬼?这不掷也不是,掷了那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天”啊!海大富这么盯着,齐乐骑虎难下,只得垂头丧气地掷了两把,边掷边想:天地乾坤,想来那什么‘天’应该是很大的点数,我多丢几个六点出来的时候再让他摸吧,总不可能要六个六吧!顶着压力,齐乐紧绷着神经,胡乱又掷了五六把,每次掷前都把什么玉皇大帝、观音菩萨、耶稣基督的拜上一遍,就希望运气好些,给她碰个什么“天”出来。   “唉。”眼见着最后一把了,却也只有三个六点,齐乐忍不住叹了出来。最后是个什么点数,齐乐也不敢乱答话,只得默不作声,将碗推过去,给海大富摸了一轮。海大富伸手一摸,六粒骰子中三粒三点,三粒六点,只好也叹一声:“若是还有一粒六点是个三点,这“天”也就成了,可毕竟不是。”哦,原来如此,齐乐好歹知道了什么是“天”。她也怕海大富生气起来觉得自己于他无用,忙抢道:“公公,实在是晚上的怕劲还没过去……我保证好好练习,勤加练习!一定替公公多赚!大赚!赚很多银子回来!”齐乐如此说,海大富只是轻笑了一下,道:“比先前,已经有些长进啦,去试试手气罢。今天带五十两银子去。”“是。”齐乐刚去取了元宝,便听得门外有人嘎声叫道:“小桂子,小桂子!”齐乐走到外堂,答应了一声。海大富低声道:“来叫你啦,这就去罢。”齐乐欣然正要出门,心中警醒:“那些赌鬼可不是瞎子,他们一眼便知我不是小桂子。”只听门外那人又叫:“小桂子,你出来,有话跟你说。”“稍等,便来!”答话间便去换上了先前小桂子的衣衫,小桂子年龄在十三四岁上下,个子还没张开,齐乐却是已过二十,但毕竟是女生,衣衫虽然短上一些,可勉强也糊弄得过去。当下又取了块白布,缠在头上脸上,只露出眼睛与嘴巴,向海大富道:“我去啦!”   快步走出房门,只见门外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低声问道:“你怎么啦?”齐乐道:“输了钱,给公公打得鼻青眼肿。”“怎地头发也?”齐乐虽是长发,可毕竟不比清朝那些男子,自幼便蓄发大辫子,是以编起来后仍是有些短。“唉,还说呢,公公说了,要是下次还输那么多,就直接让我变秃瓢,连根毛都别想摸着!”那人嘻的一笑,更无怀疑,低声问道:“那还敢不敢再去翻本?”齐乐拉着他衣袖,走开几步,低声道:“别给公公听见。当然要翻本啦。”那人大拇指一竖,道:“好小子,有种,这就走!”   齐乐和他并肩而行,见这人头小额尖,脸色青白,走出数丈后,那人道:“温家哥儿俩,平威他们都已先去。今日你手气得好些才行。”齐乐道:“是,今日再不赢,那……那可糟了!”   一路上走的都是回廊,穿过一处处庭院花园。齐乐虽是去过故宫,可毕竟与身在皇宫细细观赏是不可比的。眼见飞檐绘彩,栋梁雕花,忍不住便认真打量起来,暂时忘了那些烦人事。   跟着那人走了好一会,最后进了一间偏屋,穿过了两间房间,那人伸手敲门,笃笃笃三下,笃笃两下,又是笃笃笃三下,门便吱呀一声开了。这时只听得叮铃铃,叮铃铃的骰子落碗之声。房里已聚着五六个人,都是一般的打扮,正在聚精会神的掷骰子。   一个二十来岁的汉子问道:“小桂子怎么啦?”带她进来的那人笑道:“输了钱,给海老公打啦。”那人嘿嘿一笑,口中啧啧的数声。齐乐站在数人之后,见各人正在下注,有的一两,有的五钱,都是竹签筹码。   一人说道:“小桂子,今日偷了多少钱出来输?”齐乐道:“呸!什么偷不偷,输不输的?难听得紧!”虽说这时北京话和普通话已是很像,但毕竟说话的腔调跟他们不大象,话说多了容易露出马脚,心想还是少开口为妙,一面留神学他们的说话,一面瞅着这掷骰子到底是怎个玩法。要按她想,能混出城去没皇宫这么凶险也是好的,可又一细想,这里虽是危险,可毕竟大概知道个故事发展,出去也不清楚会发生些什么,若是回不去现代,死在外面可也太惨了些。走一步算一步,自己安慰着自己,还是先在这混着吧。   带她进来的那汉子拿着筹码,神色有些迟疑。旁边一人道:“老吴,这会儿霉庄,多押些。”老吴道:“好!”押了二两银子,说道:“小桂子,怎么样?”齐乐心想:“最好别让人家留心自己,不要赢多,不要输多,押也不要押得大。”于是押了五钱银子。旁人谁也不来理会她。   那坐庄是个肥胖汉子,这些人都叫他平大哥,齐乐记得老吴说过赌客中有一人叫平威,这平大哥自是平威了。只见他拿起骰子,在手掌中一阵抖动,喝到:“通杀!”将骰子掷入碗中。齐乐留神他的手势,也看不出个门道,等平威掷了六把骰子,也没出现一次什么通杀,她便明白了,这些个太监大约都是不会出千的,若是自己真把海大富那拿的水银骰子练熟了拿出来用,多半也是不会被发现的,登时自己便放心了许多。   余人顺次一个个掷下去,有的赔了,有的吃了。老吴掷了个”八点“,给吃了。   有道是:“骰子灌铅,赢钱不难,灌了水银,点铁成金。”水银和铅均极沉重,骰子一边轻,一边重,能依己意指挥。只是铅乃重物,水银却不住流动,是以掷灌铅骰子甚易而掷水银骰子极难。骰子灌铅易为人发觉,同时你能掷出大点,对方亦能掷出大点,但若灌的是水银,眼什么点子,非有上乘手法不可,非寻常骗徒之所能。想那韦小宝掷灌铅骰子若有六七成把握,那么对付水银骰子,把握便只有一成二成。这么算起来,自己便是半成也无,想到这,齐乐又苦了脸。要是能遇到一个高手教教自己那便好了。真正的一流高手,能任意投掷寻常骰子,要几点便是几点,丝毫不爽,决不需借助于灌铅灌水银的骰子,这等功夫万中无一。自己现在认识的人中估计也只有海大富能做到,可他是决计不会教自己这个。   也是齐乐自己运气还好,赌到中午时分,居然赢着三四两,只是每一注进出甚小,谁也没加留神。老吴却已将带来的三十两银子输得精光,神情甚是懊丧,双手一摊,说道:“今儿手气不好,不赌了!”齐乐初来乍到,又是这凶险之地,想着多两个朋友能关照也好,起码看能不能先把这骰子的规矩给弄明白了。再说这钱也并不是她的,她也不在乎。这时见老吴输光了要走,当即抓起一把筹码,约有十来两,塞在他手里,说道:“你拿去翻本,赢了再还我!”   老吴喜出望外。这些人赌钱,从来不肯借钱与人,一来怕借了不还,二来觉得钱从己手而出,彩头不好,本来赢的会变成输家。他见齐乐如此慷慨,大为高兴,连连拍她的肩头,赞道:“好兄弟,真有你的。”   庄家平威气势正旺,最怕人输干了散局,对齐乐的“义举”也是十分赞许,说道:“哈,小桂子转了性,今天不怎么小气啦!”齐乐只是笑笑,不好答话。   再赌下去,齐乐又赢了两三手,忽然有人说道:“开饭啦,明儿再来玩过。”众人一听到“开饭啦”三字,立即住手,匆匆将筹码换成了银子。齐乐跟着老吴出来,心想:不知他们到哪里吃饭去?小桂子总归是要回海大富那的,可自己一人多半走不回去,怎么让老吴带我回去才好呢。正想着,老吴说道:“小兄弟,你借的那十几两银子我又输得差不多了,只好明天还你。”齐乐忙道:“自己兄弟,打什么紧?你……”老吴笑道:“嘿嘿,这才是好兄弟,你快回去,海老公等你吃饭呢。”不知道是不是怕齐乐催债,老吴嘿嘿笑着没让齐乐把话说完自己便跑了。齐乐只好“目送”老吴穿入一处厅堂后离去,没办法,齐乐只得乱闯乱走,时时撞到和自己一般服色之人,可不敢问人大门所在。   齐乐心里清楚,若是按照鹿鼎记的发展,韦小宝是会闯到布库房去遇到康熙的。可自己并不是韦小宝,也不想搅和到朝政里去,何况自己的身份也不适合跟康熙有交集,便分外注意着,起码不要去到不该去的地方。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   就在齐乐如无头苍蝇乱撞时,她遇到了一个小太监。很巧,那个小太监是送糕点的。又很巧,那个小太监脚扭了,肿得很大,暂时走不了了……“行了,就你吧。也不是很远,你就那边下去,到路口左转,再过两间房就是了。你送个糕点跟你长什么样没关系啊,因为不会有人看到你的!如果你真的不想被人看到就记住!送完马上出来,按我刚才教你的位置摆好,记住了吗?”无奈地点点头,齐乐欲哭无泪地接过了那个小太监的篮子,不情愿地往那小太监指的方向挪去。   “唉。”抬起头看了看门上悬着的匾额,兜兜转转,居然还是得来,天意太可怕。便如那个小太监说的,不想被人看到,就手脚利落些!嗯!想清楚了的齐乐拍拍脸,打起精神,进得屋去。   本来摆放好糕点齐乐便想走了,可万没料到,门外这时便传来了脚步声。我去……时间不对吧!苦着脸看了看门外,又看看桌上。尼玛,韦小宝偷吃才要钻桌底,我吃都没吃上就得钻啊?然后又埋怨着迫近的脚步声,你晚些来不好吗!又不吃你的,让我走了先啊!又回头看看桌上的糕点,愤恨地抓了两块!反正也是要躲,反正也是遇见,不吃白不吃!哼!然后身子一缩钻到了桌子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试发,over   ☆、绝世奇事传闻里 最好交情见面初   靴声响到门口,那人走了进来。齐乐从桌底下瞧出去,见那靴子不大,来人年纪与这时少年康熙当是相仿,当即心中警惕起来。   只听得咀嚼之声发自桌边,那男孩在取糕点而食,齐乐暗想:既敢直接这么取食,看来应该就是康熙无误了,唉,难道我要在这等到他练完功夫再出去么,真是作孽啊。   又过片刻,听得砰砰声响,康熙开始敲击什么东西,齐乐好奇心起,探头张望,只见他约莫十四五岁年纪,身穿短打,伸拳击打梁上垂下来的布袋。他打了一会,又去击打墙边的皮人。只见他一拳打在皮人胸口,随即双臂伸出,抱住了皮人的腰,将之按倒在地,所用手法,便跟以前在电视中见过的差不多。这般来来回回,康熙摔打了约莫四十来分钟。此时桌底的齐乐已经有些坐不住了,桌底空间就那么点,她趴也不是,躺也不是,坐着就更难受了,只好一时换一次姿势,免得血液不通手脚麻痹。可毕竟时间有些久,这次齐乐换姿势的时候有些控制不住的动静大了些,终于被康熙发现。一见之下,康熙略微吃了一惊,只见自桌底钻出那人满头包了白布,更是有些防备。   没料事情如此发展,齐乐只好耍起无赖,嬉笑道:“我还当是谁,原来也是个来偷吃的。嗳,你偷吃就偷吃,不要弄出那么大的动静,你小孩子不懂,这次没人发现就算了,以后可得注意啊。”这话说得康熙一愣,眼中微现怒色。虽是帝王势威,可毕竟还没到火候,十四五岁的小人,站在齐乐面前也是稍矮一些的,何况对齐乐来说,跟自己公司老总也只是差不多,齐乐可不乐意山呼万岁什么的。她装作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看他神情,强装镇定地又从桌上点心中摸了一件放进嘴里,边吃边悄悄地往外退,然后给康熙打了个哈哈:“我回去还有事,你一会吃完快走吧,记得不要多吃,吃完要摆好,这样没那么容易被发现,我先走了。”康熙这下当真有些恼了,伸手便去捉齐乐,齐乐离门口有些近,怕在这闹给外面听到,若是引来侍卫,这小皇帝下不了台阶说不定直接就把自己给“咔擦”了。只得退了回去,无奈道:“原来你是打皮人打厌了,想跟我玩。那好吧,我便陪上你一会,可不能久,我一会真回去有事。”康熙听她说来陪自己玩,登时转怒为喜,他确实一个人打皮人没意思得紧。他喜道:“好,你上来!”   要说这齐乐,按现在的话来说,还是很有些女汉子的,后来毕业工作,被人多次提点,只得慢慢收敛一些,说话做事也尽量做到所谓的“淑女”。可现在也没人唠叨没人管着,又是这么个危机四伏的环境,于是她的本性也慢慢的回复了些。要真打起来,齐乐可不仅敢疯敢闹,她确确实实还是能打上一会的。高考压力最大的时候,大家都变着法儿自我排遣压力。别人排遣,她也派遣,可她却不知道是哪根筋抽了,居然去报了个跆拳道班,一有空就去“喝喝哈嘿”,虽说最后也没学得特别犀利,但是也是勉强混到绿蓝带的。   可这时康熙让齐乐上,她又有些不乐意,一是都这么些年了,高考完基本就没练过了。还有就是,她刚才仔细看了看康熙,怎么看也就是一十四五岁的小男生,觉得有些下不了手。而且小康熙眉清目秀,神情轩昂,这让齐乐对他颇有好感,觉得康熙还真有点像自己的小表弟!可康熙完全不知道齐乐心中这些小九九,只是催道:“你上来啊。说了陪我,怎么也跟皮人一般不会动?好,你若不来,那我便上了!”   只见康熙忽然扑上来,齐乐只好虚晃一下避开。唉,天不遂人愿,还是得动手。齐乐无奈的跟康熙拆打了几回,只觉得康熙力气也是不小,而且会一些手脚之技,自己以前练的那些也生疏了许多,只能本能地做出一些回避,如此一来两人纠斗许久竟也没个胜负。只是打斗中难免身体会有接触,越打齐乐越是心惊,这没做防护措施啊,再小也是胸啊,一会给他碰到就惨了!只好连忙喊停:“歇会,歇会,这打得我都饿了,没力气了。中场休息!”小康熙没见过齐乐的招式,觉得新奇有趣,正打得开心,听她这般说,想想便答应了,也去吃起糕点,边吃边问她:“你叫什么名字?”齐乐一本正经道:“我啊,我是跟着海公公的小桂子。你呢?”嗯,我知道,你叫小玄子嘛。齐乐心中暗自得意。果然,康熙略迟疑了一下回答:“我叫……叫小玄子。”“小玄子你好,很高兴认识你。”齐乐笑笑。“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小桂子。对了,你这是哪学的功夫?我是见也没见过,还有,你刚说的那个‘中场休息’,又是怎么个说法?”“噢,以前跟人瞎练的,也没练好。至于‘中场休息’嘛就是咱们打一半了,先暂停,都休息休息,一会再打一回。”“哦,中场……”“怎地?今天还打么?”齐乐心中笑道,这小皇帝今天可没时间了,可我问还是得问,不然不好走人啊。康熙果然摇手笑道:“今天不打了,明天再来。不过明天你可就不是我对手了。”什么?明天就又要来了吗,我怎么记得是过几天。跟皇帝什么的扯上关系,真的不太好啊。可现在形势逼人……唉。齐乐无奈道:“好,”说着又想起了什么,“咱们明天不这么打,明天你带钱来。咱们带点赌注!唔……十两好了。”康熙一怔,道:“好,咱们打个彩头。明天我带钱来,中午时分,在这里再打过。”只见这刚跨出门,齐乐又一溜烟跑了回来,悄声问了康熙:“尚膳监怎么个走法,我新来的,记不清!”哄得康熙告诉了回去的路线后,齐乐又嘚瑟的走了,临走还学了把韦小宝:“死约会不见不散,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都难追。”只听得康熙哈哈大笑,回道:“不错,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都难追。”   一路寻将,齐乐终于回到海大富住所。走到门口,便听到海大富的咳嗽之声,便问道:“公公,你好些了吗?”海大富沉声道:“好你个屁!快进来!”   齐乐走进屋去,只见海大富坐在椅上,那张倒塌的桌子已换过了一张。海大富问道:“输了赢了?”齐乐道:“赢了十几两银子……”“可借给温家兄弟了?”“他,他们没向我借。”海大富脸一沉:“没向你借,你不会想法子借给他吗?我吩咐你的话,难道都忘了?”齐乐见海大富变脸,忙道:“公公,我……我头痛得很,怕……怕得厉害,你又咳得这样,我真担心,什……什么都糊涂了。”海大富哼了一声,道:“杀个把人,有什么了不起啦?不过你年纪小,没杀过人,那也难怪。你过来!我再说一遍,你倘若再不记得,我杀了你。”齐乐道:“是,是。公公你只要再说一遍,我便过一百年也不会忘记。”海大富道:“真是才好。听着。你去赢温家哥儿俩的银子,他们输了,便借给他们,借得越多越好。过得几日,你便要他们带你到上书房去。他们欠了你钱,不敢不依,如果推三推四,你就说我会去跟上书房总管乌老公算帐。温家兄弟还不出钱来,自会带你过去。只是,他们会问你,到上书房干什么,你就说人往高处走,盼望见到皇上,能够在上书房当差。温家兄弟可不会让你见到皇上的,带你过去时,皇上一定不在上书房里,你就得设法偷一部书出来。”忽地又拔高嗓子厉声道,“你听明白了没有?”齐乐道:“是,是,明白了,要到皇帝的书房去偷一部书出来。”海大富道:“偷什么书?”齐乐顺口答道:“四……四……这个……这个……四什么书……我……我记不起来了。”好险,差些就说漏了!海大富道:“我再说一遍,你好好记住了。那是一部佛经,叫做《四十二章经》,这部书的模样挺旧的,一共有好几本,你要一起拿来给我。记住了吗?叫什么?”“四十二章经!”“好,”海大富又道,“在上书房偷书,手脚可得干净利落,假如让人瞧见了,你便有一百条性命也不在了。”“这个我理会得,偷东西给人抓住了,还有好戏唱吗?”海大富点点头,道:“今天你干得不错,居然赢到了钱。他们没起疑心罢?”齐乐笑道:“嘿嘿,没有,没有,都是运气,哪会起疑?”“这么说你没用上那几颗骰子?”“公公,那个我练得还不熟,担心露了底坏公公你的事,我想再练熟些,有把握些了再用。”海大富道:“好,左右闲着没事,那便多练练。桌上还有饭菜,先去吃了吧。”   齐乐听了,走进房中,只见桌上放着碗筷,四菜一汤,没人动过,便道:“公公,你不吃饭?我装饭给你。”海大富道:“不饿,不吃,你自己吃好了。”“那可要喝口汤水?”“不要不要,你自己吃喝便是。”哼哼,果然如此,齐乐心中一阵冷笑,海大富便是从这时起便已开始下毒了。虽然菜肴早已冷了,可看上去卖相还是相当不错的,齐乐便盛了饭,捡着自己爱吃的菜吃,待到要喝汤时,便假意弄出些声响,可是心中又忐忑,怕海大富看穿,便干脆打岔,对海大富道:“公公,我说件事,您可不能怪我。”“嗯?有事?说吧。”“我今日确是赢了些银两,可回来的时候,遇到一个小……小太监,拦住了我,要我分钱给他,我不肯,他就跟我比武,说我胜得过他,才放我走。我跟他斗了半天,所以连饭也赶不及回来吃。”海大富道:“你输了,是不是?”“他又高又壮,力气可比我大得多了。他说天天要跟我比武,哪一日我赢了他,他才不来缠我。”海大富道:“这小娃娃叫什么名字?哪一房的?”就等你这么问呢,齐乐心中偷乐:“他叫小玄子,可不知是哪一房的。”“哼。定是你赢了钱,神气活现的惹人讨厌,否则别人也不会找上你。”齐乐道:“我难得赢钱,今儿确是我错了,可他总这么缠着我,我既不够钱去借给温家兄弟,去上书房也怕会遇他阻扰。”海大富又哼了一声,道:“你想求我教武功了?”“不是。这小玄子又不会武功,我要赢他,也不用学什么武艺。只是今儿我明明已骑在他身上了,只不过他力气大,翻了过来。明天我出力揪住他,这家伙未必就能乌龟翻身。”其实齐乐躲开康熙都来不及,哪里还会去揪住他。这些不过都是小说中韦小宝哄骗海大富的花招罢了,只是齐乐想把喝汤这事拖过去,再加上她确实也心存好奇,武功高手的招式耍出来到底是怎样的,便也胡诌了一气。   海大富道:“你想他翻不过来,那也容易。”齐乐道:“我想也没什么难处,我明天一定牢牢揪住他肩头。”“哼,揪住肩头有什么用?能不能翻身,全仗腰间的力道,你须用膝盖抵住他后腰穴道。你过来,我指给你看。”   诶?!近身啊!怎么办,过不过去好……“人呢?”海大富催了一道,没给齐乐犹豫的时间,齐乐只好忐忑地去了他床前。刚走到,海大富便往她后腰一处所在,轻轻一按,霎时,齐乐便觉全身酸软无力。海大富道:“记住了吗?”哇塞!点穴诶!货真价实的点穴大法啊!齐乐兴奋道:“四,是!明儿我便去试试,也不知我来成不成?”为了掩饰那四十二章经的错漏,齐乐不忘偶尔混淆一下“四”和“是”的发音。海大富却怒道:“什么成不成?那是百发百中,万试万灵。”又以迅雷之势,伸手在她头颈两侧轻轻一按,齐乐“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只觉胸口一阵窒息,气也透不过来。海大富道:“你如出力拿他这两处穴道,他就没力气和你斗。”齐乐大喜,道:“成了,明儿我准能赢他。”嘿嘿,让丫难受够了没力气来碰我!   回到床上睡倒,把这两天以来的事都在脑中过了一遍,虽然还是有些不可置信,但是现实确实让人无可奈何。要说齐乐的感受,当真是五味陈杂,她隐隐觉得,她在这个不知道是否真实的世界中,她的人生轨迹似乎脱离不了韦小宝那小子的框框。若要说起来,韦小宝毕竟主人公,虽文不成武不就,可拼着自己机灵劲和各种刷脸也是混得一帆风顺,好歹身家性命是保下来了。可自己呢,文嘛……比韦小宝好些,武嘛,大约也就厉害那么一点点,可比起其它的那根本不在一档次啊。刷脸?自己凭什么?!脸黑到都遇到这么奇葩的事了,还说啥刷脸……唉,如果真的回不去了,就有好多问题要解决,这鬼地方啊,真是说不准分分钟死一百次啊……许是紧绷了两天的神经终于绷不住了,想着想着齐乐居然沉沉睡去。   次日老吴又来叫她去赌钱。那温家兄弟一个叫温有道,一个叫温有方,轮到两兄弟坐庄时,齐乐使尽手段,也只赢了他们二两银子。偏巧,他兄弟俩手气坏,不到半个时辰,自己五十两本钱已输干了。齐乐便趁机借了二十两给他们,到停赌时,温家兄弟又将二十两银子输了。   齐乐心中记着的事太多,赌局一散,便偷偷拉过老吴,道自己头上这捂了几天,需要修一下头,拜托老吴找着剃头,狠心便把前额大部分头发给剃了,事后又封了两份银子给老吴和那剃头。   多少是放心了些,忙活完齐乐便又去了布库房。只见桌子上仍是放着许多碟点心,她取了几块吃了,听得靴子声响,又听得康熙在门外叫道:“小桂子,小桂子!”齐乐便跃到门口,笑道:“死约会,不见不散。”康熙也笑道:“哈哈,死约会,不见不散。”走进屋子。康熙却是一伸手,扯开了齐乐脸上的白布,笑道:“包住了头干什么?”齐乐也并没太吃惊,她心中早便知会有这刻,不然也不会冒着被看穿的危险,急急去剃了头。何况对方既已看到自己的真面目,再加掩饰也是无用,就不在意地笑笑:“包住了脸,免得进来偷食时给人认了出来。”康熙笑道:“好啊,原来你时时到这里偷食。”“时时倒不见得。”说话间齐乐瞧见康熙一身新衣,甚是华丽,便打趣道,“待会我扯破你的新衣,叫你神气不得!”轻喝一声,便向他抓了过去。   康熙喝到:“来得好。”扣住她双臂,左腿横扫过去。齐乐站立不定,晃了几下,一跤跌倒,拉着康熙也倒了下来。随后一个打滚,翻身就压在康熙背上,记着海大富所教,伸手去拿他后腰穴道,可是她没练过打穴拿穴的功夫,这穴道岂能一拿便着?拿的部位稍偏。康熙已然翻了身,抓住她左臂,用力向后拗转。齐乐乐道:“嘿嘿,拗人手臂么?”康熙笑道:“怎地?你又要怎样破?”齐乐乘他说话之时口气浮了,全身用力向他撞去,将背心撞在他头上,右手从他臂腋穿了过来,用劲向上甩出。康熙的身子从她头顶飞过,啪的一声,掉在地下。   康熙翻身跳起,道:“原来你也会这招“羚羊挂角”。”齐乐自然不知“羚羊挂角”是什么手法,她这招只是在过肩摔基础上做了变化,见误打误撞的胜了一招,诈唬道:“这'羚羊挂角“算得了什么,我还有许多厉害的手法没使出来呢。”康熙喜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咱们再来比划。”   齐乐心道:“他学过武功,我又要时时防备他挨过来太近,我可是真不占便宜。唉,只能他使一招,我便尽力记一招,早些找海大富哄到破解之法罢。”思忖间见康熙又扑将过来,便也猛力扑去。不料齐乐这一扑却是假的,待康熙扑到,她早已收势,侧身让开,伸手在他背上顺力一推,康熙登时砰的一声,重重摔倒。康熙欲待挺腰翻身,蓦地里腰间一阵酸麻,后腰两处穴道已被齐乐屈指抵住,那正是海大富昨晚所教的手法,总算穴位蒙对一次。点穴大法初尝胜绩,齐乐忍不住高兴道:“你投降吧。我可是高—手—”康熙挣了几下,始终难以挣脱,只得叫道:“好,降你一次!”见齐乐放松,康熙哼了一声,突然间双肘向后力撞,齐乐胸口肋骨痛得便欲折断,忍不住心里咆哮:尼玛啊!女生的胸你也撞?!还好我提前做了准备啊!康熙哈哈大笑,滚到一边起身。齐乐突然伸足绊去,他斜身欲跌,齐乐便顺手出拳,正中他腰眼。康熙痛哼一声,弯下腰来,齐乐自后扑上,双手箍住他头颈两侧。康熙一阵晕眩,伏到在地。齐乐双手紧箍不放,恨恨问道:“投不投降?”她承认自己有故意报复。康熙气喘吁吁,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道:“不……不……服。你不过碰巧赢了。明儿……明儿再来打过,非……非叫你投降不可。”齐乐此刻也是有些累了,也消了气,又见他这般,是哭笑不得,干脆放了他,笑道:“不如你服气一次,你认输,我教你我用的功夫如何?”“当真?!”“当真。不过,得明儿。”康熙喜道:“好,这次我就认输一次。咱们死约会,不见不散。”   两人打得兴起,都不提赌银子的事。康熙既然不提,齐乐乐得假装忘记,反正海大富给自己的钱,借出去的加上给老吴他们的,自己这也没剩几两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你看或不看,它就在这里   你喜欢或不喜欢,康熙就是先出场︿( ̄︶ ̄)︿   ☆、金戈运启驱除会  玉匣书留想象间   如此两人来往些时日,齐乐也从海大富那套了不少招式,加上也要练习骰子技术,每天都忙得自己倒头就睡着。渐渐地也算是看开现实现状,习惯这个鹿鼎世界了。   这些时日赌下来,温氏兄弟已欠了齐乐近二百两银子。这一日还没赌完,两兄弟互相使个眼色,温有道向齐乐道:“桂兄弟,咱们有件事商量,借一步说话。”齐乐道:“好,要银子使吗?拿去不妨。”温有方道:“多谢了!”两兄弟走出门去,齐乐跟着出去,三人到了隔壁的厢房。   温有道说道:“桂兄弟,你年纪轻轻,为人慷慨大方,当真难得。”齐乐听他这么一奉承,知道正事来了,赶紧装作心花怒放,说道:“哪里,哪里。自己哥儿们,你借我的,我借你的,那打什么紧!有借有还,上等人。”这个把月下来,她已学了一口京片子,再加上本来也是说的普通话,语言这块已经算混过关了。   温有道说道:“我哥儿俩这两个月来手气不好,欠下的银子着实不少,你兄弟虽然不在乎,我二人心中却十分不安。”温有方道:“现下银子越欠越多,你兄弟的手气更越来越旺,我哥儿却越来越霉,这样下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你。这么一笔债背在身上,做人也没味儿。”齐乐笑道:“欠债不还,那也可以是理所当然之事,两位以后提也休提。”温有方叹了口气,道:“小兄弟的为人,那是没得说的了,老实不客气说,咱哥儿的债倘若是欠你小兄弟的,便欠一百年也不打紧,是不是?”齐乐笑道:‘正是,正是,便欠二百年,三百年却又如何?”温有方道:‘二三百年吗?大伙儿都没这个命了。”说到这里,转头向兄长望去。温有道点了点头。温有方继续道:“可是咱哥儿知道,你小兄弟的那位主儿,却厉害的很。”齐乐道:“你说海老公?”温有方道:“可不是吗?你小兄弟不追,海老公总有一天不能放过咱兄弟。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温家老大,老二便吃不了兜着走啦。因此咱们得想个法子,怎生还这笔银子才好?”齐乐心中偷笑,表面可不敢,当下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温有方道:“我们想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求你小兄弟大度包容,免了我们这笔债,别向海老公提起。以后咱哥儿赢了回来,自然如数奉还,不会拖欠分文。”齐乐心中早如明镜,却面有难色般,说道:“可是我已经向海公公说了。他老人家说,这笔银子嘛,还总是要还的,迟些日子倒不妨。”温氏兄弟对望了一眼,神色甚是尴尬,他二人显然对海大富十分忌惮。温有道道:“那么小兄弟可不可以帮这么一个忙?以后你赢了钱,拿去交给海老公,便说……便说是我们还你的。”听到这,齐乐心中忍不住暗骂:“越说越不成话,要不是这是海大富的安排,真想抽死这两只!”口中却说道:“这样虽然也不是不行,不过我……我可未免太吃亏了些。”   温氏兄弟听她口气松动,登时满面堆欢,一起拱手,道:“承情,承情,多多帮忙。”温有方道:“小兄弟的好处。我哥儿俩今生今世,永不敢忘。”齐乐道:‘倘若这么办,我要二位大哥办一件事,不知成不成?“二人没口子的答应:“成,成,什么事都成。”齐乐道:‘我在宫里这许多日子,可连皇上的脸也没见过。你二位在上书房服侍皇上,我想请二位带我去见见皇上。”温氏兄弟登时面面相觑,大有难色。温有道连连搔头。温有方说道:“唉,这个,这个,这个……”连说了七八个这个。   齐乐道:“我又不想上奏什么事,只不过到上书房耽上一会儿,能见到皇上的金面,那是咱们奴才的福气,要是没福见到,也不能怪你二位啊。”温有道忙道:“这个倒办得到。今日申时,我到你那儿来,便带你去上书房。那个时候,皇上总是在书房里作诗写字,你多半能见到。别的时候皇上在殿上办事,那便不易见着了。”说着斜头向温有方眨了眨眼。   齐乐瞧在眼里,心道:他们听说我要见皇帝,脸色就难看的很。他们说申时皇帝一定在上书房,其实是一定不在上书房。他们不敢让我见皇帝,我几时又想见了?再说我又早知道皇帝是哪个,想见还用通过他们吗,哼。唉,还是先想好见到那小子后怎么对付鳌拜吧……也不知道那鳌拜到底有多凶。当下便向温氏兄弟拱手道谢,道:“咱们做奴才的,连万岁爷的金面也见不着,死了也是不能瞑目的。”   未时过后,温氏兄弟果然到来。温有方轻轻吹了声口哨,齐乐便溜了出去。温氏兄弟打了个手势,也不说话,向西便行。齐乐跟在后面,有了上次的经验,她一路上留心穿廊过户时房舍的形状,以免回来时迷失道路。   从她住屋去上书房,比之去赌钱的所在更远,几乎走了一盏茶时分。温有道才轻声道:“上书房到了,一切小心些!”齐乐道:“我理会得。”   两人带着她绕到后院,从旁边一扇小门中挨身而进,再穿过两座小小的花园,走进一间大房中。但见房中一排排都是书架,架上都摆满了书,也不知有几千几万本书。齐乐倒抽了口凉气,暗叫:“乖乖隆叮咚,这许多书,就是翻上个三五七日也翻不完,我可到哪里找去?”最糟还是齐乐偏偏知道,这上书房中还真有《四十二章经》。   此时温有道低声道:“再过一会儿,皇上便进书房来了,坐在这张桌边读书写字。”齐乐见那张紫檀木的书桌极大,桌面金镶玉嵌。又见桌上摊着一本书,左首放着的砚台笔筒也都雕刻精致。椅子上披了锦缎,绣着一条金龙。书桌右首是一只青铜古鼎,烧着檀香,鼎盖的兽头口中袅袅吐出一缕缕青烟。盯着桌面她真有点两眼放光:这要是穿越都能带回去,那就不用上班了啊,天天可以睡懒觉,想吃什么好吃的随便去……   温有道道:“你躲在书架后面,悄悄见一见皇上,那就是了。皇上读书写字的时候,不许旁人出声,你可不得咳嗽打喷嚏。否则皇上一怒,说不定便叫侍卫将你拖出去斩首。”齐乐不现实的幻想被打断,忙道:“我自然知道。”   只见他两兄弟一个拿起拂尘,一个拿了块抹布,到处拂扫抹拭。书房中本就清洁异常,一尘不染,但他二人还是细心收拾。温氏兄弟抹了灰尘后,各人从一只柜子中取出一块雪白的白布,再在各处揩抹一会,拿起白布来瞧瞧,看白布上有无黑迹,真比抹镜子还要细心,直抹了大半天,这才歇手。   温有道说道:“小兄弟,皇上这会儿还不来上书房,今儿是不来啦。待会侍卫大人便要来巡查,见到你这张生面孔,定要查究,大伙儿可吃罪不起。”齐乐心想,若是这时走得太干脆反而显假,倒不如拖上一阵。拿定主意便道:“你们先去,我再等一会儿就走。”温氏兄弟齐声道:“那不成!”温有道说道:“宫里的规矩,你也不是不知道,皇上所到的地方,该当由谁伺候,半分也乱不得。宫里太监宫女几千人,倘若哪一个想见皇上,便自行走到皇上跟前,那还成体统吗?”温有方道:“好兄弟,不是咱哥儿不肯帮忙,咱二人能够进上书房,每天也只有这半个时辰,打扫揩抹过后,立刻便须出去。不瞒你说,别说你不能在上书房里多耽,便是咱哥儿俩,过了时不出去,给侍卫大人们查到了,那也是重则抄家杀头,轻则坐牢打板子。”“有这么厉害?”温有方顿足道:“皇上身边的事,也开得玩笑么?好兄弟,你想见皇上,咱们明日这时再来碰碰运气。”齐乐见时机也差不多了,道:“好,那么咱们就走罢。”温氏兄弟如释重负,一个挽住她左手臂,一个挽住她右臂,唯恐她不走,挟了她出去。齐乐突然道:“其实你们两个,也从来没见过皇上,是不是?”温有方一怔,道:“你……你……怎么……”他显是要说“你怎么知道?”温有方忙道:“我们怎么没见过?皇上在上书房里读书写字,那是常见到的。”齐乐心想:“每天这时候,你们进上书房里来揩抹灰尘,这时候皇上自然不会来,难道还专门来学习你们两个怎么打扫的?”温有道又道:“小兄弟答允还银子给海公公,我兄弟俩日后必有补报。要见皇上嘛,那是一个人的福命,是前世修下来的福报,造桥铺路,得积无数阴德,命中如果注定没有这个福气,可也勉强不来。”说话之间,三个人已从侧门中出去。齐乐道:“既是如此,过几天你们再带我来碰碰运气罢!”二人连说:“好极,好极!”三人就此分手。   齐乐快步回去,穿过了两条走廊,便在一扇门后一躲,过得一会,料想他二人已经远去,悄悄从后门出来,循原路回去上书房,去推那侧门时,不料里面已经上了闩,她一怔,心想:“只这么一会儿,里面上了闩,看来温家兄弟的话不假,侍卫当真来巡查过了。不知他们走了没有?”   附耳在门上一听,不闻有何声息,又凑眼从门缝中向内张去,庭院中并无一人,她想了想,从靴中摸出一把薄薄的匕首。这匕首便是当日韦小宝刺死小桂子的,后来被她拾到。既已潜身皇宫,自知危机四伏,打从那日起,这匕首始终没离过身。当下将匕首刃身从门缝中插了进去,轻轻拨得几拨,门闩向上抬起。她将门推开两寸,从门缝中伸手进去先抓住了门闩,不让落地出声,这才推门,闪身入内,反身关上了门,上了门闩,倾听房中并无声息,一步步的挨过去,探头在书房中一张,幸喜无人,等了片刻,这才进去。   她走到书桌之前,看到那张披了绣龙锦缎的椅子,忽然有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故宫虽然也开放了,可那椅子总是拦着只能远看的,现在大好机会,干嘛浪费!”斜跨一步,当即坐入了椅中。坐了一会,心道:“这椅子也不怎么舒服,做皇帝也没什么优待嘛。”于是便起身,一边去翻找经书,一边等着小康熙和鳌拜。现下两人并无什么利益交集,齐乐是真有些把小康熙当弟弟了。若不是知道一会鳌拜要欺负康熙,她才不会为了一本什么宝藏经书来冒这个险。   正自茫无头绪之际,忽听得书房彼端门外靴声橐橐,跟着两扇门呀的一声开了,原来那边一座大屏风之后另行有门,有人走了进来。齐乐大吃一惊,急忙贴墙而立,缩在一排书架后面。只听得两个人走进书房,挥拂尘四下里拂拭。   过不多时,又走进一个人来,先前两人退出了书房。另外那人却在书房中慢慢的来回踱步。现在也不好出去看来人到底是谁,若跟书上发展不同,是什么别的人可就糟了。念及此,齐乐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   那人踱步良久,忽然门外有人朗声说道:“禀皇上,鳌少保有急事要叩见皇上,在外候旨。”书房内那人嗯了一声。齐乐又惊又喜:“果真是康熙便好!只是那鳌拜是什么满洲第一勇士,却不知是个怎般模样,也不知道一会我这点气势能不能唬住他。”   只听得门外脚步之声甚是沉重,一人走进书房,说道:“奴才鳌拜叩见皇上!”说着跪下磕头。齐乐忙探头望去,只见一个魁梧大汉趴在地上磕头。她不敢多看,只怕鳌拜一抬头便见到自己,忙将头缩回,但身子稍稍移出,斜对鳌拜,以方便一会更容易跳出去。   只听康熙说道:“罢了!”鳌拜站起身来,说道:“回皇上:苏克萨哈蓄有异心,他的奏章大逆不道,非处极刑不可。”康熙嗯了一声,不置可否。鳌拜又道:“皇上刚刚亲政,苏克萨哈这厮便上奏章,说什么'兹遇躬亲大政,伏祈睿鉴,令臣往守先皇陵寝,如线余息,得以生存。'那不是明明藐视皇上吗?皇上不亲大政,他就要死了。这是说皇上对奴才们残暴得很。”康熙仍是嗯了一声。   鳌拜道:“奴才和王公贝勒大臣会议,都说苏克萨哈共有二十四项大罪,怀抱奸诈,存蓄异心,欺藐幼主,不愿归政,实是大逆不道。按本朝“大逆律”,应与其长子内大臣察克旦一同凌迟处死,养子六人,孙一人,兄弟之子二人,皆斩决。其族人前锋营统领白尔赫,侍卫额图等也都斩决。”康熙道:“如此处罪,只怕太重了罢?”齐乐心道:“这尼玛明显是公报私仇,排除异己啊。真是可惜,臭小子又要少一批忠臣了。”   鳌拜道:“回皇上:皇上年纪还小,于朝政大事恐怕还不十分明白。这苏克萨哈奉先皇遗民,与奴才等共同辅政,听得皇上亲政,该当欢喜才是。他却上这道奏章,讪谤皇上,显是包藏祸心,请皇上准臣下之议,力加重刑。皇上亲政之初,应该立威,使臣下心生畏惧。倘若宽纵了苏克萨哈这大逆不道之罪,日后众臣下都欺皇上年幼,出言不敬,行事无礼,皇上的事就不好办了。”齐乐听他说话的语气更是不爽:“你自己就先出言不敬,行事无礼。居然还有脸说别人,不愧是满州第一厚脸皮。”   只听康熙道:“苏克萨哈虽然不对,不过他是辅政大臣,跟你一样,都是先帝很看重的。倘若朕亲政之初,就……就杀了先帝眷顾的重臣,先帝在天之灵,只怕不喜。”鳌拜哈哈一笑,说道:“很是,你这几句可是小孩子的话了。先帝命苏克萨哈辅政,是嘱咐他好好侍奉,用心办事。他如体念先帝的厚恩,该当尽力竭力,赴汤蹈火,为皇上效犬马之劳,那才是做奴才的道理。可是这苏克萨哈心存怨望,又公然讪谤皇上,说什么致休乞命,这倒是自己的性命要紧,皇上的朝政大事不要紧了。那是这厮对不起先帝,可不是皇上对不起这厮,哈哈,哈哈!”康熙道:“鳌少保有什么好笑?”鳌拜一怔,忙道:“是,是,不,不是。”猜想起来,鳌拜此时脸上的神色定然十分尴尬。   康熙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才道:“就算不是朕对不起苏克萨哈,但如此刻杀了他,未免有伤先帝之明。天下百姓若不是说我杀错了人,就会说先帝无知人之能。朝廷将苏克萨哈二十四条大罪布于天下,人人心中都想,原来苏克萨哈这厮如此罪大恶极,这样的坏蛋,先帝居然会用做辅政大臣,坏蛋与你鳌少保并列,这,这……岂不是太没见识了么?”齐乐心道:“没想到康熙口才此时已不错,这辩驳得也有些道理。”   鳌拜道:“皇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天下百姓爱怎么想,让他们胡思乱想好了,谅他们也不敢随便说出口来。有谁敢编排先帝的不是,瞧他们有几颗脑袋?”康熙道:“古书上说得好:‘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一味杀头,不许老百姓说出心里的话来,那终究不好。”鳌拜道:“汉人书生的话,是最听不得的,倘若汉人这些读书人的话对,怎么汉人的江山,又会落入咱们满洲人手里呢?所以奴才奉劝皇上,汉人这许多书,还是少读为妙,只有越读脑子越糊涂了。”康熙并不答话。   鳌拜又道:“奴才当年跟随太宗皇帝和先帝爷东征西讨,从关外打到关内,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汉字不识一个,一样杀了不少南蛮。这打天下,保天下嘛,还是得用咱们满洲人的法子。”皇帝道:“鳌少保的功劳当然极大,否则先帝也不会这样重用少保了。”鳌拜道:“奴才就只知道赤胆忠心,给皇上办事。打从太宗皇帝起,到世祖皇帝,再到皇上都是一样的。皇上,咱们满洲人办事,讲究有赏有罚,忠心的有赏,不忠的处罚。这苏克萨哈是个大大的奸臣,非处以重刑不可。”齐乐默默吐槽:“要是苏克萨哈是大大的奸臣,那你们就都是大好人。以后尽都好人干坏事,奸臣啊,干好事。”   康熙道:“你一定要杀苏克萨哈,到底自己有什么原因?”鳌拜道:“我有什么原因?难道皇上以为奴才有什么私心?”越说声音越响,语气也越来越凌厉,顿了一顿,又厉声道,“奴才为的是咱们满洲人的天下。□□皇帝,太宗皇帝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可不能让子孙给误了。皇上这样问奴才,奴才可当真不明白皇上是什么意思!”   齐乐听他说得这样凶狠,吃了一惊,忍不住探头望去,只见一条大汉满脸横肉,双眉倒竖,凶神恶煞般的走上前来,双手握紧了拳头。康熙“啊”的一声惊呼,从椅子中跳了起来,齐乐见状,赶紧低喝一声跳了出去,挡在康熙身前,向鳌拜喝道:“鳌拜,你干什么?你胆敢对皇上无礼么?你要打人杀人,须先过我这一关。”   鳌拜身经百战,功大权重,对康熙这少年皇帝原不怎么瞧在眼里。康熙讥讽他要杀苏克萨哈是出于私心,正揭破了他的痛疮。这人原是个冲锋陷阵的武人,盛怒之下,便握拳上前和康熙理论,倒也并无犯上作乱之心,突然间见书架后面冲出一个小太监,挡在皇帝面前,叱责自己,不由得吃了一惊,这才想起做臣子的如何可以握拳威胁皇帝,急忙倒退数步,喝道:“你胡说什么?我有事奏禀皇上,谁敢对皇上无礼了?”说着又倒退了两步,垂手而立。   康熙初时见齐乐似乎并不识得自己,问自己叫什么名字,童心一起,随口就说是“小玄子”。他秉承满洲人习性,喜爱角抵之戏,只是练习摔跤这门功夫,必须扭打跌扑,扳颈拗腰。侍卫们虽教了他摔跤之法,却又有谁敢对皇帝如此粗鲁无礼?有谁敢去用力扳他的龙头,扼他的御颈?被逼不过之时,只好装模作样,皇帝御腿扫来,扑地便倒,御手扭来,跪下投降,勉强要还击一招半式,也是碰到衣衫边缘,便即住手。康熙一再叮嘱,必须真打,众侍卫可没一个有此胆子,最多不过扮演得象了一些而已。和皇帝下棋,尚可假意出力厮拚,杀得难解难分,直到最后关头方输(据说清末慈禧太后与某太监下象棋,那太监吃了慈禧的马,说道:“奴才杀了老佛爷的一只马。”慈禧怒他说话无礼,立时命人将他拖了出去,乱棒打死),这摔跤之戏,却万难装假,就算最后必输,中间厮打之时,有谁敢抓起皇帝来摔他一跤?   康熙对摔跤之技兴味极浓,眼见众侍卫互相比拚时精采百出,一到做自己的对手,便战战兢兢,死样活气,心下极不痛快,后来换了太监做对手,人人也均如挨打不还手的死人一般。做皇帝要什么有什么,但要找一个真正的比武对手,却万难办到,有时真想微服出宫,去找个老百姓打上一架,且看自己的武功到底如何,但这样做毕竟太过危险,终究不过是少年皇帝心中偶尔兴起的异想天开而已。   这些天与齐乐相遇,双方尽都全力拼斗,康熙不胜之喜,生平以这些日子打架打得最是开心。两人日日比武,康熙始终不揭破自己身份,比武之时,也从不许别的太监走近,以免泄露了秘密,这小太监只要一知道对手是皇帝,动起手来便毫无兴味了。   宫中太监逾千,从来没见过皇帝的本来亦复不少,但净身入宫,首先必当学习宫中种种规矩、品级服色等高下分别,见到康熙身穿皇帝服色而居然不识,也只有齐乐这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冒牌货一人了。就康熙而言,这个糊涂小太监万金难买,实是难得可贵之至。   此后康熙的武功渐有长进,齐乐居然也能跟得上,两人打来打去,始终旗鼓相当,而康熙却又稍逊一筹,这样一来,康熙便须努力练功,才不致落败。他是个十分要强好胜之人,练功越有进步,兴味越浓,对齐乐的好感也是大增。   这日鳌拜到上书房来启奏要杀苏克萨哈,康熙早已知道,鳌拜为了镶黄旗和正白旗换地之争,与苏克萨哈有仇,今日一意要杀苏克萨哈,乃是出于私怨,因此迟迟不肯准奏。哪知鳌拜嚣张跋扈,盛怒之下显出武人习气,捋袖握拳,便似要来动手。鳌拜身形魁梧,模样狰狞,康熙见他气势汹汹的上来,不免吃惊,一众侍卫又都候在上书房外,呼唤不及,何况众侍卫大都是鳌拜心腹,殊不可靠,正没做理会处,恰好齐乐跃了出来。康熙大喜,寻思:“我和小桂子合力,便可和鳌拜这厮斗上一斗了。”待见鳌拜退下,更是宽心。   见一喝之下,鳌拜竟然退下,齐乐不由放宽心,大声道:“杀不杀苏克萨哈,自然由皇上拿主意。你对皇上无礼,想拔拳头打人,不怕杀头抄家吗?”这句话正说到了鳌拜心中,他登时背上出了一阵冷汗,知道适才行事实在太过鲁莽,当即向康熙道:“皇上不可听这小太监的胡言乱语,奴才是个大大的忠臣。”   康熙初亲大政,对鳌拜原是十分忌惮,眼见他已有退让之意,心想此刻不能跟他撕破脸,便道:“小桂子,你退在一旁。”齐乐躬身道:“是!”退到书桌之旁。   康熙道:“鳌少保,我知道你是个大大的忠臣。你冲锋陷阵惯了的,原不如读书人那样斯文,我也不来怪你。”鳌拜大喜,忙道:“是,是。”康熙道:“苏克萨哈之事,便依你办就是。你是大忠臣,他是大奸臣,朕自然赏忠罚奸。”鳌拜更是喜欢,说道:“皇上这才明白道理了。奴才今后总是忠心耿耿的给皇上办事。”康熙道:“很好,很好。朕禀明皇太后,明日上朝,重重有赏。”鳌拜喜道:“多谢皇上。”康熙道:“还有什么事没有?”鳌拜道:“没有了,奴才告退。”康熙点点头,鳌拜笑容满脸,退了出去。   康熙等他出房,立刻从椅中跳了出来,笑道:“小桂子,你怎地会在我书房?”齐乐道:“温有道发烧,起不了身,他兄弟叫我到上书房帮着打扫收拾。我没做惯,手脚慢了些,不想遇到了你。”康熙叹了口气,道:“这秘密可给你发现了。”齐乐装模作样道:“皇上,我这……这可当真该死,一直不知道你是皇帝,跟你动手动脚,大胆得很。”康熙叹了口气,道:“唉,你知道之后,再也不敢跟我真打,那就乏味极了。”齐乐笑道:“只要你不见怪,我以后仍是跟你真打,那也不妨。”康熙大喜,道:“好,一言为定,若不真打,不是好汉。”说着伸手出来。齐乐来自现代,不知见识多少,一向不守宫中规矩,当即伸手和他相握,笑道:“今后若不真打,不是好汉。”两人握着手,哈哈大笑。   皇太子自出娘胎,便注定了将来要做皇帝,自幼的抚养教诲,就与常人全然不同,一哭一笑,一举一动,无不是众目所视,当真是没半分自由。囚犯关在牢中,还可随便说话,在牢房之中,总还可任意行动,皇太子所受的拘束却比囚犯还厉害百倍。负责教读的师保、服侍起居的太监宫女,生怕太子身上出了什么乱子,整日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太子的言行只要有半分随便,师傅便谆谆劝告,唯恐惹怒了皇上。太子想少穿一件衣服,宫女太监便如大祸临头,唯恐太子着凉感冒。一个人自幼至长,日日夜夜受到如此严密看管,实在殊乏人生乐趣。   康熙自幼也受到严密看管,直到亲政,才得时时吩咐宫女太监离得远远地,不必跟随左右。但在母亲和众大臣眼前,还是循规蹈矩,装作少年老成模样,见了一众宫女太监,也始终摆出皇帝架子,不敢随便,一生之中,连纵情大笑的时候也没几次。   可是少年人爱玩爱闹,乃人之天性,皇帝乞丐,均无分别。在寻常百姓人家,任何童子天天可与游伴乱叫乱跳,乱打乱闹,这位少年皇帝却要事机凑合,方得有此“福缘”。他只有和齐乐在一起时,才得无拘无束,抛下皇帝架子,纵情扭打,实是生平从所未有之乐,这些时日中,往往睡梦之中也在和齐乐扭打嬉戏。   他拉住齐乐的手,说道:“在有人的时候,你叫我皇上,没人的时候,咱们仍和从前一样。”齐乐不动声色地抽出手,笑道:“那再好没有了。我真心与你相交,咱们初时平辈论交。说是官大一级压死人,若是你此时当真端起皇帝架子,那咱们这交情多半也得散了。”听齐乐如此说,康熙愣道:“这自然是不能,君无戏言……”。毕竟皇权时代,齐乐也担心说得太过,截断康熙道:“嘿嘿,那是君子一言,什么马都难追。”康熙闻言也笑道:“是,什么马都难追。”   谈笑间,康熙却是叹了口气。齐乐问道:“小玄子你不开心,可是因为刚才那个鳌拜?”康熙道:“这次你猜对了。”说着说着,也不理会齐乐是否听懂,不由得拉过齐乐,吐了不少苦水。见康熙如此,齐乐不禁道:“鳌拜这家伙自以为武功了得,对你已敢磨拳擦掌。且不说他今日有无反心,便见他行事全凭己意,对大臣肆意诛杀,于百姓视如草芥,他日若他真有掌权之心,于你,于天下而言,都是大难临头。咱们不如请你我二人师傅出面,来将他擒下?”康熙亲政至今,一直处在鳌拜的威压之下,齐乐之言他哪会没想过,只是从齐乐口中听到,心中仍是觉得难受。可他却摇头道:“不成的,我师傅怎能做这种事?何况你不也说海大富他瞎了眼睛吗?”   齐乐试探道:“咱二人联手,跟他打上一架,你看如何?这鳌拜虽说是满洲第一勇士,但咱二人并肩子上,就未必会输给他。”康熙大喜。叫道:“妙极,妙极!”但随即知道此事决计难行,摇了摇头,叹道:“皇帝跟大臣打架,那太也不成话了。”齐乐又道:“如此,那你听我这般如何?”言毕,与康熙耳语良久,只听得康熙惊喜交集,除鳌拜一事便在此时定下。   齐乐回到屋中,海大富问起今日和小玄子比武的经过。齐乐却不说,反是一副惊魂不定的样子,鬼鬼祟祟地小声道:“公,公公……你,你知道小玄子是,是哪个吗?!”海大富颇有深意道:“你终于知道了?”齐乐心中一惊,颤声道:“公,公公你早就知道吗?”海大富道:“是他自己说的,还是你猜到了的?”齐乐扮作很是失望的样子,道:“原来你早知道了,可瞒得我好苦。那么跟你说了也不打紧。”于是将在上书房中撞见康熙和鳌拜的事说了。海大富听得甚是仔细,不住插口查问。最后海大富肃容道:“小桂子,你是个机灵的孩子,但是我有一句话,你好好记在心里。今后皇上再说跟你是朋友什么的,你无论如何不可应承。你是什么东西,真的能跟皇上做朋友?他今日还是个小孩子,说着高兴高兴,这岂能当真?你再胡说八道,小心脖子上的脑袋。”齐乐自然知道这种话不能随口乱讲,海大富这么疾言厉色的提醒自己,倒是觉得这海大富还真有三分可亲可爱,便伸了伸舌头,说道:“以后杀我的头也不说了。不过人头落地之后,是不是还能张嘴说话,这中间只怕大大的有些讲究。”   海大富哼了一声,道:“你想不想学上乘武功?”齐乐喜道:“你肯教我上乘武功,那真是求之不得了。公公,你这样一身好武艺,不收一个徒儿传了下来,岂不可惜?”海大富道:“世人阴险奸诈的多,忠厚老实的少。收了个坏徒儿,让他来谋害师傅,却又何苦?”齐乐见他神色木然,并无恼怒之意,当下心中了然,道:“是啊,既要你信得过,又对你忠心,原也不大易找,这世上只怕也只我小桂子一人了。公公,你道我到上书房去干什么?我是冒了杀头的危险,想去将那部《四十二章经》偷出来给你。只不过皇上书房里的书成千成万,今日还没来得及翻找好多。不过不要紧,以后我时时能到上书房去,总是能给你找到的。”海大富道:“你没忘了就好。”齐乐道:“我怎么会忘?公公你待我真是没得说的,我如不想法子好好报答你,这一生一世当真枉自为人了。”   只听海大富又道:“我从今天起教你一门功夫,叫做‘大慈大悲千叶手’。先前教你的大擒拿手再学下去都是分筋错骨之法,脱人关节,断人筋骨,怎能用在皇上身上?”齐乐道:“是!”海大富道:“你见过千手观音没有?”齐乐自然而然道:“千手观音?见过啊。”海大富道:“你是在扬州庙里见到的么?”“扬州庙里?”糟了,这可是海大富试探韦小宝的!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齐乐一个箭步窜到门边,便欲夺门而出。   海大富倒是不紧不慢道:“千手观音嘛,天下就只扬州的庙里有,你没去过扬州庙里,怎能见到千手观音?”齐乐轻吁一口长气,心道:“原来这时只扬州的庙里才有千手观音,险些给你吓死。”忙道:“我怎会去过扬州?扬州在什么地方?千手观音什么的,是听人家说的,我可没见过。想在你老人家面前吹几句牛,神气神气,哪知道你见多识广,一下子就戳破了我的牛皮。”海大富叹道:“要戳破你这小滑头的牛皮,可实在不容易得很。”齐乐道:“容易,容易。我撒一句谎,不到半个时辰,就给你老人家戳穿了西洋镜。”海大富嗯了一声,问道:“你冷吗?怎不多穿件衣服?”“我不冷……”“怎么你说话声音有点发抖?”“……刚才给吹了阵冷风,现下好了。”“门边风大,别站在门口。”“是,是!”齐乐走近几步,却总是不敢走到海大富身边。   海大富道:“这‘大慈大悲千叶手’是佛门功夫,动起手来能制住对方,却不会杀人伤人,乃是天下最仁善的武功。……不过这功夫十分难学,招式挺多,可不大容易记得周全。”齐乐笑道:“既然招式挺多,记不全就不要紧,忘了一大半,剩下来的还是不少。”海大富道:“哼,懒小子,还没学功夫,就已在打偷懒的主意。你这一辈子,可别想学好上乘武功。”齐乐道:“是,是。要学到人你老人家那样厉害的武功,我这一辈子自然是老猫鼻子上挂咸鱼,休想啊。”总此一日,海大富只教了三招。   此后几个月中,康熙和齐乐各学招式,日日比试。两人并不真打,没了各出全力以争胜负之心,拚斗时的乐趣不免大减,总算两人所学的招式颇为繁复,以之拆解,倒也变化多端,只是如此文比,更似下棋,决不像打架。   这些时日中,康熙除了和齐乐比武外,也常带她到书房伴读。皇宫中侍卫太监,都知尚膳监的小太监小桂子眼下是皇上跟前第一红人,大家见到她时都不敢直呼“小桂子”,都是桂公公长,桂公公短的,叫得又恭敬又亲热。   齐乐要讨好海大富以保命,每日出入上书房,总想将那部《四十二章经》偷出来给他,可是寻来寻去,始终不见。   这日康熙和齐乐练过武后,脸色郑重,低声道:“小桂子,咱们明天要办大事,你早些到书房来等我。”齐乐看了看康熙,递了个眼色过去,见康熙郑重点了点头,便明白了,有些激动的应道:“是!”   次日一早,她便到上书房侍候。康熙低声道:“我是皇帝,不能亲自动手。鳌拜这厮身兼领内侍卫大臣,宫中侍卫都是他的亲信心腹。他一知我要拿他,多半就要造反。众侍卫同时动手,你我固然性命不保,连太皇太后、皇太后也会遭难。因此这件事当真危险得紧。”齐乐见康熙也是紧张得紧,她知道此事的重要,又怕两人一会慌乱之下出些什么篓子,忙给两人鼓劲。   正说话间十二名小太监便到了,这些小太监在布库房中练习扑击已有数月,虽然没什么武功,但拉手扳脚的本事都已不差。康熙向十二名小太监道:“你们练了好几个月,也不知有没有长进。待会有个大官儿进来,这人是咱们朝里的扑击好手,我让他试试你们的功夫。你们一见我将茶盏摔在地下,便即一拥而上,冷不防的十二个打他一个。要是能将他按倒在地,令他动弹不得,我重重有赏。”说着拉开书桌的抽屉,取出十二只五十两的元宝,道:“赢得了他,每人一只元宝,倘若输了,十二人一齐斩首。这等懒惰无用的家伙,留着干什么?”最后这两句说得声色俱厉。十二名小太监忙一齐跪下,说道:“奴才们自当奋力为皇上办事。”康熙笑道:“那又是什么办事了?我只是考考你们,且瞧瞧谁学得用心,谁在贪懒。”齐乐暗暗佩服:“他在小太监面前也不露半点口风,以防这些小鬼沉不住气,在鳌拜面前露出了马脚。”   过了好半晌,门外靴声响起,一名侍卫叫道:“鳌少保见驾,皇上万福金安。”康熙道:“鳌少保进来罢!”鳌拜掀起门帷,走了进来,跪下磕头。   康熙笑道:“鳌少保,你来得正好,我这十几名小太监在练摔跤。听说你是我满洲勇士中武功第一,你来指点他们几招如何?”鳌拜微笑道:“皇上有兴,臣自当效力。”见鳌拜上钩,康熙笑道:“小桂子,你吩咐外面侍卫们下去休息,不听传呼,不用进来伺候。”说着笑了笑,向鳌拜扮个鬼脸,鳌拜哈哈一笑。齐乐走出去吩咐。   康熙低声道:“鳌少保,你劝我别读汉人的书,我想你的话很对,咱们还是在书房里摔跤玩儿的好,不过别让人听到了。要是给皇太后知道了,可又要逼我读书啦。”鳌拜大喜,连声道:“对,对,对!皇上这主意挺高明,汉人的书本儿,读了有什么用?”   便这时,齐乐回进书房,道:“侍卫们多谢皇上恩典,都退下去啦。”康熙笑道:“好,咱们玩咱们的。小太监们,十二个人分成六对,打来瞧瞧。”   听得号令,十二名小太监卷袖束带,分成六对,扑击起来。鳌拜笑吟吟的观看,见这些小太监功夫平平,笑着摇了摇头。康熙拿起茶盏喝了一口,笑道:“鳌少保,小孩儿们本事还使得吗?”鳌拜笑道:“将就着瞧瞧,也过得去!”康熙笑道:“跟你鳌少保比,那自然不成!”说话间,他身子微侧,手一松,“呛啷”一声,茶盏掉在地下,呼叫出声:“啊哟!”鳌拜一怔,说道:“皇上……”两个字刚出口,身后十二名小太监已一齐扑了上来,扳手攀臂,抱腰扯腿,同时进攻。康熙哈哈大笑,说道:“鳌少保留神。”鳌拜只道少年皇帝指使小太监试他功夫,微微一笑,双臂分掠,四名小太监跌了出去。他还不敢使力太过,生怕伤了众小监,左腿轻扫,又扫倒了两名,随即哈哈大笑。余下众小监记着皇上“若是输了,十二个人一齐斩首”的话,出尽了吃奶的力气,牢牢抱住他腰腿。齐乐早已闪在他身后,看准了太阳穴,狠命一拳。鳌拜只感头脑一阵晕眩,心下微感恼怒:“这些小太监儿好生无礼。”左臂倏地扫出,将三个小太监猛推出去,转过身来,胸口又吃了齐乐一拳。齐乐这两下偷袭,手法算得甚快,但她全无力道,打中的虽然是鳌拜的要害之处,却无效用。鳌拜见偷袭自己之人竟是皇帝贴身的小太监,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但毕竟不信皇帝是要这些小孩儿来擒拿自己,左掌一伸,往齐乐右肩按了下去。   齐乐使一招“觉后空空”,左掌在鳌拜面前晃了两下。鳌拜一低头,砰的一声,胸口已吃了一腿。齐乐却“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原来这一腿踢在他胸口,便如踢中了一堵墙壁一般,自己脚上反是一阵剧痛。鳌拜见她连使杀着,又惊又怒,挥手之际,也不及去想皇帝是何用意,只想推开众小监的纠缠,先将齐乐收拾了下来。可是众小监抱腰的抱腰,拉腿的拉腿,摔脱了几名,余下的又扑将上来。   康熙拍手笑道:“鳌少保,只怕你要输了。”鳌拜奋拳正要往齐乐头顶打落,听得康熙这么说,心道:“原是跟我闹着玩的,怎能跟小孩子们一般见识?”手臂一偏,劲力稍收,啪的一声响,这拳打在齐乐右肩,只使了一成力。但他力大无穷,当年战阵中与明军交锋,双手抓起明军官兵四下乱掷,来去如风,当者披靡。齐乐只学过些时日的跆拳道,最近虽也马马虎虎的跟着海大富学了几个月武功,可终究没内力根基,虽有众小监相助,却如何奈得了他?这一拳打将下来,齐乐一个踉跄,向前摔倒,顺势左肘撞出,正撞在鳌拜腰眼之中。鳌拜笑骂:“你这小娃娃,倒狡猾得很!”右手在齐乐背上轻轻一推。齐乐倒地之时,平素藏在靴筒中的匕首正巧跌落出来,她顺势便拔了出来。   鳌拜蓦地见到她手中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刀子,呆了一呆,叫道:“你……你干什么?”齐乐笑道:“我用刀子,你空手,咱们斗斗!”鳌拜喝道:“快快放下刀子,皇上跟前,不得动凶器。”齐乐笑道:“好,放下就放下!”俯身将匕首往靴筒中插去。这时仍有七八个小太监扭住了鳌拜,齐乐突然向前一跌,似乎立足不住,身子撞向鳌拜,挺刀戳出,想戳他肚子,不料鳌拜应变敏捷,迅速异常的一缩,这一刀刺中了他大腿。鳌拜一声怒吼,双手甩脱三名小太监,掐住了齐乐的脖子。   康熙见齐乐与众小太监拾掇不下鳌拜,势道不对,绕到鳌拜背后,拔出匕首,一刀插入了他背心。鳌拜猛觉背心上微痛,立即背肌一收,康熙这一刀便刺得偏了,未中要害。鳌拜顺手掷开齐乐,犹如旋风般转过身来,眼前一个少年,正是皇帝。   鳌拜一呆,康熙跃开两步。鳌拜大叫一声,终于明白皇帝要取自己性命,挥拳便向康熙打来,康熙侧身避过。鳌拜抓住两名小太监,将他们脑袋对脑袋的一撞,二人登时头骨破裂。他跟着左手一拳,直打进一名小监的胸膛,右脚连踢,将四名小监踢得撞上墙壁,一个个筋折骨断,哼也没哼一声,便已死去,接着左足踹在一名抱住他右腿的小监肚上,那小监立时肚破肠裂。他霎时之间连杀八人,余下四名小监都吓得呆了,不知如何是好。   若是熬不过今天这坎,小命必然交待在这,也别再提什么回不回得去的事。齐乐一狠心手挺匕首,向他扑去。鳌拜左拳直击而出,齐乐只感一股劲风扑面而至,气也喘不过来,挥匕首向他手臂插落。鳌拜手臂微斜,避过匕首,随即挥拳击出,打中齐乐左肩。她身子飞出,掠过书桌,一跤摔在香炉上,登时炉灰飞扬。   康熙始终十分沉着,使开“八卦游龙掌”和鳌拜游斗,但康熙在这路掌法上的造诣颇为有限,更遇到了鳌拜这等天生神勇的猛将,实在并无多大用处。鳌拜被他打中两掌,毫不在乎,左脚踢出,正中康熙右腿。康熙站立不定,向前伏倒。鳌拜吼声如雷,大呼:“大伙儿一起死了罢!”双拳往他头顶擂落。康熙和齐乐扭打日久,斗室中应变的身法甚是熟练迅捷,眼见鳌拜拳到,当即一个打滚,滚到了书桌底下。   鳌拜左腿飞起,踢开书桌,右腿连环,又待往康熙身上踢去,突然间尘灰飞扬,双眼中都是细灰。鳌拜哇哇大叫,双手往眼中乱揉,右腿在身前飞快踢出,生恐敌人乘机来攻。原来齐乐见事势紧急,从香炉中抓起两把炉灰,向鳌拜撒去。炉灰甚细,一落入鳌拜双眼,立时散开。鳌拜蓦地里左臂上一痛,却是齐乐投掷匕首,刺不中他胸口要害,却插入了他手臂。这时书房中桌翻凳倒,乱成一团,齐乐见鳌拜背后正是龙椅,当即示意康熙,二人奋力端起青铜香炉,跳上龙椅,对准了鳌拜后脑,奋力砸落。这香炉是唐代之物,少说也有三十来斤重,鳌拜目不见物,难以闪避,砰的一声响,正中头顶。鳌拜身子一晃,摔倒在地,晕了过去。香炉破裂,鳌拜居然头骨不碎。   康熙大喜,叫道:“小桂子,真有你的。”他早已备下牛筋和绳索,只是两人此时都已吓得全身都是冷汗,手足发抖,抽绳索也使不出力气,但机不可失,忙和齐乐两人合力,终于把鳌拜手足都绑住了。两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是喜不自胜。   鳌拜不多时便即醒转,大叫:“我是忠臣,我无罪!这般阴谋害我,我死也不服。”   齐乐喝道:“你造反!带了刀子来到上书房,罪该万死。”鳌拜叫道:“我没带刀子!”“你身上明明不是带着两把刀子?背上一把,手臂上一把,还敢说没带刀?”反正鳌拜已是瓮中之鳖,不管齐乐强辞夺理,鳌拜又怎辩得过她?何况鳌拜头顶给铜香炉重重一砸,背上和臂上分别插了一刀,虽非致命,却也受伤不轻,情急之下,只是气急败坏的大叫大嚷。   康熙见十二名小太监中死剩四人,说道:“你们都亲眼瞧见了,鳌拜这厮犯上作乱,竟想杀我。”四个小太监惊魂未定,脸如土色。有一人连称:“是,是!”其余三人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康熙道:“你们出去,宣我旨意,召康亲王杰书和索额图二人进来。刚才的事,一句话也不许提起,若有泄漏风声,小心你们的脑袋。”四名小太监答应了出去。   康熙眼见大事已定,心下甚喜,见到鳌拜雄壮的身躯和满脸血污的狰狞神情,不由得暗自惊惧,又觉得适才之举实在太过鲁莽,只道自己和小桂子学了这许久武艺,两人合力,再加上十二名练过摔跤的小太监,定可收拾得了鳌拜,哪知道遇上真正的勇士,几名小孩子毫无用处,而自己和小桂子的武艺,只怕也并不怎么高明,若不是小桂子使计,此刻自己已被鳌拜杀了。这厮一不做、二不休,多半还会去加害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朝中大臣和宫中侍卫都是他的亲信,这厮倘若另立幼君,无人敢问他的罪。想到此处,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也有些后悔没听小桂子的,多训练些小监,按小桂子的说法,就是堆人墙也能堆得他手忙脚乱啊。   等了好一会,四名小监宣召康亲王和索额图进来。二人一进上书房,眼见死尸狼藉,遍地血污,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立即跪下连连磕头,齐声道:“皇上万福金安。”康熙道:“鳌拜大逆不道,携刀入宫,胆敢向朕行凶。幸好祖宗保佑,尚膳监小监小桂子会同众监,力拒凶逆,将其擒住。如何善后,你们瞧着办罢。”   康亲王和索额图向来和鳌拜不睦,受其排挤已久,陡见宫中生此大变,又惊又喜,再向皇帝请安,自陈疏于防范,罪过重大,幸得皇帝洪福齐天,百神呵护,鳌拜凶谋得以不逞。   康熙道:“行刺之事,你们不必向外人提起,以免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受惊,传了出去,反惹汉官和百姓们笑话。鳌拜这厮罪大恶极,就无今日之事,也早已罪不容诛。”康亲王和索额图都磕头道:“是,是!”心下都暗暗怀疑:“鳌拜这厮天生神勇,是我满洲第一勇士,真要行刺皇上,怎能为几名小太监所擒?这中间定然另有别情。”好在二人巴不得重重处分鳌拜,有什么内情不必多问,何况皇帝这么说,又有谁胆敢多问一句?   康亲王道:“启奏皇上:鳌拜这厮党羽甚多,须得一网成擒,以防另有他变。让索大人在这里护驾,不可有半步离开圣驾。奴才去下传旨意,将鳌拜的党羽都抓了起来。圣意以为如何?”康熙点头道:“很好!”康亲王退了出去。   索额图细细打量小桂子,说道:“小公公,你今日护驾之功,可当真不小啊。”齐乐道:“那是皇上的福气,咱们做奴才的有什么功劳?”康熙见齐乐并不居功,对适才这番激斗更只字不提,甚感喜欢,暗想自己亲自出手,在鳌拜背上插了一刀,此事如果传了出去,颇失为人君的风度。又想:“小桂子今天的功劳大得无以复加,可说是救了我的性命。可惜他是个太监,不论我怎样提拔,也总是个太监。祖宗定下严规,不许太监干政,看来只有多赏他些银子了。”   康亲王办事十分迅速,过不多时,已领了几名亲信的王公大臣齐来请安,回禀说鳌拜的羽党已大部成擒,宫中原有侍卫均已奉旨出宫,不留一人,请皇上另派内侍卫大臣,另选亲信侍卫护驾。康熙甚喜,说道:“办得很妥当!”   几名亲王、贝勒、文武大臣见到上书房中八名小太监被鳌拜打得脑盖碎裂、肠穿骨断的惨状,无不惊骇,齐声痛骂鳌拜大逆不道。当下刑部尚书亲自将鳌拜押了下去收禁。王公大臣们说了许多恭颂圣安的话,便要退出去商议,如何定鳌拜之罪。康亲王杰书禀承康熙之意,嘱咐众人道:“皇上仁孝,不欲杀戮太众,惊动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因此鳌拜大逆不道之事,不必暴之于朝,只须将他平素把持政事、横蛮不法的罪状,一桩桩的列出来便是。王公大臣齐声称颂圣德。   行刺皇帝,非同小可,鳌拜固然要凌迟处死,连他全族老幼妇孺,以及同党的家人、族人,无一能够幸免,这一件大案办下来,牵累一广,少说也要死数千之众。康熙虽恨鳌拜跋扈,却也不愿乱加罪名于他头上,更不愿累及无辜。   康熙亲政时日已经不短,但一切大小政务,向来都由鳌拜处决,朝中官员一直只听鳌拜的话办事,今日拿了鳌拜,见王公大臣的神色忽然不同,对自己恭顺敬畏得多。康熙直到此刻,方知为君之乐,又向齐乐瞧了一眼,见她缩在一角,一言不发,心想:“这小子不多说话,乖觉得很。”   众大臣退出去后,索额图道:“皇上,上书房须得好好打扫,是否请皇上移驾,到寝宫休息?”康熙点点头,由康亲王和索额图伴向寝宫。齐乐不知是否该当跟去,正踌躇间,康熙向她点了点头,道:“你跟我来。”   康亲王和索额图在寝宫外数百步处便已告辞。皇宫的内院,除了后妃公主、太监宫女外,外臣向来不得涉足。齐乐跟着康熙进内,康熙喝了宫女端上来的一碗参汤,吁了口长气,说道:“小桂子,跟我去见皇太后。”   其时康熙尚未大婚,寝宫和皇太后所居慈宁宫相距不远。到得皇太后的寝宫,康熙自行入内,命齐乐在门外相候。齐乐等了良久,无聊起来,心想:“我学了海大富教的‘大慈大悲千叶手’,皇上学了‘八卦游龙掌’,可是今天跟鳌拜打架,什么千叶手,游龙掌全不管用。想来若不是武功练到一定境界,遇到敌手能条件反射就出招就没什么大用了,像我现在这般水平,关键时刻还是要靠临场应变啊。现在皇上又带我来见太后……又是一个高手,我这生存危机又增加一分,何况他们关系还那么乱,我就快搞不定了。唉,也不知道这次帮这康熙小弟是对是错。要不干脆我拿了四十二章经给海大富,再劝康熙早些杀了鳌拜,我就出宫去看看好了,也许宫外也并不那样危险呢。反正这次他们赏我的银两肯定是够我在外花销的,大不了我买块地,自己蜗居起来,再看看能不能穿回去咯。就是实在不行,也比这里安全得多啊。”   齐乐正胡思乱想时,一名太监走了出来,笑道:“桂兄弟,皇太后命你进去磕头。”齐乐暗中腹诽:“尼玛,又是磕头!磕头磕头磕头,磕个头你就能长命百岁?”不爽归不爽,她还是无奈的答应道:“是!”跟着那太监走了进去。   穿过两重院子后,那太监隔着门帷道:“回太后,小桂子见驾。”轻轻掀开门帷,将嘴努了努。齐乐走进门去,迎面又是一道帘子。这帘子全是珍珠穿成,发出柔和的光芒。一名宫女拉开珠帘。齐乐低头进去,忍不住微抬眼皮,只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贵妇坐在椅中,康熙靠在她的身旁,自然便是那假太后毛东珠了,当即不情愿地跪下磕了个头。   皇太后微笑点了点头,道:“起来!”待齐乐站起,说道:“听皇帝说,今日擒拿叛臣鳌拜,你立了好大的功劳。”齐乐道:“奴才年纪小,什么都不懂。皇上吩咐怎么办,奴才便奉旨办事。”她这样回答,皇太后果然很是放心,说道:“你小小年纪,倒也懂事,比那做了少保、封了一等超武公的鳌拜还强。孩儿,你说咱们赏他些什么?”康熙道:“请太后吩咐罢。”皇太后沉吟道:“你在尚膳监,还没品级罢?海大富海监是五品,赏你个六品的品级,升为首领太监,就在皇上身边侍候好了!”   清宫定例,宫中总管太监共十四人,副总管八人,首领太监一百八十九人,太监则无定额,清初千余人,自后增至二千余人。有职司的太监最高四品,最低八品,普通太监则无品级。齐乐从无品级的太监一跃而升为六品,在宫中算得是少有的殊荣了。   皇太后点了点头,道:“好好的尽心办事。”齐乐连声称:“是,是。”站起身来,倒退出去。宫女掀起珠帘时,齐乐忍不住又偷偷向皇太后瞧了一眼,只是好奇那假□□到底是怎样伪装才不会被人察觉的。   她回到住处,将这一天的事都跟海大富说了。海大富竟然没半分惊诧之意,淡淡的道:“算来也该在这两天着手的了。皇上的耐心,可比先帝好得多。”齐乐略微惊讶问道:“公公,你早知道了?”海大富道:“我怎会知道?我是早在猜想。皇上学摔跤,还说是小孩子好玩,但要十多名小太监也都学摔跤,学来干什么?皇上自己又用心学那‘八卦游龙掌’,自然另有用意了。‘大慈大悲千叶手’和‘八卦游龙掌’这两路武功,倘若十年八年的下来,当真学到了家,两人合力,或许能对付得了鳌拜。可是这么半吊子的学上两三个月,又有什么用?唉,少年人胆子大,不知天高地厚,今日之事,可凶险得很哪。”   齐乐侧头瞧着海大富,心中一阵惊佩:“不愧是宫中呆久成精的人,只是他却不知那找小太监学摔跤的主意是我出的,若是知道,必定更要防我。”   海大富问道:“皇上带你去见了皇太后罢?”“是!”“皇太后赏了你些什么?”“也没赏什么,只是给了我个六品的衔头,升作了首领太监。”她记得,这个首领太监的职位是没海大富高的,这样也不会让海大富对自己过于忌惮。海大富笑了笑,道:“好啊,只比我低了一级。我从小太监升到首领太监,足足熬了十三年时光。……你今日立了这场大功,此后出入上书房更加容易……”齐乐道:“是啊,要借那《四十二章经》是更加容易了。公公,你眼睛不大方便,可是要我读给你听?”海大富幽幽的道:“是啊,我眼睛瞎了,看不到经书,你……你却可读给我听啊,你一辈子陪着我,就……就一辈子读这《四十二章经》给我听……”说着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本来心里吐槽这海大富刚说“一辈子”,可齐乐见了他弯腰大咳的模样,不由得起了怜悯之意,道:“好,等经书找到,公公要听,我便读给你听。”这一晚海大富始终咳嗽不停,齐乐便在睡梦之中,也不时听到他的咳声。   次日齐乐到上书房去侍候,只见书房外的守卫全已换了新人。   康熙来到书房,康亲王杰书和索额图进来启奏,说道会同王公大臣,已查明鳌拜大罪一共三十款。康熙颇感意外,道:“三十款?有这么多?”康亲王道:“鳌拜罪孽深重,原不止这三十款,只是奴才们秉承皇上圣意,从宽究治。”康熙道:“这就是了,哪三十款?”康亲王取出一张白纸,念道:“鳌拜欺君擅权,罪一。引用奸党,罪二。结党议政,罪三。聚货养奸,罪四。巧饰供词,罪五。擅起马尔赛等先帝不用之人,罪六。擅杀苏克萨哈等,罪七。擅杀苏纳海等,罪八。偏护本旗,将地更换,罪九。轻慢圣母,罪十。”他一条条的读下去,直读到第三十条大罪是:“以人之坟墓,有碍伊家风水,勒令迁移。”康熙道:“原来鳌拜这厮做下了这许多坏事,你们拟了什么刑罚?”康亲王道:“鳌拜罪大恶极,本当凌迟处死,臣等体念皇上圣意宽仁,拟革职斩决。其同党必隆、班布尔善、阿思哈等一体斩决。”康熙沉吟道:“鳌拜虽然罪重,但他是顾命大臣,效力年久,可免其一死,革职拘禁,永不释放,抄没他的家产。所有同党,可照你们所议,一体斩决。”康亲王和索额图跪下磕头,说道:“圣上宽仁,古之明君也所不及。”   这日众大臣在康熙跟前,忙的便是处置鳌拜及其同党之事。事毕,康熙道:“下去罢,索额图留下,我另有吩咐。”   待众大臣退出,康熙对索额图道:“苏克萨哈给鳌拜害死之后,他家产都给鳌拜占去了罢?”索额图道:“苏克萨哈的田地财产,是没入了内库的。不过鳌拜当时曾亲自领人到苏克萨哈家里搜查,金银珠宝等物,都饱入了鳌拜私囊。”康熙道:“我也料到如此。你到鳌拜家中瞧瞧,查明家产,本来是苏克萨哈的财物,都发还给他子孙。”索额图道:“皇上圣恩浩荡。”他见康熙没再说什么话,便慢慢退向书房门口。康熙道:“皇太后吩咐,她老人家爱念佛经,听说正白旗和镶黄旗两旗旗主手中,都有一部《四十二章经》……”齐乐听到《四十二章经》五字,不由得全身为之一震,要不就从这里面随便弄一本去唬海大富好了?反正那什么宝藏自己也没兴趣。只听康熙续道,“这两部佛经,都是用绸套子套着的,正白旗的用白绸套子,镶黄旗的是黄绸镶红边套子。太后她老人家说,要瞧瞧这两部书,是不是跟宫里的佛经相同,你到鳌拜家中清查财物,顺便就查一查。”索额图道:“是,奴才这就去办。”他知皇上年幼,对太后又极孝顺,朝政大事,只要太后吩咐一句,皇上无有不听,皇太后交下来的事,比皇上自己要办的更为重要,查两部佛经,那是轻而易举,自当给办得又妥当又迅速。   康熙道:“小桂子,你跟着前去。查到了佛经,两人一起拿回来。”齐乐早知如此,忙答应了。   索额图眼见小桂子是皇上跟前十分得宠的小太监,这次救驾擒奸,立有大功,心想取两部佛经,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用不着派遣此人。心念一转,便已明白:“是了,皇上要给他些好处。鳌拜当权多年,家中的金银财宝自是不计其数。皇上派我去抄他的家,那是最大的肥缺。这件事我毫无功劳,为什么要挑我发财?皇上叫小桂子陪我去,取佛经为名,监视是实。抄鳌拜的家,这小太监是正使,我索某人是副使。这中间的过节倘若弄错了,那就有大大不便。”   索额图的父亲索尼,是康熙初立时的四名顾命大臣之首。索尼死后,索额图升为吏部侍郎,其时鳌拜专横,索额图不敢与抗,辞去吏部侍郎之职,改充一等侍卫。康熙知他和鳌拜素来不洽,因此这次特加重用。   两人来到宫门外,索额图的随从牵了马侍候着。索额图道:“桂公公,你先上马罢!”心想这小太监只怕不会骑马,倒要照料着他些,别摔坏了他。那知齐乐在宫中学了几个月武功,虽然并无多大真正长进,手脚却已十分轻捷,又幸好以前也曾跟好友出去旅游,在旅游之地的跑马场跑过两圈,这次便不致遭人看轻,轻轻纵上马背,竟然骑得甚稳。   两人到得鳌拜府中,鳌拜家中上下人众早已尽数逮去,府门前后军士严密把守。索额图对齐乐道:“桂公公,你瞧着什么好玩的物事,尽管拿好了。皇上派你来取佛经,乃是酬你大功,不管拿什么,皇上都不会问的。”齐乐见鳌拜府中到处尽是珠宝珍玩,是真瞧得眼也花了,只觉每件都是古董,每件东西都是好的。只是想过几日就要出宫溜走,东西拿得多了,携带不便,只有拣几件特别宝贵的物事才是道理。   索额图的属吏开始查点物品,一件件的记在单上。二人一路查点进去,忽有一名官员快步走了出来,向索额图和齐乐请了个安,说道:“启禀二位大人,在鳌拜卧房中发现了一个藏宝库,卑职不敢擅开,请二位移驾查点。”索额图喜道:“有藏宝库吗?那定是有些古怪物事。”又问:“那两部经书查到了没有?”那官吏道:“屋里一本书也没有,只有几十本帐簿。卑职等正在用心搜查。”   索额图携着齐乐,走进鳌拜卧室。只见地下铺着虎皮豹皮,墙上挂满弓矢刀剑,不脱满洲武士的粗犷本色。那藏宝库是地下所挖的一个大洞。上用铁扳掩盖,铁扳之上又盖以虎皮,这时虎皮和铁扳都已掀开,两名卫士守在洞旁,索额图道:“都搬出来瞧瞧。”两名卫士跳下洞去,将洞里所藏的物件递上来。两名书吏接住了,小心翼翼的放在旁边一张豹皮上。   索额图笑道:“鳌拜最好的宝物,一定都藏在这洞里。桂公公,你便在这里挑心爱的物事。包管错不了。”齐乐笑道:“不用客气,你自己也挑罢。”刚说完了这句话,突然“啊”的一声叫了起来,只见一名卫士递上一只白玉大匣,匣上刻有五个大字,填了朱砂,正是《四十二章经》。齐乐急忙接过,打开玉匣盖子,里面是薄薄一本书,书函是白色绸子,封皮上写着同样的五字,喜道:“索大人,这便是《四十二章经》罢?”索额图也是喜道:“是,是。是《四十二章经》。”接着那侍卫又递上一只玉匣,匣里有书,书函果是黄绸所制,镶以红绸边,两部书函都已甚为陈旧。   索额图笑道:“桂公公,咱哥儿俩办妥了这件事,皇太后一喜欢,定有重赏。”齐乐好奇传说中的四十二章经,便去开那书函。索额图心中一动,笑道:“桂公公,我说一句话,你可别生气。”齐乐经他这一提,忽然警醒,这可还是鹿鼎世界,哪能随自己想看什么看什么,坏了规矩自己可就挂了!心知索额图好意,也是感谢他,便骑驴下坡,说道:“索大人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好了。”索额图笑道:“吩咐是不敢当,不过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桂公公,这两部经书,是皇太后和皇上指明要的,鳌拜又放在藏宝库中,可见非同寻常。到底为什么这样要紧,咱们可不明白了。我也真想打开来瞧瞧,就只怕其中记着什么重大干系的文字,皇太后不喜欢咱们做奴才的见到,这个……这个……嘻嘻……”   齐乐装作暗吃一惊,忙将经书放还桌上,说道:“是极,是极!索大人,多承你指点。我不懂这中间的道理,险些惹了大祸。”索额图笑道:“桂公公说的哪里话?皇上差咱哥儿俩一起办事,你的事就是我的,哪里还分什么彼此?我如不当桂公公是自己人,这番话也不敢随便出口了。”齐乐知道索额图对韦小宝不错,可既然都决定离开皇宫了,自然能避则避,道:“你是朝中大官,我……我只是个小……小太监,怎么能跟你当自己人?”哪知索额图向屋中众官挥了挥手,道:“你们到外边侍候。”众官员躬身道:“是!”都退了出去。   待众人退出去后索额图拉着齐乐的手,说道:“桂公公,千万别说这样的话,你如瞧得起我索某,咱二人今日就拜了把子,结为兄弟如何?”这两句话说得甚是恳切。齐乐吃了一惊,这尼玛的难道我真要走上韦小宝的路?怎么避都避不过,以后的风雨那么多,我哪扛得住!何况还有那七个媳妇?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越想越心惊,连忙道:“我……我跟你结拜?怎……怎配得上啊?”索额图道:“桂兄弟,你再说这种话,那分明是损我了。不知什么缘故,我跟你一见就十分投缘。咱哥儿俩就到佛堂之中去结拜了,以后就当真犹如亲兄弟一般,你和我谁也别说出去,只要不让别人知道,又打什么紧了?”紧紧握着齐乐的手,眼光中满是热切之色,这一下只急的齐乐恨不得当场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原来索额图极是热中,眼见鳌拜已倒,朝中掌权大臣要尽行更换,这次皇上对自己神态甚善,看来指日就能高升。在朝中为官,若要得宠,自须明白皇帝的脾气心情,这小太监朝夕和皇帝在一起,只要他能在御前替自己说几句好话,便已受益无穷。就算不说好话,只要将皇帝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想干什么事,平时多多透露,自己办起事来自然事半功倍,正中皇帝的下怀。他生长于官宦之家,父亲索尼是顾命大臣之首,素知“揣摩上意”是做大官的唯一诀窍,而最难的也就是这一件。眼前正有一个良机,只要能将这个小太监好好笼络住了,日后飞黄腾达,封候拜相,均非难事,是以灵机一动,要和她结拜。   齐乐于朝政官场中这一套虽是知道皮毛,可自己压根不想掺和进去,又怕真吐露了自己的身份引来康熙不快,引起杀身之祸,更别提如果不杀自己被收进后宫什么的,那到时可就只比坐牢更惨。可又不知道怎么推脱才好,只得说道:“这个……这个,我可真是想不到。”索额图拉着她手,道:“来,来,来。咱哥儿俩到佛堂去。”   满洲人崇信佛教,文武大臣府中均有佛堂。两人来到佛堂之中。索额图点着了香,拉齐乐一同在佛像前跪下,拜了几拜,说道:“弟子索额图,今日与……与……”转头道:“桂兄弟,你大号叫什么?一直没请教,真是荒唐。”齐乐道:“我……我叫齐乐。”索额图笑道:“好名字,好名字。你这一生定是洪福齐天,享乐人间!”只听得齐乐一阵大囧。又听索额图道:“弟子索额图,今日和齐乐齐兄弟义结金兰,此后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弟子倘若不顾义气,天诛地灭,永世无出头之日。”说着又磕下头去,拜罢,说道:“兄弟,你也拜佛立誓罢!”齐乐无奈,在佛像前磕了头,低声道:“弟子齐……乐,人人都叫小桂子,和索额图大人结为兄弟,有福共亨,有难同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月同月同日死。如果小桂子不顾义气,天诛地灭,永不超生。”索额图听她说完,两人对拜了八拜,站起身来,哈哈大笑。   索额图笑道:“兄弟,你我已是拜把子的弟兄,那比亲兄弟还要亲热十倍。今后要哥哥帮你做什么事,尽管开口,不用客气。”齐乐暗中苦笑,道:“那还用说?我可不懂‘客气’二字是什么意思。大哥,什么叫做‘客气’?”一番话逗得索额图又是一番大笑。   索额图道:“兄弟,咱二人拜把子这回事,可不能跟旁人说,免得旁人防着咱们。照朝廷规矩,我们做外臣的,可不能跟你兄弟做内官的太过亲热。咱们只要自己心里有数,也就是了。”齐乐赶忙应了。索额图见她精乖伶俐,点头知尾,更是欢喜,说道:“兄弟,在旁人面前,我还是叫你桂公公,你就叫我索大人。过几天你到我家里来,做哥哥的陪你喝酒听戏,咱兄弟俩好好的乐一下子。”齐乐更是叫苦不迭,她酒是不大会喝,“听戏”两字一入耳中,更是头疼。自小看电视剧长大的一代,哪里欣赏得来那些精妙戏剧,每每陪奶奶听戏都是听着听着就睡着的。她见索额图热切非凡,本想着敷衍过去,可转念一想,若是去索额图那,岂不就可以溜出宫去,平安大吉?便喜道:“不错不错,我也确实很有些时日没有听戏了。”索额图道:“兄弟既然喜欢,我时时请你。只要哪一天兄弟有空,你尽管吩咐好了。”齐乐试探着道:“就是明天怎样?”索额图道:“好极!明天酉时,我在宫门外等你。”这么顺利?齐乐问:“我出宫来不打紧吗?”索额图道:“当然不打紧。白天你侍候皇上,一到傍晚,谁也管不着你了。你已升为首领太监,在皇上跟前大红大紫,又有谁敢来管你?”齐乐闻言笑逐颜开,道:“好,一言为定,咱哥儿俩有福共享,有戏同听。”索额图拉着她手,道:“咱们这就到鳌拜房中挑宝贝去。”   两人回到鳌拜房中,索额图仔细察看地洞中取出来的诸般物事,问道:“兄弟,你爱哪一些?”齐乐道:“财物我可不懂了,我便随意瞧瞧,看有没合眼缘的。”索额图道:“好!”齐乐心不在财宝,念想的却是韦小宝那经典的随身套。仔细挑寻,果真被她发现一柄鲨鱼皮套着的匕首。那匕首连柄不过一尺二寸,份量竟和寻常的长刀长剑无异,齐乐一入手便觉得极是沉重。她左手握住剑柄,拔了出来,只觉一股寒气扑面而至,鼻中一酸,打了个喷嚏。再看那匕首,剑身如墨,半点光泽也没有,便和木刀相似。她心知这是宝刃,随手往旁边一抛,听得嗤的一声轻响,匕首插入地板,直没至柄。索额图“咦”的一声,颇为惊异。齐乐随手这么一抛,丝毫没使劲力,料不到匕首竟会自行插入地板,而刃锋之利更是匪夷所思,竟如是插入烂泥一般。齐乐俯身拔起匕首,说道:“这把短剑倒有些奇怪。”索额图见多识广,道:“咱们来试试。”从墙壁上摘下一柄马刀,拔出鞘来,横持手中,说道:“兄弟,你用短剑往这马刀上砍一下。”齐乐提起匕首,往马刀上斩落,擦的一声,那马刀应手断为两截。两人不约而同的叫道:“好!”这匕首是世所罕见的宝剑,自无疑义,奇的是斩断马刀竟如砍削木材,全无金属碰撞的铿锵声音。饶是齐乐是穿越人士,也自认想不出来这到底是个什么材质。   索额图笑道:“恭贺兄弟,得了这样一柄宝剑,鳌拜家中的宝物,自以此剑为首。”齐乐确实想要这柄防身利器,可又有些面薄,推道:“大哥,你如果要,让给你好了。”索额图连连摇手,道:“你哥哥出身是武官,以后做文官,不做武官啦。这柄宝剑,还是兄弟拿着去玩儿的好。”齐乐谢过,自个儿把玩片刻将匕首插回剑鞘,还是决定放在靴筒里,免得入宫时给人看见。清宫的规矩,若非当值的带刀侍卫,入宫时不许携带武器。以她这等大红人,出入宫门,侍卫自也不会再搜她身上有无携带违禁物事。   索额图用心点藏宝库中的其他物事,只见珍宝堆中有件黑黝黝的背心,提了起来,入手甚轻,衣质柔软异常,非丝非毛,不知是什么质料。他一意要讨好齐乐,说道:“兄弟,这件背心穿在身上一定很暖,你除下外衣,穿了去罢。”齐乐一看,又上手掂了掂,顿时明白,这件便是韦小宝随身套装的另一件极品装备。齐乐这次没推,接了过来,只觉入手甚是轻软,又想到自己这时若跑不出宫,多半就快遇到杀死鳌拜事件和海大富与假太后的撕X大战,于是面墙除下外衫,将背心穿了,再将外衣罩在上面。好在背心又软又薄,也没什么不便。   索额图清理了鳌拜的宝藏,命手下人进来,看了鳌拜家财的初步清单,不由得伸了舌头,说道:“鳌拜这厮倒真会搜刮,他家财比我所料想的多了一倍还不止。”他挥手命下属出去,对齐乐道:“兄弟,他们汉人有句话说:‘千里为官只为财。’这次皇恩浩荡,皇上派了咱哥儿俩这个差使,原是挑咱们发一笔横财来着。这张清单嘛,待会我得去修改修改。二百多万两银子,你说该报多少才是?”千里为官只为财?我呸!齐乐反感贪官,可现在时势逼人,齐乐也不便反驳,自己若是说不要,只怕他们也不信,只得道:“我不懂这,凭大哥作主便是。”索额图笑了笑,道:“单子上开列的,一共是二百三十五万三千四百一十八两。那个零头仍是那些,咱们给抹去个‘一’字,戏法一变,变成一百三十五万三千四百一十八两。那个‘一’字呢,咱哥儿俩就二一添作五如何?”齐乐一听脸色都变了,她怎么记得索额图第一次说的数额并不是这般大?是韦小宝迟疑了他才多加了一次的。可现在索额图一开口就是一百万两,她实在是吃惊,道:“你……你……”索额图笑道:“兄弟嫌不够么?”齐乐忙道:“不,不!我……我只是不大明白。”索额图道:“我说把那一百万两银子,咱哥儿俩拿来平分了,每人五十万两。兄弟要是嫌少,咱们再计议计议。”   索额图适才不住将珍宝塞在她的手里,原是要堵住她的嘴,要她在皇帝面前不提鳌拜财产的真相。否则的话,只要她在皇上跟前稍露口风,不但自己吞下的赃款要尽数吐出,断送了一生前程,势必还落个大大的罪名。他见先前塞给齐乐的珍宝齐乐尽都没要,此时又脸色有异,忙道:“兄弟要怎么办,我都听你的主意便是。”   齐乐不知该给什么回应,恹恹道:“我说过一切凭大哥作主的。只是这五十万……五十万两银子,未免……未免那个……太……太多了。”索额图如释重负,哈哈大笑,道:“不多,不多,一点儿也不多。这样罢,这里所有办事的人,大家都得些好处,做哥哥的五十万两银子之中,拿五万两出来,给底下人大家分分。兄弟也拿五万两出来,宫里的妃子、管事太监他们面上,每个人都有点甜头。这样一来,就谁也没闲话说了。”见齐乐不接话,索额图道,“这些事情,由做哥哥的一手包办便是,包管你面面俱到,谁也得罪不了,人人都会说桂公公年纪轻轻,办事可真够朋友。钱是拿来使的,你我今后一帆风顺,依靠旁人的地方可多着呢。”话已说到这份上,齐乐也只得道:“是,是。”   索额图哪猜得到她心中纠结,说道:“兄弟,皇上吩咐了,苏克萨哈的家产,给鳌拜霸占了的,要清查出来还给苏克萨哈的子孙。咱们就检六七万两银子,去赏给苏家。这是皇上的恩典,苏家只有感激涕零,又怎敢争多嫌少了?再说,要是给苏家银子太多,倒显得苏克萨哈生前是个赃官,他子孙的脸面也不光采,是不是?”齐乐道:“是,是。”心中却暗叹:“这下我可也不是清官了,也不见得有什么可光采哪。”   索额图道:“皇太后和皇上指明要这两部佛经,这是头等大事,咱们这就先给送了去。鳌拜的财产,慢慢清点不迟。”齐乐点头称是。索额图当下取过两块锦锻,将两只玉匣包好了,两人分别捧了,来到皇宫去见康熙。康熙见他们办妥了太后交下来的差事,甚感欣喜,便叫齐乐捧了跟在身后,亲自送到太后宫中。索额图不能入宫,告退后又去清理鳌拜的家产。   康熙在路上问道:“鳌拜这厮家里有多少财产?”齐乐有些心虚道:“索大人初步查点,他说一共有一百三十五万三千四百多两银子。”康熙哼了一声,道:“这混蛋!搜刮了这许多民脂民膏!一百三十几万两,嘿嘿,可了不起。”齐乐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暗自思索:“我这也是五十万入手,哪天他必然也会知道我也是个小混蛋了。只盼那时他别这么当面骂我才好。”说话之间,已到了太后的慈宁宫。太后听说两部经书均已取到,甚是欢喜,伸手从康熙手中接了过来,打开锦缎玉匣,见到书函后更是笑容满面,说道:“小桂子,你办事可能干得很哪!”齐乐已是心虚,哪里还敢居功,忙道:“那是托赖太后和皇上的洪福。”太后向着身边一个小宫女道:“蕊初,你带小桂子到后边屋里,拿些蜜饯果子,赏给他吃。”那名叫蕊初的小宫女约莫十三四岁年纪,容貌秀丽,微笑应道:“是!”康熙道:“小桂子,你吃完果子,自行回去罢,我在这里陪太后用膳,不用你侍候啦。”齐乐答应了,跟着蕊初走进内堂,来到一间小小厢房。   蕊初打开一具纱橱,橱中放着几十种糕饼糖果,笑道:“你叫小桂子,先吃些桂花松子糖罢。”说着取出一盒松子糖来,松子香和桂花香混在一起,闻着极是受用。齐乐记得这个小丫头在原书中似乎是打酱油的,而且还差些被海大富害死,本就有些同情。现在看到她,觉得真的不过就只是一个普通小女生,更觉得应该对她好些。便笑了一下:“你也吃些吧。”蕊初道:“太后赏给你吃的,又没赏给我吃,咱们做奴才的怎能偷吃?”齐乐道:“怎么是偷吃呢?你看,太后赏给我了,那就是我的了,是吧?”蕊初微笑道:“是,这些是太后赏给你的。”齐乐见她巧笑嫣然,也笑道:“那现在既然是我的了,我给你吃多少不也不打紧么。”蕊初咯的一笑,随即伸手按住了嘴巴,微笑道:“快些吃罢,太后要是知道我跟你在这里说笑话,可要生气呢。” 作者有话要说:  算不算快进?   ☆、可知今日怜才意  即是当时种树心   回到尚膳监,海大富问了今日做了什么事,齐乐说了到鳌拜家中抄家,最后道:“太后命我到鳌拜家里拿两部《四十二章经》……”海大富突然站起,问道:“鳌拜家有两部《四十二章经》?”齐乐道:“是。是太后和皇上吩咐去取的,否则的话,我拿来给了你,别人也不必知道。”海大富脸色阴沉,哼了一声,冷冷的道:“落入了太后的手里啦,很好,很好!”   稍后厨房中送了饭来,海大富只吃了小半碗便不吃了,翻着一双无神的白眼,仰头只是想心事。齐乐吃完饭,见海大富呆呆的坐着不动,便和衣上床想着明天是否要逃出宫去的事情。突然听得海大富轻轻地道:“你胆大心细,聪明伶俐,学武虽然不肯踏实,但如果由我来好好琢磨琢磨,也可以算得是可造之材,可惜啊可惜。”齐乐闻言,心中“咯噔”一下,强自镇静,问道:“公公,可惜什么?”海大富不答,只叹了口气,过了半晌,说道:“你的京片子学得也差不多了。几个月之前,倘若就会说这样的话,倒也不容易发觉。”齐乐霎时之间全身寒毛直竖,忍不住身子发抖,强笑道:“公公,你……你今儿晚上的说话,真是……嘻嘻……真是奇怪。”海大富又叹了口气,问道:“孩子,你今年几岁啦?”齐乐听他语气甚和,惊惧之情惭减,道:“我……我……公公……你可要听真话?。”海大富怪道:“自然是真话。”看来今晚这一劫是避不过了,齐乐叹了一口气:“……我……我二十有二了……”海大富似乎也有些吃惊,好半晌才点了点头,咳嗽了几声,说的却是:“前几年练功夫,练得走了火,惹上了这咳嗽的毛病,越咳越厉害,近年来自己知道是不大成的了。”忽然又说到他的病,齐乐这下就真不太明白海大富的意图了,她本都做好了摊牌的准备。只好顺着海大富的话,道:“我……我觉得你近来……近来咳得好了些。”海大富摇头道:“好什么?一点也没好。我胸口痛得好厉害,你又怎知道?”“那……现下怎样?要不要我拿些药给你吃?”海大富叹道:“眼睛瞧不见,药是不能乱服的了。”齐乐只得听着,大气也不敢透,不知海大富到底会说些什么。   海大富又道:“你机缘挺好,巴结上了皇上,本来嘛,也可以有一番大大的作为,只不过,唉,迟了,迟了。”齐乐只觉他今晚说话的语气说不出的古怪,只盼能糊弄过去是最好,轻声道:“公公,很晚了,你这就睡罢。”海大富道:“睡罢,睡罢!唉,睡觉的时候以后可多着呢,朝也睡,晚也睡,睡着了永远不醒。孩子,一个人老是睡觉,不用起身,不会心口痛,不会咳嗽得难过,那不是挺美么?”齐乐吓得不敢作声。海大富道:“孩子,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这平平淡淡的一句问话,齐乐却眼泪险些掉下来。她一人遇奇,独自穿越到了一本看过的小说世界里。见不到家人好友,不知自己与这故事到底有些什么纠葛,每日过得胆战心惊,这一秒不知下一秒死活,本刻意压抑着尽量不让自己去想,不去想那些事情,海大富这时一提,便如同摧垮了她好容易才筑起的防护堤,让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自处。   “怎么?自己家中有些什么人也不知道吗?”“……不,”齐乐胡乱抹了下眼泪,红着眼道:“家里有爸……有爹娘,祖父母与外祖父母也都健在……”海大富咳了几声,道:“我是成年之后,才净身做太监的……我本来有个儿子,只可惜在八岁那年就死了。倘若活到今日,我的孙儿也该有你这般大了……”不知道怎么,海大富今天话特别多,“倘若你是我儿子,失陷在皇宫之中,就算有天大危险,我也会来救你出去。”齐乐苦笑道:“若是如此,那便是我福气。”“……我教过你两套武功,第一套‘大擒拿’,第二套‘大慈大悲千叶手’。这两套功夫,我都没学全,你自然也没学会,只学了这么一成半成,嘿嘿,嘿嘿。”齐乐道:“是啊,你老人家最好将这两套功夫教得我学全了。你这样的武功,总算有个人传了下来,给你老人家扬名,那才成话。”海大富摇头道:“我这两套功夫,你这一生一世也来不及学得全了。”他顿了一顿,又道,“你吸一口气,摸到左边小腹,离开肚脐眼三寸之处,用力掀一掀,且看怎样?”齐乐虽知海大富一直暗中下毒,自己也一直尽量偷偷不喝,可毕竟在海大富眼皮底下,又是喝汤,也没法做到滴水不沾。她也心知自己多少也是中了些毒,可一直也不知道到底中毒程度如何,此时海大富既教了自己判断法子,便依言摸向他所说之处。用力一掀,便放下心来,只是左边小腹稍微隐隐作痛,想来还不严重。   “唉。”见事已至此,齐乐长叹了一口气,淡淡道,“汤里有□□,第一天我就知道了。”海大富听她之前依自己所言动作也没什么疼痛感觉便已觉得有些不对,此时听齐乐这样一说大吃一惊,将信将疑道:“这□□解不了的。你中毒浅些,发作得慢些,吃了苦头只有更大。”他始终不信齐乐完全没中毒。他早已试探出齐乐什么武功也无,也不是什么高手,哪里能在第一天便发现自己在汤中下毒。他只待如此说,能唬得齐乐心惊之下露出破绽,哪知只换来齐乐一阵大笑。   居然还妄想海大富多少有些良心,看在自己平时服侍他是真心以待的份上做事不要太绝,哼,看来在这做人真的不能太圣母!齐乐狠心,提了匕首在手,长笑声中,全身力道集于右臂,猛力戳出,直指海大富。她也知自己绝不是海大富对手,只待一刀,便即滚向床角,从床脚边窜出逃走。   海大富陡觉一阵寒气扑面,微感诧异,只知对方已然动手,更不及多想她是如何出手,左手挥出,便往戳来兵刃上格去,右掌随出,砰的一声,将齐乐打得飞身而起,撞破窗格,直摔入窗外花园,跟着只觉左手剧痛,四根手指已被匕首切断。   若不是齐乐匕首上寒气太盛,他事有警兆,这一下非戳中心口不可。但如是寻常刀剑,二人功力相差太远,虽然戳中心口,也不过皮肉之伤,他内劲到处,掌缘如铁,击在刀剑之上,震飞刀剑,也不会伤到自己手掌。但这匕首实在太过锋锐,海大富苦练数十年的内劲,竟然不能将之震飞脱手,反而无声息的切断了四根手指。可是他右手一掌结结实实的打在齐乐胸口,这一掌开碑裂石,非同小可,料定齐乐早已五脏俱碎,人在飞出窗外之前便已死了。他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死得这般容易,可便宜了这小鬼。”定一定神,到药箱中取出金创药敷上伤口,撕下床单,包扎了左掌,喃喃的道:“这小鬼用的是什么兵刃,怎地如此厉害?”强忍手上剧痛,跃出窗去,伸手往齐乐跌落处摸去,要找那柄自己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宝刀利刃。哪知摸索良久,竟什么也没摸到。他于眼睛未瞎之时,窗外的花园早看得熟了,何处有花,何处有石,无不了然于胸。明明听得齐乐是落在一株芍药花旁,这小鬼手中的宝剑或许已震得远远飞出,可是他的尸体怎会突然不见?海大富做梦也想不到齐乐身上已有了本是韦小宝的护身宝衣,是以中了自己一掌竟会不死,全没想到其中缘由。   齐乐中了这掌,当时气为之窒,只觉比穿越过来那时惨多了。她胸口剧痛,四肢百骸似乎都已寸寸碎裂,一摔下地,险些便即晕去。她知此刻生死系于一线,既然没能将海大富刺死,他定会出来追击,当即勉力爬起,只走得两步,脚下一软,又即摔倒,骨碌碌的从一道斜坡上直滚下去。   这条斜坡好长,齐乐直滚出十余丈,这才停住。她挣扎着站起,慢慢走远,周身筋骨痛楚不堪,幸好匕首还是握在手中,暗自庆幸:“刚才海大富将我打出窗外,我居然没将匕首插入自己身体,这次当真运气好极。”遂将匕首插回靴筒。也不知现在自己是不是已经趁此脱出了鹿鼎记的主线。若是按小说主线,此时本是韦小宝约了小宫女蕊初在慈宁宫外,似乎……大约……是此时蕊初遭遇飞来横祸?记不清了。可是自己本就没约蕊初,再加上方才也是在小说剧情之外的……那是不是就是说我算是自由的了?……如今跟海大富撕破了脸,也就不用惦记着给他找劳什子经书。鳌拜那边记得原著中似乎也没提有人来救?……唉,记得一点不记得一点真痛苦。总之似乎什么都能放下了。找个地方藏到天亮便出宫去吧。   齐乐本欲就此离去,可越想越不是那么放心。思考再三,她决定潜去慈宁宫,看蕊初那边是否有状况。若是没有,那便说明自己已经脱离了该死的主线,命运重回自己之手;若是自己刻意这般,慈宁宫都有变化的话,自己就要考虑下定决心按着故事发展混下去了!主意已定,齐乐步向太后所住的慈宁宫,只走快几步,胸口随即剧痛,只得又放慢了步子。   来到了慈宁宫外,见宫门紧闭,似乎颇为平静的样子,心中有些欣喜。正打算退走,宫门忽然无声无息的推了开来,一个小姑娘的头探出来,月光下看得分明,正是蕊初。只见她向着自己招手,齐乐想装作没看见也不成了,只好轻轻闪身过门。蕊初又将门掩上了,在她耳畔低声道:“你怎么这么晚会来这边?呀!你身上怎地这么多灰土。”齐乐低声道:“我刚在路上绊到了一只又臭又硬的老海龟,摔了一跤。”蕊初道:“老海龟?花园里?那,你……你可摔痛了没有?”蕊初在太后身畔服侍,其余宫女都比她年纪大,平时说话并不投机,见齐乐定要给她吃糖果,其意甚诚,不禁有些好感。齐乐一鼓作气的走来,身上的疼痛倒也可以耐得,给蕊初这么一问,只觉得全身筋骨无处不痛,忍不住哼了一声。蕊初拉住她手,低声问:“摔痛了哪里?”齐乐正要回答,忽见地下有个黑影掠过,一抬头,但见一只硕大无比的大鹰从墙头掠了进来,轻轻落地。她大吃一惊,险些骇呼出声,月光下只见那大鹰人立起来,原来不是大鹰,却是一人。这人身材瘦削,弯腰曲背,却不是海大富是谁?“我去!这尼玛三更半夜的海大富你来这做什么?!原著里面不是这样的吧?!”想到这,齐乐紧张地看向蕊初。   蕊初本来面向着她,没见到海大富进来,但见齐乐转过了头,瞪目而视,脸上满是惊骇之色,也转过身来。小丫头危险!齐乐左手一探,已按住了她的嘴唇,出力奇重,竟不让她发出半点声音,跟着右手急摇,示意不可作声。蕊初点了点头,齐乐这才慢慢放开了左手,目不转睛的瞧着海大富。   只见海大富僵立在地,似在倾听动静,过了一会,才慢慢向前走去。齐乐见他不是向自己走来,暗暗舒了口气,心道:“他毕竟眼睛瞎了,再高手也得靠听声辨位。只要我和蕊初不发出半点声音,他就找不到我们。”   海大富向前走了几步,突然跃起,落在齐乐跟前,左手一探,叉住了蕊初的脖子。蕊初“啊”的一声叫,但咽喉被卡,这一声叫得又低又闷。原来适才蕊初不知屏息凝气,惊恐之下呼吸粗重,给海大富听出了她站立之处。齐乐和他相距虽近,呼吸极微,他一时便未察觉。齐乐心中发苦:“该来的怎么都躲不开,自己真是过来作死,还害了一个无辜姑娘……”   海大富低声道:“别作声!不听话就弄死你。轻轻的回答我的话。你是谁?”蕊初低声道:“我……我……”海大富伸出右手,摸了摸她头顶,又摸了摸她脸蛋,道:“你是个小宫女,是不是?”蕊初道:“是,是!”“三更半夜的,在这里干什么?”蕊初道:“我……我在这里玩儿。”海大富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在惨淡的月光下看来,反显得更加阴森可怖,问道:“还有谁在这时?”侧过了头倾听。这一问,边上的齐乐紧张至极,幸好蕊初乖觉,发觉他双眼已盲,说道:“没……没有了。”海大富道:“皇太后住在哪里?你带我去见她。”蕊初惊道:“公公,你……你别跟皇太后说,下次……下次我再也不敢了。”她只道这老太监捉住自己,要去禀报太后。海大富道:“你求也没用。不带我去,立刻便叉死你。”手上微一使劲,蕊初气为之窒,一张小脸登时胀得通红。“麻麻!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齐乐看在眼里,急得就要不顾动静,好拔出匕首去拼上一拼,这时海大富慢慢松开左手,低声道:“快带我去。”蕊初无奈,只得道:“好。”侧头向齐乐瞧了一眼,脸上神色示意她快走,自己决不供她出来,低声道:“太后寝宫在那边。”慢慢移动脚步。海老公的左手仍是抓住她咽喉,和她并肩而行。   蕊初讲义气,那齐乐自然也不能无情。何况又经过这么一出,齐乐算是对无理的命运举了双手投降,打算认命地在这活下去,那就更不能在这时置身事外了。便估摸了一个安全的距离,尾随在后跟了过去。   忽听得前面房中一个女子的声音问道:“外边是谁?“这声音阴森森地,齐乐听得明白,正是假太后的话声。海大富道:“奴才海大富,给你老人家请安啦。“这声音也是阴森森地,殊无恭谨之意。齐乐念头一转,思维终于跟上了主线,这是两只老妖精要在这生死决斗了!那自己一会是要按着剧本走,只害海大富一人呢,还是就此趁机救出真太后算了?   只听太后道:“你要请安,怎么白天不来?半夜三更的到来,成什么体统?”海大富道:“奴才有件机密大事要启禀太后,白天人多耳杂,给人听到了,可不大稳妥。”为了方便行事,齐乐趁他们对话的工夫看了看周遭形势,选中了个所在,一步步挨到金鱼池的假山之后。   只听太后哼了一声,道:“有什么机密大事,你这就可以说了。”海大富道:“太后身边,没旁人吗?老奴才的话,可机密的很哪!”太后道:“你要不要进来查查?你武功了得,我身边有没有人,难道也听不出来?”海大富道:“奴才不敢进太后屋子,可否劳动太后的圣驾,走出屋来,奴才有事启禀。”太后哼了一声,道:“你可越来大胆了,这会儿又仗了谁的势啦?胆敢这等放肆!”海大富道:“奴才不敢。”太后又哼了一声,说道:“你……你早就没将我瞧在眼里,今晚忽然摸了来,可不知捣什么鬼。”只听海大富道:“太后既然不想知道那人消息,那也没有什么,奴才去了!”   齐乐心中也是一直疑惑不解。当初她看原著便不明白,一直忠于顺治的海大富为何这时忽然便出卖主子似的爆顺治的坐标。若说是为了用来要挟假太后换《四十二章经》也算说得过去,可是似乎他从头到尾也没提及啊。就算要说是因为海大富觉得时日无多,便去找假太后拼一回,可以海大富的身体和头脑来说也不像是会这么干的人……难道一夜之间海大富的脑子就被僵尸给吃了?   齐乐胡思乱想着,听得太后问道:“你有什么消息?”海大富道:“五台山上的消息!”太后道:“五台山?你……你说什么?”语音有些发颤。月光下只见海大富伸手一戳,蕊初应手而倒。齐乐一惊,心下有些难过。只听得太后又问:“你……你伤了什么人?”海大富道:“是太后身边的一个小宫女,奴才可没敢伤她,只不过点了她的穴道,好教她听不到咱们的说话。”齐乐放宽了心:“果然是没杀她!”   太后又问:“五台山?你为什么说五台山?”“太后如想知道详情,只好请你移一移圣驾。三更半夜的,奴才不能进太后屋子,在这里大声嚷嚷的,这等机密大事,给宫女太监们听到了,可不是好玩的。”太后犹豫片刻,道:“好!”只听得开门之声,她脚步轻盈的走了出来。   齐乐缩在假山之后,心想:“海大富瞧不见我,太后可不是瞎子。”她不敢探头张望,太后出来之时,一瞥眼间见到她身材不高,有点儿矮胖。她见过太后两次,但两次见到时都是坐着。   只听太后说道:“你刚才说,他到了五台山上,那……那可是真的?”海大富道:“奴才没说有谁到了五台山上。奴才只说,五台山上,有一个人恐怕是太后很关心的。”太后顿了一顿,道:“好,就算你是这样说。他……他……那个人……在五台山干什么?是在庙里么?”她本来说话极是镇静,但自从听得海大富说到五台山上有一个人之后,就气急败坏,似乎心神大乱。“那人是在五台山的清凉寺中。”太后舒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我终于……终于知道了他……他的下落……他……他……他……”连说了三个“他”字,再也接不下口去,声音颤抖得十分厉害。只听皇太后喘气很急,隔了半晌,问道:“他……他……他……在清凉寺干什么?”海大富道:“太后真的想知道?”皇太后道:“那还用多问?我自然想知道。”“主子是出家做了和尚。”太后“啊”的声,气息更加急了,问道:“他……他真的出了家?你……你没骗我?”“奴才不敢欺骗太后,也不用欺骗太后。”太后“哼”的一声,道:“他就这样忍心,一心一意,只……只是想念那……那狐媚子,把国家社稷、祖宗百战而创的基业……都抛到了脑后,我们母子,他……他更不放在心上了。”海大富冷冷的道:“主子瞧破了世情,已然彻大悟.万里江山,儿女亲情,主子说都已如过眼浮云,全都不再挂怀。”太后怒道:“他为什么早不出家,迟不出家,却等那……那狐媚子死了,他才出家?国家朝廷,祖宗妻儿,一古脑儿加起来,在他心中,也还不及上那狐媚子,这才突然出走。哼,他既然走了,何必又要叫你来通知我?”她越说越怒,声音尖锐,渐渐响起来。海大富道:“主子千叮万嘱,命奴才说什么也不可泄漏风声,千万不能让太后和皇上得知。主子说道:皇上登基,天下太平,四海无事,他也放心了。”   太后厉声道:“那为什么你又跟我说?我本来就不想知道,不要知道。他心中就只牵记那狐媚子一个,他儿子登基不登基,天下太平不太平,他有什么放心不放心了?”海大富道:“主子既然出了家,奴才本当在清凉寺中也出家为僧,服侍主子。可是主子吩咐,他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要奴才回京来查查。”太后道:“那又是什么事?”“主子说,董鄂妃虽然……”太后怒道:“在我跟前,不许提这狐媚子的名字!”“是,太后不许提,奴才就不提。”太后道:“他说那狐媚子又怎么样了?”海大富道:“奴才不明白太后说的是谁。主子从来没提过‘狐媚子’三字。”太后怒道:“他自然不提这三个字,在他心中,那是‘端敬皇后’哪。这狐媚子死了之后,他……他追封她为皇后,拍马屁的奴才们恭上谥法,叫什么‘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皇后,这称号中没‘天圣’二字,他可还大发脾气呢。又叫胡光龙、王熙这两个奴才学士,编纂什么《端敬后语录》,颁行天下,也不怕丑。”海大富道:“太后说得是,董鄂妃归天之后,奴才原该称她为‘端敬皇后’了。那《端敬后语录》,奴才身边经常带得一册,太后要不要看?”听到这,齐乐实在是忍不住心中偷笑:这海大富不只是人老成精,而且还是一个腹黑至极的人物!   太后怒喝:“你……你……你……”走上一步,呼呼喘气,忽然似乎明白了什么,嘿嘿一笑,说道:“当时天下趋炎附势之徒,个个都读《端敬后语录》,把胡、王两个奴才捏造的一番胡说八道,当成是天经地义,倒比《论语》、《孟子》还更要紧。可是现下又怎样呢?除了你身边还有一册,你主子身边还有几册之外,哪里还见得到这鬼话连篇的‘语录’?”海大富道:“太后密旨禁毁《端敬后语录》,又有谁敢收藏?至于主子身边,就算没有,但端敬皇后当年说过的一字一句,他牢牢记在心头,胜过身边藏一册“语录”了!”   太后道:“他……他叫你回北京查什么事?”海大富道:“主子本来吩咐查两件事,但奴才查明之后,发觉两件事原来是一件事。”太后道:“什么两件事、一件事?”“第一件事,要查荣王是怎么死的?”“你……你说那狐媚子的儿子?”“奴才说的,是端敬皇后所生的皇子,和砚荣亲王。”太后哼了一声,道:“小孩子生下来不满四个月,养不大,又有什么稀奇了?”海大富道:“但主子说,当时荣亲王突患急病,召御医来诊视,说道荣王足阳阴胃经、足少阴心经、足太阴脾经俱断,脏腑破裂,死得甚奇。”太后又哼一声,道:“什么御医有这样好本事?多半是你说的。”海大富不置可否,又道:“端敬皇后逝世,人人都道她是心伤荣王之死,但究其实,却是不然。她是给人用截手法截断了阴维、阴桥两处经脉而死。”太后冷冷的道:“他居然会相信你异想天开的胡说。”海大富道:“主子本来也不相信,后来奴才便试给他看,那还是端敬皇后去世之后不久的事。一个月之中,奴才接连在五个宫女身上,截断了她们的阴维、阴桥两处经脉。这五个宫女死时的症状、模样、和端敬皇后临终之时一般模样。单是一个宫女,还说是巧合,五个宫女都是如此这般,主子就确信不疑了。”听到这里,齐乐心中忽然对过会儿要加害海大富的事释怀,甚至觉得恨不得他两早些打起来,自己早些动手!   太后道:“嘿,可了不起!咱们宫中,居然有你这样的大行家。”海大富道:“多谢太后称赞。奴才的手法,跟那个凶手不同。不过道理一样的。”两人默默相对,良久不语。海大富轻轻咳了几声,隔了好一会,才道:“主子命奴才回京查明,害死荣亲王和端敬皇后的是谁?”太后冷笑道:“那又何必再查?咱们宫中除你之外,又有谁能有这等手段?”海大富道:“那还是有的。端敬皇后一向待奴才很好,奴才只盼她多福多寿,如果早知有人要加暗算,奴才便是拚了老命,也要护卫她周全。”太后道:“你倒挺忠心哪。他用了你这样的好奴才,也是他的福气。”海大富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奴才也太没用,护卫不了端敬皇后。”太后冷冷的道:“他朝拜佛,晚念经,保佑你的端敬皇后从十八层地狱中早得超生,早升西方极乐世界,也就是了。”语气之中,却充满了幸灾乐祸之意。海大富道:“拜佛念经未必有用,不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话,总是对的。”顿了一顿,慢吞吞的道,“若是不报,时辰未到。”太后哼了一声。海大富道:“启禀太后,主子吩咐奴才查两件事,奴才查明两件事是一件。哪知无意之中,另外又查到了两件事。”太后道:“你查到的事儿也真多,那又是什么事了?”“第一件事跟贞妃有关。”太后冷笑道:“狐媚子的妹子是小狐媚子,你提她干什么?”   海大富道:“主子离宫出走,留书说道永不回来。太皇太后跟太后你两位圣上的主意,说道国家不可一日无君,于是宣告天下说主子崩驾。当世知道这个大秘密的,只有六人,那是你两位圣上,主子本人,跟主子剃度的玉林大师,以及服侍主子的两个奴才。这两个奴才一个是侍卫总管赫巴察,跟着主子在五台山出了家,另一个便是奴才海大富了。”过了一会,接着道,“当时贞妃自愿殉主,朝中都称赞得不得了。但也许多人悄悄的说,贞妃是给太后逼着殉葬的,自杀并非本意。”太后道:“这些无君无上的逆臣,早晚容他们不得。”海大富道:“不过他们的话倒也没全错,贞妃并不是心甘情愿自杀的。”太后道:“你也说贞妃是给我逼杀的?”海大富道:“这个‘逼’字,倒可以省去。”太后道:“你说什么?”“贞妃是给你杀死的,不是逼得自杀。奴才曾详细细问过殡殓贞妃的仵工,得知贞妃大殓之时,全身骨骼寸断,连头盖骨也都成为碎片。这门杀人的功夫,好像叫做‘化骨绵掌’,请问太后是不是?”太后道:“我怎知道?”海大富道:“奴才听说,世间有这样一门‘化骨绵掌’,打中人后,那人全身没半点异状,要过得一年半载之后,尸体的骨骼才慢慢的折断碎裂。但出手杀贞妃之人,显然功夫练得没到家。那仵作起初给贞妃的尸体整容收拾,也没什么特异,到傍晚入殓,忽然尸体变得如同没有骨头了一般,全身绵软。他吓得什么似的,只道是尸变,当时一句话也没敢说。奴才威逼利诱,用上了不少苦刑,他才吐露真相。太后,凭你圣断,这门‘化骨绵掌’的功力,打中人后,两三天内骨骼便断,只怕还不算十分深厚,是不是?”太后阴恻恻道:“虽不算绝顶深厚,但也有些用处了。”海大富道:“自然有用,咳……咳……自然有用!杀得了贞妃,也杀得了孝康皇后。”   皇太后颤声道:“你……你又提孝康皇后干什么?”只听海大富道:“殓葬孝康皇后的,就是殓葬贞妃的那个仵作。”皇太后道:“那个该死的仵作,又胡说八道什么了?这人诬指宫事,罪该族诛。”“皇太后要杀他,这时候却已迟了。”“你已先杀了他?”“不是,两年多以前,奴才就命他到五台山清凉寺,将这番情景禀告主子知道,然后叫他远走蛮荒,隐姓埋名,以免杀身大祸。”皇太后颤声道:“你……你……好毒辣的手段!”海大富道:“手段毒辣的另有其人,奴才自愧不如。”皇太后默然半晌,问道:“你今晚来见我,有什么用意?”海大富道:“奴才是来请问太后一件事,好回去禀告主子。端敬皇后、孝康皇后、贞妃、荣亲王四人,都是死于非命的,主子也因此而弃位出家。下这毒手之人,是宫中的一位武功好手。奴才冒死来请问太后:这位武功高手是谁?奴才年纪老了,瞎了眼睛,又患了不治之症,便如风中残烛一般,但如不查明这件事,未免死不瞑目。”太后冷冷的道:“你一双眼珠子早已瞎了,瞑不瞑目,也没什么相干。”海大富说道:“奴才虽然眼睛盲了,心中倒是雪亮的。”太后道:“你既心中雪亮,又何必来问我?”“还是问一问明白的好,免得冤枉了好人。这几个月来,奴才用心查察,要知道潜伏在宫中的这位武学高手是谁。本来是极难查到的,可是机缘巧合,无意中竟知道皇上身上有武功。”皇太后冷笑道:“皇上身有武功,那又怎地?难道是他害死了自己母亲?”海大富道:“罪过,罪过。这种忤逆之事是说不得的,倘是奴才说了,死后要入拔舌地狱,就是心中想一想,死后也不免进洗脑地狱去受苦。”他咳了几声,续道,“奴才身边有个小太监,叫做小桂子……”齐乐心头一凛:“这就说到我了。”   只听海大富续道:“……皇上很喜欢他,天天跟他比武摔跤,习练武艺。这小桂子的功夫,是奴才教的,虽然算不上怎么样,但在他这样年纪,也算不容易了。”齐乐听他称赞自己,不由得有些意外。   太后道:“名师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海大富道:“多谢太后金口。可是这小桂子用奴才教的招式跟皇上过招,十次中倒有九次是输的。不论奴才教他什么,皇上的功夫总是胜了他一筹。看来教皇上武功的师傅,比奴才是行得多了。奴才想来想去,宫里的武学高手,也只有这一位大行家了。只要寻到了这位大行家,那么害死两位皇后,一位皇妃,一位皇子的凶手,也不难追查得到。”太后道:“原来如此,你远兜圈子,便是要跟我说这番话。”海大富道:“太后说道:名师必出高徒,这句话反过来也是一样,高徒必有名师。皇上会使八八六十四式‘八卦游龙掌’,教他这掌法之人,就多半会使‘化骨绵掌’。”太后问道:“你找到了这位武功高手没有?”“已经找到了。”太后冷笑道:“你好深心计。你教小桂子跟皇上练武,半年多来,便是在找寻皇上的师傅。”海大富叹道:“主了的性子向来很急,要做什么事,非办到不可。只可惜他虽贵为天子,心爱的人给人家害死,却也救她不活了。主子出了家,对董鄂妃却还是念念不忘。奴才离清凉寺回宫之前,主子亲笔写了个上谕交给奴才,命奴才查明是谁害死董鄂妃,不,端敬皇后,再命奴才将这凶手就地正法。”太后哼了一声,说道:“他做了和尚,还能写什么上谕?出家人念念不忘杀人害人,也不大像样罢?”   海大富道:“因果报应,佛家也是挺讲究的。害了人的人,终究不会有好下场。不过奴才练功岔了经脉,闹得咳嗽气喘,周身是病,再加上眼睛瞎了,更加没指望啦。”太后道:“是啊,你周身是病,眼又瞎了,就算奉有他的密旨,那也办不了事啦!”海大富叹了口气,说道:“不成啦,不成啦!奴才告辞太后,这就去了。”说着转过身来,慢慢向外走去。太后却道:“且慢!海大富,你上哪里去?”海大富道:“奴才已将一切都禀明了太后,那就回去等死。”太后道:“他交给你的事,你也不办了?”海大富道:“奴才心有余而力不足,况且也没这天大的胆子,犯上作乱。”太后嘿嘿一笑,道:“你倒很识时务,也不枉了侍候我们这几年。”海大富道:“是,是!多谢太后的恩典。这些冤沉海底之事,也只有等皇上年纪大了,再来昭雪。”他咳嗽两声,说道,“皇上拿办鳌拜,手段英明得很。皇上亲生之母为人所害,这件事也用不了多少时候,皇上定会办理,只可惜……只可惜奴才活不到那时候,等不到啦。”太后走上几步,喝道:“海大富,你转来。”海大富道:“是,太后有甚么吩咐?”太后厉声道:“你刚才跟我胡说八道,这些……这些荒谬不堪的言语,已……已都跟皇上说过了?”语音发颤,显得极是激动。海大富道:“奴才明日一早,就去禀告皇上,但是……但是今晚迫不及待,先来禀告太后。”太后道:“很好,很好!”   突然间一声劲风响起,跟着“篷篷”两声巨响。齐乐吃了一惊,忍不住探头张望,只见太后正绕着海大富滴溜溜转动,身法奇快,一掌又一掌往他身上击去。海大富端然凝立,还掌抵御。齐乐心中高兴,这两人终于动手了!也就不再去想海大富这些忽然就无脑似的行为,专心看那二人搏斗。   太后每一掌击出,便是呼的一声响,足见掌上劲力厉害。海大富双足不动,随掌迎击,拍出的掌力无声无响。相斗良久,太后始终奈他不得。突然间太后身子飞起,双掌从半空中压击下来。海大富左掌翻转,向上迎击,右掌却向太后后腹上拍去。啪的一声响,掌力相交,太后向后直飞出去。海大富一个踉跄,身子晃了几下,终于拿桩站住。太后厉声喝道:“好奴才,你……你……装神弄鬼,以少林……少林武功教小桂子,原来自己是崆峒派的。”海大富也喘息道:“不敢,大家彼此彼此!太后以武当派武功教给皇上,想诱奴才上当。不过……不过那‘化骨绵掌’是蛇岛的功夫,奴才几年前就知道了。”   只听得太后说道:“事已如此,难道你还想活过今晚么?”海大富道:“太后尽管去召唤侍卫一众到来。来的人越多越好,奴才便可将种种情由,说给众人听听,总有一个人会将真相传入皇上耳中。”太后冷笑道:“哼,你倒打的如意算盘。”她说话声音甚是缓慢,不住调匀呼吸。海大富道:“太后保重圣体,别岔了经脉。”太后道:“你倒好心!”   海大富的武功本来高过太后,双眼既盲之后,便非敌手了。但他于数年之前,已从仵作口中查知,杀害董鄂妃和贞妃之人使的是“化骨绵掌”,这是辽东海外蛇岛主独门秘传的阴毒功夫。其时他不知凶手是谁,便即干冒奇险,暗练一项专门对付“化骨绵掌”的武功,虽然大伤身体,功夫却已练成。后来齐乐和康熙皇帝练武,海大富推测,教皇帝武功之人便是杀害董鄂妃、孝康皇后诸人的凶手,日后势将有一场大战。他便将计就计,教齐乐武功,所教的武功却又错漏百出,好让对方认定自己是少林派的,武功却是平平。此刻动上了手,太后果然吃了大亏。   太后在半年之前,便料定海大富是少林派,海大富却知她武当派武功是假装的。两人眼睛一明一盲,于对方武学派别的判断,却刚相反,海大富料敌甚明,太后却一起始就料错了。那也不是太后见识较差,只是海老公从仵作口中探知了真相,太后却自始自终给蒙在鼓里。再者,海大富心中,早以“教皇帝武功之人”为死敌,太后却直至此刻,才知海大富要致自己死命,否则的话,早就下旨令侍卫将他处死,也用不着自己动手。   海大富心想自己眼睛盲了,务须激得对方出手攻击,方能以逸待劳,于数招之间便即取胜,适才说了半天,太后一直不露口风,不知害死董鄂妃、孝康皇后等人的到底是谁。“化骨绵掌”是阴邪狠毒的旁门功夫,按常理想来,若不是二十年左右的苦功不能练成。太后博尔济特氏是科尔沁贝勒绰尔济之女,家世亲贵无比,数世为后,累代大官,她在做闺女之时,便要出府门一步,也是千难万难,从小不知有多少奶妈丫鬟侍候,如何能去偏僻凶险的蛇岛,学这等旁门功夫?她就算要学武功,也必是学些八段锦、五禽戏之类增强体魄的粗浅功夫,说什么也不会学会这“化骨绵掌”。多半她身畔亲信的太监、宫女之中,有这么一个武功好手,只盼太后吩咐此人出手。哪知道自己一提到去禀报皇帝,太后心中发急,不及细思,登时出手相敌。这一来,太后不但招认杀害四人乃自己下手,而三掌一对,便已受了极重的内伤。海大富苦心孤指的筹划数年,一旦见功,不由得心下大慰。   太后受伤不轻,几次调匀呼吸,都不济事,缓缓的道:“海大富,你爱瞎造谣言,尽管胡说去。皇上年纪虽小,头脑可清醒得很,瞧他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话。”海大富道:“皇上初时自然不信奴才,多半还会下旨立时将奴才杀了。可是过得几年,他会细细想的,他会越想越明白。太后,你这一族世代尊荣,太宗和主子的皇后,都出自你府上。就可惜这一场荣华富贵,在康熙这一朝中便完结了。”太后哼了一声,冷冷的道:“好得很,好得很!”海大富又道:“主子吩咐奴才,一查到凶手,不管他是什么人,立时就杀了。可惜奴才武功低微,不是太后对手,只好出此下策,去启奏皇上。”说着向外缓缓走去。   太后暗暗运气,正待飞身进击,突然间微风闪动,海大富陡然间欺身而近,右掌猛拍过来。海大富奉了顺治之命,要将害死董鄂妃的凶手处死,他决意要办成这件大事,什么启奏皇上云云,只不过意在扰乱太后的神智,让她心意烦燥,难以屏息凝气,便可施展雷霆万钧的一击。这一掌虽无声无息,却是毕生功力之所聚。适才他倾听太后说话,已将她站立的方位拿捏得不差数寸,一掌拍出,直取太后胸口要穴。   太后没防到他来得如此之快,闪身欲避,只要以快步移动身形数次,这恶监是个瞎子,便无法得知自己处身所在,其时只有自己可以出手相攻,他除了随掌抵御之外,更无反击之能。哪知道身形甫动,海大富的掌力中宫直进,逼得她自己几乎气也喘不过来,只得右掌运力拍出,她原拟交了这掌之后,立即移步,但海大富掌力上有股极大粘力,竟然无法移身,只得右掌加催掌力,和他比拚内劲。海大富发觉对方内力源源送来,心下暗喜,自己瞎了双目,倘若与对方游斗,那便处于极不利之境,但比拚内力却和眼明眼盲无关。太后一上来便受了伤,气息已岔,非一时三刻之间能够复元,这等比拚内力,定要教她精力耗竭,软瘫而死。当下左掌阴力,右掌阳力,拚得片刻,阴阳之力渐渐倒转,变成左掌阳力,右掌阴力。   在齐乐看来,不过是太后一只手掌和海大富两只手掌相抵,哪知海大富的掌力便如是一座石磨,缓缓转动,犹如磨粉,正在将太后的内力一点一滴的磨去。齐乐躲在假山之后,怕给太后发觉,偶然探头偷看一眼,立即缩头回去,蓦地眼前白光一闪,忙又探头出去,只见二人仍是三掌相抵,太后左手中却已多了一柄短兵刃,正在向海大富腹上刺去。   原来太后察觉到对方掌力怪异,左手轻轻从怀中摸出一柄点钢蛾眉刺,极慢极慢的向外递出,刺尖渐渐向海大富小腹上戳去。可是蛾眉刺递到相距对方小腹尺许之处,便再也递不过去。却是海大富双掌所发的“阴阳磨”劲力越催越快,太后的单掌已然抵敌不住,只觉得右掌渐渐酸软无力,忍不住便要伸左掌相助。她本想将蛾眉刺缓缓刺出,不带起半点风声,敌人就无法察觉,但此刻右掌一掌之力万难以支持,再也顾不得海大富是否察觉,左手运劲,只盼将蛾眉刺倏地刺将过去。静夜之中,只听得“嗒嗒”轻响,却是海大富左手四指断截处鲜血不断流出,滴在地下。海大富越是使劲催逼内力,鲜血涌出越多。   齐乐见蛾眉刺上闪出的月光不住晃动,有时直掠到她脸上,足见太后的左手正在不停颤动,白光越闪越快,蛾眉刺即始终戳不到海大富的小腹。过得片刻,只见太后手中的蛾眉刺竟然慢慢的缩将回来。突然间更听得太后“啊”的一声长叫。   齐乐正在犹豫是否要这时杀出去,却听得海大富冷冷道:“太后,你渐渐油尽灯枯,再过得一炷香时分,你便精力耗竭而死。除非这时候突然间有人过来,向我背心下手,我难以抵御,才会给他害死。”齐乐一听,海大富原来早知自己在这,即是这时也还算计着自己,心下恼怒,想到:“你既算计我,那我便偏不如你意。”手中扣下一块地上摸起的石头,故意喝道:“老妖精,休得伤太后!”向海大富那边跑了几步,作势对他背心下手,实则只扔了那石头过去。果然海大富一声长笑,叫道:“小鬼,你上了当啦!”左足向后踹出,砰的一声,那石头便给他踢得不见了踪影。   原来海大富和太后比拚内力,已操胜券,生怕一直躲在暗处的那人去召唤侍卫前来,救了太后,那当真是功亏一篑,灵机一动,便出声指点,诱他来攻击自己背心,好杀人灭口。哪知躲在暗处那人竟是早已洞悉一切的齐乐,海大富这一脚却只踢飞了一颗石头。海大富左足反踢之时,就已料到太后定会乘着自己劲力后发的一瞬空隙,左掌击向自己小腹,是以踢中石头后,便是知道自己才是上当也是无法,只能右掌向前拍出,护住了小腹,突然间手掌心一凉,跟着小腹上一阵剧痛。太后那柄白金点钢蛾眉刺已穿破他手掌,插入了他小腹。他毕竟吃亏在双目不能视物,纵然料到太后定会乘隙攻击,却料不到攻击过来的并非掌力,而是一柄锋锐之极的利器。他小腹被蛾眉刺插入,左掌劲力大盛,将太后震出数步。   太后左足落地,立即又向后跃出丈余,只觉胸口气血翻涌,几欲晕去,生怕海大富乘机来攻,慢慢又退了数步,倚墙而立。海大富纵声而笑,叫道:“你运气好!你运气好!”呼呼呼连接推出三掌,一面出击,一面身子向前直冲。   太后向右跃出闪避,双腿酸软,摔到在地,只听得豁啦啦一声响,一排花架给海大富的掌力推倒了半边。太后筋疲力竭,再也动弹不得,惊惶之下,却见海大富伏在倒塌的花架之上,动也不动了。   太后支撑着想要站起,但四肢便如是棉花一般,全身瘫软,正想叫一名宫女出来相扶,隐隐听得远处传来人声,心想:“我和这恶监说话搏斗,一直没发高声,可是他临死时大叫大嚷,推倒花架,已然惊动了宫监侍卫。这些人顷刻便至,见到我躺在这里,旁边死了一名老太监,成何体统?”勉力想要运气,起身入内,这一口气始终提不上来。只听得人声渐近,正着急间,忽然一人走了过来,说道:“太后,你老人家安好罢?我扶你起身。”正是那小太监小桂子。太后又惊又喜,道:“你……你……?”齐乐本就在犹豫是否要在此时便干掉假太后,免得自己日后危机重重。可细想之下,自己目前是保命第一。若是在这杀了这假太后,可即便救了真太后也好,告知顺治下落也好,在康熙那边也是很多地方是不能自圆其说的。何况,目前自己与康熙的交情也没到韦小宝与康熙那般。最是无情帝王家,若是那臭小子听了真太后的担忧,也觉得我知道的太多了,对我产生顾忌,一狠心把我干掉的话……那就没有更糟的了!耳听得人声喧哗,多人蜂涌而来,齐乐无法,只得走到太后跟前,伸手将她扶起。太后喜道:“好孩子,你快扶我进去休息。”齐乐道:“是!”半拖半抱,踉跄的将她扶入房中,放上了床,自己双足酸软,倒在厚厚的地毯上,呼呼喘气。太后道:“你便躺在这里,待会有人来,不可出声。”齐乐道:“是!”   过了一会,但听得脚步声杂沓,许多人奔到屋外。灯笼火把的火光从窗格中照进来。有人说道:“啊哟,有个太监死在这里!”另一人道:“是尚膳监的海老公。”一人提高声音说道:“启奏太后:园中出了些事情,太后万福金安。”这样说,意在询问太后的平安。太后问道:“出了什么事?”   她一出声,外边一众侍卫和太监都吁了口大气,只要太后安好,慈宁宫中虽然出事,也不会有太大的罪名。为首的侍卫道:“好似是太监们打架,没什么大事。请太后安歇,奴才们明日查明了详奏。”太后道:“是了。”   只听那侍卫首领压住嗓子,悄声吩咐手下将海大富的尸体抬出去。有一人低声道:“这里还有个小宫女的尸体。啊!这小宫女没死,只不过昏了过去。”侍卫首领低声道:“一并带出去,待她醒转后查问原因。”齐乐忙向假太后做口型:“救。她。”太后点点头,道:“有个小宫女吗?抱进我房来。”她也生怕蕊初醒转之后,向人泄漏了风声。   外面有人答应,一名太监将小宫女蕊初抱进房来,轻轻放在地下,向太后磕了头,退了出去。   这时太后身畔的众宫女都已惊醒,个个站在房外侍候,只是不得太后召唤,不敢擅自进内。太后听得一众侍卫太监渐渐远去,说道:“你们都去睡好了,不用侍候。”众宫女答应了,便即退去。太后身有武功,此事极为隐秘,纵使是贴身宫女,也不知晓。她朝晚都要练功,任何太监宫女,若非奉召,不得踏入房门一步,连伸手碰一碰门帷,也属严禁。太后调匀了一会气息。齐乐也力气渐复,坐了起来,过得片刻,支撑着站起。   太后缓缓的道:“他向我胡说八道的那番话,你都听见了。”早知还有这一出等着,齐乐道:“奴才远远的躲在门外,不敢走近,这恶老头耳朵灵得很,我一走近他便发觉了。我只见他在和太后说话,想偷听几句,可是离得太远,听来听去听不到。后来见到他胆敢冒犯太后,也太大逆不道,奴才便拚着性命来救驾。他到底向太后说了些什么话,奴才不知道,他……他一定在诉说奴才的不是,说我毒瞎了他眼睛,这虽然不假,其余的话,太后千千万万不可相信。大概太后不信他的话,这奴才竟敢冒犯太后。”   太后道:“哼!你机灵得很,乖觉得很。海大富说的话,你真的没听见也好,假的没听见也好。只要将来有半句风言风语传入了我耳中,你知道有什么结果。”齐乐道:“太后待奴才恩重如山,如果有哪一个大胆恶徒敢在背后说太后和皇上的坏话,奴才非跟他拚命不可。”太后道:“你能这样,我就喜欢了。我过去也没待你什么好。”齐乐道:“从前皇上跟奴才摔跤练武,奴才不识得万岁爷,言语举动乱七八糟,太后和皇上一点也没怪罪,这就是恩重如山了,否则的话,奴才便有一百个脑袋,也都该砍了。这恶老头天天想杀奴才,幸好太后救了我的性命,奴才当真是感激得不得了。”太后缓缓的道:“你知道感恩,那就很好。你点了桌上的蜡烛。”齐乐道:“是!”打着了火,点亮了蜡烛。太后房中的蜡烛,烛身甚粗,特别光亮。   太后道:“你过来,让我瞧瞧你。”齐乐道:“是。”慢慢走到太后床前,只见她脸色雪白,更无半点血色,双眉微竖,目光闪烁,齐乐心跳加剧,寻思:“她……她会不会现在就杀了我灭口?”太后见她衣襟上鲜血淋漓,显是吐过不少血,可是跪拜之际,行动仍是颇为伶俐,不由得暗暗纳罕,只怕齐乐会对自己不利,便打发她去了。   齐乐出房之时,向躺在地下的蕊初看了一眼,见她胸口缓缓起伏,呼吸甚匀,便是如睡熟了一般,脸色红润,绝无异状,心想:“过几天我去找些糕饼果子来给你吃。”快步回到自己屋中,闩上了门,舒了口长气,登时如释重负。   这些日子来和海大富同处一室,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现下海大富死了,太后也不会这么快来对付自己,总算可以睡个放心觉了!高兴了好一会,渐感疲倦,身子一横,躺在床上便睡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古来成败原关数  天下英雄大可知   齐乐次日起身,胸口隐隐作痛,又觉周身乏力,自知是昨晚给海大富打了一掌之故,支撑着站起身来,但见胸口一大片血污,便除下长袍,浸到水缸中搓了几搓,突然间,袍上碎布片片脱落。她吃了一惊,将袍子提出水缸,只见胸口衣襟上有个大洞,是手掌之形她大为惊奇:“这……眼见为实,武林高手,不得不信。”一想到昨晚海大富在她胸口打了一掌,也不知受了内伤没有?便去翻海大富的药箱,看有什么伤药,还是吃一些为妙。   齐乐正换着衣衫,忽听得外面有人叫道:“桂公公,大喜,大喜!快开门。”齐乐一面扣衣钮,一面开门,问道:“什么喜事?”   门外站着四名太监,一齐向齐乐躬身请安,齐声道:“恭喜桂公公。”齐乐知道:“大清早的,这么客气干什么啊?”一名四十来岁的太监笑道:“刚才太后颁下懿旨去内务府,因海大富海公公染病身亡,尚膳司副总管太监的职司,就由桂公公升任。”另一名太监笑道:“我们没等内务府大臣转达恩旨,就巴巴的赶来向你道喜,今后桂公公统理膳司,那真是太好了!”齐乐做太监升级,也不觉得有甚么了不起,但想:“太后升我的级,是叫我对昨晚的事不可泄露半点风声。其实就是不升我,我也不敢多口。不过太后既然提拔我,总不会杀我了,倒大可放心。”想到此节登时眉开眼笑,取出海大富药箱中的银票,每人送了五十两报信费。   申牌时分,康熙派人来传她到上书房去,笑容满面的道:“小桂子,太后说你昨晚又立了大功,要升你的级。”齐乐心想:“我早知道啦!”可见康熙替她开心,便也开心起来说道:“我也没什么功劳,都是太后恩典。”康熙点点头,笑吟吟的道:“小桂子,咱二人年纪虽然不大,可得做几件大事出来,别让大臣们瞧小了,说咱们不懂事。”齐乐闻言,便即明了,当下贼兮兮地冲康熙笑着。康熙看她表情滑稽,也笑道:“怎么?你又知道我想说什么?”齐乐凑过去,道:“不如咱们玩套老把戏,你我二人各自将心中所想写在手中,写完对比一下如何?”康熙听了,也觉得好玩,道:“很好!”语毕,二人分别在手心之中写了字。怕对方偷瞧,还故作紧张地捂了起来。写好后,数了“一、二、三”两人同时摊开手心,赫然都是“鳌拜”二字,一时两人哈哈大笑。笑了一阵,康熙道:“鳌拜那厮,作乱犯上。我虽饶了他不杀,可是这人党羽众多,只怕死灰复燃,造起反来,那可大大的不妙。”齐乐道:“正是!”康熙道:“我早知鳌拜这厮倔强,因此没叫送入邢部天牢囚禁,免得他胡言乱语,一直关在康亲王府里。刚才康亲王来奏,说那厮整日大叫大嚷,口出不逊的言语。”说到这里,放低了声音,道:“这厮说我用小刀子在他背心上戳了一刀。”齐乐对康熙眨眨眼,道:“哪有此事?对付这厮,何必皇上亲自动手?这一刀明明是我戳的!”   康熙亲自动手暗算鳌拜,此事传闻开来,颇失为君的体统,他正为此发愁,听齐乐这般说,心下甚喜,点头道:“这事由你认了最好。”沉吟片刻,说道:“你去康亲王家里瞧瞧,看那厮几时才死。”齐乐道:“是!”康熙道:“我只道他中了一刀转眼便死,因此饶了他性命,没料到这厮如此硬朗,居然能够挺着,还在那里乱说话,煽惑人心,早知如此……”言下颇有悔意。齐乐马上接过话来:“我看他多半挨不过今天。”   康熙传来四名侍卫,命他们护送齐乐去康亲王府公干。   齐乐先回自己住处,取了应用物事,在四名侍卫拥卫之下,向康亲王府行去。在街上左顾右盼之时忽听得街边有个汉子道:“听说擒住大奸臣鳌拜的,是一位小公公?”另一人道:“是啊,少年皇帝,身边得宠的公公,也都是少年。”先一人道:“是不是就是这位小公公?”另一人道:“那我可不知道了。”一名侍卫要讨好齐乐,大声道:“擒拿奸臣鳌拜,便是这位桂公公立的大功。”   鳌拜嗜杀汉人,残暴贪贿,众百姓恨之入骨,一旦被拿,办罪抄家,北京城内城外,欢声雷动。小皇帝下旨擒拿之时,鳌拜恃勇拒捕,终于为一批小太监打倒,这事也已传得满城皆知。众百姓添油加醋,绘声绘影,各处茶馆中的茶客个个说得口沫横飞,什么鳌拜飞腿踢皇帝,什么几名小太监个个武功了得,怎样用“枯藤盘根”式将鳌拜摔倒,鳌拜怎样“鲤鱼打挺”,小太监怎样“黑虎偷心”,一招一式,倒似人人亲眼目睹一般。这几天中,只要有个太监来到市上,立即有一群闲人围上来,打听擒拿鳌拜的情形。此刻听得那侍卫说道,这个小太监便是擒拿鳌拜的大功臣,街市之间立即哄动,无数百姓鼓掌喝彩。一众闲人只是碍着两名手按腰刀的侍卫在前开路,心有所忌,否则已拥上来围住齐乐看个仔细,问个不休了。齐乐一生之中,哪里受到过这样的荣耀。这情形本是书中才有,只觉得想象不出,此时身临其境,却只觉哭笑不得。   五人来到康亲王府。康亲王听得皇上派来内使,忙大开中门,迎了出来,摆下香案,准备迎接圣旨。齐乐笑道:“王爷,皇上命小人来瞧瞧鳌拜,别的也没什么大事。”康亲王道:“是,是!”他在上书房见到齐乐一直陪在康熙身边,又知她擒拿鳌拜出过大力,忙笑嘻嘻的挽住她,说道:“桂公公,你难得光临,咱们先喝两怀,再去瞧鳌拜那厮。”当即设下筵席。四名侍卫另坐一座,由王府中的武官相陪。康亲王自和齐乐在花园中对酌,问起齐乐的嗜好。齐乐想了想,自己也没什么特别算是嗜好的,便道:“我也没什么喜欢的。”   康亲王寻思:“老年人爱钱,中年少年人好色,太监可就不会好色了。这小太监喜欢什么,倒难猜得很。这孩子会武功,如果送他宝刀宝剑,在宫中说不定惹出祸来,倒得担上好大干系。啊,有了!”笑道:“桂公公,咱们一见如故。我厩中养得几匹好马,请你去挑选几匹,算是小王送给你一个小礼如何?”齐乐大囧,道:“怎敢领受王爷赏?”康亲王道:“自己兄弟,什么赏不赏的?来来来,咱们先看了马,回来再喝酒。”携着他手同去马厩,齐乐只是想法抽出,她不明白这时这些人怎地都喜欢挽着手。康亲王吩咐马夫牵马,那马夫到内厩之中,牵出来一匹高头大马,全身白毛,杂着一块块淡红色斑点,昂道扬鬣,当真神骏非凡,贡金辔头,黄金跳镫,马鞍边上用银子镶的宝石,单是这副马身上的配具,便不知要值多少银子,若不是王公亲贵,便再有钱的达官富商,可也不敢用这等华贵的鞍鞯。齐乐不懂马匹优劣,见这马模样俊美,忍不住喝彩:“好漂亮的马儿!”康亲王笑道:“这匹马是西域送来的,乃是有名大宛马,别瞧它身子高大,年纪可还小得很,只两岁零几个月。漂亮的马儿该当由漂亮的人来骑。桂兄弟,你就选了这匹玉花骢怎样?”齐乐再没眼力,看到马的这副行头也猜到了,为难道:“这……这是王爷你的坐骑吧?”康亲王道:“桂兄弟,你这等见外,那是太瞧不起兄弟了。难道你不肯结交我这个朋友?”齐乐道:“跟王爷交朋友?这……”既然已经跟皇帝都交了朋友,王爷也不是不行,可这一上来就直接是他自己的坐骑就……齐乐可是知道坐骑在当时人们心里地位的。   康亲王道:“咱们满洲人爽快,你当我是好朋友,就将我这匹马骑了去,以后大伙儿不分彼此。否则的话,兄弟心中可大大的生气啦!”说着胡子一翘,一副气呼呼的模样。齐乐不是很会拒绝人,加上原著中韦小宝确实跟这康亲王关系铁得很,而自己现下几乎就是处在韦小宝的位置中,只得道:“王爷,你……你待小的这样好,真不知如何报答才是?”康亲王道:“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你肯要这匹马,算是我有面子。”走过去在马臀上轻拍数下,道:“玉花,玉花,以后你跟了这位公公去,可得乖乖的。”向齐乐道:“兄弟,你试着骑骑看。”齐乐笑应:“是!”在马鞍上一拍,飞身而起,上了马背。她这几个月武功学下来,纵跃之际,也是身手矫捷。康亲王赞道:“好功夫!”牵着马的马夫松了手,那玉花骢便在马厩外的沙地上绕圈小跑。齐乐骑在马背之上,只觉又快又稳。她丝毫不懂控马之术,生怕出丑,兜了几个圈子便即跃下马背,那马便自行站住了。齐乐道:“王爷,可真多谢你的厚赐了!小人这就去瞧瞧鳌拜,回来再来陪你。”康亲王道:“正是,这是奉旨差遣的大事。小兄弟,请你禀报皇上,说我们看守得很紧,这厮就算身上长了翅膀,也逃不了。”齐乐道:“这个自然。”康亲王道:“要不要我陪你去?”齐乐道:“不敢劳动王爷大驾。”康亲王每次见到鳌拜,总给他骂得狗血淋头,原不想见他,当即派了本府八名卫士,陪同齐乐查察钦犯。   八名卫士引着齐乐走向后花园,来到一座孤零零的石屋之前,屋外十六名卫士手执钢刀把守,另有两名卫士首领绕着石屋巡视,确是防守得十分严密。卫士首领得知皇上派内使来巡查,率领众卫士躬身行礼,打开铁门上的大锁,推开铁门,请齐乐入内。   石屋内甚是阴暗,走廊之侧搭了一座行灶,一名老仆正在煮饭。那卫士首领道:“这铁门平时轻易不开,钦犯饮食就由这人在屋里煮了,送去囚房。”齐乐点头道:“很好!你们王爷想得甚是周到。铁门不开,这钦犯想逃难得很了。”卫士首领道:“王爷吩咐过的,钦犯倘若要逃,格杀勿论。”卫士首领引着齐乐进内,走进一座小堂,便听得鳌拜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正在大骂皇帝:“你**的,老子出生入死,立了无数汗马功劳,给你爷爷、父亲打下座花花江山。你这没出息的小鬼年纪轻轻,便不安好心,在背后捅我一刀子,暗算老子。老子做了厉鬼,也不饶你。”卫士首领皱眉道:“这厮说话无法无天,真该杀头才是。”   齐乐循声走到一间小房的铁窗之前,探头向内张去,只见鳌拜蓬头散发,手上脚上都戴了铐镣,在室中走来走去,铁链在地下拖动,发出铿锵之声。   鳌拜陡然见到齐乐,叫道:“你……你……你这罪该万死的小鬼,你进来,你进来,老子叉死了你!”双目圆睁,眼中似要喷出火来,突然发足向齐乐疾冲,砰的一声,身子重重撞在墙上。虽然明知隔着一座厚墙,齐乐还是吃了一惊,退了两步,见到他狰狞的形相,又想起擒他那天的情形,不禁甚是害怕。   卫士首领安慰道:“公公别怕,这厮冲不出来。”齐乐定了定神,见铁窗上的铁条极粗,石墙极厚,而鳌拜身上所戴的脚镣手铐又极沉重,不由得精神大振,说道:“又怕他什么?你们几位在外边等我,皇上吩咐了,有几句话要我问他。”众卫士齐声答应退出。鳌拜兀自在厉声怒骂。齐乐笑道:“鳌少保,皇上吩咐我来瞧瞧你老人家身子好不好。你骂起人来,倒也中气十足,身子硬朗得很哪,皇上知道了,必定喜欢得紧。”   鳌拜举起双手,将铁铐在铁窗上撞得当当猛响,怒道:“你**的,你这小杂种。你去跟皇帝说,用不着他这么假心假意,要杀便杀,鳌拜还怕不成?”齐乐见他将铁窗上粗大的铁格打得直晃,真怕他破窗而出,又退了一步,笑道:“皇上可没这么容易就杀了你。要你在这里安安静静的住上二三十年,等到心中真的懊悔了,爬着出去向皇上磕上几百个响头,皇上念着你从前的功劳,说不定饶了你,放了你出去。不过大官是没得做了。”鳌拜厉声道:“你叫他快别做这清秋大梦,要杀鳌拜容易得很,要鳌拜磕头,却是千难万难。”   齐乐笑道:“咱们走着瞧罢,过得三年五载,皇上忽然记起你的时候,又会派我来瞧瞧你。鳌大人,你身子保重,可千万别有什么伤风咳嗽,头痛肚痛。”鳌拜大骂:“痛你妈的王八羔子。小皇帝本来好好地,都是给你们这些***的汉人教坏了。老皇爷倘若早听了我的话,朝廷里一个汉官也不用,宫里一只汉狗也不许进来,哪会像今日这般乱七八糟?”   齐乐不去理他,退到廊下行灶旁,见锅中冒出蒸气,揭开锅盖一看,煮的是一锅猪肉白菜,说道:“好香!”那老仆道:“给犯人吃的,没什么好东西。”齐乐道:“皇上吩咐我来钦察犯人的饮食,可不许饿坏了他。”那老仆道:“好教公公放心,饿不了的。王爷叮嘱了,每天要给他吃一斤肉。”齐乐道:“你舀一碗给我尝尝,倘若待亏了钦犯,我请王爷打你的板子。”老仆惶恐道:“是,是!小人不敢亏待了钦犯。”忙取过碗来,盛了一碗猪肉白菜,双手恭恭敬敬的递上,又递上一双筷子。齐乐接过碗来,喝了一口汤,不置可否,向筷子瞧了瞧,说道:“这筷子太脏,你给我好好的擦洗干净。”那老仆忙道:“是,是!”接过筷子,到院子中水缸边去用力擦洗。   齐乐转过身子,取出怀中的一包药末,倒在那一大碗猪肉白菜之中,随即将纸包放回怀里,将菜碗晃动几下,药末都溶入了汤里。她知道康熙要杀鳌拜,却要做得丝毫不露痕迹,从上书房中出来时便有了主意,回到住处,从海大富的药箱中取出十来种药末,混在一起,包了一包,心想这十几种□□,给他服了下去,定然死多活少。那老仆擦完筷子,恭恭敬敬的递过。齐乐接过筷子,在鳌拜那碗猪肉中不住搅拌,说道:“嗯,猪肉倒也不少。平时都这么多吗?我瞧你很会偷食!”那老仆道:“每餐都有不少猪肉,小人不敢偷食的。”心下诧异:“这位小公公怎么知道我偷犯人的肉吃,可有点稀奇!”齐乐道:“算啦,你送去给犯人吃。”那老仆道:“是,是!”又装了三大碗白饭,连同那大碗白菜猪肉,装在盘里,捧去给鳌拜。齐乐提着筷子在锅边轻轻敲击,心下甚是得意,寻思:“鳌拜这厮吃了我这碗加料大补的猪肉白菜,即便不七孔流血,也能省我不少力气。   她放下碗筷,踱出门去,和守门的卫士们闲谈了片刻,心想这当儿鳌拜多半已将一碗猪肉吃了个碗底朝天,向卫士首领道:“咱们再进去瞧瞧!”卫士首领应道:“是!”   两人刚走进门,忽听得门外两人齐声吆喝:“什么人?站住了!”跟着飕飕两响射箭之声。那卫士首领吃了一惊,忙道:“公公,我去瞧一下。”急奔出门。齐乐跟着出去,只听铮铮之声大作,十来名青衣汉子手执兵刃,已和众卫士动上了手。齐乐大惊:“卧槽!我怎么忘了这茬!”那卫士首领拔剑指挥,只吆喝得数声,一男一女分从左右夹击而上。护送齐乐的四名御前侍卫便在左近,闻声来援,加入战团。那些青衣汉子武功甚强,霎时之间已有两名王府卫士尸横就地。   齐乐缩身进了石屋,忙将门关上,正要取门闩支撑,突然迎面一股大风涌到,将她推得向后跌出丈余,四名青衣汉子冲进石屋,大叫:“鳌拜在哪里?鳌拜在哪里?”一名长须老者一把抓起齐乐,问道:“鳌拜在哪里?”齐乐不知来者到底是来救鳌拜的还是来杀他的,向外一指,说道:“关在外边的地牢里。”两名青衣人便向外奔出。外边又有四名青衣人奔了进来,疾向后院窜去,突然有人叫道:“在这里了!”长须老者大怒,举刀向齐乐砍落,齐乐忙闪避开。旁边一名青衣人提腿一脚,只踢得齐乐飞出丈许,摔入后院。六名青衣人齐去撞击囚室的铁门。但铁门甚是牢固,顷刻间却哪里撞得开?只听得外面锣声镗镗镗急响,王府中已发出警号。一名青衣人叫道:“须得赶快!”长须老者道:“废话,谁不知道要快?”一名青衣汉子见一进撞不开铁癯。这时又有三名青衣汉子奔了进来。囚室外地形狭窄,九个人挤在一起,施展不开手脚。齐乐悄悄在地下爬出去,没爬得几步,便给人发觉,挺剑向她背心上刺到。齐乐向左闪让,那人长剑横掠,嗤的一声,在她背心长袍上拉了条口子。齐乐幸得有宝衣护身,这一剑没伤到皮肉,惊惶下跃起身来,斜刺冲出。另一个青衣汉子骂道:“小鬼!”举刀便砍。齐乐一跃而起,抓住了囚室窗上的铁条子,身子临空悬挂。使钢鞭的青衣汉子正在撬挖铁条,见齐乐在窗口,挥鞭击落。   齐乐无路可退,双脚穿入两条铁条之间。两根铁条已给插得弯了,她身材纤瘦,竟从空隙间穿过,一松手,已钻入了囚室。当的一声响,钢鞭击在铁条之上。外边的青衣汉子纷纷呼喝:“我来钻,我来钻。”那使钢鞭的汉子探头欲把空隙中钻进去。可是纤瘦的齐乐钻得过,这汉子身材肥壮,却哪里进得去?   耳听得外面铜锣声,呼喝声,兵刃击声响成一团。突然间呼的一声,一股劲风当头压落。齐乐一个打滚,滚出数尺。但听得呛啷啷一声大响,脸上泥沙溅得发痛,她不暇回顾,急跃而起。只见鳌拜双手舞动铁链,嗬嗬大叫,乱纵乱跃,这时那使钢鞭的青衣汉子正从窗格中钻进来,鳌拜连手铐带铁链往他头上猛力击下,这青衣汉子登时脑浆迸裂而死。见鳌拜这般凶残,齐乐更是惊惧,真是才出狼窝,又入虎口!   窗外众汉子大声呼喝,鳌拜举起手铐铁链,往铁窗上猛击。齐乐暗自庆幸:“他如回过身来打我,死的可就是我了!”反正我这次过来也是为了杀他,急急之下,不及细想,提起匕首,猛力向鳌拜后心戳去。   鳌拜服药后神智已失,浑不知背后有人来袭,齐乐匕首戳去,他竟不知闪避,噗的一声,匕首直刺入背。鳌拜张口狂呼,双手连着手铐乱舞。齐乐顺势往下一拖,那匕首削铁如泥,直切了下去,鳌拜的背脊一剖为二,立即摔到。窗外一众青衣人霎时之间都怔住了,似乎见到了世上最稀奇古怪之事。三四人同时叫了出来:“这小孩子杀了鳌拜!这小孩杀了鳌拜!”那长须人道:“撬开铁窗,进去瞧个明白,是否真的鳌拜!”当下便有二人拾起钢鞭,用力扳撬窗上铁条。两名王府卫士冲进石室来,长须人挥动弯刀,一一砍死。一名青衣汉子提起□□,隔窗向齐乐不住虚刺,令她无法走近窗格伤人。   过不多时,铁条的空隙扩大,一个青衣瘦子说道:“待我进去!”从铁条空隙间跳进囚室。齐乐举起匕首护着自己,不料那瘦子将手中短刀向齐乐掷出。齐乐低头闪避,双手手腕便被那瘦子抓住,顺势反到背后。另一个青衣汉子举刀架在她颈中,喝道:“不许动!”窗上的铁条又撬开了两根,长须人和一名身穿青衣的秃子钻进囚室,抓住鳌拜的辫子,提起头来一看,齐声道:“果是鳌拜!”长须人想将尸首推出窗外,但铐镣上的铁链牢牢钉在石墙之中,一时无法弄断。那瘦子拿起齐乐的匕首,嗤嗤四声响,将连在鳌拜尸身上的铁链割断了。长须人赞道:“好刀!”将尸身从窗格中推出,外边的青衣汉子拉了出去。那瘦子将齐乐推出,余下三人也都钻出囚室。长须人发令:“带了这孩子走!大伙儿退兵!”众人齐声答应,向外冲出。一名青衣大汉将齐乐挟在肋下,冲出石屋。只听得飕飕声响,箭如飞蝗般射来。王府中二十余名卫士不住放箭,康亲王提刀亲自督战。   众青衣人为箭所阻,冲不出去。齐乐此时瞥见抱着鳌拜尸首的是个道士,心下了然,便没了惧意,也不挣扎。只听那道士叫道:“跟我来!”举起尸身挡在身前。康亲王见到鳌拜,不知他已死,又见齐乐被刺客拿住,大叫:“停箭!别伤了桂公公!”齐乐心想:“康亲王果真有良心!”王府弓箭手登时停箭。那些青衣汉子高声呐喊,冲出石屋。那长须人手一挥,四名汉子疾向康亲王冲去。众卫士大惊,顾不得追敌,都去保护王爷,岂知这是那长须人声东击西之计,余人乘隙跃上围墙,逃出王府。攻击康亲王的四名汉子轻功甚佳,并不与众卫士交手,东一窜,西一纵,似乎伺机要取康亲王性命,待得同伴尽数出了王府,四人几声呼啸,跃上围墙,连连挥手,十余件暗器纷向康亲王射去。众卫士又是连声惊呼,挥兵刃砸暗器,但还是有一枝钢镖打中了康亲王左臂。这么一阵乱,四名青衣汉子又都出了王府。   齐乐被一条大汉挟在肋下飞奔,但听得街道上蹄声如雷,有人大叫:“康亲王府中有刺客!”正是大队官军到来增援。一众青衣汉子奔入王府旁的一间民房,闩上了大门,又从后门奔出,显然这些人干事之前,早就把地形察看明白,预备了退路。在小巷奔行一程,又进了一间民房,仍是从后门奔出,转了几个弯,奔入一座大宅之中。   各人立刻除下身上青衣,迅速换上各式衣衫,顷刻间都扮成了乡家模样,挑柴的挑柴,挑菜的挑菜。一名汉子将齐乐用麻绳牢牢绑住。两名汉子推过一辆木车,车上有两只大木桶,将鳌拜的尸体和齐乐分别装入桶中。齐乐心中无奈,自得自己默默吐槽。随后头上便有无数枣子倒下来,将她盖没,桶盖盖上,什么也瞧不见了。跟着身子晃动,料想木车推出大门。枣子之间虽有空隙,不致窒息,却也呼吸困难,齐乐只求他们要么走快些,要么路程短上一些。   木桶外隐隐传来辚辚车声,身子颠簸不已,行了良久,又哪里遇到官兵了?齐乐无奈之余,极其疲倦,过不多时,竟自沉沉睡去。一觉醒来,车子仍是在动,只觉全身酸痛,想要转动一下身子,仍半分动弹不得。等了好一段时间,见车子仍是没有停车的迹象,只好又强迫自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甚久,醒来时发觉车子所行的地面甚为平滑,行得一会,车子停住,却没有人放她出来,让她留在枣子桶中。过了大半天,齐乐气闷之极,忽听得豁啦一响,桶盖打开,有人在捧出她头顶的枣子。齐乐深深吸了口气,大感舒畅,睁开眼来,只见黑沉沉地,头顶略有微光。有人双手入桶,将她提了起来,横抱在手臂之中,旁边有人提着一盏灯笼,原来已是夜晚。齐乐见抱着她的是个老者,神色肃穆,处身所在是一个极大的院子。原本想调侃一下自己人生第一次被人公主抱,见得这番景象,也不禁作罢。   那老者抱着齐乐走向后堂,提着灯笼的汉子推开长窗。不知高低,但见一座极大的大厅之中,黑压压的站满了人,少说也有二百多人。这些人一色青衣,头缠白布,腰系白带,都是戴了丧,脸含悲愤哀痛之色。大厅正中设着灵堂,桌上点燃着八根极粗的蓝色蜡烛。灵堂旁挂着几条白布挽联,竖着招魂幡子。   那老者将她放下,左手抓住她肩头,右手割断绑住她手足的麻绳。齐乐双足酸软,无法站定。那老者伸手到她右肋之下扶住,只觉有些不大对,又见齐乐有些羞恼地盯着自己,便忙抽回了手。只是他不知齐乐为何如此打扮,也并未多言。   厅上众人,各人身上都挂插刀剑兵刃。一名中年汉子走到灵座之侧,说道:“今日大……大仇得报,大……大哥你可以眼闭……眼闭了。”一句话没说完,已泣不成声。他一翻身,扑倒在灵前,放声大哭。厅上众人跟着都号啕大哭。斜眼见方才托着自己的老者也自伸衣袖拭泪。   人丛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上祭!”一名上身□□,头缠白布的雄壮大汉大踏步走上前来,手托木盘,高举过顶,盘中铺着一块细布,细布上赫然放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齐乐险些儿晕去,心想:“尼玛,杀人就杀人,你们割就割了,别拿出来这么恶心啊!”那大汉将木盘放在供桌上,扑地拜倒。大厅上哭声又振,众人纷纷跪拜。齐乐心中正在恶心,那老者忽地拉拉她衣袖,她此时腿上没半点力气,给他一拉之下,立即跪倒,见众人都在磕头,只好跟着磕头。   众人哭了一阵,一个高高瘦瘦的老者走到灵座之侧,朗声说道:“各位兄弟,咱们尹香主的大仇已报,鳌拜这厮终于杀头,实是咱们天地会青木堂的天大喜事……”   只听他说道:“……今日咱们大闹康亲王府,杀了鳌拜,全师而归,鞑子势必丧胆,于本会反清复明的大业,实有大大好处。本会各堂的兄弟们知道了,一定佩服咱们青木堂有智有勇,敢作敢为。”众汉子纷纷说道:“正是,正是!”“咱们青木堂这次可大大的露了脸。”“莲花堂、赤火堂他们老是自吹自擂,可哪有青木堂这次干得惊天动地!”“这件事传遍天下,只怕到处茶馆中都要编成了故事来唱。将来把鞑子逐出关外,天地会青木堂名垂不朽!”“什么把鞑子逐出关外?要将众鞑子斩尽杀绝,个个死无葬身之地。”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精神大振,适才的悲戚之情,顷刻间一扫而空。   齐乐听到这里,更无怀疑。那高瘦老者待人稍静,续道:“咱青木堂这两年中,时时刻刻记着尹香主尹大哥的大仇,人人在万云龙大哥的灵前沥血为誓,定要杀了鳌拜这厮为尹大哥报仇。尹香主当时慷慨就义,江湖上人人钦仰,今日他在天之灵,见到了鳌拜这个狗头,一定会仰天大笑。”众人都道:“正是,正是!”人丛中一个雄壮的声音道:“两年前大伙儿立誓,倘若杀不得鳌拜,我青木堂人人都是狗熊灰孙子,再也没脸面在江湖上行走。今日终于雪了这场奇耻大辱。我姓樊的这两年饭也吃不饱,觉也睡不好,日思夜想,就是打算给尹香主报仇,为青木堂雪耻,大伙儿终于心愿得偿,哈哈,哈哈!”许多人跟着他都狂笑起来。   那高瘦老者说道:“好,我青木堂重振雄风,大伙扬眉吐气,重新抬起头来做人。这两年来,青木堂兄弟们个个都似无主孤魂一般,在天地会中聚会,别堂的兄弟只消瞧我一眼,冷笑一声,我就惭愧得无地自容,对会中的大事小事,不敢插嘴说一句话。虽然总舵主几次传了话来,开导咱们,说道为尹香主报仇,是天地会全体兄弟们的事,决不是青木堂一堂的事。可是别堂兄弟们冷言冷语,却不这么想啊。自今而后,那可是大不相同了。”另一人道:“对,对,李大哥说得对,咱们乘此机会,一鼓作气,轰轰烈烈的再干他几件大事出来。鳌拜这恶贼号称‘满洲第一勇士’,今日死在咱们手下,那些满洲第二勇士,第三勇士,第四勇士,那是个个怕得要死了!”众人一听,又都轰然大笑起来。齐乐一席话听下来,只觉苦涩,心想:“就这规模,还不忘内斗,何况台湾郑家也自个儿争着王位,这跟一盘散沙有多大区别?难怪天地会最终那般结果。”   人丛中忽然有个冷冷的声音说:“是我们青木堂杀了鳌拜么?”众人一听此言,立时静了下来,大厅中聚着二百来人,片刻之间鸦雀无声。过了良久,一人说道:“杀死鳌拜的,虽是另有其人,但那也是咱们青木堂攻入康亲王府之后,那人乘着混乱,才将鳌拜杀死。”先前那人又冷冷的道:“原来如此。”那声音粗壮之人大声道:“祁老三,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那祁老三仍是冷言冷语:“我又有什么意思?没有意思,一点也没有意思!只不过别堂中兄弟如果说道:‘这番青木堂可当真威风啦!但不知杀死鳌拜的,却是贵堂中哪一位兄弟?’这一句话问了出来,只怕有些儿难以对答。大家不妨想想,这句话人家会不会问?只怕一千个人中,倒有九百九十九个要问罢!大伙儿自吹自擂,尽往自己脸上贴金,未免……未免有点……嘿嘿,大伙儿肚里明白!”众人尽皆默然,都觉他说话刺耳,听来极不受用,但这番话却确是实情,难以辩驳。   过了好一会,那高瘦老者道:“这个清宫中的小太监阴错阳差,杀了鳌拜,那自是尹香主在天之灵暗中佑护,假手于一个小孩子,除此大奸。大家都是铁铮铮的男子汉,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假话。”众人面面相觑,有的不禁摇头,本来兴高采烈,但想到杀死鳌拜的并非青木堂的兄弟,登时都感大为扫兴。那高瘦老者道:“这两年来,本堂无主,大伙儿推兄弟暂代执掌香主的职司,现下尹香主的大仇已报,兄弟将令牌交在尹香主灵前,请众兄弟另选贤能。”说着在灵座前跪倒,双手拿着一块木牌,拜了几拜,站起身来,将令牌放在灵位之前。一人说道:“李大哥,这两年之中,你将会务处理得井井有条,我香主之位,除了你之处,又有谁能配当?你也不用客气啦,乘早将令牌收起来罢!”众人默然半晌。另一人道:“这香主之位,可并不是凭着咱们自己的意思,要谁来当就由谁当。那是总舵主委派下来的。”   先一人道:“规矩虽是如此,但历来惯例,每一堂商定之后报了上去,上头从来没驳回过,所谓委派,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另一人道:“据兄弟所知,各堂的新香主,向来都由旧堂主推荐。旧香主或者年老,或者有病,又或是临终之时留下遗言,从本堂兄弟之中挑出一人接替,可就从来没有自行推选的规矩。”先一人道:“尹香主不幸为鳌拜所害,哪有什么遗言留下?贾老六,这件事你又不是不知,又干么在这时挑眼了?我明白你的用意,你反对李大哥当本堂香主,乃是心怀不轨,另有图谋。”那贾老六怒道:“我又心怀什么不轨,另有什么图谋?崔瞎子,你话说得清楚些,可别含血喷人。”   那姓崔之人少了一只左目,大声道:“哼,打开天窗说亮话,青木堂中,又有谁不知道你想捧你姊夫关夫子做香主。关夫子做了香主,你便是国舅老爷,那还不是大权在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吗?”贾老六大声道:“关夫子是不是我姊夫,那是另一回事。这次攻入康王府,是关夫子率领的,终于大功告成,奏凯而归,凭着我姊夫的才干,他不能当香主吗?李大哥资格老,人缘好,我并不是反对他。不过讲到本事,毕竟还是关夫子行得多。”崔瞎子突然纵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轻蔑之意。贾老六怒道:“你笑什么?难道我的话说错了?”崔瞎子笑道:“没有错,咱们贾六哥的话怎么会错?我只是觉得关夫子的本事太也厉害了些。五关是过了,六将却没有斩。事到临头,却将一个大仇人鳌拜,让人家小孩儿一刀杀了。”突然人丛中走出一人,满脸怒容在灵座前一站,齐乐认得他便是率领众人攻入康亲王府的那个长须人。见他一部长须飘在胸前,模样甚是威严。原来此人姓关,名叫安基,因胡子生得神气,又是姓关,大家便都叫他关夫子。他双目瞪着崔瞎子,粗声说道:“崔兄弟,你跟贾老六斗口,说什么都可以,我姓关的可没的罪你。大家好兄弟,在万云龙大哥灵前赌过咒,发过誓来,说什么同生共死,你这般损我,是什么意思?”崔瞎子心下有些害怕,退了一步,说道:“我……我可没敢损你。”顿了一顿,又道,“关二哥,你……你如赞成推举李大哥作本堂香主,那么……那么做兄弟的给你磕头赔罪,算是我说错了话。”关安基铁青着脸,说道:“磕头赔罪,那怎么敢当?本堂香主由谁来当,姓关的可不配说这一句话。崔兄弟,你也还没当上天地会的总舵主,青木堂的香主是谁,还轮不到你来说话。”   崔瞎子又退了一步,大声道:“关二哥,你这话也不明摆着损人吗?我崔瞎子是什么脚色,便是再投十八次胎,也挨不上当天地会的总舵主。我只是说,李力世李大哥德高望重,本堂之中,再也没哪一位像李大哥那样,教人打从心窝里佩服出来。本堂的香主倘若不是请李大哥当,只怕十之□□的兄弟们都会不服。”人丛中有一人道:“崔瞎子,你又不是本堂十之□□的兄弟,怎知道十之□□的兄弟们心中不服?我看啊,李大哥人是挺好的,大伙儿跟他老人家喝喝酒,晒晒太阳,那是再好不过的。可是说到做本堂香主,只怕十之□□的兄弟们心中大大的不以为然。”又一人道:“我说呢,张兄弟的话对得不能再对。德高望重又怎么样?咱们天地会是反清复明,又不是学孔夫子,讲什么仁义道德。德高望重,就能将鞑子吓跑吗?要找德高望重之人,私塾中整天‘诗云子曰’的老秀才可多得很。”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一名道人道:“依你之见,该当由谁来当本堂香主?”那人道:“第一,咱们天地会干的是反清复明大事。第二,咱们青木堂要在天地会各堂之中出人头地,干得有声有色。众兄弟中哪一个最有才干,最有本事,大伙儿便推他为香主。”那道人道:“最有才干,最有本事,依贫道看来,还是以李大哥为第一。”人丛中数十人都大声叫嚷起来:“我们推关夫子!李大哥的本事怎及得上关夫子?”   那道人道:“关夫子做事有股冲劲,这是大家佩服的……”许多人叫了起来:“是啊,那还有什么说的?”那道人双手乱摇,叫道:“且慢,且慢,听我说完。不过关夫子的脾气十分暴躁,动不动就发火骂人。他眼下在本堂中不过是一个寻常兄弟,大伙儿见到他,心中已先怕他三分。他一做香主,只怕谁也没一天安稳的日子过.”一人道:“关夫子脾气近来好得多了。他一做香主,只会更好。”那道士摇头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关夫子的脾气,是几十年形成的,就算按捺得住一时,又怎能按捺得一年半载?青木堂香主是终身大事,不可由于一个人的脾气不好,闹得弟兄们失和,大家人心涣散,不免误了大事。”   那道人道号玄贞,说道:“正是各人之事自家知,贫道脾气不好,得罪人多,所以尽量少开口。不过推选香主,乃是本堂大事,贫道忍不住要说几句了。”贾老六道:“又没人推你做香主,为什么要你出来东拉西扯?”玄贞勃然大怒,厉声道:“贾老六,江湖上朋友见到贫道之时,多尊称一声道长,便是总舵主,也是客客气气。哪有似你这般无礼的。你……你狗仗人势,想欺侮到我玄贞头上,可没那么容易!我明明白白跟你说,关夫子要当本堂香主,我玄贞第一个不赞成!他要当这香主,第一就须办到一件事。这件事要是办到了,贫道说不定就不反对。”贾老六本来听他说“狗仗人势”,心下已十分生气,只是一来玄贞道人武功高强,他当真动了怒,可也真不敢和他顶撞;二来这道人在江湖上名头甚响,总舵主对他客气,确也不假。自己要拥姊夫做本堂香主,此人如一力作梗,实是一个极大障碍,听他说只要姊夫办到一件事,便不反对他做香主,心下一喜,问道:“那是什么事,你倒说来听听。”   玄贞道人道:“关夫子第一件要办的大事,便须和‘十足真金’贾金刀离婚!”   此言一出,众人登时哄堂大笑,原来玄贞道人所说的“十足真金”贾金刀,便便是关夫子的妻室,贾老六的嫡亲姊姊。她手使两把金刀,人家和她说笑,常故意询问:“关嫂子,你这两口金刀,到底是真金还是假金?”她一定郑重其事的道:“十足真金,十足真金!哪有假的?”因此得到个“十足真金”的外号。玄贞道人要关夫子和妻子离婚,岂不是摆明了要贾老六的好看?其实“十足真金”贾金刀为人心直口快,倒是个好人。好兄弟贾老六也不坏,只是把姊夫抬得太高,关夫子又脾气暴躁,得罪人多,大家背后不免闲话甚多。   关安基手一伸,砰的一声,在桌上重重一拍,喝道:“玄贞道长,你说什么话来?我当不当香主,有什么相干,你干什么提到我老婆?”玄贞道人还未答话,人丛中一人冷冷的道:“关夫子,尹香主可没得罪你,你拍他灵座干什么?”原来关安基适才一拍,却是灵座之上。   关安基心中一惊,他人虽暴躁,倒是机灵得很,大声道:“是兄弟错了!”在灵位之前跪倒,拜了几拜,说道:“尹大哥,做兄弟的盛怒之下,在你灵台上拍了一掌,实在是兄弟的不是,请你老人家在天之灵,不可见怪。”说着砰砰砰的叩了几个响头。余人见他如此,也就不再追究。   崔瞎子道:“大家瞧!关夫子光明磊落,是条汉子,就是脾气暴躁,沉不住气。他做错了事,即刻认错,那当然很好。可是倘若当了香主,一件事做错了,往往干系极大,就算认错,又有什么用?”关安基本来声势汹汹,质问玄贞道人为何提及他妻子“十足真金”贾金刀,但盛怒之下,在尹香主灵台上拍了一掌,为人所责,虽然立即向尹香主灵位磕头,众兄弟不再追究,气势终于馁了,一时不便再和玄贞道人理论。玄贞也就乘面收篷,笑道:“关夫子,你我自己兄弟,一同出生入死,共过无数患难,犯不着为了一时口舌之争,失了兄弟间的和气。刚才贫道说的笑话,你包涵包涵,回家别跟贾金刀嫂子说起。否则她来揪贫道的须子,可不是玩的。”众人又都笑了起来。关安基对这道人本有三分忌惮,只好付之一笑。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有的说李大哥好,有的说关夫子好,始终难以定议。   冷眼旁观的齐乐实是看不下去了,径直去尹香主灵前点香,拜了一拜。众人见她行事出奇,便都停了争吵,看向齐乐。   只见齐乐拜完一拜,一面插香,一面背对众人自语道:“尹香主啊尹香主,你在世之时,青木堂中何等和睦,众兄弟真如至亲骨肉一般,同心协力,干那反清复明的大事。不幸你为鳌拜这奸贼所害,青木堂中,再没第二个人能如你这般,既有人缘,又有本事。尹香主啊,除非你死而复生,否则这青木堂只怕要互相纷争不休,成为一盘散沙,再也不能如你在世之时那般兴旺了。”众人听到她这等说,是又羞又恼,许多人忍不住又都流起泪来。贾老六甚至喝了一声:“你是什么人,有甚么资格在这胡言乱语!”齐乐闻言,转过身来,冷眼看向他,道:“李大哥有李大哥的好处,关夫子有关夫子的好处,两位都是好兄弟,怎能为了推举香主之事,大伙儿不和。依我之见,不如请尹香主在天之灵决定。你们写了李大哥和关夫子和名字,大伙儿向尹香主的灵位磕头,然后拈阄决定,如此最是公平不过,如何?”齐乐这般一说,许多人随声附和,也不去追究方才贾老六对她的责问。   贾老六大声道:“这法儿不好。”齐乐冷冷问道:“怎么不好?”贾老六道:“拈阄由谁来拈?只怕人有私心,发生弊端。”崔瞎子怒道:“在尹香主灵前,谁有这样大的胆子,敢作弊欺瞒尹香主在天之灵?”贾老六道:“人心难测,不可不防。”崔瞎子骂道:“□□奶奶的,除非是你想作弊。”贾老六怒道:“你这小子骂谁?”崔瞎子怒道:“是我骂了你这小子,却又怎么?”贾老六道:“我忍耐已久,你骂我奶奶,那可无论如何不能忍了。”刷的一声,拔出了钢刀,左手指着他喝道:“崔瞎子,咱哥儿到外面院子中去比划比划。”只听此时齐乐又道:“拈阄之事,确也太玄了,有点儿近乎儿戏。那不如,还是请李大哥和关夫子以武功一决胜败如何?拳脚也好,兵刃也好,点到为止,不可伤人。大伙儿站在旁边睁大了眼瞧着,谁胜谁败,清清楚楚,谁也没有异言。”   贾老六首先赞成,大声道:“好!就是比武决胜败,倘若李大哥胜了,我贾老六就拥李大哥为香主。”他这一句话一出口,齐乐立时心想:“你赞成比武,那定是你姊夫的武功胜了李大哥,还比什么?”连齐乐都这么想,旁人自然是一般的想法,果然拥李派登时纷纷反对。齐乐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大家无意义的争吵,眼光却不住在场中扫视,似乎是在找谁,直到扫到那个说话冷言冷语的汉子,那人恰巧也是怪异地看着自己。   正纷乱间,只见那人看着齐乐,冷冷的道:“尹香主啊尹香主,你一死之后,大家都瞧你不起了。在你灵前说过的话,立过的誓,都变成放他妈的狗屁了。”众人立时静了下来,跟着几个人同时问道:“祁老三,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祁老三冷笑道:“哼,我姓祁的当年在万云龙大哥和尹香主灵前磕过头,在手指上刺过血,还立下重誓,决意为尹香主报仇,亲口说过:‘哪一个兄弟杀了鳌拜,为尹香主报得大仇,我祁彪清便奉他为本堂香主,忠心遵奉他号令,决不有违!’这一句话,这祁老三是说过的。姓祁的说过话算数,决不是放狗屁!”霎时之间,大厅中一片寂静,更无半点声息。原来这一句话,大厅上每个人都说过的。   隔了一会,还是贾老六第一个沉不住气,说道:“祁三哥,你这话是没错,这几句话大家都说过,连我贾老六在内,说过的话,自然不能含糊。可是……可是……你知,我知,大家都知,杀死鳌拜的,乃是这个……这个……”他转身寻觅齐乐,齐乐却笑笑,看着他道:“是我这个小太监,是也不是?”贾老六别扭地答了一声是。齐乐笑了笑,又不说话了。祁彪清方才就觉得这齐乐有些不简单,此时见如此,便正色道:“小兄弟,你做什么要杀鳌拜?”齐乐早已不记得韦小宝在此时是怎么唬这些天地会的人了,干脆道:“鳌拜杀便杀了,这奸贼做了不少坏事,害死无数英雄好汉,便这般杀他也不过是便宜他了。”   大厅上众人你瞧我,我瞧你,都感惊异。贾老六忽问:“小……朋友,你说鳌拜杀了无数英雄好汉,又关你什么事?”齐乐道:“怎么不关我事?我有一个好朋友,就给鳌拜害死了,而且我做太监也都是因为鳌拜这厮。”想想,齐乐升做小太监头头确实也是因为擒鳌拜之功,她这般说倒是也没错。祁彪清问道:“你做太监做了多久?”齐乐道:“什么多久?半年也还不到。”又有人问:“你说你有好朋友被鳌拜害死,你那朋友是谁?在道上可有名号?”齐乐道:“这人可不是江湖中人,要说名号,那是有,叫做‘小白龙’。当初他跟一名叫茅十八的兄弟一起被捉进宫中的。”十几个人一齐“哦”的一声。贾老六道:“茅十八?可他没有死啊。”齐乐喜道:“他没有死?那当真好!那我朋友也不算白白牺牲了。贾老六,你在扬州骂盐枭,茅十八为了你跟人打架,我那朋友当时还帮着他打呢。”贾老六搔了搔头,道:“可真有这回事。”关安基道:“很好!这个小朋友到底是敌是友,事关重大。老六,你带几位兄弟,去将茅十八请来,对一对话。”贾老六应道:“是!”转身出厅。   祁彪清拉过一张椅子,道:“小兄弟,请坐!”齐乐也不客气,就坐下来。跟着有人送上一碗面,一杯茶。齐乐也是饿得狠了,吃了个干净。关安基、祁彪清,还有那个人人叫他“李大哥”的李力世陪着她闲谈,言语中颇为客气,其实在盘问她的身世和经过遭遇。齐乐也不隐瞒,偶然扯几句小慌,骂几句鳌拜,还将如何帮着康熙擒拿鳌拜等一一说了。关安基等原已听说,鳌拜是为小皇帝及一群小太监所擒,听齐乐说来活灵活现,多半不假。关安基叹道:“鳌拜号称满洲第一勇士,不但为你所杀,而且也曾为你所擒,那也真是天数了。”闲谈了半个时辰,关安基、李力世、祁彪清等人都是阅历极富的老江湖,虽觉齐乐言语有些浮滑,但大关节处却毫不含糊。忽听得脚步声响,厅门推开,两条大汉抬了一个担架进来,贾老六跟在后面说道:“姊夫,茅十八请来啦!”   齐乐跳起身来,仔细辨认了一下躺在担架之上那人。齐乐是没见过茅十八的,只能凭着书中描写的印象,做个猜测。眼前这人双颊瘦削,眼眶深陷,容色十分憔悴,实在是不好辨别,就问道:“他生病了吗?”   茅十八给贾老六抬了来,只知天地会青木堂有大事相商,不知何事,陡然间见到了齐乐,也不知对方是谁,只是一直打量自己,便觉得有些糊涂。只听齐乐问:“茅十八茅兄?你可记得扬州的‘小白龙’韦小宝?”茅十八听人提起韦小宝,大喜若狂,叫道:“小宝……他……他也逃出来啦,那可好极了。我……我这些时候老是想着他,只盼伤愈之后,到皇宫救他出去。这……这真好!”“茅兄……他,小宝他,力擒鳌拜时给鳌拜打死啦……”“什么?!你,你快给我说说!”担架上的茅十八一听便激动了,顾不上自己身体,撑着坐了起来,拉住齐乐,细细问了很多。众人见茅十八说话之时,真情流露,显然与那叫“韦小宝”的孩子交情极好,而齐乐与茅十八的交谈中,凡与韦小宝相关的,齐乐也说得分毫不差。听他两这番交谈,众人心中本来还存着三分疑虑的,霎时之间一扫而空。这小太监的朋友,果然是茅十八的兄弟,一起被掳入清宫之中。茅十八虽然并非天地会的会友,但在江湖上也颇有名声,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近年来又为清廷缉捕,乃是众所周知之事。齐乐既与他的兄弟在清宫中是过命的交情,那自然不会真是清宫中的太监。   齐乐道:“茅大哥,你……你受了伤?”茅十八叹了口气,道:“唉,那晚从宫中逃出来,将到宫门之外,终于遇上了侍卫,我以一敌五,杀了二人,自己也给砍了两刀,拚命的逃出宫门。宫中又有侍卫追出,本来是逃不了的,幸好天地会的朋友援手,才救了我性命。只恨我不能亲手手刃鳌拜那奸贼为小宝报仇!”说得激动,茅十八又是一阵咳。齐乐见他望见鳌拜首级,说起韦小宝时,真是虎目含泪,心下也不禁恻然。想想,韦小宝也不知究竟是被雷劈的,还是被自己砸死,总之都是倒霉。现在自己又拉他来挡枪,也是觉得对他不住,是以便说韦小宝是在擒鳌拜时身亡,这样在茅十八心里也好,这些天地会众人印象中也好,他好歹也是一个知晓大义,顶天立地的好小子。   “齐兄弟,你也是天地会好朋友们救出来的吗?”茅十八忽然问起,关安基等登时神色尴尬,觉得这件事实在做得不大漂亮。哪知齐乐道:“正是,那老太监逼着我做小太监,直到今日,才逃出来,幸好碰上了天地会的这些……这些朋友。”天地会群豪都暗暗吁了口气,觉得齐乐如此说法,顾全了他们脸面,心中暗暗感激,这人年纪虽小,却很够朋友。   当下贾老六招呼茅十八和齐乐二人到厢房休息,青木堂群雄自在厅上继续会商大事。茅十八伤得极重,虽然已养了好几个月伤,仍是身子极弱,刚才抬来时途中又颠簸了一会,伤口疼痛,精神疲乏,想要说话,却无力气。   青木堂中这些事,暂时也算是了了。齐乐心情一宽,蜷缩在一张太师椅中便睡着了。睡到后来,觉得有人将她抱起,放到床上,盖上了被子。   次日清晨醒来,有一名汉子送上洗脸水,清茶,一大碗大肉面。天地会愿意好好招待自己本是好事,可齐乐瞥见厢房外站着两个汉子,窗外也站着两名汉子,虽然假装晃来晃去,无所事事,但显然是奉命监视。见天地会如此行事,齐乐就真有些恼了:“哼,要守住我齐乐,恐怕也不这么容易。”看明周遭情势,已有了计较,当即伸手用力推开向东的一扇窗。窗声一响,四名汉子同时向窗子望去,她一引开四人视线,猛力将厢房门向内一拉,立即一骨碌钻入床底。四名汉子听到门声,立即回头,只见两扇门已经打开,兀自不住晃动,都大吃一惊。   这四人正是奉命监视齐乐的,突见房门已开,第一个念头便是她已经逃了,四个人齐叫糟糕,冲入厢房,但见茅十八在床上睡得甚熟,齐乐果然已不知去向。一人叫道:“那孩子逃去不远,快分头追截,我去禀告上头。”其余三人应道:“是!”急冲出房,其中二人跃上了屋顶。   见几人离去,齐乐冷哼了一声,从床底下大模大样的走了出来,便向外走去,来到大厅之中。一推开门,只见关安基和李力世并排而坐,那名奉命监视她的汉子正在气急败坏的禀报:“这……这小孩儿忽然逃……逃走了,不知到……到了哪里……”话未说完,突然见到齐乐出现,那人“啊”的一声,瞪大了双眼,说不出话来。   齐乐伸了个懒腰,说道:“李大哥,关夫子,你二位好!”关安基和李力世对望了一眼,向那人道:“下去!没半点用!”随即向齐乐笑道:“请坐,昨晚睡得好罢?”齐乐笑嘻嘻的坐了下来,道:“很好,很好!”   这时大厅长窗又突然推开,两人冲了进来,一人叫道:“关夫子,那……那小孩不知逃到什么地……”忽然见到齐乐坐着,惊道:“咦!他……他……”齐乐忍不住讥笑道:“你们这四条汉子,啧啧……我如想逃走,早就逃了。”另一人还傻头傻脑,问道:“你怎么走出来的?怎么我眼睛一花,人影也没瞧见,你就已经逃了。”齐乐好笑道:“我会隐身法,这法儿可要传你?”关安基皱眉挥手,向那两人道:“下去罢!”那傻头傻脑之人兀自在问:“当真有隐身法?怪不得,怪不得。”李力世道:“小兄弟年纪轻轻,聪明机警,令人好生佩服。”   正客套间,忽听得远处蹄声隐隐,有一大群人骑马奔来,关安基和李力世同时站起。李力世低声道:“鞑子官兵?”关安基点点头,伸指入口,嘘嘘嘘吹了三声,五个人奔入厅来。关安基道:“大伙儿预备!叫贾老六领人保护茅爷。鞑子官兵如是大队到来,不可接战,便照以前的法子分头退却。”五人答应了,出去传令,四下里天地会众人齐起。关安基道:“小兄弟,你跟着我好了。”   忽有一人疾冲进厅,大声道:“总舵主驾到!”关安基和李力世齐声道:“什么?”那人道:“总舵主率同五堂香主,骑了马正往这儿来。”关李二人大喜,齐声问道:“你怎知道?”那人道:“属下在道上遇到总舵主亲口吩咐,命属下先来通知。”   关安基见他跑得气喘吁吁,点头道:“好,你下去歇歇。”又吹口哨传人进来,吩咐道:“不是鞑子官兵,是总舵主驾临!大伙儿一齐出门迎接。”   消息一传出,满屋子都轰动起来。关安基拉着齐乐的手,道:“小兄弟,本会总舵主驾到,咱们一齐去迎接!” 作者有话要说:  唉,多年不看鹿鼎记原文,等到自己改文细看的时候才发现,众女主出场怎么这么晚啊……   对不起,这一回还是木有好妹子登场OTZ   ☆、佳客偶逢如有约  盛名长恐见无因   齐乐随着关安基,李力世等群豪来到大门外,只见二三百人八字排开,脸上均现兴奋之色。过了一会,两名大汉抬着担架,抬了茅十八出来。李力世道:“茅十八,你是客人,不用这么客气。”茅十八道:“久仰陈总舵主大名,当真如雷贯耳,今日得能拜见,就算……就算即刻便死,那……那也是不枉了。”他说话仍是有气没力,但脸泛红光,极是高兴。   耳听得马蹄声渐近,尖头起处,十骑马奔了过来。当先三骑马上乘客,没等奔近便翻身下马。李力世等迎将上去,与那三人拉手说话,十分亲热。齐乐听得其中一人说道:“总舵主在前面相候,请李大哥、关夫子几位过去……”几个人站着商量了几句,李力世、关安基、祁彪清、玄贞道人等六人便即上马,和来人飞驰而去。   茅十八好生失望,问道:“陈总舵不来了吗?”对他这句问话,没一人回答得出,倒是齐乐笑道:“茅兄你且好生候着,万事不急。”   过了良久,又一人骑马驰来传令,点了十三个人名字,要他们前去会见总舵主。那十三人大喜,飞身上马,向前疾奔。茅十八只在旁喃喃道:“江湖之上,人人都仰慕陈总舵主,但要见上他……他老人家一面,可当真艰难得很。”齐乐见他这般,摇摇头,但笑不语。   群豪见这情势,总舵主多半是不会来了,但还是抱着万一希望,站在大门外相候,有的站得久了,便坐了下来。有人劝茅十八道:“茅爷,你还是到屋里歇歇。我们总舵主倘若到了,尽快来请茅爷相见。”茅十八摇道:“不!我还是在这里等着。陈总舵主大驾光临,在下不在门外相候,那……那可太也不恭敬了。唉,也不知我茅十八这一生一世,有没福份见他老人家一面。”齐乐见茅十八这憨直汉子这般纠结,只得安慰道:“你莫急,只管宽心候着,到时别说求见什么的,那边是要请你去的。”听了这话,群豪之中有人哄笑起来,只道齐乐是个不懂事的小辈。   哪知忽听得蹄声渐近,又有人驰来,坐在地下的会众都跃起身来,大家伸长脖子张望,均盼总舵主又召人前去相会,这次有自己的份儿。果然来的又是四名使者,为首一人下马抱拳,说道:“总舵主相请茅十八茅爷、齐乐齐爷两位,劳驾前去相会。”闻言的众人都大为惊讶,看向齐乐。茅十八更是一声欢呼,从担架中跳起身来。但“哎唷”一声,又跌在担架之中,叫道:“快去,快去!”齐乐心中却有些别扭,齐爷算个什么称呼,叫声齐姊姊还差不多。   两名使者在马上接过担架,双骑相并,缓缓而行。另一名使者将坐骑让给了齐乐,自己另乘一马,跟随在后。六人沿着大路行不到三里,便转入右边的一条小路。一路上都有三三两两的汉子,或坐或行,巡视把守。为首的使者伸出中指、无名指、小指三根手指往地下一指,把守二人点点头,也伸手做个暗号。齐乐见这些人所发暗号各各不同,也不知是何用意。又行了十二三里,来到一座庄院之前。守在门口的一名汉子大声叫道:“客人到!”跟着大门打开,李力世、关安基,还有两名没见过面的汉子出来,抱拳说道:“茅爷、齐爷,大驾光临,敝会总舵主有请。”茅十八挣扎着想起来,说道:“我这么去见陈总舵主,实在,实在……哎唷……”终于支撑不住,又躺倒在担架上。李力世道:“茅爷身上有伤,不必多礼。”让着二人进了大厅。一名汉子向齐乐道:“齐爷请到这里喝杯茶,总舵主想先与茅爷谈谈。”当下将茅十八抬了进去。齐乐喝得一碗茶,仆役拿上四碟点心,齐乐吃了一块,心想:“这点心比皇宫里的,可差得太远了,不讲究衣食,这陈近南倒是个实在人物。”   过了一顿饭时分,李力世等四人又一起出来,其中一个花白胡子老者道:“总舵主有请齐爷。”齐乐跟着四人入内,来到一问厢房之外。那老者掀起门帷,说道:“齐乐齐爷到!”   真要见到陈近南了,齐乐反是有一些忐忑。房中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书生站起身来,笑容满脸,说道:“请进来!”齐乐走进房去,关安基道:“这位是敝会陈总舵主。”   齐乐微微仰头向他瞧去,见这人神色和蔼,但目光如电,直射过来,不由得吃了一惊,双膝微曲,便欲拜倒。齐乐暗道这陈近南果然有些本事,只怕比起海大富也是不遑多让,甚至更有过之。   那书生见齐乐强自撑着,便去相扶,笑道:“不用多礼。”齐乐双臂被他一托,突然间全身一热,打了个颤,便拜不下去。那书生笑道:“这位小兄弟擒杀满洲第一勇士鳌拜,为我无数死在鳌拜手里的汉人同胞报仇雪恨,数日之间,名震天下。成名如此之早,当真古今罕有。”   齐乐本来对陈近南有三分好感,但对方才那一下便将那点印象分给扣了。哼,下马威是吧?玩小手段是吧?于是一拱手,似笑非笑道:“平生不见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陈近南不明她是何意,谦虚道:“江湖人抬爱而已,小兄弟莫当真。”齐乐点点头,道:“我不过面皮生得年少一些,其实我已年过二十了。回首成名早过我的英雄豪杰,是比比皆是。”陈近南闻言愣了一愣,指着一张椅子,微笑道:“请坐!”自己先坐了,齐乐便也坐下。李力世等四人却垂手站立。陈近南微笑道:“听会中兄弟说,小兄弟用计擒了鳌拜,不知可否与我说说细节?”   齐乐抬起头来,和他目光一触,一颗心不由得突突乱跳,忙撇过头冷静一番,心中暗自腹诽,难道陈近南练的是火眼金睛不成!而后将如何与康熙相识,鳌拜如何无礼,自己如何和小皇帝合力擒他之事说了。陈近南一言不发的听完,点头道:“原来如此。小兄弟的武功和茅爷不是一路,不知尊师是哪一位?”齐乐等的就是这一句,她觉得陈近南比起天地会中多数人确实好上不少,可对自己的几次行为实在称不上是谦谦君子。既然你不是君子,那我也不必枉做君子。齐乐也不是什么圣母白莲花,方才已打定主意,既然你对我怀疑再三,想让我难堪,便莫要嫌我恶意报复了。有些为难似的说道:“我是学过一些功夫,可都是情势所迫,跟人胡乱学的三招两式。我知道没经过师傅同意就学他人招式不太好,也知我在外性子顽劣惹师傅生气……”她故意这般,偏先不说师傅是谁,说到这,忽然去拉住陈近南衣袖,眼红红地说:“师傅,我知道错了!你不要不认我了,我保证以后会乖乖听话,好好练功!”说着说着,竟还抹起了眼泪,“师傅,你走的这段时间,我好想你,我都想明白了,你对我严格要求都是为我好……”这一下陈近南脸色有些变了,看了看一旁也是大吃一惊的关安基等四人,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竟把他四人支了出去。   关安基等四人都退了出房去,反手带上了门。陈近南道:“齐兄弟,这时只有你我二人,有什么话你不妨直说吧。齐乐瞅了瞅陈近南,见他似乎并未生气,便看着他,嘿嘿一笑:“师傅,你实在英气逼人,在你面前,我只觉说谎十分辛苦。”陈近南是聪明人,齐乐也不直接表达她对于陈近南的不满,点到即止。   齐乐的回答让陈近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只得点点头道:“好,你便捡你想说的说。”对于陈近南的回复齐乐很是满意,于是对陈近南的印象分又往回加了一点点,何况一直说谎也确实很累,她便捡些陈近南能听懂的说与他听。听齐乐说完后,陈近南也是有惊有喜,他拉过她右手在她腕上一搭,不由得吁了口长气,微笑道:“好极,好极!我心中正有个难题,好久拿不定主意,原来小兄……你果然不是给净了身,做了太监!”左手在桌上轻轻拍道:“我天地会中也并非无女子,定当如此!尹兄弟后继有人,青木堂有主儿了。”齐乐见他神色欢愉,似是解开了心中一件极为难的事,也不禁代他高兴。   陈近南负着双手,在室内走来走去,自言自语:“我天地会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前人从所未行的事。万事开创在我,骇人听闻,物议沸然,又何足论?”他文绉绉的说话,齐乐只觉好玩。又听陈近南忽然道:“那海大富教你的武功,不论真的也好,假的也好,你试演给我瞧瞧。” 眼见无可推托,齐乐说道:“是他教的,可不关我事,如果太可笑,你骂他好了。”陈近南微笑道:“放手练好了,不用担心!”   齐乐于是拉开架式,将海大富所教的小半套“大慈大悲千叶手”使了一遍,其中有些忘了,有些也还记得。陈近南凝神观看,待齐乐使完后,点了点头,道:“从你出手中看来,似乎你还学过少林寺的一些擒拿手,是不是?”“只学过一些,是用来和小皇帝打架的。”于是将“大擒拿手”中一些招式也演了一遍。陈近南微微而笑,说道:“不错!”齐乐道:“我早知你见了要笑。”陈近南微笑道:“不是笑你!我见了心中喜欢,觉得你记性、悟性都不错,是个可造之材。那一招‘白马翻蹄’,海大富故意教错了,但你转到‘鲤鱼托鳃’之时,能自行略加变化,并不拘泥于死招,那好得很!”   齐乐灵机一动,寻思:“陈近南的武功似乎比海大富又高得多,不说教不教武功,只要他能给我解了之前海大富给我下的毒就可以了!”斜头向他瞧去,便在这时,陈近南缓缓的道:“你可知我们天地会是干什么的?”齐乐道:“天地会反清复明,帮汉人,杀鞑子。”陈近南点头道:“正是!你愿不愿意入我天地会做兄弟?”   齐乐好半天没回答,忽然道:“我中过海大富的毒,至今未解。”陈近南看向她,示意她说下去。“若是我不入天地会,你是否还愿意替我解毒?”闻言,陈近南愣了一愣,道:“竟有此事。你于我天地会有大功劳,无论你是否入会,我都可替你化去身上所中之毒。”“好,有你这句便够了。”齐乐见天地会众大多如一盘散沙,加上无论是历史上也好,小说中也好,反清复明也都是悲剧一桩,她并不想搅和进去。只是她自己也不知为何,忽然道:“你现在便帮我解毒如何?”陈近南竟无半分考虑,道:“好。”言出必行,马上便出手解了齐乐剩下的余毒。解完毒齐乐坐在地上不起,也不看向陈近南,道:“你可知天地会如今看上去形势大好,但内里却如一盘散沙?”这话说得陈近南变了变脸色,过得半晌道:“此话怎讲?”“……”齐乐心中也是矛盾,其实虽说陈近南的一些行为齐乐不是那么喜欢,可她其实还是有几分尊敬他的。犹豫再三,齐乐将在尹香主堂前发生之事尽都告诉了陈近南,只听得陈近南脸色也是难看。最后齐乐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不否认天地会所为是反清复明。可跟先生你这般,出于民族大义而为者又有几人?”齐乐话未说完,只见陈近南木着脸左手一探,擦的一声响,将桌子角儿抓了一块下来。齐乐见状,便看着陈近南,不再言语。良久,陈近南才叹道:“永华失态了,请继续罢。”齐乐点点头,接着说道:“权力使人腐化,特别是对心志不坚之人。下面的人尚且如此,上面掌大权之人……”见陈近南手中发力,先前抓下的桌子角已成木屑纷纷而下,齐乐自然噤了声,点到即止。看陈近南的脸色,怕是已想到郑家那边的王位之争。   “唉。”人生嘛,一生中可能总要疯狂几次吧。齐乐长叹一声,道:“加我入会罢。”闻言,陈近南愣了愣,嗫嚅道:“听你方才所言,我原道你不会入会……”齐乐笑了笑,道:“我不入会,你又怎让我当那青木堂香主。”“原来你已知我心中所想。”“我还知道你看上的是我在宫中身份,是也不是?”“……本是如此。但现下却是因为你的确是个人才。”“好,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不介意你们是否利用我的身份。我既入会,自然会为天地会效力,只是我有话要说在前面。”说着齐乐看向陈近南,陈近南颔首,道:“但说无妨。”“我不会对康熙动手,你们也不能逼我加害于他。”陈近南思虑片刻,道:“不知是何理由?”聪明人就是好打交道,齐乐竖起三指道:“其一,皇室子弟众多,除了一个康熙,后面陆续有来,杀康熙,没有意义。其二,说句你不喜的话。明也好,清也罢,天下百姓,皆是无辜。咱们有心反清复明,自也有人只求生存,不在乎明清。现下康熙轻徭薄役,有心善待天下百姓,若换上个更糟的,受罪的还是百姓。”果真这话说完,陈近南似有丝丝不快,但也没做辩驳,又听齐乐说的是“咱们”,自是已将自己看成自己这边一伙,这点却是有些高兴,便不再纠结,示意齐乐说完最后一条。“最后这第三……倒是我出于私心。我与他私交甚好,要说视他如弟弟也不为过,是以我不忍,也不愿。”“……好。”陈近南权衡后算是与齐乐达成了私下协议。   齐乐入会这事算是定下了,陈近南大为高兴,催着齐乐一起出去与众位弟兄说。见陈近南真诚待己,齐乐忍不住道:“陈先生,你功高震主……我确有几分敬佩于你,不愿见你有不测……”听罢陈近南身上明显一颤,默不作声。半晌后,转身向齐乐凝视片刻,道:“你愿不愿拜我为师?”齐乐也凝视了陈近南片刻,笑了笑,拜倒在地,口称:“师傅!”陈近南这次不再相扶,由她磕了三个头,道:“够了!”。   陈近南道:“我姓陈,名近南。这‘陈近南’三字,是江湖上所用。你今日既拜我为师,须得知道为师的真名。我真名叫作陈永华,永远的永,中华之华。”说到自己真名时,压低了声音。人如其名,齐乐点点头,道:“徒弟牢记心中,不敢泄漏。”陈近南又向她端详半晌,缓缓说道:“你是我的第四个徒儿,说不定便是我的关门北子,天地会事务繁重,我没功夫再收弟子。你的三个师兄,两个在鞑子交战阵亡,一个死于国姓爷光复台湾之役,都是为国捐躯的大好男儿……”絮絮叨叨又说教不少,方才携了齐乐去到大厅。   大厅上本来坐着二十来人,一见总舵主进来,登时肃立。陈近南点了点头,走到上首的第二张椅上坐下。齐乐见居中中张椅子空着,在师傅之上还空着一张椅子,心下了然,那张应当是留给郑王府的。   陈近南道:“众位兄弟,昔日我有一小徒,性子顽劣,不服管教,我曾将她逐出门墙。而今她已知悔改过,今日我将她重新收回门下。”向齐乐一指,道:“就是她!”先前齐乐作怪,说自己是陈近南弟子,现下陈近南顺势替她圆了回来,也算是卖她个人情。   众人一齐上前,抱拳躬身,说道:“恭喜总舵主。”又向齐乐拱手,纷纷道喜。各人脸色有的显得十分欢喜,有的则大为诧异,有的则似乎不敢相信。   陈近南吩咐齐乐:“见过了众位伯伯、叔叔。”齐乐向众人躬身见礼。一共引见了九堂的香主,以后引见的便是位份和职司较次的人。那九堂香主都还了半礼。连称:“不敢,小兄弟请起。”陈近南待齐乐和众人相见已毕,说道:“众位兄弟,这次小徒重回山墙后,想要她入我天地会。”众人齐声道:“那再好也没有了。”   莲花堂香主蔡德忠是个白发白须的老者,说道:“自来名师必出高徒。总舵主的弟子,必是一位智勇兼全的小侠,在我会中,必将建立大功。”家后堂香主马超兴又矮又胖,笑容可掬,说道:“今日和齐家小兄弟相见,也没什么见面礼。姓马的向来就会精打细算,这样罢,这和蔡香主二个,便做了小兄弟入会的接引人,就算是见面礼了。蔡兄以为如何?”蔡德忠哈哈大笑,说道:“老马打的算盘,不用说,定然是响的。这一份不用花钱的见面礼,算我一个。”   众人嘻笑声中,陈近南道:“两位伯伯天大的面子,当你的接引人,快谢过了。”齐乐不明白接引人是什么,为何陈近南便不算接引人。但也不以为意,听陈近南的吩咐上前磕头道谢。陈近南道:“本会的规矩,入会兄弟的言行好歹,和接引人有很大干系。我这小徒是很机警的,就怕她灵活过了头,做事不守规矩。蔡马二位香主既做她接引人,以后也得帮我担些干系,如见到她有什么行止不端,立即出手管教,千万不可客气。”齐乐听到这,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但细想想,估计那两人也不敢真管,只得撇撇嘴作罢。蔡德忠道:“总舵主太谦了。总舵主门下,岂有不端之士?”马超兴笑道:“管教是不敢当的。小兄弟年纪小,若有什么事不明白,大家是自己兄弟,自然是开诚布公,知无不尽。”陈近南点头道:“我这里先多谢了。”齐乐看着眉开眼笑,心道:“果真只是场面话。”   只听陈近南道:“李兄弟,便请你去安排香堂,咱们今日开香堂,让齐乐入会。”李力世答应了出去安排。陈近南又道:“照往日规矩,有人要入本会,经人接引之后,须得查察身世和为人,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两年,查明无误,方得开香堂入会。但齐乐在清宫之中担任职司,是鞑子小皇帝身边十分亲近之人,于本会办事大有方便,咱们只得从权。可不是我为了自己弟子而特别破例。”众人都道:“弟兄们都理会得。”洪顺堂香主方大洪身材魁梧,一把黑须又长又亮,郎声说道:“咱们能有这么一位亲信兄弟,在鞑子皇帝身边办事,当真上天赐福,合该鞑子气数将尽,我大明江山兴复有望。这叫做知已知彼,百战百胜。哪一个不明白总舵主的用心?”“天真!”齐乐听着,只是在一旁暗自撇嘴。   蔡德忠当下将天地会的历史和规矩简略给齐乐说知,说道:“本会的创始祖师,便是国姓爷,原姓郑,大名上成下功。当初国姓爷率领义师,进攻江南,围困江宁,功败垂成,在退回台湾之前,接纳总舵主的创议,设立了这个天地会。那时咱们的总舵主,便是国姓爷的军师。我和方兄弟、马兄弟、胡兄弟、李兄弟,以及青木堂的尹香主等等,都是国姓爷军中校尉士卒。”   郑成功在江浙闽粤一带声名极响,他于康熙元年去世,其时逝世未久,人人提到他时,语气之间还是十分恭敬。蔡德忠又道:“咱们大军留在江南的甚多,无法都退回台湾,有些退到厦门,那也只是一小部分,因此总舵主奉国姓爷之命,留在中土,成立天地会,联络国姓爷的旧部。凡是曾随国姓爷攻打江浙的兵将,自然都成为会中兄弟,不必由人接引,也不须察看。但若外人要入会,就得查察明白,以防有奸细混入。”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脸上忽然现出异样神采,继续说道,“想当年咱们大军从台湾出发,一共是一十七万人马,五万水军,五万骑兵,五万步兵,一万人游击策应,又有一万‘铁人兵’,个个身披铁甲,手持长矛,专砍鞑子兵的马足,兵刃羽箭伤他不得。镇江扬篷山那一战,总舵主领兵二千,大破鞑子兵一万八千人,当真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我是总舵主麾下第八镇的统兵官,带兵冲杀过去,只听得鞑子兵人人大叫:‘马鲁,马鲁!契胡,契胡!’”马超兴笑道:“蔡香主一说起当年攻克镇江、大杀鞑子兵的事,便兴高采烈,三日三夜也说不完。你接引人给齐兄弟说会中规矩,这般说来,说到齐兄弟的须子跟你一般长了,还是说不完……”话到此处,突然想起齐乐是个小太监,怎么有胡子?偷眼向齐乐瞧了一眼,见她不以为意,才放了心。   这时李力世进来回报,香堂已经设好。陈近南引着众人来到后堂。齐乐见一张板桌上供着两个灵牌,中间一个写着“大明天子之位”,侧边一个写着“大明延平郡主、诏讨大将军郑之位”,板桌上供着一个猪头,一个羊头,一只鸡,一尾鱼,插着七枝香。众人一齐跪下,向灵位拜了。蔡德忠在供桌上取过一张白纸,朗声读道:   “天地万有,回复大明,灭绝胡虏。吾人当同生同死,仿桃园故事,约为兄弟,姓洪名金兰,合为一家。拜天为父,拜地为母,日为兄,月为姊妹,复拜五祖及始祖万云龙为洪家之全神灵。吾人以甲寅七月二十五日丑时为生时。凡昔二京十三省,当一心同胡虏剿灭之天兆。吾人当行陈近南之命令,历五湖四海,以求英雄豪杰。焚香设誓,顺天行道,恢复明朝,报仇雪耻。歃血誓盟,神明降鉴。”   蔡德忠念罢演词,解释道:“齐兄弟这番话中所说桃园结义的故事,你知道吗?”齐乐道:“桃园三结义,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蔡德忠道:“对了,你入了天地会,大家便都是兄弟了。我们和总舵主是兄弟,你拜了他老人家为师,大家是你的伯伯叔叔,因此你见了我们要磕头。但从今而后,大家都是兄弟,你就不用再向我们磕头了。”齐乐应道:“是。”心想:“那好得很。”   蔡德忠道:“我们天地会,又称为洪门,洪就是明□□的年号洪武。姓洪名金兰,就是洪门兄弟的意思。我洪门尊万云龙为始祖,那万云龙,就是国姓爷了。一来国姓爷真姓真名,兄弟们不敢随便乱叫;二来如果鞑子的鹰爪们听了诸多不便,所以兄弟之间,称国姓爷为万云龙。‘万’便是千千万万人,‘云龙’是云从龙。千千万万人保定大明天子,恢复我锦绣江山。这是本会的秘密,可不能跟会外的朋友说起。”齐乐点头道:“我知道了。茅大哥挺想入咱们天地会,咱们能让他入会吗?”蔡德忠道:“日后齐兄弟可以做他的接引人,会中再派人详细查察之后,那自然也是可以的。”   蔡德忠又道:“七月二十五日丑时,是本会创立的日子时辰。本会五祖,乃是这军在江宁殉难的五位大将,第一位姓甘名辉。想当年我大军攻打江宁,我统率镇兵,奉了总舵主军师之命,埋伏在江宁西城门外,鞑子兵……”他一说到当年攻打江宁府,指手划脚,不由得越说越远。马超光微笑插嘴:“蔡香主,攻打江宁府之事,咱们慢慢再说不迟。”   蔡德忠一笑,伸手轻轻一拍自己额头,道:“对,对,一说起旧事,就是没完。现下我读‘三点革命诗’,我读一句,你跟着念一句。”当下读诗道:“三点暗藏革命宗,入我洪门莫通风。养成锐势从仇日,誓灭清朝一扫空。”齐乐跟着念了。蔡德忠道:“我这洪门的洪字,其实就是我们汉人的‘汉’字,我汉人的江山给鞑子占了,没了土地,‘汉’字中去了个‘土’字,便是‘洪’字了。”当下将会中的三十六条誓词,十禁十刑,二十一条守则,都向齐乐解释明白。齐乐一一凛遵,发誓不敢有违。   马超兴取过一大碗酒来,用针在左手中指上一刺,将血滴入酒中。陈近南等人了都刺了血,最后齐乐刺血入酒,各人喝了一口血酒,入会仪典告成。众人和她拉手相抱,甚是亲热,齐乐却是尴尬的很。   陈近南道:“本会共有十堂,前五房五堂,后五房五堂。前五房莲花堂,洪顺堂、家后堂、参太堂、宏化堂。后五房青木堂、赤火堂、西金堂、玄水堂、黄土堂。九堂的香主,都已聚集在此,只有青木堂尹香主,前年为所杀,至今未有香主。青木堂中兄弟,昔日曾在万云龙大哥灵位和尹香主灵位前立誓,哪一个杀了鳌拜,为尹香主报仇,大伙儿便奉他为本堂香主。这件事可是有的?”众人都道:“正是,确是这事。”   陈近南锐利的目光,从左至右,在各人脸上扫了过去,缓缓说道:“听说青木堂中的好兄弟们,为了继立香主之事,曾发生一些争执,虽然大家顾全大局,仁义为重,并没伤了和气,但此事如无妥善了断,青木堂之内,总伏下一个极大的隐忧。青木堂是我天地会中极重要的堂口,统管江南、江北各府州县,近年来更渐渐扩展到了山东、河北,这一次更攻进了北京城里。青木堂香主是否得人,与本会的兴衰,反清大业的成败有极大干系。如果堂中众兄弟意见不合,不能同心协力,这大事就干不成了。”顿了一顿,问道,“鳌拜那奸贼,乃齐乐所杀,这是青木堂众兄弟都亲眼目睹的,是不是?”李力世和关安基同声道:“正是。”李力世跟着道:“大伙儿在万云龙大哥灵位之前发过誓,决不能说了不算。如果这样的立誓等如放屁,以后还能在万云龙大哥的灵位之前立什么誓,许什么愿?齐乐兄弟年纪虽小,我李力世愿拥他为本堂香主。”关安基被他抢了头,心下又想:“这小孩是总舵主的徒儿,身份已非比寻常。听总舵主说这番话,显是要他这个小徒当本堂香主。李老儿一味和我争香主当,眼看谁也不服谁,索性一拍两散。他已先出口向总舵主讨好,我可不能输给了他,反显得自己存了私心。”便道:“李大哥的话甚是。齐兄弟机警过人,在总舵主□□之下,他日定是一位威震江湖的少年英侠。关安基愿拥齐乐兄弟为青木堂香主。”齐乐反是淡定在旁,看着他们演戏。   陈近南道:“这孩子手刃鳌拜,那是不能改变的事实,我们遵守在万云龙大哥灵位前所立的誓言,只得让她来当青木堂得主。我是为了要让她当香主,才破例将她收回山门;可不是收了她后,才想到要她当香主。”齐乐听到这话,忍不住微妙地看了陈近南一眼,这话敢再假些么。   哪知方大洪道:“总舵主苦心,兄弟们都理会得。总舵主此番破例垂青,自然是为了本会的大事着想。齐兄弟年纪小,李大哥和关夫子都愿全力辅佐,决不会出什么乱子。”陈近南点头道:“咱们所以让齐乐当青木堂香主,是为了在万云龙大哥灵位之前立过誓,决不能不算。但只要她做了一天香主,也算是做过了。明天倘若她胡作非为,扰乱青木堂事务,有碍本会反清复明大业,咱们立即开香堂将她废了,决不有半分姑息。李大哥、关二哥,我拜托你们两位用心帮她。如这小孩行事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务须一一向我禀报,不得隐瞒。”齐乐心中冷笑:“呵,这就把我卖了。难怪我不喜欢你。”李力世和关安基躬身答应。陈近南转过身来,在灵位前跪下,从香炉中拿起三枝香来,双手捧住,朗声道:“属下陈近南,在万云龙大哥灵位前立誓:属下齐乐倘若违犯会规,又或是才德不足以服众,属下立即废了她青木堂香主的职司,决不敢有半分偏私。我们封她为香主,是遵守誓言,他日如果废她,也是遵守誓言。属下陈近南倘若不遵守此誓,万大哥在天之灵,教我天雷轰顶,五马分尸,死于鞑子鹰爪之下。”说着举着香拜了几拜,将香插回香炉,磕下头去。众人齐声称赞:“总舵主如此处事,大公无私,没一个心中不服。”齐乐心中只是一阵冷笑。   这时关安基走到齐乐跟前,抱拳躬身,说道:“属下关安基,参见本堂香主。”齐乐抱拳还礼,道:“关夫子你好。”陈近南微笑道:“‘关夫子’三字,是兄弟们平时叫的外号。日常无事,可以叫他‘关夫子’,正式见礼之时,便叫他关二哥。”食古不化……齐乐改口道:“关二哥你好。”李力世见这一次关安基占了先,当下跟着上前见礼。其余九位香主逐一重新和齐乐叙礼。众人回到大厅,总舵主和十堂主留下议事。   青木堂是后五堂之长,在天地会十堂之中,排列第六。齐乐的座位排在右首第一位,赤火堂等堂香主有白须垂胸,反而坐在她的下首。李力世、关安基等退在厅外,厅上便只陈近南等十一人,乃天地会中第一级首脑。那前五房中,长房莲花堂管福建,天地会为郑成功旧部所组成,主力在福建,因此莲花堂为长房,实力最强。   当下蔡德忠首先叙述福建的天地会会务,跟着方大洪述说广东会务。齐乐听了一会,一来不懂,二来丝毫不感兴趣,到后来听而不闻,心中自行想着日后之事。   轮到青木堂香主述说时,陈近南说道:“青木堂本来是在江南江宁、苏州一带跟鞑子周旋,后来尹兄弟把香堂迁到了江北徐州,逐步进入山东、直隶,一直伸展到鞑子的京城,只可惜尹兄弟命丧鳌拜之手,青木堂元气大伤。”他顿了一顿,又道:“日前众兄弟奋勇攻入康亲王府,机缘巧合,齐儿手刃鳌拜,为尹兄弟报了大仇,青木堂这件事,干得轰轰烈烈,可叫鞑子心惊肉跳。只不过这么一来,鞑子自然加紧提防,咱们今后行事,可也得加倍小心才是。”众人齐声称是。只有齐乐心中惊诧:“齐儿?这是个什么称呼……”   待得玄水堂香主林永超说起云南会务时,他神情激昂,不断咒骂,齐乐才留上了神,只听他道:“吴三桂那大汉奸处处跟咱们作对,从去年到今年,还没满十个月,会中兄弟前前后后已有七十九个死在这王八蛋手里。王巴羔子的,老子跟他这狗贼不共戴天。属下数次去行刺,可是这汉奸身边能人甚多,接连行刺三次,都失了手……”他指指自己挂在头颈中的左臂,说道:“上个月这一次,他奶奶的,老子还折断了一条手臂,这大汉奸作恶多端,终有一日,要全家给咱们天地会斩成肉酱。”一说到吴三桂,人人气愤填膺。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夺了汉人的天下。鞑子兵在扬州□□烧杀,最大的罪魁祸首便是吴三桂。这人帮满清打天下,官封平西王,永镇云南,齐乐听人提到吴三桂三字之时,无不咬牙切齿,恨之入骨。这林香主如此破口大骂,齐乐倒也不以为奇。林永超一骂开了头,其余八位香主跟着也骂了起来。他们本来都是军人,近年来混迹江湖,粗口原是说惯了,只不过在总舵主面前,大家尽力收敛而已,此时一骂上了,谁也不客气。齐乐只听得是满头黑线,想想,自己其实很淑女吧?   陈近南摇手道:“够了,够了!天下千千万万人在骂吴三桂,可是这厮还是好好做他的平西王。骂是骂他不死了,行刺也不是办法。”宏化堂香主李式开矮小瘦削,说话很轻,骂人也不多,这时说道:“依属下之见,就算咱们大举入滇,将吴三桂杀了,于大局也无多大好处。鞑子另派总督,巡抚,云南老百姓一般的翻不了身。吴三桂这汉奸罪孽深重,若是一刀杀了,未免太也便宜了他。”陈近南点头道:“此言甚是有理,却不知李兄弟有何高见?”李式开道:“这件事甚为重大,大伙儿须从长计议。”各人商议了一会。陈近南道:“此刻还不能拟下确定的方策。三个月后,大家在湖南长沙再聚。齐儿,你仍回到宫中,青木堂的事务,暂且由李力世、关安基两位代理。长沙之会,你不用来了。”齐乐应道:“是。”   众香主散后,陈近南拉了齐乐的手,回到厢房之中,说道:“北京天桥上有一个卖膏药的老头儿,姓徐。别人卖膏药的旗子上,膏药都是黑色的,这徐老儿的膏药却是一半红、一半青。你要有事跟我联络,到天桥去找徐老儿便是。你问他:‘有没有清恶毒、盲眼复明的清毒复明膏药?’他说:‘有是有,价钱太贵,要三两黄金,三两白银。’你说:‘五两黄金,五两白银卖不卖?’他便知道你是谁了。他一听你还价黄金五两,白银五两,便问:‘为什么价钱这样贵?’你说:‘不贵,不贵,只要当真复得了明,便给你做牛做马,也是不贵。’他便说:‘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你说:‘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他又问:‘红花亭畔哪一堂?’你说:‘青木堂。’他问:‘堂上烧几柱香?’你说:‘五柱香。’烧五柱香便是香主。他是本会青木堂的兄弟,该属你管。你有什么事,可以交他办。”齐乐一一记在心中。陈近南又将那副对子说了两遍,和齐乐演习一遍,一字无讹。陈近南又道:“这徐老头虽归你管,武功却甚了得,你对他不可无礼。”齐乐答应了。   陈近南道:“咱们大闹康亲王府,鞑子一定侦骑四出,咱们在这里不能久留。今日你就回宫去,跟人说是给一帮强人掳了去,你夜里用计杀了看守的强人,逃回宫来。如有人要你领兵来捉拿,你可以带兵到这里来,我们把鳌拜的尸身和首级埋在后面菜园里,你领人来掘了去,就没人怀疑。”齐乐道:“大伙当然都不在这里了,是不是?”陈近南道:“你一走之后,大伙儿便散,不用担心。三天之后,我到北京城里来传你武功。你到东城甜水井胡同来,胡同口有兄弟们等着,自会带你进来见我。”齐乐应道:“是。”‘陈近南轻轻抚摸她头,温言道:“你……也不容易,这就去罢!”   齐乐当下去和茅十八道别,提到韦小宝,又是好生安慰一番。后来茅十八说道她先前说得话灵,便让她再算算自己几时能入天地会,齐乐故作神秘戏弄了他一番。这时她被夺去的匕首等物早已取回,陈近南命人替她备了坐骑,亲自送出门外。李力世、关安基、玄贞道人等青木堂中兄弟,更送到三里之外。   齐乐问明路径,催马驰回北京城,进宫时已是傍晚,即去叩见皇帝。   康熙早已得知鳌拜在康亲王府囚室中为齐乐所杀的讯息,心想她为鳌拜的党徒所掳,定然凶多吉少。事情一发,清廷便立即四下缉捕鳌拜的余党拷问,人是捉了不少,却查不出端倪。康熙正自老大烦恼,忽听得齐乐回来,又惊又喜,急忙传见,一见她走进书房,忙问:“小桂子,你……你怎么逃了出来?”齐乐便按陈近南教的说了一通。如何给强人捉去,如何给装在枣子箱子运去,跟着说众奸党如何设了灵位祭奠,为了等一个首脑人物,却暂不杀她,将她绑在一间黑房之中,她又如何在半夜里磨断手上所绑绳索,杀了看守的人,逃了出来,如何在草丛中躲避追骑,如何偷得马匹,绕道而归,说得绘声绘影,生动之至。康熙听得津津有味,连连拍她肩头,赞道:“小桂子,真有你的。”又道:“这番可真辛苦了。”齐乐道:“皇上,鳌拜这些奸党,势力也真不小。我逃出来时,记明了路径,咱们马上带兵去捉,好不好?”康熙喜道:“妙极!你快去叫索额图带领三千兵马,随你去捉拿。”   齐乐退了出来,命人去通知索额图。索额图听说小桂子给鳌拜手下人捉去,心想宫中少了个大援,正在发愁,虽说能吞没四十五万两银子,毕竟是所失者大,所得者小,突然得悉小桂子逃归,登时精神大振,忙带领人马,和齐乐捕拿余党。到得天地会聚会之所,自然早已人影不见。索额图下令搜索,不久便在菜园中将鳌拜的首级和尸身掘了出来,又找到一块“大清少保一等超武公鳌拜大人之灵位”的灵牌,几幅吊唁鳌拜的挽联,自然都是陈近南故意留下的。   齐乐和索额图回到北京,将灵牌、挽联等物呈上康熙,康熙奖勉几句,吩咐葬了鳌拜,命两人继续小心查察。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多改一章,这样明天众女主媳妇们就可以登场啦~\(≧▽≦)/~小郡主可萌可萌哒!   ☆、琢磨颇望成全壁  激烈何须到碎琴   过了三天,齐乐禀明康熙,要出去访查鳌拜余党,径自到东城甜水井胡同。   离胡同口十来丈处停着一副馄饨担子,卖馄饨的见到齐乐,拿起下馄饨的长竹筷,在盛钱的竹筒上托托的敲了三下,停了一停,敲了两下,又敲了三下。隔着数丈处,有人挑了担子在卖青萝卜,那人用削萝卜的刀子在扁担上也这般敲击。齐乐料想是无地会传讯之法,随着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进了胡同,来到漆黑大门的一座屋子前。门口蹲着三人,正用石灰粉刷墙壁,见到齐乐后点了点头,石灰刀在墙上敲击数下,大门便即开了。   齐乐走进院子,进了大厅,见陈近南已坐在厅中,立即上前磕头。陈近南甚是喜欢,说道:“你来得早,再好也没有了。我本来想多耽几天,传你功夫,但昨天接到讯息,福建有件大事要我赶到料理。这次我只能停留一天。”齐乐脸上尽是失望之色,她已见识过海大富和毛东珠的功夫,此刻也是想见识一下陈近南的功夫的。   陈近南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说道:“这是本门修习的内功的基本法门,你每日自行用功。”打开册子,每一页上都绘有人像,当下将修习内功的法门和口诀传授了。内功?!齐乐心中欢喜,一时之间也未能全盘领悟,只是用心记忆。陈近南花了两个多时辰,将这套内功授完,说道:“本门功夫以正心诚意为先。你牢牢记住,倘若练得心意烦躁,头晕眼花,便不可再练,须待静了下来,收拾杂念,再从头练起,否则会有重大危险。”齐乐答应了,双手接过册子,放入怀中。   陈近南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交给齐乐,微笑道:“你在宫中难免遇到危险,上次不还中了海大富的毒吗。我这里有十二粒解毒灵丹,你随身带着,关键时或可救命。”“……”齐乐难得被感动了一次,接了,问道:“这药丸你自己还有没有?你都给了我,要是你自己中毒……”陈近南微微一笑,说道:“人家想下我的毒,也没这么容易。”   眼见天色已晚,陈近南命人开饭来,和齐乐同食。齐乐见只有四碗寻常菜肴,心想:“这方面他确实是让人佩服。”便亲自动手替陈近南装饭。饭罢,齐乐又替他斟了茶。陈近南喝了几口,说道:“齐儿,我一有空闲,便到京城来传你武艺。”齐乐应道:“是。”陈近南站起身来,拉着她手,说道:“齐儿,鞑子……气候已成。这反清复明的大事,是艰难得很的。你在皇宫之中,时时刻刻会遇到凶险,你年纪也不算大,又没学到什么真实本领,我实在好生放心不下。不过咱们既入了天地会,这身子就不是自己的了,只要于反清复明大业有利,就算明知是坑,也只好跳下去。只可惜……只可惜你不能时时在我身边,我可好好教你。但盼将来你能多跟我一些时候。现下会中兄弟们敬重于你,只不过瞧在我的份上,但我总不能照应你一辈子。将来人家敬重你,还是瞧你不起,一切全凭你自己。”齐乐见陈近南今晚一直说这些,只怕是想到自己的三个师兄,是真拿自己当徒弟,当自己人看了,不由得还是有些心暖,轻笑一声,道:“师傅放心便是。我这等机灵人,自然知道怎样做最好。你也放心,既然做了你徒弟,丢你脸的事自然也是不会做的。台湾也是凶险之地,你在明,有人在暗,你也小心才是。”陈近南又摸摸她头,道:“好,你这就回皇宫去罢。鞑子狡猾得很,你虽也聪明,毕竟年纪小,要事事小心。”   齐乐进宫回到自己屋里,将索额图交来的几十张,一共四十六万六千五百两银票反复细看,原来索额图为了讨好她,本来答应四十五万两银子,后来变卖鳌拜家产,得价较预计为多,又加了一万多两。她收起银票,取出陈近南的那本武功册子,照着所传秘诀,盘膝而坐,练了起来。   次日在书房中侍候完了皇帝,回到屋里,又再练功。陈近南这一门功夫极是不易,非有极大毅力,难以打通第一关。齐乐尚算聪明,可有时又少了一份毅力,第一个坐式一练,便觉艰难无比,昏昏欲睡,不知不觉便又睡去,一觉醒转,已是半夜,心想:“先前想感受一下练了内功会有些什么感受,可这一练起来便犯困,也太难了。”起身再拿起那册子来看,依法打坐修习,过不多时双眼又是沉重之极,忍不住要睡,心想:“算了,算了,大不了每日只小练一阵就好了,这样日积月累,也总会有练成之时吧。再说……就算完全不会也不影响我啊,还是别强求了。”既找到了不练功夫的借口,心下大宽,倒头呼呼大睡。   尚膳的事务,自有手下太监料理,每逢初二、十六,管事太监便送四百两银子到齐乐屋子里来。这时索额图早已替她将几万两银子送给宫中嫔妃和有权势的太监、侍卫,齐乐嘴头上既来得,康熙又正对她十分宠幸,这几个月中,在宫中众□□誉,人人见了她都笑颜相迎。   秋尽冬来,天气日冷一日,这天齐乐从上书房中下来,忽然想起许久没去天地会。那青木堂中虽有关安基与李力世代理,可那二人一向有些不对付,再加上自己身为香主,总不露面似乎也不怎么说得过去,便决定去走一趟。   齐乐去到天桥,左右也不见徐天川,心中不禁一阵无语,赶紧想原书中天地会与沐王府的恩怨,可她对那些啰嗦桥段确实没怎么走心,如今有用之时只急得抓耳挠腮,心中叫苦连天。这次出来本来就想顺便嘱咐一下徐天川,若碰到沐王府的人就多些退让,莫要动手,可这连个人也不见,也不知到底还赶不赶得上。   如此又过了月余,齐乐隔三差五去天桥转悠,这一日走得口渴,便顺便拐进一家茶馆,刚坐下喝上茶,便有人在她耳边轻声道:“小人有张上好膏药,想卖与公公,公公请看。”齐乐一转头,只见桌上放着一张膏药,一半青,一半红,她心中一动,问道:“五两白银,五两黄金卖不卖?”那人一听呆了一下,这怎么跳跃地有些大?但仍是接道:“那不是太贵了吗?”齐乐说着将二百文钱丢在桌上,取了膏药,走了出去,那人见状,一头雾水地跟着出去。齐乐带他转进一条小胡同站定了脚,直接说道:“红花亭畔住哪一堂?”那人见齐乐这么不按章法也是有些头疼,可对话还得对,道:“兄弟是青木堂。”齐乐道:“堂上烧几炷香?”那人道:“三炷香!”齐乐拉着那人便道:“我烧五柱。我是齐乐,高兄弟,咱们长话短说,徐天川呢?”齐乐直接开门见山,点明了自己的身份,也告诉了对方:我知道你是谁。这边高彦超惊得嘴巴都长大了:“难怪……难怪他们都说咱们香主能掐会算,原来香主是知道徐大哥出事,特地前来的!”原来陈近南来的那天,齐乐说他必定会请人来接茅十八的事早已在会中传开,不少人都因此对齐乐高看一眼。   高彦超带齐乐过了七八条街,来到一条小街,走进一家药店。柜台内坐着一个肥肥胖胖的掌柜,高彦超走上前去,在他耳畔低声说了几句。那胖掌柜连声应道:“是,是!”站起身来,向齐乐点了点头,道:“客官要买上好药材,请进来罢!”引着齐乐和高彦超走进内室,反手带上了门,俯身掀开一块地板,露出个洞来,有石级通将下去。   地道极短,只走得十来步,那掌柜便推开了一扇板门,门中透出灯光。齐乐走进门内,见是一间十来尺见方的小室,室中却坐了五人,另有一人躺在一格矮榻之上。待得再加上三人,几乎已无转身余地,幸好那胖掌柜随即退出。   高彦超道:“众位兄弟,齐香主到!”室中五人齐声欢呼。待高彦超将刚才在外面会见齐乐一事一讲,大家更是站起来躬身行礼。地窖太小,各人挤成一团,齐乐抱拳还礼。扫了一眼众人,认出玄贞道长,还有一个姓樊,也是见过的。齐乐见到熟人,当即宽心。   高彦超指着卧在矮榻上那人,说道:“徐大哥身受重伤,不能起来见礼。”齐乐忙道:“好说,好说。”走近身去,只见榻上那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已无半点血色,双目紧闭,呼吸微弱,白须上点点斑斑都是血渍,问道:“是云南沐王府的人?”这一问,大家又是一阵佩服,也不知这香主是怎么算出来的。   齐乐道:“与我细说说吧。”高彦超道:“启禀香主,徐大哥今朝支撑着回到这里回□□店来,断断续续的说道:下手打伤他的,是沐王府的两个年轻人,都是姓白……”齐乐点点头道:“白氏双木。”齐乐说到这,忍不住叹了一声,心中不快,徐爷爷啊徐爷爷,你今天才被打伤,前几天没事为什么不去天桥呢!高彦超只道齐乐是因为沐王府这等行事不开心,接着道:“听徐大哥说,他们为了争执拥唐拥桂,越说越僵,终于动起手来.。徐大哥双拳难敌四手,身受重伤。”齐乐道:“徐老爷子不止年岁大,火气跟岁数一般大。   高彦超不服道:“那桂王不是真命天子,咱们唐王才是真命天子。”齐乐极为无语,冷冷看了高彦超一眼,忍不住道:“此事沐王府自然有错。可老爷子火气大,不细思考,你们也是不懂事吗?反清复明本就是艰难之事,虽拥戴天子不同,可毕竟也是反清同志,咱们虽说不同心协力,可也不能自相迫害吧。如今这天下还姓爱新觉罗,你们这时争个未来谁是天子有什么意思?”   虽是这个道理,可毕竟现在人出事了,大家还是有些不服气。玄贞道人道:“江湖上好汉瞧在沐天波沐公爷尽忠死节的份上,遇上了沐王府的人物,都是容让三分。这样一来,沐王府中连阿猫阿狗也都狂妄自大起来。我们这位徐大哥人是再好也没有的,他从前服侍过唐王天子,当真是忠心耿耿,提到先帝时便流眼泪。定是沐王府的人说话不三不四,言语中轻侮了先帝,否则的话,徐老哥怎能跟沐王府的人动手?”   听完齐乐不露声色地嗯了一声。高彦超见有转机,又道:“徐大哥在午前清醒了一会儿,要众兄弟给他出这口气。在直隶境内,眼下本会只齐香主一位香主,按照本会规矩,遇上这等大事,须得禀明香主而行。倘若对付鞑子的鹰爪,那也罢了,杀了鞑子和鹰爪固然很好,弟兄们为本会殉难,也是份所当为。可是沐王府在江湖上名声很响,说来总也是自己人,去跟他们交涉,说不定会大动干戈,后果怎样,就很难料。”   一名中年的粗壮汉子气愤愤的道:“大伙儿见到沐王府的人退让三分,那是敬重沐公爷为人忠义,为主殉难,说到所做事业的惊天动地,咱们国姓爷比之沐王爷可胜过了十倍。”那姓樊的樊纲道:“我敬你五尺,你就该当敬我一丈。怎地我们客气,他们反而是运气?这件事若不分说清楚,以后天地会给沐王府压得头也抬不起来,大伙儿还混个什么?”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十分气恼。   齐乐默默地扫了他们一眼,冷笑一下:“说好的自己人呢?”见齐乐表情有些不大对,玄贞道人忙道:“你们先静一静,咱们不就是请齐香主到来主持大局的,如今齐香主在这了,你们倒是乱七八糟说个没完。这件事如何办理,大伙儿都听齐香主的指示。”   齐乐眼见人人的目光都注视在她脸上,她便也一一瞧将过去,而后心中又是一阵冷笑。那粗壮汉子嘴角边微有笑容,眼光中流露出狡猾的神色。此人刚才还在大叫大嚷,满腔子都是怒火,怎地突然间高兴起来?他们不过是想去跟沐王府的人打架,却生怕陈近南将来责怪,于是找了我来,要我出头。他们不过是要拿我来作挡箭牌。   心中虽是清楚,可毕竟自己确实担着香主一职,当做的事还得要做。可他们现在便对自己耍些心机,当自己好欺负,日后可更不拿自己当回事,只作傀儡戏耍了。齐乐心中有火,决意杀杀他们的锐气。好半晌方冷冷开口:“徐老爷子是咱们兄弟是不是?”众人不明白为何齐乐忽然有此一问,只答是。齐乐又道“咱们江湖中人,若是出了人命,大不了便是一命抵一命,是不是?”大伙这一听,想着多半是要去寻沐王府的人兴师问罪了,便也激动应是。“好,”齐乐忽地话锋一转,道“那若是白氏双木变了一木独枝,这事到底该怎么算?”说话间她看向了榻上的徐天川。众人闻言都大吃了一惊,怎么听这意思是白氏双木中死了一个?!难道是徐老爷子打死的?如果真的,那确实不好办,总不可能真要自家兄弟偿命吧?这时齐乐忽又笑了起来,笑着向众人道:“这么看来,咱们天地会可是比他沐王府胜上一筹了。”听到这种情况,众人又哪里还笑得出来。若只是动手,双方都有些错,去讲讲理,扯个皮,双方道个歉,最后万事全休便也罢了,可弄出了人命就另说了。众人不由有些打退堂鼓。   见已起到了效果,齐乐见好就收,不再吓唬他们。向众人道:“随我走吧,这事总得有个了结。”说罢让人带路,率众去了杨柳胡同那姓白的二人驻足之处。   一行人来到杨柳胡同一座朱漆大门的宅第之外,只听门内传出隐隐哭声,又见大门外挂着两盏白色灯笼,果真是有丧事。齐乐让高彦超去叩门,递了名帖。那老管家听得“天地会”三字,双眉一竖,满脸怒容,向众人瞪了一眼,接过拜帖,一言不发的便走了进去,众人更是有些虚了。   隔了好一会,一名二十六七岁的汉子走了出来,身材甚高,披麻带孝,满身丧服,双眼红肿,兀自泪痕未干,抱拳说道:“众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白寒枫有礼。”众人抱拳还礼。白寒枫让众人进厅。樊纲最是性急,问道:“白二侠身上有服,不知府上是哪一位过世了?”白寒枫陡然转过身来,双眼中如欲射出火光,厉声道:“是家兄寒松不幸亡故。”   他陡然发怒,齐乐出其不意,不由得吃了一惊,退了一步。白寒枫看了拜帖,知道来客之中有天地会的青木堂香主齐香主,万料不到这少年便是齐香主,心下又奇又怒,一伸手,便抓住齐乐的左腕,喝道:“你便是天地会的齐香主?”这一抓之力劲道奇大,齐乐奇痛彻骨,“啊”的一声,大叫出来。玄贞道人道:“白二侠也太欺人!”伸指便往白寒枫胁下点去。白寒枫左手一挡,放开齐乐手腕,退开一步,说道:“得罪了。”白寒枫道,“对不住了!家兄不幸为天地会下毒手害死,在下心中悲痛……”   在场的跌打名医姚春一拱手,说道:“这中间恐有误会。白二侠口口声声说道,白大侠为天地会害死,到底实情如何,且请说个明白。”白寒枫道:“你们来!”大踏步向内堂走去。众人心想已方人多,也不怕他有何阴谋诡计,都跟了进去。   刚到天井之中,众人便都站定了,只见后厅是个灵堂,灵幔之后是口棺材,死人躺在棺材之上,露出半个头,一双脚。白寒枫掀起灵幔,大声叫道:“哥哥你死了没眼闭,兄弟好歹要杀几个天地会的狗畜牲,给你报仇。”他声音嘶哑,显是哭泣已久。跟进的马博仁、姚春、雷一啸、王武通四人走近前去。王武通和白寒枫有过一面之缘,叹道:“白大侠果真逝世,可惜!”姚春特别仔细,伸手去搭了搭死者腕脉。   白寒枫冷笑道:“你若治得我哥哥还阳,我……我给你嗑一万二千个响头。”姚春叹了口气,道:“白二侠,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伤害白大侠的,果然是天地会的人?白二侠没弄错吗?”白寒枫叫道:“我……我弄错?我会弄错?!”   众人见他哀毁逾恒,足见手足之情极笃,都不禁为他难过,樊纲怒气也自平了,寻思:“他死了兄长,也难怪出手不知轻重。”   白寒枫双手叉腰,在灵堂一站,大声道:“害死我哥哥的,是那平日在天桥上卖药的姓徐老贼。这老贼名叫徐天川,有个匪号叫作‘八臂猿猴’,乃是天地会青木堂有职司的人,是也不是?你们还能赖?”樊纲和玄贞等几人面面相觑,不料白氏兄弟中的大哥白寒松竟真已死在徐天川手底。樊纲叹了口气,说道:“白老二,徐天川徐大哥是我们天地会的兄弟,原是不假,不过他……他……”白寒松厉声道:“他怎样?”樊纲道:“他已给你们打得重伤,奄奄一息,也不知这会儿是死是活。不瞒你说,我们今日到来,原是要来请问你们兄弟,干什么将我们徐大哥打成这等模样,哪知道……想不到……唉……”白寒枫怒道:“别说这姓徐的老贼没死,就算他死了,这猪狗不如的老贼,也不配抵我哥哥的命!”樊纲也怒道:“你说话不干不净,像什么武林中好汉?依你说便要怎样?”白寒枫叫道:“我……我不知道!我要将你们天地会这批狗贼,一个个都宰成肉酱。我陪你们一起死,大伙儿都死了干净。”一转身,从死人身侧抽出一口钢刀,随即身子跃起,直如疯虎一般,挥刀虚劈,呼呼有声。   天地会樊纲、玄贞等纷纷抽出所携兵刃,以备迎敌。猛地里听得一声大吼:“不可动手!”声音震得各人耳鼓嗡嗡作响,只见“虎面霸王”雷一啸举起双手,挡在天地会众人之前,大声道:“白二侠,你要杀人,杀我好了!”这人姓得好,名字也取得好,这么几声大喝,确有雷震之威。白寒枫心伤乃兄亡故,已有些神智失常,给他这么一喝,头脑略为清醒,说道:“我杀你干什么?我哥哥又不是给你杀的?”雷一啸道:“这些天地会的朋友,可也不是杀你哥哥之人。再说,普天下天地会的会众,少说也有二三十万,你杀得完么?”白寒枫一怔,大叫:“杀得一个是一个,杀得一双是一双!”   突然之间,门外隐隐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似有十余骑马向这边驰来。姚春道:“只怕是官兵,大伙儿收起兵刃!”樊纲、玄贞等眼见雷一啸挡在身前,白寒枫不易扑过来挥刀伤人,便都收起了兵刃。白寒枫大声道:“便是天王老子到来,我也不怕。”   马蹄声越来越近,奔入胡同,来到门口戛然而止,跟着便响起了门环击门之声。门外有人叫道:“白二弟,是我!”人影一晃,一人越墙而入,冲了进去。这人四十来岁年纪,神态威武,面色却是大变,颤声道:“果然……果然是白大弟……白大弟……”白寒枫抛下手中钢刀,迎了上去,叫道:“苏四哥,我哥哥……我哥哥……”一口气说不下去,放声大哭。   马博仁、樊纲、玄贞等均想:“这人莫非是沐王府中的‘圣手居士’苏冈?”这时大门已开,涌进十几个人来,男女都有,冲到尸首之前,几个女子便呼天抢地的大哭起来。一个青年妇人是白寒松之妻,另一个是白寒枫之妻。樊纲、玄贞等都感尴尬。   那姓苏的男子问道:“白二弟,这几位是谁?恕在下眼生。”白寒枫道:“他们地天地会的狗东西,我哥哥……哥哥便是给他们害死的。”此言一出口,本来伏着大哭的人都跃起身来,呛嘟啷响声不绝,兵刃耀眼,登时将来客都围住了。   那姓苏的中年汉子抱拳说道:“这几位不是天地会的吗?这位姚大夫,想来名讳是个春字。在下苏冈,得悉白家大兄弟不幸身亡的讯息,从宛平赶来,伤痛之下,未得请教,多有失礼。”说道,向众人作揖为礼。姚春抱拳笑道:“好说,好说。圣手居士,名不虚传,果然是位有见识,有气度的英雄。”当下给各人一一引见,第一个便指着齐乐,道:“这位是天地会青木堂的齐香主。”   苏冈知道天地会共分十堂,每一堂香主都是身负绝艺的英雄豪杰,但这齐香主却显然是个乳臭未干的富家少年,不由得心下诧异,但脸上不动声色,抱拳道:“久仰,久仰。”齐乐淡然看着他,抱拳还礼。当下王武通给余人都引见了。苏冈给他同来这伙人引见,其中两个是他师弟,三人是白氏兄弟的师兄弟,还有几个是苏冈的徒弟。白寒松的夫人伏在丈夫尸首上痛哭,白寒枫的夫人一边哭,一边劝,几个女子都不过来相见。   姚春道:“白二侠,到底白大侠为了什么事和天地会生起争执,请白二侠说来听听。”咳嗽一声,又道,“云南沐王府在武林中人所共仰,天地会的会规向来极严,都不是蛮不讲理之人。天下原抬不过一个‘理’了,今日之事,也不是单凭打架动武就能了结的。这里马老师,雷兄弟,王总镖头,以及区区在下,跟双方就算没有交情,也都是慕名。白二侠,请你冲着咱们一点薄面,说一说这中间的曲由如何?”   苏冈让众人坐下,说道:“白二弟,当时实情如何,你给大家说说。”   白寒枫叹了一声,说道:“前天下午,……”只说了四个字,不由得气往上冲,手中钢刀挥了一挥。齐乐吃了一惊,身子向后一缩。白寒枫觉得此举太过粗鲁,钢刀用力往地下一掷,呛啷一声,击碎了两块方砖,呼了口气,道:“前天下午,我和哥哥在天桥的一家酒楼上喝酒,忽然上来一个官员,带了四名家丁。那四个家丁神气厌得很,要酒要菜,说的却是云南话。”苏冈“哦”了一声。白寒枫道:“我和哥哥一听他们口音,就留上神。”王武通、樊纲等都知道,沐王府世镇云南。苏冈、白寒枫等都生长于云南,在北京城里听到乡音,自会关注。白寒枫续道:“我哥哥听了一会,隔壁接了几句。那官员听得我们也是云南人,便邀我们过去坐。我和哥哥离家已久,很想打听故乡的情形,见这位官员似是从云南来,便移座过去。一谈之下,这官员自称叫做卢一峰,原来是奉了吴三桂的委派,去做曲靖县知县的。他是云南大理人。照规矩,云南人本来不能在本省做地方官。不过这卢一峰说道,他是平西王委派的官,可不用理会这一套!”   樊纲忍不住骂道:“他**的,大汉奸吴三桂委派的狗官,有什么神气的?”白寒枫向他瞧了一眼,点了点头,道:“这位樊……樊兄说得不错,当时我也这么想。可是我哥哥为了探听故乡情形,反而奉承了他几句。这狗官更加得意了,说是吴三桂所派的官,叫做‘西选’,意思说是平西王选的。云南全省的大小官员,固然都是吴三桂所派,就是四川、广西、贵州三省,‘西选’的官儿也比皇帝所派的官吃香。”苏冈听他说得有些气喘,接口解释:“倘若有一个缺,朝廷派了,吴三桂也派了,谁先到任,谁就是正印。云贵川桂四省的官员,哪一个先出缺,自然是昆明知道得早,从昆明派人去快得多。因此朝廷的官儿,总是没‘西选’的脚快。”   白寒枫吁了口气,接着说:“那官儿说,平西王为朝廷立了大功,满清能得江山,全仗平西王的功劳,因此朝廷对他特别给面子。吴三桂启奏什么事,从来就没有驳回的。”   王武通道:“这官儿的话倒是实情。兄弟在西南各省镖,亲眼见到,云贵一带大家就知道吴三桂,不知道皇帝。”   白寒枫道:“这卢一峰说,照朝廷规矩,凡是做知县的,都先要到京城来朝见皇帝,由皇帝亲自封官。他到北京来,就是等着来见皇帝的。他说平西王既然封了他官,到京城来朝见皇帝,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我哥哥说:‘卢大人到曲靖做官,本省人做自然。’突然之间,隔座有人插嘴,这老……这老贼……我和他仇深……”说着霍地站起,满脸胀得通红。苏冈道:“是‘八臂猿猴’徐天川说话么?”   白寒枫点了点头,道:“正……正……”急愤之下,喉头哽住了,说不出话来,隔了一会,才道:“正是这老贼,他坐在窗口一张小桌旁喝酒,插嘴说:‘本省人做本省的官,刮起地皮来更加方便些。这老贼,我们自管说话,谁要他来多口!”   玄贞冷冷的道:“白二侠,徐三哥这句话,可没说错。”白寒枫哼了一声,顿了一顿,说道:“这句话是没说错,我又没说他这句话错了。可是……可是……谁要他多管闲事?他倘若不插句嘴,怎会生出以后许多事来?”玄贞见他气急,也就不再说下去。白寒枫续道:“卢一峰听了这句话,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转过头来,见这老贼是个弯腰曲背的老头儿,容貌猥琐,桌上放着一只药箱,椅子旁插着一面膏药旗,是个卖药的老头儿。喝道:‘你这个老不死的,胡说些什么?’他手下的四名家丁早就抢了上去,在老贼的桌上拍桌大骂,一名家丁抓住了他衣领。也是我瞎了眼,瞧不出这老贼武功了得,还道他激于一时义愤,出言讥刺,怕他吃亏,便走上去假意相劝,将这四名家丁都推开了。”玄贞赞道:“白二侠仁义为怀,果然是英雄行径。”心想白寒松已死,徐天川受伤虽然不轻,多半不会死,已方终究已占了便宜,许多事双方只好言和,口头上捧白寒枫几句,且让他平平气。   哪知白寒枫不受他这一套,瞪了他一眼,说道:“什么英雄?我是狗熊!生了眼睛不识人,瞧不出这老贼阴险毒辣,还道他是好人。那卢一峰打起官腔,破口大骂,大叫:反了,反了,说京城里刁民真多,须得重办。”   樊纲插嘴道:“这官儿狗仗人势,在云南欺侮百姓不够,还到北京城来欺人。”白寒枫道:“要欺侮人,也没这么容易。这官儿连声吆喝,叫家丁将这姓徐的老贼绑起来送官,打他四十大板,戴枷示众。那老贼笑嘻嘻的道:‘大老爷,你这么大声嚷嚷,不吃力吗?我送张膏药给你贴贴。”他从药箱里取了张膏药出来,双掌夹住,跟着便把那张本来折拢的膏药拉平了。我初见那老贼对这凶神恶煞的家丁并不害怕,心下已自起疑,待见他拉膏药的手势,和哥哥对望了一眼,已然明白。膏药中间的药膏硬结在一块,总得点火烘多时,才拉得开。可是他只是双掌间夹得片刻,便以内力烘软药膏,这份功力可真了不起。他将药膏拉平之后,药膏热气腾腾。那卢一峰却兀自不悟,一叠连声催促家丁上前拿人。我便不再拦那官儿的走狗,由得他们去自讨苦吃。一名家丁见我让开,当即向那老贼冲去。那老贼笑道:‘你要膏药?’将那张膏药放在家丁手中。那家丁骂道:‘老狗,你干什么?’那老贼在他手臂一推,那家丁移过身去,啪的一声响,那张热烘烘的膏药,正好贴在卢一峰那狗官的嘴上……”齐乐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白寒枫哼了一声,恶狠狠的瞪视着她,齐乐便不再笑。苏冈问道:“后来怎么样?”   白寒枫道:“那狗官的嘴巴被膏药封住,忙伸手去拉扯。那老贼推动四名家丁,说道:‘去帮大老爷!’只听得啪啪啪声响不停,四名家丁你一掌,我一掌,都向那狗官打去。原来那老贼推拨四名家丁的手臂,运上了巧劲,以这四人的手掌去打狗官。片刻之间,那狗官的两边面皮给打得又红又肿。”齐乐转过了头,又是偷笑了一阵,不敢向白寒枫多看一眼。   苏冈点头道:“这位徐兄诨名叫作‘八臂猿猴’,听说擒拿小巧功夫,算得是武林一绝,果然名不虚传。”他想白寒枫死在他手下,这老儿的武功自然甚高,抬高了他武功,也是为白氏双雄留了地步。白寒枫道:“我和哥哥只是好笑,眼见狗官已给打得两边面皮鲜血淋漓,酒楼上不少闲人站着瞧热闹。那老贼大声叫嚷:‘打不得,打不得,大老爷是打不得的!你们这些大胆奴才,以下犯上,怎么打起大老爷来?’在四名家丁身后跳来跳去。活脱像是一只大猴子,伸手推动家丁的手臂,反似是在躲闪,那些闲人都瞧不出他在搞鬼。直打得那狗官晕倒在地,他才住手,回归原座。这四名家丁还道是撞邪遇鬼,说什么也不明白怎么会伸手去打大老爷,可是自己手掌都是鲜血,却又不假。四人呆了一阵,便扶着那狗官去了。”樊纲道:“痛快,痛快!吴三桂手下的走狗,原该如此整治。徐三哥痛打狗官,正是给天下百姓出一口胸中恶气。白二侠,你当时怎么不帮着打几拳?”白寒枫登时怒气又涌了上来,大声道:“老贼在显本事打人,我为什么要帮他?是他在打人,又不是他在挨打!”玄贞道:“白二侠说的是,先前他不知徐三哥身有武功,可不是见义勇为,出手阻止狗官的家丁行凶吗?”   白寒枫哼了一声,续道:“那狗官和家丁去后,我哥哥叫酒楼的掌柜来,说道一应打坏的桌椅器皿,都由他赔,那老贼的酒钱也算在我们帐上。那老贼笑道道谢。我哥哥邀他过来一同喝酒。那老贼低声道:‘久慕松枫的英名,幸会,幸会。’我和哥哥都是一惊,心想原来他早知道了我们的来历,我们却不知他是谁。我哥哥道:‘惭愧得紧,请问老爷子尊姓大名。’那老贼笑道:‘在下徐天川,一时沉不住气,在二位跟前班门弄斧,可真见笑了。’那时我们还不知道徐天川是什么来头,但想他殴打狗官,自然跟我们是同一条路上的。这狗官倘若不挨这顿饱打,我兄弟俩一样也要痛打他一顿。我们三人喝酒闲谈,倒也十分相投,酒楼之中不便深谈,便邀他到这里来吃饭。”樊纲“哦”了一声,道:“原来徐三哥到了这里,是在府上动起手来了?”白寒枫道:“谁说在这里动手了?在我们家里,怎能跟客人过招,那不是欺侮人么?”玄贞点头道:“白氏兄弟英风侠骨,这种事是决计不做的。”   白寒枫听他接连称赞自己,终于向他点点头,以示谢意,说道:“我兄弟将老贼请到这里,恭请相待,问起他怎么认得我兄弟。他也不再隐瞒,说道自己是天地会的,我兄弟来北京之时,他天地会已得到讯息,原是想跟我兄弟交朋友。他在酒楼上殴打狗官,一来是痛恨吴三硅,二来是为了要和我兄弟结交。这老贼能说会道,哄得我兄弟还当他个好人。后来说到反清复明之时,大家说道日后将鞑子杀光了,抚保洪武皇帝的子孙重登龙庭。我哥哥说:‘皇上在缅甸宴驾宾天,只留下一位小太子,倒是位聪明睿智的英主,目下在深山中隐居。’那老贼却道:‘真命天子好端端是在台湾。’”白寒枫一引述徐天川这句话,苏冈、姚春、王武通等人便知原来双方争执是由拥桂、拥唐而起。祟祯皇帝吊死煤山,清兵进关,明朝的宗室福王、唐王、鲁王、桂王分别在各地称帝,当时便有纷争,各王死后,手下的孤臣遗老仍是互相心存嫌隙。白寒枫续道:“那时我听了老贼这句话,便问:‘我们小皇帝几时到台湾去了?’那老贼道:‘我说的是隆武天子的小皇帝,不是桂王的子孙。’我哥哥道:‘徐老爷子,你是英雄豪杰,我兄弟俩是很佩服的,只不过于天下大事,您老人家见识却差了。祟祯天子崩驾,福王自立.福王为清兵所俘,唐王不幸殉国,我永历天子为天下之王。永历天子殉国之后,自然是他圣上的子孙继位了。’”隆武是唐王的年号,永历是桂王的年号,他们是唐王、桂王的旧臣,对主子都以年号相称。樊纲听里这里,插口道:“白二侠,请你别见怪。隆武天子殉国之后,兄终弟及,由圣上的亲兄弟绍武天子在广州接应。桂王却派兵来攻打绍武天子,大家都是□□皇帝的子孙,不打满清鞑子,自己打了起来,岂不是大错而特错?”   白寒枫怒道:“那老贼的口吻,便跟你一模一样!可是这到底是谁起的衅?我永历天子好好派了使臣到广州来,命唐王除去尊号。唐王非但不奉旨,反面兴兵抗拒天命。唐王这等行为明明是犯上作乱,大逆不道,可说是罪魁祸首。”   樊纲冷笑道:“三水那一战,区区在下也在其内,却不知道是谁全军覆没?”白寒枫大怒,站起身来,厉声道:“你还在算这旧帐么?”双方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多是旧事,渐渐的剑拔驽张,便要动起手来。姚春连连摇手,大声道:“多年前的旧事,还提他干什么?不论谁胜谁败,都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最后还不是都教鞑子给灭了。”众人一听,登时住口,均有惭愧之意。   苏冈道:“白二弟,大义之所在,原是非誓死力争不可的,后来怎样?”白寒枫道:“那老贼所说的话,便和这……这位姓樊的师傅一模一样,我兄弟自然要跟他剖析明白。双方越说越大声,谁也不让。我哥哥盛怒之下,一掌将一张茶几拍得粉碎。那老贼冷笑道‘你道理说不过人,便想动武么?沐王府白氏双木威名远震,我天地会的一个无名小卒,却也不惧。’他这句话显然是说,他是天地会的一个无名小卒,还胜似沐王府的成名人物。我哥哥道:‘我自拍我家里的茶几,关你什么事了?你出言轻侮沐王府,仗的是什么势道?’双方越说越僵,终于约定,当晚子时,在天坛较量。”苏冈叹了口气,黯然道:“原来这场纷争,由此而起。”   白寒枫道:“当晚我们到天坛赴约,没说几句,便和这老贼动起手来……”齐乐忽道:“想必是二对一了,但不知是白大侠先上,还是白二侠先上?”白寒枫脸上一红,大声道:“我两兄弟向来联手,对付一个是二人齐上,对付一百个也是二人齐上。”齐乐点头笑道:“原来如此。”白寒枫怒吼一声,挥掌便向齐乐头顶击落。苏冈左手伸出,抓住白寒枫手腕,说道:“白二弟,不可!”齐乐拱手向苏冈道了个谢,道:“白二侠,你说白大侠给我们徐大哥害死,这个‘害’字,恐怕还得斟酌。你双方在天坛比武较量,徐大哥以一敌二,既不是使什么阴谋毒计,又不是恃多为胜,乃是光明正大的动手过招,怎说得上一个‘害’字?”白寒枫怒道:“我哥哥自然是给老贼害死的。我兄弟俩去天坛赴约之前曾经商量过。我哥哥说道,这老儿虽然头脑糊涂,不明白天命所归,终究是反清复明的同道,比武之时,须当瞧在天地会的份上,只可点到为止,不能当真伤了他。我两兄弟手下留情,哪料到这老贼心肠好毒,竟下杀手,害死了我哥哥。”   苏冈问道:“那姓徐的怎生害死了白大弟?”白寒枫道:“我们动上手,拆了四十几招,也没分出什么输赢。那老贼跳出圈子,拱手道:‘佩服,佩服!今日不分胜败,不用再比了。沐王府武功驰名天下,果然高明。’”樊纲道:“那很好啊,大家就不用再打了,免伤和气,岂不甚好?”   白寒枫怒道:“你又没瞧见那老贼说话的神气,你还道你真是好心吗?他嘴角边微微冷笑,显然是说,沐王府的白氏双木以二敌一,也胜不了他一个老头儿,什么‘武功驰名天下’,只不过是吹牛而已。我当然心下有气,便道:‘不分胜败,便打到分出胜败为止。’这老头虽然灵活,长力却不及我兄弟,斗久了非输不可,他想不打,不过想乘机溜去。于是我们又打了起来,打了好一会,我使一招‘龙腾虎跃’,从半空中扑击下来。那老贼果然上当,侧身斜避。这一招我两兄弟是练熟了的,我哥哥便使‘横扫千军’,左腿向右横扫,右臂向左横击,叫他避无可避。”他说到这里,将“横扫千军”那招比了出来。齐乐点头:“这一招左右夹击,令人左躲不是,右躲也不是,果然厉害。”白寒枫道:“这老贼身子一缩,忽然向我哥哥怀中撞到。我哥哥双掌一翻,按在他胸膛之上,笑道:‘哈哈,输……’就是这时,噗的一声响,那老贼却好不毒辣,竟然使出重手。我眼见势道不对一招‘高山流水’,双掌先后击在那老贼的背心。那老贼身子一晃,退了开去。我哥哥已口喷鲜血,坐倒在地。我好生焦急,忙去扶起哥哥,那老贼干笑了几声,一跛一拐的走了。我本可追上前去,补上几拳,立时将他打死,但顾念着哥哥的伤势,没空去理会那老贼。抱起哥哥回到家来,他在途中只说了四个字:‘给我报仇。’便咽了气,苏四哥……咱此仇不报,枉自为人!”说到这里,泪如泉涌。   齐乐转头向玄贞道:“你找个人,白二侠刚才的所说的那几招,咱们来比划比划。”玄贞找过风际中,风际中这人模样貌不惊人,土里土气。昨日在回春堂药店地窖中引见之后,从未开口说过话,齐乐也对他无甚印象,现下知道这人便是风际中,自然大加留意了。他点点头站起,发掌轻飘飘的向玄贞拍出。玄贞左掌架开,身子一缩,双手五指都拿成爪子,活脱是只猴子一般,显是模仿“八臂猿猴”徐天川的架式。风际中左足一点,身子跃起,从半空中扑击下来。姚春叫道:“好一招‘龙腾虎跃’!”叫声未毕,玄贞已斜身闪开。便在此时,风际中倏地抢到玄贞身前,左腿向右横扫,右臂向左横掠,正是白寒枫适才比划过的那一招“横招千军”。风际中一身化而为二,刚使完白寒枫的一招“龙腾虎跃”,跟着便移形换位,抢到玄贞道人身前,使出白寒枫那招“横扫千军”,身法之快,实是匪夷所思。众人喝彩声中,玄贞缩拢身子,直撞入对方怀中。风际中双掌急推,按在玄贞胸口,说道:“哈哈,你输……”便在此时,玄贞右拳击在风际中胸口,左掌拍中他小腹。两人拳掌都放在对方身上,凝住不动。齐乐道:“白二侠,当时情景,是不是这样?”白寒枫尚未回答,风际中身子一晃,闪到了玄贞背后,双掌从自己脸面右侧直劈下来,虚抵玄贞的背心,说道:“高山流水!”这两掌并没碰到玄贞身子,众人眼前一花,他又已站在玄贞面前,双掌按住他胸口,让玄贞的拳掌按住自己腹部,回复先前的姿式。   这两下倏去倏来,直如鬼魅,这些人除了齐乐外,均是见多识广之人,但风际中这等迅速无伦的身手,却是见所未见。众人骇佩之余,都已明白了他的用意,当时徐天川以一敌二,情势凶险无比,倘若对白寒松手稍有留情,只怕难逃背后白寒枫“高山流水”这一击。玄贞也道:“白二侠,当时情景,是不是这样?”白寒枫脸如死灰,缓缓点了点头。   风际中身法兔起鹘落,固然令人目眩神驰,而他模仿自己两兄弟这几下招式,竟也部位手法丝毫无误,宛然便是自己师傅教出来的一般。“龙腾虎跃”、“高山流水”和“横扫千军”三招,都是“沐家拳”中的著名招式,流传天下,识者甚多,风际中会使,倒也不奇,但以一人而使这三招拳脚,前后易位,身法之快,实所罕见,加之每一招都是清清楚楚,中规中式,法度严整,自己兄弟毕生练的都是“沐家拳”,却也远所不及。风际中收掌站立,说道:“道长,请除下道袍,得罪了!”玄贞一怔,不明他的用意,但依言除下道袍,略一抖动,忽然两块布片从道袍上飘了下来,却是两只手掌之形,道袍胸口处赫然是两个掌印的空洞。原来适才风际中已用掌力震烂了他道袍。玄贞不禁脸上变色,情不自禁的伸手按住胸口,心想风际中的掌力既将柔软道袍震烂,自己决无不受内伤之理,一摸之下,胸口却也不觉有何异状。风际中道:“白大侠掌上阴力,远胜在下。徐大哥胸口早已受了极重内伤,再加上背心受了‘高山流水’的双掌之力,只怕性命难保。”   众人见风际中以阴柔掌力,割出玄贞道袍上两个掌印,这等功力,比之适才一身化二,前后夹攻的功力,更是惊人,无不骇然,连喝彩也都忘了。齐乐心想:“万没想到这风际中本事居然如此之高,我倒是小瞧了他。”   苏冈和白寒枫对望了一眼,均是神色沮丧,眼见风际中如此武功,已方任谁都和他相去甚远,又给他这等试演一番,显得徐天川虽然下重手杀了人,却也是迫于无奈,在白氏兄弟厉害杀手前后夹击之下,奋力自保,算不得如何理亏。苏冈站起身来,说道:“这位风爷武功高强,好教在下今日大开眼界。倘若我白大弟真有风爷的武功,也决不会给那姓徐的害死了。”   齐乐道:“唉,说来大家心里难受,可别伤了沐王府跟天地会的和气,还请允我等前往白大侠灵前一拜。”说着迈步便往后堂走去。白寒枫双手一拦,厉声道:“我哥哥死不瞑目,不用你们假惺惺了。”玄贞道:“白二侠,别说这是比武失手,误伤了白大侠,就算真是我们徐大哥的不是,你也不能恨上了天地会全体。我们到灵前一拜,乃武林中同道的义气。”苏冈道:“道长说的是。白二弟,咱们不可失了礼数。”   当下齐乐,玄贞,樊纲,风际中,姚春,马博仁等一干人齐到白寒松的灵前磕头。走前齐乐又拿了三千两,道是给白大侠孤寡的抚恤。   齐乐只当这事便这般结了,也是高兴。向马博仁、姚春、雷一啸、王武通四人道了谢,散了些银票给天地会众人,嘱咐好好照顾徐天川,便与大伙抱拳作别。   天地会一行人回到回春堂药店。刚到店门口,就见情形不对,柜台倒坍,药店中百余只小抽屉和药材散了一地。众人抢进店去,叫了几声,不听得有人答应,到得内堂,只见那胖掌柜和两名伙计都已死在地下。这药店地处偏僻,一时倒无人聚观。玄贞吩咐高彦超:“上了门板,别让闲人进来。咱们快去看徐大哥。”拉开地板上的掩盖,奔进地窖,叫道:“徐大哥,徐大哥!”地窖中空空如也,徐天川已不知去向。   樊纲愤怒大叫:“他**的,咱们去跟沐王府那些贼子拼个你死我活。”玄贞道:“快去请王总镖头他们来作个证。他们若要害死徐大哥,已在这里下手,既将他掳去,不会即行加害。”当下派人去,将王武通、姚春等四人请来。王武通等见到胖掌柜的死状,都感愤怒,齐道:“事不宜迟,咱们立即到杨柳胡同去要人。”一行人又到了杨柳胡同。   白寒枫开门出来,冷冷的道:“众位又来干什么了?”樊纲大声道:“白二侠何必明知故问?这等行径,也太给沐王府丢脸。”白寒枫怒道:“丢什么脸?什么行径?”樊纲道:“我们徐大哥在哪里?快送他出来。你们乘人不备,杀死了我们回春堂的三个伙计,当真卑鄙下流。”白寒枫大声道:“胡说八道!什么回春堂,回秋堂,什么三个伙计?”苏冈闻声出来,问道:“众位去而复回,有什么见教?”雷一啸道:“苏四侠,这一件事,那可是你们的不是了。是非难逃公论,你们就算要报仇,也不能任意杀害无辜啊。京城之中做了这等事出来,牵累可不小。”   苏冈问白寒枫:“他们说什么?”白寒枫道:“谁知道呢,真是莫名其妙。”   王武通道:“苏四侠、白二侠,天地会落脚之处,有三个伙计给人杀了,徐天川师傅也给人掳去了。这件事的是非曲直,大家慢慢再说,请你们瞧着我们几个的薄面,先放了徐师傅。”苏冈奇道:“徐天川给人掳了么?那可奇了!各位定然疑心是我们干的了。可是各位一直跟我们在一起,难道谁还有□□术不成?”樊纲道:“你们当然另行派人下手,那又是什么难事?”苏冈道:“各位不信,那也没法。你们要进来搜查,尽管请便。”白寒枫大声道:“‘圣手居士’苏冈苏四哥说话向来一是一,二是二,几时有过半句虚言?老实跟你说,那姓徐的老贼倘若落在我们手里,立时就一刀两段,谁还耐烦捉了来耗米饭养他?”苏冈沉吟道:“这中间只怕另有别情。在下冒昧,想到贵会驻处去瞧上一瞧,不知道成不成?”玄贞等见他二人神情不似作伪,一时倒拿不定主意。樊纲道:“苏四侠,大伙儿请你拿一句话出来,到底我们徐天川徐大哥,是不是在你们手上。”苏冈摇头道:“没有。我担保,我们白二弟跟这件事也丝毫没有干系。”苏冈在武林中名声甚响,众人都知他是个正直的好汉子,他既说没拿到徐天川,应该不假。玄贞道:“既是如此,请两位同到敝处瞧瞧。”   一行人来到回春堂中,苏冈、白寒枫细看那胖掌柜与两名药店伙计的死状,都是身受殴击毙命,胸口肋骨崩断,手法甚是寻常,瞧不出使的是什么武功家数。白寒枫道:“这件事大伙儿须得查个水落石出,否则我们可蒙了不白之冤。”苏冈道:“蒙些不白之冤,那也不打紧,日后总会水落石出。只是徐大哥落入了敌人手中,可是尽快想法子救人。”   众人在药店前前后后查察,又到地窖中细看,寻不到半点端倪。眼见天色已晚,苏冈、白寒枫、王武通等人告辞回家,约定分头在北京城中探访,樊纲道:“苏四侠、白二侠,你们瞧明白了没有?今晚半夜,我们可要放火烧屋,毁尸灭迹了。”苏冈点头道:“都瞧明白了。好在邻近无人,将店铺烧了也好,免得官府查问。”苏冈和白寒枫去后,青木堂众人纷纷议论,都说徐天川定是给沐王府掳去的,否则哪有迟不迟,早不早,刚打死了对方的人,徐天川便失了踪?最多是苏冈、白寒枫二人并不知情而已。众人跟着商议如何放火烧屋。   齐乐折腾一天多,肚中早已空空,第二天一大早便去尚膳监的厨房摸吃食。顶头上司一到,厨房中的承值太监以下,人人大忙特忙,名茶细点,流水价捧将上来。齐乐见厨房中也无异状,正待回去,见采办太监从市上回来,后面跟着一人,手中拿着一杆大秤,笑嘻嘻的连连点头,说道:“是是,是是,公公怎么说,便怎么办,包管错不了。”齐乐见到此人,吃了一惊,那人好似昨日在药店中见过。   采办太监忙抢到齐乐面前,请安问好。齐乐指着那人,问道:“这人是谁?”采办太监笑道:“这人是北城钱兴隆肉庄的钱老板,今儿特别巴结,亲自押了十几口肉猪送到宫里来。”转头向钱老板道:“老钱哪,今儿你可真交上大运啦。这位桂公公,是我们尚膳总管,当今皇上跟前的第一大红人。我们在宫里当差的,等闲也见不着他老人家一面。你定是前生三世敲穿了木鱼,恰好碰上了桂公公。”那钱老板跪下地来,向齐乐磕了几个响头,说道:“这位公公是小号的衣食父母,今日才有缘拜见,真是姓钱的祖宗积了德。”齐乐还没回过神来,呆呆道:“不用多礼……”寻思:“徐天川打架斗殴事件已经了结了啊,怎么还送猪?”   那钱老板站起身来,满脸堆笑,说道:“宫里公公们作成小号生意,小号的价钱特别克已,可说没什么赚头,不过替皇上、公主、贝勒们宰猪,那是天大的面子,别人听说连皇上都吃上小号供奉的肉,小号的猪肉自然天下第一,再没别家比得上了。因此钱兴隆供奉宫里肉食也只一年多,生意可着实长了好几倍,这都是仰仗公公们栽培。”说着又连连请安。齐乐点点头,笑道:“那你一定挺发财啦!”那人道:“托赖公公们的洪福。”从怀中掏出两张银票来,笑嘻嘻道,“一点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请公公留着赏人罢!”说着双手送到齐乐手里。齐乐接过来一看,银票每张五百两,共是一千两银子,正是自己前天分给高彦超他们的,微微一怔,只见钱老板嘴巴向着那采办一努,齐乐已明其意,笑道:“钱老板太客气啦!”将两张银票交了给承值太监,笑道:“钱老板的敬意哥儿们去分了罢,不用分给我。”众太监见是一千两银子的银票,无不大喜过望。供奉宫中猪牛肉,鸡鱼蔬菜的商人,平时都给回扣,向有定例,逢年过节虽有年礼节礼,也不过是四五百两,这其中尚膳房的太监又先分去了一半。此刻见银子既多,齐乐又说不要,各人摊分起来,岂不是小小一注横财?那承值太监却想,桂公公口说不要,只不过在外人面前摆摆架子,他是头儿,岂能当真省得了的,待会摊分之时,自须仍将最大的份儿给他留着。   钱老板道:“桂公公,你这样体恤办事的公公们,可真难得。你不肯收礼,小人心中难安。这样罢,小号养得两口茯苓花雕猪,算得名贵无比,待会去宰了,一口孝敬太后和皇上,另一口抬到桂公公房中,请公公细细品尝。”齐乐苦笑一下:“茯苓花雕猪?选了良种肉猪,断乳之后,就喂茯苓、党参、杞子等补药,饲料除了补药之处,便只鸡蛋一味,渴了便给喝花雕酒……”她话没说完,众太监都已笑了起来,都说:“哪有这样的喂猪法?喂肥一口猪,岂不是要几百两银子?”钱老板却是内心极为震惊,怎地香主连我的说词都知道了?马上奉承道:“桂公公真是见多识广!便是如此养的!本钱自然不小,最难的还是这番心血和功夫。”齐乐无奈道:“巳未午初,你送来罢!”钱老板连称:“是,是。”又请了几个安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茯苓花雕猪(o゜▽゜)o☆   ☆、尽有狂言容数子  每从高会厕诸公   齐乐从上书房侍候了康熙下来,又到御膳房来。过不多时,钱老板带着四名伙计,抬了两口洗得干干净净的大肥猪到来,每口净肉便有三百来斤,向齐乐道:“桂公公,你老人家一早起身,吃这茯芩花雕猪最有补益,最好是现割现烤。小人将一口猪送到你老人家房中,明儿一早,你老人家就可割来烤了吃,吃不完,再命厨房做成咸肉。”齐乐好笑,看着他道:“你倒想得周到。那就跟我来。”钱老板将一口光猪留在厨房,另一口抬到齐乐屋中。   尚膳监管事太监的住处和御厨相近,那肥猪抬入房中之后,齐乐命小太监带领抬猪的伙计到厨房中等候,待三人走后,便掩上了门。钱老板低声道:“齐香主,屋中没旁人吗?”齐乐摇了摇头。钱老板俯身轻轻将光猪翻了过来,只见猪肚上开膛之处,横贴着几条猪皮,封住了割缝。钱老板撕下猪皮,双手拉开猪肚,轻轻抱了一人出来。钱老板将那人横在地下。只见这人身体瘦小,一头长发,却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身上穿了薄薄的单衫,双目紧闭,一动也不动,只是胸口微微起伏。   齐乐走过一边,摇摇头,长叹一声,低声问道:“钱老本,你将沐王府的小郡主带来干什么?”见齐乐一口便叫出自己本名,钱老板心中对齐乐竖了个大拇指,道:“既然香主已知这人是谁那我便不细说了。昨日香主走得早……”于是钱老板将昨日齐乐走后发生之事说了一遍,然后道“他们掳了徐三哥去,我们就捉了这位郡主娘娘来抵押,教他们不敢动徐三哥一根寒毛。”齐乐于这一章节确实无甚印象,也想不到到底会是哪边干的,只得无奈道:“好,我知道了,我自会善待这位郡主。你们这次已是自作主张了,现下也无甚证据,再不可去与那沐王府惹麻烦了。何况这事八成不是沐王府所为。”钱老板知道齐乐总能神机妙算,便道:“是。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还是要听香主的意思办。”   齐乐沉吟道:“将来事情了结之后,小郡主总是要放还给他们的。他们得知郡主这些日子是住在宫里,也不辱没了她身份。”钱老板嘿嘿一笑,说道:“再说,小郡主年纪虽小,可总归是女子,跟我们这些臭男人住在一起,于名声未免有碍,跟齐香主在一起,就不要紧了。”齐乐见他神色忸怩,想了一想,便明白了,不由好笑。   齐乐着钱老板抱了小郡主到里进床上,又问了钱老板是否点了什么穴道。钱老板道:“属下带小郡主进宫来时,已点了她背心上的神堂穴,阳纲穴,还点了她后颈的天柱穴,让她不能动弹,说不出话。齐香主要放她吃饭,就可解开她穴道,不过最好先点她腿上环跳穴,免得她逃跑。沐王府的人武功甚高,这小姑娘倒不会多少武功,却也不可不防。”齐乐想问他什么叫神堂穴、环跳穴,如何点穴、解穴,但转念一想,会中兄弟本就有些看轻自己,自己是青木堂香主,又是总舵主的弟子,连点穴、解穴也不会,岂不是更让下属们瞧不起?反正这小郡主也好哄得很,点头道:“知道了。”   钱老板道:“请齐香主借一把刀使。”齐乐心想:“你要刀干什么?”从靴筒中取出匕首,递了给他。钱老板接了过来,在猪背上一划,没料到这匕首锋利无匹,割猪肉如切豆腐,一剑下去,直没至柄。钱老板吃了一惊,赞道:“好剑!”割下两片脊肉,两只前腿,道:“齐香主留着烧烤来吃,余下的吩咐小公公们抬回厨房去罢。属下这就告辞,会里的事情,属下随时来向香主禀告。”齐乐接过匕首,说道:“好!”向卧在床上的小郡主瞧了一眼,心道:“这小姑娘在宫里耽得久了,太过危险,倘若给人发觉,那可糟糕之极。”只盼堂中兄弟早些找到徐天川。   待钱老板回去厨房,齐乐闩上了门,又查看了窗户,一无缝隙,这才坐到床边,去看那小郡主,只见她正睁着圆圆的眼睛,望着床顶,见齐乐过来,忙闭上眼睛。齐乐笑道:“你不会说话,不会动弹,安安静静的躺在这里,最乖不过。”见她身上衣衫也不污秽,想是钱老板将那口猪肚里洗得干干净净,不留丝毫血渍,于是拉过被来,盖在她身上。只见她脸颊雪白,没半分血色,长长的睫毛不住颤动,想是心中十分害怕,笑道:“你不用怕,我不会杀了你的,过得几天,就放你出去。”小郡主睁开眼来,瞧了她一眼,忙又闭上眼睛。   左右也是无事,便坐去床边细细打量小郡主。但见她眉淡睫长,嘴小鼻挺,容颜着实秀丽。这闭着眼都这么好看,睁开眼睛又是个什么样?于是齐乐便开口哄她,哪知这齐乐觉得好哄得不得了的小郡主,居然就是不睁眼。   齐乐想了想,便去逗这书中最是纯良的小郡主,照着韦小宝那般拿毛笔在她脸上画了花,道:“小郡主你本容貌秀丽,可惜就是脸上好像少了点什么,我看啊不如给你刻上两朵花或是一只小乌龟如何?这样便有特色多了。”小郡主全身难动,只有睁眼能自拿主意,听得齐乐这么一说,眼睛越闭越紧,泪水直流下来,在齐乐画的笔划上流出了墨痕。   齐乐道:“我先用笔打个样子,然后用刀子来刻,就好像人家刻图章。咱们刻好之后,肯定人人都说你美。她放下毛笔,取过一把剪银子的剪刀,将剪刀轻轻放在小郡主左颊,道:“你再不睁眼,我要刻花了!”小郡主泪如泉涌,偏偏就是不肯睁眼。齐乐无可奈何,不信自己拿一个小姑娘没办法,不肯认输,便将剪尖在她脸上轻轻划来划去。这剪尖其实甚钝,小郡主肌肤虽嫩,却也没伤到她丝毫,可是她惊惶之下,只道这恶人真的用刀子在自己脸上雕花,一阵气急,便晕了过去。齐乐见她神色有异,忙伸手去探鼻息,幸好尚有呼吸,知道自己过了,便作罢,老老实实守在一边,等她醒来。   醒来后齐乐和颜悦色,也不再逼她睁眼,只道:“小郡主啊,你看,一会就到饭时。你给人点了穴道,倘若解不开,不能吃饭,岂不饿死了?我本想给你解开,不过解穴的法门,从前学过,现下可忘了。你会不会?你如不会,那就躺着做僵尸,一动也别动,要是会的,眼睛眨三下。”她目不转睛的望着小郡主,只见她眼睛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突然双眼缓缓的连眨三下。   齐乐笑道:“我只道沐王府的人既姓沐,一定个个是木头,呆头呆脑,什么都不会,原来你这小木头还会解穴。”将她扶起,坐在床上,说道:“你瞧着,我在你身上各个部位指点,倘若指得对的,你就眨三下眼睛,指得不对,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也不能动。我找到解穴的部位,就给你解开穴道,懂不懂?懂的就眨眼。”小郡主眨了三下眼睛。   齐乐点头道:“很好!我来指点。”齐乐哪里知道什么穴位,想了想,记得电视上解穴总是先在胸口上啪、啪戳两下,又想着,反正都是女子,有什么关系。一伸手,便指住她右边胸口,道:“是不是这里?”小郡主登时满脸通红,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哪敢眨一眨?齐乐又指她左边胸口,道:“是不是这里?”小郡主脸上更加红了,眼睛睁得久了,忍不住霎了霎眼。齐乐大声道:“啊,是这里了!”小郡主急忙大睁眼睛,又羞又急,窘不可言。齐乐在小郡主身上东指西指。小郡主拚命撑住眼睛,不敢稍瞬,唯恐不小心眨了眼睛,那就大事去矣,过了不多时,鼻尖上已有一滴滴细微汗渗了出来。幸好齐乐这时手指指向她左腋下,那正是解开穴道的所在,急忙连眨了三下眼睛,心中一宽,舒了口长气。齐乐道:“哈哈,原来在这里。点穴解穴,我原是拿手好戏,只不过近来事情太忙,这种小事,也没放在心上,倒有些儿忘了。是不是这样解的?”说道在她腋下挠了几下。小郡主又是一阵奇痒,脸上微现怒色。   齐乐顽心忽起,道:“这是我最上乘高深的解穴手法。上乘手法,用在上等人身上,这才管用。看来你这小丫头不是上等之人,第一流的手法用在你身上,竟半点动静也没有。好,我用第二流手法试试。”学电视上那般,伸手指在她腋下戳了几下。小郡主又痛又痒,泪水以眼眶中滚来滚去。齐乐道:“咦,第二流的手法也不行,难道你是第二等的小丫头?没有法子,只是用第三流的手法出来了。”伸掌在她腋下拍打了一阵,仍然不见功效。   点穴是武学中的上乘功夫。武功极有根底之人,经明师指点,尚须数年勤学苦练,方始有成。解穴和点穴是一事之两面,会点穴方会解穴,认穴既须准确,手指上又须有刚柔并济的内劲,方能封人穴道,解人穴道。齐乐既无内功,点穴解穴之法又从未练过,这么乱搞一通,又怎解得开小郡主的穴道?齐乐这时倒不是有意要折磨她,但忙了半天,解不开她穴道,自己也是额头出汗,有些不耐,说道:“我连第八流的手法也用出来了,看来你沐王府的人,都是木头木脑,木知木觉。”说话间又弹了数下,小郡主突然“啊”的一声,哭了出来。   齐乐大喜,纵身跃起,笑道:“原来沐王府的小丫头要用第九流的武功对付不可。”小郡主哭道:“你……你才是第第第……第九流。”声音清脆娇嫩,带着柔软的云南口音,当真说不出的好听。齐乐逼紧了喉咙,学她说话:“你……你才是第第第……第九流。”说着哈哈大笑。   原来她伸指乱弹,都弹在小郡主腋下“腋渊穴”上。腋渊穴属足少阳胆经,在腋下三寸之处。人身头部诸穴,均属此经脉。她在腋渊穴上又抓又扭,又打又弹,手劲虽然不足,但搞得久了,小郡主头诸穴齐活,说话便无窒滞。   齐乐见居然能解开小郡主的穴道,而且还正好是只能长嘴,人跑不掉的情况,更是不胜欢喜,说道:“我肚子饿了,想你昨日便被抓了,一直也没进食,怕是更饿,我先给你些东西吃。”小女生,又哪有真不嘴馋的,齐乐既为尚膳监的头儿,属下众监拍她马屁,每日吩咐厨房送来各种各样的新鲜细点。她每天在街上闲游,街市中诸般饼饵糖食,也是见到就买,因此在屋里瓶儿、罐儿、盒儿、小竹篓儿不计其数,装的都是零星食物。她将糕点拿了出来,说道:“这玫瑰绿豆糕,你吃一块试试。”小郡主摇了摇头。齐乐拿起另一只盒子,打开盒盖,说道:“这是北京城里出名的点心豌豆黄,你们云南一定没有的,吃一块罢!”小郡主又摇了摇头。齐乐将诸般糕饼糖果堆满在桌上,道:“你瞧,好吃的东西这么多,你如不爱吃甜食,就试试我们厨房的葱油薄脆,世上少有。连皇上都爱吃,你试一块,包你爱吃。”小郡主又摇了摇头。齐乐接连拿了最好的七八种糕饵出来,小郡主总是摇头。   这一来齐乐可不开心了,问道:“你到底要吃什么?”小郡主道:“我……我什么都不吃……”只说了这句话,抽抽噎噎的又哭了起来。齐乐给她一哭,心肠倒有些软了,道:“你不吃东西,岂不饿死了?”小郡主道:“我……我宁可饿死。”齐乐道:“我才不信你宁可饿死。”正在这时,外面有人轻轻敲门。齐乐知道是小太监送饭来,生怕小郡主叫喊起来,惊动了旁人,取出一块毛巾,塞住了她嘴,这才去开门,吩咐小太监道:“我今日想吃些云南菜,你吩咐厨房即刻做了送来。”小太监应了自去。   齐乐将饭菜端到房中,将小郡主嘴上的毛巾解开,坐在她对面,笑道:“你不吃,我可要吃了。嗯,这是酱爆牛肉,这是糟溜鱼片,还有镇江肴肉,清炒虾仁,当真鲜美无比。她舀汤来喝,故意稀哩呼噜发出些声,偷眼去看小郡主时,只见她泪水一滴滴的流下来,没半分馋意。这一来齐乐可有些兴意索然,悻悻的道:“原来第九流的小丫头只爱吃第九流的臭鱼,臭肉,臭鸭蛋,我这些好菜好点心,原是第一流上等人吃的。待会我叫人去拿些臭鱼,臭肉,臭鸭蛋,臭豆腐来给你吃。”小郡主道:“我不吃臭鸭蛋,臭豆腐。”齐乐点头道:“嗯,原来你只吃臭鱼,臭肉。”小郡主道:“你就爱瞎说。我也不吃臭鱼臭肉。”   齐乐不禁被逗乐了,便放下筷子等她一道。过了好一会,小太监又送饭菜过来,道:“桂公公,厨子叫小人禀告公公,这过桥火线的汤极烫,看来没一丝热气,其实是挺热的.这宣威火脚是用蜜饯莲子煮的,煮得急了,或许不很软,请公公包涵。这是云南的黑色大头菜。这一碟是大理洱海的工鱼干,虽然不是鲜鱼,仍是十分名贵,用云南红花油炒的。壶里泡的是云南普洱茶。厨子说,云南的名菜汽锅鸡要两个多时辰才煮得好,只好晚上再给桂公公你老人家送来。”齐乐点点头,待小太监去后,将菜肴搬入房中。   御厨房在顷刻之间,便办了四样道地的云南菜,也算得功力十分到家了。原来吴三桂在云南做平西王,虽然跋扈,但逢年过节,对皇室的进贡,对诸王公大臣的节敬,却是丰厚无比,远胜他省十倍,因此朝廷里替他说好话的人也着实不少。吴三桂进贡给皇帝的,除了金银珠宝、象牙犀角等等珍贵物品外,云南的诸般土产也是应有尽有。正因如此,御厨房要在顷刻之间煮几味云南菜,并不为难。小郡主本就饿了,见到这几味道地的家乡菜,忍不住心动,只是她不愿就此屈服,拿定了主意:不管这恶人如何诱我,我总是不吃。   齐乐用筷子挟了一片鲜红喷香的宣威火腿,凑到小郡主口边,笑道:“张开嘴来!”小郡主牙齿咬实,紧紧闭嘴。齐乐将火腿在她嘴唇上擦来擦去,笑道:“你乖乖吃了这片火腿,我就解开你的穴道。”小郡主闭着嘴摇了摇头。齐乐放下火腿,端起那碗热汤,恶狠狠的道:“这碗汤烫得要命,你如肯喝,我就等冷了些,一匙一匙的慢慢喂你。你不喝呢?哼!”左手伸出,捏住她鼻子。小郡主气为之窒,只得张开口来。齐乐右手拿起一只匙羹,塞在她口里,说道:“这过桥米线的汤,你可懂的。嘿嘿。”让小郡主喘了几口气,才将匙羹从她嘴里取出放开左手。   小郡主知道过桥米线的汤一半倒是油,比寻常的羹汤热过数倍,如此倒入□喉,只怕真的给她烫死了,哭道:“你划花了我的脸,我……我不要活了,这样丑怪……”齐乐闻言险些笑出来,心道:“不会吧,居然还真以为我刻花了。”笑道:“你的脸虽然划花,但这朵花画得挺美,你走到街上,担保人人喝彩叫好!”小郡主哭道:“难看死了,我……我宁可死了。”齐乐道:“唉,这样漂亮,你居然不要,早知如此,我也不必花那么多心思,在你脸上雕花了。”小郡主道:“雕什么花?我……我又不是木头。”齐乐道:“你明明姓沐,怎么不是木头?”小郡主道:“我家这沐字,是三点水的木,又不是木头的木。”齐乐说道:“木头浸在水里,不过是一块烂木头罢了。”小郡主又哭了起来。齐乐心软,可对着这么好骗好玩的丫头又忍不住想恶作剧,道:“哪又用得着哭个不休的?你叫我三声好姊……好哥哥,我就把你脸蛋儿补好,把小花刮去,一点痕迹不留。”小郡主脸上一红,道:“怎么刮得去?再这么一刮,我的脸还成什么模样?”齐乐道:“我自有灵丹妙药,第一流的英雄好汉,那是难修补些。你是第九流的小丫头,修补你的脸蛋儿,可真容易不过了。”小郡主道:“我不信。你就是爱说话损人。”齐乐道:“那你叫不叫?”小郡主红着脸摇了摇头。齐乐见她娇羞的模样,居然有些心动,便催道:“那花新刻不久,修补是很容易的。时间挨得久了,再要修补,只怕你将来懊悔。”小郡主虽然对她的话将信将疑,总是企盼一试,倘若真如她所说,将来脸上留下一点什么,那可仍是难看之极,当下胀红了脸,嗫嚅道:“你……你可不是骗我?”齐乐道:“骗你干什么?你越叫得早,我越早动手,你的脸蛋儿越修补得好,乖乖的快叫罢。”   小郡主道:“倘若我……我叫了之后,你补得不好呢?”齐乐道:“那我加倍还你,连叫你六声“好妹妹”!”小郡主又是红晕满脸,说道:“你这人很坏,我不来!”齐乐道:“好啦!你既然不放心。咱们分开来叫。你先叫我一声,待我补好之后,你叫第二声。我用镜子给你照过,果然是一点疤痕也没有,你十分满意了,再叫第三声。说不定你开心得很,一连叫上十声。”小郡主急道:“不,不,你说叫三声,怎么又加?”齐乐微笑道:“好,三声就三声,那你快叫罢!”小郡主嘴唇动了几下,总是叫不出口。齐乐道:“叫一句“好哥哥”,有什么了不起?你再不叫,我的价钱也可越开越高啦。”齐乐确实不知“好哥哥”有什么不能叫的,她也只是在这世界憋得久了,一时贪玩而已,也没去想那么多。小郡主倒真怕她加价,逼自己叫些什么更羞人的,结结巴巴地道:“我先叫一个字,等你真的治好了,我再叫下面……下面两个字。”齐乐叹了一口气,道:“唉,你真会讨价还价,先给钱后给钱都是一样。那你叫罢。”小郡主闭上眼睛,轻轻叫道:“好……”这个“好”字,当真细若蚊鸣,耳音稍稍差着半点,可再也听不出来,饶是如此,她脸上已羞得通红。   齐乐咕哝道:“这样叫法,可真差劲得很,七折八扣下来,还有得剩的么?也不知你心中在这个‘好’字下面接上些什么,好王八蛋是好,好小贼也是好。”小郡主急道:“不是的,我心中想的就……就是那两个字,我不骗你,真的不骗你。”齐乐道:“那两个什么字?是乌龟么?是小贼么?”小郡主道:“不,不!是哥……”说了一个“哥”字,急忙住口。齐乐笑道:“很好,算你有良心,那我给你修补脸蛋之时,便得用最好手段。请泥水匠修狗洞,出上第一流的价钱,泥水匠便用第一流的手段,倘若价钱太低,泥水匠用几块烂砖头塞满了事,石灰也不粉刷一下,岂不是难看之极?”小郡主道:“人家叫也叫过了,你还是在笑我狗洞,烂砖头。”齐乐哈哈一笑,道:“我这是打比方。”   她打开海大富的箱子,取出药箱,将箱中的几十个药瓶都放在桌上,像煞有其事的凝神思索,选了十来瓶倒了些粉末,调配药粉。小郡主本来只信得三分,眼见药瓶如此之多,不免又多信了两分。   齐乐将药粉放进药臼,拿到外房,却倒在纸中包了起来,藏在怀里,另外拿了一块绿豆糕,一块豌豆黄,将药臼洗干净,不留半点药粉,才将莲蓉,绿豆糕,豌豆黄在药臼舂烂,又加上两匙羹蜜糖,调得匀了,拿进房中,说道:“这是生肌灵膏,其中有无数灵丹妙药。”想了一想,又道,“你的脸是我刻花了的,就算回复原状,也不过和从前一般,你也不见我的好。”又去箱内寻了一串珠玉,将其上四颗明珠都拉了下来,放在左手掌之中,问小郡主道:“这珠子怎样?”小郡主祖上世代封王袭爵,虽然出世时沐家已破,但世家贵女,见识毕竟大非寻常,见这四颗珠子有指头大小,滴溜溜地在她掌中滚动,发出柔和珠光,浑圆无瑕,赞道:“这珠子好得很,四颗一样大小,很是难得!”   齐乐点点头,说道:“这是我花了二千多两银子买来的,很贵,是不是?”这四颗珠子虽然珍贵,却也不值二千多两,何况还是海大富留下的。当下取过一只药臼,将珠子放入臼中,转了几转,珠子和药臼相碰,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齐乐拿起石杵,一杵锤将下去。小郡主“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问道:“你干什么?”齐乐见她神情严重,一张小脸上满是诧异之色,更是发笑。她卖弄豪阔,原就是要换来这副惊诧,当下连舂得几舂,将四颗珠子舂得粉碎,然后不住转动石杵,将珠子磨成了细粉,说道:“我倘若只将你脸蛋回复原状,显不出我的本事,定要将你脸蛋儿变得比原来美上十倍,你这十声“好哥哥”才叫得心甘情愿,没半点勉强。”小郡主道:“三声!怎么又变成十声了?”   齐乐微微一笑,将珍珠粉调在绿豆糕,豌豆黄,莲蓉,蜜糖的浆糊之中,用药杵拌得均匀。小郡主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知她搞什么,眼见她将四颗明珠研细,这药膏之珍贵可想而知。齐乐道:“四颗珠子虽贵,比起其它无价之宝的药粉来,却又算得什么。你的相貌本来不错,但不能说是天下第一流的,等搽了我这药膏之后,多半会变成一位天下无双,闭花羞月……”小郡主道:“羞花闭月。”她听齐乐说错了,随口改正,但话一出口,不由得很不好意思。齐乐本来现代网络词语好玩说惯了的,丝毫不以为意,道:“好好,变成一个闭花羞月的小美人儿,那才好呢。”说着便抓起豆泥莲蓉珍珠糊,往她脸上涂去。小郡主一声不响,由得她乱涂,片刻之间,一张脸几乎都给她涂满,只觉这药膏甜香甚浓,并无刺鼻药味,浑不觉得难受。齐乐见她上当,拚命忍住了笑。   齐乐涂完药膏,洗干净了手,说道:“等药膏干了,我再用奇妙药粉给你洗去。三涂三洗,那你非羞花闭月不可。”小郡主心想:“什么,‘非羞花闭月不可’,这句话好不别扭。”问道:“为什么要涂三次?”齐乐道:“三次还算是少的,人家做酱油要九蒸九晒呢。就算是煮狗肉,也要连滚三滚。”小郡主抱怨道:“你又骂我是酱油狗肉。”齐乐笑道:“没有‘酱油狗肉’这句话,酱油煮狗肉,那就是红烧狗肉。不用酱油,是清炖狗肉。”拿筷子挟起一片火腿,送到她嘴边,道:“吃罢。”   小郡主一来也真饿了,二来不敢得罪了她,怕她手脚不清,在自己脸上留下点什么,三来见她研碎珍珠,毫不可惜,不免承她的情,微一迟疑,便张口将火腿吃了。齐乐大喜,赞道:“好妹子,这才乖。”小郡主道:“我不……不是你好妹子。”齐乐道:“那么是好姊姊。”小郡主道:“也不是。”齐乐也不怎么鬼使神差,来了一句:“那么是我好媳妇。”小郡主噗哧一笑,道:“我……我怎么会是……”齐乐自见到她以来,直到此刻,才听到她的笑声。只是她脸上涂满了莲蓉豆泥,难见如花笑靥,但单是听着她银铃般的笑声,亦足已畅怀怡神。齐乐听她笑得又欢畅又温柔,又挟了几片火腿喂她吃了,说道:“你如答应不逃走,我就将你其它穴道也解了。”小郡主道:“我干什么逃走?脸上刻了花,逃出去丑也丑死了。”齐乐心想:“等你知道脸上其实什么都没有,那肯定是要逃走了。那钱老板也不知几时来接她出去。宫里关着这样一个小姑娘,给人发觉了可干系不小,那便如何是好?”   正凝思间,忽听得屋外有人叫道:“桂公公,小人是康亲王府里的伴当,有事求见。”齐乐道:“好!”低声道:“有人来了,你可别出声。这里是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小郡主摇了摇头。齐乐道:“说出来可吓你一大跳。那些人个个都要害你。只有我瞧着你可怜,暂且收留了你。如果给人知道你在这里?哼哼,哼哼……”小郡主眼光中果然露出恐惧之色。齐乐见唬住了她,便出去开门,门外是个三十来岁的内监。   那人向齐乐请安,恭恭敬敬的道:“小人是康亲王府里的。我们王爷说,好久不见公公,很是挂念,今日叫了戏班,请公公去王府喝酒听戏。”齐乐听说听戏,精神顿时有些萎靡,何况自己屋中藏着一个小郡主,既怕给人撞见,又怕她声张起来,诸多不便,一时颇为踌躇。那内监道:“王爷吩咐,务必要请公公光临。今日王府中可热闹着呢,掷骰子,赌牌九,什么都有。”齐乐听到这忽然想起,这只怕是吴应熊来了,这趟看来不得不去,当即欣然道:“好,你等一会儿,我就跟你去。”她回入房中,将小郡主松了绑,放在床上,又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低声道:“我有事出去,过一会儿就回来。”见她眼光中露出疑虑之意,说道:“珍珠还不够,我去珠宝店买些,研碎了给你搽脸,那才十全十美。”小郡主道:“你……你不要去。珍珠又贵。”齐乐道:“不打紧,要叫你羞花闭月,多花几千两银子算得什么。”小郡主道:“我……我在这里很怕。”齐乐见她可怜楚楚,略有不忍之意,但要不去康亲王府,事后也会诸多不便,小郡主便再可怜十倍也没用,挟了一块工鱼给她吃了,拿过四块八珍糕,叠起来放在她嘴上,道:“你一张嘴,便有一块糕入口中。可得小心,糕儿一跌到枕头上,便吃不到了。总之我尽量早些回来。”小郡主道:“你……你别去。”嘴上有糕,说话声音细微几不可闻。   齐乐取出一叠银票,塞在袋里,开门出去,把门反锁,跟着内监到康亲王府去。   一到康亲王府门口,只见大门外站立着两排侍卫,都是一身鲜明锦衣,腰佩刀剑,器宇轩昂,比之齐乐第一次来时戒备森严得多了,那自是惩于“鳌拜党徒”攻入王府之失,加强了守备。   齐乐刚进大门,康亲王便抢着迎了出来,抱了抱齐乐,笑道:“桂兄弟,多日不见,你可长得越来越高,越来越俊了。”齐乐笑道:“王爷你好。”康亲王笑道:“好什么?你也不多到我家里来玩儿。我多见你就好,少见你就不好。”齐乐笑道:“王爷吩咐我多来,那可求之不得。”康亲王道:“你说过的话可得算数。几时我向皇上讨个请,准你的假,咱们喝酒听戏,大闹他十天八天。就只怕皇上一天也少不得你。”携了齐乐,并肩走进。众侍卫一齐躬身行礼。   到得中门,两个满洲大官迎了出来,一个是新任领内侍卫大臣多隆,通常称之为侍卫总管的,另一个便是她的结拜哥哥索额图。索额图一跃而前,抱住了齐乐,哈哈大笑,说道:“听说王爷今日请你,我便自告奋勇要来,咱哥儿俩热闹热闹。”侍卫总管多隆也上来着实巴结。四人一踏进大厅廊下的吹打手便奏起乐来,齐乐从未受过人如此隆重的接待。到得二厅,厅中二十几名官员都已站在天井中迎接,都是尚书、侍郎、将军、御营亲军统领等大官。索额图一一给她引见。   一名内监匆匆走进,打了个千,禀道:“王爷,平西王世子驾到。”康亲王笑道:“很好!桂兄弟,你且宽坐,我去迎客。”转身出去。索额图挨到她耳边,低笑道:“好兄弟,恭喜你今天又要发财啦。”齐乐笑道:“那得看手气怎样。”索额图笑道:“手气自然是好的。除了赌钱发财,还有一注逃不了的大财气。”与天地会中不同,宫中个个人精,齐乐不欲过于张扬,装傻道:“那是什么?”索额图在她耳边轻声道:“吴三桂差儿子来进贡,朝中大官,个个都不落空。”齐乐道:“哦,吴三桂是差儿子来进贡。我可不是在朝大官。”索额图道:“你是宫里的大官,那比朝中大官可威风得多了。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精明能干,懂事得很。待会吴应熊不论送你什么重礼,你都不可露出喜欢的模样,只淡淡的说:‘世子来北京,一路上可辛苦了。’他如见你喜欢,那便没了下文。你神色冷淡,他定然当你嫌礼物轻了,明天又会重重的补上一份。”   齐乐低声笑道:“原来这是敲竹杠的法子。”索额图低声道:“云南竹杠,不砰砰的敲他一顿,那就笨了。他老子坐了云贵两省,不知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咱哥儿如不帮他花花,一来对不起他老子,二来可对不起云南、贵州的老百姓啊!”齐乐笑道:“正是!”说话之间,康亲王陪了吴应熊进来。这平西王世子二十四五岁年纪,相貌甚是英俊,步履矫捷,确是将门之子的风范。康亲王第一个便拉了齐乐过来,说道:“小王爷,这位桂公公,是万岁爷跟前最得力的公公。上书房力擒鳌拜,便是这位桂公公的大功。”   吴三桂派在北京城里的耳目众多,京城中有何大小动静,每每有急足持信前往昆明禀返。康熙擒拿鳌拜,是这几年来的头等大事,吴应熊自然早知详情。吴三桂曾和他商议,觉得皇帝铲除权要于不动声色之间,年纪虽幼,英气已露,日后做臣子的日子,只怕不大好过。吴应熊这次奉父命来京朝觐天子,大携财物,贿赂大臣,最大的用意,是在察看康熙的性格为人,以及他手下重用的亲信大臣是何等人物。今日来康亲王府中赴宴,没料想竟会遇上康熙手下最得宠的太监,不由得大喜,忙伸出双手,握住齐乐的右手连连摇晃,说道:“桂公公,我……在下……在云南之时,便听到公公大名。父王跟大家谈起来,都称颂皇上英明果断,确是圣明天子,还说圣天子在位,连公公这样小小年纪,也能立此大功,令人好生仰慕。父王吩咐,命在下备了礼物,向公公表示敬意。只是大清规矩,外臣不便结交内官,在下空有此心,却不敢贸然求见。今日康王爷赐此良机,当真是不胜之喜。”他口齿便捷,一番话说得十分动听。齐乐在这这些奉承的话也听得多了,早知如何应付,只淡淡的道:“咱们做奴才的,只是奉皇上的圣旨办事,就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而已,有什么功劳好说?小王爷的话可太夸奖了。”   吴应熊是远客,又是平西王的世子,康亲王推他坐了首席,请齐乐坐次席。席上大官甚多,尚书将军,个个爵高位尊,这次席齐乐自不敢坐,连声推辞。康亲王笑道:“桂兄弟,你是皇上身边之人,大家敬重你,那也是爱戴皇上的一番忠心,你不用再客气了。”说着将她按入椅中。索额图这时已升了国史馆大学士,官位在诸人之首,便坐在齐乐身边,其余文武大官按品级,官职高下,依次而坐。众人坐下喝酒。吴应熊带来的十六名随人站在长窗之侧,对席上众人敬酒,挟菜,以及仆役传送酒菜的一举一动,均是目不转睛的注视。   齐乐略一思索,已明其理:“这平西王府中的武功高手,跟随来保护吴应熊,生怕有人行刺下毒。沐王府的人只怕早已守在外面。这情形康亲王也瞧在眼里,他身为主人,不好说什么。   那侍卫总管多隆武功了得,性子又直,喝得几杯酒,便道:“小王爷,你带来的这十几个随从,一定都是千中挑,万中选的武功高手了。”吴应熊笑道:“他们有什么武功?只不过是父王府里的亲兵,一向跟着兄弟,知道兄弟的脾气,出门之时,贪图个使唤方便而已。”多隆笑道:“小王爷这可说得太谦了。你瞧这两位太阳穴高高鼓起,内功已到了九成火候。那两位脸上、颈中肌肉结实,一身上佳的横练功夫。还有那几位满脸油光,背上垂的大辫子,多半是假发打的,你如教他们摘下帽子来,定是秃顶无疑。”吴应熊微笑不答。索额图笑道:“我只知多总管武功高强,没想到你还有一项会看相的本事。”   多隆笑道:“索大人有所不知。平西王当年驻兵辽东,麾下很多锦州金顶门的武官。金顶门的弟子,头上功夫十分厉害。凡是功夫练夫练到高深之时,满脸油光,头顶却是一根头发也没有的。”康亲王笑道:“可否请世子吩咐这几位尊驾,将帽子摘下来,让大家瞧瞧多总管的推测到底准不准?”吴应熊道:“多总管目光如炬,岂有不准的?这几名亲兵,的确练过金顶门的功夫,但功夫没练到家,头上头发还是不少,摘下帽子,难免令他们当众出丑,望众位大人包涵。”众人哈哈一阵大笑,既见吴应熊不愿,也就不便勉强。   齐乐目不转睛的细看这几个人,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康亲王笑问:“桂兄弟,你有什么事好笑,说出来大家听听。”齐乐笑道:“我想金顶门的师傅们大家一定很和气,既少和人家动手,自伙里更加不会打架。”康亲王道:“何以见得?”齐乐笑道:“大家要是气了,瞪一瞪眼睛,各人将帽儿摘了下来,你数我头发,我数数你头发,谁的头发少,谁的本事强,头发多的人只好认输。”众人哈哈大笑,都说齐乐的想法十分有趣。齐乐又道:“金顶门的师傅们,想必随身都带一把算盘,否则算起头发来可不大方便。”众人又是一阵大笑。一位尚书正喝了口酒,还没咽下喉去,一听此言,满口酒水喷了出来,生怕喷在桌上失礼,一低头,都喷在自己衣襟之上,不住咳嗽。   多隆说道:“康王爷,上次鳌拜那厮的余党到你王府骚扰,听说你这几个月来着实招揽了不少高手。”康亲王右手慢慢捋着胡子,脸有得色,缓缓地道:“当真有身份、有本事的高手,那是极难招到的,肯应官府聘请的,就未必十分高明。”顿了一顿,又道,“总算小王求贤若渴,除了重金礼聘之外,还帮他们办了几件事,这才请到了几个真正顶尖儿的高手。只不过每日须得好好侍候,可也费心得很,哈哈,哈哈!”多隆道:“王爷,你府中聘到了这许多武林高手,请出来大家见见如何?”康亲王原要炫耀,便吩咐侍从:“这边再开两席,请神照上人他们出来入席。”   过不多时,后堂转出二十余人,为首者身穿大红袈裟,是个胖大和尚。康亲王站起身来,笑道:“众位朋友,大家来喝一杯!”席上众宾见康亲王站起,也都站立相迎。那神照上人合十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列位大人请坐。”说话声若洪钟,单是这份中气,便知内功修为了得。余人高高矮矮,或俊或丑,分别在新设的两席中入座。   多隆既好武,又性急,不待众武师的第一巡酒喝完,便道:“王爷,小将看王府这些武林高手,个个相貌堂堂,神情威武,功夫定是极高的了。可否请这些朋友们施展一下身手?平西王世子和桂公公都是难得请到的贵客,料来也想瞧瞧康亲王门下的手段。”吴应熊鼓掌叫好。其余众宾也都说:“是极,是极!”   康亲王笑道:“众位朋友,许多贵宾都想见见各位的功夫,却不知怎样个练法。”左首武师席上一个中年汉子霍地站起,朗声说道:“我只道康王爷爱重人才,这才前来投靠,哪知却将我们当作江湖上卖把式的人看待。列位大人要瞧耍猴儿、走绳索的,何不到天桥上去?告辞!”说着左手一起,击在椅背之上,啪的一声,椅背登时粉碎,大踏步便向门外走去。众人愕然失色。   那汉子同席中一个瘦小老者身子一晃,已拦在他面前,说道:“郎师傅,你这般说话,也太岂有此理。王爷对咱们礼敬有加,要咱们献献身手,郎师傅如果肯练,固然很好,倘若不愿,王爷也不会勉强。你在王府大厅之上拍台拍凳,打毁物件,王爷就算宽宏大量,不加罪责,别的兄弟们这张脸,却往哪里搁去?”那姓郎的冷笑道:“人各有志。陶师傅爱在王府里耍把式,尽管耍个够。兄弟可要少陪了。”说着走上了一步。那姓陶的老者道:“你当真要走,也得向王爷磕头辞行,王爷点了头,你才走得。”那姓郎的冷笑道:“我又不是卖身给了王府的奴才,两只脚生在我自己身上,要走便走,你管得着吗?”说着向前便走。那姓陶老者竟不让开,眼见他便要撞到自己身上,伸手便往他左臂抓去,说道:“说不得,也只好管管。”姓郎的左臂一沉,倏地翻上,往他腰里击去。姓陶的右脚飞出,踢他胸口。姓郎的右手疾伸,托在那姓陶老者踢高的右腿膝弯之中,乘势向外推出。姓陶老者仰面便跌,总算他身手敏捷,右手在地下一撑,已然跃起,虽没跌了个仰八叉,却已出丑,一张老脸涨得通红。那姓郎汉子嘿嘿冷笑,飞步奔向厅口。   突然之间,本来空无一人的厅口多了个瘦削汉子,拱手道:“郎兄请回。”那姓郎的奔得正快,收势不住,便往他身上撞去。那瘦子却不闪避,波的一声响,两人已撞在一起。姓郎的一个踉跄,连退三步,向左斜行两步,蓦地转身,向右首长窗奔出。将到门槛处,只见那瘦子又已拦在身前。姓郎的知道厉害,不敢再向他撞去,急忙住足,胸膛已和他胸膛相距不过两寸,鼻尖和他鼻尖已然碰了一碰。那瘦子纹丝不动,连眼睛也不瞬一下。姓郎的倏地向左闪去,可是只一站定,那瘦子便已挡在身前。姓郎的大怒,发拳向他面门击去,两人相距既近,这一拳劲力又大,眼见那瘦子不是侧身,便须低头。却见他左掌在自己脸前一竖,啪的一声响,这一拳打在他掌心。他只手掌微弯,姓郎的已给弹得连退数步。厅上众人齐声喝彩,都道:“好功夫!”姓郎的神色十分尴尬,走是走不脱,上前动手又和他武功相差太远,一时手足无措。那瘦子拱手道:“郎兄请坐。王爷吩咐咱们练几手,咱两个这可不是练过了吗?”说着便坐入右首一席的原位。众人又均喝彩。姓郎的满脸羞惭,低头入座。   那姓郎的这么一闹,康亲王本来大感面目无光,幸好这瘦子给他挣回了脸面,逼得这姓郎的武师回席,吩咐侍从:“拿些五十两银子的元宝来。”少顷侍从托着一只大木盘,盘上垫以红绸,放了二十只五十两的大元宝,银光闪闪,甚是耀眼,站在康亲王身边。康亲王笑道:“众位武师露了功夫,该当有个彩头。这位朋友,请过来拿一只元宝去。”那瘦子走上前来,请了个安,从康亲王手中接过一只元宝。齐乐问道:“朋友,你贵姓?大号叫什么?”那瘦子道:“小人齐元凯,多蒙大人垂问。”原来是你。齐乐不动声色道:“你武功可高得很啊。”齐元凯道:“让大人见笑了。”   多隆道:“康王爷府中的武师,果然身负绝艺。咱们很想见识见识平西王手下武师们的功夫。小王爷,你挑一人出来,跟这位齐师傅过过招如何?”他见吴应熊沉吟未应,又道:“当然是点到为止,不能伤了大家和气。谁胜谁败,都不相干。”康亲王是个十分爱热闹的人,说道:“多总管这主意挺高。让双方武师们切磋切磋,胜的赏两只大元宝,不胜的也有一只,把元宝放在桌上吧。”一盘十九只大元宝放在筵前,烛光照映,银气衬以红绸,更显灿烂。   康亲王笑道:“敝处仍由这位齐元凯师傅出手,平西王府中不知是哪一位师傅下场?”众人都是兴高采烈,瞧着吴应熊手下的十六名随从,均知这虽是武师们一对一的比武,实则是康亲王和平西王两处王府的赌赛。这瘦子齐元凯适才露了这手功夫,武功确然了得,恐怕云南的武士未必有人敌得过他。   吴应熊沉吟未答。他手下十六人中有一人越众而出,向康亲王躬身说道:“启禀王爷:小人们武艺低微,不是康王爷府上这些师傅们的对手。我们随同世子来京,只是服侍世子的起居饭食。平西王吩咐过的,决不可得罪了京里王爷大臣们的侍从。这是平西王的将令,小人们不敢违犯。”康亲王笑道:“平西王可小心谨慎得很哪!今日只是演一演武,又不是打架生事。你们王爷问起,说是我定要你们出手的好了。”那人又躬身道:“王爷恕罪,小人不敢奉命。”康亲王暗暗恼怒:“你心中就只有平西王,不将我康亲王放在眼里。只怕便是皇上下旨,你也不听。”说道:“难道别人伸拳打在你们身上,你们也不还手么?”那人道:“小人在云南常听人说,天子脚下文武百官、军民人等,个个都讲道理。我们是远地边疆的乡下人,来到京城,万事退让,说什么也不敢得罪了人,想来别人好端端的,也不会打到我们身上。”这人身材魁梧,一脸精干之色,言辞锋利,这几句话一说,倘若康亲王定要叫手下武师挑衅,倒似是不讲道理了。   康亲王愈加恼怒,转头说道:“神照上人、齐师傅,他们云南来的朋友硬是不肯赏脸,咱们可没法子了。”神照上人哈哈一笑,站起身来,说道:“王爷,这位云南朋友只不过怕输,生怕失了脸面。难道旁人真的打到他们要害之上,他们也不还手招架?”说毕身形晃处,已站在那人身畔,笑道:“贫僧掌上力道平平而已,但比那位要走又不走的姓郎朋友,说不定还强着这么一点儿。王爷,贫僧弄坏您厅上一块砖头,王爷不会见怪吧?”康亲王知众武师中以神照武功最高,内外功俱臻上乘,听他这么说,自是要显功夫来着,喜道:“上人请便,便弄坏一百块砖头,也是小事一桩。”   神照一矮身,左掌轻轻在地下一拍,提起手来时,掌上已黏了一块大青砖。这青砖一尺五寸见方,虽不甚重,却牢牢嵌在地下,将青砖从地下吸起,平平黏在掌上,竟不落下,功夫甚是了得。齐乐也不禁叫好,众人一齐鼓掌。   神照微微一笑,左掌提高,掌上吸力散去,那青砖便落将下来,待落到胸口之时,他两臂自外向内一合,双掌合拍,正好拍在青砖边缘,波的一声,一块大青砖都碎成了细粒,纷纷落地,众人又大声喝彩。青砖边缘只不过四五寸处受到掌击,但掌力弥散,竟将整块青砖震碎,最大的碎块也不过一二寸见方,内力之劲,实是非同小可。   神照走到吴应熊那随从身畔,合十说道:“尊驾高姓大名?”那人道:“大师掌力惊人,当真令小人大开眼界。小人边鄙野人,乃无名小卒。”神照笑道:“边鄙野人,就没姓名么?”那人双眉一轩,脸上闪过一层怒色,但随即若无其事地道:“山野匹夫,就算有名字,也不过是阿猫、阿狗,大师知道了也是无用。”神照笑道:“阁下好涵养功夫。康亲王今日大宴宾客,高朋满座,是北京城中罕有的盛会。王爷有命,要咱们献丑,以博王爷、世子,以及众位嘉宾一笑。尊驾定然不肯赐教,大扫王爷与众位大人的兴头,岂不是也太自重身价吗?”那人道:“在下只学过几年乡下佬庄稼把式,如何是沧州铁佛寺神照上人的对手?大师定要比试,在下便算输了,大师去领两只大元宝便是。”说着转身便欲退回。这时康亲王府的神照上人喝道:“且慢!贫僧定欲试尊驾的功夫,双拳‘钟鼓齐鸣’,要打尊驾两边太阳穴,请还手罢!”那人摇了摇头。神照大喝一声,大红袈裟内僧袍的衣袖突然胀了起来,已然鼓足了劲风,双臂外掠,疾向内弯,两个碗口大的拳头便向那人两边太阳穴撞去。众人适才见他掌碎青砖的劲力,都忍不住“咦”的一声叫了出来,心想此人闪避已然不及,若不出手招架,这颗脑袋岂不便如那青砖一般,登时便给击得粉碎?岂知那人竟然一动不动,手不抬,足不提,头不闪,目不瞬,便如是泥塑木雕一般。   神照上人出手之际,原只想逼得他还手,并无伤他性命之意,双拳将到他太阳穴上,却见他呆呆的不动,心中一惊:“我这双拳击出,几有千斤之力。平西王世子是康亲王的贵宾,倘若鲁莽打死了他的随从,可大大不妥。”便在双拳将碰上他肌肤之际,急忙向上一提,呼的一声响,从他两边太阳穴畔擦过,僧袍拂在他面上。那人微微一笑,说道:“大师好拳法!”厅上众人都瞧得呆了,心想此人定力之强,委实大非寻常,倘若神照上人这两拳不是中途转向,而是击在他太阳穴上,此刻哪里还有命在?这人以自己性命当儿戏,简直疯了。   神照拳劲急转,震得双臂一酸,不由得向他瞪视半晌,不知眼前此人到底是个狂人,还是白痴,倘若就此归座,未免下不了台,说道:“尊驾定不给面子,贫僧无法可想,只好得罪。下一拳‘黑虎偷心’,要打向尊驾胸口。”“钟鼓齐鸣”、“黑虎偷心”这些招数,原是最粗浅的拳招,寻常学过几个月武功的人都曾练过,他又在发拳之前先叫了出来,本竟只要以劲力取胜,而使用最粗浅的功夫,也颇有瞧不起对手之意。那人微微一笑,并不答话。神照心下有气,寻思:“我这一拳将你打成内伤,并不立毙于当场,却叫你三四天后才死,那就不算扫了平西王的脸面。”坐个马步,大声吆喝,右拳呼的一声打了出去,啪的一声,正中他胸口。那人身子一晃,退了一步,笑道:“大师赢了,我已退了一步。”神照这一拳虽未用力,却也是劲道甚厉,不料这人浑如不觉,这两句话说来轻描淡写,显然全没受伤。文官们不懂其中道理,但学武之人,个个都知他是有意容让。齐乐不文不武,也就在似懂非懂之间。   神照自负在武林中颇具声望,怎肯就此算赢?他脸面涌上一层隐隐黑气,说道:“那么再吃我一拳。”呼的一拳,仍向他胸口击去,这一次用上了七成劲力,纵然将他打得口喷鲜血,那是他自讨苦吃,也是无可奈何了。神照这一拳将抵那人衣襟,那人胸部突然一缩,身子向后飘出半丈,似乎给拳力震了出去,其实是乘势避开他的拳劲。神照这一拳又打了个空,愈益恼怒。抢上两步,大喝一声,右腿飞起,向他小腹猛踢过去。那人叫道:“啊哟!”眼见这一腿子非踢中不可。众人不约而同的都站了起来,只见那人身子向后,双足恰如钉在地上一般,身子齐着膝盖折屈,自大脚以至脑袋,大半个身子便如是一根木头横空而架,离地尺许。神照这一腿踢了个空,在他双腿之上上数寸凌空踢过。神照一不做,二不休,鸳鸯连环,左腿“乌龙扫地”,掠地横扫,踢他双腿胫骨。那人姿势不变,仍是摆着“铁板桥”势,双足一蹬,全身向上搬了一尺。神照的左腿在他脚底扫过。那人稳稳落下,身子仍不站直。   厅上众人彩声如雷。神照到此地步,已知自己功夫和他差着好一大截,对方倘若还手,自己势必输得一塌糊涂,只得合十说道:“好功夫,佩服,佩服!”那人站直身子,躬身还礼,说道:“大师拳脚劲道厉害之极,在下不敢招架,只有闪避。”康亲王道:“两人武功都是极高。世子殿下,尊驾客气得很,一定不肯还手,比武是比不成了。来啊,两人都领两只大元宝去。”那人躬身道:“无功不受禄。”神照见他不肯去拿元宝,自己也不便上前具领。康亲王转头向侍从道:“给两位送去。”那人这才谢了赏钱,神照也讪讪收了。   康亲王明知刚才这一场虽非正式比武,其实是已方输了,也赏两锭大银给神照,不过既替他遮羞,也为自己掩饰,表示不分胜败。他心有不甘,又看得太不过瘾,心想:“这高个儿的功夫固然不错,但吴应熊带来的其余随从,定然及不上他。我手下众武师却各有惊人绝艺,单是那齐元凯的功夫,比之神照和尚恐怕就只高不低。”他本来称神照为上人,适才一显武功之后,心中对他打了折扣,“上人”登时变成了“和尚”,郎声道:“刚才比武没比成,不免有点……有点那个美中不足。齐师傅,请你邀十五位武师,大家拿兵刃,十六个对十六个,跟平西王世子带来的十六位随从过过招。小王爷,你吩咐他们亮兵刃罢!”吴应熊道:“来到王爷府上作客,怎敢携带兵刃?”康亲王笑道:“世子可客气了。令尊和小王都是武将,一生在刀枪剑戟之间讨生活,可不用这些婆婆妈妈的忌讳。来啊,把十八般兵器都拿几件来,让平西王府的高手们挑选。”康亲王本是战将,从关外直打到中原,府中兵刃一应俱全。一声呼唤,众侍从登时去搬了一大堆兵器出来,长长短短,都放在那十六名侍从面前。   齐元凯邀集了十四名武师,却要神照率领。神照要挣回面子,只客气几句,便不再推辞,心想:“好歹也要砍伤几个南蛮子,出一口胸中恶气。”什么平西王是客,须得顾全他的脸面等等,早已全然置之脑后。这时神照,齐元凯等人兵刃,也已由手下拿到了厅上。神照双掌之间倒挟两柄青钢戒刀,向康亲王一席合十行礼。康亲王等微微欠身,颔首还礼。   神照转过身来,大声道:“云南来有朋友,挑兵刃罢!”先前接过他五招的高身材汉子说道:“我们奉平西王将令,在北京城里,决不和人动手。”神照道:“别人钢刀吹到头上,难道也不还手?别人要砍你们的脑袋,你们中是伸长脖子?还是将脑袋缩进了脖子去?”此言一出,平西王府的众随从均有怒色。说他们将脑袋缩进脖子,自是骂他们为乌龟了。那为首的长身汉子却仍淡淡的道:“平西王军令如山。我们犯了将令,回到云南,一样也要砍头。”神照道:“好,咱们就试试。”他招了招手,将十五名武师召在大厅一角,低声商议。神照悄声道:“咱们将兵刃尽往他们身上要害招呼,瞧他们还不还手?”齐元凯道:“当真伤了人,那可不妥。咱们只是逼他们还手。”另一人道:“大家手下留神些。”神照喝道:“好,动手吧!”一声长啸,舞动戒刀,白光闪闪,抢先向平西王府十六名随从砍杀过去。其余十五人或使长剑,或挺花枪,或挥钢鞭,或举铜锤,十六般兵刃纷纷使动。   那十六名随从竟然挺立不动,双臂垂下,手掌平贴大腿外侧,目光向前平视,对康王府十六武师的进袭恍若不见。那十六名武师眼见对方不动,都要在康亲王的众宾之前卖弄手段,各人施展兵刃上最精熟巧妙的招数,斜劈直刺,横砍倒打,兵刃反映烛光,十六般兵器舞了开来,呼呼风声中,组成一张光幕,将十六名随从围在中心。   众文官不住说:“小心,小心!”武学之士见这些兵刃每一招都是递向对方要害,往往只数寸之差,只要多用上半分力气,立时便送了对方性命,尽皆心惊。   那十六名随从向前瞪视,将生死置之度外,对方倘若真要下手,也只好将性命送了。神照等人的兵刃越使越快,偶尔兵刃互相撞击,便火花四溅,叮当作声,这一来更增危险。他们虽然无意杀伤平西王的手下,但刀剑鞭锤互相碰撞,劲力既大,相距又如此之近,反弹出去伤到了人,却不由自主。   果然啪的一声,一柄铁锏和另一人的铜锤相撞,荡了出去,打中一名平西王府随从的肩头。跟着有人挥刀斜劈,在一名随从右脸旁数寸处掠过,旁边长剑削来,刀剑相交,钢刀回转,砍在那随从脸上,立时鲜血直长流。两名随从受伤不轻,仍是一声不哼,直立不动。   康亲王知道再搞下去,受伤的更多,又见比武不成,有些扫兴,叫道:“好武功!好武功!大家收手罢!”神照一声大叫,两柄戒刀横掠过去。将一名随从的帽子劈了下来。余人跟着学样,刀枪剑戟,纷纷将众随从的帽子击落。十六人哈哈大笑,收起兵刃,向后跃开。齐乐见那些随从之中果然有七个是秃顶,头上亮得发光。   只见平西王府的十六名随从仍是挺立不动,但脸上恼怒之极,眼中如欲喷出火来。   神照这批人做事太不漂亮,没给人留半分面子。市井间流氓无赖尽管偷抢拐骗,什么不要脸的事都干,但与人竞争,总是留下三分余地,大江南北,到处皆然。齐乐虽是不喜平西王父子,但颇为欣赏杨溢之,又见到平西王府随从的神情,心下还是过意不去,便即离座走到众人身前,俯身拾起那长身汉子的帽子,说道:“老兄当真了不起。”双手捧了,给他戴在头上。那人躬身道:“多谢!”齐乐跟着将十五顶帽子一顶顶拣起,笑道:“他们这样干,岂不是得罪了朋友吗?”她分不清楚哪一顶帽子是谁的,捧在手里,让各人取来戴上。   这些随从眼见齐乐坐于本府世子身侧,是康亲王这次宴请的大贵客,是擒拿鳌拜的桂公公,见她替自己拾帽子,忙请安行礼,连说:“不敢当,折杀小人了!”齐乐又转头向康亲王道:“王爷,向你借几两银子使使。”康亲王笑道:“桂兄弟尽管拿去使,五万两够了吗?”齐乐笑道:“哪用得着这许多?”向王府的一名侍从道:“快去买十六顶最好的帽子来,越快越好!”那侍从答应着去了。吴应熊拱手道:“桂公公爱屋及乌,在下感激不尽。”齐乐拱手还礼,心道:“什么爱屋及乌?及什么乌,及你这只小乌龟吗?”康亲王见神照等人削落平西王府众随从的帽子,心中也自觉未免过分,生怕得罪了吴应熊,但如出口道歉,又觉不妥。齐乐这么一来,深得其心,说道:“来人哪!吴世子的手下,每人赏五十两银子。”又想:“单赏对方,岂不教人手下的众武师失了面子?”又道:“咱们府里的十六武师,每人也是五十两银子!”大厅之上,欢声大作。索额图站起身来,给席上众人都斟了酒,道:“小王爷,令尊用兵如神,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令尊军令森严,部属人人效死,无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来来来,大伙儿遥敬平西王一杯!”   吴应熊急忙站起,举杯道:“晚生谨代家严饮酒,多谢各位厚意。”众人都举杯饮干。吴应熊又道:“家严镇守南疆,边陲平靖,那是赖圣上洪福,再加朝中王公大臣措置得宜,指导有方。家严只是尽忠为皇上效力,秉承朝中各位王公大臣的训示,不敢偷懒而已。实不敢说有什么功劳。”酒过数巡,王府侍从已将十六顶帽子买来,双手捧上,送到齐乐面前。齐乐向康亲王笑道:“王爷,你府中的师傅们失手打落了人家的帽子,你该赔还一顶新帽子罢。”康亲王笑道:“当得,当得,还是桂兄弟想得周到。”吩咐侍从,将帽子给吴应熊的随从送去。众随从接过了,躬身道:“谢王爷,谢桂公公!”将帽子折好放在怀内,头上仍是戴旧帽。康亲王和索额图对望了一眼,知道这些人不换新帽,乃是尊重吴应熊的意思。又饮了一会,王府戏班出来献技。康亲王要吴应熊点戏。吴应熊点了出“满床笏”,那是郭子仪做寿,七子八婿上寿的热闹戏。郭子仪大富贵亦寿考,以功名令终,君臣十分相得。吴应熊点这出戏,既可说祝贺康亲王,也是为他爹爹吴三桂自况,颇为得体。   康亲王待他点罢,将戏牌子递给齐乐,道:“桂兄弟,你也点一出。”齐乐哪欣赏得来这些咿咿呀呀,摆摆手,随意道:“我可不会点了,王爷,你代我点一出打得结棍的武戏好了。”康亲王笑道:“小兄弟爱看武戏,嗯,咱们来一出少年英雄打败大恶人的戏,就像小兄弟擒住鳌拜一样。是了,咱们演‘白水滩’,小英雄十一郎,只打得青面虎落花流水。”“满床笏”和“白水滩”演罢,第三出是“游园惊梦”。两个旦角啊啊的唱个不休,齐乐听得不知所云,不耐烦起来,便走下席去,见边厅中有几张桌子旁有人在赌钱,骰子桌上做庄的是一名军官,是康亲王的部属,面前已赢了一大堆银子,见齐乐走近,笑道:“桂公公,您也来玩几手?”齐乐笑道:“好!”瞥眼间见吴应熊手下那高个子站在一旁,原来是杨溢之,便向他招了招手。那人抢上一步,道:“桂公公有什么吩咐?”齐乐笑道:“赌台上没父子,你不用客气,老哥贵姓,大号怎么称呼?”刚才神照问他,他不肯答复,但齐乐在众宾客之前很给了他们面子,问得又客气,便道:“小人姓杨,叫杨溢之。”齐乐看过原著,知道这杨溢之确实是个好汉,想到最后横死也是不该,便想救他一救。又怕太冒失,便道:“好名字,杨家英雄最多,杨六郎,杨宗保,杨文广,杨家将个个是英雄好汉。杨大哥,咱儿来合伙赌一赌!”杨溢之听他称赞杨家祖宗,心中甚喜,微笑道:“小人不大会赌。”齐乐道:“怕什么?我来教你!你那两只大元宝拿出来。”杨溢之便将康亲王所赏的那两只元宝拿了出来。齐乐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往桌上一放,笑道:“我和这位杨兄合伙,押一百两!”庄家笑道:“好,越多越好!”他们赌的是两粒骰子,一掷定输赢。此后连赢几把,一百变两百两,二百两变四百两,三把骰子,已赢了四百两银子。做庄的那军官笑道:“桂公公好手气。”齐乐笑道:“你说我好手气吗?咱们再试两把!”将四百两银子往前一推,一把骰子掷下去,出来一只四六。庄家掷成个长三,又是输了。齐乐转头道:“杨大哥,我们再押不押?”杨溢之道:“但凭桂公公的主意。”齐乐原来的四百两银子再加赔来的四百两,一共八百两银子,向前一推,笑道:“索性赌得爽快些。”喝一声:“赔来!”   骰子掷下去,骨溜溜的乱转,过得片刻,一粒骰子已转成了六点,另一粒却兀自不住滚动。齐乐在宫中苦练好长一段时间,骰子功夫已是很有些火候,但骰子不是自己带来的,她掷骰的本事毕竟没练到炉火纯青,那粒骰子定将下来,却是两点,八点,是输多赢少的了,齐乐懊恼不已。庄家哈哈一笑,说道:“桂公公这次只怕要吃你的了。”一把掷下去,一粒骰子掷出来五点,另一粒转个不休。大伙跟着不住地吆喝,说也凑巧,骰子连翻几个身,在碗中定下来,竟是个两点。齐乐大喜,笑道:“将军,你今天手气不大好。”那军官笑道:“霉庄,霉庄。桂公公正当时得令,什么事都得心应手,自然赌你不过。”赔了三张二百两银票,再加上两只一百两的元宝。齐乐手中捏了把汗,笑道:“叨光,叨光!”齐乐也算是小赌徒了,人也不傻,既知人家在故意输钱,胜之不武,也就不再去赌。向杨溢之道:“杨大哥,咱们没出息摘青果子,可不赌啦。”将八百两银子往他手中一塞。杨溢之平白无端发了一注财,心下甚喜,齐乐见与杨溢之已拉上了交情,又看看府里,觉得时候大概差不多了,便支开了杨溢之往小花园去。   她上次来过康亲王府,依稀识得就中房舍大概,顺步向后堂走去。府中到处灯烛辉煌,王府中众人一见到她,便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齐乐信步而行,行至个小花园,推开长窗,到了黑暗角落里,等不少时,听得隔着花丛有人低声说话。   一人说道:“银子先拿来,我才带你去。”另一人道:“你带我去,找到了那东西,银子自然不会少给你的。”先一人道:“先银后货。你拿到东西,要是不给银子,我又到哪里找你去?”另一人道:“好,这里是一千两银子,先付一成。”齐乐心中一动:“当是他二人无误了。”只听那人道:“先付一半,否则这件事作罢。这是搬脑袋的大事,你当好玩吗?”另一人微一沉吟,道:“好,五千两银票,你先收下了。”那人道:“多谢。”跟着发出悉索之声,当是在数银票,接着道:“跟我来!”   齐乐听得二人脚步声向西走去,便从花丛中溜了出来,远远跟在后面。眼见两人背影在花丛树木间躲躲闪闪,走得数丈,便停步左右察看,生怕给人发见。只见两人穿过花园,走进了一间精致的小屋。齐乐蹑着脚步走近,见雕花的窗格中透出灯光,绕到窗后,伸手指醮了唾液,湿了窗纸,就一只眼向内张去。里面是座佛堂,供着一尊如来佛像,神座前点着油灯。一个仆役打扮的人低声道:“我花了一年多时光,才查到这件物事的所在,你这一万两银子,可不是好赚的。”另一人背向齐乐,问道:“在哪里?”那仆役道:“拿来!”那人转过身来,问道:“拿什么?”这人脸孔瘦削,正是适才在大厅上阻止那姓郎武师出去的齐元凯。那仆役笑道:“齐师傅明知故问了,自然是那五千两啦。”齐元凯道:“你倒厉害得很。”从怀中取一叠银票出来。那仆役在灯光下一张张的查看。   那仆役数完了银票,笑道:“不错。”压低了声音,在齐元凯耳边说了几句话,齐元凯连连点头,只见齐元凯突然纵起,跃上供桌,回头看了看,便伸手到佛像的左耳中去摸索。他掏了一会,取了一件小小物事出来,跃下地来,举手在烛光下一看,却是一枚钥匙,金光闪闪,似是黄金所铸。但这钥匙不过小指头长短,还不足一两黄金。   齐元凯笑容满面,低下头来数砖头,横数了十几块,又直数了十几块,俯下身来,从靴桶中取出一柄短刀,将一块方砖撬起,低低的欢呼了一声。那仆役道:“货真价实,没骗你罢!”齐元凯不答,将金钥匙轻轻往下插去,想是方砖之下有个锁孔。喀的一声,锁已打开。齐元凯一呆,说道:“怎么拉不开,恐怕不对。”那仆人道:“怎么会拉不开?王爷亲自开锁,我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的。”说着,俯下身去,拉住了什么东西,向上一提。   蓦得听得飕的一声,一枝机弩从下面射了出来,正中那仆人胸口,那仆人“啊”的一声惨叫,向后便倒,手中提着的那块铁盖也脱手飞出。齐元凯斜身探手,接住铁盖,免得掉在地下,发出巨声。他蹲在那仆人身后,左手按住他嘴,防他□□呼叫,惊动旁人,左手握着仆人的左腕,又伸到地洞中掏摸。齐乐心想:“这姓齐的可厉害得很,若不是我早知有这一出,只怕也会着道。”   这一次不再有机弩射出。齐元凯自己伸手进去,摸出了一包物事,却是个包袱。他右手一甩,将那仆人推在地下,长身站起,右足一抬,已踏在那仆人口上,不让他出声,侧身将包袱放在神座的供桌,打了开来。   里面正是一部《四十二章经》。经书形状,和鳌拜府中抄出来的一模一样,只是书函用红绸子制成。齐元凯迅速将经书仍用包袱包好,提起左足,在那□□尾上用力一踹,噗的一声轻响,□□没入了那仆役胸中。那仆役本已重伤,这一来自然立时毙命,嘴巴又被他右脚踏着,只一声闷哼,身上扭了几下,便不动了。   只见齐元凯俯身到仆役怀中取回银票,放入自己怀里,冷笑道:“你这可发财哪!”微一沉吟,将金钥匙放入那仆役的右掌心,卷起他的手指拿住钥匙,这才快步纵出。突然人影一晃,齐元凯已上了屋顶。齐乐缩成一团,不敢有丝毫动弹,却听得屋顶有搬动瓦片之声,过得片刻,齐元凯又跃了下来,大模大样的走了。   齐乐候了一会,等齐元凯去远,沿着廊下柱子爬上,攀住屋檐,这才翻身上了屋顶,回想适才瓦片响动的所在,翻得十几张瓦片,夜色朦胧中已见到包袱的一角。她将包袱取出,仍将瓦片盖好。解开包袱,将经书平平塞在腰间,收紧腰带。她袍子本来宽大,竟一点也看不出来,然后将包袱掷入花丛,又回去大厅。大厅上仍和她离去时一模一样,赌钱的赌钱,听曲的听曲。   一斜眼间,见齐元凯正在和一名武师划拳,叫得甚是起劲。他划了一会拳,大声问道:“神照上人,那姓郎的家伙呢?”席上众武师都道:“好久没见他了,只怕溜了。”神照冷笑道:“这人不识抬举,谅他也没脸在王府里再耽下去。”齐元凯道:“多半是溜了,这人鬼鬼祟祟,别偷了什么东西走才好。”一名武师道:“那可难说得很。”齐乐这时才知道先前齐元凯为何主动出手,心道:“这姓齐的做事周到之极,先让那姓郎的丢个大脸,逼得他非悄悄溜走不可。待得王府中发见死了人,丢了东西,自然谁都会疑心到姓郎的身上。很好,这一个乖须得学学,干事之前,先得找好替死鬼。”   眼见天色已晚,侍卫总管多隆起身告辞,说要入宫值班。齐乐跟着告辞。康亲王不敢多留,笑嘻嘻的送两人出去。吴应熊、索额图等人都直送到大门口。   齐乐刚入轿坐定,杨溢之走上前来,双手托住一个包袱,说道:“我们世子送给公公一点微礼,还望公公不嫌菲薄。”齐乐道:“多谢了。”双手接过,笑道,“杨大哥,咱们一见如故,我当你是好朋友,倘若给你钱什么,那是瞧你不起了。改天有空,我请你喝酒。”杨溢之大喜,笑道:“公公已赏了七百两银子,难道还不够么?”齐乐大笑,说道:“这是人家代掏腰包,作不得数。”轿子行出巷子不远,齐乐拍拍手中的包袱有些讽刺般笑道:“我骗小郡主说去买珍珠,吴应熊刚好给我圆谎。”   齐乐回到皇宫,匆匆来到自己屋里,闩上了门,点亮蜡烛,揭开帐子,笑道:“等得好气闷吗?”只见小郡主一动不动的躺着,双眼睁的大大地,嘴上仍是叠着那几块糕饼,竟一块没吃。她取出那两串珍珠,笑道:“你瞧我给你买了这两串珍珠,一会研成了末给你搽上。你饿不饿?怎么不吃糕?我扶你起来吃罢!”伸手去扶她坐起,突然间“啊”的一声惊呼,双膝一软,坐倒在地,全身酸软,动弹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小郡主太萌了,忍不住就想使坏了~\(≧▽≦)/~   ☆、春辞小院离离影  夜受轻衫漠漠香   小郡主咯的一笑,掀被下床,笑道:“我穴道早解开了,等了你好久,你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齐乐奇道:“谁给你解开穴道的?”小郡主道:“给点了穴道,过得六七个时辰,不用解也自然通了。我扶你上床,我可得走了。”齐乐说道:“你脸上伤痕没好。须得再给你搽药,才好得全。”小郡主嘻嘻一笑,说道:“你这人真坏,说话老骗人。你几时在我脸上刻花了?倒害得我担心了半天。”齐乐问她:“你照过镜子了吧?”小郡主道:“我早下床来照过镜子,脸上什么也没有。”齐乐点头道:“这便是了,你搽了我的灵丹妙药,自然好了。否则我为什么巴巴的又去给你买珍珠?我直跑遍了北京城所有的珠宝店,才给你买到这两串好珍珠。我还买了一对挺好看的玩意儿给你。”反正吴应熊送的东西,就算她全转送给小郡主也是毫不心疼的。   小郡主好奇问道:“是什么玩意儿?”齐乐道:“你解开我穴道,我就拿给你。”小郡主道:“好!”正要伸手去给她解开穴道,心念一动,笑道:“险些儿又上了你的当。解开你穴道,你又不许我走啦。”齐乐笑道:“不会的,不会的。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都难追。”小郡主道:“驷马难追!什么叫什么马都难追?”齐乐又开始瞎忽悠,道:“总有马比驷马跑得还要快,比驷马还快的马都追不上,驷马自然更加追不上了。”   小郡主将信将疑道:“倒是第一次听见,不过你说得也有些道理。”齐乐道:“那你就学了这个乖。对了,我给你的玩意是一只公的,一只母的。”小郡主问道:“是小白兔吗?”齐乐摇头道:“不是,比小白兔可好玩十倍。”小郡主道:“是金鱼吗?”齐乐大摇其头,道:“金鱼有什么好玩?这比金鱼要好玩一百倍。”小郡主又猜了几样玩物,都没猜中,道:“快拿出来,到底是什么东西?”齐乐说道:“你一解开我穴道,我即刻便拿给你看。”小郡主摇头道:“不行。我即刻得走,哥哥不见了我,一定心焦得很呢。”齐乐道:“你穴道早解开了,为什么不走,却要等我回来?”小郡主道:“你好心给我买珍珠,我总得谢谢你,向你告别一声。不声不响的走了,不是太对不起人吗?”   齐乐暗里乐得哈哈大笑:“ 这小郡主是真个儿可爱得紧,”又转念一想“沐王府的人木头木脑,果然没姓错了这个姓。”说道:“是啊,本来想早些买了珍珠,可是一家一家珠宝店瞧过去,也没太合意的,买好后我又担心你一个人在这里害怕,拼命的跑回来啦。结果回来水都喝不上,你就偷袭我,还说要走。”小郡主听齐乐这般说心里过意不去,轻呼道:“啊,你,你也不早说,等一会儿。”便去倒了杯水端过来给齐乐,齐乐伸手接去喝了,笑眯眯道:“谢谢好妹妹。”“啊!你,你怎么……”小郡主似才反应过来,齐乐没有被点穴,又想到她刚喊自己“好妹妹”,脸刷的一下又红了。齐乐站起身,把茶碗搁好,笑道:“穴道过得六七个时辰自然会通,你想得到,我就想不到么。只是没想到你这么乖巧,还知道等我回来。”说着伸手过去轻轻捏了一下小郡主的脸,小郡主似没想到齐乐会这样动手,忙惊呼一声避开,满脸红晕道:“你,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守规矩?”齐乐笑嘻嘻地接道,不知为何,她很有些喜欢逗这小郡主。“你……”被抢白的小郡主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小郡主出生于世袭黔国公的王府,父母兄长都对她十分宠爱,虽然她出世之时已然国破家亡,但世臣家将、奴婢仆役,还是对这位金枝玉叶的郡主爱护得无微不至,一生之中,从未有人骗过她、吓过她。出世以来所听到的言语,可说没半句假话,因此对齐乐的胡说八道,初时也都信以为真。   齐乐哈哈大笑,说道:“好了,你也莫要紧张。你不是说要走么,我不拦你,你自出门看看,我可有唬你。”小郡主道:“我……你,你肯放我走么?”齐乐笑而不语,只是挥了挥手,又打手势,让她自个儿出去。“好,以后,以后有机会,我会报答你的。”说着小郡主认真行了个礼便打开门往外去,却不过多时便眼带泪花地走了回来,道:“这,这里是哪里?”齐乐笑得开心,道:“咦,我没跟你说过,这里是皇宫吗?”   小郡主“啊”的一声,回身便进房去。刚要求齐乐带她出去,忽听得窗格上喀的一声响,齐乐低声道:“啊哟!有鬼!”小郡主大吃一惊,反手过来,抱住了她。又听得窗格上又是一响,窗子轧轧轧的推开,这一来,连齐乐也是大吃一惊,颤声道:“草泥马,真的有鬼?”小郡主向前一扑,钻入了床上的被窝中,全身发抖。   窗子缓缓推开,有人阴森森地叫道:“小桂子,小桂子!”齐乐但听这呼声是女子口音,明白过来,这是太平日子过久了!居然把假太后这个老虔婆给忘了!   突然一阵劲风吹了进来,房中烛火便熄,眼前一花,房中已多了一人。那女鬼阴森森的又叫:“小桂子,小桂子!阎王爷叫我去。阎王爷说你害死了海老公!”只听那女鬼又尖声叫道,“阎王爷要捉你去,上刀山,下油锅!小桂子,今天你逃不了啦!”   没想到太后受伤居然复原这般快!这等杀人灭口之事,不能假手于旁人,必须亲自下手。否则的话,这小孩临死之际说了几句话出来,岂非坏了大事?这件事牵涉太大,别说齐乐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太监。纵然是后妃太子、将军大臣,只要可能与闻这件大秘密的,有一百个便杀一百,一千个便杀一千。她已等待甚久,其时功力犹未复原,但想多耽搁一日,便多一分泄漏的危险,到这一晚实在不愿再等,决定下手,来到齐乐屋外,推开窗子时听得齐乐说“有鬼”,便索性假装是鬼。她不知床上尚有一人,慢慢凝聚劲力,提起右手,一步步走向床前。   齐乐知难抗拒,也是身子一缩,钻入被窝。太后挥掌拍下,波的一声响,虽是有齐乐护住,仍是同时击中了齐乐与小郡主,幸好隔着厚厚一层棉被,劲力已消去了大半。太后提起手掌,第二掌又再击下,这次运力更强,手掌刚与棉被相触,猛觉掌心中一阵剧痛,已为利器所伤,大叫一声,向后跃开。   只听得窗外有三四人齐声大呼:“有刺客,有刺客!”太后大吃一惊:“怎地有人知道了?”她亲手来杀一个小太监,决不能让人见到,手掌又痛得厉害,不暇察看齐乐是否已死,双足一点,从窗中倒纵跃出。尚未落地,背后已有人双双袭到,太后双掌向后挥出,使一招“后顾无忧”,左掌右掌同时击中二人胸口,那二人直摔了出去。   只听得锣声镗镗响起,接着片刻间四下里都响起锣声。远处有人叫道:“右卫第一队、第二队保护皇上,第三队保卫太后。”跟着东首假山后有人叫道:“这边有刺客!”   太后知道这些都是宫中侍卫,当下缩身躲在花丛之侧,掌心的疼痛一阵阵更加厉害了,只见影影绰绰的有七八堆人在互相厮杀,兵刃不断碰撞,心想:“原来宫中当真来了刺客,是海老公的朋友,还是鳌拜的旧部?”但听得远处传令之声不绝,黑暗中火把和孔明灯上的灯火之光,四面八方也聚将拢来。太后眼见如再不走,稍迟片刻,便难以脱身,矮着身子从花丛后跃出,急往慈宁宫奔去。只奔得数丈,迎面一人扑到,手中一对钢锥向太后面门疾刺,喝道:“大胆反贼,竟敢到宫中捣乱。”太后微微斜身,右掌虚引,左掌向他肩头拍出。那人沉肩避开,左手钢锥反挑。太后向左一闪,右掌反拍,霎时之间,二人已拆了数招。那人口中吆喝:“好反贼,原来是个婆娘。”太后见这个侍卫武艺不低,自己虽可收拾得下,但总得再拆上十来招,只怕其余侍卫赶来,情急之下,叫道:“我是太后。”那侍卫一惊,住手问道:“什么?”太后道:“大胆奴才,你敢冒犯太后?”那人微一迟疑,太后双掌齐出,砰的一声,正击在他胸口,那侍卫立时毙命。太后提气跃出,闪入了花丛。   齐乐钻入被窝,给太后一掌击在腰间,登时几乎窒息,危急间拔出靴筒中的匕首,在被窝中竖立向上,被窝便高了起来。太后第二掌向被窝隆起处击落,那匕首锋锐无比,太后这一掌劲道又是极大,匕首尖立时穿过棉被,刺入掌心,直通手背。   待得太后从窗子中跃出,齐乐掀起棉被一角,只听得屋外人声杂乱,从床上一跃下地,掀开棉被,说道:“你可有事?!”小郡主哭道:“痛……痛死我啦!”原来太后第一掌的掌力既打中了齐乐后腰,又打中了小郡主的左腿。齐乐有宝衣护身,还勉强过得去,小郡主左腿小腿骨却被击断。   齐乐向小郡主瞧去,见她坐在床上,轻声□□,便低声道:“痛得很厉害吗?外边真有刺客,而且跟你有关系,若被侍卫发现,他们会来捉你的,快别作声。”小郡主吓得不敢再响,忽听得外面有人叫道:“黑脚狗牙齿厉害,上点苍山罢!”   小郡主“咦”的一声,道:“是我们的人。”齐乐道:“你要去瞧瞧吗?”小郡主点点头,道:“他们说的是我们沐王府的暗语,快……快……扶我去瞧瞧。”齐乐将她搀到窗口,低声道:“瞧归瞧,千万不可出声,给人一发觉,连你另一条腿也打断了,我可舍不得!”只听外面有人“啊啊”大叫,又有人欢呼道:“杀了两个刺客!”有人叫道:“刺客向东逃了,大伙儿快追!”人声渐渐远去。齐乐放开了手,道:“你朋友退走啦!”   远处人声隐隐,传令之声不绝,显然宫中正在围捕刺客。   忽听得窗下有人□□了两声,却是女子的声音。齐乐一脸黑线,原来是这一场。小郡主道:“或许是我们府里的。”是是是,齐乐心中不爽,一个小郡主已经够危险了,还来一个臭脾气的方怡……   小郡主不知道齐乐心中所想,扶着她的肩头,踮了起来,右足单脚着地,只见窗下有两个人,问道:“是天南地北的……”齐乐条件反射,一伸手,又按住了她嘴,窗下一个女子道:“孔雀明王座下,你……你是小郡主?”小郡主问道:“是师姊么?”窗下那女子道:“是我。你……你在这里干什么?”齐乐接口道:“你又是在这里干什么?作死作到这里来!”小郡主道:“你……你别凶她,她是我师姊。师姊,你受了伤吗?你……你快想法子救救我师姊。师姊待我最好的。”她这几句话分别对二人而说。窗下那女子□□了一声,道:“我不要他救。谅他也没救我的本事。”   齐乐一脸委屈对小郡主说:“你看,她都不要我救,我也没那个本事……”这时远处又响起了“捉刺客、捉刺客”的声音。小郡主大急,忙道:“你快救我师姊,我……我叫你三声好……好……哥哥,好哥哥,好哥哥。”这三个字,本来她说什么也不肯叫,这时为了求她救人,竟连叫三声。   齐乐心中不知为何有些欣喜,说道:“好妹子,你说什么?”小郡主满脸羞得通红,低声道:“求你救救我师姊。”窗下那女子的语气却十分倔强,道:“别求他……”齐乐道:“哼,我救你只是瞧在我好妹子份上,你当我乐意吗!”小郡主道:“叫你什么都成。好叔叔、好伯伯、好公公!”齐乐道:“打住!叫我‘公公’的人,还怕少了?”小郡主道:“是了,我永远……永远叫你好……好……”齐乐道:“好什么?”小郡主道:“好……好哥哥!”说着在她背上轻轻一推。   齐乐跳出窗去,只见一个身穿黑衣的女子蜷着身子斜倚于地,她悄声道:“宫里侍卫就来捉你去了,将你斩成肉酱,做肉包子吃。”那女子道:“稀罕吗?自有人给我报仇。”齐乐撇撇嘴,道:“你倒嘴硬。侍卫们先不杀你,把你衣服脱光了,大家……”边说着边俯身去抱她。那女子大急,挥掌打了她个耳光,但她重伤之余,手上毫无劲力,打在脸上,便如是轻轻一拂。齐乐怒极反笑,道:“你看着,有你后悔的时候!”抱起她身子,从窗口送进房去。   小郡主大喜,上前将那女子接住,慢慢将她放到床上。   齐乐正要跟着跃进房去,忽听得脚边有人低声说道:“桂……桂公公,这女子……这女子是反贼……刺客,救……救她不得。”齐乐大吃一惊,问道:“你……你是谁?”那人道:“我……我是宫中……侍……卫……”齐乐见他躺在地下,动弹不得,说话又断断续续,受伤定然极重,心想:“我若将方怡交了出去,自是一件功劳,但小郡主又怎么办?这件事败露出来,那可是大祸一桩。”狠狠心,提起匕首,嗤的一刀,插入他胸口。那侍卫哼也没哼,立时毙命。   要说起来,这倒是齐乐实打实第一次自己动手杀人,忍不住地手便一直颤抖不停。齐乐合掌拜拜道:“这可对不住了,希望你下辈子投胎去个好些的人家,锦衣玉食,一世安康无忧。”又想:“左近只怕还有受伤的。”便在周遭花丛假山寻了一遍,地下共有五具尸首,三个是宫中侍卫,两个是外来刺客,都已气绝身死。齐乐抱起一个刺客的尸首,放在窗格上,头里脚外,跟着在尸首背后用匕首戳了几下。   小郡主惊道:“他……他是我们沐王府的人,死都死了,你怎么又杀他。”齐乐无奈道:“他死都死了,总不能让我还杀一个活人吧。要救你的臭师姊,只好这样了。”那女子躺在床上,说道:“你才臭!”齐乐道:“你又没闻过,怎知我臭?”那女子道:“这屋里就有一股臭气。”齐乐道:“你是想说你家小郡主臭咯?本来很香,你进来之后才臭。”小郡主急道:“我,我才不臭……你两个又不相识,一见面就吵嘴,快别吵了。师姊,你怎么到这里来?是……是来救我么?”那女子道:“我们不知道你在这里,大伙儿不见了你,到处找寻,找不到……”说到这里,已是上气不接下气。齐乐道:“没力气说话,就少说几句。”那女子道:“我偏要说,你怎么样?”齐乐道:“你有本事就说下去。人家小郡主多温柔斯文,哪似你这般泼辣。”小郡主忙道:“不,不,你不知道。我师姊是最好不过的。你别骂她,她就不会生你气了。师姊,你什么地方受了伤?伤得重不重?”齐乐道:“她武功不行,不自量力,到宫里来现世,自然伤得极重,我看活不了三个时辰,等不到天亮就会归天。”小郡主道:“不会的。好……好哥……你快想法子,救救我师姊。”那女子怒道:“我宁可死了,也不要他救。小郡主,这小子油腔滑调,你为什么叫他……叫他这个?”齐乐道:“叫我什么?”那女子却不上当,道:“叫你小猴儿。”齐乐道:“大家不过彼此彼此,既然我是猴儿那你也是母猴儿。”那女子听她出言粗俗无赖,便不再睬她,只是喘气。   忽听得一群人快步走近,有人叫道:“桂公公,桂公公,你没事吗?”宫中侍卫击退刺客,派人保护了皇上、太后,和位份较高的嫔妃,便来保护有职司、有权力的太监。齐乐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便有十几名侍卫抢着来讨好。   齐乐低声向小郡主道:“上床去。”拉过被来将二人都盖住了,放下了帐子,叫道:“你们快来,这里有刺客!”那女子大惊,但重伤之下,哪里挣扎得起?小郡主急道:“你别嚷,别叫人来捉我师姊。”齐乐道:“你放心就是,我才不会出卖自己老婆。”齐乐本来只是指小郡主一人,但方怡二人并不知。   说话之间,十几名侍卫已奔到了窗前。一人叫道:“啊哟,这里有刺客。”齐乐笑道:“这家伙想爬进我房来,给我几刀料理了。”众侍卫举起火把,果见那人背上有几个伤口,衣上、窗上、地下都是血迹。一人道:“桂公公受惊了。”另一个道:“桂公公受什么惊?桂公公武功了得,一举手便将刺客杀死,便再多来几个,一样的杀了。”众侍卫跟着讨好,大赞齐乐了得,今晚又立了大功。   齐乐笑道:“功劳也没什么,料理一两个刺客,也不费多大劲儿。要擒桩满洲第一勇士’鳌拜,就比较难些了。”众侍卫自然谀词如潮。一名侍卫道:“施老六和熊老二殉职身亡,这批刺客当真凶恶之至。若不是桂公公,又怎对付得了?”齐乐道:“大家还是去保护皇上要紧,我这里没事。”一人道:“多总管率领了二百多名兄弟,亲自守在皇上寝宫之前。刺客逃的逃,杀的杀,宫里已清静了。”   齐乐道:“殉职的侍卫,我明儿求皇上多赏赐些抚恤,大伙儿都辛苦了,皇上必有重赏。”众人大喜一齐请安道谢。齐乐又道:“众位的姓名,我记不大清楚了,请各位自报一遍。皇上倘若问起今晚奋勇出力、立了大功之人,兄弟也好提上一提。”众侍卫更是欢喜,忙报上姓名。齐乐记性不错,将十余人的姓名复述了一遍,丝毫没错,说道:“大伙儿再到各处巡巡,说不定黑暗隐僻的所在,还有刺客躲着,捉到活口,那又是大功一件。”众侍卫连称:“是,是!”齐乐道:“把尸首抬了去罢。”众侍卫答应了,抢着搬抬尸首,请安而去。   齐乐关上窗子,转过身来,揭开棉被。小郡主笑道:“你这人真坏,可吓了我们一大跳……啊哟……”只见被褥上都是鲜血,她师姊脸色惨白,呼吸微弱。齐乐道:“你快点了她的穴道,不许她乱说乱动,否则流血不止,性命交关。”小郡主应道:“是!”点了那女子小腹、胁下、腿上几处穴道,说道:“师姊,你别乱动!”齐乐一瞥眼,见到药钵中大半钵“莲蓉豆泥蜜糖珍珠糊”,便顺手递给小郡主,道:“她伤在右胸,这个能止血,你先给她糊上,然后你们就躺在床上,千万不可出声,我去去就回。”说罢放下帐子,吹熄了烛火,拔闩出门。小郡主惊问:“你……你到哪里去?”齐乐道:“去拿药治你们的伤。”小郡主道:“你快些回来。”齐乐道:“是了。”听小郡主说话的语气,竟将自己当作了大靠山,心中竟是极为开心。   她反手带上了门,一想不妥,又推门进去,上了门闩,从窗中跃出,关上了窗子。这样一来,宫中除了太后、皇上,谁也不敢擅自进她屋子。她走得十几步,只觉后腰隐隐作痛,心想:“假太后这老虔婆这就下毒手打我,在宫中再耽下去,迟早小命难保,还是尽早想想克制她的法子。”   她向有火光处走去,却是几名侍卫正在巡逻,一见到她,抢着迎了上来。齐乐问道:“宫里侍卫兄弟们有多少人受伤?”一人道:“回公公:有七八人重伤,十四五人轻伤。”齐乐道:“在哪里治伤,带我去瞧瞧。”众侍卫齐道:“公公关心侍卫兄弟,大伙儿没一个不感激。”便有两名侍卫领路,带着齐乐到众侍卫驻守的宿卫值班房。   二十来名受伤的侍卫躺在厅上,四名太医正忙着给众人治伤。齐乐上前慰问,不住夸奖众人,为了保护皇上,奋不顾身,英勇杀敌,一一询问伤者姓名。众侍卫登时精神大振,似乎伤口也不怎么痛了。齐乐问道:“这些反贼到底是哪一路的?是鳌拜那厮的手下吗?”一名侍卫道:“似乎是汉人。却不知捉到了活口没有?”   齐乐询问众侍卫和刺客格斗的情形,眼中留神观看太医用药。众侍卫有的受了刀枪外伤,有的受了拳掌内伤,又或是断骨挫伤。齐乐道:“这些伤药,我身边都得备上一些,倘若宫中侍卫兄弟们受了伤,来不及召请太医,我好先给大伙儿治治。哼,这些刺客穷凶极恶,天大的胆子,今天没一网打尽,难保以后不会再来。”几名侍卫都道:“桂公公体恤侍卫兄弟,真想得周到。”   齐乐说道:“刚才我受三名刺客围攻,我杀了一名,另外两个家伙逃走了,可是我后腰也给刺客重重打了一掌,这时兀自疼痛。”四名太医一听,忙放下众侍卫,一齐过来,忙调药给她外敷内服。   齐乐叫太医将各种伤药都包了一大包,揣在怀里,问明了外敷内服的用法,再取了两块敷伤用的夹板,又夸奖一阵,慰问一阵,这才离去。   齐乐回到自己屋子,先在窗外侧耳倾听,房中并无声息,低声道:“小郡主,是我回来了。”小郡主喜道:“嗯,我等了你好久啦。”齐乐爬入房中,关上窗,点亮蜡烛,揭开帐子,见两个少女并头而卧。那女子与她目光一触,立即闭上了眼,小郡主却睁着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睛,目光中露出欣慰之意。看着小郡主的眼神,齐乐心中连连道:“我不是百合,我不是萝莉控。我不是百合,我不是萝莉控。我不是百合,我不是萝莉控。……我是百合,我是萝莉控……”啊呸!想什么呢!齐乐甩了甩头。   蜜糊黏性甚重,黏住了伤口,血便止了,见方怡暂时无虞,齐乐道:“小郡主,我给你敷伤药。”小郡主道:“不,先治我师姊。你把伤药给我,我替她敷。对了,你怎么知道她伤在哪?”齐乐道:“我算的,我还早便算出,你姓沐,是也不是?”“啊?这个你也算得出来啊?”方怡却在一旁道:“小郡主,你别听他瞎说!他肯定是刚才听我们说话听到的。”齐乐哼道:“就你聪明!那我还算得出你姓方,单名一个字,对不对!小郡主是两个字,对不对!”小郡主拉拉方怡,吃惊道:“师姊,他,他真算对啦。”这下方怡也是有些吃惊,可嘴上偏不肯认输:“谁知道他这又是在哪里听来的。你,走开些。”“凭什么?!”“好……好哥哥,你先过去些吧,我好给师姊上药呢。”齐乐啧了一声,走开了些,道:“哼,你以为我稀罕吗。”却悄悄伸了头过去,到现在为止都还没好好看过方怡到底长什么样呢。只见她半边脸染满了鲜血,约莫十七八岁年纪,一张瓜子脸,容貌甚美,忍不住道:“啧……勉强也算是个美人儿。”小郡主道:“你别骂我师姊,她……她本来就是个美人。”方怡又羞又怒道:“你再不把头转过去,我便杀了你。”   小郡主道:“好啦,好啦,你两个又不是前世冤家,怎地见面就吵?”齐乐哼了一声,道:“好妹子,你先别忙了,你也疼得很吧,来。”她见小郡主给方怡上好了药,便过来坐在一边,揭开被子,卷起小郡主裤管,将跌打伤药敷在小腿折骨之处,然后将取来的夹板夹住伤腿,紧紧缚住。小郡主连声道谢,甚是诚恳。   齐乐道:“什么你啊我的,既是道谢,也不叫一声好听的。”小郡主涩然一笑,问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我听他们叫你桂公公。”齐乐道:“桂公公是他们叫的,你叫我什么?”小郡主微微闭眼,低声道:“我心里……心里可以叫你好……好哥哥,嘴上老是叫着,这可不……不……好。”齐乐哈哈一笑,道:“好,咱们通融一下,有人在旁的时候,我叫你小郡主,你叫我桂大哥。没旁人时,我叫你好妹子,你叫我好哥哥。”小郡主还没答应,方怡睁眼道:“小郡主,肉麻死啦,他讨你便宜,别听他的。”齐乐道:“哼,又不是要你叫,你多管什么闲事?你就叫我好哥哥,我还不要呢。”小郡主问道:“那你要她叫你什么?”齐乐假装想了半天,道:“如果她叫我好老公呢,我勉勉强强也是可以考虑接受的。”方怡脸上一红,随即现出鄙夷之色,说道:“你想做人家老公,来世投胎啦。”   齐乐讥笑道:“那你可准备好来世不要叫方怡,要冠夫姓了。”这下小郡主和方怡两人都大为吃惊,小郡主道:“你,你真的知道师姊叫什么啊。”齐乐逗她道:“圣手居士苏冈,白氏双木白寒松、白寒枫,都是我亲戚,你说我会不会知道你们叫什么呢?”小郡主和那女子听得她说到苏冈与白氏兄弟的名字,更是惊奇。小郡主道:“怎……怎么他们都是你的亲戚?”齐乐道:“刘白方苏,四大家将,咱们自然是亲戚。”小郡主更加诧异,道:“真想不到。”方怡道:“小郡主,别信他胡说。他这人坏得很。他不是我亲戚,有了这种亲戚才倒霉呢。”   齐乐哈哈大笑,扶小郡主躺好,就往外间去。小郡主道:“你又出去么?”齐乐笑笑,道:“怎么,你想跟我挤一张床吗?”自从海大富不在后,这屋里的小床早便撤了,是以这时里屋只有一张大床。小郡主红着脸道:“你在外面睡哪?”“外面有桌子,我趴会就行。”“啊?……”便这时,忽听得门外有人走近,一人朗声说道:“桂公公,你睡了没有?”齐乐忙上前捂住小郡主,道:“睡了,是哪一位?有事明天再说罢!”门外那人道:“下官瑞栋。”   齐乐吃了一惊,忽然想起,对了对了,若是瑞栋出现,那今晚就是那老虔婆三连杀的时候了!她拉起床帐,低声道:“千万别做声。”   齐乐走向门口,道:“啊!是瑞副总管驾到,不知有……什么事?” 瑞栋是御前侍卫副总管,仅次于御前侍卫总管多隆,是侍卫队中一位极了不起的人物。他近年来常在外公干,齐乐却没见过。可她知道瑞栋便是假太后来杀自己的第一波僵尸!心中忍不住骂道:“去尼玛的,我拓麻豌豆射手都还没种好,你就放僵尸,太不要脸了!”   瑞栋道:“下官有件急事,想跟公公商议。这件事干系重大,否则也不敢来打扰公公的清梦了。”   齐乐硬着头皮道:“好,我来开门。”打开大门,只见门外站着一条大汉,身材魁梧,自己头顶还不及到他项颈。瑞栋拱手道:“打扰了,公公勿怪。”齐乐仰头看他的脸色,只见他脸上既无笑容,亦无怒色,不知他心意如何,问道:“瑞副总管有什么要紧事?”却不请他进屋。瑞栋道:“适才奉太后懿旨,说今晚有刺客闯宫犯驾,大逆不道,命我向桂公公查问明白。”   太后懿旨?哼,果然是她!齐乐一脸发怒模样,向瑞栋道:“好啊,我也正要向你查问个明白呢。刚才我去向皇上请安,皇上说道:‘瑞栋这奴才可大胆得很了,他一回到宫中,哼哼……’”瑞栋大吃一惊,忙问:“皇上还说什么?”齐乐见诱得他上钩,便道:“皇上吩咐我天明之后,立刻向众侍卫打听,到底瑞栋这奴才勾引刺客入宫,是受了谁的指使,有什么阴谋,同党还有哪些人?”瑞栋更是吃惊,颤声说道:“皇……皇上怎么说……说是我勾引刺客入宫?是哪个奸徒向皇上瞎说?这……这不是天大的冤枉么?”齐乐道:“皇上吩咐我悄悄查明,又说:‘这事如被瑞栋这奴才听到了风声,必定会来杀你,你可得小心了。’我说:‘皇上万安,谅瑞栋这奴才便有天大的胆子,也决不敢在宫中行凶杀人。’皇上道:‘哼,那可未必。这奴才既敢勾引刺客入宫,要不利于我,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瑞栋急道:“你……你胡说!我没勾引刺客入宫,皇上……皇上不会胡乱冤枉好人。今晚我亲手打死了三名刺客,许多侍卫兄弟都亲眼见到的。皇上尽可叫他们去查问。”说着额头突起了青筋,双手紧紧握住了拳头。   齐乐假作信了他,说道:“这么说来,那些刺客不是你勾引入宫的?”瑞栋道:“自然不是。太后亲口说道,是你勾引入宫的。太后吩咐我别听你的花言巧语,一掌毙了便是。”齐乐道:“这恐怕你我二人都受了奸人的诬告。瑞副总管,你不用担心,我去向皇上跟你分辩分辩。只要真的不是你勾引刺客,皇上年纪虽小,却十分英明,对我又十分信任,这件事自能水落石出。”瑞栋道:“好,多谢你啦!你这就跟我见太后去。”齐乐道:“深更半夜,见太后去干什么?我还是乘早去见皇上的好,只怕这会儿已有人奉旨来捉拿你了。瑞副总管,我跟你说,侍卫们来拿你,你千万不可抵抗,倘若拒捕,罪名就不易洗脱了。”瑞栋脸上肌肉不住颤动,怒道:“太后说你最爱胡说八道,果然不错。我没犯罪,为什么要拒捕?你跟我见太后罢!”齐乐身子一侧,低声道:“你瞧,捉你的人来啦!”瑞栋脸色大变,转头去看。齐乐一转身,便抢进了房中。瑞栋转头见身后无人,知道上当,急追入房,纵身伸手,往齐乐背上抓去。   其实齐乐一番恐吓,瑞栋心下十分惊惶,骗得瑞栋一回头,立即便奔入房中,只盼能穿窗逃走。她想御花园中到处是假山花丛,黑夜里躲将起来,却也不易捉到。不料瑞栋身手敏捷,齐乐刚踏进房门,便追了进来。   齐乐窜入房中,纵身跃起,踏上了窗槛,正欲跃出,瑞栋右掌拍出,一股劲风,扑向她背心。齐乐腿弯一软,摔了下来。瑞栋左手探出,抓向她后腰。齐乐施展擒拿手法,双掌奋力格开,但毕竟力弱,身子一晃,噗通一声,摔入了大水缸中。这水缸原是海大富治伤之用,海大富死后,齐乐也没叫人取出。   瑞栋哈哈大笑,伸手入缸,抓住她后领,湿淋淋的提将上来。齐乐一张嘴,一口水喷向瑞栋眼中,跟着身子前纵,扑入他怀中,左手搂住他头颈,瑞栋大叫一声,身子抖了几下,抓住齐乐后领的右手慢慢松了,他满脸满眼是水,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尽是迷惘惊惶,喉头咯咯数声,想要说话,却说不出话来,只听得嗤的一声轻响,一把短剑从他胸口直划而下,直至小腹,剖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瑞栋睁眼瞧着这把短剑,可不知此剑从何而来,他自胸至腹,鲜血狂迸,突然之间,身子向后倒下,直至身亡,仍不知齐乐用什么法子杀了自己。   原来齐乐摔入水缸,一缩身间,已抽出匕首,藏入长袍,刀口向外。她一口水喷得瑞栋双目难睁,跟着纵身向前,抱住了他,这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已刺入他心口。倘若当真相斗,十个齐乐也未必是他对手,但仓卒之间奇变横生,赫赫有名的瑞副总管竟中了暗算。   齐乐和瑞栋二人如何抢入房中,齐乐如何摔入水缸,方怡和沐剑屏隔着帐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但瑞栋将齐乐从水缸中抓了出来,随即被杀,齐乐使的是什么手法,方沐二女却都莫名其妙。   齐乐喘了口气,说道:“我……我……这……这……”只听得自己声音嘶哑,竟说不出话来,适才死里逃生,可也已吓得六神无主。   沐剑屏道:“谢天谢地,你……你居然杀了这家伙。”方怡道:“这瑞栋外号‘铁掌无敌’,今晚打死了我沐王府的三个兄弟。你为我们报了仇,很好,很好!”齐乐心神略定,说道:“他是‘铁掌无敌’,就是敌不过我的无敌小匕首。先不说这多,今晚还会有恶斗,你们都躲好,见机行事。”也不理方沐二人反应,边说边伸手到瑞栋怀中去掏摸。   摸出一本写满了小字的小册子,又有几件公文,顺手放在一旁。再摸得两下,终于在他后腰翻出一个油布包袱,割断包上的丝条,打开包袱,果然又是一本《四十二章经》。这经书的大小厚薄,与以前所见的全然一样,只不过封皮是红绸子镶以白边。   齐乐忽地叫道:“啊哟!”急忙伸手入怀,取出从康亲王府盗来的那部《四十二章经》,幸好她跌入水缸之后,立即为瑞栋抓起,只湿了书函外皮,并未湿到书页。过会又要厮杀,再带在身上诸多不便,便拉开抽屉,将两部经书放入。随后又拖了瑞栋的尸身去一边。   齐乐道:“我变个戏法,你们要不要看?”方怡道:“不看。”齐乐道:“不看的就闭上眼睛。”方怡当即闭上眼睛。沐剑屏跟着也闭上了眼,但随即又睁开了。齐乐从药箱中取出一只小银匙,拔开药瓶木塞,用小银匙取了少许“化尸粉”,倒在瑞栋尸体的伤口之中,过不多时,伤口中便冒出烟雾,跟着发出一股强烈的臭味,再过一会,伤口中流出许多黄水,伤口越烂越大。沐剑屏“咦”的一声,方怡好奇心起,睁开眼睛,一见到这情景,一双眼睁得大大的,再也闭不拢了。   尸体遇到黄水,便即腐烂,黄水越多,尸体烂得越快。齐乐见她二人都有惊骇之色,笑道:“你们哪一个不听我话,我将这粉洒一点在你们脸上,立刻就烂成这般样子。”沐剑屏道:“你……你别吓人。”方怡怒目瞪了她一眼,惊恐之意,却是难以自掩。齐乐笑嘻嘻的走上一步,拿着药瓶向她晃了两下,收入怀中。   趁这功夫,齐乐往衣服里又塞了不少东西,她可不想被假太后那个老虔婆给化掉。齐乐本想将一会要来的四个太监骗进来,看能不能就在屋里干掉,可一看床上二人,一个血刚止住没多久,一个还瘸着腿,便作了罢。只是等了好半晌都没人过来,齐乐不想神经过于紧绷,便没事找事地靠去床边,向方怡道:“你身边是不是有把有刻字的兵刃?”方怡一惊,道:“什么?”齐乐见她如此,得意道:“我知道你们今晚到皇宫来是要假冒吴三桂儿子吴应熊的手下,到皇宫来行刺皇帝。”见方怡变了脸色,继续道,“能够得手固然甚好,否则的话,也可让皇帝一怒之下,将吴三桂杀了,是吧?”方怡脸色一阵发白。齐乐又道,“你别紧张啊,我们也算自己人,你看,我也没害你。”说着伸手过去。方怡犹豫了片刻,道:“好!”从被窝中摸出一把长剑,但手臂无力,无法将剑举高。齐乐笑道:“幸亏我没睡到你身边,否则便给一剑杀了。”方怡脸上一红,瞪了她一眼。   “大明山海关总兵府?”方怡道:“你既是自己人,我也不妨告诉你。我们内衣上故意留下记号,是平西王府中的部属,有些兵器暗器,也刻上了平西王府的字样。有几件旧兵器,就刻上‘大明山海关总兵府’的字样。”齐乐点点头,笑道:“是哪个没脑子的能想出这么傻的计策?”“你!你说什么?!”见齐乐讥讽己方,方怡不禁大怒。“我们此番入宫,想必有人战死殉国,那么衣服上的记号,便会给侍卫们发觉。倘若被擒,起初不供,等到给他们拷打得死去活来之后,才供出是受了平西王的指使,前来行刺皇帝。我们一进宫,便在各处丢下刻字的兵器,就算大伙儿侥幸得能全军退回,也已留下了证据。这般周全,又怎地轮到你来讥笑?!”她说得上火,喘气渐急,脸颊上出现了红潮。齐乐笑道:“怎地?不服是不是?你觉得吴三桂会傻到找人行刺皇帝,然后还给机会别人抓到自己的把柄吗?反正我是没见过哪个刺客咋咋呼呼地跟人说:‘嘿,你们好!我是吴三桂王府里的!’”“噗……”听到这小郡主忍不住笑了出来,可又想到牺牲的是自己家的人,便又忍住了。方怡却还是有些不服,反驳道:“你怎么知道别人不会觉得吴三桂就是要他们那么想?这样吴三桂自己就可以摆脱嫌疑了。”“哦。是吗?”齐乐冷笑一下,道:“你真当皇帝是傻子麽?你们可知道,你们练了这么多年的功夫,出手就是沐王府的招式!这可是掩藏不了的!今晚那么多人看见,你们还是想好之后换哪里落脚吧!”闻言方怡忽然便灰心丧气了,也不与齐乐斗嘴。小郡主也是很紧张,道:“那你可有什么好办法?我们沐王府已经死这么多人了。”   齐乐捏捏她脸,道:“这我也得好好想想。”正说着,忽听得屋外有几人走近。她正色道:“来了。”见二女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己,不由心中一暖,道:“你们也别瞎想,放宽些心,一切有我。一会若不是我回来,你们不可出声。”轻轻将床帐拉好,出去准备再斗太后! 作者有话要说:     ☆、语带滑稽吾是戏  弊清摘发尔如神   走至门口,只听得一人说道:“皇上有命,吩咐小桂子前往伺候。”齐乐应是,走出大门,见门外站着四名太监,果然都不是熟人。为首的太监道:“桂公公,皇上半夜三更里都要传你去,啧啧啧,皇上待你,那真是没得说的。瑞副总管呢?皇上传他,跟桂公公同去见驾。”齐乐心中冷笑,说道:“瑞副总管回宫了吗?我可从来没见过。”那太监道:“是吗?咱们这就赶快先去罢。”说着转身过来,在前领路。   齐乐心中笑想:“找也不找些专业的。我是副首领太监,职位比他们高得多,居然走在我前面?宫里规矩都不弄懂就敢派出来。”齐乐问道:“公公贵姓?咱们往日倒少见面。”那太监道:“我们这些闲杂小监,桂公公自然不认得。”齐乐道:“皇上派你来传我,那也不是闲杂小监了。”说话之间,见他转而向西,皇帝的寝宫却是在东北面,齐乐道:“你走错了罢?”那太监道:“没错,皇上在向太后请安,刚才闹刺客,怕惊了慈驾。咱们去慈宁宫。”   齐乐一听去见太后,笑嘻嘻地道:“是去慈宁宫吗?那倒好的很,太后每次见到我,不是金银,便是糖果糕饼,定有赏赐。皇太后待奴才们最好的了,她说我小孩子家贪嘴,总是赏不少吃的。”说着便走上了通向太后寝宫的回廊。三名太监见她依言去慈宁宫,便仍是一前三后的位置。   齐乐道:“上次见到太后,运气当真好极。太后说我拿了鳌拜,功劳不小,一赏就赏了我二万两银子。太后说:‘小桂子啊,你这钱怎么个用法?’我说:‘回太后:奴才最喜欢结交朋友,身边有了金子银子,哪个跟奴才说得来的,奴才就送给他们些,有钱大家花啊!'”她身后那太监道:“哪有赏这么多的?”齐乐道:“哈,不信吗?瞧我的!”从怀中摸出一大叠银票,有的是五百两一张,有的一千两,也有两千两的。灯笼的火光照映之下,看来依稀不假,四名太监只瞧的气也透不过来,都停住了脚步。   齐乐抽了四张银票,笑道:“皇上和太后不断赏钱,我怎么花的光?这里四张银票,有的二千两,有的一千两,四位兄弟碰碰运气,每个人抽一张去。”四名太监都是不信,世上那有将几千两银子随手送人的?都不伸手去抽。   齐乐道:“身边银子太多,没地方花用,有时也不大快活。眼下我去见太后和皇上,又不知要赏多少银子给我了。”说着将银票高高扬起,在风中抖动。一名太监笑道:“桂公公,你真的将银票给我们,可不是开玩笑罢?”齐乐道:“有什么玩笑好开?我们尚膳监里的兄弟们,哪一个不得过我千儿八百的?来来来,碰碰手气,哪一位兄弟先来抽?”那太监笑嘻嘻地道:“我先来抽。”齐乐道:“等一会儿,你们看清楚了。”将四张银票凑到灯笼火光之下。四名太监看得分明,果然都是一千两、二千两的银票,都不由得脸上变色。太监不能娶妻生子,又不能当兵作官,于金银财物比之常人便加倍的喜欢。这四人虽在宫中当差已久,但一千两、二千两银子的银票,却也从没见过。齐乐扬起手来,将银票在风中舞了几下,笑道:“好,这位大哥先来抽!”   那太监伸手去抽,手指还没碰到银票,齐乐装作没抓牢,四张银票被风吹得飞了出去,飘飘荡荡,飞上花丛。齐乐叫道:“啊哟,怎么没抓牢?快抢,快抢,哪一个抢到,银票便是他的。”四名太监拔步便追。齐乐叫道:“快抓,别飞走了!”身子一矮,钻入了早就瞧准了的假山洞中。她知御花园这一带假山极多,山洞连环曲折,钻进去之后,一时可还真不容易找到。   齐乐听得脚步声响,西首有几人走近,一人说道:“今晚宫中闹刺客,只怕大伙儿明儿都要受处分。”另一人道:“桂公公年纪虽小,为人可真够交情,实在难得。”   齐乐心中大喜,不愧是主线,果然有救兵!于是从山洞中钻了出来,低声道:“众位兄弟,快别作声。”当先两个侍卫提着灯笼,轻声叫道:“桂公公。”齐乐见这群侍卫共有十五六人,正是刚才到自己窗口来过的那批人。她记得这些人的名字,说道:“张大哥,赵大哥,那边四名太监勾结刺客,大伙儿快去拿住了,功劳不小。”跟着又叫了几人的名字,说道:“赫大哥,鄂大哥,先点了这四人的哑穴,要不然便打落他们下巴,别让他们大声嚷嚷,惊动了皇上。”   众侍卫听说是四名太监,却也不放在心上,作个手势,吹熄了灯笼,伏低身子,慢慢掩将过去。那四名太监两个在山洞中找齐乐,两个在争银票,都是全神贯注。众侍卫合围之势一成,一声低哨,四面八方的涌将出来,三四人制伏一个,将四名太监掀翻在地。这些侍卫武功并不甚高,谁也不会点穴。或使拎拿手法,或以掌击,打落了四人下巴。   四名太监张大了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明所以,惊惶之极。齐乐指着旁边一间屋子,喝道:“拉进去拷问!”众侍卫将四名太监横拖倒拽,拉进厢厅,有人点起灯笼,高高举起。齐乐居中一坐,众侍卫拉四名太监跪下。   四人奉了太后之命来捉人,如何肯跪?众侍卫拳打足踢,强行按倒。齐乐道:“你们四人刚才鬼鬼祟祟的,在争什么东西?说什么一千两是你的,二千两是我的?又说什么外面来的朋友这趟运气不好,给狗侍卫们害死了不少。‘外面的朋友’是什么朋友?为什么叫侍卫大人‘狗侍卫’?”众侍卫大怒,一脚脚往四人背上踢去。四名太监肚中大叫“冤枉”,却哪里说得出口?   齐乐又道:“我跟在你们背后,听到一个说:‘是我带路的,那两张银票,是他给我的,怎可分给你?’”说着向那抓到两张银票的太监一指,又指着那个没抢到银票的太监道:“你说:‘大家一起干这件大事,杀头抄家,罪名都是一般,为什么不分给我?不行,一定要分。’指着另一名太监道:“你说:‘郝兄弟,你两张银票,就分一张给小劳,否则他一定会抖出来,大家发不成财,还得杀头抄家。’这句话是你说的,是不是?你们一起干了什么大事?为什么有杀头抄家的罪名?又分什么银票不银票的。”   众侍卫道:“他们给刺客带路,自然犯的是杀头抄家的大罪。分什么银票,搜搜他们身上就是了。”一搜之下,立时便搜了那四张银票出来,众侍卫见这四张银票数额如此巨大,都大声叫了起来。一名寻常太监的月份银子,不过四两、六两,忽然身上各怀巨款,哪里还有假的?   那姓赵的侍卫问那身上有两张银票的太监:“你姓郝?”那太监点了点头。那姓赵侍卫又问身上没有银票的太监:“你姓劳?”那太监面无人色,也点了点头。一名侍卫道:“好啊,刺客给了你们这许多银子,你们就给刺客带路,叫他们‘外面的朋友’,叫我们‘狗侍卫’?你**的!”一脚用力踢去,那姓郝太监眼珠突出,口中嗬嗬连声。   那姓赵的侍卫道:“不可莽撞,得好好盘问。”俯身伸手,在那姓劳太监的下巴骨上一托,给他接上了下巴。齐乐喝道:“你们干这件大事,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这等大胆,快快招来!”那太监道:“冤枉,冤枉!是太后吩咐我们……”齐乐一跃上前,左手按住了他的嘴巴,胡说八道!这种话也说得的?你再多口,立时便杀了你。“右手拔出匕首,倒转剑柄,将他击得晕了过去,转头向众侍卫道:“他说这是太后指使,这……这……这可是大祸临头了。”   众侍卫一齐脸上变色,说道:“太后吩咐他们将刺客引进宫来?”他们都知皇上并非太后的亲生儿子,太后向来精明果断,难道皇上得罪了太后,因而……因而……宫闱之中勾心斗角,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有,自己竟然牵涉于其中,委实性命交关。   齐乐问另一名太监:“你们当真是太后派来办事的?这件事干系重大,可胡说不得。当真是太后差遣的?”那太监说不出话,只是连连点头。齐乐道:“这几张银票,也是太后给的?”三名太监一齐摇头。齐乐道:“好!你们是奉命办事,并不是自己的主意,是不是?”三名太监连连点头。齐乐道:“你们要死还是要活?”这句话可不易用点头来表示,三名太监一人点头,一人摇头,另一人先点头后摇头,想想不对,又大点其头。齐乐问道:“你们要死?”三人摇头。齐乐问:“要活?”三人点头点得快极。   齐乐一拉两名为首的侍卫,三人走到屋外。齐乐低声道:“张大哥,赵大哥,咱们的吃饭家伙,这一趟只怕要搬家了。”那姓张的名叫张康年,姓赵的叫赵齐贤,都是汉军旗的,早已给吓得神魂不定,齐道:“那……那怎么办?”齐乐道:“我是半点主意也没有,张大哥、赵大哥瞧着该怎么办?”张康年道:“倘若张扬出来,也不知会闹到什么地步,如果能够遮掩,那是最好不过。”赵齐贤道:“是啊,不如将这四名太监放了,大家装作没这回事就是。”张康年道:“就只怕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齐乐道:“放了他们,本来极好,不过要他们不可去禀明太后。否则的话,太后一怒之下,要杀人来灭口,这四个太监固然活不成,咱们这里一十七个兄弟,再加上我,多半要分成三十六截。”张赵二人同时打个寒颤。张康年举起右掌,虚劈一掌。齐乐向赵齐贤瞧去,赵齐贤点点头,问道:“他们身边那四张银票?”齐乐道:“这六千两银子,众位大哥分了就是。我是吓得魂飞魄散,只求这件事不惹上身来,银子是不要的了。”   张赵二人听得有六千两银子好分,每人可分得三百多两,更无迟疑,转身入内,在四名亲信耳边说了几句话。那四人点了点头,拉起四名太监,说道:“你们既是太后身边的人,这就回去罢!”四名太监大喜,走出屋去,四名侍卫跟了出去。只听得外面几声惨叫,跟着外面一名侍卫叫道:“有刺客,有刺客!”另一人叫道:“啊哟,不好,刺客杀死了四个太监。”四名侍卫走进屋来,向齐乐道:“桂公公,外边又有刺客,害死了四位公公。”齐乐长叹一声,道:“可惜,可惜!刺客逃走了,追不上了?”一名侍卫道:“就没见到刺客的影子。”齐乐道:“嗯,那是谁也没法子了。四位公公给刺客刺杀之事,你们这就去禀明多总管罢!”众侍卫强忍笑容,齐声应道:“是!”齐乐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众侍卫也都大笑不止。齐乐笑道:“众位大哥,恭喜发财,明儿见。”   齐乐匆匆回到住处,将到门口,忽听花丛中有人冷冷地道:“小桂子,你好!”齐乐一听是太后的声音,转身便逃,奔出五六步,只觉一只手搭上了左肩肩头,全身酸麻,便如有几百斤大石压在身上,再也难以移步。只得陪笑道:“太后,你也好啊……”   只听得太后沉声道:“小桂子,你年纪轻轻,真好本事啊。不动声色,杀了我四名太监,还会插赃嫁祸,连我都敢诬陷,哼,哼……”齐乐心知太后对自己恨之入骨,怎么哀求都是无用,便说道:“太后,你此刻杀我,已经迟了。刚才那些侍卫们说些什么话,想来你都听到了。”太后阴森道:“你说我派这四名没用的太监,勾引刺客入宫。哼,我又为的是什么?”齐乐道:“我何须知你为的什么。你掌力一吐,立时叫我毙命。”太后道:“是,我一掌便可打死你。”齐乐道:“那就杀了小桂子,明日宫里,人人都知道了。‘小桂子怎么死了?’‘自然是太后杀的。’‘太后干什么杀他?’‘因为小桂子撞破了太后的秘密。’‘什么秘密啊?’‘这件事说来话长。来来来,你到我屋子里来,我仔仔细细的说给你听。你千万不能跟旁人说啊,这件事委实非同……非同小可。’”太后气得搭在她肩上的手不住发抖,缓了一口气,才道:“大不了也只那十几名侍卫知道,我杀了你之后,立刻命瑞栋将这十几个家伙都抓了起来,立刻处死,还有什么后患?”   齐乐哈哈大笑。太后道:“死在临头,还亏你笑得出。”齐乐道:“太后,你说要瑞栋杀人?他……他……哈哈……”太后问道:“他怎么样?”齐乐道:“他早已给我……”太后又问:“早已给你怎么样?”齐乐道:“他早已给我收得服服贴贴,再也不听你的话啦。”太后冷笑一声,道:“凭你这小鬼能有多大本事,能叫瑞副总管不听我的话。”齐乐道:“我是个小太监,他自然不怕。瑞副总管怕是却是另一位。”太后颤声道:“他……他怕的是皇上?”齐乐道:“我们做奴才的,自然怕皇上,那也怪他不得啊,是不是?”太后道:“你跟瑞栋说了些什么?”“什么都说了。”太后喃喃的道:“什么都说了。”沉默半晌,道:“他……他人呢?”齐乐道:“他去得远了,很远很远,再也不回来。太后,你要见他,就只怕不怎么容易。”太后惊问:“他出宫去了?”齐乐顺水推舟,说道:“不错。他说他既怕皇上,又怕了你,夹在中间难做人,只怕有杀身之祸,不如远走高飞。”太后道:“远走高飞……”,太后哼了一声,说道,“他还说什么?”齐乐道:“也没说什么。只说,我托他的事,他无论如何会办到的,他立下了重誓的。”太后道:“你托他办什么事?”齐乐道:“也没什么。瑞副总管本来说,他不做官也不打紧,就是出门没盘缠,那又不是一年半载的事。我就送了他两万两银子的银票。”太后道:“你倒发财的紧哪,哪里来的这么许多银子?”齐乐道:“那也是旁人送的,康亲王送些,索额图大人送些,吴三桂的儿子也送了些。”太后道:“你出手这样豪爽,瑞栋自然要感恩图报了,你到底要他办什么事?”齐乐道:“奴才不敢说。”太后厉声道:“你说不说?”搭在她肩头的手掌压落。齐乐“哎唷”一声,太后放松掌力,喝道:“快说!”齐乐叹了口气,说道:“瑞副总管答应我,奴才在宫里倘若给人害死,他就将这中间的原因,详详细细禀明皇上。他说他要去写一个奏摺,放在身边。他跟我约定,每隔两个月,我……我就……”太后声音发颤,问道:“怎么样?”齐乐道:“每隔两个月,我到天桥去找一个卖冰糖葫芦的汉子,问他:‘有翠翡玛瑙的冰糖葫芦没有?’他就说:‘有啊,一百两银子一串。’我说:‘这样贵啊?二百两银子一串卖不卖?’他说:‘不卖不卖。你还没归天吗?’我说:‘你去跟老头子说罢!’他就去通知瑞副总管了。”危急之际,编不出什么新鲜故事,只好将陈近南教她和徐天川联络的对答稍加变化。   太后哼了一声,说道:“这等江湖上武人联络的法门,料你这小贼也想不出来,是瑞栋这胆小家伙教你的,是不是?”齐乐假作吃惊道:“咦?你怎么知道是瑞副总管教我的?是了,他跟我说的时候,你都听到了。”只觉太后按在自己肩头的手不住颤动,过了好一会,听得她问:“你到时候如不去找那卖冰糖葫芦的,那怎么样?”齐乐道:“瑞副总管说,他会再等十天,我如仍然不去,那自然是我小命不保,他就想法子来禀明皇上。那时候奴才死都死了,本来也没什么好处,不过奴才对皇上一片忠心,要请皇上千万小心,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别要受人暗算。那也是奴才和瑞副总管忠心为主罢啦。”   太后喃喃道:“有怨报怨,有仇报仇,那好得很哪。”齐乐道:“这些日子来,奴才天天服侍皇上,可半点口风也没露。只要奴才好好活着,在皇上身边侍候,这种事情就永远别让皇上知道的好,又何必让皇上操心呢?”太后吁了口气,说道:“你倒是个大大的好人哪。”齐乐道:“皇上待我很好,太后待我可也不坏。我对太后忠心,说不定太后心中一喜欢,又赏赐些什么,那不是大家都挺美么?”太后嘿的冷笑几声,说道:“你还盼我赏赐你什么,脸皮当真厚得可以。”冷笑声中竟有几分欢愉之意,语气也大为宽慰。   齐乐听得她语气已变,情势大为缓和,忙道:“我有什么贪图?只要太后和皇上平平安安的,大家和和气气的过日子,咱们做奴才的就是天大的福气了。太后你老人家万福金安,奴才明儿这就到天桥去,找到那个汉子,叫他尽快去通知瑞副总管,要他守口如瓶。我再要他带三千两银子去,说是太后赏他的。”太后哼了一声,说道:“这种人办事不力,弃职潜逃,我不砍他脑袋是他运气,还赏他银子?”齐乐道:“是,是!这三千两银子,自然是我出的。太后怎能再赏他银子?”   太后慢慢松开了搭在她肩头的手,缓缓地道:“小桂子,你当真对我忠心么?”齐乐跪下地来,说道:“奴才对太后忠心,有千万般好处,若不忠心,脑袋瓜子搬家。小桂子虽然糊涂,这颗脑袋,倒也看得挺要紧的。”太后点点头,说道:“很好,很好,很好!”说一声“很好”,在她背上拍一掌,连说三声,连拍了三掌。齐乐避无可避,登时头晕目眩,立时便欲呕吐,喉间“呃呃呃”的不住作声,心中叫苦不迭,早知道她打得是背上就不往怀里也揣那么多东西了。   太后道:“小桂子,那天晚上,海大富那老贼说道:世间有一门叫做什么‘化骨绵掌’的功夫,倘若练精了,打在身上,可以叫人全身骨骼俱断。这门功夫是很难练的。我自然也不会,不过觉得你这小孩很乖,很伶俐,在你背上打三掌试试,也挺有趣的。”齐乐胸腹间气血翻涌,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又是鲜血,又是清水,大口吐了出来,心道:“去尼玛的,还好劳资提前有所准备,不然非当场给你在这化了。”   太后道:“你不用害怕,我不会打死你的,你如死了,谁去天桥找那卖冰糖葫芦的呢?只不过让你带点儿伤,干起事来就不怎么伶俐了。”齐乐道:“多谢太后恩典。”慢慢站起,身子一晃坐倒,又呕了几口血水。太后哈哈一笑,转身没入了花丛。   齐乐挣扎着站起,慢慢绕到屋后窗边,伏在窗槛上喘了一会儿气,这才爬进窗去。小郡主沐剑屏低声问道:“桂大哥,是你吗?”齐乐刚爬到窗口,说道:“我……”一口气接不上来,砰的一声,摔进窗来,躺在地上,再也站不起身来。方怡与沐剑屏齐声“啊”了一声,惊问:“怎……怎么啦?你受了伤?”   齐乐这一跤摔得着实不轻,但听得两女的语气中大有关切之意,心情登时好多了,哈哈一笑,喘了几口气,说道:“你,你们两都受了伤,我如,如不也伤上一些,那叫什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呢?”沐剑屏道:“桂大哥,你伤在哪里?痛不痛?”齐乐道:“好妹子有良心,问我痛不痛。痛本来是很痛的,可是给你问了一声,忽然就不痛了。你说奇不奇怪?”沐剑屏笑道:“你又来骗人了。”   齐乐手扶桌子,气喘吁吁的站起,心想:“我这条小命现下还在,全靠瑞副总管够交情,肯撑腰,看来日后我得多给他烧些元宝。”齐乐浑身伤痛,没法再趴桌子睡觉。不管三七二十一,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困倦已极,就此睡去。   醒来时天已大亮,但觉得胸口一阵烦恶,作了一阵呕,却呕不出什么。只听得沐剑屏关心的声音问道:“桂大哥,好些了吗?”齐乐坐起身来,才知自己在方沐二人边上睡了半夜,眼见天色不早,忙跳下床来,说道:“我赶着见皇帝去,你们躺着别动。”想从窗中爬出去,但腰背痛得厉害,只得开门出去,反锁了门。   齐乐到上书房候不了半个时辰,康熙退朝下来,笑道:“小桂子,听说你昨晚杀了个刺客。”齐乐请了个安,说道:“皇上圣体安康。”康熙笑道:“你运气好,跟刺客交上了手,我可连刺客的影儿也没见着。你杀的那人武功怎样?你用什么招数杀的?”   齐乐并没跟刺客动手过招,康熙武功不弱,可不能随口乱说,便道:“黑暗之中,我只跟他瞎缠烂打,忽然间他左腿向右横扫,右臂向左,横掠……“一面说,一面手脚同时比划。康熙拍手道:“对极,对极!正是这一招!”齐乐一怔,问道:“皇上,你知道这一招?”康熙笑道:“我来教你罢,这叫作‘横扫千军’!”齐乐心道:“康熙他果然也知道了。”   康熙道:“他使这招打你,你又怎么应付?”齐乐道:“一时之间,我心慌意乱,眼看对付不了,忽然间想起你跟我比武之时,使过一记极妙的招数,是武当派的武功‘仙鹤梳翎’。”康熙大喜,叫道:“你用我的武功破他这招‘横扫千军’?”齐乐道:“正是。我学的武功,没有可以破他的,幸好咱俩比武打架,打得多了,你使的手法我也记得大半。我记得你又这么一打,这么一拗……”康熙喜道:“对,对,这是‘紫云手’与‘折梅手’。齐乐说道:“我便学你样,忙去抓他的手,抓是抓了,就是力气不够,抓的部位又不太对头,给他左手用力一抖,就挣脱了。”   康熙道:“可惜,可惜。我教你,应当抓住这里‘会宗’与‘外关’两穴之间他就无论如何挣不脱。”说着伸手抓住齐乐的手腕穴道。齐乐使劲挣了几下,果然无法挣脱,道:“你早教了我,那也就没有后来的凶险了。”康熙放开了她手,笑问:“后来怎样?”齐乐道:“他一挣脱,身子一转,已转在我的背后,双掌击我背心……”康熙叫道:“高山流水!”齐乐道:“这一招叫作‘高山流水’?当时我可给他吓得落花流水了。”康熙笑道:“没出息!”齐乐叫道:“皇上,那时候他手掌边缘已打上我背心了!我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我身子借势向前一扑,从右边转了过去,躲过去就已经不错了!”康熙道:“很好!那是‘回风步’!”齐乐道:“是吗?条件反射啦。我躲过了他这一招,乘势拔出匕首,反手一剑,他哼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叫‘投降’,就已死了。”   康熙笑道:“妙极,妙极!我这反手一掌,叫作‘孤云出岫’,没想到你化作剑法,一击成功。还有,一会给我讲讲那个‘条件反射’。”康熙练了武功之后,只与齐乐假打,总不及真的跟敌人性命相拼那么过瘾,此刻听到齐乐手刃敌人,所用招数多是从自己这里学去的,自是兴高采烈,心想若是自己出手,定比齐乐更精采十倍,说道:“这些刺客胆子不小,武功却也稀松平常。”   齐乐道:“皇上,刺客的武功倒也不怎么差劲。咱们宫里的侍卫,就有好几个伤在他们手里。总算小桂子命大,曾伺候皇上练了这么久武功,偷得了你的三招两式。否则的话,皇上,你今儿可得下道圣旨,抚恤殉职忠臣小太监小桂子纹银一千两。”康熙笑道:“一千两哪里够?至少是一万两。”两人同时哈哈大笑。   康熙道:“小桂子,你可知道这些刺客是什么人?”齐乐道:“我就是不知道。皇上明白他们武功家数,多半早料到了。”康熙道:“本来还不能拿得稳,你刚才这一比划,又多了一层证明。”双手一拍,吩咐在上书房侍候的太监:“传索额图、多隆二人进来。”那两人本在书房外等候,一听皇帝传呼,便进来磕头。   多隆是满洲正白旗的军官,进关之时曾立下不少战功,武功也甚了得,但一直受鳌拜的排挤,在官场中很不得意,最近鳌拜倒了下来,才给康熙提升为御前侍卫总管,掌管乾清门、中和殿、太和殿各处宿卫。领内侍卫大臣共有六人,正黄、正白、镶黄三旗每旗两人,其中真正有实权的,只有掌管宫中宿卫的御前侍卫正副总管。多隆新任要职,宫里突然出现刺客,已一晚没睡,心下惴惴,不知皇帝与皇太后是否会怪罪。   康熙见他双眼都是红丝,问道:“擒到的刺客都审明了没有?”多隆道:“回皇上:擒到的活口叛贼共有三人,奴才分别审问,起初他们抵死不说,后来熬刑不过,这才招认,果然……果然是平西王……平西王吴三桂的手下。”康熙点点头,“嗯”了一声。多隆又道:“叛贼遗下的兵器,上面刻得有‘平西王府’的字样。格毙了的叛贼所穿内衣,也都有平西王的标记。昨晚入宫来侵扰的叛贼,证据确凿,乃是吴三桂的手下。就算不是吴三桂所派,他……他也脱不了干系。”   康熙问索额图:“你也查过了?”索额图道:“叛贼的兵器、内衣,奴才都查核过了,多总管所录的叛贼口供,确是如此招认。”康熙道:“那些兵器、内衣,拿来给我瞧瞧。”多隆应道:“是。”他知道皇帝年纪虽小,却十分精明,这件事又干系重大,早就将诸种证物包妥命手下亲信侍卫捧着在上书房外等候,当下出去拿了进来,解开包袱,放在案上,立即退了几步。清朝以百战而得天下,开国诸帝均通武功,原是不避兵刃,但在书房之中,臣子在皇帝面前露出兵刃,毕竟是颇为忌讳之事。多隆小心谨慎,先行退开。   康熙走过去拿起刀剑审视,见一把单刀的柄上刻着“大明山海关总兵府”的字样,微微一笑,道:“欲盖弥彰,固然不对,但弄巧成绌,故意弄鬼做得过了火,却也引人生疑。”向索额图道:“吴三桂如果派人来宫中行刺犯上,自然是深谋远虑,筹划周详,什么刀剑不能用,做什么要携带刻了字的兵器,怎会想不到这些刀剑会失落宫中?”索额图道:“是,是,皇上明见,奴才拜服之至。”   康熙转头问齐乐:“小桂子,你所杀的那名叛贼,使了什么招数?”齐乐道:“他使了一招‘横扫千军’,又使一招‘高山流水’。”康熙问多隆:“那是什么功夫?”多隆虽是满洲贵臣,于各家各派武功倒也所知甚博,这“横扫千军”与“高山流水”两招,又不是生僻的招数,答道:“回皇上:那似乎是云南前明沐王府的武功。”康熙双手一拍,说道:“不错,不错。多隆,你的见闻倒也广博。”多隆登感受宠若惊,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跪下磕头,道:“谢皇上称赞。”   康熙道:“你们仔细想想,吴三桂倘若派人入宫行刺,决不会拣着他儿子正在北京的时候。刺客什么日子都好来,难道定要拣着他儿子来朝见的当口?这是可疑者之一。吴三桂善于用兵,办事周密,派这些叛贼进宫干事,人数既少,武功也不甚高,明知难以成功,有什么用处?这跟吴三桂的性格不合,这是可疑者之二。再说,就算他派人刺死了我,于他又有什么好处,难道他想起兵造反吗?他如要造反,干什么派他儿子到北京来,岂不是存心将儿子送来给我们杀头?这是可疑者之三。”齐乐心中暗笑:“若康熙是多隆这般的智商,那沐王府还真能如愿以偿。”索额图道:“皇上圣明,所见非奴才们所及。”   康熙道:“你们再想想,倘若刺客不是吴三桂所派,却携带了平西王府的兵器,那有什么用意?自然想陷害他了。吴三桂帮我大清打平天下,功劳甚大恨他忌他的人着实不少。到底这批叛贼是由何人指使,须得好好再加审问。”索额图和多隆齐声称是。多隆道:“皇上圣明。若不是皇上详加指点开导,奴才们糊里糊涂的上了当,不免冤枉了好人。”康熙道:“冤枉了好人吗?嘿嘿!”   索额图和多隆见皇帝不再吩咐什么,便叩头辞出。   康熙道:“小桂子,那‘横扫千军’与‘高山流水’这两招,你猜我怎么知道的?”齐乐贼贼笑道:“侍卫到的可都比我早。”康熙指了指齐乐,笑道:“你又知道了。”接着笑问,“小桂子,你想不想发财?”齐乐笑嘻嘻地道:“皇上不叫我发,我不敢发。皇上叫我发财,小桂子可不敢不发。”康熙笑道:“好,我叫你发财!你将这些刀剑,从刺客身上剥下的内衣、刺客的口供,都拿去交给一个人,就有大大一笔财好发。”齐乐一笑道:“吴应熊!”康熙笑道:“就你聪明,这就去罢。”齐乐哈哈一笑,道:“回来再给你讲反射,你不要翘课!”   齐乐捧了刀剑等物走出书房,回到自己屋中。她刚要开锁,突然间背上一阵剧痛,心头烦恶,便欲呕吐,勉强开锁进房,坐在椅上,不住喘气。   沐剑屏见她进来便这般,道:“你……你身子不舒服么?”齐乐道:“见了你的羞花闭月之貌,就舒服多了。”沐剑屏笑道:“我师姊才是羞花闭月之貌,我脸上有朵花,丑也丑死了。”齐乐听她说笑,心情立时转好,笑道:“你脸上怎么会有朵花?明明是一只小乌龟啊。”沐剑屏不解道:“什么小乌龟?”齐乐笑道:“好妹子,你脸蛋光滑又亮白,便如是一面镜子,因此会有一只小乌龟。”沐剑屏不解,问道:“为什么?”齐乐道:“你跟谁睡在一起?你的脸蛋象是一面镜子,照出了那人的相貌,脸上自然就有只小乌龟了。”方怡道:“呸,你自己过来瞧瞧,小郡主脸上才有只小乌龟。”齐乐道:“我如过去瞧瞧,好妹子脸上便出现一个又漂亮、又神气的人。”方沐二人都笑了起来。方怡笑道:“又漂亮,又神气?”三人低笑了一阵。方怡道:“喂,咱们怎么逃出宫去,你得给想个法子。”齐乐点点头,将今日康熙说的话都与她说了,说道:“你们在这确实也不算安全,我还是要尽早想个周全的法子送你们出去。”   齐乐这些日子其实真算是身处险境,自从穿过来后每日都提心吊胆。海大富死后虽说平静了些,可屋里每天只得一人,又没什么娱乐活动,有些话也不能随便跟人说,便感十分孤寂无聊。忽然有方沐二人相陪,虽然每一刻都有给人撞见的危险,可也不舍得她们就此离去。齐乐心里矛盾,叹了口气。   方怡见她叹气,也轻轻叹了口气,问道:“我们昨晚进宫来的同伴,不知有几人死了,几人给拿了?遭难的人叫什么名字,你可知道么?”齐乐摇头道:“不知道。你既然关心,我可以给你去打听打听。”方怡低声道:“多谢你啦。”齐乐自从和她相逢以来,从未听她说话如此客气,心下略感诧异。   沐剑屏道:“尤其要问问,有一个姓刘的,可平安脱险了没有。”齐乐恍然大悟,哦了一声。沐剑屏怪道:“怎么啦?你又算到了吗?”齐乐神色古怪地看向方怡,道:“真不知道你怎么会看上那种人……”不住摇头叹气。方沐二人又惊又喜,方怡过了会满脸忧色,问道:“桂大哥,你,你见着刘……刘师哥了?他怎样了?”齐乐看了她半晌,说道:“没见过,我说我会算,你们总不信。但既然你们都担心,我会上心替你们打探的。”   方怡听她这么说,心下大喜,啐道:“说话没半点正经,到底哪一句话是真,哪一句话是假?”   齐乐道:“你那刘师哥多半已给擒住了,要不要他做太监,我桂公公说出话来,倒有不少人肯听。方姑娘,你求我不求?”方怡脸上又是一阵红晕,嗫嚅不语。沐剑屏道:“桂大哥,你肯帮人,用不到人家开言相求,那才是侠义英雄。”齐乐又捏一下她脸,笑道:“可惜,我偏不是侠义英雄。”方怡迟疑半晌,道:“桂大哥,好大哥,我求你啦。”齐乐歪了歪头,道:“那小子值得你这般麽?”沐剑屏道:“刘师哥人是很好的。”齐乐道:“嗯,这我可有些喝醋了。他越好,我越喝醋,越喝越多。啊哟,酸死了,酸死了!喝得醋太多,哈哈,哈哈!”大笑声中,捧了那个包裹,走出屋去,反锁了屋门,带了四名随从太监,骑马去西长安街吴应熊在北京的寓所。她在马背之上,不住右手虚击,呼叫:“梆梆梆,梆梆梆!”众随从都不明其意,又怎想得到,她这次是奉圣旨去发财,自然要将云南竹杠“梆梆梆”的敲得直响。   吴应熊听说钦使到来,忙出来磕头迎接,将齐乐接进大厅。齐乐道:“皇上吩咐我,拿点东西来给你瞧瞧。小王爷,你胆子大不大?”吴应熊道:“卑职的胆子是最小的,受不起惊吓。”齐乐一怔,笑道:“你受不起惊吓?干起事来,可大胆的很哪!”吴应熊道:“公公的意思,卑职不大明白,还请明示。”昨晚在康亲王府中,他自称“在下”,今日齐乐奉旨而来,眼见她趾高气扬,隐隐觉得势头不好,连声自称“卑职”。齐乐道:“昨晚你一共派了多少刺客进宫去?皇上叫我来问问。”   昨晚宫里闹刺客,吴应熊已听到了些消息,突然听得齐乐这么问,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即双膝跪倒,向着天边连连磕头,说道:“皇上待微臣父子恩重如山,微臣父子就是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皇上的恩典。微臣吴三桂、吴应熊父子甘为皇上效死,决无贰心。”齐乐笑道:“起来,起来,慢慢磕头不迟。小王爷,我给你瞧些物事。”说着解开包袱,摊在桌上。   吴应熊站起身来,看到包袱中的兵器衣服,不由得双手发抖,颤声道:“这……这……这……”拿起那张口供,见上面写得明明白白,刺客是奉了平西王吴三桂差遣,入宫行刺,决意杀死清朝皇帝,立吴三桂为主云云。饶是吴应熊机变多智,却也不禁吓得魂不附体,双膝一软,又即跪倒,这一次是跪在齐乐面前,说道:“桂……公……公……公,这……这决不是真的,微臣父子受了奸人……陷害,万望公公奏明圣上,奏……奏明……”   齐乐道:“这些兵器,都是反贼携入宫中的,图谋不轨,大逆不道。兵器上却都刻了贵府的招牌老字号。”吴应熊道:“微臣父子仇家甚多,必是仇家的奸计。”齐乐沉吟道:“你这话,本来也有三分道理,就不知皇上信不信。”吴应熊道:“公公大恩大德,给卑职父子分剖明白。卑职父子的身家性命,都出于公公所赐。”齐乐道:“小王爷,你且起来。你昨晚已先送了我一份礼,倒象早料到有这件事似的,嘿嘿,嘿嘿。”吴应熊本待站起,听她这句话说得重了,忙又跪倒,说道:“只要公公向皇上给卑职父子剖白几句,皇上圣明,必定信公公的说话。”   齐乐道:“这件事早闹开来啦,索额图索大人,侍卫头儿多隆多大人,都已见过皇上,回禀了刺客的供状。你知道啦,这等造反的大事,谁有天大的胆子,敢按了下来?给你在皇上面前剖白几句,也不是不可以。我还想到了一个妙计虽不是十拿九稳,却多半可以洗脱你父子的罪名,只不过太费事罢了。”吴应熊大喜道:“全仗公公搭救。”   齐乐道:“请起来好说话。”吴应熊站起身来,连连请安。齐乐道:“这些刺客当真不是你派去的?”吴应熊道:“决计不是!卑职怎能做这等十恶不赦、罪该万死之事?”齐乐道:“好,我交了你这个朋友,就信了你这次。倘若刺客是你派去的,日后查了出来,那可坑死了我,我非陪着你给满门抄斩不可。”吴应熊道:“公公万安,放一百个心,决无此事。”齐乐道:“那么依你看,这些反贼是谁派去的?”吴应熊沉吟道:“微臣父子仇家甚多,一时之间,实在难以确定。”齐乐道:“你要我在皇上面前剖白,总得找个仇家出来认头,皇上才能信啊。”吴应熊道:“是,是!家严为大清打天下,剿灭的叛逆着实不少,这些叛逆的余党,都是十分痛恨家严的。好比李闯的余逆啦,前明唐王、桂王的余党啦,云南沐家的余党啦,他们心中怀恨,什么作乱犯上的事都做得出来。”齐乐点头道:“什么李闯余逆啦,云南沐家的余党啦,这些人武功家数是怎样的?你教我几招,我去演给皇上看,说道昨晚我亲眼见到,刺客使的是这种招数,货真价实,决计错不了。”吴应熊大喜,忙道:“公公此计大妙。卑职于武功一道,所懂的实在有限,要去问一问手下人。公公,你请坐一会儿,卑职立刻就来。”说着请了个安,匆匆入内。   过得片刻,他带了一人进来,正是手下随从的首领杨溢之,齐乐曾帮他赢过七百两银子的。杨溢之上前向齐乐请安,脸上深有忧色,吴应熊自然已对他说了原因。   齐乐道:“杨大哥,你不用担心,昨晚你在康亲王府里练武,大出风头,不少文武大臣都是亲眼所见,决不能说你入宫行刺。我也可以给你作证。”杨溢之道:“是,是!多谢公公。就只怕奸人陷害,反说世子带我们去康王府中,好叫众位大臣作个证见,暗中却另行差人,做那大逆不道之事。”齐乐点头道:“这话倒也不可不防。”杨溢之道:“世子说道,公公肯主持公道,在皇上跟前替我们剖白,真是我们的大恩人。平西王仇家极多,各人的武功家数甚杂,只有沐王府武功自成一家,很容易认得出来。”齐乐道:“嗯,可惜一时找不到沐王府的人,否则就可让他演它个几式来瞧瞧。”杨溢之道:“沐家拳、沐家剑在云南流传已久,小人倒也记得一些,我演几套请公公指点。刺客入宫,携有刀剑,小人演一套沐家‘回风剑’如何?”齐乐喜道:“你会沐家武功,那再好也没有了。剑法我是一窍不通,一时也学不会,还是跟你学几招‘沐家拳’罢。”杨溢之道:“不敢。公公力擒鳌拜,四海扬名,拳脚功夫定是极高的。小人使得不到之处,请公公点拨。”说着站到厅中,拉开架式,慢慢的一招一式使将出来。   这套沐家拳自沐英手上传下来,到这时已逾三百年,历代均有高手传人,说得上是千锤百炼之作,在云南知者甚众,杨溢之虽于这套拳法并不擅长,但他武功甚高,见闻广博,一招招演将出来,气度凝重,招式精妙。齐乐看到那招“横扫千军”时,赞道:“这一招极好!”后来又见到他使“高山流水”,又赞:“这招也了不起!”待他将一套沐家拳使完,说道:“很好,很好!杨大哥,你武功当真了得。康亲王府中那些武师,便十个打你一个,也不是你对手。一时之间,我也学不了许多,只能学得一两招,去皇上面前演一下。皇上传了宫中武功好手来认,你想认不认得出这武功的来历?”说着指手划脚,将“横扫千军”与“高山流水”两招依样使出。杨溢之喜道:“公公使这‘横扫千军’与‘高山流水’两招,深得精要,会家子一见,便知是沐家的拳法。公公聪敏过人,一见便会,我们吴家可有救了。”吴应熊连连作揖,道:“吴家满门百口,全仗公公援手救命。”   齐乐心想:“吴三桂家里有的是金山银山,我也不用跟他讲价钱。”当下作揖还礼,说道:“大家是好朋友。小王爷,你再说什么恩德、什么救命的话,可太见外了。再说,我是尽力而为,也不知管不管用。”吴应熊连称:“是,是!”齐乐将包袱包起,挟在胁下,心想:“这包东西可不忙给他。”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小王爷,皇上叫我问你一件事,你们云南有个来京的官儿,叫作什么卢一峰的,可有这一号人物?”吴应熊一怔,心想:“卢一峰只是个芝麻绿豆般的小官,来京觐见,还没见着皇上,皇上怎么已知道了?”说道:“卢一峰是新委的云南曲靖县知县,现下是在京中,等候叩见圣上。”齐乐道:“皇上叫我问你,那卢一峰前几天在酒楼上欺压良民,纵容恶仆打人,不知这脾气近来改好了些没有?”那卢一峰所以能得吴三桂委为曲靖县知县,是使了四万多两银子贿赂得来的,吴应熊曾从中抽了三千多两,此刻听齐乐这么说,大吃一惊,忙道:“卑职定当好好教训他。”转头向杨溢之道:“即刻去叫那卢一峰来,先打他五十大板再说。”向齐乐请了个安,道:“公公,请你启奏皇上,说道:微臣吴三桂知人不明,荐人不当,请皇上降罪。这卢一峰立即革职,永不叙用,请吏部大人另委贤能。”齐乐道:“也不用罚得这么重罢?”吴应熊道:“卢一峰这厮胆大妄为,上达天听,当真罪不容诛。溢之,你给我狠狠的揍他。”杨溢之应道:“是!”齐乐心想:“这姓卢的官儿只怕性命不保。”说道:“兄弟这就回宫见皇上去,这两招‘横扫千军’和‘高山流水’,可须使得似模似样才好。”说着告辞出门。吴应熊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大封袋来,双手呈上,说道:“桂公公,你的大恩大德,不是轻易报答得了的。不过多总管、索大人,以及众位御前侍卫面前,总得稍表敬意。这里一点小小意思,相烦桂公公代卑职分派转交。皇上问起来,大伙儿都帮几句口,微臣父子的冤枉就得洗雪了。”齐乐接了过来,笑道:“要我代你做人情么?这桩差事不难办啊!”她在宫中一年有余,已将太监们的说话腔调学了个十足,贫嘴贫舌的。吴应熊和杨溢之恭恭敬敬的送出府门。   齐乐在轿中拆开封袋一看,竟是十万两银票。   齐乐先去上书房见康熙,回禀已然办妥,说吴应熊得悉皇上圣明,辨明了他父子的冤枉,感激得难以形容。康熙笑道:“这回可吓了他一大跳。”齐乐笑道:“只吓得他屁滚尿流,我好好的叮嘱了他一番,说道这种事情,多半以后还会有的,叫他转告吴三桂,务须忠心耿耿,报效皇上。”康熙不住点头。齐乐道:“我等吓得他也够了,这才跟他说,皇上明见万里,一查刺客的武功,便料是云南沐家的反贼所为。那吴应熊又惊又喜,不住口的颂赞皇上圣明。”康熙微微一笑。齐乐从怀中摸出封袋,说道:“他感激得不得了,拿了许多银票出来,一共十万两,说送我一些,另外的,要我分给宫中昨晚出力的众位侍卫,皇上,你瞧,咱们这可发了大财哪。我们这财是你送我发的,我们便一人一半。我跟着你,还什么东西没有?要这银子有什么用?我那些都赏给侍卫们好了。我只说是皇上的赏赐,何必让吴应熊收买人心。”康熙本来不想冒名发赏,但听到“收买人心”四字,不禁心中一动。   齐乐见康熙沉吟不语,又道:“皇上,吴三桂派他儿子来京,带来的金子银子可真不少,见人就送钱,未必安着什么好心。天下的地方、金银珠宝,本来一古脑儿都是你的,可是吴三桂这老小子横得很,倒象云南是他吴家的。”康熙点头道:“你说得是。这些银子,就说是我赏的好了。”齐乐来到上书房外的侍卫房,向御前侍卫总管多隆说道:“多总管,皇上吩咐,昨晚众侍卫护驾有功,钦赐白银五万两。”多隆大喜,忙跪下谢赏。齐乐笑道:“皇上现下很高兴,你自己进去谢赏罢。”说着将那五万两银票交了给他。多隆随着齐乐走进书房,向康熙跪下磕头,说道:“皇上赏赐银子,奴才多隆和众侍卫谢赏。”康熙笑着点了点头。齐乐道:“皇上吩咐:这五万两银子嘛,你瞧着分派,杀贼有功的,奋勇受伤的就多分一些。”多隆道:“是,是。奴才遵旨。”康熙心想:“小桂子又忠心,又不贪财,很是难得,他竟将这五万两银子,真的尽数赏了侍卫,自己一个钱也不要。”齐乐和多隆一齐退出。多隆点出一叠一万两银票,笑道:“桂公公,这算是我们众侍卫的一番孝心,请公公赏收,去赏给小公公们。”齐乐道:“多总管,你这么说,可不够朋友了。我小桂子平生最敬重的,就是武功高强的朋友。这五万两银子,皇上倘若赏了给文官嘛,我小桂子不分他一万也得分上八千。是赏给你多总管的,你便分一两银子给我,我也不能收。我当你好朋友,你也得当我好朋友才是。”多隆笑道:“侍卫兄弟们都说,宫里这许多有职司的公公们,桂公公年纪最小,却最够朋友,果然名不虚传。”齐乐道:“多总管,请你给查查,昨晚擒来的反贼之中,可有一个叫作刘一舟的。倘若有这样一个人,咱们便可着落在他身上,查明反贼的来龙去脉。”多隆应道:“是,是!反贼报的自然都是假名,我去查,仔细查一查。”   齐乐回到住处,将到门口,见御膳屋的一名小太监在路旁等候。那小太监迎将上来,低声道:“桂公公,那个钱老板又送了一口猪来,这次叫作什么‘燕窝人参猪’,说是孝敬公公的,正在御膳房中候公公的示下。”   齐乐眉头一皱,但这人既已来了,不得不想法子打发。当下来到御厨房中,见钱老板满脸堆欢,说道:“桂公公,小人那口‘花雕茯苓猪’当真是大补非凡,桂公公吃了之后,你瞧神清气爽,满脸红光。小人感激公公照顾,又送了一口’燕窝人参猪‘来。”说着向身旁一指。   这口猪却是活猪,全身白毛,模样甚是漂亮,在竹笼之中不住打圈子。齐乐不知他闹什么玄虚,点了点头。那钱老板挨近身来,拉着齐乐的手,道:“啧,啧,啧!桂公公吃了‘花雕茯苓猪’的猪肉,脉搏旺盛,果然大不相同。”齐乐觉得手中多了一张纸条,御厨房中耳目众多,也不便多问。钱老板道:“这口‘燕窝人参猪’吃法另有不同,请公公吩咐下属,在这里用上好酒糟喂上十天。十天之后,小人再来亲手整治,请公公享用。”钱老板说着请了几个安,退了出去。   齐乐心想这纸条上一定写得有字,当下吩咐厨房中执事杂役好好饲养那口猪,自行回屋,寻思:“钱老板这人当真聪明的紧,第一次在一口死猪中藏了个活人进宫,第二次倘若再送死猪进宫,不免引人怀疑,索性送一□□猪进来,让它在御膳房中喂着,什么花样也没有。就算本来有人怀疑,那也疑心尽去了。对,要使乖骗人,不但事先要想得周到,事后一有机会,再得补补漏洞。”   进得屋来,沐剑屏道:“桂大哥,有人来到门外,好象是送饭菜来的,定是见到门上上了锁,没打门就走了。”齐乐:“你怎知是送饭菜来的?嘿,你们闻着饭菜的香气,可饿得很了,是不是?怎么不吃糕饼点心?”沐剑屏吃吃而笑,说道:“老实不客气,早吃过啦。”   方怡道:“桂……桂大哥,你可……”说到这里,有些结结巴巴。齐乐道:“你刘师哥的事,我还没查到。宫里侍卫们说,没抓到姓刘的人。”方怡低声道:“多谢你啦。却不知是不是给他们杀了。再说,刘师哥即使给捉到了,也不会说是姓刘,大伙儿说好的,他冒充姓夏。吴三桂的女婿姓夏。刘师哥会招供说,那个姓夏的是他叔父。”齐乐笑道:“那你岂不成了吴三桂的亲戚?”小郡主忙道:“那是假的。”齐乐叹道:“不过方姑娘想做吴三桂的侄孙媳妇什么的,可也做不成啦。你那刘师哥就算逃出了宫去,他在外面想你,你在宫里想他,一辈子你想我、我想你的。一对情人见不到面,岂不难熬的很?”方怡脸上又是一红,道:“我怎会在宫里待一辈子?”齐乐道:“姑娘们一进了皇宫,怎么还有出去的日子?特别是像你这样还算美的,我若不是有了小郡主,勉强也会娶了你做老婆。倘若给皇帝瞧见了,非封你为皇后贵妃不可。”沐剑屏红着脸推了她一下,道:“什么叫你有了……有了……你又瞎胡说。”方怡更是急道:“我不跟你多说。你每一句话总是呕我生气,逗我着急。”齐乐一笑,低头打开手中字条,只见写着:高升茶馆说英烈传。沐剑屏好奇道:“那是什么啊?”齐乐笑道:“你枉为沐家后人,连《英烈传》也不知道。”沐剑屏道:“《英烈传》我自然知道,那是□□皇帝龙兴开国的故事。”   齐乐眼睛转了转,道:“有一回书,叫做‘沐王爷三箭定云南,桂公公双手抱佳人’,你也听过没有?”沐剑屏啐道:“我们黔宁王爷爷平定云南,《英烈传》中自然有的。可哪有什么桂公公双手……双手的?”   齐乐笑道:“你说桂公公双手抱佳人,没这回事?”沐剑屏道:“自然没有,是你杜撰出来的。”齐乐道:“咱们打一个赌,如果有怎样?没有又怎样?”沐剑屏道:“《英烈传》的故事我可听得熟了,自然没有,赌什么都可以。方师姊,没有他说的事,是不是?”方怡还没回答,齐乐已一跃上床,睡在二人之间,左手搂住了方怡的头颈,右手抱住了沐剑屏的腰,说道:“我说有,就是有!”方怡和沐剑屏同时“啊”的一声惊呼,不及闪避,已给她牢牢抱住。方怡伸出右手,将她用力一推,齐乐乘势侧过头去,伸嘴在沐剑屏脸上吻了一下,赞道:“好香!”   方怡见小郡主受了轻侮,身子微微一动,胸口肋骨断绝处剧痛,左手翻了过来,啪的一声,打了齐乐一记耳光。齐乐笑道:“谋杀亲夫,谋杀亲夫啦!”一骨碌从被窝里跳出来,哈哈大笑,随手取了衣包,奔出屋子,反锁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唉,审审审审审审审审……   ☆、翻覆两家天假手  兴衰一劫局更新   齐乐出了皇宫,当下迳往高升茶馆来。   一坐定,茶博士泡上茶来,便见高彦超慢慢走近,向她使个眼色。齐乐点了点头,见高彦超出了茶馆,于是喝了几口茶,在桌上抛下一钱银子,说道:“今儿这回书,没什么听头。”慢慢踱将出去,果见高彦超等在街角,走得几步,便是两顶轿子。   高彦超让齐乐坐了一顶,自己跟了一段路,四下打量见无人跟随,坐上了另一顶。   轿夫健步如飞,行了一顿饭时分,停了下来。齐乐见轿子所停处是座小小的四合院,跟着高彦超入内。一进大门,便见天地会的众兄弟迎了上来,躬身行礼。这时李力世、关安基、祁彪清等人也都已从天津、保定等地赶到,此外樊纲、风际中、玄贞道人,以及那钱老板都在其内。   众人将齐乐让到上房中坐定。关安基心急,说道:“齐香主,你请看。”说着递过一张大红泥金帖子来,上面浓浓的黑墨写着几行字。齐乐接过来一瞧,帖子上写的名字是沐剑声。   齐乐一怔,道:“‘花雕茯苓猪’的哥哥?”钱老本道:“正是!”齐乐道:“他帖子上写得倒很客气。请天地会青木堂齐香主,率同天地会众位英雄同去赴宴……”齐乐忽然问道“这次不在杨柳胡同了?”钱老本道:“是啊,在京城里干事,落脚的地方得时时掉换才是。”齐乐点点头。   琢磨了半晌,齐乐笑道:“这姓沐的邀请咱们,要是不去,不免堕了天地会的威风。咱们就去吃他的,喝他的。大家小心在意一些,总瞧得出一些端倪。”众人商量定当,闲谈一会。挨到申牌时分,齐乐除下了太监服色,坐了轿子,在众人簇拥之下,往南豆芽胡同而去。   南豆芽胡同约在两里之外。轿子刚停下,便听得鼓乐丝竹之声。齐乐从轿中出来,耳边听得一阵唢呐吹奏,心中一阵无语:“娶媳妇儿吗?这么热闹。”   只见一座大宅院大门中开,十余人衣冠齐楚,站在门外迎接。当先一人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身材高瘦,英气勃勃,说道:“在下沐剑声,恭迎齐香主大驾。”   齐乐这些日子来结交亲贵官宦,对方这等执礼甚恭的局面见得惯了。常言道:“居移气,养移体”,她每日里和皇帝相伴,什么亲王、贝勒、尚书、将军,时时见面,也不当什么一会事,因此已自然而然有股威严气象。沐剑声名气虽大,却也大不过康亲王、吴应熊这些人,当下拱了拱手,说道:“小公爷多礼,在下可不敢当。”打量他相貌见他面容微黑,眉目之间,和小郡主沐剑屏依稀有些相似。   沐剑声早知天地会在北京的首领齐香主年纪不大,又听白寒枫说她武艺低微,料想她不过倚仗师傅陈近南的靠山,才做得香主,此刻见她气定神闲,一副漫不在乎的模样,心想:“这人只怕也有点儿门道。”当下让进门去。   厅中椅子套上了红缎套子,放着锦垫,各人分宾主就座。“圣手居士”苏冈、白寒枫和其余十多人都垂手站在沐剑声之后。沐剑声与李力世、关安基等人一一通问姓名,说了许多久仰大名等客套话。李力世等均想:“这位沐家小公爷倒没架子,说话依足了江湖上的规矩。”   仆役送上香茶,厅口的鼓乐手又吹奏起来,用是欢迎贵宾的隆重礼数。鼓乐声中,沐剑声吩咐:“开席!”引着众人走进内厅。手下人关上了厅门。   厅上居中一张八仙桌,披着绣花桌围,下首左右各有一桌,桌上器皿陈设虽无康亲王府的豪阔,却也颇为精致。沐剑声微微躬身,说道:“请齐香主上座。”齐乐看这局面,这首席当是自己坐了,说道:“不客气了。”沐剑声在下首主位相陪。各人坐定后,沐剑声道:“有请师傅。”   苏冈和白寒枫走进内室,陪了一个老人出来。沐剑声站着相迎,说道:“师傅,天地会青木堂齐香主今日大驾光临,可给足了我们面子。”转头向齐乐道,“齐香主,这位柳老师傅,是在下的授业恩师。”齐乐站起身来,拱手道:“久仰。”见这老人身材高大,满脸红光,白须稀稀落落,足有七十来岁年纪,精神饱满,双目炯炯有神。   那老人目光在齐乐身上一转,笑道:“天地会近来好大的名头……”他话声极响,这几句话随口说来,却和常人放大了嗓子叫嚷一般,接着道“……果然是英才辈出,齐香主如此少年,真是武林中少见的奇才。”齐乐淡淡笑道:“是少年,倒也不错,只不过既不是英才,更不是奇才,其实,是个蠢才。”众人一听,都愕然失色,白寒枫的脸色更十分古怪。那老人哈哈哈的笑了一阵,说道:“齐香主性子爽直,果然是英雄本色。老夫可有三分佩服了。”齐乐笑道:“三分佩服,未免太多,不将在下当作没出息的小把戏、小猴儿,也就是了。”那老人又哈哈大笑,道:“齐香主说笑了。”   玄贞道人道:“老前辈可是威震天南、武林中人称‘铁背苍龙’的柳老英雄吗?”那老人笑道:“不错,玄贞道长倒还知道老夫的贱名。”玄贞心中一凛:“我还没通名,他已知道我名字,沐家这次可打点得十分周到。‘铁背苍龙’柳大洪成名已久,听说当年沐天波对他也好生敬重。清军打下云南,柳大洪出全力救护沐氏遗孤,沐剑声便是他的亲传弟子,乃是沐王府中除了沐剑声之外的第一号人物。”躬身说道:“柳老英雄当年怒江诛三霸,腾冲杀清兵,侠名播于天下。江湖上后生小子说起老英雄来,无不敬仰。”柳大洪道:“嘿嘿,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还说他作甚?”脸色显得十分欢喜。   沐剑声道:“师傅,你老人家陪齐香主坐。”柳大洪道:“好!”便在齐乐身旁坐下。这张八仙桌向外一边空着,上首是齐乐、柳大洪,左首是李力世、关安基,右首下座是沐剑声、上座虚位以待。天地会群豪均想:“你沐王府又要请一个什么厉害人物出来?”只听沐剑声道:“扶徐师傅出来坐坐,让众位好朋友见了,也好放心。”苏冈道:“是!”入内扶了一个人出来。   李力世等人一见,都是又惊又喜,齐叫:“徐三哥!”这人弓腰曲背,正是“八臂猿猴”徐天川。他脸色蜡黄,伤势未愈,但性命显然已经无碍。天地会群豪一齐围了上去,纷纷问好,不胜之喜。   沐剑声指着自己上首的坐位,说道:“徐师傅请这边坐。”徐天川走上一步,向齐乐躬身行礼道:“齐香主,你好。”齐乐抱拳还礼道:“徐老爷子你好,近来膏药生意不大发财了罢?”徐天川叹了口气,道:“简直没生意。属下给吴三桂手下的走狗掳了去,险些送了老命,幸蒙沐家小公爷和柳老英雄相救脱险。”   天地会群豪都是一怔。樊纲道:“徐三哥,原来那日的事,是吴三桂手下那批汉奸做的手脚。”徐天川道:“正是。这批汉奸闯进回春堂来,捉了我去,那卢……卢一峰这狗贼臭骂了我一顿,将一张膏药贴在我嘴上,说要饿死我这只老猴儿。”众人听得卢一峰在内,那是决计不会错的了。樊纲、玄贞等齐向苏冈、白寒枫道:“那日多有冒犯。众位英雄义气深重,我天地会感激不尽。”苏冈道:“不敢。我们只是奉小公爷之命办事,不敢居功。”白寒枫哼了一声,显然搭救徐天川之事大违他的意愿。关安基道:“徐三哥给人掳去后,我们到处查察,寻不到线索,心下这份焦急,那也不用说了。贵府居然救出了徐三哥,令人好生佩服。”苏冈道:“吴三桂手下的云南狗官,都是沐家死对头,我们自然盯得他们很紧。这狗官冒犯徐三哥,给我们发觉了,也没什么稀奇。”   齐乐心想:“这小公爷倒精明的很,他妹子给我扣着,他先去救了徐老出来,好求我放他妹子。我且装作不知,却听他有何话说。”向徐天川道:“徐三哥,你给白二侠打得重伤,他手上的劲道可厉害得很哪,你活得了吗?不会就此归天罢?”徐天川道:“白二侠当日手下容情,属下将养了这几日,已好得多啦。”白寒枫向齐乐怒目而视,齐乐却笑吟吟地,似乎全然没瞧见。   众仆斟酒上菜,菜肴甚是丰盛。天地会群豪一来见徐天川是他们所救,二来又有“铁背苍龙”柳大洪这等大名鼎鼎的老英雄在座,料想决计不致放毒,尽皆去了疑虑之心,酒到杯干,放怀吃喝。   柳大洪喝了三杯酒,一捋胡子,说道:“众位老弟,贵会在京城直隶,以哪一位老弟为首?”李力世道:“在京城直隶一带,敝会之中,职位最尊的是齐香主。”柳大洪点头道:“很好,很好!”喝了一杯酒,问道:“但不知这位小老弟,于贵我双方的纠葛,能有所担当么?”齐乐道:“柳老伯,你有什么吩咐,不妨说出来听听。”柳大洪嘿嘿一笑,道:“这件事嘛,是白寒松白兄弟死在徐三爷手下,不知如何了结,要请齐香主拿一句话出来。”   徐天川霍的站起,昂然说道:“沐小公爷、柳老英雄,你们把我从汉奸手下救了出来,免遭恶徒折辱,在下感激不尽。白大侠是在下失手所伤,在下一命抵一命,这条老命赔了他便是,又何必让齐香主为难?樊兄弟,借你佩刀一用。”说着伸出右手,向着樊纲,意思非常明白,他是要当场自刎,了结这场公案。   齐乐道:“慢来,慢来!徐三哥,你且坐下,不用这么性急。你年纪一大把,怎地火气这么大?我是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不是?你不听我吩咐,可也太不给我面子了。”天地会中“不遵号令”的罪名十分重大,徐天川忙躬身道:“徐天川知罪,敬奉齐香主号令。”齐乐点点头,说道:“这才像话。白大侠死也死了,就算要徐三哥抵命,人也活不转啦,做来做去总是赔本生意,可不是生意经。”   众人的目光都瞪视在她脸上,不知她接下去要胡说八道什么。天地会群豪尤其担心,均想:“本会在武林中的声名,可别给这什么也不懂的小香主给败坏了。倘若他说出一番不三不四的言语来,传到江湖之上,我们日后可没脸见人。”   只听齐乐接着道:“小公爷,你这次从云南来到北京,身边就带了这几位朋友么?好像少了一点罢?”沐剑声哼了一声,问道:“齐香主这话是什么用意?”齐乐道:“那也没什么用意。小公爷这样尊贵,跟我齐乐大不相同,来到京城,不多带一些人保驾,一个不小心,给清廷走狗拿了去,岂不是大大的犯不着?”沐剑声长眉一轩,道:“清廷走狗想要拿我,可也没这么容易。”齐乐笑道:“小公爷武艺惊人,打遍天下无敌手,官府自然捉你不去了。不过……不过沐王府中其他的朋友,未必个个都似小公爷这般了得,倘若给他们顺手牵羊,反手牵猪,这么稀里糊涂的请去了几位,似乎也不怎么有趣了。”   白寒枫脸色铁青,待要说话,终于强行忍住。柳大洪向沐剑声望了一眼,向齐乐说道:“小兄弟,你的话有些高深莫测,我们不大明白。”齐乐笑道:“老爷子太客气了。我说的好像都只是些大白话,‘高深莫测’四字,那可不敢当了。”柳大洪道:“小兄弟说道:我们沐王府中有人给人拿了去,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齐乐道:“一点意思也没有。小王爷,柳老爷子,我酒量差得很,多半是我喝醉了酒,胡说八道。”   沐剑声哼了一声,强抑怒气,说道:“原来齐香主是消遣人来着。”齐乐道:“小公爷,你想消遣吗?你在北京城里逛过没有?”沐剑声气势汹汹的道:“怎么样?”齐乐道:“北京城可大得很哪,你们云南的昆明,那是没北京城大的了,是不是?”沐剑声愈益恼怒,大声道:“那怎么样?”齐乐不去理他,继续说道:“小公爷,你今天请我喝酒,在下没什么报答,几时你有空,我带你到北京城各处逛逛。有个熟人带路,就不会走错了。否则的话,倘若乱闯乱走,一不小心,走进了清廷的皇宫,小公爷武功虽高,可也不大方便。”   柳大洪道:“小兄弟言外有意,你如当我是朋友,可不可以请你说得更明白些?”齐乐收敛了些笑容,道:“我的话再明白没有了。沐王府的朋友们,武功都是极高的,什么‘横扫千军’、‘高山流水’,使得再厉害也没有了,就可惜在北京城里人生路不熟,在街上逛逛,三更半夜里又瞧不大清楚,糊里糊涂的,说不定就逛进了紫禁城去。”   柳大洪又向沐剑声望了一眼,道:“小公爷的手下行事小心谨慎,决计不会闯进皇宫去的。听说吴三桂那大汉奸的儿子吴应熊也在北京,他派人去皇宫干些勾当,也未可知。”齐乐点头道:“柳老爷子说得不错。在下有个赌骰子的小朋友,是在皇宫里服侍御前侍卫的。他说昨晚宫里捉到了几名刺客,招认出来是沐王府小公爷的手下……”   沐剑声大惊道:“什么?”右手一颤,手里的酒杯掉了下来,当的一声,碎成几片。   齐乐道:“我本来倒也相信,心想沐家是大明的大大忠臣,派人去行刺清廷皇帝,那可是个大大的英雄好汉。此刻听柳老爷子说了,才知原来是汉奸吴三桂的手下,那可饶他们不得了。我马上去跟那朋友说,叫他想法子好好整治一下这些刺客。大汉奸的手下,有什么好东西了?非叫他们多吃些苦头不可。”柳大洪道:“小兄弟,你那位朋友尊姓大名?在清廷宫里担任什么职司?”   齐乐摇头道:“他是给御前侍卫扫地、冲茶的小厮,说出来丢脸的很,人家叫他癞痢头小三子,有什么尊姓大名了?那些刺客给绑着,我本来叫小三子偷偷拿些好东西给他们吃。柳老爷子既说他们是大汉奸的手下,我可要叫他拿刀子在他们大腿上多戳上几刀,免得给那些乌龟**蛋逃了。”柳大洪道:“我也只是揣测之辞,作不得准。他们既然胆敢到宫中行刺,那也是了不起的好汉子。齐香主如能托贵友照看一二,也是出于江湖上的义气。”齐乐道:“这癞痢头小三子,跟我最好不过,他赌钱输了,我总十两八两的给他,从来不要他还。小公爷和柳老爷子有什么吩咐,我叫小三子去干,他可不敢推托。”柳大洪吁了一口气,说道:“如此甚好。不知宫里擒到的刺客共有几人,叫什么名字。这些刺客胆子不小,我们是很佩服的,眼下不知是否很吃了苦头,贵友如能代为打听,在下很承齐香主的情。”齐乐一拍胸脯,说道:“这个容易。可惜刺客不是小公爷手下的兄弟,否则的话,我设法救他一个出来。交了给小公爷,一命换一命,那么徐大哥失手伤了白大侠之事,也就算一笔勾销了。”   柳大洪向着沐剑声瞧去,缓缓点头。沐剑声道:“我们不知这些刺客是谁,但既去行刺清廷皇帝,总是仁人义士,是咱们反清复明的同道。齐香主,你如能设法相救,不论成与不成,沐剑声永感大德。徐三爷和白大哥的事,自然再也休提。”齐乐转头向白寒枫瞧去,说道:“小公爷不提,就怕白二侠不肯罢休,下次见面又来抓住我的手,捏得我大哭大叫,这味道可差劲的很。”   白寒枫霍地站起,朗声说道:“齐香主如能救得我们……我们……能救得那些失陷了的侠客义士,姓白的这只手得罪了齐香主,自当断此一手,向齐香主陪罪。”   齐乐笑道:“不用,不用,你割一只手给我,我要来干什么?再说,我那癞痢头兄弟有没本事去皇宫救人,那也难说得很。这些人行刺皇帝,那是多大的罪名,身上不知上了几道镣铐,又不知有多少人看守。我说去救人,也不过吹吹牛,大家说着消遣罢了。”   沐剑声道:“要到皇宫中救人,自然千难万难,我们也不敢指望成功。但只要齐香主肯从中尽力,不管救得出、救不出,大伙儿一般的同感大德。”顿了一顿,又道,“还有一件事,舍妹日前忽然失踪,在下着急得很。天地会众位朋友在京城交游广阔,眼线众多,如能代为打听,设法相救,在下感激不尽。”   齐乐道:“这件事容易办。小公爷放一百二十个心。好,咱们酒也喝够了,我这就去找小三子商量商量。顺道玩上两手,倒也快活。”一伸手,从怀中摸了些物事出来,往八仙桌上一摔,赫然是四粒骰子,滚了几滚,四粒尽是红色的四点朝天,齐乐拍手道:“满堂红,满堂红,上上大吉!唉,可不要人人杀头,杀个满堂红才好。”众人相顾失色,尽皆愕然。   齐乐收起骰子,拱手道:“叨扰了,这就告辞。徐三哥跟我们回去,成不成?”沐剑声道:“齐香主太客气了。在下恭送齐香主、徐三爷和天地会众位朋友的大驾。”当下齐乐和徐天川、李力世、关安基等人离席出门。沐剑声、柳大洪等直送至大门之外,眼看齐乐上了轿,这才回进屋去。   群豪回到那四合院中。关安基最是性急,问道:“齐香主,宫里昨晚闹刺客么?瞧他们神情,多半是沐王府派去的。”齐乐笑道:“正是。宫里昨晚来了刺客,这事谁也不敢泄漏,外间没一人得知,他们却丝毫不觉奇怪,自然是他们干的。”玄贞道:“他们胆敢去行刺清廷皇帝,算得胆大包天,倒也令人好生钦佩。齐香主,他们给擒住了的人,你说能救得出么?只怕这件事极难。”   她听玄贞这么问,故作高深地笑道:“多了不行,救个把人出来,多半还办得到。徐三哥只杀了白寒松一个,咱们弄一个人出来还他们,一命抵一命,他们也不吃亏了。何况他们连本带利,还有利钱,连钱老板弄来的那个小姑娘,一并也还了他们,还有什么说的?钱老板,明天一早,你再抬两口死猪到御膳房去,再到我屋里装了人,我在厨房里大发脾气,骂得你狗血淋头,说这两口猪不好,逼你立刻抬出宫去。”钱老板拍掌笑道:“齐香主此计大妙。装小姑娘的那口死猪,倒也罢了,另一口可得挑选特大号的。”   齐乐向徐天川慰问了几句,说道:“徐三哥,你别烦恼。卢一峰这狗贼得罪了你,我叫吴应熊打断他的狗腿。”徐天川应道:“是,是。多谢齐香主。”心中半点不信:“这小孩子家胡言乱语,吴应熊是平西王的世子,多大的气焰,怎会来听你的话?”齐乐答允替他解开误杀白寒松的死结,虽然好生感激,却也不信她真能办成这件大事。   齐乐刚回皇宫,一进神武门,便见两名太监迎了上来,齐声道:“桂公公,快去,快去,皇上传你。”齐乐道:“有什么要紧事?”一名太监道:“皇上已催了几次,像是有急事。皇上在上书房。”   齐乐快步赶到上书房。康熙正在房中踱来踱去,见她进来,脸有喜色,骂道:“他**,你死到哪里去啦?”齐乐神秘道:“皇上,我心想刺客胆大妄为,如不一网打尽,恐怕不大妙,说不定还会闹事,可叫你操心,须得找到暗中主持的那个正主儿才好。因此刚才换了便服,到各处大街小巷走走,想探听些消息。比如头儿是谁,是不是在京城之中。”康熙道:“很好,可探到了什么消息?”齐乐心想:“若说一探便探到消息,未免太巧。”说道:“走了半天,没见到什么惹眼之人,明天想再去查察。”康熙道:“你乱走瞎闯,未必有用。我倒有个主意。”齐乐喜道:“皇上的主意必是棒棒的。”康熙道:“适才多隆禀告,擒到的三个刺客口风很紧,不论怎么拷打诱骗,始终咬实是吴三桂所遣,看来便再拷问,也问不出一句真话。我想不如放了他们。”齐乐奸笑道:“你想?……嘿嘿嘿……”康熙也好笑道:“放了小狼,小狼该去找母狼罢?”齐乐笑道:“妙极,妙极!比诸葛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康熙笑道:“你这马屁未免拍得太过。只是如何盯着刺客,不让他们发觉,倒不大易办。小桂子,我给你一件差使,你假装好人,将他们救出宫去,那些刺客当你是同道,自然带你去了。”齐乐沉吟道:“这个……”康熙道:“这件事自然颇为危险,倘若给他们察觉了,非立时要了你的小命不可,只可惜我是皇帝,否则的话,我真想自己去干一下子。这滋味可妙得很哪。”齐乐心中偷笑,道:“皇上叫我去干,自然遵命,再危险的事也不怕。”康熙大喜,拍拍她的肩膀,笑道:“我早知你又聪明,又勇敢,很肯替我办事。我本想派两个武功好的侍卫去干,可是刺客不是笨人,未必会上当。一次试了不灵,第二次就不能再试了。小桂子,你去办这件事,就好象我亲身去办一样。”   康熙学武功之后,跃跃欲试。一直想干几件危险之事,但身为皇帝,毕竟不便涉险,派齐乐去干,就拿她当作自已替身,就算这件事由侍卫去办可能更好,他也宁可差齐乐去。他想小桂子年纪和我相若,武功也差不多,聪明……嗯,不及我!他办得成,我自然也办得成,差他去办,和自己亲手去干,也差不了多少,虽然不能亲历其境,但也可想象得之。   康熙又道:“你要装得越像越好,最好能当着刺客之面,杀死一两名看守的侍卫,让这些刺客对你毫不怀疑。我再吩咐多隆,叫他放松盘查,让你带着他们出宫。”又杀两个?那晚杀了个无辜的齐乐心中已经很纠结了,现在康熙居然叫她还要杀两个!可这话不能当着康熙反驳他,齐乐只得应道:“是!不过侍卫的武功好,只怕我杀不了他们。”康熙道:“那你随机应变好了,但可得小心,别让侍卫先将你杀了。”齐乐伸了舌头,道:“倘若给侍卫杀了,那可死得不明不白,小桂子反而成为反贼的同党。”   康熙双手连搓,很是兴奋,说道:“小桂子,你干成了这件事,要我赏你些什么?”齐乐道:“这件事倘若办成功,你肯定开心。只要你开心就行了,咱俩说赏赐什么的,多见外啊。皇上下次再想到什么既有趣、又危险的玩意儿,仍然派我去办,那就好得很了。”康熙大喜,道:“一定,一定!唉,小桂子,可惜你是太监,否则我一定赏你个大官做做。”   齐乐道:“多谢皇上。”心想:“等你会发觉我是冒牌太监,那时候别想着一刀杀了我就不错了。”便说道,“皇上,我求你一个恩典。”康熙微笑道:“想做大官么?”齐乐道:“不是!我替皇上忠心办事,可我有时办事实在有些乱七八糟,倘若闯出了祸,惹皇上生气,你可得饶我性命,别杀我头。”康熙道:“你只要真的对我忠心,你这颗脑袋瓜子,在脖子上就摆得稳稳的。”说着哈哈大笑。   齐乐从上书房出来,去关刺客的侍卫房认了下脸。再回住处时天已昏黑,齐乐心想方怡和沐剑屏已饿得很了,不即回房,先去吩咐御膳房中手下太监,开一桌丰盛筵席来到屋中,说道昨晚众侍卫擒贼有功,今日要设宴庆贺,席上商谈擒拿刺客的机密大事,不必由小太监服侍。   她开锁入房,轻轻推开内室房门。沐剑屏低呼一声,坐了起来,轻声道:“你怎么到这时候才来?”齐乐笑道:“等得你心焦死了,是不是?我可打听到了好消息。”方怡从枕上抬起头来,问道:“什么好消息?”   齐乐点亮了桌上蜡烛,见方怡双眼红红地,显是哭泣过了,有些不忍道:“这消息在你是大好。”方怡“啊”的一声呼叫,声音中掩饰不住喜悦之情。沐剑屏喜道:“我们刘师哥平安没事?”   齐乐道:“死是还没死,要活恐怕也不大容易。他给宫里侍卫擒住了,咬定说是大汉奸吴三桂派到宫里来行刺的,死罪固然难逃,传了出去,江湖上英雄好汉都说他给吴三桂做走狗,杀了头之后,这声名也就臭得很。”方怡上身抬起,说道:“我们来到皇宫之前,早就已想到此节,但求扳倒了吴三桂这奸贼,为先帝与沐公爷报得深仇大恨,自己的性命和死后声名,早已置之度外。”   齐乐大拇指一翘,道:“有骨气!”方怡眼中精光闪动,双颊微红,说道:“你当真救得我刘师哥,你不论差我去做什么艰难危险之事,方怡决不皱一皱眉头。”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十分干脆。齐乐愣了愣,有点汗,心道:“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我又不是韦小宝,又不要你来做老婆,能差你干嘛啊。但是方怡自己都开口了,自己若是不提些要求她岂不是还不放心?”想了想,便道:“咱们订一个约,好不好?小郡主作个见证。如果我将你刘师哥救了出去,交了给小公爷沐剑声和‘铁背苍龙’柳大洪柳老爷子……”沐剑屏接口道:“你知道我哥哥和我师傅?”齐乐道:“沐家小公爷和‘铁背苍龙’大名鼎鼎,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沐剑屏道:“你是好人,如果能救得刘师哥,大伙儿都感激你的恩情。”   齐乐摇头道:“我不是好人,我只做买卖。刘一舟这人非同小可,乃是行刺皇帝的钦犯。我要救他,那是冒了自己性命的大险,是不是?官府一查到,不但我人头落地,连我家里父母兄弟,姑舅老表,一古脑儿都得砍头,是不是?这叫做满门抄斩。我家里的金子、银子、屋子、锅子凡是能看见的,一古脑儿都得给没入官家,是不是?”她问一句“是不是”,沐剑屏便点一点头。   方怡道:“正是,这件事牵累太大,可不能请你办。反正我……我……师哥死了,我也不能活着,大家认命罢啦。”说着泪珠扑簌簌的流了下来。齐乐撇撇嘴,道:“不忙哭,方姑娘,为了你,我就豁出去一回。我定须将你的刘师哥救出来。咱们一言为定……”刚说到这里,屋外脚步声响,有人说道:“桂公公,送酒菜来啦!”齐乐道:“好!”走出房去打开屋门。四名太监挑了饭菜碗盏,走进屋来,在堂上摆了起来,十二大碗菜肴,另有一锅云南汽锅鸡。四名太监安了八副杯筷,恭恭敬敬的道:“桂公公,还短了什么没有?”齐乐道:“行了,你们回去罢。”每人赏了一两银子,四名太监欢天喜地的去了。   齐乐将房门上了闩,把菜肴端到房中,将桌子推到床前,盛汤添饭,便在这过程中,她忽然想起,那刘一舟实在也算不上是什么好人,可自己这么空口说白话她又怎么能信,不如,先试探一下她是不是对那刘一舟铁了心?便接着先前的话道:“咱们一言为定,救不出你刘师哥,我给你做牛做马做奴才。救出了你刘师哥,你做我老婆。就是这一句话,如何?”   方怡怔怔的瞧着她,脸上红晕渐渐退了,现出一片苍白,说道:“桂大哥,为了救刘师哥性命,什么事……什么我都肯,倘若你真能救得他平安周全,要我一辈子……一辈子服侍你,也无不可。只不过……只不过……”这时方怡已由沐剑屏扶着坐起身来,脸上一红,低下头去,隔了半晌,低声道:“我本来想说,你是宫中的执事,怎能娶妻?但不管怎样,只要你能救得我刘师哥性命,我一辈子陪着你就是了。”齐乐有点无奈,又问了一次:“你可是说的真话?不改了么?”方怡秀眉微蹙,脸上薄含怒色,隔了半晌,心意已决,道:“别说做你妻子,就是你将我卖到窑子里做娼妓,我也甘愿。”   这女子……这,这**说的是什么!齐乐对方怡说的狠话一阵冒火,可又无言以对。只见她摆摆手道:“吃饭!”   方怡一句狠话堵得齐乐心塞,这饭吃得闷得慌,扒了两口饭,她闷闷问沐剑屏道:“好妹子,你可有什么心上人,要我去救没有?”沐剑屏道:“没有!我怎么会有什么心上人了?”这话听得齐乐一下开心起来,便玩笑道了两声可惜。沐剑屏道:“可惜什么?”齐乐道:“如果你也有个心上人,我也去救了他出来,你不是也嫁了我做老婆么?”沐剑屏道:“呸!有了一个老婆还不够,得陇望蜀!”齐乐本就没真打算要方怡嫁自己,便笑道:“那我不要你师姊了,你嫁我么?”   蓦地里眼前黑影一晃,一样物事劈面飞来,齐乐急忙低头,已然不及,啪的一声,正中额角。那物事撞得粉碎,却是一只酒杯。齐乐和沐剑屏同声惊呼,齐乐跃开三步,连椅子也带倒了,额上鲜血涔涔而下,眼中酒水模糊,瞧出来白茫茫一片。   只听方怡喝道:“你立即去把刘一舟杀了,姑娘也不想活啦,免得整日受你这等没来由的欺侮!”原来这只酒杯正是方怡所掷,幸好她重伤之余,手上劲力已失。齐乐额头给酒杯击中,只划损了些皮肉。沐剑屏道:“桂大哥,你过来,我给你瞧瞧伤口,别让碎瓷片留在肉里。”齐乐气道:“我不过来,我老婆要谋杀亲夫。”沐剑屏道:“谁叫你瞎说,连我听了也生气。”   齐乐故意气她们,说道:“你有什么气好生?啊,我明白啦,原来大小老婆是吃醋。”沐剑屏拿起酒杯,道:“你叫我什么?瞧我不也用酒杯投你!”   齐乐伸袖子抹眼睛,见沐剑屏佯嗔诈怒,眉梢眼角间却微微含笑,又见方怡神色间颇有歉意,自己额头虽然疼痛,心中气却消了,说道:“罢了。你师姊投了我一只酒杯,你如果不投,太不公平。”走上一步,说道:“老婆你也投罢!”沐剑屏道:“好!”手一扬,酒杯中的半杯酒泼向她。齐乐竟不闪避,半杯酒都泼在脸上。她笑笑道:“好妹子,这般你可消气了?”   见她嬉皮笑脸,沐剑屏先笑了出来,方怡噗哧一声,忍不住也笑了,骂道:“无赖!”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交给沐剑屏,道:“你给他抹抹。”沐剑屏笑道:“你打伤了人家,干什么要我抹?”方怡掩口道:“你不是他的小老婆么?”沐剑屏啐道:“呸!你刚才亲口许了他的,我可没许过。”方怡笑道:“谁说没许过?他说:‘老婆你也投罢!’你就把酒泼他,那不是自己答应做他老婆了?”   方怡本来没将眼前这小太监当作一回事,待见她手刃御前侍卫副总管瑞栋,用奇药化去他尸体,而宫中众侍卫和旁的太监又都对她十分恭敬,才信她确是大非寻常。刘一舟是她倾心相恋的意中人,虽无正式婚约,二人早已心心相印,一个非君不嫁,一个非卿不娶。昨晚二人一同入宫干此大事,方怡眼见刘一舟失手为侍卫所擒,苦于自己受伤,相救不得,料想情郎必然殉难,岂知这小太监竟说他非但未死,还能设法相救,心想:“但教刘郎得能脱险,我纵然一生受苦,也感谢上苍待我不薄。这小太监又怎能娶我为妻?他只不过喜欢油嘴滑舌,讨些口头上的便宜,我且就着他些便了。”想明白了这节,她也不再心闷,便跟着沐剑屏说些笑话。   齐乐挨过去沐剑屏边上,沐剑屏检视她额头伤口中并无碎瓷,给她抹干了血。齐乐笑笑,讨沐剑屏开心,道:“喂,好妹子,跟你刘师哥一块儿被擒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络腮胡子……”沐剑屏道:“那是吴师叔。”齐乐道:“还有一个身上刺满了花,胸口有个老虎头的。”沐剑屏道:“那是青毛虎敖彪,是吴师叔的徒弟。”齐乐道:“反正也是要救一趟,那我便一道救出来吧。”闻言沐剑屏甚是开心。   三人不会喝酒,肚中却都饿了,吃了不少菜肴。说说笑笑,一室皆春。   饭罢,齐乐打了个呵欠,道:“小郡主你今晚跟你师姊换下位置吧,她身上有伤,我总不敢翻身。” 方怡脸一沉,正色道:“你说笑可得有个谱,你再钻上床来,我……我一剑杀了你。”齐乐一愣,道:“你是伤员,我也是伤员。我都这样了,还怎么趴桌子啊?”沐剑屏也红着脸不知所措,道:“你,你毕竟也是男子……总跟我们挤一张床……”哦,对了,自己身份。怎么办呢?齐乐想了想,决定干脆趁这个机会出柜算了。是叫出柜吧?说起来齐乐穿越前没谈过恋爱。她先前以为是没遇到合适的男生,可穿过来后,特别是遇到沐剑屏后,她忽然就醒悟了,原来自己喜欢女生!可能跟个人性格有关,关于这件事,她自己倒是并没什么纠结就接受了,可现在是要找媳妇。这说出去呢,不知道会不会吓到对方,也不知道对方接不接受。可这不还是早晚都得说么,豁出去了!嗯,豁出去!   方沐二人见齐乐呆坐了好半晌,不知她又打得什么主意。忽然见她拍了一下桌子,道了一声好。接着便见她居然脱起了自己的衣服,二人吓得花容失色。方怡更是怒喝道:“你这么不知羞耻就休怪我剑下无情!”说着便要去找自己的兵刃。齐乐听见忙喊道:“等等等等!不是的……”直接她一下脱得只剩内衫,有些忐忑道:“你们看……我是女的,让我睡床上吧……”   方才被齐乐吓得花容失色的二人,只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看错,心中一阵比一阵更是吃惊。二人一时无法接受,便觉得齐乐是故意为之,一直轻侮自己,于是两人都生气不去理她,更让她远离。无法,齐乐只得又花好多功夫解释自己的情况,终于哄得二人恢复如常。   三人坐在床上,方沐二人一头,齐乐一头,齐乐便如受审犯人一般给她们盯着。“好啦,能说的我都说完了,你们还有什么问的?”方怡道:“所以说,你是叫齐乐?并不是男子,更不是太监,你是阴差阳错的来了皇宫,又迫于无奈的留在这?”齐乐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沐剑屏又道:“可是,可是你之前还说让我们……给你做……做……”齐乐道:“只要真心相爱,女子娶女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啊。”“啊?”沐剑屏第一次听得这般说法。方怡倒是淡淡道:“小郡主你莫听她胡说八道。”齐乐嘿嘿一笑,也不去辩驳。三人又胡乱说些话,最后还是让齐乐打了地铺。   次日一早醒来,觉得身上暖烘烘地,睁眼一看,身上已盖了一条棉被,又觉脑袋下有个枕头,坐起身来,见床上纱帐低垂。隔着帐子,隐隐约约见到方怡和沐剑屏共枕而睡。   她悄悄站起,揭开帐子,但见方怡娇艳,沐剑屏秀雅,两人的俏脸相互辉映,确实明丽动人。又想起昨夜小郡主有些惶惶然,只能轻叹一声。   她轻手轻脚去开门。门枢叽的一响,方怡便即醒了,微笑道:“桂……桂……你早。”齐乐点了下头,道:“你放心,我这就去救人。”沐剑屏也醒了过来,问道:“大清早你两个在说什么?说了一晚上还不够么?”齐乐道:“咦?你怎么知道我们一直没睡。”打了呵欠,拍嘴说道,“好困,好困!我这可要睡了。”又伸了个懒腰。方怡笑道:“跟你有什么话好说?怎说得上一夜?”齐乐一笑,道:“咱们说正经的。你写一封信,我拿去给你的刘师哥,他才肯信我,跟我混出宫去。否则他咬定是吴三桂的女婿……”沐剑屏道:“他冒充吴三桂女婿的侄儿。”齐乐道:“如果你师姊做了我老婆,刘一舟就只好去做吴三桂的女婿了。”方怡道:“你别胡扯!不过要写封信,倒也不错。可是……可是写什么好呢?”齐乐道:“写什么都好,就说我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最有义气,受了你的嘱托,前来相救,货真价实,十足真金。”找齐了海大富的笔砚纸张,磨起了墨,将一张白纸放在小桌上,推到床前。方怡坐起身来,接过了笔,提笔沉吟,只感难以落笔,忽然眼泪扑簌簌的滚了下来,哽咽道:“我写什么好?”   齐乐趁机大声道:“好啦,好啦!我救了刘一舟出来之后,你嫁给他便是,我不跟他争了。反正你跟了我之后,心里还是想着他,与其将来戴绿帽,还是让你快快活活的,去嫁给他**这刘一舟。你爱写什么便写什么,劳资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了。”方怡一对含着泪水的大眼向她瞧了一眼,低下头来,眼光中既有欢喜之意,亦有感激之情,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将纸折成一个方胜,说道:“请……请你交给他。”齐乐接过方胜,往怀中一揣,头也不回的出门去了。   乾清宫侧侍卫房值班的头儿这时已换了张康年。他早已得了多隆的嘱咐,要相助桂公公将刺客救出宫去,却不可露出丝毫形迹,让刺客起疑,见齐乐到来,忙迎将上去,使个眼色,和她一同走到假山之侧,低声问道:“桂公公,你要怎么救人?”齐乐沉吟道:“我再去审审这三个龟儿子,随机应变便了。”张康年笑着请了个安,道:“多谢桂公公。”齐乐怪道:“又谢什么了?”张康年道:“小人跟着桂公公办事,以后公公一定不断提拔。小人升官发财,那是走也走不掉的了。”齐乐微笑道:“你赤胆忠心给皇上当差,将来只怕一件事。”张康年一惊,问道:“怕什么?”齐乐道:“就只怕你家的仓库太小,装不下这许多银子。”张康年哈哈大笑,跟着收起笑声,低声道:“公公,我们十几个侍卫暗中都商量好了,大家尽力给公公办事,说什么也要保公公做到宫里的太监总首领。”齐乐微笑道:“那可妙得很了,等我大得几岁再说罢。”跟着想起钱老本送活猪补漏洞的事来,问道:“瑞副总管哪里去了?多总管跟你们大家忙得不可开交,怎地一直不见瑞副总管?”张康年道:“多半是太后差他出宫办事去了。”齐乐点点头,道:“你见到瑞副总管时,请他到我屋里来一趟,皇上吩咐了,有几句话要问他。”张康年答应了。   齐乐走进侍卫房,来到绑缚刘一舟等三人的厅中。一晚不见,三人的精神又委顿了许多,虽然未再受拷打,但两日两晚未进饮食,便铁打的汉子也顶不住了。厅中看守的七八名侍卫齐向齐乐请安,神态十分恭敬。   齐乐大声道:“皇上有旨,这三个反贼大逆不道,立即斩首示众。快去拿些酒肉饭菜来,让他们吃得饱饱地,免得死了做饿鬼。”众侍卫齐声答应。   那虬髯汉子吴立身大声道:“我们为平西王尽忠而死,流芳百世,胜于你们这些给鞑子做奴才的畜生万倍。一名侍卫提起鞭子,刷的一鞭打去,骂道:“吴三桂这反贼,叫他转眼就满门抄斩。”刘一舟神情激动,双眼向天,口唇轻轻颤动,不知在说些什么。   众侍卫拿了三大碗饭、三大碗酒进来。齐乐道:“这三个反贼听得要杀头,吓得全身发抖,只怕酒也喝不下,饭也吃不下啦。三位兄弟辛苦些,喂他们每人喝两口酒,可不能多喝。这一大碗饭嘛,就喂他们吃了。要是喝得醉了,杀起头来不知道脖子痛,可太便宜了他们,去到阴世,阎罗王见到三个酒鬼,大大生气,每个酒鬼先打三百军棍,那可又害苦了他们。”众侍卫都笑了起来,喂三人喝酒吃饭。   吴立身大口喝酒,大口吃饭,神色自若,敖彪吃一口饭骂一句:“狗奴才!”刘一舟脸色惨白,食不下咽,吃不到小半碗,就摇头不吃了。   齐乐道:“好啦,大伙儿出去。皇上叫我问他们几句话,问了之后再杀头。”张康年躬身道:“是!”领着众侍卫出去,带上了门。   齐乐听得众人脚步声走远,咳嗽一声,侧头向吴立身等三人打量,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吴立身骂道:“狗太监,有什么好笑?”齐乐笑道:“我自笑我的,关你什么事?”刘一舟突然说道:“公公,我……我就是刘一舟!”齐乐一怔,心中便瞧不起这刘一舟。还未答话,吴立身和敖彪已同时喝了起来:“你胡说什么?”刘一舟道:“公公,求求你救我一救,救……救我们一救。”吴立身喝道,“贪生怕死,算什么英雄好汉,何必开口求人?”刘一舟道:“他……他昨日说小公爷和我师傅,托……托他来救……救我们的。”吴立身摇头道:“他这等骗人的言语,也信得的?”   齐乐笑道:“‘摇头狮子’吴老爷子,你就瞧在我面上,少摇几次头罢。”吴立身一惊,道:“你……你……”齐乐笑道:“这一位青毛虎敖彪敖大哥,是你的得意弟子,是不是?名师必出高徒,佩服,佩服。”吴立身和敖彪脸上变色,惊疑不定。齐乐从怀中取出方怡所折的那个方胜,打了开来,放在刘一舟面前,笑道:“你瞧这是谁写的字?”   刘一舟一看,大喜过望,颤声道:“这真是方师妹的笔迹。吴师叔,方师妹说这……这位公公是来救我们的,叫我一切都听他的话。”吴立身道:“给我瞧瞧。”齐乐将那张纸拿到吴立身眼前,只听吴立身读道:“‘刘师哥:桂公公是自己人,义薄云天,干冒奇险,前来相救,务须听桂公公指示,求脱虎口。妹怡手启。’嗯,这上面画了我们沐王府的记认花押,倒是不假。”齐乐道:“哪还有假的?”   刘一舟问道:“公公,我那方师妹在哪里?”齐乐道:“她此刻躲在一个安稳的所在,我救了你们出去之后,再设法救她,和你相会。”刘一舟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道:“公公的大恩大德,真不知何以为报。”他适才听齐乐说,吃过酒饭后便提出去杀头,他本来胆大,可是突然间面临生死关头,恐惧之情再也难以克制,忍不住声称自己便是刘一舟,只盼在千钧一发之际留得性命,待见方怡的书信,得知活命有望,这一番欢喜当真难以形容。   吴立身却临危不惧,仍要查究清楚,问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何以肯加援手?”齐乐道:“索性对你们说明白了。我的朋友都叫我癞痢头小三子,你们别奇怪,我从前是癞痢,现今不癞了。我有个好朋友,是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名叫齐乐。她说天地会中有个老头儿,叫做八臂猿猴徐天川,为了争执拥唐、拥桂什么的,打死了你们沐王府的白寒松。沐家小公爷和白寒枫不肯干休。但人死了活不转来,没有法子,那齐乐就来托我救你们三位出去,赔还给沐王府,以便顾全双方义气。”   跟天地会的纠葛,吴立身知道得很明白,当下更无怀疑,不住的摇头,又点头,说道:“这就是了。在下适才言语冒犯,多有得罪。”齐乐笑道:“好说,好说!只不过如何逃出宫去,可得想个妙法。”刘一舟道:“桂公公想的法子,必是妙的,我们都听从你的吩咐便了。”齐乐心道:“我也不知那假太后派出的几个太监走狗什么时候过来。若是中途忽然有些什么变故,不正常进行剧情了,又该如何?”便在厅上走来走去,筹思计策。   思虑一阵,齐乐走到室外,向张康年道:“烦你再带个讯,叫膳房送两桌上等酒席来,是我相请众位兄弟的。”张康年喜道:“公公又赏酒喝。只要跟着公公,吃的喝的,一辈子不用愁短得了。”过不多时,张康年吩咐众侍卫搬桌摆凳,说道桂公公赏酒。众侍卫大喜,忙着张罗。   齐乐道:“把酒席摆在犯人厅里,咱们乐咱们的,让这三个傻刺客瞧得眼红,馋涎滴滴流。”酒席设好,御膳房的管事太监已率同小太监和苏拉,挑了食盒前来,将菜肴酒壶放在桌上。齐乐笑道:“你们三个反贼,干这大逆不道之事,死到临头,还在嘴硬,现下瞧着老爷们喝酒吃菜,倘若馋得熬不过,扮一声狗叫,老爷就赏你一块肉吃。”众侍卫哈哈大笑。   吴立身骂道:“狗侍卫、臭太监,我们平西王爷指日就从云南起兵,一路打到北京来,将你们这些侍卫、太监一古脑儿捉了,都丢到河里喂王八。”齐乐右手伸手入怀里,手掌里抓了半把蒙汗药,左手拿起酒壶,走到吴立身面前,提高酒壶,笑道:“反贼,你想不想喝酒?”吴立身不明她的用意,大声道:“喝也罢,不喝也罢!平西王大兵一到,你这小太监也是性命难逃。”齐乐冷笑道:“那也未必!”高高提起酒壶,仰起了头,将酒从空中倒将下来,张嘴接住了,一口吞将下去,赞道:“好酒。”左手平放胸前,用食指拨开壶盖,将右掌中的蒙汗药都撒入壶中,跟着拨上了壶盖,左手提高酒壶,在半空中不住摇晃,笑道:“好反贼,死到临头,还在胡说八道。”她放蒙汗药之时,身子遮住酒壶,除吴立身一人之外,谁也没见,这一摇晃,将蒙汗药与酒尽数混和。吴立身瞧在眼里,登时领悟,暗暗欢喜,大声道:“大丈夫死就死了,出言求饶,不是好汉。你这壶酒,痛痛快快的就让老子喝了。”   齐乐笑道:“你想喝酒,偏不给你喝,哈哈!”转身回到席上,给众侍卫都满满斟了一杯酒。张康年等都一齐站起,说道:“不敢当,怎敢要公公斟酒?”齐乐道:“大家自己兄弟,何必客气?”举起杯来,说道:“请,请!”众侍卫正要饮酒,门外忽然有人大声道:“太后传小桂子。小桂子在这儿么?”   齐乐心中一喜,终于来了!金老爷子诚不我欺!大声说道:“在这儿!”放下酒杯,迎了出去,见果然是四名太监。为首的一人挺胸凸肚,来势颇为不善,那太监道:“皇太后有要紧事,命你即刻去慈宁宫。”齐乐道:“是,是。”又陪笑道,“公公贵姓,以前咱们怎地没见过?我这边是皇上交代的差事,我且跟他们说上一声就来。稍等!”那太监哼了一声,说道:“我叫董金魁,这就快去罢,太后等着呢。已到处找了你大半天啦!”   齐乐忽然一把拉住他手腕,道:“董公公,快来瞧一件有趣事儿。”拉着他向内走去。董金魁听说是有趣事儿,便跟着走进内厅,眼见开着两桌酒席,便大声道:“好啊,你们可享福得很哪。小桂子,太后派你经管御膳房,你却假公济私,拿了太后和皇上的银子胡花。”齐乐笑道:“众位侍卫兄弟擒贼有功,皇上命我犒赏三军。来来来,董公公,还有这三位公公,大家坐下来喝一杯。”董金魁摇头道:“我不喝!太后传你,还不快去?”齐乐笑道:“众位侍卫大人都是好朋友,你一杯也不跟人家喝,那可太瞧不起人了。”董金魁道:“我不喝酒。”齐乐向张康年使个眼色,道:“张大哥,这位董公公架子不小,不肯跟咱们喝酒。”   张康年拿起一杯酒来,送到董金魁手中,笑道:“董公公,大家凑个趣儿。”董金魁无奈,只得干了一杯。齐乐带笑道:“这才够朋友,那三位公公也喝一杯。”那三名太监从侍卫手中接过酒杯,也都喝了。齐乐道:“好!大伙儿都奉陪一杯。”在四只空酒杯中又斟满了酒。众侍卫一齐举杯喝了。齐乐举杯时以左手袖子遮住了酒杯,酒杯一侧,将一杯药酒都倒入了袖子。她生恐一杯酒力不够,又要替众人斟酒。一名侍卫接过酒壶,道:“我来斟!”   董金魁皱眉道:“桂公公,咱们一听太后宣召,谁都立刻拔脚飞奔而去,你这么自顾自的喝酒,那可是大不敬哪!”齐乐笑道:“这中间有个缘故,来来来,大家喝了这一杯,我就说个明白。”张康年举起杯来,道:“董公公请。”董金魁道:“我可没功夫喝酒。”说着身子微微一晃。齐乐知他肚中蒙汗药即将发作,突然弯腰,叫道:“啊哟,肚子痛。”众侍卫都感一阵头晕,有人便道:“怎么?这酒不对!”齐乐大声怒道:“董公公,你奉太后之命,赐毒酒给我们喝,是不是?为什么你在酒里下毒?”董金魁大惊,颤声道:“哪……哪有此事?”齐乐道:“你好狠的手段,竟敢在酒里下毒?众位兄弟,大伙儿跟他拚了。”   众侍卫头晕脑胀,茫然失措,只听得砰砰两声响,两名太监挨不住药力,先行摔倒,跟着董金魁、张康年、众侍卫和余下一名太监先后摔倒,跌得桌翻椅倒,乱成一团。   齐乐大喜,先过去掩上了厅门,拔出匕首,在董金魁和三名太监胸口一人一剑。这四人虽也无辜,可一想到是帮那假太后来害自己,齐乐便也不觉得太过内疚。刘一舟“啊”的一声,大为惊讶。齐乐再用匕首将吴立身、刘一舟、敖彪手足上绑缚的牛筋尽数割断。   吴立身等三人武功均颇不弱,吴立身尤其了得,三人虽受拷打,但都是皮肉之伤,并未损到筋骨。刘一舟道:“桂公公,咱……咱们怎生逃出去?”齐乐道:“吴老爷子,敖师兄,你们两位找两个身材差不多的侍卫,跟他们换了衣衫。刘师兄,你没胡子,可以假扮太监,跟这姓董的换了衣衫。”刘一舟道:“我也扮侍卫罢?”齐乐道:“不行!你假扮太监。”刘一舟不敢违拗,点了点头。三人迅即改换了装束。   齐乐道:“你们跟我来,不论有谁跟你们说话,只管扮哑巴,不可答话。”从怀中取出化尸药粉,拉开董金魁的尸体,放在厅角,多戳了两下,多弹了些药粉,让尸体消毁得加倍迅速,这才开了厅门,领着三人出去。一出侍卫房,反手带上了房门,径向御膳房而去。   御膳房在乾清宫之东,与侍卫房相距甚近,片刻间便到了。只见钱老板早已恭恭敬敬的站着等候,手下几名汉子抬来了两口洗剥干净的大光猪。   齐乐脸色一沉,喝道:“老钱,你这也太不成话了!我吩咐你抬几口好猪来,却用这般又瘦又干的老母猪来敷衍老子,你……你……他**,你这碗饭还想吃不吃哪?”她骂一句,钱老板惶惶恐恐的躬身应一声:“是!”   御膳房众太监见钱老板所抬来的,实在是两口肥壮大猪,但挑剔送来的货物不妥,原是御膳房管事太监捞油水的不二法门,任你送来的牛羊鸡鸭绝顶上等,在管事太监口中,也变成了连施舍叫化子也没人要的臭烂货。只有送货人银子一包包的递上来,臭贱之物才摇身一变,变成了可入皇帝、皇后之口的精品。众太监听齐乐这等说,心下雪亮,跟着连声吆喝:“撵出去!这两口发臭的烂猪,只好丢在菜地里当肥料。”齐乐愈加恼怒,手一挥,向吴立身等三人道:“两位侍卫大哥,还有这位公公,你们三个押了这家伙出去,撵到宫门外,再也不许他们进来。”   钱老板不知齐乐是何用意,愁眉苦脸道:“公公原谅了这遭,小……小人回头去换更大更肥的肉猪来,另有薄礼……薄礼孝敬众位公公,这一次……这一次请公公多多包涵。”齐乐道:“我要肉猪,自会差人来叫你。快去,快去!”钱老板欠腰道:“是,是!”御膳房众太监相视而笑,均想:“你有礼物孝敬,桂公公自然不会轰走你了。”   吴立身、刘一舟、敖彪三人跟在钱老板身后,又推又拉,将他撵出厨房。齐乐跟在后面,来到走廊之中,四顾无人,低声说道:“钱老兄,这三位是沐王府的英雄,第一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摇头狮子’吴老爷子。”钱老本“啊”的一声,喜道:“久仰,久仰。在下不回头招呼,三位莫怪。”吴立身听得他是齐乐的同伴,心中大喜,忙道:“身在险地,理当如此。”齐乐道:“钱老哥,你跟贵会齐香主说,癞痢头小三子帮他办成了。你领这三位好朋友去见沐小公爷和柳老爷子。这三位朋友一走,宫里立时便会追拿刺客,你可再也不能进宫来了。”钱老板道:“是,是。敝会上下,都感谢公公的大德。”吴立身问道:“这位钱朋友是天地会的?”钱老板道:“正是!”   五人快步来到神武门。守卫宫门的侍卫见到齐乐,都恭恭敬敬问好:“桂公公好!”齐乐道:“大伙儿都好。”这些侍卫虽见吴立身等三人面生,但见齐乐挽着吴立身的右臂,自是谁也不敢多问一句。   五人出得神武门,又走了数十步。齐乐道:“在下要回宫去了,后会有期,大家不必多礼。”吴立身道:“救命之恩,不敢望报。此后天地会如有驱策,吴某敖某师徒,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齐乐道:“不敢当。”只见刘一舟大步走在前面,回头相望,自是怪吴立身何不快走,此处离宫门不远,尚未脱险。齐乐心中更是看他不起。   回神武门来,向守门的侍卫道:“那公公是皇太后的亲信,说道奉了太后慈旨,命我亲自送这几人出宫。他**,可不知是什么路道!”守卫的侍卫道:“好大的架子!怎能劳动桂公公的大驾?莫非是亲王贝勒不成?”另一名侍卫道:“就算是亲王贝勒,也不能要桂公公亲自相送啊。”齐乐摇头道:“太后的差使,可教人莫名其妙。我心里可着实犯疑,只是那太监拿了太后的亲笔慈旨来,咱们做奴才的可不敢不办,是不是?”几名侍卫道:“是,是!那又有什么法子?”   齐乐回到侍卫房中,见众人昏迷在地,兀自未醒,当下掏了一盆冷水,泼在张康年头上。张康年悠悠醒转,微笑道:“桂公公,我怎地就这么容易的醉了?”老大不好意思的坐起,见到厅上情景,大吃一惊,颤声道:“怎……怎……那些刺客……已经走了?”齐乐道:“太后派了那姓董的太监来,使蒙汗药迷倒了咱们,将三名刺客救去了。”   那蒙汗药分明是张康年亲自拿来交给齐乐的,听她这么说,心下全然不信,但药力初退,脑子兀自糊里糊涂的,不知如何置答。   齐乐道:“张大哥,多总管命你暗中放了刺客,是不是?”张康年点头道:“多总管说,这是皇上的密旨,放了刺客,好追查主使的反贼头儿是谁。”齐乐笑道:“是了。可是宫里走脱了刺客,负责看守的人有没有罪?”张康年一惊,道:“那……自然有罪,不过……不过这是多总管吩咐过的,我们做下属的,不过奉命行事罢了。”齐乐道:“多总管有手令给你没有?”张康年更加惊了,道:“没……没有。他亲口说了,用……用不着什么手令。多总管说道,这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办事。”齐乐问道:“多总管拿了皇上亲笔的圣旨给你看了?”张康年颤声道:“没……没有。难道……难道多总管的话是假的?”全身发抖,牙齿上下相击,格格做声。   齐乐道:“假是不假。我就怕多总管不认帐,事到临头,往你身上一推,可有些不大妙。张大哥,皇上为什么要放刺客出去?”张康年道:“多总管说,要从这三名刺客身上,引出背后主使的人来。”齐乐道:“事情倒确是这样。只不过宫中放走刺客,若不追究,连刺客也不会相信。这背后主使之人,就未必查得出。说不定皇上会杀几个人,张扬一下,好让刺客不起疑心。”这几句话齐乐倒没冤枉了皇帝,康熙确实命她杀几名侍卫,以坚被释的刺客之信。   张康年惊惶之下,双膝跪倒,叫道:“公公救命!”说着连连磕头。齐乐道:“张大哥何必多礼。”伸手扶起,笑道:“眼前有现成的朋友顶缸,咱们往这四名太监头上一推,说他们下蒙汗药迷倒了众人,放走刺客,可不跟你没干系了?皇上听说这四名太监是太后派来的,自然不会追究。皇上也不是真的要杀你,只要有人顶缸,将放走刺客之事遮掩了过去,皇上多半还有赏赐给你呢。”张康年大喜,叫道:“妙计,妙计!多谢公公救命之恩。”齐乐说道:“咱们快救醒众兄弟,咬定是这四名太监来放了刺客。”张康年应道:“是,是!”但想不知是否真能脱却干系,兀自心慌意乱,手足发软,当下掏了冷水,将众侍卫一一救醒。   众人听说是太监董金魁将自己迷倒,杀了三名太监,救了三名刺客,无不破口大骂。大家心中起疑:“太后为什么要放走刺客?莫非这些刺客是太后招来的?”但既牵涉到太后,人人都只在心中想想,谁也不敢宣之于口。这时董金魁的尸身衣服均已化尽,都道他已带领刺客逃出宫了。   齐乐回到自己住处,走进内房。沐剑屏忙问:“齐姊姊,有什么消息?”齐乐道:“齐姊姊没消息,好哥哥倒有一些。”沐剑屏微笑道:“这消息我不着急,自有着急的人,来叫你好哥哥。”方怡脸上一阵晕红,低声道:“好妹妹!你年纪比我小,我叫你好妹妹,那可行了罢?”齐乐脸嫩,之前也没说过自己年岁,是以方怡以为她比自己还小些。齐乐叹了口气,说道:“好老婆变成了好妹妹,眼睛一霎,老母鸡变鸭。行了,救出去啦!”方怡猛地坐起,颤声道:“你……你说我刘师哥已救出去了?”齐乐道:“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都难追。我答应你去救,自然救了。”方怡道:“怎……怎么救的?”齐乐笑道:“山人自有妙计。下次你见你师哥,他自会说给你听。”方怡吁了口长气,抬头望着屋顶,道:“谢天谢地,当真是菩萨保佑。”齐乐见到方怡这般欢喜到心坎里去的神情,又想到刘一舟那些怂样,心下就替她可惜,轻轻哼了一声,也不说话。   沐剑屏道:“师姊,你谢天谢地谢菩萨,怎不谢谢你那个好妹妹?”方怡道:“好妹妹的大恩大德,不是说一声‘谢谢’就能报答得了的。”齐乐说道:“那也不用怎么报答不过你也别叫我妹妹了,听着别扭,我可比你大。”闻言二人又吃了一惊,方怡道:“你,你不是想沾些便宜,说笑吧?”齐乐不情愿地哼了一声,道:“让你喊老些算个什么便宜!只是在我那边地方,二十来岁也不算得多大。何况我只不过二十过一些而已。”方沐二人又似长了见识,盯着她看了半晌,原来她竟这般大了。但她既然说她家乡那算不得大,那也许确是如此吧。   方怡道:“好……好姊姊,刘师哥说了些什么话?”齐乐道:“也没说什么,他只求我救他出去。”方怡“嗯”了一声,又问:“他问到我们没有?”齐乐侧头想了想,说道:“没有。我跟他说,你是在一个安稳所在,不用担心,不久我就会送你去和他相会。”方怡点头道:“是!”突然之间,两行眼泪从面颊上流了下来。沐剑屏问道:“师姊,你怎么哭了?”方怡喉头哽咽,说道:“我……我心中欢喜。”齐乐一撇嘴,说道:“你欢喜,那你慢慢哭吧。我可有事出去了。”当下出得宫去,信步来到天桥一带闲逛。 作者有话要说:  唔……原本我是有些不太喜欢方怡这个角色的,但是改着改着,仔细看原文,又觉得她也不是那么讨厌,起码这几章里面不算太讨厌……结果改成这样,虽然跟我一开始设想的很有差距,但是个人觉得这样的方怡也不错啦,就看后面要不要对她多改动些了   ☆、放逐肯消亡国恨  岁时犹动楚人哀   北京天桥左近,都是卖杂货、变把戏、江湖闲杂人等聚居的所在。齐乐还没走近,只见二十名差役蜂拥而来,两名捕快带头,手拖铁链,锁拿着五个衣衫褴褛的小贩,差役手中举着七八个小麦杆扎成的草把,草把上插满了冰糖葫芦。这五个小贩显然都是卖冰糖葫芦的。齐乐心中一动,闪在一旁,眼见众差役锁着五名小贩而去,只听得人丛中有个老者叹道:“这年头儿,连卖冰糖葫芦也犯了天条啦。”齐乐正思索间,忽听得咳嗽一声,有个人挨进身来,弓腰曲背,满头白发,正是“八臂猿猴”徐天川。他向齐乐使个眼色,转身便走。齐乐跟在他后面。   来到僻静处,徐天川道:“齐香主,天大的喜事。”齐乐微微一笑,道:“天大的喜事?是我师傅他老人家到了吗?”徐天川瞪眼道:“齐……齐香主就是神!”齐乐眯眯一笑,道:“他何时到的?”徐天川道:“昨晚到的。总舵主吩咐,他在北京不能多耽,要我设法通知齐香主,请齐香主无论如何,即刻去和他老人家相会。”齐乐道:“是,当去。”跟着徐天川来到天地会聚会的下处,还没进胡同,便见天地会兄弟们散在街边巷口,给总舵主把风。进屋之后,一道道门也都有人把守。   来到后厅,只见陈近南居中而坐,正和李力世、关安基、樊纲、玄贞道人、祁彪清等人说话。齐乐抢上前去,叫道:“师傅,你老人家来啦,可想煞弟子了。”陈近南笑道:“好,好,好孩子,大家都很夸奖你呢。”齐乐站起身来,见师傅脸色甚和,说道:“师傅身子安好?”陈近南微笑道:“我很好。你功夫练得怎样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没有?”齐乐笑道:“不明白的地方多着呢。好容易盼到师傅来了,正要请师傅指点。”陈近南微笑道:“很好,这一次我要为你多耽几日,好好点拨你一下。”正说到这里,守门的一名弟兄匆匆进来,躬身道:“启禀总舵主:有人拜山,说是云南沐王府的沐剑声和柳大洪。”陈近南大喜,站起身来,说道:“咱们快去迎接。”齐乐道:“弟子没换过装束,不便跟他们相见。”陈近南道:“是,你在后边等我罢。”   天地会一行人出去迎客,齐乐转到厅后,搬了张椅子坐着。   过不多时,便听到柳大洪爽朗的笑声,说道:“在下生平有个志愿,要见一见天下闻名的陈总舵主,今日得如所愿,当真喜欢得紧。”陈近南道:“承蒙柳老英雄抬爱,在下愧不敢当。”众人说着话,走进厅来,分宾主坐下。沐剑声道:“贵会齐香主不在这里吗?在下要亲口向他道谢。齐香主大恩大德,敝处上下,无不感激。”陈近南还不知原因,奇道:“齐乐小小孩子,小公爷如此谦光,太抬举小孩子们了。”只听一人大声道:“在下师徒和这刘师侄的性命,都是齐香主救的。齐香主义薄云天,在下曾向贵会钱师傅说过,贵会如有驱策,姓吴的师徒随时奉命。”说话的正是“摇头狮子”吴立身。陈近南不明所以,问道:“钱兄弟,那是怎么一回事?”   钱老本陪着吴立身等三人同去沐剑声住处,当下便被留住了酒肉款待。然后沐剑声、柳大洪亲自率同众人,请钱老本带路,到天地会的下处来道谢,没料到总舵主驾到,这时听陈近南问起,便简略说了经过,说道齐香主有个好朋友在清宫做太监,受了齐香主之托,不顾危险,将失陷在宫里的吴立身等三人救了出来。陈近南一听,便知什么齐香主的好朋友云云,就是齐乐自己,心下甚喜,笑道:“小公爷,柳老爷子,吴大哥,三位可太客气了。敝会和沐王府同气连枝,自己人有难,出手相援,那是理所当然,说得上什么感恩报德?那齐乐是在下的小徒,年幼不懂事,只是于这‘义气’二字,倒还瞧得极重……”说到这里,心下沉吟:“齐儿混在清宫之中,本来十分隐秘,只盼她能刺探到宫中重要机密,以利反清复明大业。既然做了这等大事出来,江湖上迟早都会知道,倘若再向沐王府隐瞒,便显得不够朋友了。”吴立身道:“我们很想见一见齐香主,亲口向他道谢。”陈近南笑道:“大家是好朋友,这事虽然干系不小,却也不能相瞒。混在宫里当小太监的,就是我那小徒齐乐。齐儿,你出来见过众位前辈。”齐乐在厅壁后应道:“是。”转身出来,向众人抱拳行礼。   沐剑声,柳大洪,吴立身等一齐站起,大为惊讶。沐剑声没想到齐香主就是小太监;吴立身,敖彪,刘一舟三人没想到救他们性命的小太监,竟然便是天地会的齐香主。齐乐笑嘻嘻地向吴立身道:“吴老爷子,刚才在皇宫之中,晚辈跟你说的是假名字,你老可别见怪。”吴立身道:“身处险地,自当如此。我先前便曾跟敖彪说,这位小英雄办事干净利落,有担当,有气概,实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鞑子宫中,怎会有如此人才?我们都奇怪。原来是天地会的香主,那……嘿嘿,怪不得,怪不得!”说着翘起了大拇指,不住摇头,满脸赞叹钦佩之色。   “摇头狮子”吴立身是柳大洪的师弟,在江湖上也颇有名声。陈近南听他这等称赞自己徒弟,心中大喜,笑道:“吴兄可别太夸奖了,宠坏了小孩子。”柳大洪仰起头来,哈哈大笑,说道:“陈总舵主,你一人可占尽了武林中的便宜。武功这等了得,声名如此响亮,手创的天地会这般兴旺,连收的徒儿,也是这么给你增光。”陈近南拱手道:“柳老爷子这话,可连我也宠坏了。”柳大洪道:“陈总舵主,姓柳的生平佩服之人,没有几个。你的丰采为人,教我打从心底里佩服出来。日后赶跑了鞑子,咱们朱五太子登了龙庭,这宰相嘛,非请你来当不可。”   陈近南微微一笑道:“在下无德无能,怎敢居这高位?”祁彪清插口道:“柳老爷,将来赶跑了鞑子,朱三太子登基为帝,中兴大明,这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职位,大伙儿一定请你老人家来当的。”柳大洪圆睁双眼,道:“你……你说什么?什么朱三太子?”祁彪清道:“隆武天子殉国,留下的朱三太子,行宫眼下设在台湾。他日还我河山,朱三太子自然正位为君。”柳大洪霍地站起,厉声道:“天地会这次救了我师弟和徒弟,我们很承你们的情,可是大明天子的正统,却半点也错忽不得。祁老弟,真命天子明明是朱五太子。永历天子乃是大明正统,天下皆知,你可不得胡说。”   陈近南道:“柳老爷子请勿动怒,咱们眼前大事,乃是联络江湖豪杰,共反满清,至于将来到底是朱三太子还是朱五太子做皇帝,说来还早得很,不用先伤了自己人的和气。大明帝系的正统谁属,自然是大事,可也不是咱们做臣子的一时三刻所能争得明白。来来来,摆上酒来,大伙儿先喝个痛快。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将鞑子杀光了,什么事不能慢慢商量?”沐剑声摇头道:“陈总舵主这话可不对了!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我们保朱五太子,决不是贪图什么荣华富贵。陈总舵主只要明白天命所归,向朱五太子尽忠,我们沐王府上下,尽归陈总舵主驱策,不敢有违。”陈近南微笑摇头,说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朱三太子好端端在台湾。台湾数十万军民,天地会十数万弟兄,早已向朱三太子效忠。”柳大洪双眼一瞪,大声道:“陈总舵主说什么数十万军民,十数万弟兄,难道想倚多为胜吗?可是天下千千万万百姓,都知道永历天子在缅甸殉国,是大明最后的一位皇帝。咱们不立永历天子的子孙,又怎对得起这位受尽了千辛万苦,终于死于非命的大明天子?”他本来声若洪钟,这一大声说话,更是震耳欲聋,但说到后来,心头酸楚,话声竟然嘶哑。   陈近南这次来到北京,原是得悉徐天川为了唐王、桂王正统谁属之事,与沐王府白氏兄弟起了争执,以致失手打死白寒松。他一心以反清复明大业为重,倘若鞑子尚未打跑,自己伙里先争斗个不亦乐乎,反清大事必定障碍重重。是以他得讯之后,星夜从河南赶到京城,只盼能以极度忍让,取得沐王府的原宥。到北京后一问,局面远比所预料的为佳,天地会在京人众由齐乐率领,已和沐王府的首脑会过面,双方并未破脸,颇有转圜余地,待知齐乐又救了吴立身三人,则徐天川误杀白寒松之事定可揭过无疑。不料祁彪清和柳大洪提到唐桂之争,情势又渐趋剑拔弩张。眼见柳大洪说到永历帝殉国之事,老泪涔涔而下,不由得心中一酸,说道:“永历陛下殉国,天人共愤。古人言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何况我汉人多过鞑子百倍?鞑子势力虽大,我大汉子民只须万众一心,何愁不能驱除胡虏,还我河山。沐小公爷,柳老爷子,咱们大仇未报,岂可自己先起争执?今日之计,咱们须当同心合力,杀了吴三桂那厮,为永历陛下报仇,为沐老公爷报仇。”   沐剑声,柳大洪,吴立身等一齐站起,齐声道:“对极,对极!”有的人泪流满面,有的人全身发抖,都是激动无比。   陈近南道:“到底正统在隆武,还是永历,此刻也不忙细辩。沐小公爷,柳老爷子,天下英雄,只要是谁杀了吴三桂,大家都奉他号令!”沐剑声之父沐天波为吴三桂所杀,他日日夜夜所想,就是如何杀了吴三桂,听陈近南这么说,首先叫了出来:“正是,哪一个杀了吴三桂,天下英雄都奉他号令。”陈近南道:“沐小公爷,敝会就跟贵府立这么一个誓约,是贵府的英雄杀了吴三桂,天地会上下都奉沐王府的号令……”沐剑声接着道:“是天地会的英雄杀了吴三桂,云南沐家自沐剑声以次,个个都奉天地会陈总舵主号令!”两人伸出手来,啪啪击了三掌。江湖之上,倘若三击掌立誓,那就决计不可再有反悔。   陈近南吩咐属下摆起筵席,和群雄饮宴。席间与众人谈笑风生,见闻甚博,但始终不露自己的门派家数,出身来历。沐剑声心中挂念着妹子下落,但听天地会群雄不提,也不便多问,以免显得有怀疑对方之意。又饮了几巡酒,沐剑声等起身告辞。齐乐道:“小公爷,你们最好搬一搬家,早晚鞑子便会派兵来跟你们捣乱。虽然你们不怕,但鞑子兵越来越多,一时之间,恐怕也杀不了这许多。”柳大洪哈哈大笑,说道:“小兄弟说得好,多谢你关照。我们马上搬家便是。”沐剑声道:“陈总舵主,齐香主,众位朋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沐王府众人辞出后,陈近南道:“齐儿,跟我来,我瞧瞧你这几个月来,功夫进境怎样。”齐乐跟着陈近南走进东边一间厢房,说道:“师傅,我也想好好跟你学下功夫,可皇帝派我查问宫中刺客的下落,弟子可得赶着回报。”陈近南道:“什么刺客下落?”他昨晚刚到,于宫中有刺客之事,只约略听说。   齐乐便将沐王府群豪入宫行刺,意图嫁祸于吴三桂等说了。陈近南吁了口气,道:“有这等事?”他虽多历风浪,但得悉此事也是颇为震动,说道:“沐家这些朋友胆气粗豪,竟然大举入宫。我还道他们三人去行刺皇帝,因而被擒,原来还是为了对付吴三桂这奸贼。你救了吴立身他们三人,再回宫去,不怕危险吗?”   齐乐道:“弟子已拉了几个有心害我的替死鬼,将事情推在他们头上,看来一时三刻,未必会疑心到弟子身上。师傅叫我在宫里刺探消息,倘若为了救沐王府的人,从此不回宫,岂不误了师傅大事?”陈近南甚喜,说道:“对,咱们已跟沐剑声三击掌立誓,按理说,沐王府剩下来的人已经不多,决不能是天地会的对手。我跟他们立这个约,一来免得争执唐桂正统,伤了两家和气,鞑子未灭,我们汉人的豪杰先行自相残杀起来,大事如何可成?二来如能将沐王府收归本会,也大大增强我天地会的力量。原来他们竟敢入宫大闹,足见为了搞倒吴贼,无所不用其极。咱们也须尽力以赴,否则给他们抢了先,天地会须奉沐王府号令,大伙儿岂不脸上无光?”齐乐道:“是啊,沐剑声有什么本事,像师傅这样大英雄倘若不得不听命于他,可把我气死了。”陈近南拍拍齐乐肩头,微笑道:“小孩子懂什么?你怎知沐家小公爷没什么本事?”齐乐便把沐王府进宫的计策详细给陈近南说了,陈近南一听之下,叹道:“沐王府果然没有人才。这明明是沐家拳,清宫侍卫中好手不少,哪有认不出来的?”齐乐道:“弟子曾见风际中风大哥与玄贞道长演过,料想鞑子侍卫们会认得出。只怕鞑子要搜查拿人。因此刚才劝沐家小公爷早些出城躲避。”陈近南道:“很是,很是!你现下便回宫去打听,明日再来,我再传你武功。”   齐乐回到宫里上书房,康熙正在批阅奏章,一见到她,便放下了笔,问道:“探到了什么消息没有?”齐乐道:“皇上料事如神,半点儿不错,造反的主儿,果然是云南沐家的。”康熙喜道:“当真如此?那好极了。瞧多隆的脸色,他现下还不肯信呢?你探到了什么?”齐乐道:“这三名刺客,本来一口咬定是吴三桂的部属,多总管将他们打得死去活来,他们说什么也不肯改口。”康熙道:“多隆武功不错,却是个莽夫。”齐乐道:“我奉了你的旨意,用蒙汗药将看守的侍卫迷倒,刚好皇太后派了四名太监来,说要立时动手将刺客处死。我便大胆依照你安排下的计策,当着刺客之面,将四名太监杀了,将刺客领出宫去。这三个反贼果然半点也没起疑。”康熙微笑道:“刚才多隆来报,说道太后手下的一名太监头儿放走了刺客,我正奇怪,原来是你做的手脚。”齐乐道:“皇上可不能跟太后说,否则我可小命不保。”康熙点头道:“我自不会跟太后说。那三名刺客后来怎样?”   齐乐在路上便已想到,对康熙来说,反贼就是反贼,不会因为自己替沐王府说些好话就挥挥手放过他们,便也不去耍那些心思,干脆道:“我领他们出得宫去,他们三人自行告诉了我真姓名。那老些的叫作‘摇头狮子’吴立身,两名小的,一个叫敖彪,一个叫刘一舟。他们向我千恩万谢,终于带我去见他们主人。果然不出皇上所料,暗中主持的是个年轻人,这些反贼叫他作小公爷,真姓名叫做沐剑声,是沐天波的儿子。他手下有个武功极高的老头儿,叫什么‘铁背苍龙’柳大洪,还有‘圣手居士’苏冈,白寒枫等一干人。分别住在杨柳胡同和西坑子胡同两处。”康熙道:“你都见到了?”齐乐道:“都见到了。”康熙道:“既是如此,不能让他们就逃走,快传多隆来。”齐乐应了,出去将御前侍卫总管多隆传进上书房来。康熙吩咐多隆:“反贼果然是云南沐家的人,你带领侍卫,立刻便去擒拿。小桂子,反贼一伙有些什么脚色,你跟多总管说说。”齐乐当下将沐剑声,柳大洪等人的姓名说了。   多隆吃了一惊,说道:“原来是‘铁背苍龙’在暗中主持,这批贼子来头可是不小。那‘摇头狮子’吴立身,奴才也听过他的名字,没想到在宫里关了他一日一夜,却查不到他的底细。奴才倘若聪明一点,见到他老是摇头,早该想到了。如不是圣上明断,我们侍卫房里的人,都认定是吴三桂的人。”康熙微微一笑,说道:“就怕他们这时早已走了,这一次未必拿得到。”顿了一顿,又道,“既知道了正主儿,就算这次拿不到,也没什么大碍。就怕咱们蒙在鼓里,上了人家的当还不知道。”多隆道:“是,是,奴才们糊涂,幸好主子英明,否则可不得了。”磕头告退,立刻点人去拿。康熙道:“小桂子,我去慈宁宫请安,你跟我来。”齐乐愁眉苦脸道:“我刚想说这事上,你简直尧舜禹汤,怎么你这就又要拉我去见太后?”康熙道:“臭小子,你瞎想什么呢,我带你去见太后,正为的是要保你头上的脑袋。”齐乐应道:“是,是!”心中却在暗想,该什么时候把假太后的秘密告诉康熙好呢?这样起码可以去掉那颗不□□。   到了慈宁宫,康熙向太后请了安,禀明刺客来历,说道是自己派小桂子故意放走了刺客,终于查明了真相。   太后微微一笑,说道:“小桂子,你可能干得很哪!”齐乐只好跪下又再磕头,道:“那是皇上料事如神,一切早都算定了,奴才不过奉皇上差遣办事而已。”太后向她望了一眼,哼了一声,说道:“你顽皮胡闹,可不是皇上吩咐办的罢!小孩子家出得宫去,一定到处去玩耍了,可到天桥看把戏没有?买了冰糖葫芦没有?”   齐乐想到在天桥上见到官差捉拿卖冰糖葫芦的小贩,料定是太后所遣,她怕那人将消息传去五台山告知瑞栋,便不分青红皂白,将天桥一带所有卖冰糖葫芦的小贩都抓了,自然不分青红皂白,尽数砍了,念及她手段的毒辣,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又暗自后悔,无辜害了好多人。可当时情急,只是想到外面最常见的,便顺口说了,唉,心中一阵叹息。   太后见她不回话,微笑道:“我问你哪,你买了冰糖葫芦来吃没有?”   齐乐回神道:“回太后的话:奴才在街上听人说道:‘这几日天桥不大平静,九门提督府派人将贩卖冰糖葫芦的小贩都捉去了,说道里面有不少歹人。因此本来卖冰糖葫芦的,现下都改了行,有的卖凉糕儿,有的卖花生,还有改行卖酸枣,卖甜饼的,这些人奴才见得多,有些脸孔很熟,他们都说不卖冰糖葫芦啦。还有一个真是好笑,说要到什么五台山,六台山去,贩些和尚们吃的素馒头来卖。”   太后竖眉大怒,自然明白齐乐这番话的用意,那是说这个传讯之人没给抓着,以后也别想抓到他,随即微微冷笑,说道:“很好,你很好,很能干。皇帝,我想要他在我身边办事,你瞧怎么样?”   康熙这些日子来差遣齐乐办事,甚是得力,倚同左右手一般,这次亲来慈宁宫,便是要向太后解释,齐乐杀了太后所遣的四名太监,是奉自己之命,请太后不要怪责于他,突然听得太后要人,不由得一怔。他事母甚孝,太后虽不是他亲生母亲,但他自小由太后抚养长大,实和亲母无异,自是不敢违拗,微笑道:“小桂子,太后抬举你,还不赶快谢恩?”齐乐听得太后向皇帝要人,康熙必是为难,忙无奈应道:“是,是。……多谢太后恩典,皇上恩典……”   太后冷笑道:“怎么啦?你只愿服侍皇上,不愿服侍我,是不是?”齐乐道:“服侍太后和皇上都是一样,奴才一样忠心耿耿,尽力办事。”太后道:“那就好了。御膳房的差使,你也不用当了,专门在慈宁宫便是。”齐乐道:“是,多谢太后恩典。”康熙见太后要了齐乐,怏怏不乐,说了几句闲话,便辞了出来。齐乐跟着出去,太后道:“小桂子,你留着,让旁人跟皇上回去。我有件事交给你办。”齐乐道:“是!”眼怔怔瞧着康熙的背影出了慈宁宫。   太后慢慢喝茶,目不转睛的打量齐乐,只看得她心中发毛,过了良久,问道:“那到五台山去贩卖素馒头的,什么时候再回北京?”齐乐道:“奴才不知道。”太后道:“你什么时候再去会他?”齐乐随口胡诌:“奴才跟他约好,一个月后相会,不过不在天桥上了。”太后说:“在什么地方?”齐乐道:“他说到那时候,他自然会设法通知奴才。”太后点了点头,道:“那你就在慈宁宫里,等他的消息好了。”双掌轻轻一拍,内室走了一名宫女出来。   这宫女已有三十五六岁年纪,体态极肥,脚步却甚轻盈,脸如满月,眼小嘴大,笑嘻嘻的向太后弯腰请安。   太后道:“这个小太监名叫小桂子,又大胆又胡闹,我倒很喜欢他。”那宫女微笑道:“是,这个小兄弟果然挺灵巧的。小兄弟,我名叫柳燕,你叫我姊姊好了。”齐乐心道:“真是去年买了块表……你怎么不叫柳猪!死僵尸,一会就带你回去用豌豆射手轰死你!”笑道:“是柳燕姊姊,你这名字叫得真好,身材好似杨柳,走路轻快,就像一只小燕儿。”在太后跟前,旁的宫女哪敢说半句这等轻佻言语,但齐乐明知故犯。柳燕嘻嘻一笑,说道:“小兄弟,你这张嘴可也真甜。”   太后道:“他何止嘴甜,脚也很快。柳燕,你说有什么法子,叫他不会东奔西跑,在宫里乱走乱闯?”柳燕道:“太后把他交给奴才,让我好好看管着就是。”太后摇头道:“这小猴儿滑溜得紧,你看他不住的。我派瑞栋去传他,他却花言巧语,将瑞栋这胆小鬼吓跑了。我又派了四名太监去传他,他串通侍卫,将这四人杀了。我再派四人,不知他做了什么手脚,竟将董金魁他们四人又都害死了。”柳燕啧啧连声,笑道:“啊哟,小兄弟,你这可也太顽皮啦,那不是难对付得紧吗?太后,看来只有将他一双腿儿砍了,让他乖乖的躺着,那不是安静太平得多吗?”太后叹了口气,道:“我看也只有这法儿了。”   齐乐见柳燕要来拿自己,便一屁股坐到地上,懒懒地道:“太后,你砍了我的腿不打紧,就算砍了脑袋,我也不过矮了一截,没有什么,可惜那《四十二章经》,嘿嘿,嘿嘿……”   太后一听到《四十二章经》五字,立时站起,问道:“你说什么?”齐乐道:“我说那几部《四十二章经》未免有点儿可惜。”   太后问道:“《四十二章经》的话,你是听谁说的?”齐乐道:“反正我两条腿就要给你砍了,我什么也不说,大伙儿一拍两散,我没腿没脑袋,你也没《四十二章经》。”柳燕道:“我劝你还是乖乖的回答太后的好。”齐乐道:“回答了是死,不回答也是死,为什么要回答?”柳燕拿起她左手,笑道:“小兄弟,你的手指又尖又长,长得挺好看。”一句话未毕,便拿住她左手食指重重一挟,险些将她指骨也捏碎了。这肥女人笑脸迎人,和蔼可亲,下手却狠辣无比,而指上的力道更十分惊人,一挟之下,有如铁钳。齐乐这一下苦头可吃得大了,眼泪长流,叫道:“太后,你快将我杀了,那几部《四十二章经》,可就休想!”太后道:“你将《四十二章经》的事老实说出来,我就饶你性命。”齐乐道:“经书是瑞栋交给我的。那部经书是红绸子封皮,镶白边儿的,是不是。他叫我好好收着,放在一个最隐秘的所在。”   太后不信齐乐的话,但她差遣瑞栋去处死宗人府的镶红旗旗主和察博,取了他府中所藏的《四十二章经》,却是事实。当日瑞栋回报之时,她正急于要杀齐乐灭口,来不及询问经书,此刻听她这么说,心下又怒又喜:怒的是瑞栋竟将经书交给了这小鬼,喜的是终于探得了下落,说道:“既是如此,柳燕,你就陪了这小鬼取那经书来给我。倘若经书不假,咱们饶了他性命,将他还皇帝算啦。咱们永世不许他再进慈宁宫来,免得我见了这小鬼生气。”柳燕一扯她手,走出门外。   到了住的门外,齐乐取出钥匙开锁,故意将钥匙和锁相碰,弄得叮当当的直响,大声说道:“臭婆娘,大肥猪,你这般折磨我,终有一日,我叫你不得好死。”柳燕笑道:“你且顾住自己会不会好死,却来多管别人的事。”齐乐砰的一声,将门推开,说道:“你以为太后待你很好吗?你杀了我之后,太后也必杀了你灭口。”这句话似乎说中柳燕的心事,她一呆,随即用力在她背上一推。齐乐立足不定,冲进屋里。她在门外说了这许多话,料想方怡和小郡主早已听到,知道来了极凶恶的敌人,自是缩在被窝之中,连大气也不敢透。   柳燕笑道:“我没空等你,快些拿出来。”又在她背上重重一推,齐乐一个踉跄,几步冲入了内房,柳燕跟了进去。齐乐一瞥眼,见床前整整齐齐的并排放着两对女鞋。其时天色已晚,房中并无灯烛,柳燕进房后未立即发现。齐乐暗叫:“不好!”忙转身向柳燕道:“洪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趁得柳燕一愣之际将两双鞋悄悄踢进了床低。柳燕惊问:“你是什么人?怎么会说这些?”齐乐干脆唬她:“什么这些那些,提到教主他老人家居然胆敢不敬?!”柳燕一听,忙说了一遍洪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然后才又问齐乐一遍。齐乐不答她话,却道:“这次是邓炳春找你前来相助毛东珠那个老虔婆是不是?”柳燕一听,齐乐竟然知道这么多,更是生疑,道:“你怎知道这些?你到底是什么人?”齐乐道:“我实话和你说,邓炳春算不得什么。我在教中职位可比他高。可教主派我出来要做的实在是更大的事情,我即使看他二人不惯也不好出面对峙。可你不同,毛东珠也并不信任你,你与其跟她做事,倒不如过来帮我。”柳燕犹豫道:“我又不知你到底是什么人,也不知你要做的是什么大事。他们虽不信任我,可我更难信你。”齐乐往床下躬身道:“你来,为表诚意,我将那经书给你。你径自去交给教主,岂不是大功一件,以后哪需看他们脸色行事?我拿了这经书不过是要与他们过不去,这玩意于我又无用。”说着便装作伸手去够床底。柳燕闻言颇是心动,又谅她如是有鬼也逃不到哪里,想了想,便跟着上前。哪料齐乐背对着她,悄摸拔了匕首在手,待她近得身来,便趁转身之际,无声无息的挺匕首刺出。刀尖刚在她手背相触,柳燕便即知觉,反应迅捷之极,右手翻转一探,抓住了齐乐的手腕,指力一紧,齐乐手上已全无劲力,只得松手放脱匕首。柳燕笑道:“你想杀我?先挖了你眼珠子。”右手叉住她咽喉,左手便去挖她眼睛。齐乐大叫:“邓炳春?!”柳燕一惊,叫道:“什么?”便准备回头看。突然间“啊”的一声大叫,叉住齐乐喉咙的手渐渐松了,身子扭了几下,伏倒在地。   齐乐惊又喜,忙从床边爬起来,只听沐剑屏道:“你……你没受伤吧?”齐乐掀开帐子,见方怡坐在床上,双手扶住剑柄,不住喘气。原来她听得齐乐情势紧急,从床上挺剑插落,长剑穿过褥子,直刺入柳燕的背心。齐乐在柳燕屁股上踢了一脚,见她一动不动,欣喜之极,擦了把冷汗,说道:“好险,差些你们就要给我收尸了,谢了。你伤口怎样?”方怡轻声头,道:“还好。”其实刚才这一剑使劲极大,牵动了伤口,痛得她几欲晕去,额头上汗水一滴滴的渗出。   凭着柳燕的武功,方怡虽在黑暗中向她偷袭,也必难以得手,但她见齐乐开锁入房,丝毫没想到房中伏得有人,这一剑又是隔着床褥刺下,事先没半点征兆,待得惊觉,长剑已然穿心而过,纵是武功再强十倍之人,也无法避过。   齐乐怕她没死透,拔出剑来,隔着床褥又刺了两剑。沐剑屏道:“这恶女人是谁?她好凶,说要挖你的眼珠。”齐乐道:“是太后那个老虔婆的手下。”方怡道:“你先前跟这恶女人说的是些什么?什么教主什么?你便是帮那人做事的吗?”齐乐道:“瞎想什么。我不过是先前探得他们一些底细,刚才不过为了扰乱她心神,瞎说一气……不过说真的,我刚才提到的那个什么洪教主,是神龙教的人,你们日后若是遇到那个神经病教的人有多远避多远,知道吗?”二人虽不知齐乐为何这么说,但相信她总不会害自己,便都点头应承。   齐乐道:“太后那老*人不讲道义,分分钟翻脸要杀人,过不多时,肯定又会再派人来,我可得想法子先送你们出宫去。嗯,你们两个女扮男装,装成太监模样,咱们混出宫去。那个……方,方妹妹,你能行走吗?”方怡道:“勉强可以罢。”齐乐取出自己两套衣衫,道:“你们换上穿了。”   说罢将柳燕的尸身拖到角落里,拾起匕首收好,在尸身上弹了些化尸粉,赶忙将银票,金银珠宝,两部《四十二章经》,以及武功秘诀包了个包袱,那一大包蒙汗药和化尸粉自然也非带不可。   沐剑屏换好衣衫,先下床来。齐乐赞道:“好个俊俏的小太监,我来给你打辫子。”过了一会,方怡也下床来。沐剑屏笑道:“齐姊姊给我打辫子,我给师姊打辫子。”齐乐拿起沐剑屏长长的头发,打了个大辫。沐剑屏照了照镜子,说道:“啊哟,这样难看,我来打过。”齐乐道:“现下不忙便打过。此刻天已黑了,出不得宫。老虔婆不见她回报,又会派人来拿我。咱们先找个地方躲一躲,明儿一早混出宫去。”方怡问道:“老……太后不会派人在各处宫门严查么?”齐乐道:“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想起从前跟康熙比武摔跤的那间屋子十分清静,从没第三人到来,当下扶着二人,出得屋来。   沐剑屏断了腿,拿根门闩撑了当拐仗。方怡走一步,便胸口一痛。齐乐右手揽住她腰间,半扶半抱,向前行去。好在天色已黑,她又尽拣僻静的路走,撞到几个不相干的太监,也没人留意。到得屋内,三人都松了口气。齐乐转身将门闩上,扶着方怡在椅子上坐了,低声道:“咱们在这里别说话,外面便是走廊,可不像我住的屋子那么僻静。”   夜色渐浓,初时三人尚可互相见到五官,到后来只见到朦胧的身影。沐剑屏嫌齐乐结的辫子不好看,自己解开了又再打过。方怡拉过自己辫子在手中搓弄,忽然轻轻“啊”的一声。齐乐低声问道:“怎么?”方怡道:“没什么,我掉了根银钗子。”沐剑屏道:“啊,是了,我解开你头发时,将你那根银钗放在桌子上,打好了辫子,却忘记给你插回头上。真糟糕,那是刘师哥给你的,是不是?”方怡道:“一根钗子,又打什么紧?”   齐乐听她虽说并不打紧,语气之中实是十分惋惜,心想:“好人做到底,我去悄悄给她取回来。”当下也不说话,过了一会,说道:“肚子饿得很了,只怕没力气走路。我去找些吃的。”沐剑屏道:“快回来啊。”齐乐道:“是了。”走近门边,倾听外面无人,开门出去。   她快步回到自己住处,生怕邓炳春已经杀到,绕到屋后听了良久,确认屋子内外无人,这才推开窗子爬了进去。其时月光斜照,见桌上果然放着一根银钗。她将银钗放入衣袋,从锡罐、竹篮、抽屉、床上搁板等处胡乱打些糕点,放在纸盒里,揣入怀中。正要从窗口爬出去,忽见床前赫然有一双红色金线绣鞋,鞋中竟然各有一只脚。   齐乐吓了一大跳,淡淡月光下,见一对断脚穿着一双鲜艳的红鞋,甚是可怖。随即明白:柳燕的尸身被化尸粉化去时,角落地下不平,留下两只脚没化去。她心念一转,心道:“齐乐你是猪吗!为什么总等人家来杀你!这时邓炳春正好在宫中,岂不就是向康熙揭发毛东珠的最好时机!”心中有了主意,取过一件长衫,小心翼翼的将连鞋的断脚牢牢包住,爬出窗外,悄悄向慈宁宫行去。   离慈宁宫将近,便不敢再走正路,闪身花木之后,走一步,听一听,心想:“倘若一个不小心,给那两只捉到了,那可是自投罗网。”轻轻的又走前两步,忽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阿燕怎么搞的,怎地这时候还没回来?”齐乐大喜,心道:“这邓炳春果然在。”向着声音来处蹑手蹑脚走了几步,每一步都轻轻提起,极慢极慢的放下,以防踏到枯枝,发出声响。只听邓炳春哼了一声,说道:“只怕事情有变。你既知这小鬼十分滑溜,怎地让阿燕独自带他去?”只听太后道:“阿燕的武功高他十倍,人又机警,步步提防,哪会出事?多半那部经书放在远处,阿燕押了小鬼去拿去了。”邓炳春道:“能够拿到经书,自然很好,否则的话,哼哼!”只听得太后说道:“你知道我已尽力而为。我这样的身分,总不能亲自押着个小太监,在宫里走来走去。我踏出慈宁宫一步,宫女太监就跟了一大串,还能办什么事?”邓炳春道:“你不能等到天黑再押他去吗?你在这里,什么形迹也不能露。遇到这等大事,还管什么?我知道,你不肯通知我,是怕我抢了你的功劳。”太后道:“有什么好抢的?有功劳是这样,没功劳也是这样。只求太平无事的多挨上一年罢了。”语气中充满怨怼。   齐乐慢慢爬到窗边,从窗缝向内张望。只见太后侧身坐在椅上,一个宫女双手负在身后,在房中踱步。齐乐在窗缝中只瞧得到她胸口,瞧不见她脸,但想来就是邓炳春。   只见邓炳春转过身来,说道:“不等了,我去瞧瞧。”太后道:“我和你去。”邓炳春冷笑道:“你就是不放心。”太后道:“那又有什么不放心了?我疑心阿燕有什么古怪,咱二人联手,容易制她。”邓炳春道:“嗯,那也不可不防,别在阴沟里翻船。这就去罢。”太后点点头,走到床边,掀开被褥,又揭起一块木块来,烛光下青光一闪,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剑,将短剑插入剑销,放在怀中。   齐乐只见太后和邓炳春走出寝殿,虚掩殿门,出了慈宁宫,房中烛火也不吹熄,心想:“你们快快过去,待一阵回来我给你们天大的惊喜!”当即闪身进屋,掀开被褥,见床板上有个小铜环,伸指一拉,一块阔约一尺,长约二尺的木板应手而起,下面是个长方形的暗格,赫然放着三部经书,正是她曾见过的《四十二章经》。两部她在鳌拜府中所抄得,原来放经书的玉匣已不在了。另有一部封皮是白绸子的,那晚听海大富与太后说话,说顺治皇帝送给董鄂妃一部经书,太后杀了董鄂妃后据为已有,料想就是这部了。齐乐当即取出三部经书,塞入怀里。将柳燕那双脚从长袍中抖入暗格,盖上木板,放好被褥,将长袍踢入床底,正要转身出外,忽听得外房门吱呀一声响,有人推门而进。   这一下当真吓得魂飞天外,哪料到太后和邓炳春回来得这样快,想也想不及,一低头便钻入床底,心中只是叫苦。   只听得脚步轻快,一个人窜了进来,却是个女子,脚上穿的是双淡绿鞋子,裤子也是淡绿的,瞧裤子形状是个宫女,齐乐便绞尽脑汁开始想这人会是谁,在不在原书之中。   只听得她开抽屉,开柜门,搬翻东西,在找寻什么物事,却始终不走到床前,跟着听得嗤嗤几声响,用什么利器划破了两口箱子。齐乐吃了一惊:“这人不是寻常宫女,是到太后房中偷盗来的,等等等等!卧槽!不会是建宁那个变态吧?”听得那女子在箱中一阵乱翻,又划破了西首的三口箱子找寻。齐乐肚里不住抱怨:“你再不走,老虔婆可要回来了。你被骂上几句不要紧,累得我陪你归天,那可大大划不来。”   那女子找不到东西,似乎十分焦急,在箱中翻得更快。便在此时,门外脚步声响,只听得太后低声道:“我说定是柳燕这*人拿到经书,自行去了。”那女子听到人声,已不及逃走,跨进衣柜,关上了柜门。邓炳春说道:“你当真差了柳燕拿经书?我怎知你说的不是假话?”太后怒道:“你说什么?我没派柳燕去拿经书?那么要她干什么去?”邓炳春道:“我怎知你在捣什么鬼?说不定你要除了柳燕这眼中钉,将她害死了。”太后怒哼一声,说道:“亏你做师兄的,竟说出这等没脑子的话来。柳燕是我师妹,我有这样大的胆子?”邓炳春冷冷的道:“你素来胆大,心狠手辣,什么事做不出来?”两人话声甚低,但静夜中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她二人说话之间,已走进内室,一见到房中箱子划破,杂物散了一地,同时啊的一声,惊叫出来。   太后叫道:“有人来盗经书。”奔到床边,翻起被褥,拉开木板,见经书已然不在,叫了声:“啊哟!”跟着便见到柳燕的那一对断脚,惊道:“那是什么?”邓炳春伸手拿起,说道:“是女人的脚。”太后惊道:“这是柳燕,她……她给人害死了。”邓炳春冷笑道:“我的话没错罢?”太后又惊又怒,道:“什么话没错?”邓炳春道:“这藏书的秘密所在,天下只你自己一人知道。柳师妹倘若不是你害死的,她的断脚怎会放在这里?”太后怒道:“这会儿还在这里说瞎话?盗经之人该当离去不远,咱们快追。”   邓炳春道:“不错。说不定这人还在慈宁宫中。你……你可不是自己弄鬼罢?”太后不答,转过身来,望着衣柜,一步步走过去,似乎对这柜子已然起疑。齐乐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中跳了出来,烛光晃动,映得剑光一闪一闪,在地下掠过,料知太后左手拉开柜门,右手便挺剑刺进柜去,柜中那宫女势必无可躲闪。   眼见太后又跨了一步,离衣柜已不过两尺,突然间喀喇喇一声响,那衣柜直倒下来,压向太后。太后急向后跃,柜中飞出好几件花花绿绿的衣衫,缠在她头上。太后忙伸手去抓,又有一团衣衫掷向她身前,只听得她一声惨叫,衣衫中一把血淋淋的短刀提了起来。原来那团衣衫之中竟裹着人。柜中宫女倒柜掷衣,令太后手足无措,一击成功。   邓炳春起初似乎瞧得呆了,待得听到太后惨呼,这才发掌向那团衣服中击落。齐乐见那团衣服迅即滚开,那绿衣宫女从乱衣服中跃将出来,手提染血短刀,向邓炳春扑去。邓炳春发掌击出,绿衣宫女斜身闪开,立即又向敌人扑上。   齐乐身在床底,只见到两人的四只脚。邓炳春穿的是灰色裤子,黑缎鞋子。穿绿鞋宫女双脚疾进疾退,穿黑鞋子的双脚只偶尔跨前一步,退后一步。两人相斗甚剧,却不闻兵刃相交之声,显然邓炳春手中没有兵刃。齐乐斜眼向太后瞧去,只见她躺在地下,毫不动弹,显已死了。   但听得掌声呼呼,斗了一会,突然眼前一暗,三座烛台中已有一只蜡烛给掌风扑熄。齐乐心道:“另外两只蜡烛快快也都熄了,我就可乘黑逃走。”   呼的一声掌风过去,又是一只蜡烛熄了。两个宫女只是闷打,谁也不发出半点声息,似乎都怕惊动了外人。慈宁宫本来太监宫女甚众,闹了这么好一会,早该有人过来察看,但这些人显然一向奉了太后的严令,不得呼召,谁也不敢过来窥探。   只听得咔擦声响,桌椅的碎片四散飞溅,齐乐暗暗心惊。蓦地一声轻呼,白光闪烁,跟着波的一声,似是绿衣宫女兵刃脱手,飞上去钉在屋顶。跟着两人倒在地下,扭成一团。这一来齐乐瞧得甚是清楚,但见两人施展擒拿手法,在数尺方圆之内进攻防御,招招凶险之极。她对别的武功所知甚为有限,于擒拿法却练过不少时日,曾跟康熙日日拆解,见那二人出招极快,出手狠辣凌厉,挖眼,捣胸,批颈,锁喉,打穴,截脉,勾腕,撞肘,没一招不是攻敌要害。齐乐暗暗咋舌:“倘若换作了我,早就大叫投降了。”一颗心随着两人的手掌跳动,只想:“那支蜡烛为什么还不熄?”   蓦地里烛火一暗,一个女子声音轻哼一声,烛光又亮,只见邓炳春已压住了绿衣宫女,右手手肘横架在她咽喉上。绿衣宫女左手给敌人掠在外门,难以攻敌,右手勾打拿戳,连连出招,都给对方左手化解了,咽喉给人压住,喘息艰难,右手的招数渐缓,双足向上乱踢,转眼便会给敌人扼死。   齐乐心想:“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总之先干掉邓炳春再说,反正那边也不是跟他一伙,随机应变好了。”不容细思,立即从床底窜出,手起剑落,一匕首插入邓炳春的背心,乘势向下一划,切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随即跃开。就是这时,灰衣宫女双手松开,放脱了绿衣宫女,头颈扭了几扭,倒地缩作一团,背上鲜血犹如泉涌,眼见活不了。齐乐上前踢了两下,确认他确已死去,便蹲下来,抓住他头发向后一扯,突然手上一松,将他满头头发都拉了下来,露出一个光头,原来是这般装的假发。   绿衣宫女喘息道:“多谢小公公,救了我性命。”齐乐点了点头,惊悸不定。忽听得门口有人叫道:“来人啊,有刺客!”声音半男半女,是个太监。   绿衣宫女右手揽住齐乐,破窗而出,左手挥出,噗的一响,跟着“啊”的一声惨叫,那太监身中暗器,扑倒了。   绿衣宫衣左手揽着齐乐的腰,将她横着提起,向北疾奔,过西三所,进了养华门。这绿衣宫女跟她一般高矮,身子纤弱,但提了她快步而奔,如提婴儿,毫不费力。齐乐赞道:“好本事!”同时心下也稍放宽心,看来她目前对我并无恶意。   那宫女提着她从小径绕过雨花阁,保华殿,来到福建宫侧的火场之畔,才将她放下。这火场近西铁门,是焚烧宫中垃圾物的所在,晚间极为僻静。   绿衣宫女问道:“小公公,你叫什么名字?”齐乐道:“我是小桂子。”她“啊”的一声,说道:“原来是手擒鳌拜,皇上最得宠的小桂子公公。”齐乐微笑道:“不敢!”细细打量了一下,依稀觉得她已有四十来岁,说道:“姊姊,你又怎么称呼?”那宫女微一迟疑道:“你我祸福与共,那也不用瞒你。我姓陶,宫中便叫我陶宫娥。你在太后床下干什么?”陶宫娥?不记得这号人。齐乐随口胡诌:“我是奉皇帝圣旨,来捉太后的奸。你也看见了,那宫女其实是个男子。”陶宫娥微微一惊,问道:“皇上知道这宫女是男人?”齐乐道:“皇上知道一点儿因头,不过也不太确实。”陶宫娥道:“我……我杀死了太后,这件事转眼便闹得天翻地覆,闭了宫门大搜。我可得立即出宫。桂公公,咱们后会有期。”   齐乐心想:“闭宫大搜?!方沐两个姑娘非糟糕不可!”灵机一动,说道:“陶姊姊,我倒有个法子,尽管试上一试,十有□□可将这事糊弄过去!”陶宫娥沉吟片刻,道:“我本是不想出宫,若你真有好法子能让我渡过这次危机……”便在此时,南方传来几声锣响,跟着四面八方都响起锣声,那是宫中失火或是有警的紧急讯号,全宫侍卫,太监立即出动。   陶宫娥道:“咱们逃不出去了。你要做什么尽管去做。你可先假装去搜捕刺客,我自己回屋去睡觉。”伸出左臂,抱住她腰,又带着她疾奔,向西奔到英华殿之侧,将她放下,轻声道:“小心!”一转身便隐在墙角之后。   齐乐记挂着沐剑屏和方怡,急忙奔向她二人藏身之所。耳听得锣声越响越急,跟着人喧哗,她没命地奔进那间屋子,叫道:“是我!”   方沐二女早已吓得脸无血色。沐剑屏道:“干什么打锣?是来捉拿我们吗?”齐乐道:“不是,太复杂,一时说不完。总之还是回到我屋里比较稳当。”沐剑屏道:“回到你屋里,我们……我们杀了人……”齐乐道:“不用怕,他们不知道的,快走!”俯身扶起方怡,左手提了包袱,向外冲出。   三人跌跌撞撞的奔了一会,只见斜里几名侍卫奔来。为首侍卫高举火把,喝问:“什么人?”齐乐道:“是我,我们赶快去保护皇上。是走了水吗?”那人认得齐乐,忙将火把交给旁人,双手垂下,恭恭敬敬的道:“桂公公,听说慈宁宫出事了。”齐乐道:“好,你们先去,我随后便来。”那侍卫躬身道:“是!”带领众人而去。   沐剑屏道:“他们似乎很怕你呢,刚才我还道要糟。”说着连拍胸口。齐乐挂念着太后被杀之事闹了出来,不知要有什么后果,心慌意乱之下,也说不出什么,只能胡言乱语地安慰了她几句。路上又遇到了一批侍卫,这才回到自己住处,好在方怡和沐剑屏早已换成太监装束,众侍卫群相慌乱,谁也没加留意。   齐乐道:“你们便耽在这里,千万别换装束。”将包袱放入衣箱,出屋后,将门上了锁,快步奔向乾清宫康熙的寝殿。 作者有话要说:     ☆、关心风雨经联榻  轻命江山博壮游   康熙听到锣声,披衣起身,一名侍卫来报慈宁宫中出了事,什么事却说不清楚。他正自急,见齐乐进来,忙问:“太后安好?出了什么事?”   齐乐道:“太后叫奴才今晚先回自己屋去睡,明天再搬进慈宁宫去,没想这就出了事。不知什么事,我这就去瞧瞧。”康熙道:“我去给太后请安,你跟着来。”齐乐道:“是。”康熙对母后甚有孝心,不及穿戴,披了件长袍便抢出门去,快步而行,一面问道:“太后要你服侍,你怎么又到我这里?”齐乐道:“我听得锣声,担心又来了刺客,记挂你的安危,忙不迭地奔来……”   康熙一出寝宫,左右太监,侍卫便跟了一大批,十几盏灯笼在身周照着。他见齐乐衣衫头发极是紊乱,哪知道她是在太后床底钻进钻出,还道她忠心护主,一心一意的只挂念着自己,来不及穿好衣服,就赶来保护,颇感欣慰。   行出数丈,两名侍卫奔过来禀告:“刺客擅闯慈宁宫,害死了一名太监,一名宫女。”康熙忙问:“可惊动了太后圣驾?”那侍卫道:“多总管已率人将慈宁宫团团围住,严密保护太后。”康熙略感放心。   从乾清宫到慈宁宫相距不远,绕过养心殿和太极殿便到。只见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数百名侍卫一排排的站着,别说刺客,只怕连一只老鼠都钻不过去。众侍卫见到皇帝,一齐跪下,康熙摆了摆手,快步进宫。   齐乐掀起门帷。康熙走进门去,只见寝殿中箱笼杂物乱成一团,血流满地,横卧着两具尸首,只吓得心中突突乱跳,叫道:“太后,太后!”   床上一人低声道:“是皇帝么?不用担心,我没事。”正是假太后的声音。齐乐这一惊非同小可,心想:“原来她没死!可惜当时没办法往她身上补上一剑,她没死,我可得死了。”康熙来到床前,说道:“太后,您老人家受惊了。孩儿保护不周,真是罪孽深重,那些饭桶侍卫,一个个得好好惩办才是。”太后喘了口气道:“没……没什么。不过一个太监和宫女争闹……互相殴斗而死,不干侍卫们的事。”康熙道:“太后身子安好?没惊动到您老人家?”太后道:“没有!只是我瞧着这些奴才生气。皇帝,你去罢,叫大家散去。”康熙道:“快传太医来给太后把脉。”齐乐缩在他身后,不敢答应,只怕给太后瞧见,又怕一开口就给认了出来。太后道:“不,不用传太医,我睡一觉就好。这两人……这两个奴才的尸首……先不用移动。我心里烦得很,怕吵,皇帝,你……你叫大家快走。”她说话声音微弱,上气不接下气,显是受伤着实不轻。   康熙很是担心,却又不敢违命,本想彻查这太监和宫女如何殴斗,惹得太后如此生气,两人虽已身死,却犯了这样的大罪,还得追究他们家属,可是听太后的话,显然不愿张扬,连尸首也不许移动,只得向太后请了安,退出慈宁宫。齐乐死里逃生,双脚兀自发软,手扶墙壁而行。   康熙低头沉思,觉得慈宁宫中今晚之事大是突兀,中间必有隐秘,但太后的意思明摆着叫自己不可理会。他沉思低头,走了好长一段,这才抬起头来,见齐乐跟在身后,问道:“太后要你服侍,怎地你又跟着来了?”齐乐信口开河,说道:“先前太后说道心里烦得很,一见到太监便生气。我见太后圣体不大安适,还是别去惹太后烦恼为妙。”康熙点了点头,回到乾清宫寝殿,待服侍他的众监都退了出去,说道:“小桂子,你留着!”齐乐应了。   康熙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的踱来踱去,踱了一会,问道:“你看那太监和宫女,为什么斗殴而死?”齐乐道:“这个我可猜不出。宫里很多宫女太监脾气都很坏,动不动就吵嘴,有时暗中打架,只是不敢让太后和皇上知道罢了。”康熙点点头道:“你去吩咐大家,这事不用再提,免得再惹太后生气。”齐乐道:“是!”康熙道:“你去罢。”   齐乐请了安,转身出去,心想:“我这时是不是该告诉他假太后实情了呢。”琢磨间回头瞧了一眼。康熙也正瞧着她,脸上露出笑容,道:“你过来。”齐乐转过身来。康熙揭开床头的一只金盒,拿出两块点心,笑道:“累了半天,肚里可饿了罢!”将点心递给她。   齐乐双手接过,想起假太后为人凶险毒辣,洪安通又素有野心,只怕终有一天会加害康熙。他一切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他对待自己,如朋友兄弟一般,若这事不跟他说,他给毛东珠害死,自己可太也没义气,哪还有脸说自己当他如弟弟一般。何况那毛东珠如今被自己害得没了经书,死了情夫,他日尚若复元定会直接拿自己开刀。想到此处,眼前似乎出现了自己全身筋骨俱断,化为一滩烂泥的惨状,心中一酸,忍不住红了眼眶。   康熙微笑道:“怎么啦?”伸手拍拍她肩头,道:“你愿意跟我,是不是?那也容易,过几天等太后好了,我再跟太后说。老实说,我也舍不得你。”齐乐心情激动,将两块点心往桌上一放,握住了康熙的手,颤声道:“小玄子,我,我有机密大事,要跟我好朋友小玄子说,可是决不能跟当今皇上万岁爷说。皇上听了之后,就要砍我脑袋。小玄子当我是朋友,或者不要紧。”   康熙不知事关重大,少年心情,只觉得十分有趣,忙拉了她并肩坐在床沿上,说道:“快说,快说!”齐乐道:“现下你是小玄子,不是皇帝?”康熙微笑道:“对,我现下是你的好朋友小玄子,不是皇帝。一天到晚做皇帝,没个知心朋友,也没什么味道。”齐乐道:“好,我说给你听。你要砍我脑袋,也没法子。”康熙微笑道:“我干什么要杀你?好朋友怎能杀好朋友?”齐乐长长吸了口气,咬了咬牙,便述说那晚在慈宁宫所听到太后和海大富的对答。   康熙听到父皇顺治竟然并未崩驾,却是在五台山清凉寺出家,这一惊固然非同小可,这一喜尤其是如颠如狂。他全身发抖,握住了齐乐双手,颤声道:“这……这当真不假?我父皇……父皇还在人世?”齐乐道:“我听到太后和海大富二人确是这么说的。”康熙站起身来,大声叫道:“那……那好极了!好极了!小桂子,天一亮,咱们立即便往五台山去朝见父皇,请他老人家回宫。”   康熙君临天下,事事随心所欲,生平唯一大憾便是父母早亡。有时午夜梦回,想到父母之时,忍不住流泪哭泣。此刻听得齐乐这么说,虽仍不免将信将疑,却已然喜心翻倒。   齐乐道:“就只怕太后不愿意。她一直瞒着你,这中间是有重大缘故的。”康熙道:“不错,那是什么缘故?”他一听到父亲未死,喜悦之情充塞胸臆,但稍一凝思,无数疑窦立即涌现。齐乐道:“宫中大事,我什么都不明白,只能将太后和海大富的对答据实说给你听。”康熙道:“是,是,快说!快说!”   听齐乐说到端敬皇后和孝康皇后如何为人所害,康熙跳起身来,叫道:“你……你说孝康皇后,是……是给人害死的?”齐乐见他神色大变,双眼睁得大大的,脸上的肌肉不住牵动,不禁害怕,颤声道:“我……我不知道。只听海大富跟太后是这么说的。”康熙道:“他们怎地说?你……你再说一遍。”齐乐记性甚好,重述那晚太后与海大富的对答,连二人的声调语气也都学得极像。   康熙呆了半晌,道:“我亲娘……我亲娘竟是给害死的?”齐乐道:“你……你母亲……”康熙心中一酸,泪水涔涔而下,道:“你说下去,一句也不可遗漏。”   齐乐接着述说凶手用“化骨绵掌”先害死端敬皇后的儿子荣亲王,再害死端敬皇后和贞妃,顺治出家后,太后又害死孝康皇后,殓葬端敬皇后和贞妃的仵作如何奉海大富之命赴五台禀告顺治,顺治如何派海大富回宫彻查,却说他眼睛瞎了之后,敌不过太后,以致对掌身亡。   康熙定了定神,详细盘问当晚情景,追查她所听到的说话,反复细问,料定齐乐决无可能捏造此事,抬起头想了一会,问道:“你为什么直到今天,才跟我说?”齐乐犹豫了下,道:“这件事牵涉太大,我哪敢乱说?可是明天我要逃出宫去,可能也不回来了,想到你孤身在宫里极是危险,可不能再瞒。”康熙道:“你为什么要出宫?怕太后害你?”齐乐道:“这……我跟你说,今晚死在慈宁宫的那个宫女,是个男人,是太后的师兄。”太后宫中的宫女竟然是个男人,此事自然匪夷所思,但康熙这晚既听到自己已死的父皇竟然未死,而母亲又是为一向端庄慈爱的太后所暗杀,再听到一个宫女是男人假扮,已丝毫不以为奇,问道:“你又怎么知道?”   齐乐道:“那晚我听到了太后跟海大富的说话后,太后一直要杀我灭口。”当下将太后如何派遣瑞栋,柳燕,以及众太监先后来加害自己等情况一一说了,又说到在慈宁宫中听到一个男子和太后对答,两人争闹起来,那男子假扮的宫女为太后所杀,太后却也受了伤。她这番话说话当然不尽不实,既不提起陶宫娥,也不说自己杀了瑞栋和柳燕,偷了几部《四十二章经》等事情。   康熙沉吟道:“这人是太后的师兄?听他口气,似乎太后尚受另一人的挟制,那会是什么人?难道……难道这人知道太后寝殿有个假宫女,因此……”齐乐听他言语涉及太后的“□□”,不敢接口,又想到若是现在跟康熙说得多了,只怕有些关于神龙教的事圆不过去,便只摇了摇头,过了一会,才道:“我也想不出。”   康熙道:“传多隆来。”多隆正自忧心如焚,宫里接连出事,自己脖子上的脑袋就算不搬家,脑袋上的帽子、帽子之上的顶子,总是大大的不稳,听得皇帝传呼,忙赶进乾清宫来。康熙吩咐道:“慈宁宫没什么事,你立即撤去慈宁宫外所有侍卫。太后说听到侍卫站在屋外,心里就烦得很。”多隆见皇上脸色虽然颇为古怪,却没半句责备的言语,心中大喜,忙磕了头出去传令。   康熙又将心中诸般疑团,细细询问齐乐,过了良久,料知众侍卫已撤,说道:“小桂子,我和你夜探慈宁宫。”齐乐道:“你亲自去探?”康熙道:“正是!”一来事关重大,不能单是听了齐乐的一面之词,便对抚养自己长大的母后心存怀疑;二来“犯险夜探”,是学武之人非做不可之事,有此机会,如何可以轻易放过?自己是皇帝,不能出宫一试身手,在宫里做一下“夜行人”,却也是聊胜于无。只不过下旨先令慈宁宫守卫尽数撤走,自己再去“夜探”,未免不合“武林好手”的身分而已。   齐乐道:“太后已将她师兄杀了,这会儿正在安睡养伤,只怕探不到什么。”康熙道:“没有探过,怎知探不到什么?”当即换上便装,脚下穿了薄底快靴,便是当日跟齐乐比武的那一身装束,从床头取过一柄腰刀,悬在腰间,从乾清宫侧门走了出去。   众侍卫,太监正在乾清宫外层层守卫,一见之下,慌忙跪下行礼。康熙喝令:“大家站住,谁也不许乱动。”这是皇帝圣旨,谁敢有违?二百余侍卫和太监就此直挺挺的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康熙带着齐乐,来到慈宁宫,见静悄悄的已无一人。一时之间,心中思涌如潮,又是悲苦,又是烦躁,听得太后的咳嗽声音,既想冲进去搂着她痛哭一场,又想叉住她脖子厉声质问,到底父皇和自己亲生母后是怎样了?他一时盼望小桂子所说的全是假话,又盼望她所说的丝毫不假。他不住发抖,寒毛直竖,凉意直透骨髓。   太后房中烛火未熄,忽明忽暗映着窗纸。过了一会儿,听得一个宫女的声音道:“太后,缝好了。”太后“嗯”了一声,说道:“把这宫女……宫女的死尸,装……装在被袋里。”那宫女道:“是。那太监的呢?”太后怒道:“我只叫你装那宫女,你……你又管什么太监?”那宫女忙道:“是!”接着便听到物件在地下拖动之声。康熙忍耐不住,探头去窗缝中张望,可是太后寝殿窗房的所有缝隙均用油灰塞满,连一条细缝也没有。他往日曾听齐乐说过江湖上夜行人的行事诀窍和禁忌,那都是小说杂书所说的。此时窗户无缝,正中下怀,当下伸指沾了唾液,轻轻湿了窗纸,指上微微用力,窗上便破了个小孔,却无半点声息。   他就眼张去,见太后床上锦帐低垂,一名年轻宫女正在将地下一具尸首往一只大布袋中塞去,尸首穿的是宫女装束,可是头顶光秃秃的一根头发也无。那宫女将尸首塞入袋中,拾起地下的一团假发,微一迟疑,也塞进了布袋,低声道:“太后,装……装好啦!”   太后道:“外边侍卫都撤完了?我好像听到还有人声?”那宫女走到门边,向外一张,说道:“没人了。”太后道:“你把口袋拖到荷花塘边,在袋里放四块大石头,用……用绳子……将袋子扎住了……咳……咳……把袋子推落塘里。”那宫女道:“是。”声音发抖,显得很是害怕。太后道:“袋子推下池塘之后,多扒些泥土抛在上面,别让人瞧见。”那宫女又应道:“是。”拖着袋子,出房走向花园。   康熙心想:“小桂子说这宫女是个男人,多半不错。这中间若不是有天大隐情,太后何必要沉尸入塘,灭去痕迹?”见齐乐便站在身边,不自禁的伸手去,握住了她手。两人均觉对方手掌又湿又冷。   过了一会儿,听得扑通一声,那装尸首的布袋掉入了荷塘,跟着是扒土和投泥土入塘的声音,又过了一会,那宫女回进寝殿。齐乐早就认得她声音,便是那小宫女蕊初。   太后问道:“都办好了?”蕊初道:“是,都办好了。”太后道:“这里本来有两具尸首,怎么另一具不见了?明天有人问起,你怎么说?”蕊初道:“奴才……奴才什么也不知道。”太后道:“你在这里服侍我,怎会什么也不知道?”蕊初道:“是,是!”太后怒道:“什么‘是,是’?”蕊初颤声道:“奴才见到那死了的宫女站起身来,原来她只是受伤,并没有死。她慢慢的……慢慢的走出去。那时候……那时候太后正在安睡,奴才不敢惊动太后,眼见那宫女走出了慈宁宫,不知道……不知道到哪里去啦。”太后叹了口气,说道:“原来这样,阿弥陀佛,她没死,自己走了,那倒好得很。”蕊初道:“正是,谢天谢地,原来她没死。”   康熙和齐乐又待了一会,听太后没再说话,似已入睡,于是悄悄一步步的离开,回到乾清宫。只见一众侍卫太监仍是直挺挺的站着不动。康熙笑道:“大家随便走动罢!”他虽笑着说话,笑声和话声却甚为干涩。   回入寝宫,他凝视齐乐,良久不语,突然怔怔的掉下泪来,说道:“原来太后……太后……”齐乐也不知说什么话好。   康熙想了一会,双手一拍,两名侍卫走到寝殿门口。康熙低声道:“有一件事情,差你二人去办,可不能泄漏出去。慈宁宫花园的荷塘中,有一只大口袋,你二人去抬了来。太后正在安睡,你二人倘若发出半点响声,吵醒了太后,那就自己割了脑袋罢。”两人躬身答应而去。康熙坐在床上,默不作声,反复思量。   隔了好半晌,终于两名侍卫抬了一只湿淋淋的大布袋,来到寝殿门外。康熙道:“可惊醒了太后没有?”两名侍卫齐道:“奴才们不敢。”康熙点了点头,道:“拿进来!”两名侍卫答应了,将布袋拿进屋来。康熙道:“出去罢!”   齐乐等两名侍卫退出寝殿,带上了门,上了闩,便解开布袋上的绳索,将尸首拖了出来。见尸首脸上胡子虽剃得极光,须根隐约可见,喉头有结,胸口平坦,自是个男子无疑。这人身上肌肉虬结,手指节骨凸起,纯是一副久练武功的模样。看来此人假扮宫女,潜伏宫中只是最近之事,否则以他这副形相,连做男人也是太丑了,如何能假扮宫女而不给发觉?   康熙拔出腰刀,割破此人的裤子,看了一眼之后,恼怒之极,连挥数刀,将他腰胯之间斩得稀烂。   齐乐道:“太后……”康熙怒道:“什么太后?这*人逼走我父皇,害死我亲娘,秽乱宫廷,多行不义。我……我要将她碎尸万段,满门抄斩。”康熙提刀又在尸首上剁上一阵,一时气愤难禁,便欲传呼侍卫,将太后看押起来审问,转念一想:“父皇未死,却在五台山出家,这是何等大事?一有泄漏,天下官民群相耸动,我可万万鲁莽不得。”说道:“小桂子,明儿一早,我便跟你去五台山查明真相。”齐乐应道:“是!”心中忧虑,怎么把方沐二女送出皇宫才好。   好在康熙比齐乐见识明白,思虑周详。随即想到皇帝出巡,十分隆重,至少也得筹备布置好几个月,沿途百官预备接驾保护,大费周章,决不能说走便走;又想自己年幼,亲政未久,朝中王公大臣未附,倘若太后乘着自己出京之机夺政篡权,废了自己,另立新君,却是可虑;又如父皇其实已死,或者虽然尚在人世,却不在五台山上,自己大张旗鼓的上山朝见,要是未能见到,不但为天下所笑,抑且是贻讥后世。   他想了一会,摇头道:“不行,我不能随便出京。小桂子,你给我走一遭罢。”齐乐闻言心喜,道:“我一个去?”康熙道:“你一个人去。侍得探查明白,父皇确是在五台山上,我在京里又布置好了对付那*人的法子,咱二人再一同上山,以策万全。”齐乐心想这可是送那二人出宫的大好机会,忙道:“好,我就去五台山。”   康熙忽然又道:“我大清规矩,太监不能出京,除非是随我同去……你……”齐乐一听,心中又是一跳,怎么办?直接跟他说我不是太监?可要是被发现我是女子那就只有更惨!脑中思虑一番,忐忑道:“小玄子……你……你可对人宣称,为了擒拿鳌拜,我奉你之命,假扮太监,现下元凶已除,自然不能老是假扮下去。这样如何?……反正,反正我是不是太监,不也是你说了算吗?”康熙脸色一变,道:“胡闹!什么叫是不是太监我说了算?难道我说不是,嗯?……”说着康熙停了下来。只见他目光在齐乐身上游移不定,看得齐乐有些发毛,卧槽,难道打草惊蛇被他发现了?!   康熙思忖:父皇在五台山之事本就越少人知道越好,小桂子办事也很牢靠,自己也信得过他。他这法子虽说是胡闹得很……可,也不是不能用……康熙又来回踱步,犹豫再三,数次欲向齐乐说些什么,最后都没开口,如此倒是让齐乐一颗心七上八下,好生难熬。   终于康熙似决定了,坐在桌前,提起笔来,拿过桌上信纸,前后写了两封文书,后来却烧了一份。原来他是想给顺治写信,禀明自己不孝,直至此刻方知父皇尚在人世,心中欢喜逾恒,即日便上山来,恭迎圣驾回宫,重理万机,而儿子亦得重接亲颜,写得几行字,忽想:“这封信要是落入旁人手中,那可大大不妥。小桂子倘若给人擒获或者杀死,这信就给人搜去了。”便拿起了那页写了半张的信纸,在烛火上烧了。后一封写了一半,问齐乐:“小桂子你本名是什么?”“啊?哦,哦。我叫齐乐。百花齐放的齐,快乐的乐。”“齐乐?”康熙笑了笑,道:“想必你家中对你出世都高兴得很。”呃……齐乐有些汗颜,不好意思道:“皇上……其实……是‘小霸王,其乐无穷’……”康熙一听愣了,道:“什么?等会,我写完你给我说说。”   写毕,盖了御宝,交给齐乐,不提太监不太监的事,笑道:“我封了你一个官儿,你瞧是什么。”齐乐心下长吁一口气,既然能封官,那肯定是接受自己的提议了,便也默契不提前话,笑道:“皇上亲封的,总不会是小官罢?”康熙笑着将那道敕令读了一遍:“敕令御前侍卫副总管钦赐黄马褂齐乐前赴五台山一带公干,各省文武官员受命调遣,钦此。”齐乐伸了伸舌头,道:“御前侍卫副总管,厉害,厉害,还赏穿黄马褂呢。”康熙微笑道:“多隆虽是总管,可没黄马褂穿。你这事如能办得妥当,回宫后再升你的官,咱们慢慢来。”齐乐道:“官大官小,我也不在乎,只要我能为你分忧解劳,那就很好了。”康熙说要升她的官,一来是齐乐这事若能办好,自己自然满意万分,当赏。二来算是以此封了齐乐的口,莫要再提太监之事。齐乐便乖巧回他,我珍惜跟你的情分,自不会拆你的台,你怎么安排都听你的。二人便在这时达成一种默契。   康熙将手令交给齐乐,道:“你先说说,你既叫齐乐,为何又叫小桂子?你名字中可没‘桂’字。”呃,齐乐又无语……迟疑一阵道:“这也没什么理由,只是别人问起怎么称呼,我正在吃桂花糕,就让人称我小桂子了……”“噗……你……”康熙听了哭笑不得,又问:“那你说的那个,‘小霸王,其乐无穷’?又是什么意思?”齐乐叹了口气,道:“这个跟你说了你可能不明白的……”康熙听她这样说便更觉好奇,当下连连催道:“快说快说,竟然还有我会不明白的。”“这……这……这样说罢,”齐乐吞吞吐吐道,“我爸……哦,是我爹。我爹他们那个年代,有种玩的东西,叫做‘小霸王学习机’。然后呢,卖那个东西的商人们都有一句口号,就是‘小霸王,其乐无穷’啦……起名时,我娘说希望我以后都能快快乐乐的,我爹听了不知为何就想起这句口号……结果……你看,你也知道了。”这么随意起名字,齐乐真是自己都觉得丢人,但是康熙问起,便还是吞吞吐吐地告诉他了。果然康熙听完也不知给她什么表情好,最后拍了拍她的肩,表示同情。随后二人又说了会话,齐乐道要回去收拾收拾,为去五台山做些准备,即便告退。走前康熙又喜又悲,说道:“你此去一切小心,行事务须万分机密。这道敕令,如不是万不得已,不可取出来让人见到。这就去罢!”齐乐向康熙告别,见东方已现出鱼肚白,回到屋里,轻轻开门进去。   方怡并没睡着,道:“你回来了。”齐乐道:“万事大吉,咱们这就出宫罢。”沐剑屏迷迷糊糊的醒转,道:“师姊很是担心,怕你遇到危险。”齐乐笑问:“你呢?”沐剑屏道:“我自然也担心。你没事罢?”齐乐道:“没事,没事。”只听得钟声响动,宫门开启,文武百官便将陆续进宫候朝。齐乐点燃桌上蜡烛,察看二人装束并无破绽,笑道:“你二人太美,在脸上擦些泥沙灰土罢。”沐剑屏有些不愿意,但见方怡伸手把地下尘土往脸上搽去,也就依样而为。齐乐将从太后床底盗来的三部经书也包入包袱,摸出那枝银钗,递给方怡,说道:“是这根钗儿罢?”   方怡脸上一红,慢慢伸手接过,说道:“你甘冒大险,原来……原来是去为我取这根钗儿。”心中一酸,眼眶儿红了,将头转了过去。齐乐笑道:“也没什么危险。”   她带领二人从紫禁城后门神武门出宫。其时天色尚未大亮,守门的侍卫见是桂公公带同两名小太监出宫,除了巴结讨好,谁来多问一句?   方怡出得宫来,走出十余丈后,回头向宫门望了一眼,百感交集,真似隔世为人。   齐乐在街边雇了三顶小轿,吩咐抬往西长安街,下轿另雇小轿,到天地会落脚处两条胡同外下轿,说道:“你们沐王府的朋友,昨天都出城去了。我得跟朋友商议商议,且看送你们去哪里。”方怡问道:“你……你今后要去哪里?”齐乐道:“我不敢再在北京城多耽,走得越远越好,要等到太后死了,事平之后,才敢回来。”方怡道:“我们在河北石家庄有个好朋友,你……你如不嫌弃,便同……便同去暂避一时可好?”沐剑屏道:“好啊,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大家是自己人。三个人一起赶路,也热闹些。”两人凝望着她,均有企盼之意,沐剑屏显得天真热切,方怡则微含羞涩。齐乐如不是身负要务,能和沐剑屏再呆久些自然是求之不得,此刻却不得不设法推托,说道:“我还去办一件要紧事,这时候不能就去石家庄。你们身上有伤,两个姑娘家赶路不便,我得拜托一两个靠得住的朋友,护送你们前去。咱们且歇一歇,吃饱了慢慢商量。”当下来到天地会的住处。守在胡同外的弟兄见到是她,忙引了进去。高彦超迎了出来,见她带了两名小太监,甚是诧异。齐乐在他耳边低声道:“是沐家小公爷的妹子,还有一个是她师姊,我从宫里救出来的。”   高彦超请二女在厅上就坐,奉上茶来,将齐乐拉在一边,说道:“总舵主昨晚出京去了。”齐乐失望之极,嘀咕道:“这……这……唉,师傅怎地这么快就走了。”高彦超道:“总舵主吩咐属下转告齐香主,说他老人家突然接到台湾的急报,非赶回去处理不可。总舵主要齐香主一切小心,相机行事,宫中如不便再住,可离京暂避,又说要齐香主勤练武功,齐香主身上的伤毒不知已全清了没有,如果身子不妥,务须急报总舵主知道。”齐乐道:“是。师傅惦记我的伤势武功,我心中感激。”她这两句话倒是不假,听得陈近南在匆忙之际还是记挂着自己身子,确是感念,又问:“台湾出了什么事?”高彦超道:“听说是郑氏母子不合,杀了大臣,好像生了内变。总舵主威望极重,有甚么变乱,他老人家一到必能平息,齐香主不必忧虑。李大哥、关夫子、樊大哥、风大哥、玄贞道长他们都跟着总舵主去了。徐三哥和属下留在京中,听齐香主差遣。”齐乐点点头,说道:“你叫人去请徐三哥来。”心想:“八臂猿猴”徐天川武功既高,人又机警,而且是个老翁,护送二女去石家庄最好不过。又想:“台湾母子不和,杀人生事,想来郑克塽便要来这边了。”   她回到厅上,和方沐二人同吃面点。沐剑屏吃得小半碗面,便忍不住问道:“你当真不能和我们同去石家庄吗?”齐乐向她瞧去,见她停箸不食,凝眸相看,目光中殊有殷切之意,不由得胸口一热,便想要她跟着自己去五台山,但随即心想:“我去办的是何等大事?小郡主腿伤也还没好,这一趟还得跟那些喇嘛干架……。”叹了口气。道:“我事了之后,便到石家庄来探望。你们的朋友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方怡慢慢低下了头,用筷子挟了一根面条,却不放入口里,低声道:“那位朋友在石家庄西市开了一家骡马行,他叫‘快马’宋三。”齐乐道:“‘快马’宋三,是了,我一定来探望你们。”脸上出现顽皮神色,轻声道:“我又怎能不来?怎舍得我老婆?”沐剑屏笑道:“乖不了半天,又来贫嘴贫舌了。”方怡正色道:“你如真当我们是好朋友,我们……我们天天盼望你来。要是心存轻薄,不尊重人,那……那也不用来了。”齐乐啧啧两声,轻笑道:“你不爱说笑,以后我不说就是啦。”方怡有些歉然,柔声道:“就是说笑,也有个分寸,也得瞧时候,瞧地方。你……你生气啦?”齐乐忙道:“没有,没有。只要你不生气就好。”方怡笑了笑,轻轻的道:“对你啊,谁也不会真的生气。”方怡这时嫣然一笑,纵然脸上尘土未除,却也是俏丽难掩,齐乐第一次觉得,这姑娘也还不错。她一口一口喝着面汤,一时想不出话来说。   忽听得天井中脚步声响,一个老儿走了进来,却是徐天川到了。他走到齐乐身前,躬身行礼,满脸堆欢,恭恭敬敬的说道:“您老好。”他为人谨细,见有外人在座,便不称呼“齐香主”。齐乐抱拳还礼,笑道:“徐三哥,我给你引见两位朋友。这两位都是‘铁背苍龙’柳老爷子的高足,这一位方姑娘,这一位沐姑娘,是沐王府的小郡主。”向方沐二人道:“这位徐大哥,跟柳老爷子、你家小公爷都相识。”加上一句“本来有点儿小小过节,现下这梁子都已解开了。”待三人见过礼后,说道:“徐三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徐天川听得这两个女扮男装的小太监竟是沐王府的重要人物,心想沐剑声等都已知道齐乐来历,这两位姑娘自然也早得悉,便道:“齐香主有所差遣,属下自当奉命。”方怡和沐剑屏却其实不知道齐乐身份,听徐天川叫她“齐香主”,都大为奇怪。   齐乐微微一笑,说道:“两位姑娘跟吴老爷子、刘一舟刘兄他们一般,都是失陷在皇宫之中,此刻方才出来。沐家小公爷、刘师兄他们都已离京了罢?”徐天川道:“沐王府众位英雄都平安离京。沐小公爷还托我打探小郡主的下落,我请他放心,包在天地会身上,必定找到小郡主。”说着脸露微笑。   沐剑屏道:“刘师哥跟我哥哥在一起?”她这话是代方怡问的。徐天川道:“在下送他们分批出城,刘师兄是跟柳老爷子在一起,向南去的。”方怡脸上一红,低下头来。一开始齐乐对方怡并无好感,只想着她爱嫁谁便嫁谁,虽然刘一舟不是什么良配,可这跟自己也无关。可现在齐乐看到方怡这反应,就想到她要去嫁给刘一舟那样的人,便觉得心中有些不大情愿,觉得真是浪费。殊不知这一次她猜错了。方怡心中想的是:“我答应过她,她如救了刘师哥性命,我便得嫁她为妻,终身不渝。可是她是个女子,怎生嫁得?虽然她总说她家乡不管什么性别都能成亲……她神神秘秘,花样百出,却又是什么‘齐香主’了?”齐乐道:“这两位姑娘力抗清宫侍卫,身上受了伤,现下要到石家庄一位朋友家去养伤。我想请徐三哥护送前去。”徐天川欣然道:“理当效劳。齐香主派了一件好差使给我。属下对不起沐王府的朋友,反蒙沐小公爷相救,心中既感且愧。得能陪两位姑娘平安到达,也可稍稍补报于万一。”   沐剑屏向徐天川瞧了一眼,见他身形瘦小,弓腰曲背,是个随时随刻便能一命呜呼的老爷子,说什么护送自己和师姊,只怕一路上还要照料他呢,何况齐乐不去,早已好生失望,不悦之意忍不住便在脸上流露出来。方怡却道:“烦劳徐老爷子大驾,可实不敢当,只须劳驾给雇一辆大车,我们自己上路好了。我们的伤也没什么大不了,实在不用费神。”   徐天川笑道:“方姑娘不用客气。齐香主既有命令,我说什么要奉陪到底。两位姑娘武艺高强,原不用老头儿在旁惹厌,‘护送’两字,老头儿实在没这个本领。但跑腿打杂,待候两位姑娘住店,打尖,雇车,买物,那倒是拿手好戏。免得两位姑娘一路之上多费口舌,对付骡夫,车夫,店小二这等人物。”方怡见难再推辞,说道:“徐老爷子这番盛意,不知如何报答才好。”徐天川哈哈大笑,道:“报什么答?不瞒两位姑娘说,我对咱们这位齐香主,心中佩服得了不得,别瞧他年纪轻轻,实在是神通广大。他既救了我老命,昨天又给老头子出了胸中一口恶气,我心中正在嘀咕,怎生想法子好好给他办几件事才好,哪想他今天就交给了我这一件差使。两位姑娘就算不许我陪着,老头儿也只好不识相,一路之上做个先行官,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侍候两位平安到达石家庄。别说从北京到石家庄只几天路程,齐香主倘若吩咐老头儿跟随两位上云南去,那也是说去便去,送到为止。”沐剑屏见他模样虽然猥琐,说话倒很风趣,问道:“她昨天给你出了什么气?她……她不是在皇宫里么?”   徐天川笑道:“吴三桂那奸贼手下有个狗官,叫做卢一峰。他将老头儿拿了去,拷打辱骂,还拿张膏药封住我的嘴巴,幸得令兄派人救了我出来。齐香主答应我说,他定当叫人打断这狗官的双腿。我想吴三桂的狗儿子这次来京,手下带的能人极多。卢一峰这厮上次吃过我苦头,学了乖,再也不敢独自出来,咱们要报仇,可不这么容易。哪知道昨天我在西城种德堂药材铺,见到一个做跌打医生的朋友,说起平西王狗窝里派人抬了一个狗官,到处找跌打医生。可情形也真奇怪,跌打医生找了一个又一个,共找了二三十人,却又不让医治,只是跟他们说,这狗官名叫卢一峰,糊涂混蛋,平西王的狗儿子亲自拿棍子打断了他的一双狗腿,要他痛上七日七夜,不许医治。”方怡和沐剑屏都十分奇怪,问齐乐:“那是什么道理?”齐乐道:“这狗官得罪了徐三哥,自然要叫他多吃点儿苦头。”沐剑屏道:“平西王狗窝里的人,却干什么又将他抬来抬去,好让众人得知?”齐乐道:“吴应熊这小子是要人传给我听,我叫他打断这狗官的腿,他已办妥了。”沐剑屏更是奇怪,问道:“他又为什么要听你的话?”齐乐微笑道:“我胡说八道,骗他一番,他就信啦。”徐天川道:“我本想赶去将他毙了,但想这狗官给人抬着游街示众,断了两条腿又不许医治,如去杀了他,反倒便宜了这厮。昨天下午这亲眼见到了他,一条狗命十成中倒已去了九成,裤管卷了起来,露出两条断腿,又肿又紫,痛得直叫妈。两位姑娘,你说老头儿心中可有多痛快?”   这时高彦超已雇了三辆大车,在门外等候。他也是天地会中的得力人物,但会中规矩,大家干的是杀头犯禁之事,如非必要,越少露相越好,是以也没给方沐二人引见。齐乐寻思:“我包袱之中一共已有五部《四十二章经》,其中羊皮碎片我既已取出,这样大几本经书带在身旁赶路,可别弄巧成拙,把自己给坑了。”沉吟半晌,想起书中韦小宝的小棺材,便塞了些银两给高彦超,悄悄的道:“高大哥,我在宫里有个要好兄弟,给鞑子侍卫们杀了,我带了他骨灰出来,要好好给他安葬。请你即刻差人去买口棺木。”   高彦超答应了,心想齐乐的好友为鞑子所杀,那必是反清义士,亲自去选了一口上好的柳州木棺材,将她所给的三百两银子使得只剩下三十几两,除了棺木这外,其他寿衣,骨灰坛,石灰,绵纸,油布,灵牌,灵幡,纸钱等物一应俱全,尽是最佳之物,又替方沐二女买了改换男装的衣衫鞋帽,途中所用的干粮点心,还叫了一名仵作,一名漆匠。待得诸物抬到,齐乐和二女已睡了两个时辰。   齐乐先行换了常人装束,心道:“我奉旨到五台山公干,这可有得忙了,怎么还有时候练武功?师傅这部武功秘诀,可别给人偷去。”当下将五部经书同陈近南所给的武功秘诀,用油布一层一层包裹完密,到灶下去捧了一大把柴灰,放在骨灰坛中。眼看仵作放好绵纸,石灰等物,钉上了棺盖。漆匠便开始油漆。高彦超问道:“这位义士尊姓大名,好在棺木上漆书他的名号。”齐乐道:“他……他叫吴慈仁,人如其名,平时最是心慈仁爱。”吴慈仁便是无此人了。   四人休息了一会,和高彦超作别上道。齐乐道:“我送你们一阵。”方沐二人脸上均有喜色。二女坐了一辆大车,齐乐和徐天川各坐一辆。三辆大车先出东门,向东行了数里,这才折而向南。又行了七八里,来到一处镇甸,徐天川吩咐停车,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天色已经不早,咱们在这里喝杯茶,这就分手吧!”走进路旁一间茶馆,店伴泡上茶来,三名车夫坐了另一桌。   徐天川心想齐香主他们三人必有体已话要说,背负着双手,出去见看风景。   沐剑屏道:“齐……齐姊姊,你怎么又是什么香主?”齐乐笑道:“到这时候,可不能再瞒你们了,我是天地会青木堂香主。”沐剑屏叹道:“唉!”齐乐问:“为什么叹气?”沐剑屏道:“你是天地会青木堂香主,怎地……”没等沐剑屏话说完,忽听徐天川喝道:“好朋友,到这时候还不露相吗?”伸手向右首一名车夫的肩头拍了下去。   徐天川的右掌刚要碰上那车夫肩头,那人身子一侧,徐天川右掌已然拍空,他左拳却已向车夫右腰击到,那车夫反手勾推,将这拳带到了外门。徐天川右肘跟着又向他后颈压落。那车夫右手反扬,向徐天川顶门虚击,徐天川手肘如和他头颈相触,便有如将自己头顶送到他手掌之下,立即双足使劲,向后跃开。他连使三招,掌拍,拳击,肘压,是都十分凌厉的手法,可是那车夫竟都轻描淡写的一一化开。徐天川又惊又怒,料想这人定是大内好手,奉命前来拿人,当下左手连挥,示意齐乐三人快逃,自己与敌人纠缠,让他们有脱身之机。可是他们三人哪肯不顾义气?方怡身上有伤,难以动手,齐乐和沐剑屏都拔出兵刃,便要上前夹击。那车夫转过身来,笑道:“八臂猿猴好眼力!”声音颇为尖锐。四人见他面目黄肿,衣衫污秽,形貌丑陋,一时间也瞧也不出多少年纪。徐天川听他叫出自己外号,心下更惊,抱拳道:“尊驾是谁?干什么假扮车夫,戏弄在下?”   那车夫笑道:“戏弄是万万不敢的。在下与齐香主是好朋友,得知他出京,特地前来相送。”齐乐搔了搔头,道:“我……我可不认得你啊。”那车夫笑道:“你我二人昨晚还联手共抗强敌,你怎么便忘了?”齐香主恍然大悟,说道:“啊,你……你是陶……陶……”将匕首插入靴筒,奔将过去,才知道车夫是陶宫娥乔装改扮。陶宫娥脸上涂满了牛油水粉,旁人已难知她喜怒,但见她眼光中露出喜悦之色,说道:“我怕鞑子派人阻截,因此乔装护送一程,不料徐老爷子好眼力,可瞒不过他的法眼。”   徐天川见齐香主的神情,知道此人是友非敌,又是欢喜,又感惭愧,拱手道:“尊驾武功高强,佩服,佩服!齐香主人缘真好,到处结交高人。”陶宫娥笑道:“不敢!请问徐大哥,我的改装之中,什么地方露了破绽?”徐天川道:“破绽是没有。只不过一路之中,我见尊驾挥鞭赶骡,不似寻常车夫。尊驾手腕不动,鞭子笔直伸了出去,手肘不抬,鞭子已缩了回来。这一份高明武功,北京赶大车的朋友之中,只怕还没几位。”四人都大笑起来。徐天川笑道:“在下倘若识相,见了尊驾这等功夫,原不该再伸手冒犯,只不过老头子就是不知好歹,那也没法子。”陶宫娥道:“徐大哥言重了,得罪了莫怪。”徐天川抱拳道:“不敢,请问尊姓大名?”   齐乐道:“这位朋友姓陶,跟兄弟是……生死之交。”陶宫娥正色道:“不错,正是生死之交。齐香主救过我的性命。”齐乐忙道:“前辈说哪里话来,咱们只不过合力杀了个大坏蛋而已。”陶宫娥微微一笑,道:“齐兄弟,徐大哥,方沐二位,咱们就此别过。”一拱手,便跃上大车赶车的座位。齐乐道:“陶……大哥,你去哪里?”陶宫娥笑道:“我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齐乐点头道:“好,后会有期。”眼见她赶着大车径自去了。   沐剑屏道:“徐老爷子,这人武功真的很高吗?”徐天川道:“武功了得!她是个女子,更加了不起。”沐剑屏道:“她是女子?”徐天川道:“她跃上大车时扭动腰身,姿式固然好看,但不免扭扭捏捏,那自然是女子。”沐剑屏道:“她说话声音很尖,也不大像男人。齐大哥,她……她本来的相貌好看么?”齐乐道:“四十年前或许好看。但你就算再过四十年,仍比现今的她好看得多。”沐剑屏笑道:“怎么拿我跟她比了?原来她是个老婆婆。”齐乐想到便要跟她们分手,不禁黯然,又想孤身上路,不由得又有些害怕。以往去各地游玩,不是跟家人一起,就是与朋友一块儿,在皇宫之中虽迭经凶险,但人地均熟,每到紧急关头,往往凭着机变化险为夷,此去山西五台山,这条路固然从未走过,前途更是一人不识。她从未单身行过长路,毕竟是个女生,难免胆怯。一时想先回北京,叫高彦超陪同前去五台山,却想这件事有关康熙身世,如让旁人知道了,可也太对不起好朋友。徐天川只道她仍回北京,说道:“齐香主,天色不早,你这就请回罢,再迟了只怕城门关了。”齐乐道:“是。”方怡和剑屏都道:“盼你办完事后,便到石家庄来相见。我们等着你。”齐乐点点头,心中甜甜地,酸酸地,说不出话来。   徐天川请二女上车,自己坐在车夫身旁,赶车向南。齐乐眼见方沐二女从车中探头出来,挥手相别。大车行出三十余丈,转了个弯,便给一排红柳树挡住,再也不见了。   齐乐上了剩下的一辆大车,命车夫折而向西,不回北京城去。那车夫有些迟疑,齐乐取出十两银子,说道:“十两银子雇你三天,总够了罢?”车夫大喜,忙道:“十两银子雇一个月也够了。小的好好服侍公子爷,公子爷要行便行,要停便停。”当晚停在北京西南廿余里一处小镇,在一家小客店歇宿。齐乐抹身洗脚,没等吃晚饭,便已倒在炕上睡着了。   次晨醒转,只觉头痛欲裂,双眼沉重,半天睁不开来,四肢更酸软无比,难以动弹,便如在梦魇中一般。她想张口呼叫,却叫不出声,一张眼,却见地下躺着三人。她大吃一惊,呆了半晌,定了定神,慢慢挣扎着坐起,只见炕前坐着一人,正笑吟吟的瞧着她。齐乐“啊”的一声。那人笑道:“这会儿才醒吗?”正是陶宫娥。   齐乐这才宽心,说道:“陶姊姊,这是怎么回事?”陶宫娥微笑道:“你瞧瞧这三个是谁?”齐乐爬下炕来,腿间只一软,便已跪倒,当即后仰坐地,伸手支撑这才站起,见地下三人早已死了,却都不识,说道:“陶姊姊,是你救了我性命?”   陶宫娥笑道:“你一个行路,以后饮食可得小心些,若是跟那八只手的老猴儿在一起,决不能上了这当。”齐乐道:“我昨晚给人下了蒙汗药?”陶宫娥道:“差不多罢。”齐乐想了想,说道:“多半茶里有古怪,喝上去有点酸味,又有些甜甜的。”问道,“这是黑店?”陶宫娥道:“这客店来来是白的,你进来之后,就变黑了。”齐乐仍然头痛欲裂,伸手按住额头道:“看来那个老虔婆是不想等自己复元也要干掉我了。”   陶宫娥道:“你住店不久,就有人进来,绑住了店主夫妇跟店小二,将这间白店改了黑店。一名贼人剥下店小二的衣服穿上,在茶壶里撒上一把药粉,送进来给你。我见你正在换衣衫抹身。等我过了一会再来看你,你早已倒了茶喝过了。幸亏这只是蒙汗药,不是□□。”齐乐登时满脸通红,道:“陶姊姊,这事你可万万不能说出去。”陶宫娥点头笑了笑,道:“我只是没想到你竟是……你既这般忍辱委身宫中,必有你自己的原因。何况你又救过我性命,我自会替你保密。”。齐乐眯眯笑道:“嘿嘿,谢过陶姊姊。”   陶宫娥道:“昨日我跟你分手,回到宫里,但见内外平静无事,并没为太后发丧。我自是十分奇怪,匆匆改装之后,到慈宁宫外察看,见一切如常,原来太后并没死。这一下可不对了。我本想太后一死,咱二人仍可在宫中混下去,昨晚这一刀既然没刺死她,那就非得立即出宫不可,还得赶来通知你,免得你撞进宫来,自己送死。”齐乐假作惊异,大声道:“啊,原来她还没死,那可糟糕。”心下微感惭愧:“昨日匆忙之间,忘提起,我以为她早知道了。”陶宫娥道:“我刚转身,见有三名侍卫从慈宁宫出来,形迹鬼鬼祟祟,心想多半是太后差他们去捉拿我的,但见他们并不是朝我的住处走去,当时也没功夫理会,回到住处收拾收拾,又改了装,从御膳房侧门溜出宫来。”齐乐微笑道:“原来姊姊装成了御膳房的苏拉。”御膳房用的苏拉杂役最多,劈柴,抬煤,杀鸡,洗菜,烧火,洗锅等杂务,均由苏拉充当,这些人在御膳房畔出入,极少有人留意。陶宫娥道:“我一出宫,便见到那三名侍卫,已然改了装束,背负包袱,各牵马匹,显然是有远行。”齐乐“啊”了一声,伸左足向一具死尸踢了一脚,道:“便是这三位开黑店的朋友了?”陶宫娥微笑道:“那可得多谢这三位朋友,若不是他们引路,我怎又找得到你?谁料得到你会绕着向西?他们出城西门,一路上打听,可见到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单身上道,果然是奉太后之命拿你。傍晚时分,他们查到了这里,我也跟到了这里。”   齐乐心下感激,道:“若不是姊姊相救,此刻我连阎罗王的问话也答不上来啦。他问:‘齐乐,你怎么死的?’我只好说:‘回大王,糊里糊涂,莫名其妙!’”陶宫娥在深宫里住了数十年,平时极少和人说话,听齐乐说话有趣,笑道:“这孩子!阎罗王定道:‘拉下去打!’”齐乐笑道:“可不是么?阎罗老爷胡子一翘,喝道:‘活着糊里糊涂,莫名其妙,也就罢了,怎么死了也糊里糊涂?我这里倘若都是糊涂鬼,我岂不变成糊涂阎王?’”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齐乐问道:“姊姊,后来怎样?”陶宫娥道:“我听他们在灶下低声商议,一人说:‘太后圣谕,小鬼能活捉最好,否则就一刀杀了,可是他身上携带的东西,尽数得带回去呈缴,一件也不许短少。’另一人道:‘这小鬼胆敢偷盗太后日日念诵的佛经,当真活得不耐烦了,难怪太后生气。太后吩咐,要紧的就是那几部佛经。’小兄弟,你当真拿了太后的佛经么?是你们总舵主叫你拿的,是不是?”说着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她。齐乐突然明白:“是了,她在太后房中找寻的,正是这几部《四十二章经》。只是不知她是哪路人马,替谁做事。”脸上装作迷惘一片,说道:“佛经?什么佛经?我们总舵主不拜菩萨。我从来没见他念过什么经。”   陶宫娥武功虽高,但自幼便在禁宫,于人情世故所知极少。两人虽然同在皇宫,齐乐日日和皇帝,太后,王公大臣,侍卫,太监见面,时时刻刻在阴谋奸诈之间打滚,练得机伶无比,周身是刀;陶宫娥却只和两名老宫女相伴,一年之间也难得说上几十句话,此外什么人也不见。两人机智狡狯之间的相差,比之武功间的差距尤远。她见齐乐天真烂漫,心想:“我刚救了她性命,她心中对我感激之极,小孩子又会说什么假话?何况我已亲自查过她的包袱了。”点了点头,道:“我见他们打开你的包袱细查,见到许多珠宝,又有几十万两银子的银票,好生眼红,商量着如何分赃。我听着生气,便进来一起都料理了。”齐乐瘪嘴道:“原来太后是看我有钱,派了侍卫来谋财害命。我这些钱可本来就是皇上和她赏的,她若是要,我给她便是了,何苦取我性命!”   陶宫娥道:“那倒不是的。太后要的只是佛经,不是珠宝银子。那几部佛经事关重大,我想会不会你交了给徐天川和那两位姑娘,带到石家庄去收藏?心想敌人已除,就让你多休息一会。当下骑了马向南赶去,在一家客店外找到了他们的大车,本想悄悄的查上一查,可是这位‘八臂猿猴’机警之至,我一踏上屋顶,他就知道了,说不得,只好再动一次手。”   齐乐道:“这……他不是你对手。”陶宫娥道:“我本不想得罪你们天地会,可是没法子。我将他点倒后,说了许多道歉的话,请他别生气。小兄弟,下次你见到他,再转言几句,说我实在是出于无奈。我在他三人的行李之中,查了一遍,连那辆大车也拆开来查过了,什么也没查到,便解开了他们穴道。赶着骑马回来。”齐乐道:“我就睡一觉的功夫,你却去办了这许多事……”陶宫娥笑而不答,道:“你小小年纪便做了青木堂香主,这在天地会中是挺大的职份,是不是?”齐乐点点头道:“也不算小了。”   陶宫娥沉吟半晌,问道:“你跟随皇帝多时,可曾听到他说起过甚么佛经的事?”齐乐道:“说起过啊。太后和皇上好像挺看重这些什么佛经。其实有甚么用?太后做人这么坏,就算一天念一万遍阿弥陀佛,菩萨也不会保佑……”陶宫娥不等她说完,忙问:“他们说些甚么?”齐乐道:“皇上派我跟索额图大人到鳌拜府里查抄,叮嘱我一定要抄到两部《四十二章经》。”   陶宫娥脸上露出十分兴奋之情,道:“对,对!是《四十二章经》,你抄到了没有?”齐乐道:“抄到啦,还和索大人拿去交给了太后。她欢喜得很,赏了我许多糖果糕饼。早知她这样坏,那两部经书我早丢在御膳房里,当柴烧了……”陶宫娥忙道:“烧不得,烧不得!”齐乐笑道:“我也知烧不得,不然太后一动怒,只怕是皇上也要砍我脑袋。”陶宫娥沉吟道:“这样说来,太后手里至少有两部《四十二章经》?”齐乐道:“恐怕有四部。”陶宫娥道:“有四部?你……你怎么知道?”齐乐道:“前天晚上我躲在她床底下,听她跟那个男扮女装的宫女说起,她本来就有一部,从鳌拜家里抄去了两部,她又差御前侍卫副总管瑞栋,在一个什么旗主府中去取了一部来。”陶宫娥道:“正是,是从镶蓝旗旗主府里取来的。那么她手里共有四部了,说不定有五部、六部。”站起来走了几步,说道:“这些经书十分要紧,我真盼你能助我,将太后那几部《四十二章经》都盗了出来。”齐乐沉吟道:“那老虔婆如果伤重,终于活不成,这几部经书,恐怕会带到棺材里去。”陶宫娥道:“不会的,决计不会。我却担心神龙教教主棋高一着,捷足先得,这就糟了。”“神龙教教主”这五字,齐乐咋一听心中一惊,但也知了这陶宫娥必不是神龙教的人,想到这齐乐心里呸了自己一声,这算个什么推理,看她跟毛东珠她们动手也该知道她不是神龙教的人。   陶宫娥在房中踱步兜了几个圈子,见窗纸渐明,天色快亮,转过身来,道:“这里说话不便,唯恐隔墙有耳,咱们走罢!”将三具尸首提到客房门外,放入大车。这三人都是给她用重手震死,并未流血,倒十分干净,说道:“店主人和你的车夫都给他们绑着,让他们自行挣扎罢。”和齐乐并坐在车夫位上赶车向西。   行得七八里,天已大明,陶宫娥将三具尸首丢在一个乱坟堆里,拿几块大石盖住了,回到车上,说道:“咱们在车上一面赶路,一面说话,不怕给谁听了。”齐乐笑道:“也不知道车子底下有没有人。”陶宫娥一惊,说道:“对,你比我想得周到。”一挥鞭子,马鞭绕个弯儿,刷的一声,击到车底。她连击三记,确知无人,笑道:“这些江湖上防人的行径,我可一窍不通了。”齐乐道:“那我更是一窍不通了。你总比我行些,否则昨晚救不了我。”   这时大车行在一条大路上,四野寂寂。陶宫娥缓缓的道:“你救过我的性命,我也救过你的性命,咱们算得是生死患难之交。按年纪说,我大概做得你娘,承你不弃,叫我一声姊姊,你肯不肯真的认我为姊姊,算是我的妹妹。”齐乐心想:“我跟她虽说生死之交,可并不相熟,但是我在这个世界没有亲人,她对我又不错……。”想了想,道:“那好极了。只有你嫌弃我的份,可没我嫌弃你的,姊姊,你可莫要后悔!”当即跃下地来,拉了陶宫娥到路旁跪拜起誓,认了姊妹。陶宫娥数十年寂居深宫,从无亲人,连稍带情谊的言语也没听过半句,忽听齐乐叫得如此亲热,不由得心头一酸,笑道:“好妹妹,从此之后,我在这世上多了个亲人……”说到这里,忍不住流下泪来,一面笑,一面拭泪,道:“你瞧,这是大喜事,你姊姊却流起泪来。”   两人回到车上,陶宫娥右手握缰,左手拉住齐乐的右手,让骡子慢慢一步步走着,说道:“好妹妹,我姓陶,那是真姓,我闺名叫做红英,打从十二岁上入宫,第二年就服侍公主。”齐乐脑海中电光一闪,终于想起,原来是她!我怎么把这个角色都给忘了!忙道:“可是大明祟祯皇帝陛下的长公主?”陶红英惊讶道:“你,你怎知晓?!”齐乐犹豫一阵道:“不瞒姊姊说……我,我会些术数,算出很多事,可是很多不能对人说。”陶红英见她为难,便不再细问,只道是天机不可泄露。齐乐岔开话题,道:“原来姊姊是大明祟祯皇帝时候进宫的。”陶红英道:“正是,祟祯皇帝出宫之时,挥剑斩断了公主的臂膀。我听公主遭难的讯息,奔去想救她,心慌意乱,重重摔了一跤,额头撞在阶石上,晕了过去。等到醒转,陛下和公主都已不见了,宫中乱成一团,谁也没来理我。不久闯贼进了宫,后来满清鞑子赶跑了闯贼,又占了皇宫。唉,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齐乐道:“……要下手杀自己最宠爱的亲生女儿,可还真不容易。听说祟祯皇帝最后是在煤山吊死的,是不是?”陶红英道:“我也是后来听人说的。满清鞑子由吴三桂引进关来,打走了闯贼,霸占了我大明江山。宫里的太监宫女,十之□□都放了出去,说是怕靠不住。那时我年纪还小,那一摔受伤又重,躺在黑房里,也没人来管。直到三年多之后,才遇到我师傅。”齐乐道:“姊姊,你武功这样高,你师傅他老人家的武功自然更加了不起啦。”陶红英道:“我师傅说,天下能人甚多,咱们的武功,也算不了甚么。我师傅是奉了我太师傅之命,进宫来当宫女的。”挥鞭在空中虚击一鞭,劈啪作响,续道:“我师傅进宫来的用意,便是为了那八部《四十二章经》。”   又绕回四十二章经了。唉,齐乐心中叹息,唯有这事,不能实话告诉她,只好装作无知,问道:“一共八部?”陶红英道:“一共八部。满洲八旗,每一旗的旗主各有一部,共有八部。”齐乐道:“这就是了。我见到鳌拜家里抄出来的那两部经书,书套子的颜色不同,一部是黄套子镶了红边儿,另一部是白套子的。”陶红英道:“原来八部经书的套子,跟八旗的颜色相同,我可从来没见过。”齐乐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便道:“原来你太师傅他老人家诚心拜菩萨。宫里的佛经,那自然特别贵重,有人说是用金子水写的。”岂料陶红英道:“那倒不是。好妹妹,我今天给你说了,你可说什么也不能泄漏出去。你发一个誓来。”齐乐知她要说些什么,其实是一点也不想听,更别提还要发誓赌咒。可眼下又不得不依她,忙道:“皇天后土,齐乐如将姊姊今日告知的秘密泄漏出去,日后下拔舌地狱,天打雷劈。”心想:“你要说的那些我知的比你还早还要详细,怎么也不算秘密了吧,既不是秘密,我发誓什么也没关系吧。”陶红英一笑,说道:“好。我跟你说,满清鞑子进关之时,并没想到竟能得到大明江山。满洲人很少,兵也不多,他们只盼能长远占住关外之地,便已心满意足了,因此进关之后,八旗兵一见金银珠宝,放手便抢。这些财宝,他们都运到了关外,收藏起来。当时执掌大权的是顺治皇帝的叔父摄政王,但是满洲八旗,每一旗各有势力。当时八旗旗主会议,将收藏财物的秘密所在,绘成地图,由八旗旗主各执一幅……”齐乐站起身来,道:“啊,我明白了这八幅地图,便藏在那八部《四十二章经》中。”陶红英道:“好像也并非就是这样。到底真相如何,只有当时这八旗旗主才明白,别说我们汉人中没人知晓,连满洲的王公大臣,恐怕也极少知道。我师傅说,满洲人藏宝的那座山,是他们龙脉的所在。鞑子所以能占我大明江山,登基为皇,全仗这座山的龙脉。咱们如能找到那座宝山,将龙脉截断,再挖了坟,那么满洲鞑子非但做不成皇帝,还得尽数死在关内。这座宝山如此要紧,因此我太师傅和师傅花尽心血,要找到山脉的所在。这个大秘密,便藏在那八部《四十二章经》之中。”齐乐倒还真有些事很好奇,问道:“他们满洲人的事,姊姊,你太师傅又怎会知道?”   陶红英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我太师傅原是锦州的汉人女子,给鞑子掳了去。那鞑子是镶蓝旗的旗主。鞑子进关之后,见到我们中国地方这样大,人这样多,又是欢喜,又是害怕,八旗的旗主接连会议多日,在会中口角争吵,拿不定主意。”齐乐问道:“争吵什么?”陶红英道:“有的旗主想占了整个中国。有的旗主却说,汉人这样多,倘若造起反来,一百个汉人打一个旗人,旗人哪里还有性命?不如大大的抢掠一番,退回关外,稳妥得多。最后还是摄政王拿了主意,他说,一面抢掠,将金银珠宝运到关外收藏,一面在中国做皇帝,如果汉人起来造反,形势危急,旗人便退出山海关。”齐乐道:“原来当时满清对我们汉人真害怕。”   陶红英道:“怎么不怕?他们现在也怕,只不过我们不齐心而已。好妹妹,鞑子小皇帝很喜欢你,如果你能探到那八部经书的所在,咱们把经书盗了出来,去破了鞑子的龙脉,那些金银财宝,便可作为义军的军费。咱们只要一起兵,清兵便会吓得逃出关去。”齐乐听后不以为然,心道若宝藏真问世,义军自己都会打得不可开交,更别指望齐心了。便不接她话,反问道:“姊姊,这宝山的秘密,哪里传出来的?”陶红英道:“我太师傅对我师傅说,那镶蓝旗旗主有一天喝醉了,向他小福晋说,他将来死后,要将一部经书传给小福晋的儿子,不传给大福晋的儿子。小福晋很不高兴,说一部佛经有什么稀罕。那旗主说,这是咱们八旗的命根子,比什么都要紧,约略说起这部佛经的来历。太师傅在窗外听到了,才明白其中的道理。后来太师傅练成了武功,我师傅也已跟她老人家学多年,太师傅便出手盗经,却因此给人打成重伤,临死之前,派我师傅混进宫来做宫女,想法子盗经。镶蓝旗旗主府里有武功高手,只道到宫里盗经容易得手。岂知师傅进宫不久,发觉宫禁森严,宫女决不能胡乱行走,要盗经书是千难万难。她跟我挺说得来,又听我说起大明公主的事,心怀旧主,便收了我做弟子。不过师傅在宫里不久就生病死了。她老人家临死之时,千叮万嘱,要我设法盗经,又说,盗经之事万分艰难,以我一人之力未必可成,要我在宫里收一个可靠的弟子,将经书的秘密流传下来。这一代不成,下一代再干,可别让这秘密给湮没了。”齐乐道:“是,是。这个大秘密倘若失传,未免太可惜了。”陶红英道:“在宫中这些年来,我也没收到弟子。我见到的宫女本已不多,所遇到的,不是蠢笨糊涂,便是妖媚小气,天天只盼望如何能得皇帝临幸,从宫女升为嫔妃。我们这个大秘密,又怎能跟这等人说?近几年来,我常常担心,这般耽误下去,经书的所在固是丝毫得不到线索,连好弟子也收不到一个。将来我死之后,将这大秘密带入了棺材,满洲鞑子坐稳江山,对不起太师傅和师傅那不用说了,更成为汉人的大罪人。好妹妹,我无意之中和你相遇,跟你说了这件大事,心里实在好生欢喜。”齐乐有些动容道:“……这等大秘密姊姊你就这么告诉我了……我……我也很高兴,不过经书什么的,倒不放在心上。”陶红英道:“那你为什么高兴?”齐乐道:“我在这没亲人,有个师傅,又难得见面,现下多了个姊姊,好姊姊,自然高兴得紧。”陶红英十分高兴。微笑道:“我得了个好妹妹,也是高兴得紧。”隔了一会,问道:“你师傅是谁?”齐乐道:“我师傅便是天地会的总舵主,姓陈,名讳上近下南。”   陶红英连陈近南这样鼎鼎大名的人物也是首次听见,点了点头,道:“你师傅既是天地会总舵主,武功必定十分了得。”齐乐道:“只不过我跟师傅时候太短,学不到什么功夫。”齐乐道:“姊姊,你若回宫不便,出宫的话,入了我们的天地会可好?”陶红英一怔,问道:“你为什么要我入天地会?”齐乐道:“天地会的宗旨是反清复明,跟你太师傅,师傅是一般心思。”陶红英道:“那本来也很好,这件事将来再说罢。我现下要回皇宫,你去哪里?”齐乐奇道:“你又回皇宫去,太后可还没死,你不怕?”陶红英叹了口气,道:“我从小在宫里长大,想来想去,只有在宫里过日子,才不害怕。外面世界上的事,我什么也不懂。我本来怕心中这个大秘密随着我带进棺材,现下既已跟你说了,就算给太后杀了,也没什么。再说,皇宫地方大,我找个地方躲了起来,太后找不到我的。”齐乐想了想,道:“好,你回宫去,日后我一定来看你。眼下师傅有事差我去办。”   陶红英于天地会的事不便多问,说道:“将来你回宫之后,在火场上堆一堆乱石,在石堆上插一根木条,木条上画只雀儿,我便知道你回来了。当天晚上,我们便在火场上会面。”齐乐点头道:“好,就这么办。”陶红英略有不舍,道:“好孩子,江湖上风波险恶,你可得一切小心。”齐乐点头道:“是,姊姊,你自己也得小心,太后终究阴险得很,你千万别上她当。”两人驱车来到镇上,齐乐另雇一车,两人分别向东西而别。齐乐见陶红英便要离去,忍不住道:“姊姊!……你,我,我方才心中起了一课,日后你与长公主仍有想见之时。”陶红英听完浑身一震,很是激动的样子,好半晌才红着眼,拉着齐乐道:“好妹妹……你,你肯这么安慰我,我很是开心,只盼真能如你所言。阿姊在宫中等你回来。”说完再次告别离去,齐乐只隐约见她赶车之时,似乎伸袖抹泪。 作者有话要说:  小霸王其乐无穷(~ ̄▽ ̄)~   ☆、粉麝余香衔语燕  佩环新鬼泣啼乌   齐乐在马车中合眼睡了一觉。傍晚时分,忽听得马蹄声响,一乘马自后疾驰而来,奔到近处,听得一个男人大声喝道:“赶车的,车里坐的可是个独身小子?”齐乐认得是刘一舟的声音,心道,我都没跟他抢方怡了,他这是过来做什么?便探出头,问道:“刘大哥,你是找我吗?可是沐王府有事?”只见刘一舟满头大汗,脸上都是尘土。他一见齐乐,叫道:“好,我终于赶到你啦!”纵马绕到车前,喝道:“滚下来!”   齐乐见他神色不善,吃了一惊,心道:“我去,我不跟他抢媳妇怎么还来找我茬?”   刘一舟手中马鞭挥出,向大车前的骡子头上用力抽去。骡子吃痛大叫,人立起来,大车后仰,车夫险些摔将下来。那车夫喝道:“青天白日的,见了鬼么?干什么发横?”刘一舟喝道:“老子就是要发横!”马鞭再挥,卷住了那车夫的鞭子,一拉之下,将他摔在地上,跟着挥鞭抽击,抽一鞭,骂一声:“老子就是要发横!老子就是要发横!”那车夫挣扎着爬不起来,不住口爷爷奶奶的乱叫乱骂。刘一舟的鞭子越打越重,一鞭子下去,鲜血就溅了开来。   齐乐见状,怒从心起:“这人是神经病吗?!自己不高兴,凭什么拿素不相识的人出气?!”便从靴筒中拔出匕首,向刘一舟喝到:“住手!你发的什么神经!一个江湖练家子,居然欺负一个普通百姓!还要脸不要!自己不要脸,也别给江湖中人抹黑!”话音刚落,突然间耳边劲风过去,右脸上火辣辣的一痛,已给打了一鞭。刘一舟一个箭步窜上,左手前探,已抓住她后领。齐乐右手匕首刺出。刘一舟右手顺着她手臂向下一勒,一招“行云流水”,已抓住了她手腕,随即拗转她手臂,匕首剑头对住她喉咙,喝道:“好,我便只打你!”左手啪啪两下,打了她两个耳光。这两下只打得齐乐又气又委屈,长这么大,爸妈也没打过她耳光的。当下便要流下泪来,可她偏偏不要给刘一舟看扁,硬是将眼泪憋了回去,咬咬牙,冷冷道:“刘一舟,你不念救命之恩便也罢了,如今却是发的什么神经,要来羞辱于我!”刘一舟一口唾味吐向她,说道:“呸,你……你……你这小贼,竟敢在皇宫里花言巧语,骗我方师妹,又……又跟她睡在一床,这……这……我……我……非杀了你不可……”额头青筋凸起,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左手握拳,对准了齐乐面门。齐乐当下也是恼火,道:“骗她?!我怎么花言巧语骗她了?我骗她什么了!她有什么好值得我骗!你不知道哪里听来的瞎话,就来跟我撒泼耍横无理取闹!”刘一舟发怒,咬牙说道:“你骗什么?!你骗得我方师妹答应嫁……嫁你做老婆?我亲耳听到方师妹跟小郡主说的,难道有假?!”   原来徐天川同方怡沐剑屏二人前赴石家庄,行出不远,便和吴立身,敖彪,刘一舟三人相遇。吴立身等三人在清宫中身受酷刑,虽未伤到筋骨,但全身给打得皮破肉绽,坐了大车,也要到石家庄去养伤,道上相逢,自有一番欢喜。但方怡对待刘一舟的神情却和往日大不相同,除了见面时叫一声“刘师哥”,此后便十分冷淡,对他再也不瞅不睬。刘一舟几次三番要拉她到一旁,说几句知心话儿,方怡总是陪着沐剑屏不肯离开。刘一舟又急又恼,逼得紧了。方怡道:“刘师哥,从今以后,咱二人只是师兄妹的情份,除此之外,什么也不用提,也不用想。”刘一舟一惊,问道:“那……那是为甚么?”方怡冷冷地道:“不为什么。”刘一舟拉住她手,急道:“师妹,你……”方怡用力一甩,挣脱了他手,喝道:“请尊重些!”   刘一舟讨了个老大没趣,这一晚在客店之中,翻来覆去的难以安枕,心情激荡,悄悄爬起,来到方怡和沐剑屏所住的房的窗下,果然听得二人在低声说话:   沐剑屏道:“你这样对待刘师哥,岂不令他好生伤心?”方怡道:“那有什么法子?他早些伤心,早些忘了我,就早些不伤心了。”沐剑屏道:“你真的决意嫁……嫁给齐乐?她……你能做她老婆?”方怡道:“你自己想嫁给她,因此劝我对师哥好,是不是?”沐剑屏急道:“不,不是的!那么你快去嫁给她好了。”方怡叹了口气,道:“我答应过她的,难道你忘记了?”沐剑屏道:“这话当然说过的,不过我看那……看她只是闹着玩,并不当真。”方怡道:“她当真也好,当假也好。可是咱们既然亲口将终身许了给她,那便决无反悔,自须从一而终,何况……何况……”沐剑屏道:“何况什么??”方怡道:“我仔细想过了,其实,她虽是……,总之,她说话虽是油腔滑调,待咱们二人倒也当真不错。这次分手之后,不知什么时候能再相会。”沐剑屏嘻的一笑,低声道:“师姊,你在想念她啦!”方怡道:“想她便想她,又怎么了?”沐剑屏道:“是啊,我也想着她。我几次邀她,要她跟咱们同去石家庄,她总是说身有要事。师姊,你说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方怡道:“在饭馆中打尖之时,我曾听得她跟车夫闲谈,问起到山西的路程。看来她是要去山西。”沐剑屏道:“她,她一个人去山西,路上要遇到歹人,可怎么办?”方怡叹了口气,道:“我本想跟徐老爷子说,不用护送我们,还是护送她的好,可是徐老爷子一定不会肯的。”沐剑屏道:“师姊。我……我想……”方怡道:“什么?”沐剑屏叹了口气,道:“没什么。”方怡道:“可惜咱们二人身上都是有伤,否则的话,便陪她一起去山西。现下跟吴师叔,刘师哥他们遇上,咱们便不能去找她了。”二人因答应过要替齐乐保守身份的秘密,是以话总没说全。刘一舟听到这里,头脑中一阵晕眩,砰的一声,额头撞在了窗格。方怡和沐剑屏齐声惊问:“什么人?”   刘一舟妒火中烧,便如发了狂一般,只想:“我去杀了这小子,我去杀了这小子!”抢到前院,牵了一匹马,打开客店大门,上马疾奔。他想齐乐既去山西,便向西行。奔到天明,问明了去山西的路程,沿大道追将下来,每见到有单行的大车,便问:“车里坐的可是个独身小子?”齐乐听刘一舟说,只觉得心中一阵翻腾,这是不是说明小郡主能接受自己啦?可是,可是这个方怡真是……自己虽说不大想她嫁给刘一舟,可自己后来不也说过随她去嘛,也没让她立誓赌咒嫁自己,怎么这么死心眼!这还没神龙岛事件呢,就被她给坑了。不过齐乐又转念一想,刘一舟这整个就是个神经病!又在心中冷哼一声,心道:“好,那便你不义来我不仁!整死你可莫要怪我!”   齐乐心中主意转完,便神神秘秘开口笑道:“刘大哥,你可上了你师妹的大当啦。”刘一舟道:“上了什么当?”齐乐道:“方姑娘跟我说,她要好好的气你一气,因为她尽心竭力的救你,可是你半点也不将她放在心上。”刘一舟急道:“哪……哪有此事?我怎不将她放在心上?”齐乐道:“你送过她一根银钗,是吗?银钗头上有朵梅花的。”刘一舟道:“是,是啊!你怎么知道?”齐乐道:“她在宫中混战之时,将银钗掉了,急得什么似的,说道这是她心上人给的东西,说什么也不能掉了,就是拼了命不要,也要去找回来。”刘一舟一呆,沉吟道:“她……她待我这么好?”齐乐道:“当然啦,那难道还有假的?”刘一舟问:“后来怎样?”齐乐道:“你这样扭住我,我痛得要命,怎能说话?”刘一舟道:“好罢!”他听得方怡对待自己如此情深,怒火已消了大半,又想反正齐乐逃不出自己手掌心,就松开了手,问道:“后来怎样?”   齐乐给他握得一条胳膊又痛又麻,慢慢将匕首插入靴筒,见手腕上红红的肿起了一圈手指印,说道:“沐王府的人就爱抓人手腕,你这样,白寒枫也这样。”刘一舟没听明白,也不加理会,又问:“方师妹失了我给她的那根银钗,后来怎样?你快说,别拖拖拉拉的了。”齐乐道:“赶了大半天路,总得坐了下来,慢慢歇一会,才有力气说话。”刘一舟无法,只得跟着她来到树林边的一株大树下,见她在树根上坐了,当即并肩坐在她身畔。此时那车夫早已逃得远远的了。   齐乐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刘一舟当即担心,忙问:“可惜甚么?”齐乐道:“可惜你师妹不在这里,否则她如能和你并肩而坐在这里,跟你谈情说爱,打情骂俏,她心中才真的欢喜了。”刘一舟大乐,忍不住笑了出来,问道:“你怎么知道?”齐乐道:“我听她亲口说过的。那天她掉了银钗,冒着性命危险,冲过了清宫侍卫把守的三道关口,身受重伤,还是杀了三名清宫侍卫,将这根银钗找了回来。我说:‘方姑娘,一根银钗,值得几钱?我送一千两银子给你,这种钗子,咱们一口气去打造它三四千只。你每天头上插十只,天天不同,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天天插的还都是新钗子。’方姑娘说:‘你懂什么,这是我刘师哥送给我的,你送我一千只一万只,就算是黄金钗儿,珍珠钗儿,又哪及得上我刘师哥给我的一只银钗,铜钗,铁钗?’刘大哥,你说这方姑娘可不是挺傻么?”刘一舟听了这番话,只笑得口也合不拢,问道:“怎么……怎么她半夜里同小郡主说话,说的又是另一套?”   齐乐道:“你半夜三更的,在她们房外偷听说话,是不是?”刘一舟脸上微一红,道:“也不是偷听,我夜里起身小便,刚好听见。”齐乐道:“你还好意思说。你什么地方不好小便,到方姑娘窗下去小便,那可不臭气冲天,熏坏了两位闭月羞花的姑娘?”刘一舟道:“是,是!后来我方师妹怎么说?”齐乐道:“你等会,我肚子饿得很,没力气说话,你买些东西给我吃?”刘一舟正听得心花怒放,如何肯走,忙道:“我这里带得有几件作干粮的薄饼,你先吃了,说完话后,到前面镇上,我再好好请你喝酒吃面,还得跟你赔不是。”说着打开背上包裹,取了几张薄饼出来。   齐乐接了一张薄饼,撕了一片,在口中嚼了几下,说道:“这饼咸不咸,酸不酸的,算什么玩意儿?你倒吃给我看看。”将那缺了一角的薄饼给他。刘一舟道:“这饼硬了,味道自然不大好,咱们对付着充充饥再说。”说道将饼撕下一片来吃了。齐乐道:“这几张饼不知怎样?”手上拿着一张饼晃荡,另一只手将几张薄饼翻来翻去的挑选,终于挑了一张,撕开来吃。刘一舟追赶了大半天,肚子早已饿了,拿了一张薄饼也吃,一面吃,一面说道:“难道方师妹跟小郡主这么说,是故意怄我来着?”齐乐道:“我又不是你方师妹肚里的蛔虫,怎么知道她的心思?你是她的亲亲好师哥,怎么你不知道,反而问我?”刘一舟道:“好啦!刚才是我鲁莽,得罪了你,你可别卖关子啦!”齐乐心中不爽道,我要是知道你方师妹心里想的什么,至于给你打这一顿吗!齐乐开口道:“我原……原……唉呀!你这饼不干净啊!”刘一舟道:“什么?”齐乐捂着肚子道:“你这饼哪搞来的?我才吃几口就肚子疼了啊!你故意整我是不是!”刘一舟站起身来,道:“你胡说什么……唔……”说着他晃了两晃,使劲甩了下头,摇摇摆摆的转了个圈子,突然摔倒在地。齐乐哈哈大笑,往他身上使劲踢了一脚,说道:“咦!你的饼里,怎么会有蒙汗药?”刘一舟唔了一声,已是人事不知。   齐乐又踢了两脚,见他全然不动,于是解下他腰带裤带,扒下外衫,将他双足牢牢绑住,又把他双手反绑了。见大树旁有块石头,用力翻开,露出一洞,下面是一堆乱石,将乱石一块块搬出,挖了个五尺来深的洞,怒笑道:“哼,‘老子’是吧?敢称我‘老子’?!看我今天不活埋了你!”将他拖到洞中,竖直站着,将石块泥土扒入洞中,用劲踏实,泥土直埋到他上臂,只露出了头和肩膀。   齐乐忙活完歇了片刻,走到溪水旁,将刘一舟的长袍浸湿了,回到他身前,扭绞长袍,将溪水淋在他头上。   刘一舟给冷水一激,慢慢醒转,一时不明所以,欲待挣扎,却是丝毫动弹不得。只见齐乐抱膝坐在一旁,笑吟吟地瞧着自已,过了一阵,才明白着了她道儿,又挣了几下,直是纹风不动,说道:“好兄弟,别开玩笑啦!”   齐乐笑道:“现下,我又是好兄弟了?”刘一舟吓得魂飞天外,叫道:“好兄……齐……齐兄弟,齐香主,请你瞧着沐王府的情份,高……高抬贵手。”齐乐道:“我从皇宫里将你救出来,你却恩将仇报,想要杀我。你叫我瞧着沐王府的情份……刚才你拿住我时,怎地又不瞧着天地会的情份了?”刘一舟道:“确实是我不是,是在下错了!请……请……请你原谅。”齐乐提起他辫子,一刀割去。那匕首锋利无比,嗤的一声便将辫子切断,再在他头顶来回推动,片刻之间,头发纷落,已剃成个秃头。齐乐慢悠悠道:“你看,曹操马匹踏田,以发代首,这……我可是抬过贵手了。”说着,手一松,手中匕首便垂直下落,贴着他眼前,直插入土,只吓得刘一舟哭爹喊娘,胡乱叫喊:“不要抬了,不要抬了,求齐香主您收回贵手!”   齐乐道:“好,咱们好抬好收。”说话间不着痕迹地,淡淡向后瞥了一眼。“我问你,方怡姑娘是谁的老婆?”刘一舟道:“这个……这个……”齐乐大声道:“什么这个那个?快说!”提起匕首,在他脸上挥来挥去.刘一舟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小鬼是个太监,让他占些口头便宜便了,否则他真的一剑挥来,自己少了个鼻子或是耳朵,那可糟糕之极,忙道:“她……她自然是齐香主……是齐香主你的夫人。”齐乐笑道:“她,她是谁?你说得明白些。我可听不懂光头和尚含含糊糊的说话。”刘一舟道:“方怡方师妹,是你齐香主的夫人。”齐乐又道:“咱们可得把话说明白了。你是不是我的朋友?”刘一舟听她口气松动,心中大喜,忙道:“小人本来不敢高攀。齐香主倘若肯将在下当作朋友,在下……在下自然是求之不得。”齐乐道:“我把你当作朋友。江湖上朋友讲义气,是不是?”刘一舟忙道:“是,是。好朋友该当讲义气。”齐乐道:“朋友妻,不可戏。以后你如再向我老婆贼头贼脑,不三不四,那算什么?你发下一个誓来!”刘一舟暗暗叫苦,心想又上了他的当。齐乐道:“你不说也不打紧,我早知你鬼鬼祟祟,不怀好意。”刘一舟见她又舞动匕首,眼前白光闪闪,忙道:“没有,没有。对齐香主的夫人,在下决计不敢心存歹意。”齐乐道:“你知道怎么做了?”刘一舟苦着脸道:“以后我如再向方师妹多瞧一眼,多说一句话,我……我便是乌龟**蛋!”齐乐哈哈一笑,道:“既是这样,那就饶了你吧,便只割一只耳朵让你长记性好了。”突然之间,树林中一个女子声音喝道:“够了!”齐乐听得是方怡的声音,心道,你们终于舍得现身了。转过头去,只见林中走出三个人来,当先一人正是方怡,其后是沐剑屏和徐天川。隔了一会,又走出两人,却是吴立身和敖彪。他五人躲在林中已久,早将齐刘二人的对答听得清清楚楚。齐乐似笑非笑道:“原来你们早在这里了。”说话间将匕首插入靴筒。   徐天川急忙过去,双手扒开刘一舟身畔的石块泥土,将他抱起,解开绑在他手脚上的腰带。刘一舟羞愧难当,低下头,不敢和众人目光相接。   吴立身铁青了脸,说道:“刘贤侄,咱们的性命是齐香主救的,怎地你恩将仇报,以大欺小,对他又打又骂,又扭他手臂?你师傅知道了,会怎么说?”一面说,一面摇头,语气甚是不悦,又道,“咱们江湖上混,最讲究的便是‘义气’两字,怎么可以争风吃醋,对好朋友动武?忘恩负义,那是连猪狗也不如!”说着呸的一声,在地下吐了口唾沫。他越说越气,又道,“昨晚你半夜里这么火爆霹雳的冲了出来,大伙儿就知道不对,一路上寻来,你将齐香主打得脸颊红肿,又扭住他手臂,用剑尖指着他喉咙,倘若一个失手,竟然伤了他性命,那怎么办?”刘一舟气愤的道:“一命抵一命,我赔他一条性命便是。”吴立身怒道:“嘿,你倒说得轻松自在,你是什么英雄好汉了?凭你一条命,抵得过人家天地会十大香主之一的齐香主?再说,你这条命是哪来的?还不是齐香主救的?你不感恩图报,人家已经要瞧你不起,居然胆敢向齐香主动手?”   刘一舟给齐乐逼得发誓赌咒,当时命悬人手,不得不然,此刻身得自由,想到这些言语都已给方怡听了去,实是羞愤难当,吴立身虽是师叔,但听他唠唠叨叨的教训个不休,不由得恼羞成怒,把心一横,恶狠狠的道:“吴师叔,事情是做下来了,人家姓齐的可没伤到一根寒毛。你老人家瞧着要怎么办,就怎么办罢!”吴立身跳了起来,指着他脸,叫道:“刘一舟,你对师叔也这般没上没下。你要跟我动手,是不是?”刘一舟道:“我又不是你的对手。”吴立身更加恼怒,厉声道:“倘若你武功胜得过我,那就要动手了,是不是?你在清宫贪生怕死,一听到杀头,忙不迭的大声求饶,赶着自报姓名。我顾着柳师哥的脸面,这件事才绝口不提。哼,哼!你不是我弟子,算你运气。”那显然是说,你如是我弟子,早就一刀杀了。刘一舟听他揭破自己在清宫中胆怯求饶的丑态,低下了头,脸色苍白,默不作声。   齐乐见自己占足了上风,笑道:“好啦,好啦,吴老爷子,刘大哥跟我闹着玩的,当不得真。我向你讨个情,别跟柳老爷子说。”吴立身道:“齐香主这么吩咐,自当照办。”转头向刘一舟道:“你瞧,人家齐香主毕竟是做大事的,度量何等宽大?”   齐乐向方怡和沐剑屏笑道:“你们怎么也到这里来啦?”方怡道:“你过来,我有句话跟你说。”齐乐闻言,笑嘻嘻地摇了摇头,非但不走近,反而更退两步。刘一舟见方怡当着众人之前对齐乐如此亲热,手按刀柄,忍不住要拔刀上前拚命。可又见齐乐并不配合方怡,也不知是什么情况,便又按捺下来。只见方怡不悦道:“你这是做什么?”齐乐笑眯眯道:“我可不要过去挨你的打。”方怡柳眉竖起,问道:“我却为何要打你?”齐乐笑笑不说话,方怡见状,便知齐乐心下已然明了,又知道了她方才肯定早知自己一行人在后,故意逼着刘一舟说了那些。就涨红了脸,怒道:“你拿我当什么人?你跟刘师哥说什么了?背着人家,拿我这么糟蹋轻贱?”齐乐道:“我可没说什么不好的话。”方怡道:“还说没有呢,我一句句都听见了。你……你……你们两个都不是好人。”又气又急,流下泪来。   徐天川心想这是小儿女们胡闹,算不得什么大事,可别又伤了天地会和沐王府的和气,当下哈哈大笑,说道:“齐香主和刘师兄都吃了点小亏,就算是扯了个直。徐老头可饿得狠了,咱们快找饭店,吃喝个痛快。”   突然间一阵东北风吹过,半空中飘下一阵黄豆般的雨点来。徐天川抬头看天,道:“十月天时,平白无端的下这阵头雨,可真作怪。”眼见一团团乌云涌将过来,又道,“这雨只怕不小,咱们得找个地方躲雨。”七人沿着大道,向西行去。方怡,沐剑屏伤势未愈,行走不快。那雨越下越大,偏生一路上连一间家舍,一座凉亭也无,过不多时,七人都已全身湿透。   七人又行了一会,听得水声,来到一条河边,见溯河而上半里处有座小屋。七人大喜,加快了脚步,行到近处,见那小屋是座东歪西倒的破庙,但总是个避雨处,虽然破败,却也聊胜于无。庙门早已烂了,到得庙中,触鼻尽是霉气。   方怡行了这一会,胸口伤处早已十分疼痛,不由得眉头紧蹙,咬住了牙关。徐天川拆了些破桌破椅,生起火来,让各人烤干衣衫。但见天上黑云越聚越浓,雨下得越发大了。徐天川从包裹中取出干粮面饼,分给众人。刘一舟将辫根塞在帽子之中,勉强拖着一条辫子。齐乐笑吟吟地对他左瞧右瞧。   沐剑屏笑道:“刚才你在刘师哥的薄饼之中,做了什么手脚?”齐乐瞪眼道:“没有啊,我会做什么手脚?”沐剑屏道:“哼,还不认呢?怎地刘师哥又会中蒙汗药晕倒?”齐乐道:“他中了蒙汗药么?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我瞧不会罢,他这不是好端端的坐着烤火?”沐剑屏呸了一声,佯嗔道:“就会假痴假呆,不跟你说了。”   方怡在一旁坐着,也是满心疑惑。先前刘一舟抓住齐乐等情状,他们只远远望见,看不真切,后来刘齐二人并排坐在树下说话,他们已蹑手蹑脚的走近,躲在树林里,眼见一张张薄饼都是刘一舟从包裹里取出,他又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齐乐,防她逃走,怎么一转眼间,就会昏迷晕倒?   齐乐笑道:“说不定是刘师兄有羊癫疯,突然发作,人事不知。”刘一舟大怒,霍地站起,指着她喝道:“你……你这小……”   方怡瞪了齐乐一眼,道:“你过来。”齐乐道:“你不打我,我才过去。”方怡道:“你不可再说损刘师哥的话,姑……姑且你也算是读过书的人,也不修些口德。”齐乐伸了伸舌头,便不说话了。刘一舟见方怡两次帮着自己,心下甚是受用,寻思:“这小鬼又阴又坏,方师妹毕竟还是对我好。”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七人围着一团火坐地下,破庙中到处漏水,极少干地。突然齐乐头顶漏水,水点一滴滴落向她肩头。她向左让了让,但左边也在漏水。方怡道:“你过来,这边不漏水。”顿了顿,又道,“不用怕,我不打你。”齐乐一笑,坐到她身侧。   方怡凑嘴到沐剑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沐剑屏咭的一笑,点点头,凑嘴到齐乐耳边,低声便要说话,齐乐却抢先打断她,道:“你先别说,让我猜猜,是不是你方师姊说,她跟我是自己人,才打我管我,叫我别得罪了刘师哥,还问我懂不懂她的意思?”沐剑屏被齐乐说得呆住,呆呆地道:“怎么这个你也猜得出来?”齐乐笑笑不答话,在她耳边故意道:“甚么自己人?我可不懂。”沐剑屏将话传了过去,又把刚才齐乐猜对的事跟方怡说了,方怡听完白了她一眼,向沐剑屏道:“你跟她说,她就是喜欢作怪。”沐剑屏又将话传过。齐乐听完也自对方怡笑笑,却在沐剑屏耳边道:“方姑娘跟我是自己人,那么你呢?”沐剑屏红晕上脸,呸的一声,伸手打她。齐乐笑着侧身避过,只见沐剑屏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火光照映之下,说不尽的娇美。   刘一舟所坐处和她三人相距颇远,伸长了脖子,隐隐约约的似乎听到甚么“刘师哥”,甚么“自己人”,此外再也听不到了。瞧她三人嘻嘻哈哈,神态亲密,显是将自己当做了外人,忍不住又是妒恨交作。   方怡又在沐剑屏耳边低声道:“你问她,到底使了什么法儿,才将刘师哥迷倒。”齐乐见方怡一脸好奇之色,终于悄悄对沐剑屏说了:“我甩饼玩儿之时,左手已抓了一把蒙汗药,回头去翻薄饼,饼上自然涂了药粉。我吃的那张饼,只用右手拿,左手全然不碰。这可懂了吗?”沐剑屏道:“原来如此。”传话之后,方怡又问:“你哪里来的蒙汗药?”齐乐道:“宫里侍卫给的,救你刘师哥,用的就是这些药粉。”这时大雨倾盆,在屋顶上打得哗啦啦急响,齐乐的嘴唇直碰到沐剑屏耳朵,所说的话才能听到。   刘一舟心下焦躁,霍地站起身来,背脊重重在柱子上一靠,突然喀喇喇几声响,头顶掉下几片瓦来。这座破庙早已朽烂,给大雨一浸,北风一吹,已然支撑不住,跟着一根根椽子和瓦片砖泥纷纷跌落。徐天川叫道:“不好,这庙要倒,大家快出去。”   七人奔出庙去,没走得几步,便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庙顶塌了一大片,跟着又有半堵墙倒了下来。   便在此时,只听得马蹄声响,十余乘马自东南方疾驰而来,片刻间奔到近处,黑暗中影影绰绰,马上都骑得有人。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啊哟,这里本来有座小庙,可以躲雨,偏偏又倒了。”另一人大声问道:“喂,老乡,你们在这里干甚么?”徐天川道:“我们在庙里躲雨,这庙临时塌了下来,险些儿都给压死了。”马上一人骂道:“他**,落这样大雨,老天爷可不是疯了。”另一人道:“赵老三,除了这小庙,附近一间屋都没有?有没有山洞什么的?”那苍老声音道:“有……有是有的,不过也同没有差不多。”一名汉子骂道:“你**的,到底有是没有?”那老头道:“这里向西北,山坳中有一座鬼屋,是有恶鬼的,谁也不敢去,那不是跟没有差不多?”鬼屋?听到这齐乐的心不由跳了一下,难道是庄家大屋?那这些人不就是……?!   马上众人大声笑骂起来:“老子才不怕鬼屋哩。有恶鬼最好,揪了出来当点心。”又有人喝道:“快领路!又不是洗澡,在这大雨里泡着,你道滋味好得很么?”赵老三道:“各位爷们,老儿没嫌命长,可不敢去了。我劝各位也别去罢。这里向北,再行三十里,便有市镇。”马上众人都道:“这般大雨,哪里再挨得三十来里?快别罗嗦,咱们这许多人,还怕什么鬼?”赵老三道:“好罢,大伙儿向西北,拐个弯儿,沿山路进坳,就只一条路,不会错的……”众人不等他说完,已纵马向西北方驰去。赵老三骑的是头驴子。微一迟疑,拉过驴头,回头向东南方来路而去。   徐天川道:“吴二哥,齐香主,咱们怎么办?”吴立身道:“我看……”随即想起,该当由齐乐出主意才是,跟着道:“请齐香主吩咐,该当如何?”齐乐也不知到底当不当去庄家,可这雨确实浇人,方沐二人也有伤在身,沐剑屏更是不住发颤,便不再多想,道:“平生未作亏心,半夜敲门也不惊。怕什么妖魔鬼怪?在雨中再淋得半个时辰,人人都非生病不可。”   七人依着赵老三所说,向西北走进了山坳,黑暗中却寻不到道路,但见树林中白茫茫的,有一条小瀑布冲下来。众人沿着瀑布走上坡去,听得左首树木中有马嘶之声,知道那十几个乘马汉子便在那边。徐天川心想:“这批人不知是什么来头。”但想自己和吴立身联手,寻常武师便有几十人也不放在心上,当下踏水寻路,高一脚低一脚的向林中走去。   一到林中,更加黑了,只听得前面敲门,果然有屋。齐乐忐忑不已,忽觉有人伸手过来,拉住了她手,那手掌软绵绵地,跟着耳边有人柔声道:“别怕!”正是方怡。齐乐愣了愣,不由得有些心软,觉得方怡也并不是那么坏,心中对她成见摒除一些。   但听敲门之声不绝,始终没人开门,七人走到近处,只见黑沉沉的一大片屋子。   一众乘马人大声叫嚷:“开门,开门!避雨来的!”叫了好一会,屋内半点动静也无。一人道:“没人住的!”另一人道:“赵老三说是鬼屋,谁敢来住?跳进墙去罢!”白光闪动,两人拔出兵刃,跳进墙去,开了大门,众人一涌而进。   徐天川心想:“这些人果是武林中的,看来武功也不甚高。”便领头欲跟着进去。岂料齐乐忽地拉住他,摇摇头。刘一舟忍不住在旁讥讽:“有些人说着不怕鬼怪,可胆子其实也是小得很,一间破屋却也不敢进。”说完还为了挽回自己在方怡心中形象,抢先迈步进去。   齐乐白了他一眼,不再去理他。反是拉了余下六人到一旁屋檐下,低声嘱咐:“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咱们一会去了里面,不论见着什么,听着什么,都莫要慌张害怕。至于那伙人马,咱们则能避就避,不与他们打交道是最好。”方怡见过齐乐的“本事”,有些紧张道:“你可是对这大屋知道些什么?”齐乐想,这庄家遗孀是刻意低调在此,我还是不要说破为好。便安慰:“这里是有些东西,可是不会害人,你不必害怕。”齐乐这样一说方沐二人更是紧张,虽说齐乐说得是信心满满,可毕竟鬼怪之物,大家都没见过,自然还是有些害怕。吴立身与敖彪二人倒是因为没见过齐乐的“神算”,只觉得她神神叨叨的,认为是小孩把戏,又在开些玩笑,没往心里去。   如此嘱咐完,众人进了大屋。大门里面是个好大的天井,再进去是座大厅。有人从身边取出油包,解开来取出火刀火石,打着了火,见厅中桌上有蜡烛,便去点燃了。众人眼前突现光亮,都是一阵喜慰,见厅上陈设着紫檀木的桌椅花几,竟是大户人家的气派。   徐天川心下嘀咕:“桌椅上全无灰尘,地下打扫得这等清洁,屋里怎会没人?”又想起齐乐的嘱咐,便提高了些防备。   只听一名汉子说道:“这厅上干干净净,屋里有人住的。”另一人大声嚷道:“喂,喂,屋里有人吗?屋里有人么?”大厅又高又大,他大声叫嚷,隐隐竟有回声。回声一止,四下除了大雨之声,竟无其他声息。众人面面相觑,都觉颇为古怪。   一名白发老者问徐天川道:“你们几位都是江湖上的朋友么?”齐乐虽是嘱咐对这些人是能避则避,可对方毕竟开口问起,都是江湖中人,自己也不好不答,徐天川便道:“在下姓许,这几个有的是家人,有的是亲戚,是去山西探亲,不想遇上了这场大雨。”那老者点了点头,见他们七人中有老头有小,又有女子,也不起疑心,说道:“这屋子可有点儿古怪。”   又有一名汉子叫道:“屋里有人没有?都死光了吗?”停了片刻,仍是无人回答。死光了?听到这,齐乐冷笑乜了那汉子一眼。那老者坐在椅上,指着六个人道:“你们六个到后面瞧瞧去!”六名汉子拔兵刃在手,向后进走去。六人微微弓腰,走得甚慢,神情颇为戒惧。耳听得踢门声,喝问声不断传来,并无异状,声音越去越远,屋子极大,一进走不到尽头。那老者指着另外四人道:“找些木柴来点几个火把,跟着去瞧瞧。”那四人奉命而去。   齐乐等七人坐在大厅长窗的门槛上,谁也不开口说话。徐天川见那群人中有十人走向后进,厅上尚有八人,穿的都是布袍,瞧模样似是什么帮会的帮众,又似是镖局的镖客,却没押镖,一时摸不清他们路子。   沐剑屏忍不住道:“齐……齐大哥,你说这屋真有鬼么?”齐乐还没回答,刘一舟抢着说话:“当然有鬼!什么地方没死过人?死过人就有鬼。”沐剑屏打了个寒噤,身子一缩。刘一舟道:“天下恶鬼都欺善怕恶,专管迷小孩子。大人阳气盛,吊死鬼啦,大头鬼啦,就不敢抬惹大人。”刘一舟只当齐乐是比自己小多了的。齐乐从衣襟底下伸手过去,握住了沐剑屏,说道:“人怕鬼,鬼更怕人呢。一有火光,鬼就逃走了。”   只听脚步声响,先到后面察看的六名汉子回到厅上,脸上神气透着十分古怪,七嘴八舌的说道:“一个人也没有,可是到处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床上铺着被褥,床底下有鞋子,都是娘儿们的。”“衣柜里放的都是女人衣衫,男人衣服却一件也没有!”这下齐乐更加肯定了,这里必定就是庄家大宅,只是不知双儿她们几时会出来。   刘一舟大声叫道:“女鬼!一屋子都是女鬼!”众人一齐转头瞧着他,一时之间,谁都没出声。突然听得后面四人怪声大叫,那老者一跃而起,正要抢到后面去接应,那四人已奔入厅,手中火把都熄灭,叫道:“死人,死人真多!”脸上尽是惊惶之色。   那老者沉着脸道:“大惊小怪,我还道是遇上了敌人呢。死人有什么可怕?”一名汉子道:“不是可怕,是……是稀奇古怪。”那老者道:“什么稀奇古怪?”另一名汉子道:“东边的一间屋子里都……都是死人灵堂,也不知共有多少。”那老者沉吟道:“有没有死人和棺材?”两名汉子对望了一眼,齐道:“没……没瞧清楚,好像没有。”那老者道:“多点几根火把,大伙儿瞧瞧去。说不定是座祠堂,那也平常得很。”他虽说得轻描淡写,但语气中也显得大为犹豫,似乎明知祠堂并非如此。他手下众汉子便在大厅拆桌拆椅,点成火把,向后院涌去。   徐天川心下不由对齐乐更是佩服。道:“我去瞧瞧,各位在这里待着。”跟着众人之后走了进去。   敖彪问道:“师傅,这些人是什么路道?”吴立身摇头道:“瞧不出,听口音似乎是鲁东,关东一带的人,不像是六扇门的鹰爪。莫非是私枭?可又没见带货。”刘一舟道:“那一伙人也没什么大不了,倒是这屋中的大批女鬼,可厉害着呢!”说道向齐乐伸了伸舌头。方怡见了,便紧了紧握住齐乐的手。沐剑屏颤声道:“刘……刘师哥,你别老是吓人,好不好?”刘一舟道:“小郡主,你不用担心,你是金枝玉叶,什么恶鬼见了你都远远避开,不敢侵犯。恶鬼最憎的就是不男不女的太监。”方怡柳眉一轩,脸有怒色,待要说话,却被齐乐扯了扯衣袖,见她轻笑着摇了摇头,就忍住了。   过了好一会,才听得脚步声响,众人回到大厅。徐天川低声道:“七八间屋里,共有三十来座灵堂,每座灵堂都供了五六个、七八个牌位,看来每一座灵堂上供的是一家死人。”刘一舟道:“嘿嘿,这屋子里岂不是有几百个恶鬼?”徐天川摇了摇头,他见多识广,可从未听见过这等怪事,过了一会,缓缓的道:“最奇怪的是,灵堂前都点了蜡烛。”方怡,沐剑屏二人同时惊叫出来。   一名汉子道:“我们先前进去时,蜡烛明明没点着。”那老者道:“你们没记错?”四名汉子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摇了摇头。那老者道:“不是有鬼,咱们遇上了高人。顷刻之间,将三十几座灵堂中的蜡烛都点燃了,这身手可也真敏捷得很。许老爷子你说是不是呢?”最后这句话是向着徐天川而说。徐天川假作痴呆,说道:“咱们恐怕冲撞了屋主,不……不妨到灵堂前磕……磕几个头。”   雨声之中,东边屋中忽然传来了几声女子啼哭,声音甚是凄切,虽然大雨渐沥,这几下哭声却听得清清楚楚。刘一舟只吓得张口结舌,脸色大变。众人面面相觑,都是毛骨悚然。过了片刻,西边屋中又传出女子悲泣之声。刘一舟,敖彪以及两名汉子齐声叫道:“鬼哭!”   那老者哼了一声,突然大声道:“咱们路经贵处,到此避雨,擅闯宝宅,特此谢过,贤主人可肯赐见么?”这番话中气充沛,远远送了出去,过了良久后面没丝毫动静。那老者摇了摇头,大声道:“这里主人既然不愿接见俗客,咱们可不能擅自骚扰,便在厅上避一避雨,一等天明雨停,大伙儿尽快动身。”说道连打手势,命众人不可说话,侧耳倾听,过了良久,不再听到啼哭之声。   一名汉子低声道:“章三爷,管他是人是鬼,一等天明,一把火,把这鬼屋烧成**的一片白地。”那老者摇手道:“咱们要紧事情还没办,不可另生枝节。坐下来歇歇罢!”众人衣衫尽湿,便在厅上生起火来。有人取出个酒葫芦,拔开塞,递给那老者喝酒。   那老者喝了几口酒,斜眼向徐天川瞧了半晌,说道:“许老爷子,你们几个是一家人,怎地口音不同?你是京城里的,这几位却是云南人?”   徐天川笑道:“老爷子好耳音,果然是老江湖。我大妹子嫁在云南。这位是我妹夫。”说道向吴立身一指,又道:“我妹夫,外甥他们都是云南人。我二妹子可又嫁在山西。天南地北的,十几年也难得见一次面。我们这次是上山西探我二妹去。”他说吴立身是他的妹夫,那是客气话,当时北方风俗,叫人大舅子,小舅子便是骂人。   那老者点点头,喝了口酒,眯着眼睛道:“几位从北京来?”徐天川道:“正是。”那老者道:“在道上可见到一个太监?”   此言一出,徐天川等心中都是一凛,幸好那老者只注视着他,而徐天川脸上神色不露,敖彪,沐剑屏脸上变色,旁人却未曾留意。徐天川道:“你说太监?北京城里,老的小的,太监可多得很啊,一出门总撞到几个。”那老者道:“我问你在道上可曾看到,不是说北京城里。”徐天川笑道:“老爷子,你这话可不在行啦。大清的规矩,太监一出京城,就犯死罪。太监们可不像明朝那样威风十足了。现下哪个太监敢出京城一步?”那老者“哦”了一声,道:“说不定他改装了呢。”徐天川连连摇头,说道:“没这个胆子,没这个胆子!”顿了一顿,问道,“老爷子,你找的是怎么个小太监?等我从山西探了亲,回到京城,帮你打听打听。”那老者道:“哼哼,多谢你啦,就不知有没有那么长的命。”说着闭目不语。   徐天川心想:“这批人既不是天地会,又不是沐王府的,十之□□,没安着善意,可得查问个明白。最怕是冲着齐香主来的。”就开口道:“老爷子,北京城里的小太监,只有一位大大的出名。他大名儿传遍了天下,想来你也听到过,那便是杀了奸臣鳌拜,立了大功的那一位。”那老者睁开眼睛,道:“嗯,你说的是小桂子公公?”徐天川道:“不是他还有谁呢?这人有胆有勇,武艺高强,实在了不起!”那老者道:“这人相貌怎样?你见过他没有?”徐天川道:“哈,这桂公公天天地北京城里溜达,北京人没见过他的,只怕没几个。这桂公公又黑又矮,是个小胖子,少说也有十□□啦。”   方怡握着齐乐的手掌紧了一紧,沐剑屏的手肘在她背心轻轻一撞,都是暗暗好笑。齐乐本来就一直在想庄家之事,这时见徐天川没事去惹那些神龙教的人,一时只剩等会儿会不会动手的担忧了。她就是知道因为这次动手方沐二人便被抓去了神龙岛,是以自己刻意避开,再三叮嘱莫要招惹这些人,真是不知怎么徐天川又忍不住了!   那老者道:“是么?我听人说的,却是不同。听说这桂公公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孩,就是狡猾机伶,只怕跟你那个外甥倒有几分相像,哈哈!”说着向齐乐瞧去。刘一舟忽道:“听说那小桂子卑鄙无耻,最会使蒙汗药。他杀死鳌拜,便是先用药迷倒的,否则这小贼又胆小又怕鬼,怎杀得了鳌拜?”向齐乐笑吟吟地道:“表弟,你说是不是呢?”齐乐心下叫苦,知道糟了!果不其然,吴立身闻言大怒,反手一掌,向刘一舟脸上打去。刘一舟低头避开,右足一弹,已站了起来。吴立身这反手一掌,乃是一招“碧鸡展翅”,刘一舟闪避弹身,使的是招“金马嘶风”,都是“沐家拳”招式。一个打得急,一个避得快,不知不觉间都使出了本门拳法。   那姓章老者霍地站起,笑道:“好啊,众位乔装改扮得好!”他这一站,手下十几人跟着都跳起身来。那老者喝道:“都拿下了!一个都不能放走。”   吴立身从怀中抽出短刀,将头向左一摇,砍翻了一名汉子,向右一摇,又一名汉子咽喉中刀倒地。那老者双手在腰间摸出一对判官笔,双笔互擦,发出滋滋之声,双笔左点吴立身咽喉,右取徐天川的胸口,以一攻二,身手快捷。徐天川向右一冲,左手向一名大汉眼中抓去。那大汉后仰急避,手中单刀已被夺去,腰间一痛,自己的刀已斩入了自己肚子。那边敖彪也已跟人动上手。刘一舟微一迟疑,解下软鞭,上前厮杀。对方虽然为多,但只那老者和吴立身斗了个旗鼓相当,余下众人都武功平平。   齐乐握了匕首在手,护在方沐二人身前,低声说道:“今日咱们皆有一劫,若是最终仍是避不过,你们无论如何都需记住,天涯海角,万事有我,莫要心忧!”   说话功夫,忽听得滋滋连声,那老者已跳在一旁,两枝判官笔互相磨擦,他手下众人齐往他身后挤去,迅速之极的排成一个方阵。这些人只几个箭步,便各自站定了方位,十余人既不推拥,亦无碰撞,足见平日训练有素,在这件事上着实花过了不少功夫。   徐天川和吴立身都吃了一惊,退开几步。敖彪奋勇上前,突然间方阵中四刀齐出,二斩其肩,二砍其足,配合得甚是巧妙,中间二枪则架开了他砍去一刀。敖彪“啊”的一声叫,肩头中刀。吴立身急叫:“彪儿后退!”敖彪向后跃开。战局在一瞬之间,胜负之势突然逆转。   徐天川站在齐乐和二女前相护,察看对方这阵法如何运用。只见那老者右手举起判官笔,高声叫道:“洪教主万年不老,永享仙福,寿与天齐!”那十余汉子一齐举起兵刃,大呼:“洪教主寿与天齐,寿与天齐!”声震屋瓦,状若颠狂。徐天川心下骇然,不知他们在捣什么鬼。齐乐此时脱口而出:“他们是神龙教的!”那老者脸上变色,说道:“你也知道神龙教的名头!”高举右手,又呼,“洪教主神通广大,我教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无坚不摧,无敌不破。敌人望风披靡,逃之夭夭。”   徐天川等听得他们每念一句,心中就是一凛,但觉这些人的行为稀奇古怪,从所未有,临敌之际,居然大声念起书来。齐乐叫道:“这些人会念咒,别上了他们当!”   却听那老者和众人越念越快,已不再是那老者念的一句,众人跟一句,而是十余人齐声念诵:“洪教主神通护佑,众弟子勇气百倍,以一当百,以百当万,洪教主神目如电,烛照四方。我弟子杀敌护教,洪教主亲加提拔,升任圣职。我教弟子护教而死,同升天堂!”突然间纵声大呼,疾冲而出。   吴立身,徐天川等挺兵刃相迎,可是这些人在这顷刻间,竟然武功大进,钢刀砍杀,短□□到,都比先前劲力加了数倍,如痴如狂,兵刃乱砍乱杀。不数合间,敖彪和刘一舟已被砍倒,跟着齐乐,方怡,沐剑屏也都给一一打倒。方怡伤腿,沐剑屏伤臂。齐乐背心上给戳了一枪,幸好有宝衣护身,这一枪没戳入体内,但来势太沉,立足不定,俯身跌倒。过不多时,吴立身和徐天川也先后受伤。那老者接连出指,点了各人身上要穴。   众汉子齐呼:“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寿与天齐!”呼喊完毕,突然一齐坐倒,各人额头汗水有如泉涌,呼呼喘气,显得疲累不堪。这一战不到一盏茶时分便分胜败,这些人却如激斗了好几个时辰一般。齐乐心中连连叫苦:“ 这拓麻到底是什么鬼,义和团神打嘛?!太不科学啦!”   那老者坐在椅上闭目养神,过了好一会才站起身来,抹去了额头汗水,在大厅上走来走去,又过了好一会,他手下众人纷纷站起。那老者向着徐天川等:“你们跟着我念!听好了,我念一句,你们跟一句。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徐天川骂道:“邪魔歪道,装神弄鬼,要老子跟着捣鬼,做你娘的清秋大梦!”那老者起判官笔,在他额头一击,咚的一声,鲜血长流。徐天川骂道:“狗贼,妖人!”   那老者问吴立身道:“你念不念?”吴立身未答先摇头。那老者提起判官笔,也在他额头一击,再问敖彪时,敖彪骂道:“你**的寿与狗齐!”那老者大怒,判官笔击下时用力甚重,敖彪立时晕去。吴立身喝道:“彪儿好汉子!你们这些只会搞妖法的家伙,他**,有种就把我们都杀了。”   那老者举起判官笔,向刘一舟道:“你念不念?”刘一舟道:“我……我……我……”那老者道:“你说: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刘一舟道:“洪教主……洪教主……”那老者将判官笔的尖端在他额头轻轻一戳,喝道:“快念!”刘一舟道:“是,是,洪教主……洪教主寿与天齐!”   那老者哈哈大笑,说道:“毕竟识时务的便宜,你这小子少受了皮肉之苦。”走到齐乐面前,喝道:“小鬼头,你跟着我念。”齐乐道:“用不着你念。”那老者怒道:“什么?”举起了判官笔。齐乐大声念道:“齐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永享仙福。齐教主战无不胜,胜无不战,齐教主攻无不克,克无不攻。齐教主提拔你们大家,大家同升天堂……”她一溜话说得飞快,又把齐教主这个“齐”字说得含含糊糊,只是鼻孔中这么一哼,那老者却哪知她弄鬼,只道她说的是“洪教主”,听她这么一连串的念了出来,哈哈大笑,赞道:“这小孩儿倒挺乖巧。”   他走到方怡身前,摸了摸下巴,道:“唔,小妞儿相貌不错,乖乖跟我念罢。”方怡将头一扭,道:“不念!”那老者举起判官笔欲待击下,烛光下见到她娇美的面庞,心有不忍,将笔尖对准了她面颊,大声道:“你念不念?你再说一句‘不念’,我便在你脸蛋上连划三笔。”方怡倔强不念,但“不念”二字,却也不敢出口。老者道:“到底念不念?”齐乐道:“我代她念罢,包管比她自己念得还要好听。”那老者道:“谁要你代?”提起判官笔,在方怡肩头一击。方怡痛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忽有一人笑道:“章三爷,这妞儿倘若不念,咱们便剥她衣衫。”余人齐叫:“妙极,妙极!这主意不错。”齐乐忽道:“你们要找的小太监,我知道在哪里。”那老者忙问:“你知道?在哪里?快说,快说!”齐乐道:“你答应不再难为这二位姑娘,我便跟你说,否则你就杀了我,也不说。”方怡尖声道:“齐乐,不用你管我。”那老者笑道:“好,我答应你不难为这二个姑娘。”齐乐道:“你说话可要算数。”那老者道:“我姓章的说过的话,自然算数。那小太监,就是擒杀鳌拜,皇帝十分宠幸的小桂子,你当真知道他在哪里?”齐乐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那老者跳起身来,指着齐乐,道:“就……就……是你?”脸上一副惊喜交集之色。方怡道:“凭她这样个小孩,怎杀得了鳌拜,你莫听她胡说八道。”刘一舟道:“是啊,若不是使蒙汗药,怎杀得了满洲第一勇士鳌拜?”   那老者将信将疑,问齐乐道:“鳌拜是不是你杀的?”齐乐道:“是我杀的,便怎样?不是我杀的,又怎样?”那老者骂道:“你**的,我瞧你这小鬼头就是有点邪门。身上搜一搜再说。”当下便有两名汉子过来,解开齐乐背上的包袱,将其中物事一件件放在桌上。   那老者见到珠翠金玉诸种宝物,说道:“这当然是皇宫里的物事,咦……这是什么?”拿起一叠厚厚的银票,见每张不是五百两,便是一千两,总共不下数十万两,不由得呆了,道:“果然不错,果然不错,你……你便是小桂子。带他到那边厢房细细查问。”方沐二人急道:“你们别难为她。”沐剑屏更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一名汉子抓住齐乐后领,两人捧起桌上诸种物事,另一人持烛台前导,走进后院东边厢房。那老者挥手道:“你们都出去!”四名汉子出房,带上房门。那老者喜形于色,不住搓手,在房中走来走去,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小桂子公公,今日跟你在这里相会,当真是三生有幸。”齐乐见他没立时便杀了自己,便知有圜转余地便笑道:“贵教是不是有个胖胖的女子,叫做柳燕的大姊在皇宫中?”那老者奇道:“咦,你怎么又知道了?”齐乐胡说八道,说道:“这位柳大姊,跟我交情可挺不错。有一次她得罪了太后,太后要杀她,幸亏我出力相救,将她藏在床底下。太后在宫里到处找不到她。这位胖大姊感激我救命之恩,便倒戈效力于我。”那老者又问:“倒戈?太后为什么要杀柳燕?她们……她们不是很好么?”齐乐嗯了一声,道:“看来你也知道太后的真实身份。那看来你在教中职位不低。”那老者惊道:“不敢,不过能指使数人而已。尊驾是……?”齐乐笑笑,道:“不知教主、夫人最近如何?他们指派我出来做事,我倒也久未前去回禀了。”这一问,只听得那老者更是暗暗心惊,只道齐乐是教中什么自己不可知道的重要人物。   她这么虚张声势,那老者虽然将信将疑,却也是宁可信其是,不敢信其非,问道:“外面那几个人,都是你的部属随从了?”齐乐道:“他们都是宫里的,两个姑娘是太后身边的宫女,四个男的是御前侍卫,太后差他们出来跟我办事。他们可不知道神龙教的名头。这等机密大事,太后也不会跟他们说……”她说到这里,只见那老者脸露冷笑,心知不妙,问道:“怎么啦,你不信么?”那老者冷笑道:“云南沐家的人忠于前明,怎会到宫里做御前侍卫?你扯谎可也得有个谱儿。”齐乐哈哈大笑。那老者愕然道:“你笑什么?”齐乐又笑了几声,说道:“沐王府的人最恨的,可不是太后和皇上。只怕你是不知道的了。”那老者道:“我怎么不知?沐王府最恨的自然是吴三桂。”齐乐假作惊异说道:“了不起,章三爷,有你的,我跟你说,沐王府的人所以跟太后当差,为的是要搞得吴三桂满门抄斩,平西王府鸡犬不留。别说皇宫里有沐王府的人,连平西王府中,何尝没有?只不过这是十分机密之事,我见你是自己人,说了不打紧了,你可不能泄露出去。”   那老者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但他心中毕竟还只信了三成,寻思:“我去问问外面几人,且看他们的口供合不合。问那小姑娘最好,小孩子易说真话。”当下转过身来,推门出外。齐乐大惊,只怕他要对外面众人不利,叫道:“喂,喂,你到哪里去?这是鬼屋哪,你……你怎么留着我一个人在这里?”那老者道:“我马上回来。”反手关上了门,快步走向大厅。   齐乐满手都是冷汗。烛火一闪一晃,白墙上的影子不住颤动,四下里更无半点声息。突然间,外面传来大声呼叫:“你们都到哪里去了?”正是那老者的声音。齐乐听他呼声中充满了惊惶,当下一喜,知道庄家众人已在布置了。   只听那老者又大声叫道:“你们在哪里?你们去了哪里?”两声呼过,便寂然无声。过了一会儿,听得一人自前而后急速奔去,听得一扇扇门被踢开之声,又听得那人奔将过来,冲进房中。那老者脸无人色,双目睁得大大地,急喘道:“他……他们都不见了。”齐乐故意道:“给……给恶鬼捉去了。咱们……咱们快逃!”那老者道:“哪有此事?”左手扶桌,那桌子格格颤动,可见他心中也颇为惊惶。他转身走到门口,张口又呼:“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呼罢侧耳倾听,静夜之中又听到几下女子哭泣之声。他一时没了主意,在门口站立片刻,退了几步,将门关了,随手提起门闩,闩上了门,但见齐乐一对眼中流露着恐惧的神情。   齐乐目不转睛的瞧着他,见他咬紧牙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大雨本已停了片刻,突然之间,又是一阵阵急雨洒到屋顶,刷刷作响。那老者“啊”的一声,跳了起来,过了片刻,才道:“是……下雨。”   忽然大厅中传来一个女子细微的声音:“章老三,你出来!”这女子声音虽不苍老,但也亦非娇嫩,决不是方怡或沐剑屏,声音中还带着三分凄厉。   齐乐低声道:“女鬼!”那老者大声道:“谁在叫我?”外面无人回答,除了淅沥雨声之外,更无其他声息。过了好一会儿,那女人声音又叫起来:“章老三,你出来!”那老者鼓起勇气,左足踢出,砰的一声,踢得房门向外飞开,一根门闩兀自横在门框之上。他右掌劈出,喀的一声,门闩从中断截,身子跟着窜出。齐乐假装急道:“别出去!”那老者已奔向大厅。见老者已然离去,齐乐不禁偷笑不止。   那老者一奔出,就此无声无息,既不闻叱骂打斗之声,连脚步声也听不到了。一阵阵冷风从门外卷进,带着不少急雨,都打在齐乐身上。她打个冷战,想张口呼叫,却又想起众人都被掳去。突然间砰的一声,房门给风吹得关拢起来,随即又向外弹出。这座鬼屋之中,就只剩下了齐乐一人。   突然间又是一阵冷风吹进,烛火一暗而灭。齐乐短促惊呼一声,觉得自己身前已多一人。她知道那人便站在自己面前,虽然暗中瞧不见,可是清清楚楚的觉得那人便在那里。齐乐吁了口气,道:“人吓人,吓死人好吗。你既不害我,何不先点上灯,放开我,咱们坐下详谈?”那人听了齐乐说话,不免惊讶,却不理会她,问道:“我问你,朝中做大官的鳌拜,真的是你杀的么?”齐乐道:“鳌拜手掌大权却横行霸道,上欺年幼君主,下害天下无数好百姓,坏事做尽。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便杀了他,又如何?只道一刀便死是便宜他了!”   她说了这番话,面前那女人默默不语,齐乐心中怦怦乱跳,过了一会儿,始觉微微风响,那女人已飘然出房。齐乐身子摇了几下,但穴道被点,动弹不得。一会儿两扇门又被风吹得砰砰作响,她身上衣衫未干,冷风一阵阵刮来,忍不住瑟瑟发抖。 作者有话要说:     ☆、法门猛叩无方便  疑网重开有譬如   忽然间远处出现了一团亮光,缓缓移近,那团亮火越移越近,却是一盏灯笼,提着灯笼的是个白衣女子。齐乐黑暗之中,乍见光明,忙闭住双目。只听得脚步之声细碎,走到自己面前停住。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笑道:“你为什么闭着眼睛?”声音娇柔动听。齐乐不知怎地,就想起了沐剑屏,不禁心中一动,笑道:“我是不敢瞧你。”那少女笑道:“你怕我七孔流血,舌头伸出,是不是?你倒瞧一眼呢。”齐乐道:“我才不上你当,你披头散发,七孔流血,有甚么好看?”那少女反咯咯一笑,向她面上吹上口气。   这口气吹上脸来,却微有暖气,带着一点淡淡幽香。齐乐左眼微睁一线,依稀见到一张雪白的脸庞,眉弯嘴小,笑靥如花,她忍不住,双眼都睁开来,但见眼前是张十分清秀的少女脸孔,大约十四五岁年纪,头挽双鬟,笑嘻嘻的望着自己。齐乐笑问:“你真的不是鬼?”那少女微笑道:“我自然是鬼,是吊死鬼。……你杀恶人时这么大胆,怎地见到了吊死鬼,却又这么胆小?”齐乐嘻嘻笑道:“我不怕人,只怕鬼,还只怕吊死鬼。”那少女又是咯咯一笑,问道:“你给人点中了什么穴道?”齐乐道:“你试试好了,我也不知道。”那少女在她肩膀后推拿几下,又在她背上轻轻拍打三掌,齐乐双手登时能动。她提起手臂,挥了两下,笑道:“你会解穴,那可妙得很。”那少女道:“我学会不久,今天才第一次在你身上试的。”又在她腋下,腰间推拿了几下,齐乐跳起身来,笑道:“不行,不行,我怕痒。”就是这样,她双腿被封的穴道也已解开。她伸出双手,笑道:“你呵我痒,我得呵还你。”说道走前一步。   那少女伸出舌头,扮个鬼脸。但这鬼脸只见其可爱,殊无半点可怖之意。齐乐伸手去捏她脸,那少女转头避开,咯咯娇笑,道:“你不怕吊死鬼了么?”齐乐道:“你有影子,又有热气,可不是鬼。”那少女双目一睁,正色道:“我是僵尸,不是鬼!”齐乐一怔,想到僵尸不也还是没有热气吗……又见灯火下她脸色又红又白,笑道:“僵尸的脚不会弯的,也不会说话。”那少女又笑起来,道:“那我一定是狐狸精了。”齐乐笑道:“我不怕狐狸精。”还作势转到她身后瞧了瞧。那少女笑道:“我是千年狐狸精,道行很深,没尾巴的。”齐乐点点头,笑道:“我想也是,只有千年狐狸精才有你这样美貌,这叫:迷死人,不偿命。”那少女脸上微微一红,伸手指刮脸羞她,说道:“也不怕羞,刚才还怕鬼怕得什么似的,这会儿却来说便宜话了。”   齐乐对比完,只觉双儿和蔼可亲,比之方怡,沐剑屏,尚多了几分令人亲近之意,何况她说的是一口江南口音,比之方怡和沐剑屏的云南话又软糯得多。这时忽然一个寒颤,便不再打趣,问道:“双儿姑娘,我身上湿淋淋的,很不舒服,你可有替换的干衣服?”双儿大为惊异道:“你……你怎么知道,我叫双儿?”齐乐嘿嘿一笑,道:“就兴你是千年狐狸精,不兴我也是千年妖精么?”这话却唬得双儿脸色有些发白,齐乐见状,有些过意不去,忙道:“双儿你别当真,我逗你的,我知你叫什么却是有些别的原由。”双儿嗯了一声点点头,似从惊吓中回神,轻声道:“有一件事有些为难……你可别见怪。”齐乐道:“什么事为难?”双儿道:“我们这里没男人衣服。”齐乐闻言一愣,笑道:“我还当是什么事了,不过这样。双儿你附耳过来。”等双儿伸耳过来后,齐乐在她耳边低声道“我不瞒你,我是女子。”“啊?”双儿惊呼一声,上下打量她好久。   双儿提起灯笼前边带路,却仍时不时回头打量一下齐乐,似仍是犹疑不定。齐乐跟着她走出房门,问道:“我那些同伴都到哪里去了?”双儿落后两步,和她并肩而行,低声道:“三少奶吩咐了,什么都不能对你多说,待会你用过点心后,三少奶自己会跟你说的。”齐乐早已饿得厉害,听得有点心吃,登时精神大振,又为安抚双儿先前受到自己的惊吓,便又故弄玄虚一番,胡乱掐指一通,说算出点心是湖州粽子,登时便为双儿拜服,也不再惧怕于她。   双儿带着齐乐走过一条黑沉沉的走廊,来到一间房中,点亮了桌上蜡烛。那房中只一桌一床,陈设简单,却十分干净,床上铺着被褥。双儿将棉被揭开一角,放下了帐子,道:“桂相公,你在床上除下衣衫,抛出来给我。”齐乐依言跳入床中,除下衣裤,钻入被窝,将衣裤抛到帐外。双儿接住了,走向门口,说道:“我去拿点心。你爱吃甜粽,还是咸粽?”齐乐笑道:“肚里饿得咕咕叫,就是泥沙粽子,也吃它三只。”双儿一笑出去。   过了一会,齐乐闻到一阵肉香和糖香。双儿双手端了木盘,用手臂掠开帐子。齐乐见碟子中放着四只剥开的粽子,心中大喜,实在饿得狠了,提起筷子便吃。浙江湖州所产粽子米软馅美,入口甘美,天下无双。她两口吃了半只,说道:“双儿,我比你大些,以后无人之时你叫我姊姊便好,保密之事只是对外人。”双儿红着脸,微微一笑道:“这样可不太好罢?”齐乐口中咀嚼,一面含糊地道:“这又什么好不好,称呼而已。说起来你们粽子一直备好的吗?上来的好快。”双儿笑道:“不是备好的,是狐狸精……嘻嘻……狐狸精使法术变来的。”齐乐赞道:“狐狸精神通广大。”忽然想到章老三他们一伙人,加上一句“寿与天齐!”双儿笑道:“你慢慢吃。我去给你烫衣服。”过不多时,齐乐听得嗤嗤声响,却是双儿拿了一只入着红炭的熨斗来,将她的衣裤摊在桌上,一面熨衫,一面相陪。   四只粽子二咸二甜,齐乐吃了三只,再也吃不下了,说道:“这粽子真好吃,是你裹的么?”双儿道:“是三少奶调味配料的,我帮着裹。”齐乐心中有些好奇,心念一动,问道:“你们是湖州人吗?”双儿迟疑不答,道:“衣服就快熨好了。桂相公见到三少奶时,自己问她,好不好?”这话软语商量,说得甚是恭敬。齐乐道:“不好,”只见双儿有些为难地看向自己,便接着道“你与我说话那么客气,有什么好的?”揭起帐子,瞧着她熨衣。双儿与她对视了一小会,向她微微一笑,道:“桂……桂姊姊,你穿得单薄,小心着凉。”桂姊姊是个什么鬼……齐乐忽然顽皮起来,身子一耸,叫道:“我跳出来啦,就算不穿衣服,也不会着凉。”双儿吃了一惊,却见她一溜之下,全身钻入被底,连脑袋也不外露,不由得吃吃笑了出来。   过了一顿饭时分,双儿将熨干了的衣裤递入帐中,齐乐穿起了下床。双儿帮着她扣衣钮,又取出一只小木梳,替她梳了头发,编结辫子。齐乐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心下大乐,说道:“原来狐狸精是这样的好人。”双儿抿嘴笑道:“什么狐狸精不狐狸精的,难听死了,我不是狐狸精。”齐乐道:“啊,我知道了,要说‘大仙’,不能说狐狸精。”双儿笑道:“我也不是大仙,我是个小丫头。”齐乐道:“我是个小太监,你是小丫头,咱俩都是服侍人的,倒是一对儿。”双儿道:“你是服侍皇帝的,我怎么跟你比?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说话之间,结好了辫子。   双儿道:“我不会结爷儿们辫子,不知结得对不对?”齐乐将辫子拿到胸前一看,道:“好极了。你要知道,我可是也不会结的,你天天能帮我结辫子就好了。”双儿道:“我可没这福气。你是大英雄。我今天给你结一次辫子,已经前世修到的了。”齐乐哈哈笑了两声,道:“别客气啦,你这样一位美人给我结辫子,我才是前世敲穿了十七八个大木鱼呢。”双儿脸红,低声道:“我说的是真心话,你却拿人家取笑。”齐乐忙连摆双手,道:“没有,没有。”双儿微微一笑,说道:“三少奶说,桂相公要是愿意,请你劳驾到后堂坐坐。”齐乐道:“好。”当下跟着她来到后堂一间小小花厅之中,坐下来,双儿送上一碗热茶。毕竟没见过庄夫人,又是前五毒教主的徒弟,齐乐心中打鼓,不敢再跟双儿说笑。   过了一会儿,只听得步声轻缓,板壁后走出一个全身缟素的少妇,说道:“桂公公一路辛苦了。”说着深深万福,礼数甚是恭敬。齐乐急忙还礼,道:“不敢当。”那少妇道:“桂相公请上座。”   齐乐见庄夫人约莫二十六七岁年纪,不施脂粉,脸色苍白,双眼红红地,显是刚哭泣过。她侧身在椅上坐下,说道:“三少奶,多谢你的湖州粽子,真正好吃得很。”那少妇道:“亡夫姓庄,三少奶的称呼可不敢当。桂相公在宫里多少年了?”齐乐道:“也不过一年多些。”庄夫人道:“桂相公手刃奸相鳌拜的经过,能跟小女子一说吗?”齐乐点了下头,当下便将康熙如何下令擒拿,鳌拜如何反抗,众小监如何一拥而上,却给他杀死数人,自己如何用香炉灰迷了他眼这才擒住等情说了,只是康熙拔刀伤他,却说作自己冷不防在鳌拜背上狠狠刺了一刀。庄夫人不发一言,默默倾听,听到齐乐如何撒香炉灰迷住鳌拜眼睛,刀刺其背,又与康熙搬铜香炉砸头而将他擒住,不由得轻轻吁了口气。这事齐乐亲身经历,种种细微曲折之处,说得甚是详尽,再加些添油加醋,听她说这故事,只怕比她当时擒拿鳌拜,还多了几分惊心动魄。   庄夫人道:“原来是这样的。外间传闻,那也不尽不实得很,说什么桂相公武功了得,跟鳌拜大战三百回合,使了绝招将他制伏。想那鳌拜号称‘满洲第一勇士’,桂相公武功再高,终究年纪还小。”齐乐笑道:“当真打架,就是一百个小桂子,也不是这奸贼的对手。”庄夫人道:“后来鳌拜却又是怎样死的?”齐乐又据实将如何康熙派她去察看鳌拜,如何碰到天地会来攻打康亲王府,自己如何错认了来人是鳌拜部属,如何钻入囚室,杀了鳌拜等情一一说了,最后说道:“这些人原来是鳌拜的对头,是天地会青木堂的英雄好汉。他们见我杀了鳌拜,居然对我十分客气,说替他们报了大仇。”庄夫人点头道:“桂相公所以得蒙陈总舵主收为弟子,又当了天地会香主,原来都由于此。”齐乐谨慎说道:“我却是糊里糊涂,什么也不懂。做天地会青木堂香主,那也是有名无实得紧。”   庄夫人沉思半晌,说道:“桂相公当时在囚室中杀死鳌拜,用的是用什么招数,可以使给我看看吗?”齐乐见她眼神炯炯有光,当下站起身来,说道:“我又有什么招数了?”双手比划,说道:“当时我吓得魂不附体,乱七八糟,就是这么几下。”庄夫人点点头,说道:“桂相公请宽坐。”说着站起身来,又道:“双儿,咱们的桂花糖,怎么不去拿些来请桂相公尝尝?”说着向齐乐万福为礼,走进内堂。   双儿走进内堂,捧了一只青花高脚瓷盘出来,盘中装了许多桂花糖,松子糖,微笑道:“桂相公,请吃糖。”将瓷盘放在桌上,也回进内堂。   齐乐坐在花厅,吃着糖,看着屋外,只盼快些天亮。过了良久,忽听得衣衫簌簌之声,门后,窗边,屏风畔多了好多双眼睛,偷偷向她窥看,黑暗之中,只看得她心中发毛。   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女子声音在长窗外说道:“桂相公,你杀了奸贼鳌拜,为我们众家报了血海深仇,大恩大德,不知何以报答。”长窗开处,窗外数十名白衣女子罗拜于地。齐乐吃了一惊,急忙答礼。只听得众女子在地下咚咚磕头,她也差些磕下头去,长窗忽地关了。那老妇说道:“恩公不必多礼,未亡人可不敢当。”但听得长窗外众女子呜呜哭泣之声大作。齐乐毛骨悚然,过了一会,哭泣之声渐远,这些女子便都散了,她一时如梦如幻。   过了一会,庄夫人从内堂出来,说道:“桂相公,请勿惊疑。这里所聚居的,都是鳌拜所害忠臣义士的遗属,大家得知桂相公手刃鳌拜,为我们得报大仇,无不感恩。”齐乐感慨道:“这么多……为鳌拜所害了,鳌拜这厮真是祸害不浅!”庄夫人低头道:“正是。这里人人泣血痛心,日夜俟机复仇,想不到这奸贼恶贯满盈如此之快,竟然死在桂相公的手下。”齐乐道:“我又有什么功劳,也不过是刚刚碰巧罢了。”   双儿将她那个包袱捧了出来,放在桌上。庄夫人道:“桂相公,你的大恩大德,实难报答,本当好好款待,才是道理。只是孀居之人,颇有不便,大家商议,想送些薄礼,聊表寸心,但桂相公行囊丰足,身携巨款,我们乡下地方,又有什么东西是桂相公看得上眼的?至于武功什么的,桂相公是天地会陈总舵主的及门弟子,远胜于我们的一些浅薄功夫,这可委实叫人为难了。”齐乐听她说得文绉绉的,说道:“不用客气了。只是我想问问,我那几个伙伴,都到哪里去了?”庄夫人沉思半晌,道:“既承见问,本来不敢不答。但恩公知道之后,只怕有损无益。那几位是恩公的朋友,我们自当竭尽所能,不让他们有所损伤便是。他们日后自可再和恩公相会。”   齐乐知道她们必然还是落到神龙教手中了,再问也是无益,抬头向窗子瞧了瞧,心想:“怎地天还不亮?”庄夫人似乎明白她心意,问道:“恩公明日要去哪里?”齐乐道:“我要去山西五台山。”庄夫人道:“此去五台山,路程不近,只怕沿途尚有风波。我们想送恩公一件礼物,务请勿却是幸。”齐乐笑道:“人家好意送我东西,倒是从来没有不收过。”庄夫人道:“那好极了。”指着双儿道:“这小丫头双儿,跟随我多年,做事也还妥当,我们就送了给恩公,请你带去,此后服侍恩公。”   此话是在齐乐所知之中,可她不能表露,便装作又惊又喜道:“庄夫人送我这件重礼,那真是多谢之极。只不过……”只见双儿低了头,正在偷看自己,她望过去,双儿急忙转过了头,脸上一阵晕红。庄夫人道:“不知恩公有何难处?”齐乐道:“我去五台山所办的事多半很是……很是不容易,带着这位姑娘,只怕会牵累她。”庄夫人道:“那倒不用担心,双儿年纪虽小,身手却也颇为灵便,许会成为恩公助力也不一定,尽管放心便是。”   齐乐又向双儿看了一眼,见她一双点漆般的眼中流露出热切的神色,想她毕竟小姑娘,如今家中大仇得报,想出去走走自然也是理解的,便笑问:“双儿你愿不愿意跟我去?”双儿低下了头,小声道:“三少奶叫我服侍相公,自然……自然要听三少奶的吩咐。”齐乐道:“那你自己愿不愿呢?只怕会遇到危险的。”双儿道:“我不怕危险。”齐乐微笑道:“你答了我第二句话,没答第一句话。你不怕危险,只不过夫人将你送了给我,你心中却是不愿意了。”双儿道:“夫人待我恩重如山,相公对我庄家又有大恩,夫人叫我服侍相公,我一定尽力服侍相公,相公待我好,是我命好,待我不好,是我……是我命苦罢啦。”齐乐哈哈一笑,道:“你命很好,不会命苦的。”双儿嘴边露出一丝浅笑。   庄夫人道:“双儿的父母,也是给鳌拜那厮害死的。她家里没人了,她虽给我们做丫头,其实是好人家出身。”齐乐道:“是,她斯文有礼,一见便知。”庄夫人点点头,道:“双儿,你拜过相公,以后你就是桂相公的人了。”双儿抬起头来,忽然眼圈儿红了,先跪向庄夫人磕头,道:“三少奶,我……我……”说了两个“我”字,轻轻啜泣。庄夫人抚摸她头发,温言道:“桂相公少年英雄,年纪轻轻便已扬名天下,你好好服侍相公。他答应了待你好的。”双儿应道:“是。”转过身来,向齐乐盈盈拜倒。齐乐忙道:“别客气!”扶她起来,打开包袱,取出一串明珠,笑道:“这算是我的见面礼!”双儿双手接过,道:“多谢相公。”挂在颈中,珠上宝光流动,映得她一张俏脸更增丽色。   庄夫人道:“恩公去五台山,不知是打算明查,还是暗访?”齐乐道:“那自然是暗访的了。”庄夫人道:“五台山各丛林庙分青黄,尽有卧虎藏龙之士,恩公务请小心。”齐乐道:“是,多谢吩咐。不过你叫我恩公,可不敢当了。你叫我小齐就好啦。”庄夫人道:“那可不敢当。”站起身来,说道:“一路珍重,未亡人恕不远送了。”向双儿道,:“双儿,你出此门后,便不是庄家的人了。此后你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一概和旧主无涉,你如在外面胡闹,我庄家可不能庇护你。”说这句话,神色之间甚是郑重。双儿应了。庄夫人又向齐乐行礼,走了进去。   眼见窗纸上透光,天渐渐亮了。双儿进去拿了一个包袱出来,连齐乐的包袱一起背在背上。齐乐道:“咱们走罢。”双儿道:“是……”低下了头,神色凄然,不住向后堂望去,显是和庄夫人分别,颇为恋恋不舍。她两眼红红的,适才定是哭过了。   齐乐走出大门,双儿跟在身后。其时大雨已止,但山间溪水湍急,到处都是水声。齐乐走出数十步,回首向那大屋望去,但见水气弥漫,笼罩在墙前屋角,再走出数十步,回头白蒙蒙的,什么都看不到了。她叹了口气,说道:“昨晚的事,真像是做梦一般。来。”说着她伸出手去,让双儿将两人包袱都给自己,双儿却慌张摇头道:“桂相……”她见齐乐瞪着她,忙改口道“姊姊……双儿是来服侍你的,怎么能让你来做这些事。”齐乐又要了两三回,好说歹说,都是无果,便作了罢。她捏了一下双儿的小脸,道:“好好好,依你便是。好了,现下还有另外一件事,你现在所言所行既与庄家无干,我那些同伴到哪里去了,你可以跟我说啦!”双儿一怔,道:“是。桂姊姊那些同伴,本来都给我们救了出来,章老三跟他那些手下人也给我逮住了,但后来神龙教中来了厉害人物,却一古脑儿的都抢了去。三少奶说,咱们都是女流之辈,不便跟那些野男人打斗动粗,再说,也未必斗得过,暂且由得他们,另行托人去救你那几位同伴。神龙教的人见我们退让,也就走了,临走时说了几句客气话。”齐乐点点头,对方怡和沐剑屏的处境颇为担心。   双儿道:“三少奶曾对神龙教的首领说,决不能伤害你那几位同伴的性命。那人亲口答允了的。”齐乐叹道:“神龙教这些家伙,只怕说话如同放屁,唉,可也没有法子。”又问,“三少奶会武功么?”双儿道:“会的,不但会,而且很了得。”齐乐嘀咕道:“教得这么好?不愧是做教主的人。”双儿一时没听清,问她说的什么,她说没什么,又问:“你们屋子里放了这许多灵堂,那都是给鳌拜害死的众位老爷、少爷?”双儿道:“正是。我们隐居在深山之中,从来不跟外边来往。附近乡下人有好奇的过来探头探脑,我们总是装神扮鬼,吓走了他们。所以大家说这是间鬼屋,近一年来,谁也不敢过来了。想不到姊姊昨晚来。三少奶说,我们大仇未报,一切必须十分隐秘才好。灵堂牌位上写得有遇难的老爷、少爷们的名字,要是外人见了,可大大的不便,你昨晚问起,我不敢说……不过三少奶说,从今以后,我只服侍相公,跟庄家没了干系,自然是什么都不能再瞒你了。”齐乐喜道:“无妨,无妨。对了,我跟你说,我的真姓名叫做齐乐,桂公公什么的,却是假名。你是我齐家的人,不是桂家的人。”双儿甚喜,道:“姊姊连真名也跟我说了,我决不会泄露。”齐乐笑道:“我这真名也不是什么大秘密,天地会中的兄弟,就有许多人知道。”   双儿道:“神龙教那些人跟你们一伙动手之时,三少奶她们在外边看热闹。见到他们会念咒,嘴里叽哩咕噜的念咒……”齐乐笑道:“‘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这种咒语,我也会念。”双儿道:“三少奶说,他们嘴里这么念咒,暗底里一定还在使什么别的法术,否则不会突然一念咒,手底的功夫就增长了几倍。后来那个章老三跟你说话,三少奶在窗外听,别的人就弄熄了大厅上的灯火,用渔网把一伙人全都拿了。”齐乐一拍掌,叫道:“妙极!用渔网来捉人么?那好得很啊。”双儿道:“三少奶说,那章老三的武功也没什么了不起,就是妖法厉害,因此没跟他正面动手,一引他出来,就熄了灯火,渔网这样一罩……”齐乐道:“捉到了一只老章鱼。”双儿嘻嘻一笑,道:“山背后有个湖,我们夜间常去打渔。我们在湖州时,庄家大屋靠近太湖,那湖可就大了。那时候我们庄家渔船很多,租给渔人打鱼。三少奶她们见过渔人撒网捉鱼的法子。”齐乐道:“你们果然是湖州人,怪不得湖州粽子裹得这么好吃。湖州……你,你们那些被害的家人,是不是因为‘文字狱’?”双儿愣道:“对的!我们大少爷是读书人,学问好得很,他瞎了眼睛之后,做了一部书,书里有骂满州人的话……老太太常说,世道不对,还是不识字的好。我们住在一起的这几家人家,每一位遭难的老爷、少爷个个都是学士才子,没一个的文章不是天下闻名的,就因为做文章,这才做出祸事来啦。不过三少奶说,满州鞑子不许我们汉人读书做文章,我们偏偏要读,偏偏要做,才不让鞑子称心如意呢。”齐乐道:“那你会不会做文章?”双儿嘻的一笑道:“齐姊姊真爱说笑话,小丫头怎么会做文章?三少奶教我读书,也不过读了七八本。”齐乐捏捏她脸,笑道:“七八本也是不错。”双儿笑道:“不爱读书的,老太太才喜欢。她说一到清朝,败家子才读书。”齐乐道:“对!我瞧鳌拜那厮大字不识,定是拍马屁的家伙说给他听的。”双儿道:“是啊。我们大少爷做的那部书,叫做什么《明史》,书里头有骂满清人的话。有个坏人名叫吴之荣,拿了书去向鳌拜告发。事情一闹大,害死了好几百人,连卖书的书店老板,买来看的人,都给捉了去杀头。齐姊姊,你在北京城里,可见过这个吴之荣么?”   齐乐道:“还没见过,慢慢的找,总找得着。双儿,我想拿你换一个人。”双儿吃了一惊,颤声道:“你……你要拿我去送人?”齐乐道:“不是送给别人,是换一个人。”双儿眼圈儿早已红了,急得要哭了出来,道:“什么……什么换一个人?”齐乐道:“你三少奶将你送给了我,这样一份大礼,可不容易报答。我得想法子将吴之荣那厮捉了来,去送给你三少奶。那么这份礼物也差不多了。”双儿破涕为笑,右手轻轻拍胸,说道:“你吓了我一跳,我还道齐姊姊你这就不要我啦。”齐乐哈哈大笑道:“你放心,人家就是把金山、银山、珠宝玉石翡翠山堆在我面前,也换不了你去。”   说话之间,两人已走到山脚下,但见晴空如洗,万里无云,齐乐回想昨晚大雨之中走向“鬼屋”避雨的狼狈情景,当真大不相同。只是徐天川、方怡、沐剑屏他们失陷被擒,不知何时才是再遇。   行出数里,来到一个市集,两人找了家面店,进去打尖。齐乐坐下后,双儿站是一旁侍候。齐乐笑道:“这可别客气啦,坐下来一起吃罢。”双儿道:“不成,我怎么能跟相公一桌吃饭?太没规矩啦。”齐乐道:“什么规矩不规矩。我说行,就行。等我吃完了你再吃,多耽误时间。”双儿道:“相公一吃完,咱们就走。我买些馒头,一面走一面吃就行了,不会耽搁的。”齐乐叹道:“你如果硬是这样,那一会儿开始包袱便我来背。你陪我吃饭,或者是我背包袱,你选一个吧。”双儿无奈,嫣然一笑,只得拉张长凳,斜斜的坐在桌子角边。   两人吃完了面,齐乐低声道:“到得前面市镇之上,你可得改装,这串明珠也得收了起来。”双儿道:“是。我改甚么装?”齐乐微笑道:“你也改了男装罢。”   车行三十余里后,到了一座大市镇。齐乐遣去车夫,赴客店投宿,取出银子,让双儿去购买衣衫改装。双儿买了衣衫回店,穿着起来,扮作一个俊俏的小书僮。这一改装,路上再不引人注目。双儿武功了得,人情世故却全然不懂,一路上全由齐乐拿主意,但她的主意往往只有三分正经,却有七分胡闹。   不一日来到直晋两省交界。自直隶省阜平县往西,过长城岭,便到龙泉关。那龙泉关是五台山的东门,石径崎岖,峰峦峻峭,入五台山后第一座寺院是涌泉寺。   这晚齐乐和双儿在涌泉寺畔的卢家庄投宿,吃了一碗羊肉泡馍,心想日间在涌泉寺问路,庙里的和尚见自己年纪,神情冷冷不大理睬,不答去清凉的路径,反问:“道路又远又不好走,你去清凉寺干什么?”一副讨厌模样。到清凉寺中去见顺治皇帝,只怕挺不容易。   第二日她二人又来到阜平县城内一座庙宇吉祥寺,向佛像磕了几个头。知客和尚取出缘簿笔砚。齐乐挥手道:“布施便布施,写什么字?”取出一锭五十两的元宝,送了过去。那和尚大惊,心想这位小施主乐善好施,世间少有,当下连声称谢,迎入斋房,奉上斋菜素面。   齐乐吃面之时,方丈和尚坐在一旁相陪,大赞小檀越仁心虔敬,定蒙菩萨保佑,日后金榜题名,高中状元,子孙满堂,福泽无穷。齐乐心中只是暗暗好笑,说道:“老和尚,我要到五台山去做一场大法事,只是我什么也不懂,要请你指教。”那方丈听到“大法事”三字登时站起身来,说道:“施主,天下庙宇,供奉的佛祖,菩萨都是一般,你要做法事,就是小寺里办好了,包你一切周到妥贴,却不用辛苦的赶上五台山上去。”   齐乐摇头道:“不行,我这场法事,许下了心愿,一定要去五台山做的。”说着又取出五十两银子,说道:“这样罢,你给我雇一个人,陪我上五台山去做帮手。五十两银子是给他的。”老和尚大喜道:“那容易,那容易!”他有个表弟,在庙里经管庙产,收租买物,全由他经手,却不是和尚,当下去叫了他来,和齐乐相见。   此人姓于,行八,一张嘴极是来得,却有个外号叫做“少一划”,原来“于”字加上一划,变成个“王”字,于八便成王八了。齐乐再向方丈请教做法事的诸般规矩,那方丈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齐乐心想:“和尚们的规矩也真多!”又多布施了二十两银子。   齐乐带了于八回客店,取出银子,差他去购买一应物事。于八有银子在手,办事十分快捷,不多时诸般物品便已买齐,自己也穿着一身光鲜,说道:“齐相公,你是大财主,我做你亲随,也该穿着得有个谱儿,是不是?这套衣服鞋帽,不过花了三两五钱银子。”齐乐笑笑不说话,只又叫他去衣铺替自己和双儿多买几套华贵衣衫。   三人兴兴头头的过龙泉关,后面跟着八个挑夫,挑了八担斋僧礼佛之物,沿大路往南。一入五台山,行不数里便是一座寺庙,过涌泉寺后,经台麓寺、石佛寺、普济寺、古佛寺、金刚库、白云寺、金灯寺而至灵境寺。当晚在灵境寺借宿一宵,次晨折回向北,到金阁寺后向西数里,便是清凉寺了。那清凉寺在清凉山之巅,和沿途所见寺庙相比,也不见得如何宏伟,山门破旧,显已年久失修。齐乐暗叹:“定是这里没错了。”   于八进入山门,向知客僧告知,北京城有一位齐大官人要来大做法事,斋僧供佛。知客僧见一行人衣饰华贵,又带着八挑物事,当即请进厢房奉茶,入内向方丈禀报。   方丈澄光老和尚来到厢房,和齐乐相见,问道:“不知施主要做甚么法事?”齐乐见这澄光方丈身材甚高,但骨瘦如柴,双目微闭,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反正这时都是见不到顺治的,齐乐便胡乱瞎扯要请大和尚做七日七夜法事,超渡几位亡故的朋友。澄光道:“北京城里大庙甚多,五台山也是庙宇众多,不知施主为甚么路远迢迢的,特地上五台山来,到小庙做法事?”齐乐早知有此一问,事先已和于八商量过,便道:“我与故友感情颇深,这次也是受他托梦,说是非五台山的清凉寺不可。我虽也不明缘由,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况还是刎劲之交。不得已为之,万望方丈大师体谅。”澄光方丈道:“原来如此。小施主,俗语说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梦幻大事,实在是当不得真的。”齐乐道:“大师,俗语说得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算他言语未必是真,我们给他做一场法事超渡亡魂,那也是一件功德。如果他真有此言,我们却不照他话做,他在阴世给牛头马面、无常小鬼欺负折磨,那……那……我总有点儿不大好意思罢?”澄光方丈“嘿”的一声,说道:“施主有所不知,敝寺乃是禅宗,这等经忏法事,是净土宗的事,我们是不会做的。这五台山上,金阁寺,普济寺,大佛寺,延庆寺等都是净土宗,施主还是移步到那些寺庙做法事的为是。”她求之再三,澄光只是不允,跟着站起身来,向知客僧道:“你指点施主去金阁寺的道路,老衲少陪。”果如鹿鼎记所书,这事并不容易。当下齐乐便也不再强求,寻了个由头遣走于八,带了双儿去寺外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等那些喇嘛上门。   本不知要等上多久,齐乐自己都有些忐忑不安,岂料不过半个多时辰,便见有十几名喇嘛向清凉寺而来。”   齐乐见他们身上都带着兵器,磨拳擦掌的,来意不善。笑道:“这些臭喇嘛,只怕是冲着我们来的。”她想双儿武功高强,十几名喇嘛也不放在心上,趁着那些喇嘛冲击大雄宝殿之时,拉了双儿,一齐进去。   到得大殿,只见十几名黄衣喇嘛围住了知客僧,七嘴八舌的乱嚷:“非搜不可,有人亲眼见他来到清凉寺的。”“这是你们不对,干什么把人藏了起来?”“乖乖的把人交了出来便罢,否则的话,哼哼!”   吵嚷声中,澄光方丈走了出来,缓缓问道:“甚么事?”知客僧道:“好教方丈得知,他们……”他“方丈”二字一出口,那些喇嘛便都围到澄光身畔,叫道:“你是方丈?那好极了!”快把人交出来!要是不交,连你这寺院也一把火烧个干净。”“岂有此理,真正岂有此理!”“难道做了和尚,便可不讲理么?”   澄光道:“请问众位师兄,是哪座庙里的?光临敝寺,为了何事?”一名黄衣上披着红色袈裟的喇嘛道:“我们打从青海来,奉了活佛之命,到中原公干,岂知有一名随从的小喇嘛给一个贼和尚拐走了,在清凉寺中藏了起来。方丈和尚,你快快把我们这小喇嘛交出来,否则决计不能跟你干休。”澄光道:“这倒奇了。我们这里是禅宗青庙,跟西藏密宗素来没有瓜葛。贵处走失了小喇嘛,何不到各处黄庙去问问?”那喇嘛怒道:“有人亲眼见到,那小喇嘛是在清凉寺中,这才前来相问,否则我们吃饱了饭没事干,来瞎闹么?你识趣的,快把小喇嘛交出来,我们也就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再追究了。”澄光摇头道:“倘若真有小喇嘛来到清凉寺,各位就算不问,老衲也不能让他容身。”几名喇嘛齐声叫:“那么让我们搜一搜!”澄光仍是摇头,说道:“这是佛门清净之地,哪能容人说搜就搜。”那为首的喇嘛道:“倘若不是做贼心虚,为什么不让我们搜?可见这小喇嘛千真万确,定是在清凉寺中。”   澄光刚摇了摇头,便有两名喇嘛同时伸手,扯住他衣领,大声喝道:“你让不让搜?”另一名喇嘛道:“大和尚庙里是不是窝藏了良家妇女,怕人知道?否则搜一搜打甚么紧?”这时清凉寺中也有十余名和尚出来,却给众喇嘛拦住了,走不到方丈身旁。   双儿低声问道:“相公,要不要打发了他们?”齐乐道:“且慢!”   只见白光一闪,两名喇嘛已拔出尖刀在手,分抵澄光的前胸后心,厉声道:“不让搜就先杀了你。”澄光脸上毫无惧色,说道:“阿弥陀佛,大家是佛门弟子,怎地就动起粗来?”两名喇嘛将尖刀微微向前一送,喝道:“大和尚,我们这可要得罪了。”澄光身子略侧,就势一带,两名喇嘛的尖刀都向对方胸口刺去。两人急忙左手出掌相交,啪的一声,各自退出数步。余人叫了起来:“清凉寺方丈行凶打人哪!打死人哪。”叫唤声中,门外又抢进三四十人,有和尚、有喇嘛,还有几名身穿长袍的俗家人。一名黄袍白须的老喇嘛大声叫道:“清凉寺方丈行凶杀人了吗?”   澄光合十道:“出家人慈悲为本,岂敢妄开杀戒?众位师兄,施主,从何而来?”向一个五十多岁的和尚道:“原来佛光寺心溪方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得罪,得罪。”   佛光寺是五台山上最古老的大庙,建于元魏孝文帝之时,历时悠久当地人有言:“先有佛光寺,后有五台山。”原来五台山原名清凉山,后来因发现五大高峰,才称五台山,其时佛光寺已经建成。五台山的名称,也至隋朝大业初才改。在佛教之中,佛光寺的地位远比清凉寺为高,方丈心溪,隐然是五台山诸青庙的首脑。   这和尚生得肥头胖耳,满脸油光,笑嘻嘻地道:“澄光师兄,我给你引见两位朋友。”指着那老喇嘛道:“这位是刚从青海来的大喇嘛巴颜法师,是活佛座下最得宠信、最有势力的大喇嘛。”澄光合十道:“有缘拜见大喇嘛。“巴颜点了点头,神气甚是倨傲。心溪指着一个身穿青布衫,三十来岁的文人,说道:“这位是川西大名士,皇甫阁皇甫先生。”皇甫阁拱手道:“久仰澄光大和尚武学通神,今日得见,当真三生有幸。”澄光合十道:“老僧年纪老了,小时候学过的一些微末功夫早已忘得干干净净。皇甫居士文武兼资,可喜可贺。”齐乐听这些人文绉绉的说客气话,心中只觉厌烦不耐。   巴颜道:“大和尚,我从青海带了个小徒儿出来,却给你们庙里扣住了。你冲着活佛的金面,放了他罢,大伙儿都承你的情。”澄光微微一笑,说道:“这几位师兄在敝寺吵闹,老衲也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大师是通情达理之人,如何也听信人言?清凉寺开建以来,只怕今日才有喇嘛爷光临。说我们收了贵座弟子,那是从何说起?”巴颜双眼一翻,大声喝道:“难道是冤枉你了?你不要……不要罚酒不吃……吃敬酒。”他汉语不大流畅,“敬酒不吃吃罚酒”这话,却颠倒着说了。   心溪笑道:“两位休得伤了和气。依老衲之见,那小喇嘛是不是藏在清凉寺内,口说无凭,眼见是实。就是皇甫居士和贫僧做个见证,大伙儿在清凉寺各处随喜一番,见佛拜佛,遇僧点头,每一处地方,每一位和尚都见过了,倘若仍然找不到那小喇嘛,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说来说去,还是要在清凉寺中搜查。   澄光脸上闪过一阵不愉之色,说道:“这几位喇嘛爷打从青海来,不明白我们汉人的规矩,那也怪不得。心溪大师德高望重,怎地也说这等话?这个小喇嘛倘若真是在五台山上走失的,一座座寺院搜查过去,只怕得从佛光寺开头。”心溪嘻嘻一笑,说道:“在清凉寺瞧过之后,倘若仍然找不到人,这几位大喇嘛愿意到佛光寺瞧瞧,那是欢迎之至,欢迎之至。”   巴颜道:“有人亲眼见到,这小家伙确是在清凉寺之中,我们才来查问,否则的话,也不敢……也不敢如此……如此昧冒。”他将“冒昧”二字又颠倒着说。澄光道:“不知是何人见到?”巴颜向皇甫阁一指道:“是这位皇甫先生见到的,他是大大有名之人,决计不会说谎。”   齐乐心想:“你们明明是一伙人,如何作得见证。”忍不住开口道:“那个小喇嘛有多大年纪?”巴颜、心溪、皇甫阁众人一直没理会站在角落的这二人,在他们眼中,齐乐二人不过只是两个拜佛小孩。忽听她相问,眼光都向她望去,见她衣饰华贵,帽镶美玉,襟钉明珠,是个富豪之家的公子,身畔那小小书僮也是穿绸着缎。心溪笑道:“那小喇嘛,跟公子年纪差不多年纪罢。”齐乐转头道:“那就是了,刚才我们不是明明见到这小喇嘛么?他走进一座大庙。这庙前写的有字,不错,写的是‘佛光寺’三个大字。这小喇嘛是进了佛光寺啦。”   她这么一说,巴颜等人登时脸上变色,澄光却暗暗欢喜。巴颜大声道:“胡说八道!胡说九道!”他以为多上一道,那是更加荒谬了。齐乐笑道:“胡说十道,胡说十一道,十二道,十三道!”巴颜怒不可遏,伸手便往齐乐胸口抓来。澄光右手微抬,大袖上一股劲风,向巴颜肘底扑去。巴颜左手探出,五指犹如鸡爪,抓向他衣袖。澄光手臂回缩,衣袖倒卷,这一抓就没抓到。巴颜叫道:“你窝藏了我们活佛座下小喇嘛,还想动手杀人吗?反了,反了!”   皇甫阁朗声道:“大家有话好说,不可动粗。”他这“粗”字方停,庙外忽有大群人齐声叫道:“皇甫先生有令:大家有话好说,不可动粗。”听这声音,当有数百人之众,也不知是何时到的,竟是将清凉寺团团围住了。这群人听得皇甫阁一说,就即齐声呼应,显是意示威慑。饶是澄光方丈养气功夫甚深,乍闻这突如其来的一阵呼喝,方寸间也不由得大大一震。   皇甫阁笑吟吟地道:“澄光方丈,你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在这里韬光养晦,大家都是很景仰的。这位巴颜大喇嘛要在宝刹各处随喜,你就让他瞧瞧罢。大和尚行得正,坐得稳,光风霁月,清凉寺中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大家何必失了武林中的和气?”澄光暗暗着急,他本人武功虽高,在清凉寺中却只坐禅说法,并未传授武功,清凉寺五十多僧人,极少有人是会武功的,刚才和巴颜交手这一招,察觉他左手这一抓的“鸡爪功”着实厉害,再听这皇甫阁适才朗说这一句话,内力深厚,也是非同小可,不用寺外数百人帮手,单是眼前这两名高手,就已不易抵挡了。   皇甫阁见他沉吟不语,笑道:“就算清凉寺中真有几位美貌娘子,让大伙瞻仰瞻仰,那也是眼福不浅哪。”这两句话极是轻薄,对澄光已不留半点情面。心溪笑道:“方丈师兄,既是如此,就让这位大喇嘛到处瞧瞧罢。”说时嘴巴一努。巴颜当先大踏步向后殿走去。   澄光心想对方有备而来,就算阻得住巴颜和皇甫阁,也决阻不住他们带来的那伙人,混战一起,清凉寺要遭大劫,霎时间心乱如麻,长叹一声,眼睁睁的瞧着巴颜等数十人走向后殿,只得跟在后面。   巴颜和心溪、皇甫阁三人低声商议,他们手下数十人已一间间殿堂,僧房搜了下去。清凉寺众僧见方丈未有号令,一个个只有怒目而视,并未阻拦。齐乐和双儿跟在方丈之后,见他僧袍大袖不住颤动,显是心中恼怒已极。   忽听得西边僧房中有人大声叫道:“是他吗?”皇甫阁抢步过去,两名汉子已揪出一个中年僧人出来。这和尚四十岁左右年纪,相貌清癯,说道:“你抓住他干什么?”皇甫阁摇了摇头,那两名汉子笑道:“得罪!”放开那名和尚。   澄光冷笑道:“本寺这和尚,是活佛座下的小喇嘛么?”皇甫不答,见手下又揪了一个中年和尚出来,他细看此僧相貌,摇了摇头。齐乐心道:“原来你认得顺治皇帝。”数十人搜到东北方一座小僧院前,见院门紧闭,叫道:“开门,开门!”   澄光道:“这是本寺一位高僧坐关所,已历七年,众位不可坏了他的清修。”心溪笑道:“这是外人入内,并不是坐关的和尚熬不住而自行开关,打什么紧?”一名身材高大的喇嘛叫道:“干什么不开门?多半是在这里了!”飞脚往门上踢去。   澄光身影微晃,已挡在他身前。那喇嘛收势不及,右脚踢出,正中澄光小腹,喀喇一声响,那喇嘛腿骨折断,向后跌出。巴颜哇哇怪叫,左手上伸,右手反捞,都成鸡爪之势,向澄光抓来。澄光挡在门口,呼呼两掌,将巴颜逼开。   皇甫阁叫道:“好‘般若掌’!”左手食指点出,一股劲风向澄光面门刺来,澄光向左闪开,啪的一声,劲风撞上木门。澄光使开般若掌,凝神接战。   巴颜和皇甫分从左右进击。澄光招数甚慢,一掌一掌的拍出,似乎无甚力量,但风声隐隐,显然劲道又颇凌历。巴颜和皇甫阁的手下数人呐喊吆喝,为二人助威。巴颜抢攻数次,都给澄光的掌力逼了回来。巴颜焦躁起来,快速抢攻,突然间闷哼一声,左手一扬,数十茎白须飘落,却是抓下了澄光一把胡子,但他右肩受了一掌,初时还不觉怎样,渐渐的右臂越来越重,右手难以提高。他猛地怒吼,向侧闪开,四名喇嘛手提钢刀,向澄光冲过去。   澄光飞脚踢翻二人,左掌拍出,印在第三名喇嘛胸口。那喇嘛“啊”的一声大叫,向上跳起。便在这时,第四名喇嘛的钢刀也已砍至。澄光衣袖拂起,卷向他手腕。又见巴颜双手一上一下,扑将过来。澄光向右避让,突觉劲风袭体,暗叫:“不好!”顺手一掌拍出,但觉右颊奇痛,已被皇甫阁戳中一指。这一掌虽击中了皇甫阁下臂,却未能击断他臂骨。   双儿见澄光满颊鲜血,低声道:“要不要帮他?”齐乐道:“再等一等。”她见对方人多势众,有刀有枪,双儿只一人,又怎打得过这许多大汉?   清凉寺僧众见方丈受困,纷纷拿起棍棒火叉,上来助战。但这些和尚不会武功,一上来便给打得头破血流。澄光叫道:“大家不可动手!”巴颜怒吼:“大家放手杀人好了!“众喇嘛下手更不容情,顷刻间有四名清凉寺的和尚被砍,身首异处。余下众僧见敌人行凶杀人,都站得远远的叫唤,不敢过来。   澄光微一疏神,又中了皇甫阁的一指,这一指戳中他右胸。皇甫阁笑道:“少林派的般若掌也不过如此。大和尚还不投降么?”澄光道:“阿弥陀佛,施主罪业不小。”蓦地里两名喇嘛挥刀着地滚来,斩他双足。澄光提足踢出,胸口一阵剧痛,眼前发黑,这一脚踢到中途便踢不下去,迷迷糊糊间左掌向下抹,正好抹中两名喇嘛头顶,两人登时昏晕过去。巴颜骂道:“死秃驴!”双手疾挺,十根手指都抓上了澄光左腿。澄光再也支持不住,倒在地来。皇甫阁接连数指,点了澄光的穴道。   巴颜哈哈大笑,右足踢向木门,喀喇一声,那门直飞进去。巴颜笑道:“快出来罢,让大家瞧瞧是怎么一副模样。”僧房中黑黝黝地,寂无声息。 作者有话要说:  双儿和沐剑屏,哪个更纯良无害?2333   ☆、金刚宝杵卫帝释  雕篆石碣敲头陀   巴颜道:“把人给我揪出来。”两名喇嘛齐声答应,抢了进去。突然间门口金光一闪,僧房中伸出一根黄金大杵,波波两声,击在两喇嘛头上,黄金杵随即缩进,两名喇嘛一声也不出,脑浆迸裂,死在门口。   这一下变故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巴颜大声斥骂,又有三名喇嘛向门中抢去。这次三人都已有备,舞动钢刀,护住头顶。第一名喇嘛刚踏进门,那黄金杵击将下来,连刀打落,金杵和钢刀同时打中那喇嘛头顶。第二名喇嘛全力挺刀上迎,可是金杵落下时似乎有千斤之力,钢刀竟未阻得金杵丝毫,波的一声,又打得头骨粉碎。第三名喇嘛吓得脸色苍白,钢刀落地,逃了回来。巴颜破口大骂,却也不敢亲自攻门。   皇甫阁叫道:“上屋去,揭瓦片往下打。”当下便有四名汉子跳上屋顶,揭了瓦片,从空洞中向屋内投去。皇甫阁又叫:“将沙石抛进屋去。”他手下汉子依言拾起地下沙石,从木门中抛进僧房。从门中投进的沙石大部被屋内那人用金杵反激出来,从屋顶投落的瓦片,却一片片的都掉了下去。这么一来,屋内之人武功再高,也已无法容身。   忽听一声莽牛也似的怒吼,一个胖大和尚左手挽了一个僧人,右手抢动金杵,大踏步走出门来。这莽和尚比之常人少说也高了一个半头,威风凛凛,直似天神一般,金杵晃动,黄光闪闪,大声喝道:“都活得不耐烦了?”只见他一张紫酱色的脸膛,一堆乱茅草也似的短须,僧衣破烂,破衣中露出虬结起伏的肌肉,膀阔腰粗,手大脚大。   皇甫阁、巴颜等见到他这般威势,都不由自主的倒退了几步。巴颜叫道:“这贼秃只一个人,怕他什么?大伙儿齐上。”皇甫叫道:“大家小心,别伤了他身旁的那和尚。”众人向那僧人瞧去,只见他三十来岁年纪,身高体瘦,丰神俊朗,双目低垂,对周遭情势竟是不瞧半眼。齐乐心头突地一跳,寻思:“这人定是顺治了。原来他这般年轻。”   便在此时,十余名喇嘛齐向莽和尚攻去。那莽和尚挥动金杵,波波波响声不绝,每一响便有一名喇嘛中杵倒地而死。皇甫阁左手向腰间一探,解下一条软鞭,巴颜从手下喇嘛手中接过兵刃,乃是一对短铁锤。两人分从左右夹攻而上。   皇甫阁软鞭抖动,鞭梢横卷,刷的一声,在那莽和尚颈中抽了一记。那和尚哇哇大叫,挥杵向巴颜打去巴颜举起双锤硬挡,铮的一声大响,手臂酸麻,双锤脱手,那和尚却又给软鞭在肩头击中。众人都看了出来,原来这和尚只是膂力奇大,武功却是平平。   一名喇嘛欺近身去,抓住了那中年僧人的左臂。那僧人哼了一声,并不挣扎。齐乐低声道:“保护这和尚。”双儿道:“是!”晃身而前,伸手便向那喇嘛腰间戳去,那喇嘛应指而倒。她转身伸指向皇甫阁脸上虚点,皇甫向右闪开,她反手一指,点中了巴颜胸口。巴颜骂道:“妈……”仰天摔倒。双儿东一转,西一绕,纤手扬处,巴颜与皇甫带着的十几人纷纷摔倒。心溪叫道:“喂,喂,小施主……”双儿笑道:“喂,喂,老和尚!”伸指点中他腰间。齐乐惊喜之极,忍不住跳起身来,抱住双儿叫道:“好双儿。你的功夫比我料想的还要高明好多!”双儿忙红着脸将她推开。   皇甫阁舞动软鞭,护住前后左右,鞭子呼呼风响,一丈多圆圈中,直似水泼不进。双儿在鞭圈外盘旋游走。皇甫阁的软鞭越使越快,几次便要击到双儿身上,都给她迅捷避开,皇甫阁叫道:“好小子!”劲透鞭身,一条软鞭宛似□□,笔直的向双儿胸口刺来。双儿脚下一滑,向前摔出,伸指直点皇甫阁小腹。皇甫阁左掌竖立,挡住她点来的一指,跟着软鞭的鞭梢突然回头,径点双儿背心。双儿着地滚开,情状颇为狼狈。齐乐先前就见好几鞭险些击中双儿,现下又势呈落败,心下大急,伸手在地下去抓泥沙,要撒向皇甫阁眼中,偏生地下扫得干干净净,全无泥沙可抓。双儿尚未站起,皇甫的软鞭已向她身上击落,齐乐大叫:“打不得!”那莽和尚急挥金杵,上前相救。   蓦地里双儿右手抓住了软鞭鞭梢,皇甫阁使劲儿上甩,将她全身带将起来,甩向半空。齐乐伸手入怀,也不管抓的是什么东西,掏出来便向皇甫阁脸上摔去,只见白纸飞舞,数十张纸片挡在皇甫阁眼前。皇甫阁忙伸手去抹开纸张,右手的劲立时消了。此时莽和尚的金杵也已击向头顶。皇甫阁大骇,忙坐倒相避。双儿身在半空,不等落地,左足便即踢出,正中皇甫阁的太阳穴。他“啊哟”一声,向后摔倒。砰的一声,火星四溅,黄金杵击在地下,离他脑袋不过半尺。   双儿右足落地,跟着将软鞭夺了过来。齐乐忙抢上前去拔出匕首,对住皇甫阁左眼喝道:“你叫手下人都出去,谁都不许进来!”又伸手将双儿拉到一边问她可有受伤,但见她无事,才放下心来。   皇甫阁身不能动,脸上感到匕首的森森寒气,心下大骇,叫道:“你们都出去,叫大伙儿谁都不许进来。”他手下数十人迟疑半晌,见齐乐挺匕首作势欲杀,当即奔出庙去。   那莽和尚圆睁环眼,向双儿凝视半晌,嘿的一声,赞道:“好娃儿!”左手倒提金杵,右手扶着那中年僧人,回进僧房。齐乐抢上两步,想跟那中年僧人说几句话,竟已不及。   双儿走到澄光身畔,解开他身上穴道,说道:“这些坏蛋强凶霸道,冒犯了大和尚。”澄光站起身来,合十道:“小施主身怀绝技,解救本寺大难。老衲老眼昏花,不识高人,先前多有失敬。”双儿道:“没有啊,你一直对我们公子客气的很。”   齐乐这时定下神来,才发觉自己先前甩向皇甫阁脸面,蒙了他双眼的,竟是一大叠钞票,哈哈大笑,说道:“见了银票不投降的,天下可没几个。难怪乾坤一掷总是游戏必杀技!”双儿虽是听不太懂,可仍笑嘻嘻的拾起四下里飞散的银票,交回齐乐。   澄光问齐乐:“齐公子,此间之事,如何是好?”按齐乐本意,只恨不得杀了这些厚颜无耻的恶人,可又想,若不是他们这麽一闹,也逼不出顺治,何况现下在寺庙之中,更不好杀人,便冷笑道:“这三位朋友,吩咐你们的下人都散去了罢!”皇甫阁当即提气叫道:“你们都到山下去等我。”只听得外面数百个人齐声答应。脚步声沙沙而响,顷刻间走了个干净。   澄光心中略安,伸手去解心溪的穴道。齐乐道:“方丈,且慢,我有话跟你商量。”澄光道:“是!这几位师兄给封了穴道,时间久了,手脚麻木,我先给他们解开了。”齐乐道:“也不争在这一时三刻,咱们到那边厅上坐坐罢。”澄光点头道:“是。”向心溪道:“师兄且莫心急,回头跟你解穴。”带着齐乐到西侧佛殿之中。   齐乐道:“方丈,这一干人当真是来找小喇嘛的?”澄光张口结舌,无法回答。齐乐凑嘴到到他耳边,低声道:“我倒知道,他们是为那位皇帝和尚而来。”澄光身子一震,缓缓点头,道:“原来小施主早知道了。”齐乐低声道:“我来到宝刹,拜忏做法事是假,乃是奉……奉命保护皇帝保尚。”澄光点头道:“原来如此。老衲本就心疑小施主巴巴的赶来清凉寺做法事,样子不大像。”齐乐道:“皇甫阁、巴颜他们虽然拿住了,可是捉虎易,放虎难。倘若放了他们,过几天又来纠缠不清,毕竟十分麻烦!”澄光道:“杀人是杀不得的。这寺里已伤了好几条人命。唉,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齐乐道:“杀了他们也没用。这样罢。你叫人把这干人都绑了起来。咱们再仔细问问,他们来寻皇帝和尚,到底是什么用意?”澄光有些为难,道:“这佛门清净之地,我们出家人私自绑人审问,似乎于理不合。”齐乐道:“什么于理不合?他们想来杀光你庙里的和尚,难道于理就合得很了?我们如不审问明白,想法子对付,他们又来杀人,放火烧了你清凉寺,那怎么办?”澄光想了一会,点头道:“那也说得是,任凭施主吩咐。”拍拍手掌,召进一名和尚,吩咐道:“请那位皇甫阁先生过来,我们有话请教。”齐乐道:“这皇甫阁甚是狡猾,只怕问不出什么,咱们还是先问那个大喇嘛。”澄光道:“对,对,我怎么想不到?”   两名和尚挟持着巴颜进殿,恼他杀害寺中僧人,将他重重往地下一摔。澄光道:“唉,怎地对大喇嘛没点礼貌?”两名僧人应道:“是!”退了出去。   齐乐左手提起一只椅子,右手用匕首将椅子脚不住劈削。那匕首锋利无比,椅子脚一片片的削了下来,都不过一二分厚薄,便似削水果一般。澄光睁大了眼,不明她用意。齐乐放下椅子,走到巴颜面前,左手摸了摸他脑袋,右手将匕首比了比,手势便和适才批削椅脚时一模一样。巴颜大叫:“不行!”澄光也叫:“使不得!”齐乐怒道:“什么行不行的?我知道青海的大喇嘛都练有一门铁头功,刀枪不入。我在北京之时,曾亲自用这把短剑削一个大喇嘛的脑袋,削了半天,也削他不动。大喇嘛,你是货真价实,还是冒牌货?不试你一试,怎能知道?”   巴颜忙道:“这铁头功我没练过,你一削我就死。”齐乐道:“不一定死的,削去两三寸,也不见得就死。我只削你一层头盖,看到你的脑浆为止。一个人说真话,脑浆就不动,如果说谎骗人,脑浆就像煮开了的水一般滚个不休。我有话问你,不削你的脑袋,怎知你说的是真话假话?”巴颜道:“别削,别削,我说真话就是。”齐乐摸了摸他头皮,道:“是真是假,我怎么知道?”巴颜道:“我如说谎,你再削头皮不迟。齐乐沉吟片刻,道:“好,那么我问你,是谁叫你到清凉寺来的?”巴颜道:“是菩萨顶真容院的大喇嘛,胜罗陀派我来的。”澄光道:“阿弥陀佛,五台山青庙黄庙,从无仇怨,菩萨顶的大喇嘛,怎么会叫你来捣乱?”巴颜道:“我也不是来捣乱。胜罗陀师兄命我来找一个三十来岁的和尚,说他盗了我们青海活佛的宝经,到清凉寺中躲了起来,因此非揪他出来不可。”澄光道:“阿弥陀佛,哪有此事?”   齐乐提起匕首,喝道:“你说谎,我削开你的头皮瞧瞧。”巴颜叫道:“没有,没有说谎。你不信去问胜罗陀师兄好了。他说,我们要假装走失了一个小喇嘛,其实是在找那中年和尚,又说那位皇甫先生认得这和尚,请他陪着来找人。胜罗陀师兄说,这和尚偷的是我们密宗的秘密藏经,《大毗卢遮那佛神变加持经》,非同小可,如果我拿到了这和尚,那是一件大功,回到青海,活佛一定,重重有赏。胜罗陀师兄说那位和尚大人物,确是在五台山清凉寺中,最近得到消息,神……神龙教也要请他去,咱们可得先……先下手为强。”   齐乐听他提到“神龙教”,料想不假,问道:“你师兄还说了些什么?”说着将匕首平面在他头顶敲了一下。 巴颜道:“我师兄说,到清凉寺去请这位大人物,倒也不难,就怕神龙教得知讯息,也来抢夺,因此胜罗陀师兄请北京的达和尔师兄急速多派高手,前来相助。如果……如果桑结大喇嘛已经到了北京,他老人家当世无敌,亲来主持,那就……那就万失无一……”桑结……齐乐听到眼中精光一闪,笑着点了下头,道:“万无一失……还有呢?””巴颜道:“是,是‘万无一失’。没有了,下面没话了。”齐乐道:“那皇甫阁是什么人?”巴颜道:“他是胜罗陀师兄请来的帮手,昨晚才到的。”齐乐点点头,向澄光道:“方丈,我要审那个佛光寺的胖和尚了,你如不好意思,不妨在窗外听着。”澄光忙道:“最好,最好。”命人将巴颜带出,将心溪带来,自己回去禅房,也不在窗外听审。   心溪一进房就满脸堆笑,说道:“两位施主年纪轻轻,武功如此了得,老衲固然见所未见……哎呦!”齐乐烦这胖和尚得很,反正这时澄光也不在了,就不待心溪拍完马屁就直接一脚踹了过去,将他踹倒在地,骂道:“闭上你那张狗嘴!谁要你拍马屁。劳资问什么你答什么,不然别开口,我恶心!”齐乐这一脚不轻,心溪虽痛,脸上笑容却不减,说道:“是,是,凡是真正的英雄好汉,那是决计不爱听马屁的。不过……”话没说完又落得齐乐一脚,这才老实闭了嘴。   齐乐厌烦道:“我问你,你到清凉寺来发疯,是谁派你来的?”心溪有些畏缩道:“施,施主问起,老僧,老僧不敢隐瞒。是……是菩萨顶真容大喇嘛胜罗陀,叫人送了二,二百两银子给我,请我陪他师弟巴颜,到清凉寺来找……找一个人。老僧无功不受禄,只得陪他走一遭。”齐乐又一脚踢去,骂道:“胡说八道,你还想骗我?快说老实话。”心溪道:“是,是,不瞒施主,大喇嘛送了我三百两银子。”齐乐道:“明明是一千两!”心溪道:“实实在在是五百两,再多一两,老和尚不是人。”齐乐这才冷笑道:“那皇甫阁又是什么东西?”心溪道:“这下流胚子不是好东西,是巴颜这鬼喇嘛带来的。施主放了我之后,老僧立刻,立刻!送他到五台山去,请知县大人好好治罪。清凉寺是佛门清静之地,怎容他来胡作非为?小施主,那几条人命,连同死了的几个喇嘛,咱们都推到他头上。”齐乐脸一沉,道:“明明都是你杀的,怎能推在旁人头上?”心溪道:“好少爷,你饶了我罢。”   齐乐叫人将他带出,带了皇甫阁来询问。这人却十分硬朗,一句话也不回答。对齐乐匕首的威吓固然不加理睬,而双儿点他“天豁穴”,他疼痛难当,忍不住□□,对齐乐的问话却始终不答,只说:“你有种的就将爷爷一刀杀了,折磨人的不是好汉。”齐乐冷笑一声,讥讽道:“爷从来不折磨人。但是呢……也只有杀龟孙子的时候才会一刀毙命,你可要来上一刀?”皇甫阁闻言又痛又怒,可也拿齐乐无法,只能怒视着她。齐乐接着又换几种花样都唬不住他,便道了句:“你别以为这样就是条汉子。你黑白不辨,是非不分,助纣为虐,便是就这般去了,不会有人觉得你是牺牲,都只会拍手叫好。你也别指望不能流芳百世,就能遗臭万年,你能遗臭一年,不,一个月就不错了,因为根本就不会有人记得你。你这辈子,这条命,这么些年,真是过得没有一点意义,啧啧,真不明白你再世为人是为什么,算了,你下辈子还是安安心心走你的畜生道吧。”说完也不再理他,让双儿解了他“天豁穴”的穴道,命人将他带出。   齐乐差人去请澄光方丈来,道:“这件事如何了局,咱们得跟玉林大师。”澄光惊道:“施,施主你连玉林大师也知道?”齐乐叹了口气道:“对。我知道那位大人物固执得很,这时我就算差我书童将那持杵大和尚点倒,他也是决计不会理会我的。”澄光点头道:“是。”齐乐又叹口气,说道:“其实我也知玉林大师更是难搞,可现在我也无法可施了。你也没有万无一失的好法子,可惜清凉寺好好一所古庙,却在你方丈手里给毁了。”澄光愁眉苦脸,连连搓手,道:“也只好这样了。那,那你随我去见见玉林师兄吧。”齐乐喜道:“好极。”   当下澄光领着齐乐和双儿,从清凉寺后门出去,行了里许,来到一座小小旧庙,庙上也无匾额。澄光径行入内,到了后面禅房,只见一位白须白眉的老僧坐在蒲团上,正自闭目入定,对三人进来,似乎全然不觉。   澄光打了个手势,轻轻的在旁边蒲团上坐下,低目双垂,澄光竟也不动。如是又过了良久,齐乐手麻脚酸,老大不耐烦,站起了又坐倒,坐倒又站起。终于那老僧吁了口气,缓缓睁开眼来。见到面前的有人,也不感惊奇,只微微点了点头。澄光道:“师兄,行痴尘缘未断,有人打上寺来,要请师兄佛法化解。”那老僧玉林道:“境由心生,化解在已。”澄光道:“外魔极重,清凉寺有难。”便将心溪、巴颜、皇甫阁等人意欲劫持行痴,幸蒙齐乐主仆出手相救等情说了,又说双方都死了数人,看来对方不肯善罢甘休。玉林默默听毕,一言不发,闭上双目,又入定去了。齐乐大怒,只觉这老和尚比之书中描写更为讨人厌,霍地站起,破口大骂:“草……”只骂得一个字,澄光连打手势,教她不可生气,又教她坐下来等候。   这一回玉林入定,又是小半个时辰。齐乐直恨不得强行将顺治给康熙捆回宫去算了。好容易玉林又睁开眼来,问道:“齐施主从北京来?”齐乐压住怒气,冷声道:“是。”玉林又问道:“齐施主在皇上身边办事?”齐乐话也懒得跟他说,直接取出康熙亲笔所写御札,呈给玉林。玉林接过看了,还给齐乐,道:“原来是御前侍卫副总管齐大人,多有失敬了。”齐乐摆摆手,说道:“皇上得知老皇爷尚在人世,又喜又悲,派人我向老皇爷磕头请安。如果……如果老皇爷肯返驾回宫,那是再好不过了。”康熙本说查明真相之后,自己上五台山来朝见父皇,这话齐乐却瞒住了不说。玉林道:“齐施主,以你之意,该当如何处置?”齐乐道:“我要叩见老皇爷,听老皇爷吩咐。”玉林道:“他以前富有四海,可是出家之后,尘缘早已斩断,‘老皇爷’三字,再也休得提起,以免骇人听闻,扰了他的清修。”齐乐默然不答。玉林又道:“请回去启奏皇上,行痴不愿见你,也不愿再见外人。”齐乐道:“皇上是他儿子,儿子是家人!可不是外人。”玉林道:“什么叫出家?家已不是家,妻子儿女都是外人了。”   齐乐心中一阵怒火,虽知这次所行必定无果,可也忍不住要气一气这玉林和尚,道:“既然如此,我去调遣人马,上五台山来保护守卫,不许闲杂人等进寺来聒噪滋扰。”玉林微微一笑,说道:“这么一来,清凉寺寺成了皇宫内院、官府衙门;齐大人这位御前侍卫副总管,变成在清凉寺当差了。那么行痴还不如回北京皇宫去直截了当。”齐乐心中连连点头,心想你要自己愿意回去那是最好不过。可又一想,这样一来顺治肯定不干,他怪责自己不说,一山又不容二虎,哪里真能把两个皇帝放在一起……只好道:“那看来大师另有保护老!皇!爷!……他老人家的妙法,在下洗耳恭听。”玉林也不恼,微笑道:“齐施主小小年纪,果然是个厉害脚色,难怪不过少年,便已做到这样的大官。”顿了一顿,续道:“妙法是没有,出家人与世无争,逆来顺受。多谢齐施主一番美意,清凉寺倘若真有祸殃,那也是在劫难逃。”说着合十行礼,闭上双目,入定去了。   澄光站起身来,打个手势,退了出去,走到门边,向玉林躬身行礼。三人来到庙外,澄光道:“玉林大师是得道高僧,已有明示。老衲去将心溪方丈他们都放了,今日相见,也是有缘,这就别过。”说着双手合十,鞠躬行礼,竟是不让她再进清凉寺去。齐乐心头火起,说道:“很好,你们自有万失无一的妙计,倒是我多事了。”命双儿去叫了于八等一干人,径自下山,又回到灵境寺去借宿。   她昨晚在灵境寺曾布施了七十两银子。住持见大施主又再光降,殷勤相待。在客房之中,齐乐一手摩挲着下巴,寻思:“玉林老和尚装模作样,没点屁本事,澄光方丈一个人又有甚么用?只怕几天之后,顺治便会给人捉了去。我又怎么向康熙交代?故事还怎么往下发展?火烧清凉寺的喇嘛又不是在这时来的……”一转头,见双儿秀眉紧锁,神色甚是不快,问道:“双儿,什么事不高兴?”双儿道:“没什么。”齐乐道:“‘我,不,开,心’四个字你都写脸上了,还说没什么。你一定在想心事,快跟我说。”双儿道:“没什么。”齐乐一转念,道:“啊,知道啦。你怪我在朝廷里做官,一直没跟你说?”双儿眼眶儿红了,道:“鞑子皇帝是大坏人,齐,齐姊姊你……怎么做他们的官?而且还做了大官。”说着眼泪从双颊上流了下来。   齐乐一呆,道:“傻丫头,这哪用得着哭的。”双儿抽抽噎噎的道:“三少奶把我给了你,吩咐我服侍你,听你的话。可是……可是你在朝廷里做大官,我爸爸妈妈,还有两个哥哥,都是给恶官杀死的,你……你……”说着放声哭了出来。齐乐一时手足无措,双儿的身世她确实不清楚,一直也只记得是庄家三少奶奶给的,而庄家是吴之荣害的,只道杀了鳌拜,再捉了吴之荣去给她们报仇就好了,哪知道还有这一节。只见双儿真的哭的伤心,忙道:“好啦,好啦!双,双儿你别哭了。我还有事给你说的,我先前忘了跟你说,我做官是假的,我是被迫进宫的。我是天地会青木堂的香主,‘天地父母,反清复明’,你懂吗?我师傅是天地会的总舵主,我早跟你三少奶说过了。天地会专跟朝廷作对,我师傅派我混进皇宫里去做官,为的是打探鞑子的消息。这件事十分秘密,倘若给人知道了,我可性命不保。”双儿闻言,忙伸手按住齐乐嘴唇,低声道:“那你快别说了。都是我不好,逼你说出来。”说着破涕为笑,又道,“齐姊姊是好人,当然不会去做坏事。我……我真是个笨丫头。”   齐乐见她不哭了,便放下心来,笑道:“你是个乖丫头。”拉着她手,让她坐在炕沿上自己身边,低声将顺治与康熙之间的情由说了,又道:“现在的小皇帝还只十几岁,他爹爹出家做了和尚,不要他了,你想可怜不可怜?今天来捉他的那些家伙,都是大大的坏人,亏得你救了他。”双儿吁了口气,道:“我总算做了一件好事。”齐乐道:“不过送佛送上西天。那些人又给方丈放了。他们一定不肯甘心,回头又要去捉那老皇帝,将他身上的肉一块块割下来,煮来吃了,岂不糟糕?”她知道双儿心好,要激她勇于救人,故意将顺治的处境说得十分悲惨。双儿身子一颤,道:“他们要吃他的肉,那为什么?”齐乐道:“唐僧到西天取经,这故事你听过么?”双儿道:“听过的,还有孙悟空,猪八戒。”齐乐道:“一路上有许多妖怪,都想吃唐僧肉,说他是圣僧,吃了他肉就成佛成仙。”双儿道:“啊,我明白啦,这些坏人以为老皇帝和尚也是圣僧。”齐乐道:“是啊,你真聪明。老皇帝和尚好比是唐僧,那些坏人是妖怪,我是孙猴儿孙行者,你就是……是……”说着双掌入在自己耳旁,一招一晃,作扇风之状。双儿笑道:“你说我是猪八戒?”齐乐道:“你相貌像观音菩萨,不过做的是猪八戒的事。”双儿连忙摇手,道:“别说冒犯菩萨的话。”齐乐拉过她双手,道:“好好,不说不说。那我做观音菩萨身边的那个善财童子红孩儿,你就是龙女。咱二人老是在一起,说什么也不分开。”双儿脸颊忽就红了,低声道:“我自然永远服侍你,除非……除非你不要我了,将我赶走。”齐乐伸掌在自己头颈一斩,道:“就是杀了我头,也不赶你走。除非你不要我了,自己偷偷的走了。”双儿伸手在自己颈里一斩,道:“杀了我头,也不会走。”两人同时哈哈大笑。双儿自跟着齐乐之后,主仆之分守得甚严,极少跟她说笑,这时听齐乐吐露真相,心中甚是欢畅。两人这么一笑,情谊又亲密了几分。   齐乐道:“好,我们自己的事情说过了。可怎么想个法儿,去救唐僧?”双儿笑道:“救唐僧和尚,总是齐天大圣出主意,猪八戒只是个跟屁虫。”齐乐听她说到猪,忽然想起那口“花雕茯苓猪”沐剑屏来,不知她和方怡此刻是否已经在神龙教了。双儿见齐乐呆呆出神,不敢打断她思路。过了一会,齐乐似下了什么决心,握拳虚挥一下,道:“双儿,假如有一样宝贝,很多贼骨头都想去偷,咱们使什么法儿,好教他们偷不到?”双儿道:“见到贼骨头来偷宝贝,便都捉了起来。”齐乐摇头道:“贼骨头太多,捉不完的。我们自己去做贼骨头。”双儿道:“我们做贼骨头?”齐乐道:“对!我们先下手为强,将宝贝偷到手,别的贼骨头就偷不到了。”双儿拍手笑道:“我懂啦,我们去把老皇帝和尚捉了来。”齐乐道:“正是。事不宜迟,立刻就走。”   两人来到清凉寺外,天还没黑,两人躲在树林之中,好容易等到满山皆暗,万籁无声。齐乐低声道:“寺里只澄光方丈一人会武功,好在他刚才受了伤,定在躺着休息。你去将那胖大和尚行颠点倒了,我们便可将老皇帝和尚偷出来。只是那行颠力气极大,那根黄金杵打人可厉害得很,须当小心。”双儿点头称是。   倾听四下无人,两人轻轻跃进围墙,径到顺治坐禅的僧房之外,只见板门已然关上,但那门板日间给人踢坏了,一时未及修理,只这么搁着挡风。双儿贴着墙壁走进,将门板向左一拉,只见黄光闪动,呼的一声响,黄金杵从空隙中击了出来。双儿待金杵上提,疾跃入内,伸指在行颠胸口要穴连点两指,低声道:“真对不住!”提起双手,抱住了他手中金杵。行颠穴道被制,身子慢慢软倒。这金杵重达百余斤,双儿若不抱住,落将下来,非压碎他脚趾不可。   齐乐跟着闪进,拉上门板。僧房甚小,黑暗中隐约见到有人坐在蒲团之上,齐乐料知便是顺治,她本不喜跪,可又担心他日后见过康熙对康熙说自己不守规矩,破坏两人感情,便当即跪倒,道:“奴才齐乐,便是日里救驾的,请老皇爷不必惊慌。”她也料定行痴不会做声。又道,“老皇爷在此清修,本来很好,不过外面有许多坏人,想捉了你去,要对你不利,为了保护老皇爷,想请你去另一个安稳所在,免得给坏人捉到。”行痴仍是不答。齐乐道,“那么就请老皇爷和奴才一同出去。”这时齐乐在黑暗中已有好一会,看得清楚些了,见行痴坐禅的姿势,便和日间所见的玉林一模一样,也不知他是真的入定,还是对自己不加理睬,劝道,“老皇爷的身份已经泄漏,清凉寺中无人能够保护。敌人去了一批,又来一批,老皇爷终究会给他们捉去。还是换一个清静的地方修行罢。”行痴仍是不答。   一旁的行颠却忽道:“你们两小孩是好人,日里幸亏你们救人。我师兄坐禅,不跟人说话。你要他到哪里去?”他嗓音本来极响,拚命压低,变成十分沙哑。齐乐转起身来,说道:“随便到哪里都好。你师兄爱去哪里,咱们便护送他去。只要那些坏家伙找他不到,你们两们就可安安静静的修行念佛了。”行颠道:“我们是不念佛的。”齐乐道:“好罢,不念佛就不念佛,你快将这位大师的穴道解开。”双儿伸手过去,在行颠背上和胁下推拿几下,解了穴道,说道:“真对不住。”   行颠向行痴恭敬的道:“师兄,这两个小孩请我们出去暂且躲避。”行痴道:“师傅可没叫我们离去清凉寺。”说话声音甚是清朗。齐乐直到此刻,才听到他的话声。   行颠道:“敌人如再大举来攻,这两个小孩抵挡不住。”行痴道:“境自心生。要说凶险,天下处处皆凶险;心中平安,世间事事平安。日里你杀伤多人,大造恶孽,此后无论如何不可妄动无明。”行颠呆了半晌,道:“师兄指点得是。”回头向齐乐道:“师兄不肯出去,你们都听见了。”齐乐皱眉道:“倘若敌人来捉你师兄,一刀刀将他身上的肉割下来,那便如何是好?”行颠道:“世人莫有不死,多活几年,少活几年,也没什么分别。”齐乐道:“什么都没分别,那么死人活人没分别,男人女人没分别,和尚和乌龟猪猡也没分别?”行颠道:“众生平等,原是如此。”齐乐心下恼怒,真是玉林带出的好弟子!想了片刻,她道:“既然都没分别,那么皇后和端敬皇后也没分别,又为什么要出家?”行痴突然站起,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齐乐小心思道:“奴才胡说八道,老皇爷不可动怒。”行痴道:“从前之事,我早忘了,你何以又用这等称呼?快请起来,我有话请问。”齐乐道:“是。”站起身来,却心想:“你有本事就一直不要理我呗。”   行痴问道:“两位皇后之事,你从何处听来?”齐乐道:“是听海大富跟皇太后说的。”行痴道:“你认得海大富?他怎么了?”齐乐道:“他给皇太后杀了。”行痴惊呼一声,道:“他死了?”齐乐道:“皇太后用‘化骨绵掌’功夫杀死了他。”行痴颤声道:“皇太后怎么会……会武功?你怎知道?”齐乐道:“海大富和皇太后在慈宁宫花园动手打斗我亲眼瞧见的。”行痴道:“你是什么人?”齐乐将康熙的御札取出来呈上,道:“奴才是御前侍卫副总管齐乐。”   行痴呆了片刻,并不伸手去接,行颠道:“这里从来没灯火。”行痴叹了口气,问道:“小皇帝身子好不好?他……他做皇帝快不快活?”齐乐道:“小皇帝得知老皇爷健在,恨不行插翅飞上五台山来。他在宫里大哭大叫,又是悲伤,又是欢喜,说什么要上山来。后来……后来恐怕误了朝廷大事,才派奴才先来向老皇爷请安。奴才回奏之后,小皇帝便亲自来了。”行痴颤声道:“他……他不用来了。他是好皇帝,先想到朝廷大事,可不像我……”说到这里,声音已然哽咽。黑暗之中,但听到他眼泪一滴滴落上衣襟的声音。双儿听他流露父子亲情,胸口一酸,泪珠儿也扑籁籁的流了下来。纵是齐乐便也心软了。   齐乐待他平复了些,便道:“海大富一切都查得清清楚楚了,皇太后先害死荣亲王,又害死端敬皇后,再害死端敬皇后的妹子贞妃,后来又害死了小皇帝的妈妈。海大富什么都查明白了,皇太后知道秘密已经泄漏,便亲手打死了海大富,又派了大批人手,要上五台山来谋害老皇爷。”   荣亲王、端敬皇后、贞妃三人系被武功好手害死,海大富早已查明,禀告了行痴,由此而回宫侦查凶手,但行痴说什么也不信是皇后自己下手,叹道:“皇后是不会武功的。”齐乐道:“那晚皇太后跟海大富说的话,老皇爷听了之后就知道了。”当下一一转述那晚两人对答的言语。她伶牙利齿,说得虽快,却是清清楚楚。   行痴原是个至性至情之人,只因对董鄂妃一往情深,这才在她逝世之后,连皇帝也不大愿意做,甘弃万乘之位,幽闭斗室之中。虽然参禅数年,但董鄂妃的影子在他心中何等深刻,一听齐乐提起,什么禅理佛法,霎时之间都抛于脑后。海大富和皇太后的对答一句句在心中流过,悲愤交集,胸口一股气塞住了,便欲炸将开来。   齐乐说罢,又道:“皇太后这老……一不做,二不休,害了你老皇爷之后,要去害死小皇帝。她还要去挖端敬皇后的坟,又要下诏天下,烧毁《端敬皇后语录》,说《语录》中的话都是放屁,哪一家里藏一本,都要抄家杀头!”这几句话却是她捏造出来的,可正好触到行痴心中的创伤。他勃然大怒,伸手在大腿上用力一拍,喝道:“这贱人,我……我早就该将她废了,一时因循,致成大祸!”顺治当年一心要废皇后,立董鄂妃为后,只因为皇太后力阻,才搁下来。董鄂妃倘若不死,这皇后之位早晚是她的了。   齐乐道:“老皇爷,你看破世情,死不死,都没分别,小皇帝可死不得,端敬皇后的坟挖不得,《端敬皇后语录》毁不得。”行痴道:“不错。你说得很是。”齐乐道:“所以咱们须得出去躲避,免得遭了皇太后的毒手。皇太后的手段是第一步杀你,第二步害小皇帝,第三步挖坟烧《语录》。只要她第一步做不成功,第二步,第三步棋子便不敢下了。”顺治七岁登基,廿四岁出家,此时还不过三十几岁。他原本性子躁,火性大,说到头脑清楚,康熙虽然小小年纪,比父亲已胜十倍。因此沐王府中人想嫁祸吴三桂,诡计立被康熙识破,齐乐半真半假的捏造了许多言语,行痴却尽数信以为真。   行痴大声道:“幸亏得你点破,否则当真坏了大事。师弟,咱们快快出去。”行颠道:“是。”右手提起金杵,左手推开门板。门板开处,只见当门站着一人。黑暗中行颠看不见他面貌,喝道:“谁?”举起金杵。那人道:“你们要去哪里?”行颠吃了一惊,抛下金杵,双手合十,叫道:“师傅!”行痴也叫了声:“师傅。”原来这人正是玉林。他缓缓的道:“你们的说话,我都听到了。”齐乐心中暗叫:“泥马,这老和尚这么阴险!糟了!”   玉林沉声道:“世间冤业,须当化解,一味躲避,终是不了。既有此因,便有此果,业既随身,终身是孽。”行痴拜伏于地,道:“师傅教训得是,弟子明白了。”玉林道:“只怕未必便这么明白了。你从前的妻子要找你,便让她来找。我佛慈悲,普渡众生,她怨你,恨你,要杀你而甘心,你反躬自省,总有令她怨,令她恨,使得她决心杀你的因。你避开她,业因仍在,倘若派人杀了她,恶业更加深重了。”行痴颤声道:“是。”齐乐却心里忍不住把玉林大骂一通 。   只听玉林续声道:“至于那些喇嘛要捉你去,那是他们在造恶孽,竟欲以你为质,挟制当今皇帝,横行不法,虐害百姓。咱们却不能任由他们胡行。眼前这里是不能住了,你们且随我到后面的小庙去。”他转身出外,行痴、行颠跟了出去。   齐乐和双儿两人跟着到了玉林坐禅的小庙之中。玉林对她们两人犹如没瞧见一般,毫不理会,径在蒲团上盘膝坐了。行痴在他身边的蒲团坐下,行颠东张西望了一会,也在行痴的下首坐倒。玉林和行痴合十闭目,一动也不动,行颠却睁了圆圆的环眼,向空瞪视,终于也闭上了眼睛,两手按在膝上,过了一会,伸手去摸蒲团旁的金杵,唯恐失却。   齐乐向双儿扮个鬼脸,装模作样的也在蒲团上坐下,双儿挨着她身子而坐。齐乐眼见老皇爷便在身旁,就此出庙而去,那是说什么也不肯的。这么挨了半个时辰,齐乐忽然心想:“顺治他是学做和尚,总不成连大小便也忍得住。等他去方便之时,我便去将他绑走!”想到了这办法,身子便定了一些。   一片寂静之中,忽听得远处响起许多人的脚步声,初时还听不真切,后来脚步声越响越近,一大群人奔向清凉寺来,行颠脸上肌肉动了几下,伸手抓起金杵,睁开眼来,见玉林和行痴坐不动,迟疑了片刻,放下金杵,又闭上了眼。只听得这群人冲进了清凉寺中,叫嚷喧哗,良久不绝。齐乐心道:“咦?难道是我记错了?这时就有喇嘛要来烧寺?!”想到这她心中不免有些慌乱,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我要不要带着双儿去点人抢衣服?   齐乐正如坐针毡,胡思乱想之际,大群人拥向后山,来到小庙外。有人叫道:“进去搜!”行颠霍地站起,抓起金杵,挡在禅房门口。齐乐忙走到窗边,向外张去,月光下但见黑压压的都是人头,回头看玉林和行痴时,两人仍是坐着不动。双儿悄声道:“怎么办?”齐乐一发狠,道:“待会这些人冲进来,咱们救了老皇爷,从后门出去。”顿了一顿,又道,“倘若途中失散,我们到灵境寺会和。”双儿点了点头,道:“就怕我抱不起老……老皇爷。”齐乐道:“那就拖着走,反正不能害了你。”   蓦地里外面众人纷纷呼喝:“甚么人在这里乱闯?”“抓起来!”“别让他们进去!”“妈巴羔子的,拿下来!”人影一晃,门中进来两人,在行颠身边掠过,向玉林合十躬身,便盘膝坐在地下,竟是两名身穿灰衣的和尚。禅房房门本窄,行颠身躯粗大,当门而立,身侧已无空隙,给这两名和尚轻轻巧巧的窜了进来,似乎连行颠的衣衫也未碰到,实不知他们是怎生进房来的。   外面呼声又起:“又有人来了!”“拦住他!”“抓了起来!”却听得砰蓬,砰蓬之声大作,有人飞了出去,摔在地下,禅房中却又进来两名和尚,一言不发,坐在先前进来的两僧下首。   如此一对对僧人不断陆续进来。齐乐大喜,这必是少林十八罗汉到了!便不再慌张。果然来到第九对后便再无人来,唯一让她感到惊讶的是第九对中一人竟是清凉寺的方丈澄光。   外面敌人喧哗叫嚷,却谁也不敢冲门。过了一会,一个苍老的声音朗声说道:“少林寺硬要替清凉寺出头,将事情揽到自己头上吗?”禅房内众人不答。隔了一会,外面那老者道:“好,今日就卖了少林寺十八罗汉的面子,咱们走!”外面呼啸之声此起彼伏,众人都退了下去。   齐乐打量那十八僧人,年老的已六七十岁,年少的不过三十左右,或高或矮,或俊或丑,僧袍内似都带着兵刃,心想:“玉林老秃秃有恃无恐,原来早约下了厉害的帮手保驾。”便站起身来,走到行痴身前跪下,说道:“大和尚,有少林寺十八罗汉保驾,您大和尚是笃定泰山了。我这就要回去了,您老人家有什么吩咐没有?”行痴睁开眼来,微微一笑,说道:“辛苦你啦。回去跟你主子说,不用上五台山来扰我清修。就算来了,我也一定不见。你跟他说,要天下太平,‘永不加赋’四字,务须牢牢紧记。他能做到这四字,便是对我好,我便心中欢喜。”齐乐应道:“是!”   行痴探手入怀,取了一个小小包裹出来,说道:“这一部经书,去交给你的主子。跟他说:天下事须当顺其自然,不可强求。能给中原苍生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们走,那么咱们从哪里来,就回那里去。”说着在小包上轻轻拍了一拍。齐乐见行痴将小包递来,伸双手接过。行痴隔了半晌,道:“你去罢!”齐乐道:“是。”   齐乐站起身来,走向房门,童心忽起,转头向玉林道:“老和尚,你坐了这么久,也没有三急么?”玉林恍若不闻。齐乐嘻的一笑,一步跨出门槛。行痴道:“跟你主子说,他母亲再有不是,总是母亲,不可失了礼数,也不可有怨恨之心。”齐乐回过身来答应了,心说:“这句话我才不给你传呢。”行痴沉吟道:“要你主子一切小心。”齐乐:“是。”   齐乐回到灵境寺,关上房门,打开包裹,果然是一部《四十二章经》,只不过书函是用黄绸所制。她回想行痴的言语,和陶红英所说若合符节。顺治说倘若天下百姓都要他们走,那么他们就从哪里来,回那里去。”满洲人从关外到中原,要回去的话,自是回关外了。他还在这小包上拍了一拍,当时也说满洲人回到关外,可以靠这小包而过日子。   次晨齐乐带同双儿、于八等一干人下山。走出十余里,山道上迎面走来一个头陀。这头陀身材奇高,与那莽和尚行颠难分上下,只是瘦得出奇,澄光方丈已经极瘦,这头陀少说也比他还瘦一半,脸上皮包骨头,双目深陷,当真便如僵□一般,这头陀只怕要四个并成一个,才跟行颠差不多。他长发垂肩,头顶一个铜箍束住了长发,身上穿一件布袍,宽宽荡荡,便如是挂在衣架上一般。齐乐见了他这等模样,心下苦叫:“怎么在这碰上胖头陀!”   那头陀走到她身前,停了步,问道:“你是从清凉寺来的么?”齐乐道:“不是。我们从灵境寺来。”那头陀左手一伸,已搭在她左肩,将她身子拗转,跟他正面相对,问道:“你是皇宫里的太监小桂子?”这只大手在肩上一按,齐乐登时全身皆软,丝毫动弹不得,忙道:“胡说八道!你瞧我像太监么?我是扬州齐公子。”双儿喝道:“快放手!怎地对我家相公无礼。”那头陀伸出右手,按向双儿肩头,道:“听你声音,也是个小太监。”双儿右肩一沉避开,食指伸出,疾点他“天豁穴”,噗的一声,点个正着。可是手指触处有如铁板,只觉指尖奇痛,连手指也险些折断,不禁“啊”的一声呼叫,跟着肩头一痛,已被那头陀蒲扇般的大手抓住。   那头陀嘿嘿的笑了三声,道:“你这小太监武功很好,厉害,真正厉害。”双儿飞起左腿,砰的一声,踢在他□□,这一下便如踢中了一块大石头,大叫一声:“哎哟!”眼泪直流。那头陀道:“小太监武功了得,当真厉害。”双儿叫道:“我不是小太监!你才是小太监!哎哟!”那头陀笑道:“你瞧我像不像太监?”双儿叫道:“快放手,你再不放,我可要骂人啦。”那头陀道:“你点我穴道,踢我大腿,我都不怕,还怕你骂人?你武功这样高强,定是皇宫里派出来,我得搜搜。”齐乐叫道:“你武功更高,那么你更是皇宫里派出来的。”那头陀道:“你这小太监缠夹不清。”左手提了齐乐,右手提了双儿,向山上飞步便奔。两个少女大叫大嚷,那头陀毫不理会,提着二人直如无物,脚下迅速之极。于八等人只瞧得目瞪口呆,哪敢作声。   那头陀沿山道走了数丈,突然向山坡上无路之处奔去,当真是上山如履平地。齐乐只觉耳畔呼呼风响。奔了一会,那头陀将二人往地下一放,向上一指,道:“倘若不说实话,我提你们到这山峰上,掷了下来。”所指处是个极高的山峰,峰尖已没入云雾之中。   齐乐道:“好,我说实话。”那头陀问道:“那就算你识相。你到底是什么人?这小子是什么人?”齐乐道:“大师傅,她不是小子……她是……是……我的……我的……”那头陀道:“是你什么人?”齐乐低声道:“是我的老婆!”这“老婆”二字一出口,那头陀和双儿都大吃一惊。双儿表情怪异,满脸通红。那头陀奇道:“甚么,甚么老婆?”齐乐道:“不瞒大师傅说,我是北京城的富家公子,看中了隔壁邻居的这位小姐,于是……我们私订终身于后花园,她爹爹不答应,我就带了她逃出来。你瞧,她是个姑娘,怎么会是小太监,真是冤枉。你如不信,除下她帽子瞧瞧。”   那头陀摘下双儿的帽子,露出一头秀发,其时天下除了僧、道、头陀、尼姑等出家人,都须剃去前半边头发,双儿长发披将下来,直垂至肩,自是个女子无疑。齐乐道:“大师傅,求求你,你如将我们送交官府,那我可没命了。我给你一千两银子,你放了我们罢!”那头陀道:“如此说来,你果然不是太监了。太监哪有拐带人家闺女私逃的?哼哼,你小小年纪,胆子倒不小。”说着放开了她,又问:“你们上五台山来干甚么?”齐乐道:“我们上五台山来拜佛,求菩萨保佑,让我落难公子中状元,将来她……我这老婆,就能做一品夫人了。”电视剧齐乐不知看了多少,这会要编起缘由,还不是张嘴就来。   那头陀想了片刻,点头道:“那么是我认错人了,你们去罢!”齐乐大喜,道:“多谢大师。我们以后拜菩萨之时,求菩萨保佑,保佑你大师将来也……也做个大菩萨,跟文殊菩萨,观音菩萨平起平坐。”携了双儿的手,向山下走去。   只走得几步,那头陀道:“不对,回来!小姑娘,你武功很是了得,点我一指,踢我一脚。”说着摸了摸腰间“天豁穴”,问道,“你这武功是谁教的?是什么家数?”双儿可不会说谎,涨红了脸,摇了摇头。齐乐道:“她这是家传的武功,是她妈妈教的。”那头陀道:“小姑娘姓什么?”齐乐道:“这个,嘻嘻,说起来,有些不大方便。”那头陀道:“什么不方便,快说!”双儿道:“我们姓庄。”那头陀摇头道:“姓庄?不对,你姓庄的人中,没有这样武功高手,能教了这样的女儿出来。”齐乐道:“天下武功的人极多,你怎能都知道?”那头陀怒道:“我在问小姑娘,你别打岔。”说着轻轻在她肩头一推。   这一推使力极轻,生怕这小孩经受不起。哪只手掌碰上齐乐肩头,齐乐条件反射顺势一带一卸,虽无劲力,却用出一招“风行草偃”。移肩转身,左掌护面,右掌伏击,居然颇有点儿门道。那头陀微觉讶异,抓住了她胸口。齐乐右掌戳出,一招“灵蛇出洞”,也是使得分毫不错,噗的一声,戳在那头陀颈下,手指如戳铁板,“啊哟”一声大叫。双儿见状双掌飞舞,向头陀攻去。那头陀掌心发劲,已将齐乐胸口穴道封住,回身相斗。双儿窜高伏低,身法轻盈,但那头陀七八招后,两手已抓住她双臂,左肘弯过一撞,封住了她穴道,转身问齐乐:“你说是富家公子,怎地会使辽东神龙岛的擒拿功夫?”齐乐道:“我是富家公子,为什么不能使辽东神龙岛功夫?难道定是穷家小子,才能使么?”口中敷衍,拖延时刻。   那头陀道:“胡说八道,你师傅是谁?”齐乐心想:“这是我跟小玄子过招时学的,要说实话岂不是等于招认自己是宫里的小太监。”当即说道:“是我叔叔的一个相好,一个胖姑娘柳燕姑姑教的。”那头陀大奇,问道:“柳燕?柳姑娘是你叔叔的相好?你叔叔是什么人?”齐乐道:“我叔叔韦大宝,是北京城里有名的风流公子,白花花的银子一使便是一千两,相貌像戏台上的小生一样。那胖姑娘一见就迷上他了。胖姑娘常常三更半夜到我家里来,花园围墙跳进跳出。我缠住她教武功,她就教了我几手。”那头陀将信将疑,问道:“你叔叔会不会武功。”齐乐哈哈大笑,道:“他会屁武功?他常常给柳燕姑娘抓住了头颈,提来提去,半点动弹不得。我叔叔急了骂道:‘儿子提老子。’柳燕姑姑笑道:‘就是儿子提老子!孙子提爷爷也不打紧。’”她绕着弯子骂人,那头陀可丝毫不觉,追问柳燕的形状相貌,齐乐竟说得分毫不差,说道:“这个胖姑姑最爱穿红绣鞋。大师傅,我猜你爱上了她,是不是?几时你见到她,就跟她一起睡觉,睡了永远不起来好了。”   那头陀哪知柳燕已死,这话似是风言风语,其实是毒语相咒,怒道:“小孩子家胡说八道!”但对她的话却是信了,伸手在她腹上轻轻一拍,解她穴道。不料这一记正拍在她怀中那部《四十二章经》上,拍的穴道未解开。   那头陀道:“甚么东西?”齐乐道:“是我从家里偷出来的一大叠银票。”那头陀道:“吹牛!银票哪有那么多?”探手到她怀里一摸,拿了那包裹出来,解开来赫然一部经书。他一怔之下,登时满脸堆欢,叫道:“《四十二章经》,《四十二章经》!”急忙包好,放入自己怀里,抓住齐乐胸口,将她高高举起,厉声喝道:“哪里来的?”这句话可不易答了,齐乐笑道:“嘻嘻,你问这个么?说来话长,一时之间,哪说得完。”她拖延时间,要想一番天衣无缝的言语,骗过胖头陀。要说经书从何而来,胡乱捏造个原由,自是容易之极,但经书已入他手,如何骗得回来,可就难了。   那头陀大声问道:“是谁给你的?”齐乐身在半空,突然见山坡上有七八个灰衣僧人向上走来,看模样便是清凉寺后庙所见少林罗汉中的人物,转头一看,又见到了几名,连同西首山坡上来的几名,共是十七八名,心下大喜,暗道:“胖头陀,你武功再强,也敌不过少林十八罗汉。”   那头陀又道:“快说,快说!”眼见齐乐东张西望,顺着她日光瞧去,见山坡上东、北、西三面缓缓上来了十余名和尚,却也不放在心上,问道:“那些和尚来干甚么?”齐乐道:“他们听说大师傅武功高强,十分佩服,前来拜你为师。”那头陀摇头道:“我从来不收徒弟。”大声喝道:“喂,你们快快都给我滚蛋,别来啰嗦!”这一声呼喝,群山四应,威势惊人。那十八名僧人恍若不闻,一齐上了山坡。一名长眉毛的老僧合十说道:“大师是辽东胖尊者么?”那头陀大声道:“我正是胖头陀!你们想拜我为师吗?我不收徒弟!你们跟谁学过武功?”那老僧道:“老衲是少林寺澄心,忝掌达摩院,这里十七位师弟,都是少林寺达摩院的同侣。”   胖头陀“啊”的一声,缓缓将齐乐放了下来,说道:“原来少林寺达摩院的十八罗汉通统到了。你们不是想拜我为师的。我一个人可打你们不过。”澄心合十道:“大家无冤无仇,都是佛门一派,怎地说到个‘打’字?‘罗汉’是佛门中圣人,我辈凡夫俗子,如何敢当此称呼?武林中朋友胡乱以此尊称,殊不敢当。辽东胖瘦二尊者,神功无敌,我们素来仰慕,今日有缘拜见,实是大幸。”说到这里,其余十七名僧人一齐合十行礼。胖头陀躬身还礼,还没挺直身子,便问:“你们到五台山来,有什么事?”   澄心指着齐乐道:“这位小施主,跟我们少林寺颇有些渊源,请大师高抬贵手,放了他下山。”胖头陀略一迟疑,眼见对方人多势众,又知少林十八罗汉个个武功惊人,单打独斗是毫不在乎,他十八人齐上就对付不了,便道:“好,看在大师面上,就放了他。”说着俯身在齐乐腹上揉了几下,解开了她的穴道。齐乐站起,便伸出右掌,说道:“那部经书,是这十八罗汉的朋友交给我的,命我送去少林寺,交给住持方丈,你还给我罢?”胖头陀怒道:“甚么?这经书跟少林寺有甚么相干?”齐乐大声道:“你夺了我的经书,那是老和尚叫我去交给人的,非同小可,快快还来!”   胖头陀道:“胡说八道!”转身便向北边山坡下纵去。三名少林僧飞身而起,伸手往他臂上抓去。胖头陀不敢和众僧相斗,侧身避开了三僧的抓掌,他身形奇高,行动却是轻巧无比。少林三僧这一抓都是少林武功的绝顶,竟然没碰到他衣衫。但这瞬息,已有四名少林僧拦在他身后,八掌交错,挡住了他去路。胖头陀鼓气大喝,双掌一招“五丁开山”推出,乘着这股威猛之极的势道,回头向南,疾冲而前。四名少林僧同时出掌,分击左右。胖头陀双掌掌力和四僧相接,只觉左方击来掌力甚是刚硬,右方二僧掌力中却含有绵绵柔劲,不由得心中一惊,双掌运力,将对方掌力卸去,便在此时,背后又有三只手抓将过来。   胖头陀一瞥之间,见到左侧又有二僧挥拳击到,当即双足一点,向上跃起,但见背后三僧伸出的手掌各各不同,分具“龙爪”“虎爪”“鹰爪”三形,心下登时怯了,大袖急转,卷起一股旋风,左足落地,右手已将齐乐抓起,叫道:“要他死,还是要他活?”十八少林僧或进或退,结成两个圆圈,分两层团团将他围住。澄心说道:“这位小施主那部经书,干系重大,请大师施还,结个善缘。我们感激不尽。”   胖头陀右手将齐乐高高提起,左掌按在她天灵盖上,大踏步向南便走。这情势甚是分明,倘若少林僧出手阻拦,他左掌微一用力,齐乐立时头盖破裂。挡住南方的几名少林僧略一迟疑念声“阿弥陀佛”,只得让开。   胖头陀提着齐乐向南疾行,越走越快,少林寺十八罗汉展开轻功,紧紧跟随。这时双儿被封闭的穴道已得少林僧解开,眼见齐乐被擒,心下惊惶,提气急追。她拳脚功夫因得高人传授,颇为了得,可是毕竟年幼,内力修为和十八少林僧相差极远,加上身矮步短,只赶出一二里,已远远落后,她心中一急,便哭了出来,一面哭,一面仍是急奔。   但见胖头陀提了齐乐,向正南一座高峰疾驰而上。十八少林僧排成一线,自后紧追。双儿奔到峰脚,已是气喘吁吁,仰头见山峰甚高,心想这恶头陀将齐乐捉到山峰顶上,万一失足,摔将下来,恶头陀未必会摔死,齐乐哪里还有命?正惶急间,忽听得隆隆声响,一块块大石从山道上滚了下来,十八少林僧左纵右跃,不住闪避。原来胖头陀上峰之时,不断踢动路边岩石,滚下阻敌。十八少林僧怎能让岩石砸伤?可是跟他相距,却更加远了。澄光方丈和皇甫阁动手时胸口受伤,内力有损,又落在十七僧之后。   双儿提气上峰,叫道:“方丈大师,方丈大师!”澄光回过头来,站定了等她,见她奔得上气不接下气,神色惊惶,安慰她道:“别怕!他不会害你公子的。”怕她急奔受伤,拉住她手,缓缓上山。双儿心中稍慰,问道:“方丈,他……他会不会伤害相公?”澄光道:“不会的。”他话是这么说,可是眼见胖头陀如此凶狠,又怎能断定?   这山峰是五台山的南台,幸好山道曲折,转了几个弯,胖头陀踢下的石块便已砸不到人了。待得双儿随着澄光走上南台顶,只见十七名少林僧团团围住了一座庙宇,胖头陀和齐乐自然是在庙内。   五台山共有五座高峰,峰顶各有一庙。五台山是佛教中文殊菩萨演教之场,峰顶每座庙中所供文殊名号不同,以示文殊菩萨神通广大,以不同世法现身。南台锦绣峰,建普济寺,供智慧文殊。众人所登的山峰便是锦绣峰,那座庙便是普济寺。   双儿叫了几声:“相公,相公!”不闻应声,拔足便奔进寺去。双儿直冲进殿,只见胖头陀站在大雄宝殿滴水檐口,右手仍是抓着齐乐。双儿奔过去,叫道:“相公,恶和尚没伤了你吗?”齐乐道:“你别急,他不敢伤我的。”胖头陀怒道:“我为什么不敢伤你?”齐乐笑道:“你如动了我一根寒毛,少林十八罗汉捉住了你,将你回复原状,再变成又矮又胖,那你可糟了。”胖头陀脸色大变,颤声道:“什么回复原状?你……你……怎么知道?”齐乐当即嘿嘿冷笑,道:“我自然知道。”胖头陀踌躇道:“谅他们也没这本事。”   突然之间,胖头陀右足飞出,砰的一声巨响,将阶前一个石鼓踢了起来,直撞上照壁,石屑纷飞,问双儿道:“你来做什么?活得不耐烦了?”双儿道:“我跟相公同生共死,你如伤了她半分,我跟你拼命。”齐乐心下极是感动。胖头陀却怒道:“**的,这小鬼头有甚么好?你这女娃倒对他有情有义?”双儿脸上一红,答不出来,道:“相公是好人,你是坏人。”   只听得外面十八名少林僧齐声口宣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胖尊者,请你把小施主放了,将经书还了他罢!你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英雄好汉,为难一个小孩子,岂不贻笑天下?”胖头陀怒吼:“你们再啰嗦不停,老子可要不客气了。大家一拍两散,老子杀了这小孩儿,毁了经书,瞧你们有什么法子。”澄心道:“胖尊者,你要怎样才肯放人还经?”胖头陀道:“放人倒也可以,经书可无论如何不能交还。”寺外众僧寂静无声。   胖头陀四顾殿中情状,筹思脱身之计。突然间灰影闪动,十八名少林僧窜进殿来。五名少林僧贴着左壁绕到他身后,五名少林僧沿右壁绕到他身后,顷刻之间,又成包围之势。   胖头陀怒道:“有种的就单打独斗,一个个来试试老子手段,你们就是车轮大战,老子也不放在心上。”澄光合十道:“请恕老衲无礼,我们可要一拥齐上了。”   胖头陀提起左足,轻轻踏在齐乐头上,嘿嘿冷笑。齐乐闻到他鞋底的烂泥气息,又惊又怒。正这时,她脑袋给踏在他脚下,只看得到向外的一面,但见院子里有只大石龟,背上竖着一块大石碣。齐乐嘿嘿一笑,道:“胖尊者,那《四十二章经》共有八部,你只拿得到一部,得不到其余七部,单是一部经书,又有什么用?”胖头陀急问:“另外七部在哪里?你知不知道?”齐乐道:“我自然知道。”胖头陀道:“在哪里?快说,你如不说,我一脚踏碎了你的脑袋。”齐乐道:“我本来不知,刚才方知。”胖头陀奇道:“刚才方知,那是什么意思?”   齐乐伸长脖子,瞧着石碣。那石碣上刻满弯弯曲曲的篆文,齐乐自然不识,她却假装诵读碑文,缓缓的道:“《四十二章经》,共分八部,第一部藏在河南省什么山什么寺之中。那几个字我不认识。”胖头陀问道:“什么字?”见她目光凝视院子中的石碣,奇道:“这块石头上刻明白了?”齐乐不理,作凝神读碑之状,道:“第二部藏在山西省什么山的什么尼姑庵中,胖老兄,这几个字我不认得,字又刻得模糊,你文武全才,自己去瞧个明白。”   胖头陀信以为真,俯身提起齐乐,走到殿门口,细看石碣,碣上所刻的篆文,说是文字,自己可一字不识,但说不是文字,又刻在石碣上作甚?只听齐乐继续念道:“第三部在四川什么山?这字我又不识了。”胖头陀早就听人说过,《四十二章经》共有八部,必须八部齐得,方有莫大效用,至于藏在何处,他更一无所知,听齐乐这么说,已无半分怀疑,当即松脚,拉了她起来,问道:“第四部藏在哪里?”齐乐眯着眼凝望石碣,脑袋先向左侧,又向右侧,摇了摇头,道:“我看不清楚。”胖头陀提起她身子,向石碣跨了三步,相距已近,满脸都是询问之色。齐乐道:“:“嗯,我大概猜一下啊,第四部经书藏于什么山少……少林寺的达……达什么院啊?”胖头陀吃了一惊,道:“藏在少林寺的达摩院?”齐乐见他对少林十八僧十分忌惮,而这些少林僧又说是达摩院的,便故意出个难题,作弄他一下,料想他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到少林寺达摩院去盗经。齐乐说道:“这是‘摩’字么?我可不识得。胖老兄,你连这个难字都认得,又何必叫我读?啊,是了,你是考考我。说来惭愧,每一行中,我倒有几个字不识。”胖头陀斜眼察看少林众僧,脸色怔忡不定,问道:“第五部藏在哪里?”   少林寺是武林中的大门派,齐乐曾听海大富说过,又听他说皇太后冒充武当派,皇太后则说海大富是崆峒派,于是第五部、第六部说分藏在武当、崆峒两山之中。胖头陀脸色越来越难看。齐乐说第七部经书是云南沐王府中的人得了去,第八部则是在“云南什么西王的王府”之中。吴三桂平西王府中好手如云,连陈近南也甚为忌惮,胖头陀如敢去惹事生非,定会吃个大大的苦头。   不料胖头陀脸色大变,问道:“你说第八部经书是在平西王府中?”齐乐道:“这个字我不识,不知是不是平西王。”胖头陀大怒,猛喝:“胡说八道!这块石碑没一千年,也有五百年。吴三桂有多大年纪?几百年前的碑语言怎么会写上吴三桂的平西王?”   那石碣颜色乌黑,石龟和石碣上生满青苔,所刻的文字斑驳残缺,一望而知是数百年前的古物。反正都是编的,齐乐信口开河:“我说过不识得这个字,是你说平西王的,说不定古时候云南有个狗西王,猫西王,乌龟西王呢。胖老兄,我跟你说,这些字弯弯曲曲,很是难认,你识得就识得,不识就不识,假装识得,读成了平西王吴三桂,这里众位大和尚个个学问高深,你乱读白字,岂不笑歪了他们的嘴巴?”这番话倒也极有道理,说得胖头陀一张瘦脸登时满面通红。他倒并不生气,点了点头,说道:“这些蝌蚪字,我是一字不识,原来不是平西王。下面写着些什么字?”   齐乐暗道一声好险,寻思八本经书都编完了,要不干脆多编点去神龙岛好了。小郡主她们两个老是在那我也不放心。便装作侧头看了半晌,道:“下面好像是‘寿与天……天……天……’天什么啊?”胖头陀神色登时十分紧张,道:“你仔细看看,寿与天什么?”齐乐道:“好像是一个……一个……嗯……一个‘齐’字,对了,是‘寿与天齐’!”胖头陀大喜,双手连搓,道:“果然有这几句话,还有什么字?”齐乐指着石碣,说道:“这些字古里古怪的,当真难认,是了,那是一个‘洪’字,是‘洪教主’三字,又有‘神龙’二字!你瞧,那是‘神通广大’四字。”胖头陀“哗”的一声大叫,跳了起来,说道:“当真洪教主有如此福份,寿与天齐?这千年石碑上早已写上了?”齐乐道:“上面写得有,这是唐太宗李世民的碑,派了秦叔宝,程咬金立的,碑上写的明明白白,唐朝有个上知千年,下知千年的神人,叫做李淳风,他算到千年之后,大清朝有个神龙教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胖头陀一听之下,抓头搔耳,喜悦无限,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齐乐道:“这块大石头后面,不知还写了些甚么。”胖头陀道:“是!”绕到石碣后去察看。齐乐一个箭步,向后跳出。胖头陀一惊,忙伸手去抓。两边四名少林僧同时挥掌拍出。胖头陀只得挥拳抵挡。齐乐已跳到少林僧的身后,顷刻间又有四名少林僧拥上。   八名少林僧足下未停,绕着胖头陀急奔,手上不断发招,也不管这一招是否击中对方,一击便走,此上彼落,十六条手臂分从八个方位打到,正是一个习练有素的阵法。胖头陀守势甚是严密,但以一敌八,立时便感不支。只听得啪啪两声,一名少林僧和胖头陀各中一掌。那少林僧跳出圈子,另有一名僧人补了进来。再斗一会,胖头陀腿上被踢了一脚,他双臂伸直,转了一圈,将八名少林僧逼得各自退开两步,叫道:“且住!”八僧又各退两步。胖头陀道:“今日寡不敌众,经书就此让你们罢!”伸手入怀,摸出了经书。   澄心左手一挥,八名少林僧踏上两步,和胖头陀相距不过三尺,各人提掌蓄势。胖头陀并不理会,伸手将经书交过。澄心丹田中内息数转,周身布满了暗劲,左手三指捏诀,攻守俱备之后,这才伸出右手,慢慢将经书接过。不料胖头全无异处,交还了经书,微微一笑,说道:“澄心大师,你们少林寺十八罗汉名满天下,十八人打我一个,未免不大光彩罢。”澄心将经书放入怀中,合十躬身,说道:“得罪了。少林僧单打独斗,不是胖尊者的对手。”左手一挥,众僧一齐退开,唯恐他又来捉齐乐,五六名僧人都挡在她身前。   胖头陀道:“齐施主,我有一事诚心奉恳,请你答允。”齐乐心中明白,却仍是道:“甚么事?”胖头陀道:“我想请你上神龙岛去,做几天客人。”齐乐道:“要我去神龙岛?这种地方……”齐乐其实是想跟他同去,可是也知这时不合时宜。胖头陀道:“小施主的经书已由澄心大师收去,转呈少林方丈。小施主来到神龙岛,我们合教上下,绝以上宾之礼恭敬相待,见过洪教主后,定然送小施主平安离岛。”他见齐乐扁了扁嘴,显是不相信自己的话,便道:“澄心大师,请你作下见证。胖头陀说过的话,可有不作数的?”澄心知这头陀行事邪妄,但亦无重大恶行,他胖瘦二头陀言出必践,倒是早有所闻,说道:“胖尊者言出有信,这是众所周知的。只不过齐施主身有要事,恐怕未必有空去神龙岛罢。”齐乐道:“是啊,我忙死了,将来有空,再去神龙岛会见胖尊者和洪教主就是。”   胖头陀忙道:“该说洪教主和他老人家下属的胖头陀。第一,天下无人可排在他老人家之上,先说旁人名字,再提洪教主,那是大大不敬。”齐乐问道:“那么皇帝呢?”胖头陀道:“自然是在洪教主在前,皇帝在后。第二在教主他老人家面前,不得提什么‘尊者’,什么‘真人’的称呼。普天之下唯洪教主一人为尊。”齐乐心中一阵无语。   胖头陀又道:“洪教主仁慈爱众,像小施主这等聪明伶俐的少年英雄,他老人家见了一定十分喜欢。小施主神龙岛之行,一定满载而归。教主他老人家大有恩赐,那是不必说了,说不定他老人家一高兴,传你一招半式,从此小施主纵横天下,终身受用不尽了。”他这番话说得极是诚恳,热切之意,见于颜色。   本来他对齐乐完全不瞧在眼内,曾伸脚踏在她头,但这时满口“小施主”,又说甚么“聪明伶俐的少年英雄”,生怕齐乐听不清楚,将一条竹篙的身子弯了下来,就着她说话。齐乐对神龙教实是说不出的厌恶,相较之下,所识的神龙教人物之中,这个胖头陀还有几分不让人讨厌的二货气质,可是他恃强夺经,将自己提来提去,忽然间神态大变,邀自己去神龙岛作客,定然不怀好意。莫瞧他这时说话客气,那是因为打不过少林僧而已,只要少林僧一走,定然又是强凶霸道,若是那时他又犯傻劲,提前揭破自己谎话,又有谁能制得住他?到时别说救方沐二人,只怕自己还没见着二人便先去跟阎王喝茶,当下摇头说道:“我不去!”   胖头陀一张瘦脸上满是懊丧之色,慢慢站直身子,向身周的十八名少林僧看了一眼,缓缓的道:“小施主,我的武功跟他们十八位大和尚相比,那是如何?”齐乐道:“各有所长。”胖头陀怒道:“甚么各有所长?如果一对一的比拼,难道他们能胜得过我?”齐乐道:“一对一,说不定你赢。一对十八,那一定是你输了,那么你还长个屁!你不过是身材长些而已。”胖头陀微微一笑,道:“像我这样武功高强的人,你见过没有?”齐乐道:“当然见过!你的武功也不过马马虎虎,比你高强十倍之人,我也见过不少。”胖头陀大怒,跳上一步伸手向她抓去,四名少林僧同时伸掌挡住。胖头陀道:“你说谁的武功比我更高。”   齐乐一时之为语塞,这人怎么这时候又执着起来……胖头陀得意起来,道:“你瞧,你说不出来了,是不是?”齐乐说道:“甚么说不出,我是不想说,只怕吓坏了你。武功高出你甚多之人,第一位,是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我曾见他在北京城里跟人打架,双手抓住四名头陀,每个头陀都有二百斤重,他双足一点,便飞身跳过城墙,你跟他相比,可相差太远了。”胖头陀哼了一声,他也素闻陈近南之名,但决不信他能手提四人,飞身跳过城墙,说道:“吹牛!”齐乐道:“第二位武功高强之人,是江南一位娇滴滴的少奶奶。”她说到这里,向双儿瞧去。双儿连连摇手,要她莫说。齐乐续道:“这位少奶奶曾和三十六个武当派的道士打架,三十六个道士围住了她,使出一种甚么……甚么阵法来……”胖头陀问道:“武当派的阵法,空手还是使剑的?”齐乐道:“是了,你胖大师多识广,知道是真武剑阵,那时候三十六把宝剑围住了那位少奶奶,剑光闪闪,水也泼不进去。那位少奶奶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是空手……”胖头陀大奇,说道:“她左手抱着孩子跟武当派比武?”齐乐道:“那有什么稀奇?她抱着的是一对双生子,都是男孩儿,很胖的……她嘴里哄着孩儿:‘两个乖宝宝,别哭,你们瞧妈妈变把戏。’一面将三十六名道士手里的宝剑都夺了下来,又将这些道士都点中了穴道,一个个站在那里,好似泥菩萨一般,动也不能动。那位少奶奶抱了孩子,让他们去抓老道士的胡子。老道士干瞪眼生气,两个孩子却笑得很是开心。”武当派跟少林派齐名,武功各有千秋,齐乐是知道的。她见胖头陀斗不过十八名少林僧,便说那少奶奶打败了三十六名道士,武功谁强谁弱,那也不用多说。   胖头陀听得如痴如狂,叹了口气道:“天下竟有这样神奇的武功!”齐乐见他居然信了,心里早已笑翻,口上却道:“不瞒你说,这位少奶奶,就是我干娘。”双儿初时听她说江南有一个少奶奶,还道说的是庄家的三少奶,后来听她说那位少奶奶有一对孪生儿子,又是她干娘,才知另有其人。胖头陀却又是一惊,道:“是你干娘?她姓什么?武林中有这样厉害的人物,我怎地没听见过?”齐乐笑道:“武林中厉害的人物多着呢。像我老婆。”说着向双儿一指,道:“你瞧她小巧玲珑,娇滴滴的模样,怎知她一身武功?”双儿满脸飞红,道:“相公你别瞎说。”胖头陀跟双儿交过手,这样小小一个姑娘,居然身手了得,若非亲见,也真难以相信,点头道:“说得是。小施主既然不肯赴神龙岛,那也没法了,众位请罢!”齐乐道:“大师先行!”她似乎是客气,其实是要胖头陀先行。胖头陀摇摇头,说道:“施主先请。我要将这石碑上的碑文拓了去。”齐乐暗暗好笑,心想自己信口胡吹,居然骗得他信以为真,这人在坏人里也算是可爱的。 作者有话要说:  清凉寺前篇终于翻过了!太不喜欢老和尚了!!   ☆、九州聚铁铸一字  百金立木招群魔   十八少林僧和齐乐、双儿二人下得锦绣峰来。澄心将经书还给齐乐,问道:“施主是不是即回北京?”齐乐道:“是。”澄心道:“我受玉林大师之嘱,护送施主平安回京。”齐乐道:“那好极啦。可是众位和我同行,行痴大师有人保护么。”澄心道:“施主放心,玉林大师另有安排。”齐乐这时对玉林大师这老和尚已有些佩服,不那么抵触。他闭目打坐,似乎天塌下来也不理,可是不动声色,暗中一切已布置得妥妥贴贴。   既有少林十八罗汉护送,一路上自是没半点凶险,那身材高瘦的胖头陀固然没现身,连其余武林中人物也没撞见一个。不一日来到北京城外,十八少林僧和齐乐行礼作别。澄心道:“施主已抵京城,老僧等告辞回寺。”齐乐道:“众位大师,承你们不怕辛苦,一直送我到这里,我……我实在是感激不尽,请受我一拜。”要说起来,他们对齐乐就是说是救命之恩也不为过,是以齐乐这时是真心拜谢。澄心忙伸手扶起,说道:“施主一路之上,善加接待,我们从山西到北京,乃是游山玩水,何辛苦之有?”   原来齐乐一下五台山,便雇了十九辆大车,自己与双儿坐一辆,十八位少林僧各坐一辆,又命于八快马先行,早一日打前站,沿途定好客店,预备名茶、细点、素斋,无不极尽丰盛。每一处地方齐乐大撒赏金,掌柜和店伙将十八位少林僧当作天神菩萨一般相待。少林僧清苦修持,原也不贪图这些饮食之欲,但见她相敬之意甚诚,自不免颇为喜悦。   齐乐生性极重朋友,和人结交,多半都是一番真心。这一路和众僧谈谈说说,很是相得,陡然说要分手,心中一酸,不禁难过起来。澄心道:“善哉,善哉!小施主何必难过?他日若有缘法,请到少林寺来叙叙。”齐乐点头肃色道:“那是一定要来的。”澄心和众僧作别而去。   进得北京城时,天色已晚,不便进宫。齐乐来到西直门一家大客店要了间上房,打算歇宿一宵后,明日去见康熙,奏明一切。又寻思:“那胖头陀拼命想夺这部经书,说不定暗中还跟随着。十八位少林和尚既去,他再来下手抢夺,我和双儿可抵挡不了。还是麻烦点儿,先将经书藏好,明日到宫里去带领大队侍卫来取。”于是命于八备应用物事,遣出双儿,闩上了门。关窗之前,先查明窗外并无胖头陀窥探,这才用油布将那部《四十二章经》包好,拉开桌子,取出匕首,在桌子底下的砖墙割了一洞。那匕首削铁如泥,剖砖自是毫不费力。把经书放入墙洞,堆好砖块,取水化开石灰,糊上砖缝。石灰干后,若非故意去寻,决计不会发现。   次日一早,命于八去套车,要先带双儿去吃一餐丰盛早点。和双儿上了骡车,说道:“咱们先去西单老魁星馆,那儿的炸羊尾,羊肉饺子,还对付着可以。”车夫恭恭敬敬的应道:“是!”于八挺直腰板,坐在车夫之侧,说道:“嘿,北京城里连骡子也与众不同,这么大眼漆黑的叫骡,我们山西省就找不出一头来。”齐乐看看于八的神情,笑笑不语。    那骡车行得一阵,忽然出了西直门。齐乐道:“喂,是去西单哪,怎么出了城?”车夫道:“是,对不起哪,大爷!小人这口骡子有股倔脾气,走到了城门口,非得出城门去溜个圈儿不可。”齐乐和双儿都笑了起来。于八道:“嘿,京城里连骡子也有官架子。”笑归笑,齐乐心知事有蹊跷,暗中嘱咐了双儿戒备。见那大车出城后径往北行,走了一里有余,仍不回转也不停车,便喝道:“赶车的,你捣什么鬼?快回去!”车夫连声答应,大叫:“回头,得儿,呼,呼,得儿,转回头!”车夫鞭子劈拍乱挥,骡子却一股劲的往北,越奔越快。车夫破口大骂:“**的臭骡子,我叫你回头!得儿,停住,停住!你**的王*蛋骡子!”他越叫越急,那骡子却哪里肯停?便在此时,马蹄声响,两乘马从旁抢了上来,贴到骡车之旁。马上乘客是两名身材魁梧的汉子。齐乐低声道:“动手!”双儿身子前探,伸指戳出,正中车夫后腰。他身子一晃,从车上摔了下去,大叫一声,给车旁马匹踹个正着。马上汉子飞身而起,坐在车夫位上。双儿又是伸指戳去。这人反手抓她手腕,双儿手掌翻过,拍向他面门。那汉子左掌格开,右手抓她肩头。两人拆了□□招,骡子仍是发足急奔。左边马上乘客叫道:“怎么啦?闹什么玩意儿?”砰的一声响,车上汉子胸口被双儿右掌击中,飞身跌出。另一名汉子提鞭击来。双儿伸手抓住鞭子,顺手缠在车上,骡车正向前奔,急拉之下,那汉子立时摔下马来急忙撒手松鞭,哇哇大叫。   双儿拿起骡子缰绳,她不会赶车,交在于八手里,说道:“你来赶车。”于八道:“我这个……这个不会。”齐乐跃上车夫座位,接过僵绳,她也不会赶车,学着车夫“得儿,得儿”的叫了几声,左手松缰,右手紧缰,便如骑马一般,那骡子果然转过头来,又哪里有什么倔脾气了?   只听得马蹄声响,又有十几乘马赶来,齐乐大惊,拉骡子往斜路上冲去。追骑拨转马头,在后急跟。马快车慢,不多时,十余骑便将骡车团团围住。齐乐见马上汉子各持兵刃,叫道:“青天白日,天子脚下,你们想拦路抢劫吗?”一名汉子笑道:“我们是请客使者,不是打劫的强盗。齐公子,我家主人请你去喝杯酒!”齐乐一怔,问道:“你们主人是谁?”那汉子道:“公子见了,自然认得。我们主人如不是公子朋友,怎么请你去喝酒?”齐乐见这些人古里古怪,多半不怀好意,叫道:“哪有这样请客的?劳驾,让道罢!”另一名大汉笑道:“让道便让道!”手起一刀,将骡头斩落,骡尸一歪,倒在地下,将骡车也带倒了。齐乐和双儿急跃下地。双儿出手如风,只是敌人骑在马上,她身子又矮,打不到敌人,一指指接连戳去,不是戳瞎了马眼,便是戳中敌人腿上的穴道。一霎时人喧马嘶,乱成一团。几名汉子跃下马来,挥刀上前。双儿身手灵活之极,指东打西,打倒了七八名汉子。余下四五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大道上一辆小车疾驰而来,车中一个女子声音叫道:“是自己人,别动手!”齐乐一听到声音,不知是什么心情地哼了一声,叫道:“双儿,停手罢。”双儿和众汉子当即停手罢斗。双儿不大明白是什么情况,可齐乐这时不说,她也不便相问。   小车驰到跟前,车中跃出一人,正是方怡。齐乐淡淡笑着迎上去,拉住她看了看,说道:“好妹子,你去了哪里,这些时你可还好罢?”方怡微笑道:“慢慢再说。怎么你们打起架来?”眼见地下躺了多人,骡血洒了满地,颇感惊诧。一名汉子躬身道:“方姑娘,我们来邀请齐公子去喝酒,想是大伙儿礼数不周,得罪了公子。方姑娘亲自来请,再好也没有了。”方怡奇道:“这些人是你打倒的?你武功可大进了啊。”齐乐笑道:“要长进也没这么快,是双儿为了保护我,小显身手。”   方怡眼望双儿,见她不过十四五岁年纪,一副娇怯怯的模样,真不相信她武功如此高强,问道:“妹妹贵姓?“她在庄家之时,和双儿并未朝相,是以二人互不相识。双儿上前,说道:“婢子双儿,见过,见过……”她不知来者是谁,只得看向齐乐,却见齐乐眨眼,向她笑道:“你叫她少奶奶。”少奶奶?双儿大为惊疑,她可全没料到齐乐已娶了少奶奶。其时盛行早婚,男子十四五岁娶妻倒是司空见惯,只是,只是齐乐却是女子,又说这名女子是少奶奶?而且齐乐从没向她说过已有妻子。见双儿囧在当场,齐乐哈哈大笑。方怡羞得满脸通红,急忙闪身,向齐乐狠狠白了一眼,说道:“这人满嘴胡说八道,莫信她的。你服侍她多久了?难道不知她脾气么?我是方姑娘。”双儿向齐乐瞧去,见她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突然之间,她也是满脸飞红,却是想起在五台山上,她曾对胖头陀说自己是她老婆,原来她有个脾气,爱管年纪轻的姑娘叫老婆。待听她笑着又问:“我那小郡主老婆呢?”双儿也不以为异。   方怡又白了她一眼,道:“分别了这么久,一见面也不说正经的,尽耍贫嘴。”当即吩咐众汉子收拾动身。那些汉子给点了穴道动弹不得,由双儿一一解开。齐乐轻笑道:“早知是你请你去喝酒,恨不得背上生两只翅膀飞去啦。”方怡又白了她一眼,道:“你早忘了我,自然想不到是我请你。”齐乐故意道:“怎么会忘了你?早知是你叫我,别说喝酒,就是喝毒,药,那也是随传随到,没片刻停留。”方怡一双妙目凝视着她,道:“别说得这么好听,要是我请你去天涯海角喝□□呢?”齐乐见她说话时似笑非笑,朝日映照下艳丽难言,只觉全身暖洋洋地,道:“别说天涯海角,就是刀山油锅,我也去啊。”方怡道:“好,大丈夫一言既出,甚么马都难追。”齐乐一笑,大声道:“大丈夫一言既出,甚么马都难追。”两人同时大笑。   方怡命人牵一匹给齐乐骑,让双儿坐了她的小车,自己乘马和齐乐并骑而行,迎朝阳缓缓驰去,众汉随后跟来。方怡道:“你本事也真大,掉了什么枪花,收了一个武功这等了得的小丫头?”齐乐笑道:“哪里掉什么枪花了?是她心甘情愿跟我的。”   齐乐跟着问起沐剑剑、徐天川等人。方怡转过头来,微有嗔色,道:“你心中惦记的就只是小郡主,见面只这一会,已连问了七八次。”齐乐心中暗叹,自我安慰,许是神龙教的人跟在身后,她不便说实话。便讲笑话,道:“几时问了七八次啊?真是冤枉。倘若我见到她,没见到你,这时候我早问了七八十次啦。”方怡微笑道:“你就是生了十张嘴巴,这一会儿也来不及问七八十次。不过你啊,一张嘴巴比十张还要厉害。”两人谈谈说说,不多时已走了十余里,早绕过了北京城,一直是向东而行。齐乐道:“快到了吗?”方怡愠道:“还远得很呢!你牵记小郡主,也不用这么性急,早知这样,让她来接你好得多了,也免得你牵肠挂肚的。”齐乐伸了伸舌头,道:“以后我一句话也不问就是。”方怡道:“你嘴上不问,心里着急更加惹人生气。”她似乎醋意甚浓。   齐乐本因为原著原因而不大喜欢方怡,在皇宫中时叫她“老婆”,却是有一半是故意想要整整她,玩笑占了三分,轻薄讨便宜又占二了分。及至庄家大屋时,若说齐乐对她是毫不上心,那也是假的。所谓日久生情,况且真与方怡接触后也没觉得她有原著中那么讨厌,渐渐便也隐隐对她有了一二分好感。此日别后重逢,见方怡一时轻嗔薄怒,一时柔语浅笑,又见她骑了大半日马,双颊红晕,渗出细细的汗珠,说不出的娇美可爱,不由得瞧呆了。只是她也心知这次方怡是要骗自己去神龙岛上,心里便又有些不舒服,这时听方怡说着这般像吃醋的话,她越听越觉怪异,便只与方怡笑笑,并不接话。行到中午时分,在镇上打了尖,一行人又向东行。齐乐不再问要去何处,眼看离北京已远,今日已无法赶回宫去见康熙。   一路上方怡跟她尽说些不相干的闲话。当日在皇宫之中,两人虽同处一室,但多了个沐剑屏,方怡颇为矜持,此刻并骑徐行,却是笑语殷勤。余人甚是识趣,远远落在后面。齐乐观察再三,心中提高着戒备,找着说话的时机。方怡见她却如发呆一般,便微笑问道:“你发什么呆?”“……”齐乐又瞥了瞥身后,见余人确实只远远吊在后面,应当听不到这么远,便小心翼翼,低声道:“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方怡道:“正经的话,我不生气,不正经的,自然生气。你想生气?”齐乐摇摇头,道:“你既当我自己人,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闻言,方怡马上就敛了笑容,看向齐乐。齐乐顿了顿,说道:“我知道咱们这是要去神龙岛,”方怡没等她话说完就横了她一眼,板起了脸,转过头去。齐乐急道:“你生气了么?”方怡道:“自然生气,生一百二十个气。是谁说天涯海角,万事有她,让我们莫要心忧的?”齐乐道:“这话自然是我说的,我知道你们这段时间很是受委屈,我这不是就是要去救你们嘛,不然我怎么会明知岛有蛇,还向蛇岛行!”方怡道:“你知道就好了。你既真的这么能掐会算,为什么不早些来,不然,不然我们也不会吃下……”齐乐见方怡就要抽泣,忙策马靠近她,拉过她左手,道:“你,你先别哭啊,我也是知道你们暂时不会有危险才走开这么久的。而且我离开这段时间,也是为了去救你们做准备啊。”方怡闻言惊喜抬头,道:“你有豹……有,有解药了?!”齐乐苦着脸道:“这……倒还没有,不过……你别担心就是了。我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方怡闻言,脸色又变,可又想到齐乐既然已在,便也没那般害怕了。可仍是有些不放心的提醒她:“我跟师妹都是吃了那豹胎易经丸的……而且,而且洪教主他武功高得很,他夫人本事也是不弱,你……”齐乐紧了紧握着她的手,道:“你放心就是,我说了保你们无忧便会做到。哪有做相公的看着娘子们去送死的。”方怡见她忽然又不正经,顿了顿,道:“你只莫要怪我才好,方才是我使了性子……我,我明知你对我们好,可……可为了自己的性命,便来骗你去那等凶险的地方……”说着说着,居然兀自流下泪来。齐乐一看便有些慌,忙摇手,道:“不是骗不是骗,你看,我会算命嘛,都是我自己算出来的,我自己自愿去的……”齐乐不会安慰人,这么一说,方怡反是哭得更是伤心,她想了想,叹了一口气,道:“唉,谁让我说你们是我老婆呢,那我只好娶鸡随鸡,娶狗随狗,娶两根木头岛上走咯。”方怡听,破涕为笑,忍不住反手轻轻打了齐乐一下,嗔道:“那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什么娶鸡随鸡,娶狗随狗的……再说我师妹姓沐,我可不是。”齐乐见她终于不哭了,便跟着开心的笑笑,又胡乱说了两个笑话逗她。方怡伏鞍而笑,左手紧紧握住了她手掌。两人便不再提神龙岛之事,一路说笑,傍晚时分,在一处大市镇的官店中宿了。次晨齐乐命于八雇了一辆大车,和方怡并坐车中。   一日傍晚,车马到了大海之滨,方怡携着齐乐,走到海边。方怡拉着她手,将头靠在她肩头,身子窝在她怀中。齐乐搂住方怡,只觉她丝丝头发擦着自己面颊。要说起来,这倒是齐乐第一次拍拖,此时佳人在怀,只觉腰肢细软,微微颤动,不由轻轻地道:“等我事了,你们跟我四海遨游,过神仙一般的日子,你说好不好?”她怀中的方怡轻轻嗯了一声,笑道:“不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罢了。”齐乐笑笑,问她:“那你说我是鸡呢,还是狗呢?”说着还“汪汪”叫了两声,方怡听了好笑,便要去打她,笑骂:“什么鸡鸡狗狗的,你是……”两人正说笑间,便见一艘大船慢慢靠了过来,齐乐撇了下嘴,有些不开心道:“我是斩妖除魔的大师傅,这就要上蛇岛捉妖去了!哼,看我不把那群蛇精病统统降了丢进大牢!”   海边那艘大船上的水手见到方怡的下属手挥青巾,便放了一艘小船过来,先将齐乐和方怡接上大船,再将余人陆续接上。齐乐劝了双儿数次,只教她这趟不要跟上,可齐乐本就没有骗双儿的心思,于是无意中说漏了嘴,让双儿知道她这趟出海极有风险,便更不肯留下,齐乐无法,只得让她跟上,又塞了一个小荷包让她随身戴上。那于八见要上船,说道自己晕船,说什么也不肯出海。齐乐也不勉强,赏了他一百两银子。于八千恩万谢的回山西去了。   齐乐进入船舵,只见舱内陈设富丽,脚下铺着厚厚的地毡,桌上摆满茶果细点,便如王公大官之家的花厅一般,心想:“这趟胖头陀和陆高轩是下了血本啊。”船上两名仆人拿上热手巾,让二人擦脸,随即送上两碗面来。面上铺着一条条鸡丝,入口鲜美,滋味与寻常又是不同。只觉船身晃动,已然扬帆出海。   舟行数日,这日两人依倚窗边,同观海上日出,眼见海面金蛇万道,奇丽莫名。只见东北方出现一片陆地。座船正在直驶过去。齐乐道:“这边是神龙岛?”方怡答是。她这些天跟在齐乐身边,齐乐刻意不提与神龙岛有关之事,又很会讲些笑话,日子天天过得也是畅快。她本已有些忘了身中剧毒,又因距离还远,是以对神龙教也没再觉得很是害怕,可此时近岛后,又禁不住开始有些忐忑。又过了不了一个时辰,已然驶近,但见岸上树木苍翠,长长的海滩望不到尽头,尽是雪白细沙。齐乐笑道:“坐了这几日船,头也昏了,我们上去瞧瞧好不好?”方怡犹豫片刻,见齐乐向她眨眼,便轻轻点了点头。   方怡将梢公叫进舱来,问他这岛叫甚么名字,有甚么特产。梢公道:“回姑娘话,这是东海中有名的神仙岛,听说岛上生有仙果,吃了长生不老。只不过有福之人才吃得着。姑娘和齐相公不妨上去碰碰运气。”方怡点点头,待梢公出舱,只听齐乐讥笑道:“长生不老?这话是他们谁编的?真是一点水平也没有。”   两人坐小船上岸,脚下踏着海滩的细沙,鼻中闻到林中飘出来的阵阵花香。齐乐惦记着双儿,回头一望,不见她跟来,心下当即放心不少。   两人携手入林,闻到花香浓郁异常。齐乐道:“这花也香的太不正常了,怎么他们都这种智商?”向前走得几步,忽听草中簌簌有声,跟着眼前黄影闪动,七八条中间黑的毒蛇窜了出来。齐乐拉了方怡转身便走,只跨出一步,眼前又有七八条蛇挡路,全身血也似红,长舌吞吐,嗤嗤发声。这些蛇都是头作三角,显具剧毒。   齐乐挡在方怡身前,拔刀挥舞,叫道:“抓人就抓人,放什么蛇!这些毒蛇也太恶心了吧!”拉着方怡,斜刺奔出,跨得两步,头颈中一凉,一条毒蛇从树上挂了下来,缠住她头颈,只吓得她魂飞天外,大声惊叫。方怡忙伸手去拉蛇身。齐乐叫道:“使不得!”那蛇转头来,一口咬住方怡手背,牢牢不放。齐乐挥匕首,将蛇斩为两段,。便在此时,两人腿上脚上都已缠了毒蛇。齐乐挥匕首去斩,想着不知道被蛇咬会是什么感觉,便觉左腿一麻,已被毒蛇咬中。她苦笑一下,仗着匕首锋利,将身近毒蛇尽数砍死,她这一番大动作,只觉头晕目眩,渐渐昏迷,忙拉拉方怡的袖子,说道:“行,行了。救人的该出现了罢……没想到,被蛇咬只是这样,也,也不太疼……”方怡虽知必会如此,可这时真见齐乐被蛇咬了,却只觉得心被紧紧揪着似的。撒手抛去单刀,抱住了她,哭道:“我对你不住……”哭了的两声,卷起齐乐裤脚,俯身去吸她腿上蛇毒。齐乐惊道:“不……不行!”忽听得身后脚步声响,有人说道:“你们来这里来干甚么?不怕死么?”齐乐回过头来,见是三名中年汉子,忙叫:“大叔救命,我们给蛇咬了。”一名汉子从怀中取出药饼,抛入嘴中一阵咀嚼,敷在齐乐身上蛇咬之处。齐乐道:“你……你先给她治。”这时自己腿呈乌黑,已全无知觉。方怡接过药来,自行敷上伤口。齐乐道:“好……”眼前一黑,咕呼一声,向后摔倒。   待得醒转,只觉唇燥舌干,胸口剧痛,忍不住张口□□。听得有人说道:“好啦,他醒过来啦!”齐乐缓缓睁眼,见有人拿了一碗药,喂到她嘴边。这药腥臭异常,她犹豫片刻才喝了下去,入口奇苦,喝完药后,道:“多谢大叔救命,我……我那妹妹可没事吗?”那人道:“幸喜救得早,我们只须来迟得片刻,两个人都没命了。你们忒也大胆,怎地到这神仙岛来?”齐乐听得方怡无事,心中才放心。她吁了口气,道:“船上水手说道,这岛上有仙果,吃了长生不老。”那汉子嘿的一笑,道:“倘若真有仙果,他们自己又不来采?”齐乐叫道:“啊,我竟是又被人给骗了!”那汉子安慰道:“你好好休息。这岛上的毒蛇非同小可,至少要服药七日,方能消毒。”他问了齐乐姓名,自称姓潘。   到得第三日上,齐乐方可起身,扶着墙壁慢慢行走,心下对这神龙岛的毒蛇多了两分畏惧。那姓潘的汉子带了她去看方怡。原来她另有妇女照料,但她玉容憔悴,精神委顿。两人相见,又是欢喜,又是难受,不由得抱着哭了起来。此后两人日间共处一室,说起毒蛇厉害,都是毛发直竖。   到得第六日上,那姓潘的说道:“我们岛上的大夫陆先生出海回来了,我已邀他来给齐兄弟看看。”齐乐谢了。不多时进来一人,四十岁年纪,文士打扮,神情和蔼可亲,问起齐乐被毒蛇所噬经过,说道:“岛上居民身边都带有雄黄蛇药,就是将毒蛇放在身上,那蛇也立即逃去,决不敢咬人。”齐乐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潘大哥他们不怕。”陆先生给她看了伤,取出六颗药丸,道:“你服三颗,另三颗给你的同伴,每日服一颗。”齐乐深深致谢,取出二百两银票,道:“一点儿医金,请先生别见笑。”陆先生吃了一惊,道:“哪用得着这许多?公子给我二两银子,已多谢得很了。”齐乐执意要给,陆先生谢了收下,笑道:“公子厚赐,却之不恭。公子在这里恐怕住得也气闷了,今晚和公子的女伴同去舍下喝一杯如何?”齐乐大喜,一口答应。   傍晚时分,陆先生派了两乘竹轿来接齐乐和方怡。这竹轿其实只是一张竹椅子,两边穿了竹杠,前后有人相抬,岛居简陋,并没真有轿子。两乘竹轿沿山溪而行,溪水淙淙,草木清新,颇感心旷神怡。轿行七八里,来到三间竹屋前停下。那屋子的墙壁顶均由碗口大小的粗竹所编,看来甚是坚实。江南河北,均未见过如此模样的竹屋。   陆先生迎了出来,请二人入内。到得厅上,一个三十余岁的妇人出来迎客,是陆先生的妻子。那妇人拉着方怡的手,显得十分亲热。陆先生邀齐乐到书房去坐,书房中竹书架上放着不少图书,四壁挂满了字画,看来陆先生是个风雅之士。   陆先生道:“在下僻处荒岛,孤陋寡闻之极。齐公子来自中原胜地,华族子弟,眼界既宽,鉴赏必精,你看这几幅书画,还可入方家法眼么?”他这几句文绉绉的言语,齐乐只听得腹中暗笑。但见他指着壁上字画,抬头看去,见图画中一张是山水,另一张画上有只白鹤,有只乌龟,笑道:“尚可。”陆先生微微一笑,指着一幅立轴,道:“齐公子,你瞧我幅石鼓文写得如何?”齐乐见这些字弯弯曲曲,像是画符一般,道:“不瞒先生,这种文字我识得不多,但这字却是有些火候。 ”陆先生指着另一幅大字,道:“这一幅临的是秦琅牙台刻石,齐公子以为如何?”齐乐实在不会品评,便指着西壁一幅草书,道:“石鼓文我不太懂,这幅狂草笔走龙蛇,行云流水,却是不错!”陆先生越听越欣喜,指着一幅字道:“这一幅全是甲骨文,兄弟学浅,一字不识,又请齐公子指点。”   齐乐见纸上一个个字都如蝌蚪一般,宛如五台山锦绣峰普济寺中石碣上所刻文字,心中偷笑,终于到正戏了!道:“这几字我倒识得,那是‘神龙教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陆先生满脸喜容,说道:“谢天谢地,你果然识得此字!”眼见他欣喜无限,说话时声音也发抖了,齐乐笑道:“胖头陀在哪里?”陆先生吃了一惊,退后数步,颤声道:“你……你已经知道了?”齐乐点了点头。陆先生脸色郑重,说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也很好。”走到书桌边,磨墨铺纸,说道:“请你将这些蝌蚪古文,一字一字译将出来。哪一个是‘洪’字,哪一个是‘教’字。”提笔醮墨,招手要她过去。齐乐笑道:“陆先生,这字我能译给你听,却不可写出。”陆先生疑问:“这是为何?”齐乐笑笑:“因为我写作的能力可不如你啊。”陆先生恍然大悟般,怒道:“原来胖头陀上了你的大当!”说罢便要来叉齐乐,齐乐退后数步,喝道:“陆高轩!你还不明白么!大家都只不过为了活命,重要的根本不是我能不能译,而是这石碑真假!以你之能,你若鉴别为真,它还会是假吗?!”   陆高轩听她连自己的名字也是叫出,也不知她到底握了些什么底牌,便不敢随便动她。又细细想了想她的话,嗯了一声,眼望窗外,凝思半晌,左手拿了烛台,走到那幅蝌蚪文之前,仔细打量,指着一个个字,口中念念有辞,回到桌边,取过一张白纸,振笔疾书,伸指数了数蝌蚪文字的字数,又数纸上字数,再在纸上一阵涂改,回头又看那幅蝌蚪文字,喃喃自言自语:“那三个字相同,这两个字又是一般,须得天衣无缝,才是道理!”沉思半天,又在纸上一阵涂改,喜道:“行了!”   陆先生转过身来,脸上神色十分得意,微笑道:“齐公子,你识得石碣上的蝌蚪文,委实可喜可贺。也是本教洪教主洪福齐天,才天降你这位神童,能读蝌蚪文字。”齐乐嗯了一声,笑道:“那也是陆先生你发!掘!有功。”陆先生也不理她的冷嘲热讽,自顾自拿起白纸,读道:   “维大唐贞观二年十月甲子,特进卫国公李靖,光禄大夫兵部尚收曹公李绩,太史局将仕郎李淳风会于五台山锦绣峰,见东方红耀天,斗大金字现于云际,文曰:‘千载之下,爰有大清。东方有岛,神龙是名。教主洪某,得蒙天恩。威灵下济,丕赫威能。降妖伏魔,如日之升。羽翼辅佐,吐故纳新。万瑞百祥,罔不丰登。仙福永享,普世祟敬。寿与天齐,文武仁圣。’须臾,天现青字,文曰:‘天赐洪某《四十二章经》八部,一存河南伏牛山荡魔寺,二存山西笔架山天心庵,三存四川青城山凌霄观,四存河南嵩山少林寺,五存湖北武当山真武观,六存川边崆峒迦叶寺,七存云南昆明沐王府,八存云南昆明平西王府。’靖等恭录天文,雕于石碣,以待来者。”   陆先生抑扬顿挫的读毕,问道:“有没读错?”齐乐暗暗好笑,点头道没错。陆先生道:“这石碑的文字,一字也读错不得。虽然齐公子天赋聪明,但依我之见,那也是圣灵感动,才识得这些蝌蚪文字,日后仓卒之际,或有认错。最好齐公子将这篇碑文背得滚瓜烂熟,待洪救主召见之时,背诵如流,洪教主一喜欢,自然大有赏赐。”齐乐连连点头,说道:“原当如此。”。   当晚她睡在陆先生家中,次晨又再背诵。陆先生听她已尽数记住,甚是欢喜,于是取过笔纸,将一个个蝌蚪文字写了出来,教她辨认,哪一个是“维”字,哪一个是“贞”字。这一来齐乐不由得叫苦连天,这些蝌蚪文扭来扭去,形状都差不多,要她一一分辨,又写将出来,当真是难于登天,苦于杀头。   齐乐固然愁眉苦脸,陆先生更加惴惴不安。陆先生这时早已知道,石碣上文字另有含义,他数了胖头陀所拓拓片中的字数,另作一篇文字,硬生生的凑上去,只求字数相同,碣文能讨得洪教主欢心,哪管原来碣文中写些什么。如此拚凑,自然破绽百出,但顾得东来西又倒,陆先生才气再大,仓卒之间也捏造不出篇天衣无缝的文章来。洪教主聪明之极,这篇假文章多半逃不过他眼去,可是大难临头,说不得只好暂且搪塞一时,日后的祸患,只好走着瞧了。   学得数日,齐乐身上的毒蛇所噬的伤口倒好全了,勉强认出的蝌蚪文还只二三十个,而且缠夹不清。陆先生正烦恼间,忽听得胖头陀的声音说道:“陆先生,教主召见齐公子!”陆先生脸如土色,手一颤,一枝醮满了墨的毛笔掉在衣襟之上。   一个极高极瘦的人走进书房,正是胖头陀到了。齐乐笑道:“胖尊者,你怎地今日才来见我?我等你好久了。”胖头陀见到陆先生的神色,知道大事不妙,不答齐乐的话,喃喃自语:“我早该知道这小鬼是在胡说八道,偏是痰迷了心窍,要想立什么大功,以求自保,不料反而死得更加早些。”陆先生冷笑道:“你不过是光棍一条,姓陆的一家八口,却尽数陪你送命。”胖头陀一声长叹,道:“大家命该如此,这叫做劫数难逃。就算没这件事,教主也未必能容咱们多活得几日。”   陆先生向齐乐瞧了一眼,道:“是他们这种人当时得令,我们老了,该死了,那又有什么法子?”语气中充满愤愤不平。胖头陀叹道:“也是我见他年纪小,投其所好,就这么不顾前,不顾后的禀报了上去,唉!”陆先生瞪了他一眼,道:“小也未免小得过了份。”胖头陀道:“陆兄,事已至此,你我同生共死,大丈夫死就死了,又有何惧?”齐乐道:“陆先生,你与这胖尊者对我也不算差,我也没多恨你们,自然也不会害你们。我都不怕,你们更加不用怕。” 陆先生冷笑一声,道:“无知小儿,不知天高地厚,等到你知道怕,已然迟了。”出神半晌,道:“胖尊者请稍待,我去向拙荆吩咐几句。”   过了一会,陆先生回入书房,脸上犹有泪痕。胖头陀道:“陆兄,你的升天丸,请给我一粒。”陆先生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拔开瓶塞,倒出一粒红色药丸给他,说道:“这丸入口气绝,非到最后关头,不可轻举妄动。”胖头陀接过,苦笑道:“多谢了!胖头陀对自己性命也还看得不轻,不想这么快就即升天。”   三人出门,齐乐隐隐听得内堂有哭泣之声,心下叹了一声。三人向北方一座山峰行去。行不多时,只见树上、草上、路上,东一条,西一条,全是毒蛇。转过了两个山坡,抬头遥见峰顶建着几座大竹屋,胖头陀抱着齐乐上峰顶。   这时山道狭窄,陆先生已不能与胖头陀并肩而行,落后丈许。胖头陀将嘴凑在齐乐耳边,低声问道:“你那部《四十二章经》呢?”齐乐道:“少林寺十八罗汉拿了经书,自然交给他们方丈。”那日胖头陀亲手将经书交给澄心和尚手中,对齐乐这句话自无怀疑,低声道:“待会见了教主,可千万不能提到此事。否则教主逼你交出经书来,你交不出,教主他老人家非将你丢入毒蛇窠不可。”齐乐听他语声大有惧意,而且显然怕给陆先生听到,低声道:“你明明已抢到经书,又还给少林寺和尚,教主知道了,非将你丢入毒蛇窠不可。哼哼,就算暂时不罚你,派你去少林寺夺还经书,也有得够你受的了。”胖头陀身子一颤,默然不语。齐乐道:“咱哥儿俩做桩生意。有什么事,你照应我,我也照应你。否则大家一拍两散,同归于尽。”陆先生突然在身后接口问道:“一拍两散,同归于尽?”齐乐道:“咱三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心想此刻处境之糟,已是一塌糊涂,一会到洪教主那处后事情能不能顺利还是两说,这时能把这两个好手牵累在内,多少有点底气。胖头陀和陆先生都默不作声,过了一会,两人齐声长叹。   又行了一顿饭时分,到了峰项。只见四名身穿青衣的少年挽臂而来,每人背上都负着一柄长剑。左首一人问道:“胖头陀,这人干什么的?”胖头陀放下齐乐,道:“教主旨令,传他来的。”西首三名红衣少女嘻嘻哈哈的走来,背上也负着长剑,见到三人,迎了上来。一个少女笑道:“胖头陀,这人是你的私生子么?”说着在齐乐颊上捏了一把。胖头陀道:“姑娘取笑了。他是教主他老人家特旨呼召,有要紧事情问他。”另一个圆脸少女捏了一下齐乐右颊,笑道:“瞧这娃娃相貌,定是胖头陀的私生儿,你赖也赖不掉的。”齐乐心中大怒,这蛇岛的姑娘怎么教育的,怎么这么忒地不要脸!又暗自担忧,别把小郡主也带坏了!   突然间钟声当当响起,众人立即肃静倾听,二十多名年轻男女转身向竹屋奔去。胖头陀道:“教主集众致训。”向齐乐道:“待会见到教主之时,可千万不能胡说八道。”齐乐见他神色郁郁,这些年轻男女对他颇为无礼,心想他武功甚高,还怕这些十几岁的娃娃,不由得对他有些可怜,便点了点头。   只见四面八方有人走向竹屋,胖头陀和陆先生带着齐乐走进屋去。过了一条长廊,眼前突然出现一座大厅。这厅硕大无比,足可容纳千人之众。齐乐在北京皇宫中住得久了,再巨大的厅堂也不在眼中。可是这一座大厅却实在巨大,一见之下,不由得肃然生敬。   但见一群群少年男女衣分五色,分站五个方位。青、白、黑、黄四色的都是少年,穿红的则是少女,背上各负长剑,每一队约有百人。大厅彼端居中并排放着两张竹椅,铺了锦缎垫子。两旁站着数十人,有男有女,年纪轻的三十来岁,老的已有六七十岁,身上均不带兵刃。大厅中聚集着五六百人,竟无半点声息,连咳嗽也没一声。齐乐心中暗道:“整个鹿鼎记就洪安通这个傻X最没自知之明。真是小岛呆久了就井底观天,这点阵仗居然还妄图造反,还真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再出来的是十名汉子,都是三十岁左右年纪,衣分五色,分在两张椅旁一站,每一边五人。又过了好一会,钟声当的一声大响,跟着数百只银铃齐奏。厅上众人一齐跪倒,齐声说道:“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胖头陀一扯齐乐衣襟,令她跪下。齐乐只得也跪了下来,偷眼看时,见有一男一女从内堂出来,坐入椅中。铃声又响,众人慢慢站起。   只见洪安通年纪甚老,白鬓垂胸,脸上都是伤疤皱纹,丑陋之极。苏荃却比自己想象中还年轻一些,看模样不过二十三四岁年纪。只是确实微微一笑,就媚态横生,艳丽无匹。齐乐暗呼:“乖乖隆叮咚!这女王范太可怕!我是驾驭不来!还是保持距离为妙!”   左首一名青衣汉子踏上两步,手捧青纸,高声诵道:“恭读慈恩普照,威临四方洪教主宝训:‘众志齐心可成城,威震天下无比伦!’”厅上众人齐声念道:“众志齐心可成城,威震天下无比伦!”齐乐正暗自瞧着苏荃胡思乱想,众人这么齐声念了出来,将她吓了一跳。   那青衣汉子继续念道:“教主仙福齐天高,教众忠字当头照。教主驶稳万年船,乘风破浪逞英豪!神龙飞天齐仰望,教主声威盖八方。个个生为教主生,人人死为教主死,教主令旨尽遵从,教主如同日月光!”那汉子念一句,众人跟着读一句。齐乐心道:“什么鬼东西。天地会的切口诗都比它好听得多了。”   众人念毕,齐声叫道:“教主宝训,时刻在心,建功克敌,无事不成!”那些少年少女叫得尤其起劲。洪安通一张丑脸神情漠然,他身旁的苏荃却笑吟吟地跟着念诵。众人念毕,大厅中更无半点声息。 作者有话要说:     ☆、残碑日月看仍在  前辈风流许再攀   洪夫人眼光自西而东的扫过来,脸上笑容不息,缓缓说道:“黑龙门掌门使,今日限期已至,请你将经书缴上来。”她语音又清脆,又娇媚,动听之极,伸出左手,摊开手掌。齐乐远远望去,见那手掌真似白玉雕成一般,一时竟似有些呆了,回过神来,恨不得甩自己两巴掌,心底警铃大作。   左首一名黑衣老者迈上两上,躬身说道:“启禀夫人:北京传来讯息,已查到了四部经书的下落,正在加紧出力,依据教主宝训的教导,就算性命不要,也要取到,奉呈教主和夫人。”他语音微微发抖,显是十分害怕。洪夫人微微一笑,说道:“教主已将日子宽限了三次,黑龙使你总是推三推四,不肯出力,对教主未免太不忠心了罢?”黑龙使鞠躬更低,说道:“属下受教主和夫人的大恩,粉身碎骨,也难图报。实在这事万分棘手,属下派到宫里的六人之中,已有邓炳春,柳燕二人殉教身亡。还望教主和夫人恩准宽限。”齐乐心道:“原来毛东珠那三人都是黑龙使门下。”   洪夫人左手抬起,向齐乐招了招手,笑道:“小弟弟,你过来。”齐乐吓了一跳,低声道:“我?”洪夫人笑道:“对啦,是叫你。”齐乐向身旁陆先生和胖头陀二人各望一眼。陆先生道:“夫人传呼,上前恭敬行礼。”齐乐心中无奈,走上前去,躬身行了一礼,说道:“教主和夫人永享仙福,寿与天齐。”   洪夫人笑道:“这小孩倒乖巧。谁教你在教主之下,加上了‘和夫人’三个字?”齐乐不知神龙教中教众向来只说“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一入教后,便将这些话念得熟极而流,谁也不敢增多一字,减少半句。齐乐只按看书看电视的大概印象,随口便加上了“和夫人”三字,听她相询,便胡说道:“教主有夫人相伴,寿与天齐才有趣味,否则过得一两百年,夫人归天,教主岂不寂寞得紧?”洪夫人一听,笑得犹似花枝乱颤,洪教主也不禁莞尔,手捻长须,点头微笑。   神龙教中上下人等,一见教主,无不心惊胆战,谁敢如此信口胡言?先前听得齐乐如此说,都代她捏了一把汗,待见教主和夫人神色甚和,才放了心。   洪夫人笑道:“那么三个字,是你自己想出来加上去的了?”齐乐想了想,这不正是挑拨他们的最好时机么,便道:“正是,那是非加不可的。那石碣弯弯曲曲的字中,也提到夫人的。”此言一出,陆先生全身登时如堕入冰窖,自己花了无数心血,才将一篇碑文教了背熟,忽然间她别出心裁,加上夫人的名字,那如何凑得齐字数?自己所作文字本已破绽甚多,这一来还不当场败露?   洪夫人听了也是一怔,道:“你说石碑上也刻了我的名字?”齐乐道:“是啊!”洪夫人并不细问,说道:“你姓齐,从北京来的,是不是?”齐乐道:“是。”洪夫人道:“听胖头陀说,你在北京见过一个名叫柳燕的胖姑娘,她还教过你武功。”齐乐心想反正柳燕已经死了,死无对证。便道:“正是,这个柳阿姨是我叔叔的好朋友,白天夜里,时时到我家里来的。”洪夫人笑吟吟的问道:“她来干什么?”齐乐道:“跟我叔叔说笑话啊。有时他们还搂住了亲嘴,以为我看不到,我可偷偷都瞧见了。”她知道越说得活灵活现,诸般细微曲折的地方都说到了,旁人越是相信。洪夫人笑道:“你这孩子滑头得紧。人家亲嘴,你也偷看。”转头向黑龙使道:“你听见吗?小孩子总不会说谎罢?”   齐乐顺着她眼光瞧去,见黑龙使脸色大变,恐惧已达极点,身子发颤,双膝一曲,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属下……属下……督导无方,罪该万死,求教主和夫人网……网开一面,准属下将功赎罪。”洪夫人微笑道:“将功赎罪?你有什么功劳?我还道你派去的人,当真忠心耿耿的在为教主办事。哪知道在北京,却在干这些风流勾当。”黑龙使又连连磕头,额头上鲜血涔涔而下。齐乐心下不忍,想说几句对他有利的言语,一时却想不出来。   黑龙使膝行而前,叫道:“教主,我跟着你老人家出生入死,虽无功劳,也有苦劳。”洪夫人冷笑道:“你提从前的事干什么?你年纪这样大了,还能给教主办多少事?黑龙使这职位,早些不干,岂不快活?”黑龙使抬起头来,望着洪教主,哀声道:“教主,你对老部下,老兄弟,真没半点旧情吗?”洪教主脸色木然,淡淡的道:“咱们教里,老朽糊涂之人太多,也该好好整顿一下才是。”他声音低沉,说来模糊不清。齐乐自见他以来,首次听他说话。   突然间数百名少男少女齐声高呼:“教主宝训,时刻在心,建功克敌,无事不成。”   黑龙使叹了口气,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说道:“吐故纳新,我们老人,原该死了。”转过身来,说道:“拿来罢!” 厅口四名黑衣使之前,手中各托一只木盘,盘上有黄铜圆罩罩住,走到黑龙使之前,将木盘放在地下,迅速转身退回。厅上众人不约而同的退了几步。   黑龙使喃喃的道:“教主宝训,时刻在心,建功克敌,无事不成……嘿嘿,有一事不成,便是属下并不忠心耿耿。”伸手握住铜盖顶上的结子,向上一提。盘中一物突然窜起,跟着白光一闪,斜刺里一柄飞刀激飞而至,将那物斩为两截,掉在盘中,蠕蠕而动,却是一条五彩斑谰的小蛇。   齐乐一声惊呼。厅上众人也都叫了起来:“哪一个?”“什么人犯上作乱?”“拿下了!”“哪一个叛徒,胆敢忤逆教主?”洪夫人突然站起,双手环抱,随即连摆三下。只听得刷刷刷,长剑出鞘之声大作,数百名少男少女奔上厅来,将五六十名年长教众团团围住。这数百名少年青衣归青衣,白衣归白衣,毫不混杂,各人占着方位,或六七人,或□□人分别对付一人,长剑分指要害,那数十名年老的顷刻之间便被制住。胖头陀和陆先生身周,也各有七八人以长剑相对。   一名五十来岁的黑须道人哈哈大笑,说道:“夫人,你操练这阵法,花了好几个月功夫罢?要对付老兄弟,其实用不着这么费劲。”站在他身周的是八名红衣少女,两名少女长剑前挺,剑尖挺住他心口,喝道:“不得对教主和夫人无礼。”那道人笑道:“夫人,那条五彩神龙,是我无根道人杀的。你要处罚,尽管动手,何必连累旁人?”洪夫人坐回椅中,微笑道:“你自己认了,再好也没有。道长,教主待你不薄吧?委你为赤龙门掌门使,那是教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职,你为什么要反?”无根道人说道:“属下没有反。黑龙使张淡月有大功于本教,只因属下有人办事不利,夫人便要取他性命,属下大胆向教主和夫人求情。”洪夫人笑道:“倘若我不答应呢?”无根道人道:“神龙教虽是教主手创,可是数万兄弟赴汤蹈火,人人都有功劳。当年起事,共有一千零二十三名老兄弟,到今日有的命丧敌手,有的被教主诛戮,剩下来的已不到一百人。属下求救主开恩,饶了我们几十个老兄弟的性命,将我们尽数开革出教。教主和夫人见着我们老头儿讨厌,要起用新人,便叫我们老头儿一起滚蛋罢。”洪夫人冷笑道:“神龙教创教以来,从没听说有人活着出教的。无根道长这么说,真是异想天开之至。”无根道人道:“这么说,夫人是不答应了?”洪夫人道:“对不起,本教没这个规矩。”无根道人哈哈一笑,道:“原来教主和夫人非将我们尽数诛戮不可。”洪夫人微笑道:“那也不然。老人忠于教主,教主自然仍旧当他好兄弟,决不歧视。我们不问年少年长,只问他对教主是否忠心耿耿,哪一个忠于教主的,举起手来。”数百名少年男女一齐举起左手,被围的年长众教也都举手,连无根道人也都高举左手,大家同声道:“忠于教主,决无二心!”齐乐见大家举手,也举起了手。   洪夫人点头道:“那好得很啊,原来人人忠于教主,连这个新来的小弟弟,虽非本教中人,居然也忠于教主。”齐乐心道:“呸!我明明是忠于one piece。”洪夫人道:“大家都忠心,那么我们这里一个反贼也没有了。恐怕有点不对头吧?得好好查问查问。众位老兄弟只好暂且委屈一下,都绑了起来。”数百少年男女齐声应道:“是!”一名魁梧大汉叫道:“且慢!”洪夫人道:“白龙使,你又有什么高见?”那大汉道:“高见是没有,属下觉得不公平。”洪夫人道:“啧啧啧,你指摘我处事不公平。”那大汉道:“属下不敢,属下跟随教主二十年,凡事勇往直前。我为本教拚命之时,这些小娃娃都还没生在世上。为什么他们才对教主忠心,反说我们老兄弟不忠心?”洪夫人笑吟吟的道:“白龙使这么说,那是在自己表功了。你是不是说,倘若没有你白龙使钟志灵,神龙教就无今日?”那魁梧大汉钟志灵道:“神龙教建教,是教主一人之功,大伙儿不过跟着他老人家打天下,有什么功劳可言,不过……”洪夫人道:“不过怎样啊?”钟志灵道:“不过我们没有功劳,这些十几岁的小娃娃更加没功劳。”洪夫人道:“我不过二十几岁,那也没有功劳了?”钟志灵迟疑半晌,道:“不错,夫人也没有功劳。创教建业,是教主他老人家一人之功。”洪夫人缓缓的道:“既然大家没有功劳,杀了你也不算冤枉,是不是?”说到这里,眼中闪烁过一阵杀气,脸上神气仍是娇媚万状。齐乐见状,对她防备又提高一分。   钟志灵怒叫:“杀我姓钟的一人,自然不打紧。就只怕如此杀害忠良,诛戮功臣,神龙教的基业,要毁于夫人一人之手。”洪夫人道:“很好,很好,唉,我倦得很。”这几个字说得懒洋洋地,哪知道竟是下令杀人的暗号。站在钟志灵身周的七名白衣少年一听,长剑同时挺出,一齐刺入钟志灵的身子。七剑拔出,他身上射出七股血箭,溅得七名白衣少年衣衫全是鲜血。钟志灵叫道:“教主,你……好忍心!好……”倒地而死。七名少年退到廊下,行动极是整齐。   教中老兄弟都知白龙使钟志灵武功甚高,但七剑齐至,竟无丝毫抗御之力,足见这七名少年为了今日在厅中刺这一剑,事先曾得教主指点,又已不知练了多少遍,实已至了熟极而流的地步,无不心下栗栗。   洪夫人打了个呵欠,左手轻轻按住了樱桃小口,显得娇慵之极。洪教主仍是神色木然,对于钟志灵被杀,宛如没有瞧见。洪夫人轻轻的道:“青龙使、黄龙使,你们两位,觉得白龙使谋叛造反,是不是罪有应得。”一个细眼尖脸的老者躬身说道:“钟志灵反叛教主和夫人,处心积虑,属下十分痛恨,曾向夫人告发了好几次,夫人总是说,瞧在老兄弟面上,让他有个悔改的机会。教主和夫人宽宏大量,只盼他改过自新,哪知道这人恶毒无比,实是罪不可赦。如此轻易将他处死,那是万分便宜了他。教中兄弟,无不感激教主和夫人的恩德。”齐乐心道:“这是个马屁大王。”   洪夫人微微一笑,说道:“黄龙使倒还识得大体。青龙使,你以为怎样?”一个五十来岁的高瘦汉子向身旁八名青衣少年怒目而视,斥道:“滚开。教主要杀我,我不会自己动手吗?”八名少年长剑向前微挺,剑尖碰到了他衣服,那汉子嘿嘿几声冷笑,慢慢提起双手,抓住了自己胸前衣衫,说道:“教主、夫人,当年属下和赤、白、黑、黄四门掌门使义结兄弟,决心为神龙教卖命,没想到竟有今日。夫人要杀许某,并不稀奇,奇在黄龙使殷大哥贪生怕死,竟说这等卑鄙龌龊的言语,来诬蔑自己好兄弟……”   猛听得嗤的一声急响,那汉子双手向外疾分,已将身上长袍扯为两半,手臂一振之间,两片长袍横卷而出,已将八名青衣少年的长剑荡开,青光闪动,手掌中已多了两柄尺半长的短剑。嗤嗤之声连响,八名青衣少年胸口中剑,尽数倒地,伤口中鲜血直喷。八人尸身倒在他身旁,围成一圈,竟排得十分整齐。这几下手法之快,直如迅雷掩耳。   洪夫人一惊,双手连拍,二十余名青衣少年挺剑拦在青龙使身前,又团团将他围住。青龙使哈哈大笑,朗声说道:“夫人,你教出来的这些娃娃,脓包之极。教主要靠这些小家伙来建功克敌,未免有些不大顺手罢?”七少年刺杀钟志灵,洪教主犹如视而不见,青龙使刺杀八少年,他似乎无动于衷,稳稳坐在椅中,始终浑不理会。   洪夫人嫣然一笑,坐下身来,笑道:“青龙使,你剑法高明得很哪,今日……”忽听得呛啷啷之声大作,大厅中数百名少年男女手中长剑纷纷落地,众人大奇之下,眼见众少年一个个委顿在地,各人随即只觉头昏眼花,立足不定。功力稍差的先行摔倒,跟着余人也摇摇晃晃,倒了下来,顷刻之间,大厅中横七竖八的倒了一地。洪夫人惊呼:“为……为什么……”身子一软,从竹椅中滑了下来。   青龙使却昂然挺立,狞笑道:“教主,你残杀我兄弟,想不到也有今日罢?”两柄短剑一击,铮然作声,踏着地下众人身子,向洪教主走去。洪教主哼了一声,道:“那也未必!”伸手抓住竹椅的靠手,喀喇一声,拗断了靠手。青龙使登时变色,退后两步,说道:“教主,偌大一个神龙教,弄得支离破碎,到底是谁种下的祸胎,你老人家现在总该明白了罢?”洪教主“嗯”了一声,突然从椅上滑下,坐倒地下。青龙使大喜,抢上前去,蓦地里呼的一声,一物挟着一股猛烈之极的劲风,当胸飞来。青龙使右手短剑用力斩出,那物断为两截,原来便是洪教主从竹椅上拗下的靠手。他这一掷之劲非同小可,一段竹棍被斩断,上半截余势不衰,扑的一所,插入青龙使胸口,撞断了五六条肋骨,直没至肺。青龙使一声大叫,戛然而止,肺中气息接不上来,登时哑了。身子晃了两下,手中两柄短剑落地,分别插入两名少年身上。这两名少年四肢麻软,难以动弹,神智却仍清醒,口中也能说话,短剑插身,痛得大叫起来。   数百名少年男女见教主大展神威,击倒了青龙使,齐声欢呼。只见洪教主右手撑地,挣扎着要站起身来,但右腿还没站直,双膝一软,倒地滚了几滚,摔得狼狈不堪。这一来,人人知道教主和自己一样,也已中毒,筋软肉痹。教主平素极其庄严,在教众面前连话也不多说一句,笑也不多笑一声,此刻竟摔得如此丢人,自是全身力道尽失。   大厅上数百人尽数倒地,却只一人站直了身子,在数百名卧地不起的人中,不免显得鹤立鸡群。此人正是齐乐。她鼻闻到一阵阵淡淡的幽香,只感心旷神怡,全身暖洋洋地。她眼见一个个人都倒在地下,不由得心下大喜。胖头陀奇道:“你……你没中毒?”齐乐嘿嘿笑道:“没有,没有。”说话间用力扶起胖头陀,可是胖头陀腿上没半点力气,又即坐倒。   陆先生突然问道:“许大哥,你……你使得是什么毒?”那青龙使身子摇摇晃晃,犹似喝醉了一般,一手扶住柱子,不住咳嗽,说道:“可惜,可……惜功败垂成,我……我是不中用了。”陆先生道:“是‘七虫软筋散’?是‘千里销魂香’?是……是‘化……化血……腐骨粉’?”连说了三种□□的名称,说到“化血腐骨粉”时,声音颤抖,显得害怕已极。青龙使右肺受伤,咳嗽甚剧,答不出话。陆先生道:“齐公子却怎地没有中毒?啊,是了!”他突然省悟,这“是了”二字,叫得极响,说道:“你短剑上搽了‘百花腹蛇膏’,妙计,妙计。齐公子,请你闻一闻青龙使那柄短剑,是不是剑上有一阵花香?”齐乐心想:“剑上有毒,我才不去闻呢。”说道:“就在这里香得紧呢。”陆先生脸现喜色,道:“是了,这‘百花腹蛇膏’遇到鲜血,便生浓香,本是炼制香料的一门秘法,常人闻了,只有精神舒畅,可是……可是我们住在这灵蛇岛上,人人都服惯了‘雄黄药酒’,以避毒蛇,这股香气一碰到‘雄黄药酒’,那便使人筋骨酥软,十二个时辰不解。许大哥,真是妙计。这‘百花腹蛇膏’在岛上本是禁物,原来你暗中早已有备,你定有三四个月没喝雄黄药酒了。”青龙使坐倒在地,正好坐在两名少年身上,摇头说道:“人算不如天算,到头来还是中了洪安通的毒手。”几名少年喝道:“大胆狂徒,你胆敢呼唤教主的圣名。”   青龙使慢慢站起,拾起一柄长剑,一步步向洪教主走去,道:“洪安通的名字叫不得?咳咳……我杀了这恶贼之后……咳咳……这叫不叫得?”数百名少年男女都惊呼起来。过了一会,只听黄龙使苍老的声音道:“许兄弟,你去杀了洪安通,大伙儿奉你为神龙教教主。大家快念:咱们奉许教主号令,忠心不贰。”大厅上沉默片刻,便有数十人念了起来:“咱们奉许教主号令,忠心不贰。”有些声音坚决,有些显得迟疑,颇为参差不齐。   青龙使走得两步,咳嗽一声,身子晃几下,他受伤极重,但勉强挣扎,说什么也要先杀了洪教主。洪夫人忽然咯咯一笑,说道:“青龙使,你没力气了,你腿上半点力气也没了,你胸口鲜血涌了出来,快流光啦。你不成啦。坐下罢,疲倦得很,坐下罢,对了坐下休息一会。你放下长剑,待会儿坐到我身边来,让我治好你的伤。对啦,坐倒罢,放下长剑。”越说声音越是温柔娇媚。青龙使又走得几步,终于慢慢坐倒,铮的一声,长剑脱手落地。   黄龙使眼见青龙使再也无力站起,大声道:“许雪亭,你这奸贼痴心妄想,**的要做教主,你撒泡尿自己照照,这副德性像不像。”赤龙使无根道人喝道:“殷锦,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见风使舵,东摇西摆。老道手脚一活,第一个便宰了你。”黄龙使殷锦道:“你狠什么,我……我……”欲等还口,见青龙使许雪亭摇摇晃晃地又待站起,眼见这场争斗不知鹿死谁手,又住了口。一时厅上数百人的目光,都注视在许雪亭身上。   洪夫人柔声道:“许大哥,你倦得很了,还是坐下来罢。你瞧着我,我唱个小曲给你听。你好好歇一歇,以后我天天唱小曲儿给你听。你瞧我生得好不好看?”许雪亭唔唔连声,说道:“你……你好看得很……不过我……我不敢多看……”说着又即坐倒,这一次再也站不起来,但心中雪亮,自己只要一坐不起,杀不了教主,数百人中以教主功力最深厚,身上所中之毒定是他最先解去,那么一众老人人人无幸,尽数遭他毒手,说道:“陆……陆先生,我动不了啦,你给想……想……想个法子。”陆先生道:“齐公子,这教主十分狠毒,等会他身上所中的毒消解,便将大伙儿杀死,连你也活不成。你快去将教主和夫人杀了。”这几句话他就是不说,齐乐也早明白,当下拾起一柄剑,慢慢向教主走去。   陆先生又道:“这洪夫人狐狸精,尽会骗人,你别瞧她的脸,不可望她的眼睛。”齐乐道:“好!”挺剑走上几步。洪夫人柔声道:“小兄弟,你说我生得美不美?”声音中充满了销魂蚀骨之意。胖头陀大喝一声:“害人精,看不得!”齐乐一凛,紧紧闭住了眼睛。洪夫人轻笑道:“小兄弟,你瞧啊,向着我,睁开了眼。你瞧,我眼珠子里有你的影子。”   齐乐一睁眼,见到洪夫人眼波盈盈,全是笑意,也贼兮兮地笑了一下,道:“你,我可以先不杀,但你老公却非杀不可。”忽然左侧有个清脆的声音说道:“齐……齐大哥,杀不得!”齐乐心头一震,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一名红衣少女躺在地下,秀眉俊目,正是小郡主沐剑屏。齐乐大喜,终于与她重逢了!忙俯身将她扶起,问道:“你怎么样?”沐剑屏全身软得便如没了骨头,将头靠在她肩头,一张小口刚好凑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如杀了教主和夫人,我就活不成了。那些老头恨死了我们,非尽数杀了我们这些少年人不可。”齐乐道:“我要他们不来害你们,他们会答允的。”沐剑屏急道:“不,不,教主给我们服了□□,旁人解不来的。”齐乐心知此时就算逼着洪安通,他也不会老实交出解药,只得长叹一声,道:“好老婆。就算教主要杀我,我也非救你不可。”说着在她左颊上亲了一下。沐剑屏大羞,满脸通红,眼光中露出喜色。   齐乐将沐剑屏轻轻放在地下,转头说道:“陆先生,教主是杀不得的,夫人也杀不得的。石碑上刻了字,说教主和夫人永享仙福,寿与天齐,我怎敢害他们性命?他二位神通广大,就是要害,也害不死的。”陆先生大急,叫道:“碑文是假的,怎作得数?别胡思乱想了,快快将他二人杀了,否则大伙儿死无葬身之地。”齐乐连连摇头,说道:“陆先生,你不可说这等犯上作乱的言语。你有没有解药?咱们快解了教主和夫人身上的毒。”洪夫人柔声说道:“对啦,小兄弟,你当真见识高超。上天派了你这样一位少年英雄下凡,前来辅佐教主。神龙教有了你这样一位少年英雄,真是大家的福气。”这几句说得似乎出自肺腑,充满了惊奇赞叹之意。齐乐听在耳里,忍不住吐槽道:“夫人,我不是你神龙教的人。”洪夫人道:“那再容易也没有了。你现下即刻入教,我就是你的接引人。教主,这位小兄弟为本教立了如此大功,咱们派他个什么职司才是?”洪安通道:“白龙门掌门使钟志灵叛教伏法,咱们升这少年为白龙使。”洪夫人笑道:“好极了。小兄弟,本教以教主为首,下面就是青、黄、赤、白、黑五龙使。像你这样一入教就做五龙使,那真是从所未有之事。足见教主对你倚重之深。”陆先生大急,说道:“齐公子,你别上他们的当。就算你当了白龙使,他们一不喜欢,若要杀你,还不是易如反掌?白龙使钟志灵便是眼前的榜样。你快去杀了教主和夫人,大家奉你为神龙教的教主便了。”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胖头陀、许雪亭、无根道人等都觉这话太过匪夷所思,但转念一想,若不奉她为教主,教中再无比白龙使更高的职位,眼前情势恶劣之极,众人性命悬于其手,也只有这样,才能诱得她去杀了教主和夫人,只消渡过难关,谅这小小孩童就算真的当了教主,也逃不过众人的掌握。当下众人齐道:“对,对,我们齐奉齐公子为神龙教教主,大伙儿对你忠心不贰。”   齐乐翻了他们一个白眼,心道:“这些人个个武功高强,身上毒性一解,我又怎管他们得了?这是过河拆桥。”可事情也不能不解决,便笑嘻嘻道:“教主我是当不来的,你们说这种话,折了我的福份,而且有点儿大逆不道。这样罢,教主、夫人,大家言归于好,今日的帐,双方都不算。陆先生、青龙使他们冒犯了教主,请教主宽宏大量,不处他们的罪。陆先生,你取出解药来,大家服了,和和气气,岂不是好?”洪安通不等陆先生开口,立即说道:“好,就是这么办。白龙使劝我们和衷共济,不咎既往,本座嘉纳忠言,今日厅上一切犯上作乱之行,本座一概宽赦,不再追究。”陆先生眼见齐乐无论如何是不去杀教主了,长叹一声,说道:“既是如此,教主、夫人,你们两位请立下一个誓来。”洪夫人道:“我苏荃决不追究今日之事,若违此言,教我身入龙潭,为万蛇所噬。”洪教主低沉着声音道:“神龙教教主洪安通,日后如向各位老兄弟清算今日之事,洪某身入龙潭,为万蛇所噬,尸骨无存。”   “身入龙潭,为万蛇所噬”,那是神龙教中最重的刑罚,教主和夫人当人立此重誓,虽为势迫,却也是决计不能反口的了。陆先生道:“青龙使,你意下如何?”许雪亭奄奄一息,道:“我……我反正活不成了。”陆先生又道:“无根道长,你以为怎样?”无根道人大声道:“就是这样。洪教主原是我们老兄弟,他文才武功,胜旁人十倍,大伙儿本来拥他为主,原无二心。自从他娶了这位夫人后,性格大变,只爱提拔少年男女,将我们兄弟一个个的残杀。青龙使这番发难,只求保命,别无他意。教主和夫人既当众立誓,决不追究今日之事,不再肆意杀害兄弟,大家又何必反他?再说,神龙教原也少不得这位教主。”一群少年男女纵声高呼:“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   陆先生道:“齐公子,你没喝雄黄药酒,不中百花腹蛇膏之毒,致成今日之功,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要解此毒,甚是容易,你到外面去舀些冷水,喂了各人服下即可。”齐乐绕到厅后,见一排放着二十余只大石缸,都装满了清水,原来是防竹厅失火之用,当下满满提一桶清水,回到厅中,先舀一瓢喂给教主喝下,其次喂给夫人。第三瓢喂给沐剑屏,第四瓢却喂给无根道人,说道:“道长,你是英雄好汉。”第五、第六瓢喂了胖头陀和陆先生。   各人饮了冷水,便即呕吐,慢慢手脚可以移动。齐乐又喂数人后,陆先生已可起立行走,过去扶起青龙使许雪亭,为他止血治伤。胖头陀等分别去提冷水,灌救亲厚的兄弟。不久沐剑屏救了几名红衣少女。一时大厅上呕吐狼藉,臭不可闻。洪夫人道:“大家回去休息,明日再聚会。”洪教主道:“本座既不究既往,众兄弟自伙之间,也不得因今日之事,互相争吵寻仇,违者重罚。五龙少年不得对掌门使不敬,掌门使也不可借故处置本门少年。众人齐声奉令,但疑忌忧虑,毕竟难以尽去。   洪夫人柔声道:“白龙使,你跟我来。“齐乐见她招手,这才想起自己做了神龙教的白龙使,便跟了过去。   教主和夫人并肩而行,出了大厅,已可行动的教众都躬身行礼,高声叫道:“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教主和夫人沿着一条青石板路,向厅左行去,穿过一大片竹林,到了一个平台之上。台上搭着几间大屋,十余名分穿五色衣衫的少年男女持剑前后把守,见到教主,一齐躬身行礼。洪夫人领齐乐进了竹屋,向一名白衣少年道:“这位齐公子,是你们白龙门新任的掌门使,请他在东厢房休息,你们好好服待。”说着向齐乐一笑,进了内堂。   几名白衣少年转身向齐乐道:“属下少年参见座使。”齐乐点了点头。几名白衣少年引她进了东厢房,献上茶来。虽说是厢房,却也十分宽敞,陈设雅洁,桌上架上摆满了金玉古玩,壁上悬着字画,床上被褥华美,居然有点皇宫中的派头。齐乐当下更是看洪安通不起。   几名白衣少年见洪夫人言语神情之中,显然对齐乐极为看重,而教主这“仙福居”更是从无外人在此过宿,白龙使享此殊荣,地位更在其他四位之上了。这些少年在此守卫,不知适才大厅中的变故,但见齐乐位尊得宠,一个个过来大献殷勤。当日下午,齐乐向几名白衣少年问了五龙门的各种规矩。原来神龙教下分五门,每一名统率数十名老兄弟,一百名少年,数百名寻常教众。掌门使本来都是教中立有大功的高手宿将,但教主近来全力提拔新秀,往往二十岁左右之人,便得出掌仅次于掌门使的要职,齐乐年纪虽小,却也无人有丝毫诧异。   次晨洪教主和夫人又在大厅中召集会众。各人脸上都有惴惴不安之色,教主虽已立誓不再追究,但他城府极深,谁也料不到他会有什么厉害手段使出来。   教主和夫人升座。齐乐排在五龙使班次的第四位,反在胖头陀和陆先生之上。洪教主问道:“青龙使伤势怎样?”陆先生躬身道:“启禀教主,青龙使伤势不轻,性命是否能保,眼下还是难说。”教主从怀中取出一个醉红小瓷瓶,道:“这是三颗天王保命丹,你拿去给他服了。”说着也不见他扬手,那瓷瓶便向陆先生身前缓缓飞来。陆先生忙伸手接住,伏地说道:“谢教主大恩。”他知这天王保命丹十分难得,是教主派遣部属采集无数珍奇药材炼制而成,其中的三百年老山人参、白熊胆、雪莲等物,尤其难得,是教主大费心力所炼成的,前后也不过十来颗而已。许雪亭一服这三颗灵丹,性命当可无碍。其余老兄弟都躬身道谢,均想:“青龙使昨日对教主如此冲撞,更立心要害他性命,今日教主反赐珍药,那么他的的确确的不咎既往了。”无不大感欣慰。大厅中本来人人严加戒备,这时脸上都现笑容,不少人大吁长气。   洪夫人笑道:“白龙使,听说你在五台上见到一块石碣,碣上刻有蝌蚪文字?”齐乐心里别扭,想着这事都已经过了,怎地还拿出来说,可不得不躬身道:“是!”胖头陀道:“启禀教主、夫人,属下拓得这碣文在此。”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打了开来,取出一张极大的拓片,悬在东边墙上,拓片黑底白字,文字稀奇古怪,无人能识。   洪夫人道:“白龙使,你若识得这些文字,便读给大家听听。”齐乐应道:“是。”眼望拓文,大声背诵陆先生所撰的那篇文字:“维大唐贞观二年十月甲子……”慢慢的一路背下去,偶尔遗忘,便问:“嗯,这是个什么字,倒也难认,是了,是个‘魔’字。”背到“仙福永享,普天祟敬。寿与天齐,文武仁圣”,那四句时,将之改了一改,说是“仙福永享,连同夫人。寿与天齐,文武仁圣。”这“连同夫人”四字,实在颇为粗俗,若教陆先生撰写,必另有雅训字眼,但齐乐这时哪里作得出什么好文章来?不将四字改成五字,已十分难能可贵了。   洪夫人一听到这四字,眉开眼笑,说道:“教主,碣文中果真有我的名字,倒不是白龙使胡乱捏造的。”洪教主也十分高兴,点头笑道:“好,好!我们上邀天眷,创下这个神龙教来,原来大唐贞观年间,上天已有预示。”厅上教众齐声高呼:“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无根道人等老兄弟也自骇然,均想:“教主与夫人上应天象,那可冒犯不得。”   齐乐最后将八部《四十二章经》的所在也都一一念了。洪夫人叹道:“圣贤豪杰,惠民救世,固然上天早有安排,便连吴三桂这等人,也都在老天爷的算中。教主,这八部宝经,份中应属本教所有,迟早都会到我神龙教来。”教主捻须微笑,道:“夫人说得是。”众人又大叫:“寿与天齐,寿与天齐!”   待人声稍静,洪教主道:“现在开香堂,封齐乐为本教白龙门掌门使之职。”神龙教开香堂,和天地会的仪节又自不同。齐乐见香案上放着五只黄金盘子,每只盘子中都盛着一条小蛇,共分青、黄、赤、白、黑五色。五条小蛇昂起了头,舌头一伸一伸,身子却盘着一动。齐乐拜过五色“神龙”,向教主和夫人磕头,接受无根道人等人道贺。洪夫人斟了三杯雄黄酒让她饮下,笑道:“饮了此酒,岛上神龙使都知道你是自己人,以后再也不会来咬你了。”教主赐了一串雄黄珠子,命她贴肉挂着,百毒不侵。跟着白龙门本门的执事和少年齐来参见掌门使。教主吩咐:“青龙掌门使因病休养,胖头陀拓文有功,青龙门事务,暂由胖头陀代理。待青龙使病愈,再行接掌。”胖头陀躬身奉命。   教主又道:“五龙使和陆高轩六人,齐到后厅议事。”当即和夫人走下座来。厅上众人高呼恭送,无根道人、齐乐、胖头陀、陆先生等都跟随其后。那后厅便在大厅之后,厅堂不大,居中两张竹椅,教主和夫人就座。只听殷锦和陆先生等五人齐声念道:“教主宝训……”齐乐当即跟着念下去:“……时刻在心。制胜克敌,无事不成。”洪教主点了点头,五人这才坐下。   洪教主道:“碣文所示,这八部《四十二章经》散处四方,可是黑龙使报称,其中四部在皇宫之内,却是何故?”黑龙使道:“想来这四部经书本在少林寺、沐王府等处,后来给鞑子抢入了宫中。”教主沉吟不语,黑龙使脸上惧意渐浓。洪教主转向胖头陀,问道:“你师兄有消息回报没有?”胖头陀恭恭敬敬的道:“启禀教主,瘦头陀以前曾说,在镶蓝旗旗王府中,曾查到一些端倪,可是后来却再也查不到什么了。”齐乐心中一动:“镶蓝旗旗主府中?那不是陶姊姊的师傅去过的地方吗?”只听洪教主道:“你说我吩咐他尽快追查,不得懒散。”胖头陀连声答应。   过了一会,洪夫人微笑道:“黑龙使派人去皇宫取经,据他自己说,已经竭尽全力,可是至今一部经书也没取来。这件事,咱们恐怕另得派一个福份大些的人去办了。”黄龙使殷锦忙道:“夫人高见。取经之事,想来和福份大小,干系极大。黑龙使也不是不努力,不肯替教主立功,可是始终阻难重重,多半是福气不够,因此宝经难以到手。”洪夫人微笑道:“依你之见,谁的福份够呢?”殷锦道:“本教福气最大的,自然是教主他老人家,其次是夫人。不过总不能劳动两位大驾亲自出马。更其次福份最大的,首推白龙使。他识得碣文,又立下大功,印堂隐隐透出红光,福份之大,教主属下无人能出其右。”教主捻须微笑,道:“但他小小孩童,能担当这件大任么?”   白龙使一职,在神龙教虽然甚尊,在齐乐心里,却半点份量也没有,方沐二人既陷身岛上,自己要救她们,只好随遇而安。听教主这么说,正是脱身的良机,便道:“教主,夫人,承蒙提拔,属下十分感激,我本事是没有的,但托了两位大福气,混时皇宫中去偷这四部经书,倒也有成功的指望。”洪教主点了点头。洪夫人喜道:“你肯自告奋勇,足见对教主忠心。我知你聪明伶俐,福份又大,恐怕正是上天派来给教主办成这件大事的。”洪教主缓缓道:“据黑龙使禀报,他派在皇宫中的部属传出消息,小皇帝手下有个小太监,叫做什么小桂子的……”齐乐心下大惊,听教主续道,“……小皇帝派了他去五台山,意欲不利于我教。我们接连派了几批人手出去,要擒他来审问,章老三找他不到,胖头陀也不成功,不料小桂子没找到,却遇上了你。”殷锦听教主语气稍顿,说道:“那是教主洪福齐天!”洪教主向他微微点了点头,续道:“白龙使,你到得宫中,这小桂子的事,可得细细查一查,皇帝派他去五台山,到底有什么图谋。”齐乐已吓出了一身冷汗忙道:“是,是。”心下十分欢喜,听教主口气,果然是派自己去皇宫了;又向胖头陀瞧了一眼,心道:“你不泄漏我的秘密,算你是好人。”   洪夫人道:“那八部《四十二章经》之上,据说藏有强身保命,延年益寿的大秘密。想我们教主既然上蒙天眷,许以永享仙福,寿与天齐,这八部经书,迟早自会落入教主手中。白龙使,你再去为教主立一大功,将这八部经书取来,教主自然另有封赏。”齐乐站了起来,躬身说道:“属下粉身碎骨,也难报教主与夫人的大恩,自当尽心尽力。”洪夫人一笑,说道:“你效忠教主,那就好得很了。你去北京,要哪几个人相助,可随便挑选。”齐乐说道:“人多了恐怕泄漏机密,啊,是了,赤龙使座下的少女,属下想挑一两人去,让她们乔装宫女,在宫里行事较为方便。”无根道人道:“这些小姑娘只怕没什么用,只要教主和夫人允准,你随便挑选就是。”齐乐道:“多谢道长。”   陆高轩道:“启禀教主、夫人,属下昨日犯了重罪,深谢教主不杀之恩……”洪教主挥一挥手,皱眉道:“昨日之事,大家不得记在心上,今后谁也不许再提。”陆高轩道:“是,多谢教主。属下想跟随白龙使同去,托赖教主与夫人洪福,或能为教主立些微功,稍表属下感激之诚。”洪教主点头道:“陆高轩智谋深沉,武功高强,笔下更十分来得,一篇文章做得四平八稳。很好,很好,你跟随白龙使同去便了。”陆高轩寻思:“他说‘一篇文章做得四平八稳’,杜撰碣文之事,他早就心中雪亮。”   胖头陀说道:“启禀教主、夫人,属下也愿随同白龙使去北京为教主办事。”教主点了点头,见黄龙使也欲自告奋勇,说道:“人数多了,只怕泄漏行藏,就是你们两个同去。一切行止,全听白龙使的号令,不得有违。”陆高轩和胖头陀躬身说道:“属下遵命。”洪夫人从怀中取出一条小龙,五色斑谰,是青铜、黄金、赤铜、白银、黑铁铸成,说道:“白龙使,这是教主的五龙令,暂且交你执掌。教下数万教众,见此令如亲见教主。为了干办大事,付你生杀大权。立功之后,将令缴回。”齐乐应道:“是。”洪夫人道:“白龙使与陆高轩、胖头陀暂留,余人退去。”无根道人和黑龙使、黄龙使三人行礼退出。   洪教主从身边取出一个黑色瓷瓶,倒了三颗朱红色的药丸出来,说道:“三人奋勇赴北京干事,本座甚是嘉许,各赐‘豹胎易筋丸’一枚。”胖头陀和陆高轩脸上登时现出又是喜欢、又是惊惧的神色,屈右膝谢赐,接过药丸,吞入肚中。齐乐早因练骰子,将手中功夫练得像模像样,本欲将那药丸自手指缝中漏进衣袖中去,可见洪安通目光如电,直扫过来,心下一颤,不由得也把药丸吞了下去。洪夫人道:“白龙使暂留,余人退去。”胖头陀和陆高轩二人退了出去,齐乐心下忐忑,莫不是刚才要耍小动作被看穿了?   只见洪夫人微笑道:“白龙使,你使什么兵刃?”齐乐道:“属下武艺低微,没学过什么兵器,只有一把匕首防身。”洪夫人道:“给我瞧瞧。”齐乐从靴中拔出匕首,倒转剑柄,双手呈上。洪夫人接过一看,赞道:“好匕首!”拔下一根头发,放开了手,那根头发缓缓落上刃锋,断为两截。教主赞了声:“好!”齐乐知她要传自己‘美人三招’,便装模作样道:“这柄匕首,属下献给夫人。常言道‘红粉赠烈士,宝剑赠佳人’。”她故意将这话颠倒来说。洪夫人咯咯娇笑,说道:“好孩子,你对我们忠心,可不是空口说白话,我没什么好东西给你,怎能要孩子的物事?你这番心意,我可多谢了。来,我传你三招防身保命的招式,叫做‘美人三招’,你记住了。”   她走下座来,取出一块手帕,将匕首缚在自己右足小腿外侧,笑道:“教主,劳你的大驾,演一下武功。”洪教主笑嘻嘻的缓步走近,突然左手一伸,抓住了夫人后领,将她身子提在半空。这一下实在太快,齐乐吃了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洪夫人身子微曲,纤腰轻扭,右足反踢,向教主小腹去。教主后缩相避,洪夫人顺势反过身来,左手搂住教主的头颈,右手竟已握住了匕首,剑尖对准了教主后心,笑道:“这是第一招,叫做‘贵妃回眸’,你记住了。”这几下确实干净利落,齐乐忍不住喝彩,叫道:“妙极!”   教主将夫人身子轻轻横放在地。洪夫人又将匕首插入小腿之侧,翻身卧倒。教主伸出右足,虚踏她后腰,手中假装持刀架住她头颈,笑道:“投不投降?”蓦见夫人脑袋向着她自己胸口钻落,敌人架颈中的一刀自然落空,她顺势在地下一个筋斗在教主□□钻过,握着匕首的右手成拳,轻轻一拳击在教主后心,只是剑尖向上。倘若当真对敌,这一剑自然插入了敌人背心。齐乐又叫一声:“好!”   教主待她插回匕首后,将她双手反剪,左手拿住她双手手腕,右手虚执兵器,架在她的头颈之中,笑道:“这一次你总逃不了啦。”夫人笑道:“看仔细了!”右足向前轻踢,白光闪动,那匕首割断她缚住的手帕,脱了出来。她右足顺势一勾,在匕首柄上一点,那匕首陡向她□喉疾射过去,齐乐才不担心她会伤到自己。果然,只见她身子向下一缩,那匕首急射教主胸口。教主放开她手,仰天一个铁板桥,噗的一声,匕首在他胸口掠过,直插入身后的竹墙,直没至柄。洪夫人笑问:“怎样?”齐乐伸手抓住椅背,似欲跌倒:“可吓死我了。”   洪教主洪安通和夫人见她脸色苍白,吓得厉害,听了她这句话,那比之一千句,一万句颂扬更是欢喜。他二人武功高强,多一个孩子的称赞亦不足喜,但她如此担心,足见对二人之忠。洪夫人明知故问:“匕首又不是向你射来,怕什么了?”齐乐心道:“我怕个棒槌!”口中却道:“我怕……怕伤了夫人和……教主。”洪夫人笑道:“傻孩子,哪有这么容易便伤到教主了?这一招叫做‘飞燕回翔’,挺不易练。教主神功盖世,就算他事先不知,这一招也伤他不着。但世上除了教主之外,能够躲得过这出其不意一击的,恐怕也没几个。”当下将这“美人三招”的练法细细说给他听,虽说只是三招,可是全身四肢,无一处没有关联,如何拔剑,如何低头,快慢部位,劲头准头,皆须拿捏得恰到好处。那第二招卧地转身,叫做“小怜横陈”。洪夫人又道:“这‘美人三招’,用的都是古代美人的名字,男人学了,未免有些不雅,好在你也还小,也不打紧。”   齐乐一招一式的跟着学,洪夫人细心纠正,直教了一个多时辰,才算教会了,但真要能使,自非再要长期苦练不可,尤其第三招“飞燕回翔”,稍有错失,便杀了自己。洪夫人教她去打造一柄钝头的铅剑,大小重量须和匕首一模一样,以作练习之用,这时齐乐对苏荃的印象分才稍微扳回一点点。   洪安通在教众之前,威严端重,不苟言笑,但此时一直陪着夫人教招,笑嘻嘻的在旁瞧着,竟然极有耐心,待夫人教毕,说道:“夫人的‘美人三招’自是十分厉害,只不过中者必死。我来教你‘英雄三招’,旨在降服敌人,死活由已。”齐乐忙道:“叩谢教主。”洪夫人笑道:“我可人没听说你有‘英雄三招’,原来你留了教好你徒弟,却不教我。”洪安通笑道:“这是刚才瞧了你的美人三招,临时想出来的,现制现卖,也不知成不成。你给我指点指点。”洪夫人横了他一眼,媚笑道:“啊哟,我们大教主取笑人啦。”洪安通道:“自来英雄难过美人关,英雄三招,当然敌不过美人三招。”洪夫人又是一阵媚笑,娇声道:“在孩子面前,也跟我说这些疯话。”洪安通自觉有些失态,咳嗽一声,庄容说道:“白龙使年纪小,与人动手,极易给人抓住后颈,一把提起。夫人,你就将我当作是白龙使好了。”洪夫人笑道:“你可不能弄痛人家。”洪安通道:“这个自然。”洪夫人左手伸出,抓住他身子提了起来。洪安通身材魁梧,看来总有一百七八十斤。洪夫人娇怯的模样,居然毫不费力的一把便将他提起。   洪安通道:“看仔细了!”左手慢慢反转,在夫人左腋底搔了一把。洪夫人咯咯一笑,身子软了下来。洪安通左手拿住她腋下,右手慢慢回转,抓住她领口,缓缓举起好身子,过了自己头顶,轻轻往外摔出。洪夫人身子一着地,便趟了出去,如在水面滑溜飘行。洪夫人笑声不停,身子停住后,仍斜卧地下,并不站起。适才洪安能搔她腋底,反手擒拿,抛掷过顶,每一下都使得极慢,齐乐看得清清楚楚,见他姿式优美,说不出的好看,行动虽慢,仍是节拍爽利,指搔掌握,落点奇准,比之洪夫人的出手迅速,显然又更难了几倍。洪夫人笑道:“你胳肢人家,那是什么英雄了。”说着慢慢站起。洪安通微笑道:“这招在真正英雄好汉手中,自然不会来搔你。可是白龙使倘若给敌人提起,定是颈下‘大椎穴’给一把抓住,那是手足三阳督脉之会,全身使不出力道,只好去轻搔敌人腋底‘极泉穴’,这穴属手少阳心经,敌人非松手不可。白龙使有了力气,便能甩敌过顶,一摔之际,同时拿闭了敌人肘后‘小海穴’和腋下‘极泉穴’,将他摔在地下。他已然动弹不得。”齐乐拍手笑道:“这一招果然妙极。”洪安通道:“你熟练之后,出招自是越快越好。”   他跟着俯伏地下,洪夫人伸足重重踏住了他后腰,右手取过倚在门边的门闩,架在他颈中,娇声笑道:“你投不投降?”洪安通笑道:“我早就投降了!我向你磕头。”双腿一缩,似欲跪拜,右臂却慢慢横掠而出,碰到门闩,喀喇一声响,门闩竟断折。齐乐吓了一跳,他手臂倘若急速挥出,以他武功,击断门闩并不希奇,但如此缓缓的和门闩一碰,居然也将门闩震断,却大出意料之外。   洪安通道:“你缩腿假装向人叩头,乘势取出匕首。你手上虽没我的内力,但你的匕首锋利异常,敌人任何兵器都可一削而断。”他口中解说,突然间一个筋斗向洪夫人□□钻去。齐乐一怔,哪知洪安通并非真正的钻过,只一作势,左手抓住夫人右脚足踝,右手虚点她小腹,道:“这是削铁如泥的匕首,敌人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挣扎。”说着慢慢站起。洪夫人头下脚上,给他倒提起来,笑道:“快放手,成什么样子。”洪安通哈哈大笑,右手搂住她腰,放直她身子,说道:“白龙使,你身材矮小,不能倒提敌人,那么抓住他足踝一拖,就算拖他不起,匕首指住他小腹,敌人也只好投降。那时你便得在他胸口‘神藏’‘神封’‘步廊’等要穴踢上几脚,防他反击。” 齐乐道:“是,是,这几脚是非踢不可的。”   洪安通双手反负背后,让夫人拿住,洪夫人拿着半截门闩,架在他颈中。洪安通笑道:“敌人拿住我双手,自然扣住我手腕脉门,教我手上无力,难以反击,当此情景,本来只好用脚……”他话未说完,洪夫人“啊”的一声,笑着放手,跳了开去,满脸通红,道:“不能教孩子使这种下流招数。”洪安通笑道:“‘撩阴腿’哪里是下流招数了?”正色说道:“下阴是人身要害,中者立毙,即使名门大派的拳脚之中,也往往有‘撩阴腿’这一招,少林派有,武当派也有,不足为奇。不过敌人在你背后,你双手被制,颈中架刀,只好使‘反撩阴腿’。”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但敌人也必早防你这一着,见你腿动,多半一刀先将你小脑袋吹也下来。因此撩阴反踢这招便用不着。”他这时双臂反在背后,给洪夫人抓住了手腕,突然双手十指弯起,各成半球之形,身子向后一撞,十指便抓向洪夫人胸部。洪夫人向后急缩,放脱了他手腕,啐道:“这又是什么英雄招式了?”   洪安通微微一笑,道:“人身胸口‘乳中’‘乳根’两穴,不论男女,都是致命大穴。白龙使,那人既能将你双手反剪握住,武功自是不低,何况多半已拿住你手腕穴道,就算给你抓中了,本来也不要紧,但他一见你使出这等手势,自然而然的会向后一缩,待得想起你手上使不出力道,已然迟了一步。夫人,你再来抓住我双手。”   洪夫人走上两步,轻轻在他反剪的手背上打了一记,然后伸左手握住他双手手腕,上身后仰,不让他手指碰到自己胸口。洪安通道:“看仔细了!”背脊后撞,十指向洪夫人胸口虚抓。洪夫人明知他这一抓是虚势,还是缩身避让。洪安通突然一个倒翻筋斗,身子跃起,双腿一分,已跨在她肩头,同时双手拇指按住她太阳穴,食指按眉,中指按眼,说道:“中指使力,戳瞎敌人眼睛,拇指使力,压令敌人昏晕。但须防人反击。”又是一个空筋斗倒翻出去,远远跃出丈余,右手在小腿边一摸,装作摸出匕首,匕尖向外,左掌斜举,说道:“敌人的眼睛如给你这样一下戳瞎了,再扑上来势道定然厉害无比,须防他抱住了你牢牢不放。”齐乐见这一招甚为繁复,宛似马戏班中一般,可是闪避敌刃,制敌要害,的具显效,叹道:“这一招真好,可就难练得紧了。”   洪夫人道:“教主,我这美人三招是师傅所授,当年经过千锤百炼的改正。你这英雄三招却是临时兴之所至,随意创制,比之我的美人三招又更厉害得多。不是当面捧你,大宗师武学渊深,实在令人拜服。”洪安通抱拳笑道:“夫人谬赞,可不敢当。”   昨日齐乐在大厅之上,见他不言不笑,形若木偶,此刻见到他的真实功夫,才真生出些害怕,说道:“把教主师傅功夫练的纯熟,那不算稀奇,教主心里要出什么新招,就随手使了出来,那才真是天下无敌了。”洪夫人问道:“为什么天下无敌?”齐乐道:“敌人本事再大,教主使几下新招出去,他认也不认得,自然只好大叫投降。”洪安通和夫人齐声大笑,一个微微点头,一个道:“说得不错。”   洪夫人又道:“教主,我这美人三招有三个美人的名字,你这英雄三招如此厉害,也得有三位大英雄的名头才是。”洪安通微笑道:“好,我来想想,第一招是将敌人举了起来,那是临潼会伍子胥举鼎,叫做‘子胥举鼎’。”洪夫人道:“好,伍子胥是大英雄。”洪安通道:“第二招将敌人倒提而起,那是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叫做‘鲁达拔柳’。”洪夫人道:“很好,鲁智深是大英雄。你这第三招虽然巧妙,不过有点儿无赖浪子的味道,似乎不大英雄……“说到这里,咯咯娇笑。”洪安通笑道:“怎么会不大英雄?叫个什么招式好呢?嗯,我两根食指扣住你眉毛,这叫做‘张敞画眉’。”洪夫人笑道:“张敞又不是英雄,给夫人画眉,难道也算是英雄的一招?”洪安通笑道:“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你说给夫人画眉不是英雄?”洪夫人红晕双颊,摇了摇头。   齐乐不知张敞是什么古人,说道:“教主,你这一招骑在敌人头颈里,骑马的英雄可多得很,关云长骑赤兔马,秦叔宝骑黄骠马。”洪安通笑道:“对,不过关云长的赤兔马本来是吕布的,秦琼又将黄骠马卖了,都不大贴切。有了,这一招是狄青降龙驹宝马,叫做‘狄青降龙’,他降服的那匹宝马,本来是龙变的。”洪夫人拍手笑道:“好极!狄青上阵戴个青铜鬼脸儿,只吓得番邦兵将大呼小叫,落荒而逃,那自然是位大英雄。只不过咱们叫做神龙教……”洪教主微笑道:“不相干,就算是龙,也有给人收伏得服服帖帖的时候。”洪夫人“呸”的一声,满脸红晕,眼中水汪汪地满是媚态。   当下齐乐又将“美人三招”和“英雄三招”一一试演,手法身法不对的,洪安通和夫人再加指点。这六招功夫甚是巧妙,齐乐一时之间自难学会。洪教主说不用担心,只消懂了练习的窍门,假以时日,自能纯熟。等得教毕,已是中午时分了。   洪夫人坚决不收匕首,还了给齐乐,说道:“你武功还没练好,这次去为教主办事,须得这等利器防身。”又道,“白龙使,本教之中,能得教主亲自点拔功夫的,除我之外,便是你一个了。”齐乐道:“那不知是几生修来的福气。”洪夫人道:“你当忠心给教主办事,以报答教主的恩德。”齐乐道:“是。”洪夫人道:“你这就去罢,明天一早和胖头陀,陆高轩他们乘船出发,不用再来告辞了。”齐乐高兴答应了,向二人行礼,转身出门。   胖头陀和陆高轩两人坐在厅外山石上等了甚久,始终不见齐乐出厅,惊疑不定,不知有什么变故,待见她笑容满脸的出来,才放了心。两人想问,又不敢问。齐乐道:“教主和夫人传了我不少精妙武功。”胖头陀和陆高轩齐声道:“恭喜白龙使。本教之中,除了夫人之外,从未有人得教主传过一招半式。”陆高轩道:“白龙使得教主宠幸,实是本教创教以来,从所未有。”向胖头陀望了一眼,问齐乐道:“教主和夫人可曾说起,何时赐给我们‘豹胎易筋丸’的解药。”齐乐装作不解道:“这‘豹胎易筋丸’还得有解药吗?难道……难道……这是□□?”陆高轩道:“也不能这么说,咱们回家详谈。”向竹厅瞧了几眼,脸上大有戒慎恐惧之色。   三人回到陆家,齐乐见胖陆二人神色郁郁,便问:“这‘豹胎易筋丸’是怎么一回事?”胖头陀叹道:“是□□是灵丹,那得走瞧!咱三人的性命,全在白龙使的掌握之中了。”齐乐问道:“为什么?”胖头陀向陆高轩瞧去,陆高轩点了点头。胖头陀道:“白龙使,人家客气的,叫我胖尊者,不怎么客气的,叫我胖头陀。可是我瘦得这般模样,全然名不副实,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儿奇怪?”“……”齐乐犹豫了片刻道“你们现今跟我同坐一条船,不瞒你们,你跟瘦头陀的情况我是知道的,我好奇的是这药到底是为何会有这般功效,而且,以陆高轩你之能也是琢磨不出解药吗?”胖头陀和陆高轩二人又惊又怕:“你……这,这是哪个跟你说的?!属下岂敢随意研制教主他老人家的灵药!”齐乐见二人这般,便又故技重施,装神弄鬼,连哄带骗,加威逼利诱,终于哄得二人对自己有所信赖。陆高轩终于道出:“我潜心思索,这豹胎易筋丸半是以豹胎、鹿胎、紫河车、海狗肾等等大补大发的珍奇药材制炼而成,药性显然是将原来身体上的特点反其道而行之。猜想教主当初制炼此药,是为了返老还童,不过在别人身上一试,药效却不易随心所欲,因此……因此……”他说这话时,语气之中还是恐惧。齐乐越听越惊,这还真是神药啊,会出什么效果,完全就是随机的嘛!便问:“那你研究这么久,对于解药有些什么进步了没有?”她向陆高轩瞧去,见他脸色郑重,只得叹了一声,道:“那么我们在一年之内,定须取得八部《四十二章经》,回归神龙岛了?”陆高轩道:“八部经书一齐取得,自是再好不过,但这谈何容易?只要能取得一两部,及时赶回,教主自然也会赐给解药。”齐乐心想:“还好我知道这书能救命,手中已有六部。”口中道:“两位放心,包在我身上,教主定给解药。两位请坐,我去给方姑娘说几句话。”现下情势有变,急于要告知方怡。   陆高轩道:“洪夫人已传了方姑娘去,说请白龙使放心,只要你尽心为教主办事,方姑娘在岛上只有好处。”齐乐皱眉道:“不是说好我挑什么人去帮手都随意吗?”陆高轩道:“洪夫人差人来传了她去,有言留给内人,是这样说的……还说赤龙门的那位沐剑屏沐姑娘也是一样。”齐乐心中火起,冷笑问道:“他们这是不放心我?”陆高轩道:“这……这是本教的规矩,奉命出外替教主办事,不能携带家眷……”齐乐此时更是对苏荃好感降到冰点。冷笑放了句狠话:“行,待看来日,我怎么整死那些王*蛋!”只吓得胖头陀和陆高轩身上一颤。齐乐本来想到明日就可携方沐二女离岛,心下十分欢喜,霎时之间,不由得没精打采,寻思:“神龙这摊子破事真是避没可避,看来我要早些让施琅来把这轰了!”   次日清晨,齐乐刚起身,只听得号角声响,不少人在门外叫道:“白龙门座下弟子,恭送掌门使出征,为教主忠心办事。”跟着鼓乐丝竹响起。齐乐抢出门去,只见门外排着三四百人,一色白衣,有老有少。众人齐声高呼:“掌门使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其后有数十名青衣教衣,是来相送代掌门使胖头陀的。   齐乐带同胖头陀、陆高轩二人,站在滩边,就是拖着不想上船,若这次又不找方沐二女交代清楚,只怕她二人在此少不得担惊受怕。齐乐故意拉着前来送行的无根道人、张淡月、殷锦等人行礼作别,忽听得马蹄声响,两骑马驰到船边。马上两人都身穿白衣,正是方怡和沐剑屏二女。齐乐大喜,忙迎上去。   方沐二人翻身下马,走上几步。方怡眼定定望着她,朗声说道:“奉教主和夫人之命,前来相送白龙使出征。”齐乐心一沉,只见方怡又躬身道:“属下方怡,沐剑屏,奉夫人之命自赤龙门调归白龙门,齐奉白龙使号令。”   齐乐对陆高轩道:“陆先生,服待我的那小丫头双儿,你先去叫人放出来,我要带同去。我在这与我这两个新下属交待些事便来。”陆高轩道:“这个……”齐乐心中本就不爽,大怒喝道:“什么这个那个的?快去!”她厉声一喝,陆高轩竟不敢违抗,应道:“是,是!”向船上随从嘱咐了几句。那人一跃上岸,飞奔而去。   齐乐去到方沐二人身边,方怡眼红红,赌气扭过身子不肯看她。她又伸手,想去摸摸沐剑屏脑袋,只见沐剑屏也有些气恼的躲开。她摸了个空,不由有些尴尬。她见四周人多,诸多不便,便只上前,拉了拉方怡的衣袖,又向着沐剑屏轻声道:“……不是我不想带你们走,这次我也是迫不得已,你也知道,我还没要着你们的解药。”小郡主比较心软,拉着齐乐衣袖,低着头,有些带哭腔,道:“你……你帮他们做事,他们会给你吃‘豹胎易经丸’的,那个是□□,你千万不要吃。”齐乐见她愿意搭理自己,心情一下好了很多,苦笑一下,道:“怎么办呢,可惜我已经吃了。”方怡终于也回过身来,狠狠瞪了她一眼,也不知道说什么,沐剑屏在一旁急得泪珠直滚。齐乐道:“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么。我自己吃了,自然心心念念惦记着早些办成事回来,给你们要来解药。我这次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只求你们再信我一次。我齐乐说过的话,必是要做到的。我说有我在,你们万事无忧,这话还作数。我现在既然当了他们的要职,又帮他们办事,你们在这,他们必定也不会为难你们,就辛苦你们再等上我一段时间,到时彻底了了此间之事!”齐乐最后也是说得发了狠,咬牙切齿。方怡见她神情,知她不是糊弄,也并非骗了自己与沐剑屏来向洪安通求权势富贵,便也不再使性子恼她,拉了沐剑屏,三人又相互一番叮嘱。   又过不多时,便见两乘马迅速奔来,当先一匹上乘者身形纤小,正是双儿。她不等勒定马匹,叫道:“公子!”便从鞍上飞身而起,轻轻巧巧的落在船头。在无根道人等大高手眼中,这手轻巧也不算如何了不起,只是见她年纪幼小,姿势又甚美观,都喝了声彩。   初时齐乐见坐船驶走,常自担心,双儿武功虽强,毕竟年纪幼小,人又温柔斯文,不明世务,在海船上无处可走,必定吃亏。此时见到双儿,十分高兴,拉住她手,但见她容色憔悴,双眼红肿,显是哭过不少次数,忙问:“有人欺侮你吗?”双儿道:“没……没有,我只是记挂着相公。他们……他们关了我起来。”齐乐道:“好啦!咱们这就可以回去了。”双儿道:“这里……毒蛇很多,还好,还好有你的荷包。”说着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齐乐向方沐二人又看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哄了哄双儿,与二人作别。船上水手拔锚起碇,岸上鞭炮声大作,送行者齐声说道:“恭祝白龙使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为教主立下大功!”海船乘风扬帆,缓缓离岛。岸上众人大声呼叫:“教主宝训,时刻在心……”方沐二人与齐乐两人只定定相望,直至再也看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重来细看,才发现原来苏荃一直就在布局啊。神龙教老员工造反什么的都是苏荃有预谋挑拨的啊,啧啧……   ☆、金剪无声云委地  宝钗有梦燕依人   不一日,海船到达秦皇岛,弃船登岸,到了北京。齐乐道:“我要想法子混进皇宫去,可不知哪一天方能得手,大伙儿须得找个安身之所。”当下陆高轩去租了一所住宅,是在宣武门头发胡同,甚是清静,一行人搬了进去。   安顿已毕,齐乐独自出来,到甜水井胡同天地会的落脚处去一看,见住客已换了个茶叶商,打着会中切口问了几句,那人瞠目不知,显是会中已搬了地址。再踱去天桥,心想八臂猿猴徐天川就算也给逼着入了神龙教,不在天桥,会中其余兄弟高彦超、钱老本等或许可以撞上。哪知在天桥来回踱了几转,竟见不到一个。当下来到西直门上次来京住过的客店,取出三两银子,抛在柜上,说要一间上房。掌柜见她出手阔绰,招呼得十分恭敬。齐乐又取出五钱银子,塞进店小二手里,仍要上次住的那间天字第三号上房,碰巧这房并无住客,店小二算是白赚了五钱银子。齐乐喝了杯茶,躺在炕上闭目养神,听得四下无声,拔出匕首,撬开墙洞,顺治交给她的那部经书好端端的便在洞里。她打开油布,检视无误,将砖块塞回墙洞。胖头陀已成自己下属,不必再叫待卫来护送经书,于是把经书揣入怀中,径向紫禁城走去。   走到宫外,守门侍卫见一个少年穿着平民服色,直向宫门走来,喝道:“站住,干什么的?”齐乐笑道:“你不认识我么?我是宫里桂公公。”那侍卫向她仔细一看,认了出来,果真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桂公公,忙满脸堆笑,说道:“桂公公,你穿了这身衣服,嘻嘻。”齐乐笑道:“皇上差我去办一件紧事,赶着回话,来不及换衣服了。”那侍卫道:“是,是。桂公公红光满面,这趟差事定然顺手得很,皇上定有大大赏赐。”   齐乐回到自己住处,换了太监服色,将经书用块旧布包了,径到上书房来见皇帝。康熙听得小桂子求见,喜道:“快进来,快进来。”齐乐快步走进,只见康熙站在内书房门口,喜孜孜的道:“**的,小桂子,快给我滚进来,怎么去了这么久?”这“**的”三字,他只在齐乐面前才说,已憋得甚久。齐乐跪下道:“恭喜皇上,天大之喜!”康熙一听,便知父王果然尚在人间,心头一阵激荡,身子晃几下,伸手扶住门框,说道:“进来慢慢的说。”胸口一酸,险此掉下泪来。   齐乐走进内书房,回身将房门关上,上了门闩,在四周书架后巡视了一趟,不见另有侍候皇帝的太监,才低声说道:“皇上,我在五台山上见到了老皇爷。”康熙紧紧抓住她手,颤声道:“父皇……果然在五台山出了家?他……他说什么?”   齐乐于是将在清凉寺中如何会见老皇爷,如何青海喇嘛意图加害,自己如何救护保驾,如何幸得少林十八罗汉援手等情一一说了。这件事本已十分惊险,在她口中说来,另行加多了三分,只听得康熙手中捏了捏汗,连说:“好险,好险!”又道,“咱们即刻派一千名护卫上山,加意卫护。”齐乐摇头道:“老皇爷多半不愿意。”于是又将顺治的言语一一转述。   康熙听父亲叫自己不用去五台山相会,又赞自己:“他是好皇帝,先想到朝廷大事,可不像我……”这几句话,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说道:“我一定要去,我一定要去!”齐乐待他哭了一会,取出经书,双手呈上,说道:“老皇爷要我对你说:‘天下事须当顺其自然,不可强求,能给中原百姓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们走,那么咱们从哪里来,就回那里去。’老皇爷又要我对你说:‘要天下太平,‘永不加赋’四字,务须牢牢紧记。他能做到这四字,便是对我好,我便心中欢喜。’”康熙怔怔听着,眼泪扑簌簌的流在包袱之上,双手发抖,接了过去,打开包袱,见是一部《四十二章经》,翻了开来,第一页写着“永不加赋”四个大字,笔致圆柔,果是父亲的手笔,呜咽道:“父皇训示,孩儿决不敢忘。”   他定了定神,细细询问顺治身子是否安康,现下相貌如何,在清凉寺中是否清苦之极。齐乐一一据实禀告。康熙一阵伤心,又大哭起来。康熙哭了一会,收泪道:“我真担心父皇没人服待。你说那个行颠行尚莽莽撞撞,甚是粗笨,父皇身边没个得力的人,好教人放心不下。小桂子,难得父皇这样喜欢你……”齐乐听到这里,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心里暗暗叫苦:“我都没有陪哭拍他马屁了,怎么还有我事啊!”只听康熙续道:“……本来嘛,我身边也少不了你。不过做儿子的孝顺父亲,手边有什么东西,总是挑最好的孝敬爹爹。你是我最得力的手下,年纪虽小,却十分能干,对我父子忠心耿耿……”齐乐心中大叫:“我去!为了在宫中保命我剃了半边头发已经很拼了!你派我去五台山陪老和尚,我……。”果然听得康熙说道:“这样罢,你上五台山去,出家做了和尚,就在清凉寺中服侍我父皇……”齐乐听得局势紧急,大事不妙,不等他说完,忙道:“服侍老皇爷是好得很,要我做和尚,这个……我……”她本是想说我不想剃掉头发,哪知康熙误会,微微一笑道:“也不是要你永远做和尚。只不过父皇既一心清修,你也做了和尚,服侍起来方便些。将来……将来……你要还俗,自也由得你。”言下之意,是说日后顺治老了,圆寂归西,你不做和尚,谁也不会加以阻拦。齐乐一听,心中更是不快,顺治这才三十来岁,小说里韦小宝只作得一阵和尚便能重回自由身那是运气。如果不是金老爷子为了剧情发展,要真让韦小宝等顺治归天后才还俗,那时韦小宝怕都身弓背驼,发须皆白了!想到这齐乐心中忍不住爆了粗口。虽能体谅康熙孝顺,但没法接受他的自私。   可饶是齐乐机变百出,这时却也束手无策,她知皇帝金口玉言,倘若自己坚决不允,说不定分分钟翻脸砍了自己脑袋,可不是好玩的,越想越觉得委屈,也不管会不会在康熙面前丢人,就抽抽搭搭哭了出来。康熙却大为感动,只当她是舍不得自己。轻拍她的肩头,温言道:“这样罢,你去做几年和尚,服侍我父皇,然后我另行派人来,接替你回到我身边,岂不是好?父皇不许我朝见,我却是非去不可的。那时候你又可见到我了,也不用隔多久。小桂子,你乖乖的,听我吩咐,将来我给你一个大官做。”齐乐心想:“将来做个屁的大官,你不杀我都是好的!最惨就是眼前这个小和尚、小尼姑怕是做定了。”眼见无法,慢慢收了哭声,说道:“做和尚就做和尚!只是……只是我还求你件事……”康熙见她答应下来,大喜笑道:“什么事?但说无妨!”齐乐犹豫了半晌,嗫嚅道:“我,我……那个……你……你能不能想个由头,让寺里……别……别剃我的头发……”康熙愣了愣,笑骂她胡闹,又说等她还俗,让她接个假辫子也就不打紧了。齐乐又软磨硬泡,甚至抬出了少林俗家弟子的说法,康熙恐她因此事去了父皇身边不那么尽心服侍,终是松口应了下来,只是脸上脸色不是那么好了。   齐乐也知自己闹得过了些,便捡了些五台山上的风景说与他听,好分他的心,康熙因关心顺治,也想了解一下五台山的环境,便听得津津有味,脸色也舒展开来。听到情动时,说道:“小桂子,你先去,我不久就来。咱们总得想法子迎接父皇回宫,他老人家倘若一定不肯还俗复位,那么在宫里清修,也是一样。”齐乐摇头道:“那恐怕难得紧……”忽听得书房门外靴声橐橐,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叫道:“皇帝哥哥,你怎么还不来跟我比武?”说着砰砰几声,用力推门。康熙脸露微笑,道:“开了门。”齐乐心下大吃一惊:“我怎么把这个丧门神给忘了!”低头走到门边,拔下门闩,打开房门。一个身穿大红锦衣的少女一阵风般冲进来,说道:“皇帝哥哥,我等了你这么久,你老是不来,怕了我啦,是不是?”齐乐见建宁这时十五六岁年纪,一张瓜子脸儿,薄薄的嘴唇,眉目灵动,颇有英气。   康熙笑道:“谁怕你啦?我看你连我徒儿也打不过,怎配跟我动手。”那少女奇道:“你收了徒儿,那是谁?”康熙左眼向齐乐一眨,说道:“这是我的徒儿小桂子,他的武功是我一手所传,快来参见师姑建宁公主。”齐乐心中叫苦:“我不去惹她,怎么你还替我去惹,果然不是好兄弟。”她知道老皇爷共生六女,五女夭殇,只有这位建宁公主长大,是假太后毛东珠亲生。齐乐怕极毛东珠,平时极少行近慈宁宫,公主又不到皇帝的书房来,因此都已经快将这位给忘了。她听了康熙的话,知道是他兄妹闹着玩,也只好上前凑趣,请安说道:“师侄小桂子叩见师姑大人,师姑万福金……”建宁公主嘻嘻一笑,突然间飞起一脚,正中齐乐下颏。这一脚踢来,事先竟没半点征兆,齐乐又屈了一腿,躬身在她足边,却哪里避得开?她一句话没说完,下巴上突然给重重踢了一脚,下颚合上,登时咬住了舌头,只痛得她“啊”的一声,大叫出来,嘴巴开处,鲜血流了满襟。   康熙惊道:“你……你……”建宁公主笑道:“皇帝哥哥,你的徒儿功夫脓包之极,我踢一脚试试他本事,他竟然避不开。我瞧你自己的武功,也不过如此了。”说着咯咯而笑。   齐乐大怒,心中恨不得连她祖宗十八代都骂上才好,可康熙又是自己朋友,便只好来回骂着建宁与毛东珠二人。   康熙慰问齐乐:“怎么?舌头咬伤了?痛得厉害么?”齐乐苦笑道:“还好……”舌头咬伤,话也说不清楚了。建宁公主学着她口音,道:“还好,还好,性命丢了大半条!”又笑了起来,拉住康熙的手:“来,咱们比武去。”   先前皇太后教康熙武功,建宁公主看得有趣,缠着母亲也教,皇太后点拔了一些。她见母亲敷衍了事,远不及教哥哥那样用心,要强好胜,便去请宫中的侍卫教拳。东学几招,西学几式,练得两三年下来,竟也小有成就。前几日刚学了几招擒拿手,和几名侍卫试招,大家当然相让,个个装模作样,给小公主摔得落花流水。她知众侍卫哄她高兴,反而不喜,便去约皇帝哥哥比武。康熙久不和齐乐过招,手脚早已发痒,御妹有约,正好打上一架。两人在小殿中动起手来。康熙半真半假,半让半不让,五场比试中赢了四场。建宁公主气不过,又去要母亲教招。毛东珠重伤初愈,精神未复,将她撵了出来。她只得再找侍卫,又学了几招擒拿手,约好了康熙这天再打。不料齐乐回宫,长谈之下,康熙早将这场比武之约忘了。他得到父皇的确讯,悲喜交集,心神恍惚,哪里还有兴致和妹子玩闹,说道:“此刻我有要紧事情,没空跟你玩,你再去练练罢,过几天再比。”建宁公主一双弯弯的眉毛蹙了起来,说道:“咱们江湖上英雄比武,死约会不见不散,你不来赴约,岂不让天下好汉耻笑于你?你不来比武,那就是认栽了。”这些江湖口吻,都是侍卫们教的。康熙道:“好,算我栽了。建宁公主武功天下第一,拳打南山猛虎,足踢北海蛟龙。”   建宁公主笑道:“足踢北海毛虫!”飞起一脚,又向齐乐踢来。齐乐侧身闪避,她这一脚就踢了个空。她眼见皇帝今天是不肯跟自己比武了,侍卫们身材魁梧,倘若真打,自己定然打不过,这个小太监看上去年纪和自己差不多,个头也没比自己高太多,身手又甚灵活,正好拿来试试,说道:“好!你师傅怕了我,不敢动手,你跟我来。”康熙向来对这活泼伶俐的妹子很欢喜,不忍太扫她兴,吩咐:“小桂子,你去陪公主玩玩,明日再来侍候。”建宁公主突然叫道:“皇帝哥哥,看招!”握起两个粉拳,“钟鼓齐鸣”向康熙双太阳穴打去。康熙叫道:“来得好!”举手一格,转腕侧身,变招“推窗望月”,在她背上轻轻一推。公主站立不定,向外跌了几步。   齐乐看见解气,便笑了一声。哪知建宁公主恼羞成怒,骂道:“死太监,笑什么?”一伸手,抓住她右耳,将她拖出书房。齐乐若要抵挡闪避,公主原是抓她不住,但当着康熙终究不敢无礼,只得任由她扭了出去。建宁公主扭住她耳朵,直拉过一条长廊。书房外站着侍候的一大排侍卫,太监们见了,无不好笑,只是忌惮齐乐的权势,谁也不敢笑出声来。   齐乐道:“好啦,快放手,你要到哪里,我跟着你去便是。”公主也自喜欢,说道:“跟我来!”她又哪知其实齐乐是抱着报复心态故意跟去。   齐乐跟随着她,来到她和康熙昔日比武的那间屋子。公主道:“闩上了门,别让人来偷拳学师。”齐乐心道正好,没人看着,我只要不打死你就行了!依言关门,公主拿起门闩,似是要递给她,突然之间,齐乐耳边一阵风声,头顶一阵剧痛,就此人事不知了。   待得醒转,睁眼只见公主笑吟吟的叉腰而立,说道:“窝囊废,学武之人,讲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打你这一下,你怎么不防备?还学什么武功?”齐乐只觉头痛欲裂,忽然左眼中湿腻腻的,睁不开来,鼻中闻到一股血腥味,才知适才已给这一门闩打得头破血流。公主一摆门闩,喝道:“有种的,快起身再打。”呼的一声,又是一闩打在她肩头。齐乐“啊”的一声跳起身来。她惊怒交集,奋力转身跃起,右手食中两根手指“双龙抢珠”,疾往公主眼中戳去。公主“啊哟”一声,退了一步。齐乐左足横扫,公主扑倒在地,大叫:“死太监,你真打么?”齐乐夹手夺过门闩,便往她头顶击落,哪知建宁打人凶猛,挨打却不行,只一下便也晕了。齐乐大喜,站起身在她头顶上重重踢了一脚,教她一时不得醒转。她舒了一口长气,说不出的开心,她头上痛得厉害,一时也不去理会,心想:“如何处置这臭傻X,倒是件天大的难事。小孩子玩耍,哪有玩得这么凶的?她是公主,压根儿就没把太监宫女当人,人家死了好,活也好,她只当是捏死一只蚂蚁。”越想越气,向她胸口又踢了一脚。不料这一脚,却踢得她闭住的气息顺了。公主一声□□,醒了转来,慢慢支撑着站起,骂道:“死太监,你……”齐乐正自恼怒,伸手啪啪两个耳光,当胸一拳,右足横扫,公主又即跌倒。她跳将上去,倒骑在她背上,双拳使如擂鼓,往她腿上、背上、屁股上用力打去,骂道:“长得人模人样,尽干些猪狗不如的事,你个没教养的,老子没打死你就是给面子了!”公主大叫:“别打,别打!你没规矩,我叫太后杀了你,叫皇帝杀了你,凌……凌迟处死。”齐乐心想,明天我就领旨去五台山,看你怎么找得到我。当即冷笑一声道:“打也打了,索性便打个痛快。打完你再来杀我啊!”挥拳又打,只觉解气。   打得几下,公主忽然嗤的一笑。齐乐心中警铃大作:“泥马!忘了这傻X是个抖M!”齐乐忙从她身上跳起,骂道:“你犯贱是不是,越挨打越开心。”公主也不生气,笑道:“小桂子,今天玩得真开心,你还打不打我?”齐乐道:“呸,打你……打个棒槌!你不怕死,老子可不陪你发颠。”公主道:“真的不玩了?那么明天再来,好不好?”语气中满是祈求之意。说着捋起裤管、衣服,身上真是青一块,紫一块。齐乐暗暗心惊:“她又想做什么。”公主道:“哼,你明天不来,瞧你要命不要?”至此情景,齐乐欲不屈服,亦不可得,只好点头道:“我明天来陪你玩便是,不过你不能再打我了。”公主大喜,说道:“你来就好,我再打你,你也打还我好了。咱们江湖上好汉,讲究恩怨分明。”公主见她脸色有异,嫣然一笑,柔声道:“小桂子,宫里这许多太监侍卫,我就只喜欢你一个。另外那些家伙太没骨气,就是给我打死了,也不敢骂我一句。”齐乐只觉浑身鸡皮起来,道:“我还是真是头次见有人捡骂的。”公主笑道:“要像你这样骂我才好。太后板起脸训斥,要我守规矩,我可就不爱听了。”齐乐道:“那你最好去丽春院。”公主精神一振,问道:“丽春院是什么地方?好不好玩?”齐乐肚里暗笑,道:“好玩极了,不过是在江南,你不能去。你只要在丽春院里住上三个月,包你开心得要命,公主也不想做了。”公主叹了口气,悠然神往,道:“等我年纪大了,一定要去。”齐乐正色道:“好,好!将来我一定带你去。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公主忽然上前,握住她手,说道:“我跟那些侍卫太监们打架,谁也故意让我,半点也不好玩。只有昨天皇帝哥哥跟我比武,才有三分真打,不过他也不肯打痛,扭痛了我。好小桂子,只有你一个,才是真的打我。你放心,我决计不舍得杀你。”突然凑过嘴去,在她嘴唇上亲了一亲,脸上飞红,飞奔出房。   齐乐霎时间只觉天旋地转,一跤坐倒,使劲擦着嘴唇,欲哭无泪。心想:“草泥马,草泥马,草泥马,劳资的初吻啊!不不不!不算不算!这个做不得数!一定不算!尼玛啊!?”直恨不得削掉被亲过的那一层嘴皮才好。她一边擦着嘴,一边缓缓站起,支撑着回屋。回屋之后筋疲力竭,倒在床上,想到康熙和建宁,心中又是难过,忍不住哭了一回,哭累了,脸也没擦便即睡着了。这一觉直睡了五个多时辰,醒转时天色已黑,只觉全身到处疼痛,忍不住□□。   次日去见康熙,康熙见她鼻青脸肿,大吃一惊,登时料到是那宝贝御妹的杰作,问道:“是公主打的?受的伤不重吗?”齐乐为了赶紧出宫,苦笑道:“还好。师傅,徒儿丢了您老人家的脸,只好苦练三年,再去找回这场子,为你老人家争光。”   康熙本来担心她怒气冲天,求自己给她出头,不过御妹虽然理屈,做主子的殴打奴才,总是理所当然之事,但如不理,却又怕她到了五台山上,服侍父皇不肯忠心,正感为难,听她这么说,竟对此事并不抱怨,只当作一场玩耍,不由得大喜,笑道:“小桂子,你真好!我非好好赏赐你不可。你想要什么?”齐乐道:“师傅不责弟子学艺不精,弟子已经感激万分,什么赏赐都不用了。”顿了一顿,说道,“你早些派我去那五台山也就是了。”康熙哈哈大笑,道:“好,好!”说到此处,心中有了个主意,说道:“你去休息养伤,明天再来见我。”齐乐无奈,回到住处,吃过饭后,便去应公主之约,心头七上八下,不知若她又惹恼自己,自己是打还是不打。   一推开门,公主一声大叫,扑将上来。齐乐早已有备,左臂挡格,右足一勾,右手已抓住了她后领,将她按得俯身下弯。公主笑骂:“死太监,今天你怎么厉害起来啦。”齐乐抓住她左臂反扭,低声道:“昨日我跟你说今天不想动手,你是没听见还是犯贱。”公主骂道:“呸,你这死奴才!我是公主,自然是我喜欢打便打,哪用听你吩咐。”齐乐听得火起,一时没忍住,右手在她臂上重重打了一拳。公主身子一跳,却咯咯的笑了起来。齐乐见她笑,便越发烦躁,使劲连击数拳,公主痛得缩在地下,站不起来,这才停手。公主喘气道:“好啦,现下轮到我来打你。”齐乐摇头道:“不,我不给你打。”心想这神经病下手如此狠辣,给她打起来,分分钟有性命之忧。公主软语求恳,齐乐只是不肯。公主大发脾气,扑上来又打又咬,给齐乐几个耳光,推倒在地。抱住她腰身,娇媚柔顺,腻声道:“好桂子,好哥哥,你给我打一次罢,我不打痛便是。”齐乐尚在挣扎起身,便听公主又道“好哥哥,你身上出血,我见了比什么都喜欢。”齐乐又惊又怒,火冒三丈,得空爬了起来,提起左足,在她头上踢了一脚,道:“跟你在一起,总有一日死在你手里。”公主叹道:“你不跟我玩了?”齐乐冷笑道:“我可还没活够的。”公主咯咯一笑,站起身来,道:“好!那么你扶我回房去,我给你打得路也走不动了。”齐乐冷眼看着她,理也不理。公主扶着墙壁,慢慢出去,道:“小桂子,明儿再来,好不好?”忽然左腿一屈,险些摔倒。她见齐乐还不理会自己,便道“好桂子,劳你的驾,去叫两名太监来扶我回去。”齐乐心想一叫太监,只怕给毛东珠知道,查究公主为什么受伤,只要稍有泄漏,那可是杀头的罪名,只得扶住了她,道:“我扶你回房就是。”公主笑道:“好桂子,多谢你。”靠在她肩头,向西而行。齐乐只恨不得能有机会用化尸粉把这祸害给化了。   到了公主寝宫,齐乐转身便走。公主道:“你进来,我给你瞧一件玩意儿。”这时建宁宫中的四名太监,四名宫女在门外侍侯,齐乐不敢放肆,只得跟了进去。公主拉着她手,直入自己卧室。两名宫女已跟了进来,只拿着热毛巾给公主净脸。公主拿起一块手巾,递给齐乐。齐乐愣了愣,接过擦去脸上汗水。两名宫女见公主对这小太监破格礼遇,连对太后皇上也没这样客气,而这小太监竟也坦然接受,无礼之极,不由得都是呆了。公主瞥了一眼,瞪眼道:“有什么好看?”两名宫女道:“是,是!”弯腰退出,哪知已然迟了,公主一伸手,向近身一名宫女眼中挖去。那宫女微微一让,一声惨呼,眼珠虽没挖中,脸上却是鲜血淋漓,自额头直至下巴,登时出现四条爪痕。两名宫女只吓得魂飞天外,急忙退出。公主笑道:“你瞧,这些奴才就只会叫嚷求饶,有什么好玩?”齐乐见她出手残忍,心中一阵恶心,说道:“公主,皇上差我有事去办,我要去了。”公主道:“急什么?”反手关上了门,上了门闩。齐乐心中怦怦乱跳,只道又要遭殃。   公主笑道:“我做主子做了十五年,总是给人服侍,没点味道,今儿咱们来换换班。你做主子,我做奴才。”齐乐谨慎退后,道:“你犯贱,我可不陪你犯贱。”公主俏脸一沉,说道:“你不答应是吧?我要大叫了,我说你对我无礼,打得我全身肿痛。”突然纵声叫道:“哎唷,好痛啊!”齐乐一步上前,捂住她嘴喝道:“闭嘴。”这是公主寝宫,外面有许多太监宫女站着侍候,她只消再叫得几声,立时便有人涌将进来,可不比那间比武的小屋,四下无人。公主微微一笑,说道:“贱骨头!好好跟你说,偏偏不肯听,定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齐乐听她骂的难听,手握成拳,死命忍着没动手,忽听得门外许多人齐声道:“太后驾到!”这一惊非同小可。公主神色惊惶,颤声道:“来不及逃啦!快别动,钻在被窝里。”齐乐无法,只得钻入床帐后。   公主放下帐子,转身拔开门闩,一开门,太后便跨了进来,说道:“青天白日的,关上了门干什么?”公主笑道:“我倦得很,正想睡一会儿。”太后坐了下来,问道:“又在搞什么古怪玩意儿,怎么脸上一点儿也没血色?”公主道:“我说倦得很。”太后一低头,见锦帐微动,心知有异,向众太监宫女道:“你们都在外面侍候。”众人出去,说道:“关上了门,上了闩。”公主笑道:“太后也搞什么古怪玩意吗?”依言关门,顺着太后的目光瞧去,不由得脸色大变,强笑道:“我正想穿上男装,扮个小太监给太后瞧瞧。你说我穿了男装,模样儿俊不俊?”太后冷冷的道:“得瞧床上那小子模样儿俊不俊?”陡地站起,走到床前。公主大骇,拉住太后的手,叫道:“太后,我跟他闹着玩的……”   太后手一甩,将她摔开几步,捋起帐子,揭开被子,抓住齐乐的衣领,提了起来。公主叫道:“太后,这是皇帝哥哥最喜欢的小太监……,你……你可别伤他。”太后哼了一声,心想女儿年纪渐大,情窦已开,床上藏个小太监,也不过做些假凤虚凰的勾当,算不了什么大事,右手一转,将齐乐的脸转了过来,啪啪的两记耳光,喝道:“滚,再教我见到你跟公主鬼混……”突然间看清楚了她面貌,惊道:“是你?”齐乐一转头,道:“不是我!”这三字莫名其妙,可是当此心惊胆战之际,又有什么话可说?   太后牢牢抓住她后领,缓缓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你对公主无礼,今日可怨不得我。”公主急道:“太后,是我要他在这里的,不能怪他。”太后左掌在齐乐脑门轻轻一拍,左臂提起,便欲运劲使重手击落,一掌便毙了她。齐乐于万分危急之中,袖中一抖,露出神龙教的五龙令。太后大吃一惊,道:“这……这……东西……怎么来的?”齐乐低声道:“什么这东西那东西,这是本教的五龙令,你不认得吗?好大的胆子!”太后全身一颤,道:“是,是!”放了齐乐下来。   齐乐说道:“见五龙令如见教主亲临,洪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太后颤声道:“洪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齐乐点点头问道:“你听不听我号令?”太后道:“谨遵吩咐。”又恭恭敬敬念一遍“教主宝训,时刻在心,制胜克敌,无事不事。”直到此刻,齐乐才吁了口气。太后向公主道:“你到外面去,什么话也别说,否则我杀了你。”公主一惊,应道:“是。”向齐乐看了一眼,满心疑惑,道:“太后,是皇帝哥哥的圣旨么?”康熙年纪渐大,威权渐重,太监宫女以及御前侍卫说到皇上时,畏敬之情与日俱增,公主也早知太后对皇帝颇为忌惮。太后点头道:“是。他是皇帝的亲信,有要紧事跟我说,可千万不可泄漏,在皇帝跟前,更加不可提起。免得……免得皇帝恼你。”公主道:“是,是。我可没这么笨。”说着走出房去,反手带上了房门。   太后和齐乐面面相对,心中均怀疑猜忌。过了一会,太后道:“隔墙有耳,此处非说话之外,请去慈宁宫详谈可好?”听她用个“请”字,又是商量的口吻,不敢擅自主张,齐乐更加心宽,随即又想:“这老虔婆心狠手毒,骗我到慈宁宫中,不要使出什么诡计,加害于我?”便点了点头,低声道:“我是本教新任白龙使,奉洪教主命令,出掌五龙令。”太后登时肃然起敬,躬身道:“属下参见白龙使。先前不知尊使身份,多有得罪,十分惶恐,还望尊使大度宽容。”但见她年纪幼小,竟在教中身居高位,终究难以尽信,随即想到,近年来教主和夫人大举提拔少年,教中老兄弟或被屠戳,或被疑忌,权势渐失,这小孩新任白龙使,绝非奇事。又想:“就算他是真的白龙使,我此刻将他杀了,教中也无人知晓。这小鬼对我记恨极深,让他活着,那可后患无究。”杀机既动,眼中不由自主的露出狠毒之色。   齐乐登时惊觉,暗道不好,忙低声道:“这次随本使从神龙教来京的,有胖头陀和陆高轩二人。”太后心想胖陆二人是教中高手,居然为他副手,适才幸而没有鲁莽,倘若将他打死了,别说教主日后追究,即是胖陆二人找了上来,那也是死路一条,眼见齐乐双颊上指痕宛然,正是自己所打的两个耳光所留,颤声道:“属下过去种种,委实罪该万死。尊使大人大量,后福无穷。”齐乐微微一笑,道:“白龙使钟志灵背叛教主,教主和夫人已将他杀了,派我接掌白龙门。黑龙使张淡月办事不力,教主和夫人很生气,取经之事,现下归我来办。”太后全身发抖,道:“是,是。”想起几部经书得而复失,这些日子来日夜担心,终于事发,颤声道:“这件事说来话长,请尊使移驾慈宁宫,由属下详禀。”齐乐点头道:“好。”太后转身去拔了门闩,开了房门,侧身一旁,让她先行。齐乐大声道:“太后启驾啦!”太后低声道:“得罪了!”走出门去。齐乐跟在后面。数十名太监宫女远远相随。   两人来到慈宁宫,太后引她走进卧室,遣去宫女,关上了门,亲自斟了一碗参汤,双手奉上,齐乐接过却并不喝。只见太后打开盒子,取出一只锦盒,开盒拿出一只小玉瓶,说道:“启禀尊使:瓶中三十颗‘雪参玉蟾丸’,乃是朝鲜国王的贡品,珍贵无比,服后强身健体,百毒不侵。其中十二颗请尊使转呈教主,十颗转呈教主夫人,余下八颗请尊使自服,算是……算是属下的一点儿微未心意。”齐乐点头道:“多谢你了。但不知这些药丸跟‘豹胎易筋丸’会不会冲撞?”太后道:“并不冲撞。恭喜尊使得蒙教主恩赐‘豹胎易筋丸’,不知……不知属下今年的解药,教主是否命尊使带来?”齐乐笑道:“你我二人都服了豹胎丸,那解药自不能由我带来。”太后道:“是。不过尊使蒙教主恩宠,属下如何能比?”齐乐淡淡说道:“教主和夫人说道:只要你尽忠教主,不起异心,努力办事,教主总不会亏待你的,一切放心好了。”太后大喜,说道:“教主恩德如山,属下万死难报。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齐乐心想:“你本来是皇后,现下是皇太后,除了皇帝,天下就是你最大。神龙教再厉害,也决不能和你相比,却何以要入教,听命于教主?”太后见她沉吟,料想她便要问及取经之事,不如自行先提,说道:“那三部经书,属下派邓炳春和柳燕二人呈交教主,他老人家想已收到?”齐乐一怔,转念一想便明白她这是找死人背锅,说道:“你说有三部经书呈给教主?这倒不曾听说过。教主说黑龙使搞了这么久,一无所得,很是恼怒,险些逼得他自杀。”太后脸现诧异之色,道:“这可奇了。属下明明已差邓炳春和柳燕二人,将三部经书专程送往神龙岛。那自然是在柳燕为尊使处死之前的事。”齐乐道:“哦,有这等事?邓炳春?就是你那个秃头师兄吗?”太后道:“正是。尊使日后回到神龙岛,传他一问,便知分晓。”齐乐心道:“邓炳春为陶姊姊所杀,这老虔婆只道我毫不知情。这番话去骗别人还行,可偏偏就骗不到我。我暂时不揭穿你的西洋镜。”说道:“你既然已取到三部经书,功劳也算不小,其余五部,还得再加一把劲。”太后道:“是,属下从早到晚,就在想怎生将另外五部经书取来,报答教主的恩德。”齐乐道:“很好!你如此忠心,不久我见到教主,一定给你多说几句好话。”太后大喜,躬身请了个安,道:“尊使大恩,属下永不敢忘。最好属下能转入白龙门,得由尊使教导指挥,更是大幸。”齐乐道:“那也容易办到。不过你入教的一切经过,须得跟我详说,毫不隐瞒。”太后道:“是,属下对本门座使,决不敢有半句不尽不实的言语……”忽然门外脚步声响,一名宫女咳嗽一声,说道:“启禀太后:皇上传桂公公,说有要紧事,命他立刻便去。”齐乐点点头,低声道:“你一切放心,以后再说。”太后低声道:“多谢尊使。”朗声道:“皇上传你,这便去罢。”齐乐道:“是,太后万福金安。”   出得门来,只见八名侍卫守在慈宁宫外,微微一惊,心想道:“可出了什么事?”快步来到上书房。康熙喜道:“好,你没事。我听说你给老*人带了去,真有些担心,生怕她害你。”齐乐心中有些感动,可又想到他任由建宁拿捏自己,不由感动之情便淡了一些,只道:“多谢皇上挂怀,那老……老……她问我这些日子去哪里?我想老皇爷的事千万说不得,连山西和五台山也不能提,给她问得紧了,我情急智生,便说皇上派奴才去江南,瞧瞧有什么好玩意儿,便买些进宫。又说,皇上吩咐别让太后知道,免得太后怪罪皇上当了皇帝,还是这般小孩子脾气。”康熙哈哈大笑,拍拍她肩头,说道:“这样说最好。让老*人当我还是小孩子贪玩,便不来防我。”齐乐道:“原来还说得挺好吗?我一直担心,生怕这么说皇上不高兴呢。”她坚持不对康熙自称奴才,这是她与康熙相处的底线。若是哪日康熙对这点不满了,那便是她二人要分道扬镳的信号了。   只听康熙道:“很好,很好。我刚才怕老*人害你,已派了八名侍卫去慈宁宫外守着,倘若老*人不放你走,我便叫他们冲进去抢你出来,真要跟她立时破脸,也说不得了。”齐乐跪下磕头道:“皇上待我恩重如山,小桂子粉身也难报。”康熙道:“你好好服侍老皇爷,便是报我对你的恩遇。”齐乐道:“是。”   康熙从书桌上拿起一个密封的黄纸大封套,说道:“这是赏少林寺众僧的上谕,你挑选四十名御前侍卫,二千名骁骑营官兵,去少林寺宣旨办事。办什么事,在上谕中写着,到少林寺后拆读,你遵旨而行就是。现下我升你的官,任你为骁骑营正黄旗副都统,那是正二品的大官了。你本是汉人,我赐你为满洲人,咱们这叫作入满洲抬旗。正黄旗是皇帝亲将的旗兵,骁骑营更是皇帝的亲兵。那御前侍卫副总管的官儿仍然兼着。”他知齐乐当真做官是做不来的,因此两个职位都是副手。齐乐领旨谢恩,却心想:“我好好是个汉人,现在他却如赏赐我一般,把我变作满洲鞑子,说好的满汉一家亲呢?说好的满汉平等呢?”心中老大一阵不乐意,自己把这条旨意给否定了。   康熙将骁骑营正黄旗都统察尔珠传来,谕知他小桂子其实并非太监,而是御前侍卫副总管,真名齐乐,为了要擒杀鳌拜,这才派他假扮太监,现已赐为旗人,属正黄旗,升任骁骑营正黄旗副都统。   察尔珠当鳌拜当权之时,大受倾轧,本已下在狱中,性命朝夕不保,幸得鳌拜事败,这才获释,对擒杀鳌拜的齐乐早已十分感激,听得皇上命她为自己之副,心中大喜,当即向她道贺,说道:“齐兄弟,咱哥儿俩一起办事,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你是少年英雄,咱们骁骑营这下可大大露脸哪。”齐乐谦虚一番。察尔珠打定了主意,这人大受皇帝宠幸,虽说是自己副手,其实自己该当做他副手,只要讨得他欢心,日后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康熙道:“我有事差齐乐去办,你们两人下去,点齐人马。齐乐今晚就即出京,不用来辞别了。”将调动骁骑营兵马的金牌令符交给了齐乐。齐乐接过金牌,磕头告别,心想昨晚给公主打了一顿,全身疼痛,一觉睡到大天光,没能去见陶姊姊,不知她在宫中怎样,下次回宫,得跟她会上一会。   当下二人去见御前侍卫总管多隆。齐乐取出康熙先前所书那张任她为御前侍卫总管的上谕,给他看了,多隆又是连声道贺:“齐兄弟要挑哪些侍卫,尽管挑选,只要皇上点头,要我陪你去一遭也成。”齐乐笑道:“那可不敢当。保护皇上,责任重大,多总管想出京去逛逛,却不大容易了。”多隆笑道:“下次我求皇上,咱哥儿俩换一换班,你做正的,我做副的,有什么出京打秋风的好差使,让做哥哥的走走去。”   齐乐点了张康年,赵齐贤两名侍卫,叫二人召约一批亲近的侍卫。察尔珠点齐二千骁骑营军士。各参领、佐领参见副都统。皇帝赏给少林寺僧人的赐品,也即齐备,装在几十辆车上。皇帝要做什么事,自是叱嗟立办,只两个多时辰,一切预备得妥妥帖贴。齐乐本身该身穿骁骑营戎装,可是这样小码的将军戎服,一时之间却不易措办。察尔珠想得周到,将自己一套戎装送给了她,传了四名巧手裁缝跟去,在大车之中赶着修改,吩咐他们晚上不能睡觉,赶好了衣衫才许回京,倘若偷懒,重责军棍。   齐乐抽空回到头发胡同,对陆高二人道:“今日已混进了宫中,盗经之事也已略有眉目。”吩咐他二人在屋中静候消息,不可轻易外出,以免泄漏机密。陆胖二人见她办事顺利,两天之间便了有头绪,均感欣慰,喏喏连声的答应。齐乐又让双儿改穿男装,扮作书僮,随她同行。 作者有话要说:  我去,以后改标题的时候这章标题直接改成“怒揍建宁”最好!真是不知道以前看的时候是不是年纪小,居然一点感觉没有,现在回来看到建宁的戏份,简直了……我要拿化尸粉把她化了!别拦我!   看来午饭我要多吃两碗了(*  ̄︿ ̄)   ☆、老衲山中移漏处  佳人世外改妆时   齐乐动身启程,天色已晚,但圣旨要她即日离京,说什么也非得出城不可。出永定门行了二十里,便即扎营住宿。骁骑营是护卫皇帝的亲兵,都是满洲的亲贵子弟,服用饮食,无不高出寻常士兵十倍。大家在京中耽得久了,出京走走,无不兴高采烈,何况又不是拚命打仗,到河南公干,那是朝廷出了钱请他们游出玩水,实是大大的优差。   齐乐吃了晚饭,睡觉太早,穷极无聊,四处找人瞎扯。张康年,赵齐贤与她甚为熟稔,见她这般,忍不住道:“齐大人,你身边不总带着骰子么?这些骁骑营的军士有很多职位虽低,家财却富……”说着看向她,想看看她反应。齐乐知道行军出征之时,严禁赌博,以免军心浮动,有误大事。但又一想,这次又不是出去打仗,何必阻了他们的兴致?就算自己不下场,看他们玩几手也就当解闷,便从怀中摸出四粒骰子,往木几上一掷,骰子滴溜溜的滚动。张赵二人大喜过望,心知这是齐乐默许了,便借她之名召集了众侍卫,骁骑营的参领佐领军官,齐到中军帐中。众人均想:“皇上不知差齐副都统去干办什么大事,他传我们去,定是要宣示特旨。”各人参见毕,齐乐见张赵二人不敢开口,心知这时只有自己来顶,只得笑笑,道:“哥儿们闲着无事,大家来赌钱,我来作庄。”众军官一呆,还道她是开玩笑,却见她从怀中摸出一叠银票,往几下一放,足足有五六千两银子,说道:“哪个有本事的就来赢去?”众人这才欢声雷动。大凡当兵的无不好赌,只是齐乐又怎懂得这一套?众军官纷归本帐去取银子。   赵齐贤和一名满洲佐领站在齐乐身旁,宛然帮她收注赔钱。齐乐既是作庄,便当先掷骰子,一把骰子掷下,四骰全红,正是通吃。众人甚是懊丧,有的咒骂,有的叹气。赵齐贤伸出手去,正要将赌注尽数扫进,齐乐叫道:“且慢!我今日第一天带兵做庄,这一注送给了众位朋友,不吃!”众兵将欢声大作,齐叫:“齐副统当真英雄了得!”齐乐道:“要加注的便加!”各人这一注死里逃生,都觉运气甚好,纷纷加注,满台堆满了银子。   众军官纷纷下注,有吃有赔。赌了一会,大家兴起,赌注渐大,挤在后面的军士也递上银子来下注。侍卫中军帐中,但闻一片呼幺喝六、吃上赔下之声,宛然便是个大赌场。赌了一个多时辰,赌台上已有二万多两银子。有些输光了的,回营去向不赌的同袍借钱来翻本。   忽然一人朗声说道:“押天门!”将一件西瓜般的东西押在天门。众人一看,登时惊得呆了。赌台上赫然是一颗血肉模糊的首级。那首级头戴官帽,竟是一名御前侍卫。赵齐贤惊道:“葛通!”原来这是御前侍卫葛通的脑袋。他轮值在帐外巡逻,却被人割了头。众人惊惶抬头,只见中军帐口站着十多个身穿蓝衫之人,各人手持长剑。众军官人人全神贯注的赌钱,谁也不知这些人是几时进来的。帐中众军官没带兵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赌台前站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双手空空,说道:“都统大人,受不受注?”   赵齐贤叫道:“拿下了!”登时便有四名御前侍卫向那青年扑去。那人双臂一分,抓住两人胸口,砰的一声,将二人头对头一撞,二人便即昏晕。跟着白光闪动,两柄长剑刺出,自另外两名侍卫的背心直通到前胸。两名侍卫惨声长呼,倒地而死。使剑的蓝衫人一是中年汉子,另一个是道人。两人同时拔剑挥手,双剑齐飞,扑扑两声,都插在赌台之上。中年人叫道:“押上门!”道人叫道:“押下门!”两剑长剑果然分别插在上门下门。那青年左手一挥,四个蓝衫人抢了上来,四柄长剑分指齐乐左右要害。赵齐贤颤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好……好大有胆子。杀官闯营,不……不怕杀……杀头么?”   用剑指着齐乐的四人之中,忽有一人嗤的一声笑,说道;“我们不怕,你怕不怕?”却是娇嫩的女子声音。齐乐侧头看去,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脸蛋微圆,相貌甚甜,一双大大的眼睛漆黑光亮,嘴角也正自带着笑意。原来是曾柔,齐乐知这曾柔乃是鹿鼎记中除了双儿与小郡主外最是温柔的一个,当下便没了惧意,笑道:“单只姑娘一人用剑指着我,我早就怕了。”曾柔长剑微挺,剑尖抵到了她肩头,说道:“你既然怕,为什么还笑?”齐乐脸孔一板,道:“我最听女侠的话,姑娘说不许笑,我就不笑。”果然脸上更无丝毫笑容。那少女见她装模作样,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那带头的青年眉头微蹙,冷笑道:“满洲鞑子也是气数将尽,差了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带兵。喂,两把宝剑,一颗脑袋已经押下了,你怎地不掷骰子?”   齐乐听他说要掷骰子,便问道:“我输了赔什么?”那青年道:“那还问?输剑赔剑,输头赔头!”料想这少年将军定然讨饶投降。哪知齐乐当即拿起骰子,说道:“好,受了!输剑赔剑,输头赔头,输裤子就脱下?你先掷!”那青年料不到这少年将军居然有此胆识,倒是一怔。那中年汉子低声道:“大军在外,迟则有变!”要他不必无谓耽搁时光,只怕二千名满洲兵一涌而入,倒是不易对付。那青年向齐乐望了一眼,见她脸上并无惧色,说道:“我不跟你赌这一场,你死了也不服气。”接过骰子一掷,是个六点。那道人和中年汉子也各掷了,都是八点。   齐乐贪玩,学韦小宝那般,拿起骰子,伸掌到曾柔面前,说道“姑娘,请你吹口气!”那少女微笑道:“干什么?”还是在骰子上吹了口气。齐乐道:“成了!美女吹气,有杀无赔!”将骰子在掌心中摇了几摇,正要掷下,赵齐贤道:“且慢!齐都统,问……问他们到底要什么?”他怕齐乐这一记骰子掷下去,掷成了六点以下,不免有性命之忧,更怕齐乐不赔自己之头,而要割我赵齐贤的头来赔,谁教我站在旁边帮庄呢?   那青年冷笑道:“倘若怕了,那就跪下讨饶。”齐乐道:“乌龟**蛋才怕!”手上微玩花样,只是心惊胆战之际,手法不大灵光,四粒骰子掷去,骨碌碌的滚动,定了下来,掷不成一对天牌,却也是六点。齐乐大喜,叫道:“六吃六,杀天门,赔上赔下。”将葛通那颗首级提了过来,放在自己面前,又道:“赵大哥,拿两柄剑来,赔了上家下家。”赵齐贤应道:“是!”向帐门口走去。一名蓝衫汉子挺剑指住他前胸,喝道:“站住了!”齐乐道:“不许拿剑?好,那也成,一把宝剑算一千两银子。”从面前一堆银子中取了二千两,平分了放在长剑之旁。这群豪客闯进中军帐来制住了主帅,众军官都束手无策,敌人武功既高,出手杀人,肆无忌惮,已方军士虽多,却均在帐外,未得讯息,待会混战一起,帐中众人赤手空拳,只怕不免要尽数丧命,栗栗危惧之际,见齐乐和敌人掷骰赌头,谈笑自若,不禁都佩服她的胆气。也有人心想:“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你道这批匪徒是跟你闹着玩么?”   那青年又是一声冷笑,道:“凭我们这两把宝剑,只赢你二千两银子?台上银子一起拿了!”六七名蓝衫汉子走上前来,将赌台上的银子银票一古脑儿都拿了。那青年接过一把长剑,指住齐乐的咽喉,喝道:“小奴才,你是满洲人还是汉人?叫什么名字?”齐乐哈哈一笑,说道:“老子是正黄旗副都统,名叫花差花差小宝的便是。你要杀便杀,要赌便赌!嘿嘿,以大欺小,不是好汉。”那青年微微一笑,道:“以大欺小,不是好汉。这句话倒也不错。小师妹,你年纪跟他也差不多,就跟他斗斗。”那少女笑道:“好!”提剑而出,笑道:“喂,花差花差小宝将军,我领教你的高招。”齐乐身旁三人长剑微挺,碰到了她衣衫,齐道:“出去动手!”那青年一挥手,长剑飞起,插在齐乐面前桌上。   齐乐哪会几招剑术,便道:“以大欺小,不是好汉。我比小姑娘大,怎能欺她?”那青年一把抓住她后领提起,喝道:“你不敢比剑,那就向我小师妹求饶。”齐乐笑道:“好,求便求,磕头就磕头。”双膝一曲,向曾柔跪了下去。众蓝衫人都哄笑起来。突然之间,齐乐身子一侧,已转在那青年背后,手中匕首指住他后心,笑道:“你投降不投降?”   这一下奇变横生,那青年武功虽高,竟也猝不及防,后心要害已被她制住。原来齐乐知道学自神龙岛救命招数尚未练熟,只好嬉皮笑脸,插科打诨,引得敌人都笑嘻嘻的瞧她出丑,跪下之际,伸手握住匕首柄,蓦地里使出那招“贵妃回眸”,竟然反败为胜。一来这一招十分巧妙,使得虽未全对,却仍具威力,二来那青年怎想到这小丑般的少年竟会出此巧招,就此着了道儿。   一众蓝衣人大惊之下,七八柄长剑皆指住她身子,齐喝:“快放开!”然见她匕首对准那青年后心,这七八柄每一剑固然都可将她刺死,但她匕首只须轻轻一送,那青年却也不免丧命,是以剑尖刺到离她身边尺许,不敢再进。   齐乐笑道:“放开便放开,有什么稀奇?”挥动匕首划了个圈子,铮铮铮一阵响声过去,七八柄长剑剑头齐断,匕首尖头又对住那青年的后心。众蓝衣人一惊,都退了一步。齐乐道:“放下银子,我就饶了你们的头儿。”手捧银两的几名蓝衣人毫不迟疑,便将银子银票放在桌上。只听得帐外数百人纷纷呼喝:“莫放了匪徒!”“快快投降!”原来适才一下混乱,帐中两名军官逃了出去,召集部属,围住了中军帐。   那道人喝道:“先杀了小鞑子!”拔起赌台上长剑,白光一闪,噗的一声,已刺在齐乐右胸。他一剑计算极精,横斜切入,自前而后的击刺,料定齐乐中剑之后,身子必定后仰,匕首尖便离开那青年的背心。不料长剑一弯,啪的一声,立时折断。齐乐笑嘻嘻叫了一声:“啊呀,刺不死我!”众蓝衣人见她居然刀枪不入,无不惊得呆了。那道人只觉剑尖着体柔软,并非刺在钢甲背心之上,一时不明所以,他哪知齐乐内穿防身宝衣,利刃难伤。   这时中军帐内已涌进数百名军士,□□大刀,密布四周,众侍卫和军官也已从部属手中取得兵器。那十几名蓝衣人武功再高,也已难于杀出重围,何况几人长剑已断,首领又被制住,本来大占上风,霎时之间形势逆转,一败涂地。那青年高声叫道:“大家别管我,自行冲杀出去!”众侍卫和军官涌上,每七八人围住了一人。这些蓝衣人只要稍有动弹,便是乱刀分尸之祸,只得抛下兵刃,束手就擒。   岂料齐乐笑道:“老兄,刚才你本可杀我,没有下手。倘若我此刻杀了你,不给你翻本的机会,未免不是英雄好汉。这样罢,咱们再来赌一赌脑袋。”这时已有七八般兵刃指住那青年。齐乐收起匕首,笑吟吟的坐了下来。那青年怒道:“你要杀便杀,别来消遣老子。”   齐乐拿起四颗骰子,笑道:“我做庄,赌你们的脑袋,一个个来赌。哪一个赢了的,立刻便走,再拿一百两盘缠。骰子掷输了的,赵大哥,你拿一把快刀在旁侍候,一刀砍将下去,将脑袋砍了下来,给我们葛通葛大哥报仇。”她一点对方人数,共是十九人,当下将一锭锭银子分开,共分十九堆,每堆一百两。   那些蓝衣人自忖杀官作乱,既已被擒,自然个个杀头,更无幸免之理,不料这少年将军要充好汉,竟然放一条生路,倘若骰子掷输了,那也是无可奈何了。那道人道:“很好,大丈夫一言既出……”齐乐道:“驷马难追!我花差花差小宝做事,决不占人便宜。这位小妹妹,刚才帮我在骰子上吹了一口气,保全了我的脑袋,你就不必赌了。你的小脑袋,算是我赢了之后分给你的红钱。拿了这一百两银子,先出帐去罢。传下号令,外面把守的人不得留难。”一名佐领大声传令:“副都统有令:中军帐放出去的,一概由其自便,不得留难阻挡。”帐外守军大声答应。齐乐将两锭五十两的元宝推到曾柔面前。   曾柔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缓缓摇头,低声道:“我不要。我们……我们同门一十九人,同……同生共死。”齐乐道:“好,你很有义气。既然同生共死,那也不用一个个分别赌了。小姑娘,你跟我赌一手。你赢了,一十九人一起拿了银子走路,倘若输了,一十九颗脑袋一齐砍下,爽不爽快?”那少女向青年望去,等候他示下。   那青年好生难以委决,倘若十九人分别和这小将军赌,势必有输有赢,如果他当真言而有信,那么十九人中当可有半数活命,日后尚可再去设法报仇。但如由小师妹掷骰,赢则全师而退,输了全军覆没,未免太过凶险。他眼光向同门众人缓缓望去。一名蓝衣大汉大声道:“小师妹说得不错,我们同生共死,请小师妹掷好了。否则就算是我赢了,也不能独活。”七八人随声附和。   齐乐笑道:“好!小姑娘,你先掷!”将骰盆向曾柔面前一推。曾柔望着那青年,要瞧他眼色行事。那青年点头道:“小师妹,生死有命,你大胆掷好了。反正大伙儿同生共死!”   曾柔伸手到碗中抓起四粒骰子,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突然抬起头来,向齐乐看了一眼,拿着骰子的手微微发抖,一松手,四粒骰子跌下碟去,发出清脆的响声。曾柔闭上了眼,竟不敢看,只听得耳边响起一阵叫声:“三!三!三点!”夹杂着众侍卫官兵笑骂之声。曾柔虽不懂骰子的赌法,但听得敌人欢笑叫嚷,料想自己这一把掷得很差,缓缓睁眼,果见众同门人人脸色惨白。这三点一掷出来,十成中已输了九成九,就算齐乐也掷了三点,她是庄家,三点吃三点,还是能砍了十九人的脑袋。   一名蓝衣汉子突然叫道:“我的脑袋,由我自己来赌,别人掷的不算。”那道人怒道:“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如此贪生怕死?堕了我王屋派的威名。”齐乐道:“众位是王屋派的?”那道人道:“反正大伙是个死,跟你说了,也不打紧。”那蓝衫汉子大声道:“我是我爹娘生的,除了爹娘,谁也不能定我的生死。”那道人怒道:“你小师妹掷骰子之前,你又不说,待她掷了三点,这才开腔。我王屋派中,没你这号不成材的人物。”那汉子性命要紧,大声道:“五符师叔,我不做王屋派门下弟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另一名汉子冷冷笑道:“你只求活命,其余的什么都不在乎,是不是?”那汉子道:“这位少年将军明明要我们一个个跟他赌。小师妹代掷骰子,你们答应了,我出声答应了没有?”那蓝衣青年森然道:“好,元师兄,从此刻起,你不是王屋派门下弟子。你自己和他赌罢。”那姓元的道:“不是就不是好了。”   齐乐道:“你姓元,叫什么名字?”那姓元的微一迟疑,眼见同门已成仇人,自己若说假名,必被揭穿,说道:“在下元义方。”那青年哼了一声,道:“阁下不妨改个名字,叫作元方。”齐乐道:“为什么改名哪?嗯,元方,元方,少了个‘义’字,他是骂你没有义气。喂,王屋派的各位朋友,还有哪一位要自己赌的?”注目向众蓝衫人中望去,只见有两人口唇微动,似欲自赌,但一迟疑间,终于不说。齐乐道:“很好,王屋派下,个个英雄豪杰,很有义气。这位元兄,反正不是王屋派的,他有没有义气,跟王屋派并不相干。”那青年微微一笑,道:“多谢你了。”齐乐道:“来人,斟上酒来!我跟这里十八位朋友喝上一杯,待会是输是赢,总是生离死别。这十八位朋友义气深重,不可不交。”手中军士斟上十九杯酒,在齐乐面前放了一杯,一十八个蓝衫人各递一杯。那些人见为首的青年接了,也都接过。   那青年朗声道:“我们跟满洲鞑子是决不交朋友。只是你为人爽气,对我王屋派又很看重,跟你喝这一杯也不打紧。”齐乐道:“好,干了!”一饮而尽。那十八人也都喝了,纷纷将酒杯掷在地下。元义方铁青着脸,转过头不看。   齐乐喝道:“侍候十八柄快刀,我这一把骰子,只须掷到三点以上,便将这十八位好朋友的脑袋都割了下来。”众军官轰然答应,十八名军官提起刀剑,站在那十八人身后。齐乐心想:“我这副骰子做了手脚的,要掷成一点两点,本也不难。只是近来少有练习,手上功夫生疏了,刚才想掷天一对,却掷成了个六点,要是稍有差池,不免害了这十八人的性命。十八个人又不是一个两个人……”她拿起四枚骰子,在手中摇了摇,自己吹了口气,手指轻转,一把掷下,随即左掌掩住碗口。只听得骰子滚了几滚,定了下来,她没有把握,手指离开一缝,凑眼望去,只见四枚骰子中两枚两点,一枚一点,一枚五点凑起来刚好是个别十。别十便是无点,小到无可再小。齐乐大喜之下,佯怒道:“**的,这只手该当砍掉了才是!”左手在自己右手背上重击数下。众人看到了骰子,都大叫出声:“别十,别十!”   那些蓝衣人死里逃生,忍不住纵声欢呼。那为首的蓝衣青年望着齐乐,心想:“满洲鞑子不讲信义,不知他说过的话是否算数?”齐乐将赌台上的银子一推,说道:“赢了银子,拿了去啊。难道还想再赌?”那青年道:“银子是不敢领了。阁下言而有信,是位英雄。后会有期。”一拱手,转身欲走。齐乐道:“喂,你赢了钱不拿,岂不是瞧不起在下?”那青年心想:“身在险地,不可多耽搁。”说道:“那么多谢了。”十八人都拿了银子,转身出帐。曾柔取了银子后,忍不住向齐乐瞧了一眼。见齐乐正笑嘻嘻望着她,脸上一红,微微一笑,低声道:“谢谢你。”走了两步,转头说道,“小将军,你这四枚骰子,给了我成不成?”齐乐笑道:“成啊,有什么不可以。你拿去跟师兄们赌钱么?”曾柔微笑道:“不是的。我要好好留着,刚才真把我性命吓丢了半条。”齐乐抓起四枚骰子,放在她手里。曾柔又道:“谢谢你。”快步出帐。   元义方见众同门出帐,跟着便要出去。齐乐道:“喂,你可没跟赌过。”元义方脸上登时全无血色,心想:“这件事可真错了,早知他会掷成别十,我又何必枉作小人。”说道:“将军没了骰子,我……我只道不赌了。”齐乐道:“为什么不赌?什么都可以赌,豁拳可以赌,滚铜钱可以赌。”随手抓起一叠银票,道:“你猜猜,这里一共多少两银子。”元义方道:“那怎么猜到?”齐乐一拍桌子,喝道:“这匪徒,对本将军无礼,拿出去砍了!”众军官齐声答应。元义方吓得面如土色,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说道:“小……小人不敢,大将军……大将军饶命。”齐乐喝道:“我问你什么,一句句从实招来,若有丝毫隐瞒,砍下你的脑袋。”元义方连声道:“是,是!”   齐乐命人取过足镣手铐,将他铐上,吩咐输了银子的众军官取回赌本,退了出去,帐中只剩张康年、赵齐贤两名侍卫,以及骁骑营参领富春。当下由张康年审讯,他问一句,元义方答一句,果然毫不隐瞒。   原来王屋派掌门人司徒伯雷,本是明朝的一名副将,隶属山海关总兵吴三桂部下,抗拒满洲入侵,骁勇善战,颇立功勋。后来李自成打破北京,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司徒伯雷领兵与李自成部作战,奋勇杀敌,攻回北京。当时他只道清兵入关,是为祟祯皇帝报仇,哪知清兵却乘机占了汉人的江山,吴三桂做了大汉奸。司徒伯雷大怒之下,立即弃宫,到王屋山隐居。司徒伯雷武功本高,闲来以武功传授旧部,时日既久自然而然的成了个王屋派。那是先有师徒,再有门徒,与别的门派颇不相同。说起司徒伯雷的名字,张康年等倒也曾有所闻。元义方说道,那带头的青年是司徒伯雷的儿子司徒鹤,其余的有些是同门师兄弟,有几个年长的,他们以师叔相称。那少女名叫曾柔,她父亲是司徒伯雷的旧部,已于数年之前过世,临终时命她拜在老上司门下。他们最近得到讯息,吴三桂的独生子吴应熊到了北京,司徒掌门便派他们来和他相见。路经此处,见到清兵军营,司徒鹤少年好事,潜入窥探,却是志在杀一杀满洲兵的气焰。   齐乐问道:“你们去见吴三桂的独生子,为了什么?”元义方道:“师傅吩咐,命我们想法子擒了他去王屋山,以此要挟吴三桂,迫他……迫他……”齐乐道:“怎么?迫他造反?”元义方道:“是师傅说的,可与小人不相干。小人忠于大清,决不敢造反。小人今日和王屋派一刀两断,就是不肯附逆弃暗投明,阵前起义。”齐乐一脚踢去,笑道:“你还是个大大的义士啦?”元义方毫不闪避,挨了她这一脚,说道:“是,是!全仗将军大人栽培。小人今后给将军大人做奴做仆,忠心耿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齐乐心想对方这一下杀了三名御前侍卫,自己却放了司徒鹤、曾柔一干人,只怕张康年等侍卫不服,至少也要怪自己掷骰子的运气太差劲,眼前这件案子,总须给大家一些好处,除了自掏腰包给三名被杀侍卫厚恤,又特意找了军中师爷添油加醋写了个折子,为参领富春和两位侍卫头领张康年、赵齐贤讨了功劳,又为御前侍卫葛通等三人,报了忠勇殉国,求皇上恩典。只是有了这件事,众人皆不敢再擅离职守,聚众嬉闹。众人沉闷上路,不一日,到了嵩山少林寺。   住持得报有圣旨到,率领僧众,迎下山来,将齐乐一行接入寺中。齐乐取出圣旨,拆开封套,由张康年宣读,只听他长篇大论的读了不少,什么“法师等深悟玄机,早识妙理,克建嘉猷,夹辅皇畿”,什么“梵天宫殿,悬日月之光华,佛地园林,动烟云之气色”,跟着读到封少林寺住持晦聪为“护国佑圣禅师”,所有五台山建功的十八名少林僧皆有封赏,最后读道:“兹遣骁骑营正黄旗副都统,兼御前侍卫副总管,钦赐黄马褂齐乐为朕替身,在少林寺修行,御赐度牒法器,因另兼重职,特允勿需剃度,钦此。”   晦聪禅师虽是有些不喜,可毕竟是当今皇上圣旨,仍是率僧众谢恩。众军官取出赏物分发。晦聪禅师道:“齐大人代皇上修行,那是本寺的殊荣。齐大人是皇上替身,非同小可,即是老衲,也不敢做你师傅。老衲替先师收你为弟子,你是老衲的师弟,法名晦明。少林合寺之中,晦字辈的,就是你和老衲二人。”齐乐点头应是。晦聪禅师着她跪下,用剃刀在她头顶本已剃了发的地方又剃三刀,偈道:“少林素壁,不以为碍。代帝出家,不以为泰。尘土荣华,昔晦今明。不去不来,何损何增!”取过皇帝的御赐度牒,将“晦明”两字填入牒中,引她跪拜如来,众僧齐宣佛号。齐乐此时于此方有实感,心中畏惧道:“这少林之中多有高人,如若不小心一些,只怕身份暴露。只是逐出寺去便也罢了,反正也不是我愿意来,但若是捅去了康熙那里,那可是真要掉脑袋。”   晦聪禅师道:“师弟,本寺僧众,眼下以‘大觉观晦,澄净华严’八字排行。本师观证禅师,已于二十八年前圆寂,寺中澄字辈诸僧,都是你的师侄。”当下群僧顺次上前参见,其中澄心、澄光、澄通等都是跟她颇有交情的。齐乐见到一个个白须发银的澄字辈老和尚都称自己为师叔,净字辈也不有少和尚年纪已老,竟称自己为师叔祖,即是华字辈的众僧,也有三四十岁的,参拜之时竟然口称太师叔祖,忍不住俞发想要退缩。   康熙派遣御前侍卫,骁骑营亲兵来到少林寺,原来不过护送齐乐前来出家修行,但皇帝替身,岂同寻常,若非如此大张旗鼓,怎能在少林群僧心中目中显得此事的隆重。骁骑营参领富春,御前侍卫赵齐贤、张康年等向齐乐告别。齐乐取出三百两银子,要张康年在山下租赁民房,让双儿居住。少林寺向来不接待女施主入寺,双儿虽已改穿了男装,但达摩院十八罗汉都认得她是齐乐的丫头,是以她候在山下。双儿只道传过圣旨,封赠犒赏之后,齐乐便即下山回京,哪料到她竟会在寺中出家,一时也是忧心如焚。   齐乐既是皇帝的替身,又是晦字辈的“高僧”,在寺中自是身份尊祟。方丈拨了一座大禅房给她。晦聪方丈道:“师弟在寺中一切自由,朝晚功课,亦可自便,除了杀生,偷盗,淫邪,妄语,饮酒五大戒之外,其余小戒,可守可不守。”跟着解释五戒是什么意思。齐乐心想:“这五戒之中,只有妄语一戒,我是极有可能守不了的。”   在寺中住了数日,百无聊赖,这日信步走到罗汉堂外,只见澄通带着六名弟子正在练武,众僧见她到来,一齐躬身行礼。齐乐挥手道:“不必多礼,你们练自己的。”但见净字辈六僧拳脚精严,出手狠捷,拆招之时,又是变化多端,比之自己这位师叔祖,实在是高明得太多了。心想:“常听人说,少林寺武功天下第一,我来到寺里,不学功夫岂不可惜?功夫,功夫……”突然间心念一转,又明白一事:“住持老和尚教我做他师弟,原来就是要让我没有师傅,嗯,是了,他见我是皇帝亲信,乃是满洲大官,决不肯把上乘功夫传给我。”想着想着更觉这事实在是索然无味,干脆得过且过,不做他想。   齐乐少林寺中游荡了月余,性子随和,喜爱交朋友,在寺中是位份仅次于方丈的前辈,既肯和人下交,所有僧众自是对她都十分亲热。这一日春风和畅,齐乐只觉全身暧洋洋地,耽在寺中与和尚为伴,实在不是滋味,于是出了寺门,信步下山,心想好久没见双儿,不知这小丫头独个儿过得怎样,要去瞧瞧她,再者在寺里日日吃斋,青菜豆腐的祖宗早给她骂过几千几万次,得要双儿买些鸡鸭鱼肉,饱餐一顿。   行近寺外迎客亭,忽听得一阵争吵之声,走到临近,只见亭中两个年轻女子,正在和本寺四名僧人争闹。四僧见齐乐,齐道:“师叔祖来了,请他老人家评评这道理。”迎出亭来,向她合十躬身。这四僧都是净字辈的,齐乐知道他们职司接待施主外客,平日能言善语,和蔼可亲,不知何故竟跟两个年轻女子争闹起来。看这两个女子时,一个二十岁左右,身穿蓝衫,另一个年纪更小,不过十六七岁,身穿淡绿衣衫。   齐乐这时才想起,莫不是阿珂跟她师姐阿琪这时就已经要登场吧?她细思及此,便细细望去,见那小些的少女,不过十六七岁,容貌确实姣好。目前她见过的女生中要说相貌,确实是苏荃当先,可这少女更胜苏荃好些。齐乐不由得点点头,暗赞了一声。可又有些拿不定这二人到底是不是原著中那两人,只因原著后面许多情节她看过一遍之后并不大喜欢,后来每逢翻书或看电视之时,到一半之后就只看大略,是以很多地方都记得并不详细。   两个少女见四僧叫这带发少年为“师叔祖”,执礼甚恭,甚是奇怪,片刻之间,便见她双目发呆,牢牢的盯住绿衣女郎。纵然是寻常男子,如此无礼也是十分不该,何况她是出家的僧人?那绿衣女郎脸上一红,转过了过去,那蓝衫女郎已是满脸怒色。   齐乐只是在想自个儿的心思,忍不住将阿珂拿来与众女在心中做了一番比较,哪知对方二人已将自己当做轻薄浪子。   那蓝衫女郎初时还道她好色轻薄,后来又见神色不像,看来这小子多半是个白痴,心下好笑,问道:“这小子是你们的师叔祖?”净济忙道:“姑娘言语可得客气些。这位高僧法名上晦下明,是本寺两位晦字辈的高僧之一,乃是住持方丈的师弟。”两个女郎都微微一惊,随即更觉好笑,摇头不信。那绿衣女郎笑道:“师姊,他骗人,我们才不上当呢。这个小……小法师,怎么会是什么高僧了?”这几句话清脆娇媚,轻柔欲融。齐乐这时已回过神来,见对方这般无理,便笑道:“僧就是僧,却不是什么高僧,你瞧我这么矮,只不过是个矮僧。”蓝衫女郎双眉一轩,朗声道:“我们听人说道,少林寺天下武学的总汇,七十二门绝艺深不可测。我姊妹俩心中羡慕,特来瞻仰,不料武功固是平平,寺里和尚更加不守清规,油嘴滑舌,便如市井流氓一般,令人好生失望,咱们走罢!”说着转身出亭。净清拦住她身后,说道:“女施主来到少林寺,行凶打人,就算要走,也得留下尊师名号。”   齐乐听到“行凶打人”四字,心想:“原来她们打过了人,怪不得净清他们要不依争吵。”只见净清、净济二人左颊上都有个红红的掌印,显是各吃了一巴掌。她和寺中僧众闲谈,早知这几个知客僧的武功,在寺中属于最未流,方丈就是因他们口齿伶俐而武功极低,才派他们接待来寺随喜的施主。少林寺在武林中享大名千余年,每月前来寺中领教的武人指不胜屈,知客僧武功低微,便不致跟人动手,否则的话,少林禅寺变成了动武打架的场子,既碍清修,更大违佛家慈悲无诤之义,兼且不成体统。   那蓝衫女郎显然不知其中缘由,只觉一出手便打了两名少林僧,心下甚是得意,说道:“凭你们这一点功夫,也想要姑娘留下师傅名号,哼,你们配不配?”净济适才吃过她苦头,知道凭着自己这里五人,无法截得住她们,这两个少女下山去一加宣扬,说来到少林寺中打了两个和尚,扬长而去,对方连自己的来历也不知道,少林寺的名头往哪里搁去?便道:“我们四僧职司接待施主,武功低微之极,出家人和气为本,岂可妄自跟人动手?两位既要领教敝寺武功,还请少待,贫僧去请几位师伯师叔来,让两位见见便了。”说着转身往寺中奔去。突然间蓝影一晃,净济怒喝:“你……”啪的一声,摔了一个筋斗却是那蓝衫女郎抢了过去,伸足勾了他一跤。净济跃起身来,怒道:“女施主,你怎地……”那蓝衫女郎哈哈一笑,右拳出击,净济忙挺右臂挡格。蓝衫女郎左手一带,喀喇一声,竟将他右臂关节卸脱。只听得喀喇、哎唷之声连响,她顷刻之间,又将余下三僧或断腕骨,或脱臂臼。四僧退在一旁,已全无抵御之能。净济转身便奔,回入寺中报信。   这横变陡生,齐乐还没反应过来,突然间后领一紧,已被人抓住,这一抓连着她后颈中要穴一起拿住,登时全身酸软,使不出力气。眼见蓝衫女郎站在前面,那么抓住她后领的,自然是绿衫女郎。齐乐只觉这二人实在无理之至,可现下自己给二人拿住也不得反抗,自己又不服气,这时鼻中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便口头上也要讨些便宜,叫道:“好香,好香!” 蓝衫女郎怒道:“这小贼秃坏得很,妹子,你把他鼻子割了下来。”齐乐只听得身后一个娇媚的声音道:“好!我先挖了他一双贼忒兮兮的眼睛。”便觉一根温软腻滑的手指尖按到她左眼皮上。齐乐叫道:“你慢慢的挖,可别太快了。”那女郎奇道:“为什么?”齐乐冷笑道:“最好你这样抓住我,抓一辈子,永远不放。”那女郎怒道:“小和尚,你死在临头,还在跟我风言风语?”齐乐只觉右眼陡然剧痛,感到那少女提住自己的手稍微松了一松,便弯腰低头,双手反撩,只盼彻底格开她抓住自己后领的那只手。那女郎一拳打在她后心。齐乐吃痛,恼怒中使上了洪安通所授的半招“狄青降龙”,突然之间,双手手掌中软绵绵地,竟然抓住了那女郎的胸口,这时她第一反应,却是:“完了,这丫头真的是阿珂!”   这一式本是要逼得背后的敌人缩身,然后倒翻筋斗,骑在敌人颈中,岂知那女郎并无临敌经验,不提防齐乐抓住了胸部。招式的后果既大不相同,那“狄青降龙”的后半招便也使不出来。那女郎惊羞交加,双手自外向内拗入,兜住齐乐的双臂,喀喇一声,已拗断了她双臂臂弯的关节,这招“乳燕归巢”名目温雅,却是“分筋错骨手”中的一记杀着,跟着飞腿将齐乐踢出丈许。那女郎气恼之极,拔出腰间柳叶刀,猛力向齐乐背心斩落。齐乐忙一个打滚,滚到了亭心的石桌之下。那女郎一刀斩在地下,火星四溅,右足踢出,将齐乐从桌子底下踢了出来。蓝衫女郎叫道:“师妹,不可杀人!”绿衫女郎恍若不闻,又是一刀,重重砍在齐乐背上。齐乐痛呼,绿衫女郎再砍了两刀,只砍得齐乐奇痛彻骨,幸有宝衣护身,却未受伤。绿衫女郎还等再砍,蓝衫女郎抽出刀来,当的一声,架住了她钢刀,叫道:“这小子活不成啦,咱们快走!”她想在少林寺杀了庙中的人,这祸可闯得不小。   绿衫女郎受了重大侮辱,又以为已将这小和尚杀死,惊羞交集,突然间泪水滚下双颊,手臂一弯,挥刀往自己脖子抹去。蓝衫女郎大惊,急忙伸刀去格,虽将她刀刃挡开,但刀尖还是划过颈中,鲜血直冒。蓝衫女郎惊道:“师妹……你……你干什么?”绿衫女郎眼前一黑,晕倒在地。蓝衫女郎抛下钢刀,抱住了她,只是惊叫:“师妹,你……你……死不得。”   忽听身后有人说道:“阿弥陀佛,快快救治。”蓝衫女郎哭道:“救……救不了啦。”只见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手指连动,点了绿衫女郎颈中伤口周围的穴道,说道:“救人要紧,姑娘莫怪。”嗤嗤声响,那人撕下衣襟,包住绿衫女郎的头颈,俯身将她抱起。蓝衫女郎手足无措,站起身来,见那人是个白须垂胸的老僧,抱了绿衫女郎,快步向山上奔去。她惶惶之下,只得跟随其后,见那老僧抑抱着师妹奔进了少林寺山门,当即跟了进去。   齐乐从石桌下钻出,双臂早已不属已有,软软的垂在身旁,双臂剧痛,额头冷汗如黄豆般一滴滴洒将下来,支撑着上山。只走得十余步,寺中已有十多名僧人奔出,将她和净字辈三僧扶回房中。她和四僧都是给卸脱了关节,擒拿跌打原是少林寺武功之所长,当即有僧人过来替她们接上了臼。齐乐自认倒霉,可隐约记得阿珂应当还在寺中,径向东院禅房走去,刚绕过回廊,只见八名僧人手执戒刀,迎面走来。那八僧都是戒律院中的执事僧,为首一人躬身说道:“师叔祖,方丈大师在戒律院中相候,请师叔祖即刻过去。”   齐乐来到戒律院,只见院门大开,数十名僧人身披袈裟,两旁站立,神情肃然。押着她过来的执刀四僧齐声道:“启禀方丈,晦明僧转到。”齐乐见了这等神情,心下不爽,走进大堂。只见佛堂前点了数十枝蜡烛,方丈晦聪禅师站在左首,右首站着一位老僧,身材高大,不怒自威,乃是戒律院首座澄识禅师,净清等四僧站在下首。   晦聪禅师道:“师弟,拜过了如来。”齐乐跪下礼佛。晦聪待她拜过后站起,说道:“半山亭中之事,相烦师弟向戒律院首座说知。”齐乐道:“我听得他们在吵架,便过去瞧瞧。至于到底为什么吵架,可不知道了。净济,你来说罢。”净济道:“是。”转身说道:“启禀方丈和首座师叔:弟子四人在半山亭中迎客,那两位女施主要到寺来随喜,便婉言相告,本寺向来的规矩,不接待女施主。那位年纪较大的女施主说:‘听说少林寺自称是武学正宗,七十二项绝艺,每一项是当世无敌,我们便是要来见识见识,到底是怎样厉害法。’弟子道:‘敝寺决不敢自称武林当世无敌,天下各门各派,武功各有长处,少林派如何敢狂妄自大?’”晦聪方丈道:“那说得不错,很是得体啊。”净济道:“那女施主道:‘如此说来,少林派只不过浪得虚名,三脚猫的拳脚,不足一笑?’弟子说:‘请教两位女施主是何门派,是哪一位武林前辈门下的高足。’”晦聪道:“正是。这两个年轻女子来本寺生事,瞧不起本派武功,必是大有来头,该当问她们的门派来历。”净济道:“那女子说:‘你要知道我们的门派来历吗?那容易得很,一看就知道。’突然出手,将弟子和净清师弟都打了一记巴掌。她出手极快,弟子事先又没防备,惭愧得很,竟然没能避过。净清师弟说:‘两位怎地动粗,出手打人?’那女子笑道:‘你们问我门派来历,口说无凭,出手见功,你们一看,不就知道了吗?’说到这里,晦明师叔祖就来了。”   澄识问道:“那位女施主出手打你。所使手法如何?”净济、净清都低下头去,说道:“弟子没看清楚。”澄识问其余二僧:“你们没挨打,该看到那女施主的手法身法?”二僧道:“只听得啪啪两声,两位师兄就挨了打,那女子好像手也没动,身子也没动。”澄识向方丈望去,候他示下。   晦聪凝思半刻,向执事僧道:“请达摩院、般若堂两位首座过来。”过不多时,两位首座先后到来。达摩院首座澄心,便是到五台山赴援的十八罗汉之首。般若堂的首座澄观禅师是个八十来岁的老僧。二僧向方丈见了礼。晦聪说道:“有两位女施主来本寺生事,不知是什么门派,两位博知多闻,请共同参详。”当下说了经过。   澄心道:“四名师侄全没看到她出手,可是两人脸上已挨了一掌,这种武功,本派千叶手中是有的,武当派回风掌是有的,昆仑派落雁掌、崆峒派飞凤手,也都有这等手法。”晦聪道:“单凭这两掌,瞧不出她的武功门派。师弟,你又怎地和他们动手?”齐乐道:“那蓝衫姑娘先将他四个都打断了手……”晦聪询问四僧的手腕手臂如何脱臼。四僧连比带说,演了当时情景。澄心凝神看了,逐一细问那女郎的手法,最后问齐乐道:“请问师叔,那姑娘又如何折断你老人家的双臂?”   齐乐恹恹道:“我老人家后领给那姑娘一把抓住,登时全身酸麻,她抓在这里。”说着一指后颈。澄心点头道:“那是‘大椎穴’,最是人身要穴。”齐乐道:“我反手想格开她手臂,却给她在背心上打了一拳,痛得要命。我老人家急了,反过手去乱抓,在她……在她胸口抓了一把。结果她也急了,弄断了我手臂,又将我摔在地下,提刀乱砍。”   众僧听她满口胡言,面面相觑。澄心站到她背后,伸手相比,见到她后心僧衣的三条刀痕,吃了一惊,道:“她砍了你三刀,师叔伤势如何?”齐乐摇摇手,道:“我有宝衣护身,并没受伤。这三刀幸好没砍在我头上。”晦聪插嘴道:“师弟,这就够了。”   众僧这时均已明白,那女郎所以自寻短见,是因胸口被抓,受了极大羞辱。齐乐当时生死悬于一发,观她衫上三条刀痕可知,急危中回手乱抓,碰到敌人身上任何部位,都不能说有什么错。她武功低微,给人擒住后拚命挣扎,出手岂能有甚么规矩可循?澄识脸色登时平和,说道:“师叔,先前听那女施主口口声声骂你不守清规,只道你真的犯戒去调戏妇女,致有得罪。原来那是争斗之际的无意之失,不能说是违犯戒律。师叔请坐。”亲自端过一张椅子,放在晦聪下首,意思是说你不犯戒律,戒律院便管你不着,你是寺中尊长,自当对你礼敬。齐乐自忖无错,便大马金刀坐了下来。澄识见她神态轻浮,说话无聊,忍不住道:“师叔虽不犯色戒,但见到女施主时,也当举止庄重,貌相端严,才不失少林寺高僧的风度。”齐乐闻言脸色变了变,闷闷嗯了一声。   晦聪正要出言劝谕,般若堂首座澄观忽道:“没有门派。”澄心奇道:“师兄说这两位女施主没有门派?”澄观道:“偷学的武功!她二人的分筋错骨手中,包含了武当、昆仑、崆峒、点苍的四派手法,在师叔背心上砍的这三刀,包含了峨嵋、青城、山西六合刀的三门刀法。如此杂驳不纯,而且学得都并不到家,天下没这一派武功。”齐乐大感诧异,说道:“咦,她们这些招式,你每一招都能知道来历?”她虽知澄观是高手中的高手,却不知他八岁便在少林寺出家,七十余年中潜心武学,从未出过寺门一步,博览武学典籍,所知极为广博。少林寺达摩院专研本派武功,般若堂却专门精研天下各家各派武功。般若堂中数十位高僧,每一位都精通一派至数派功夫。   少林寺众僧于隋末之时,曾助李世民削平王世充,其时武功便已威震天下,千余年来声名不替,固因本派武功博大精深,但般若堂精研别派武功,亦是主因之一。通晓别派武功之后,一来截长补短,可补本派功夫之不足;二来若与别派高手较量,先已知道对方底细,自是大占上风。少林弟子行侠江湖,回寺参见方丈和本师之后,先去戒律院禀告有无过犯,再到般若堂禀告经历见闻。别派武功中只要有一招一式可取,般若堂僧人便笔录下来。如此积累千年,于天下各门派武功了若指掌。纵然寺中并无才智卓杰的人才,却也能领袖群伦了。   澄观潜心武学,世事一窍不能,为人有些痴痴呆呆,但于各家各派的武功却分辨精到。文人读书多而不化,成了“书呆子”,这澄观禅师则是学武成了“武呆子”。他生平除了同门拆招之外,从未与外人动过一招半式,可是于武学所知之博,寺中群僧推为当世第一。   澄心道:“原来两位女施主并无门派,事情便易办了。只要治好了那位姑娘的伤,送她们出寺,便无后患。”澄识道:“她二人师姊妹相称,似乎是有师傅的。”澄心道:“就算有师傅,也不会是名门大派中的高明人物。”澄识点了点头。晦聪方丈道:“两位女施主年轻好事,这场争斗咱们并没做错了什么。虽然如此,还是不可失了礼数,对两位女施主须得好好相待。这便散了罢。”说着站起身来。澄心微笑道:“先前我还道武林中出了哪一位高手,□□了两个年轻姑娘,有意来折辱本寺,有点儿担心。少林寺享名千载,可别在咱们手里栽了筋斗。”众僧都微笑点头,只有齐乐见了,想起后世某位少林方丈,心中大有不屑。   众僧出得戒律院来。齐乐摇了摇头,澄观皱眉思索半晌,也摇了摇头。晦聪和澄心对望了一眼,均想:“这一老一少,都大有呆气,不必理会。”径自走了。   澄观望着院中一片公孙树的叶子缓缓飘落,出了一会神,说道:“师叔,我要去瞧瞧这位女施主。”齐乐思索片刻,道:“我也去。”两人来到东院禅房,替绿衫女郎治病的老僧迎了出来。齐乐问道:“她会不会死?”那老僧道:“刀伤不深,不要紧,不会死的。”齐乐放心道:“那就好。”走进禅房,只见那绿衫女郎横卧榻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得犹如透明一般,头颈中用棉花和白布包住,右手放在被外,五根手指细长娇嫩,真如用白玉雕成,手背上手指尽处,有五个小小的圆涡。那蓝衫女郎站在床尾,见她进来,早已气往上冲,左手一探,便抓她手腕。澄观中指往她左手掌侧“阳谷穴”上弹去,说道:“你这招是山西郝家的擒拿手。”蓝衫女郎手一缩,手肘顺势撞出。澄观伸指向她肘底“小海穴”。那女郎右手反打,澄观中指又弹,逼得她收招,退了一步。那女郎又惊又怒,双拳如风,霎时之间击出了七八拳。澄观不住点头,手指弹了七八下,那女郎“哎唷”一声,右臂“清冷渊”中指,手臂动弹不得,骂道:“死和尚!”   澄观奇道:“我是活的,若是死和尚,怎能用手指弹你?”那女郎见他武功厉害,心下怯了,却不肯输口,骂道:“你今天活着,明天就死了。”澄观一怔,问道:“女施主怎么知道:难道你有先见之明?”那女郎哼了一声,道:“少林寺的和尚就会油嘴滑舌。”她只道澄观跟自己说笑,却不知这老和尚武功虽强,却全然不通世务。他一生足不出寺,寺中僧侣严守妄言之戒,从来没人跟他说过一句假话,他便道天下绝无说假话之事。他听那女郎说少林寺和尚油嘴滑舌,心想:“难道今天斋菜之中,豆油放得多了?”伸袖抹了抹嘴唇,不见有油,舌头在口中一卷,也不觉如何滑了。正自诧异,那蓝衫女郎低声喝道:“出去,别吵醒了我师妹!”澄观道:“是,是……师叔,咱们出去罢。”齐乐本是好心来探看,却莫名就被打,心中大是不快,正准备组织语言给对方劈头盖脸一顿,蓝衫女郎慢慢走到她身边,突然出掌,猛力一推。齐乐“啊”的一声大叫,被她推得直飞出房去,砰的一声,重重跌下,连声“哎唷”,爬不起来。澄观道:“这一招‘江河日下’,本是劳山派的掌法,女施主使得不怎么对。”口中唠叨,出房扶起齐乐,说道:“师叔,她这一掌推来,共有一十三种应付之法。倘若不愿和她争斗那么六种避法之中,任何一种都可使用。如要反击呢,那么勾腕、托肘、指弹、反点、拿臂、斜格,倒踢,七种方法,每一种都可将之化解了。”齐乐摔得背臂俱痛,正没好气,说道:“你现下再说,又有何用?”澄观道:“是,师叔教训得是。都是做师侄的不是。倘若我事先说了,师叔就算不想为难她,只要会避,也不致于摔这一跤。”   齐乐心念一动:“这二人凶得很,日后再见面,她们一上来就拳打脚踢,倒是难以抵挡。澄观他功夫这么好,又愿意教我,我岂不是正好可以学上一学!”说道:“你刚才用手指弹了弹,是什么功夫?”澄观道:“这是‘一指禅’功夫,师叔不会吗?”齐乐道:“我不会。不如你教了我罢。”澄观道:“师叔有命,自当遵从。这‘一指禅’功夫,也不难学,只要认穴准确,指上劲透对方穴道,也就成了。”齐乐想起双儿的点穴大法,大喜道:“那好极了,你快教教我。”澄观道:“师叔的易筋内功,不知练到了第几层,请你弹一指试试。”齐乐道:“这个一定要配内力?我没学过啊……”澄观道:“原来师叔没练过易筋经内功,要练这门内劲,须得先练般若掌。待我跟你拆拆般若掌,看了师叔掌力深浅,再传授易筋经。”齐乐道:“般若掌我也不会。”澄观道:“那也不妨,咱们来拆拈花擒拿手。”齐乐道:“什么拈花擒拿手,可没听见过。”澄观脸上微有难色,道:“那么咱们试拆再浅一些的,试金刚神掌好了。这个也不会?就从波罗蜜手试起好了。也不会?那要试散花掌。是了,师叔年纪小,还没学到这路掌法,韦陀掌?伏虎掌?罗汉拳?少林长拳?”他说一路拳法,齐乐便摇一摇头。澄观见齐乐什么拳法都不会,也不生气,说道:“咱们少林派武功循序渐进,入门之后先学少林长拳,熟习之后,再学罗汉拳,然后学伏虎拳,内功外功有相当根底了,可以学韦陀掌。如果不学韦陀掌,那么学大慈大悲千手式也可以……”齐乐口唇一动,便想说:“这大慈大悲千手式我倒会。”随即忍住,知道海大富所教的什么大慈大悲千手式,十招中只怕有九招半是假的,这个“会”字,无论如何说不上。只听澄观续道:“不论学韦陀掌或大慈大悲千手式,聪明勤力的,学七八年也差不多了。如果悟性高,可以跟着学散花掌。学到散花掌,武林中别派子弟,就不大敌得过了。是否能学波罗蜜手,要看各人性子近不近。像净济、净清那几个师侄,都在练习罗汉拳,他们的性子不近于练武,进境慢些。再过十年,净清或许可以练伏虎掌。净济学武不大专心,我看还是专门念《金刚经》参禅的为是。”齐乐倒抽了口凉气,说道:“从少林长拳练起,一路路拳法练将下来,练成这一指禅,要几年功夫?”澄观道:“这在般若堂的典籍中是有得记载的。五代后晋年间,本寺有一位法慧禅师,生有宿慧,入寺不过三十六年,就练成了一指禅,进展神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料想他前生一定是一位武学大宗师,许多功夫是前生带来的。其次是南宋建炎年间,有一位灵兴禅师,也不过花了三十九年时光。那都是天纵聪明、百年难遇的奇才,令人好生佩服。前辈典型,后人也只有神驰想像了。”齐乐道:“你开始学武,到练成一指禅,花了多少时候?”澄观微笑道:“师侄从十一岁上起始练少林长拳,总算运气极好,拜晦智禅师座下,学得比同门师兄弟们快得多,到五十三岁,于这指法已略窥门径。”   齐乐道:“你从十一岁练起,到了五十三岁时略,略窥门径,那么总共练了四十二年才练成?!”澄观甚是得意,道:“以四十二年而练成一指禅,本派千余年来,老衲名列第三。”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老衲的内力修为平平,若以指力而论,恐怕排名在七十名以下。”说到这里,又不禁沮丧。齐乐大为失望,忍不住道:“人家小姑娘只练得一两年,你要练四五十年才胜得过她,实在差劲之至。”澄观早想到了此节,一直在心下盘算,说道:“是,是!咱们少林武功如此给人家比了下去,实在……实在不……不大好。”齐乐一想到日后若是还要再遇阿珂她二人,免不得又要动手,可又未必打得过她们,那两人又十分不讲理,便道:“什么不大好,简直糟糕之极。”   澄观老脸通红,却以为齐乐是在指责自己少林武功,于是十分惶恐,连连点头,道:“师叔指点得是,待师侄回去,翻查般若堂中的武功典籍,看有什么妙法,可以速成。”齐乐一听有转机,喜道:“是啊,你倘若查不出来,咱们少林派也不用再在武林中混了。不如请这两位小姑娘来,让那大的做方丈,小的做般若堂首座。由她二人来传授武功,比咱们那些笨头笨脑的功夫,定是强得多了。”澄观一怔,问道:“她们两位女施主,怎能做本寺的方丈,首座?”齐乐吓他道:“谁教你想不出武功速成的法子?方丈丢脸,你自己丢脸,那也不用说了,少林派从此在武林中没了立足之地,本寺几千名和尚,都要去改拜两个小姑娘为师了。大家都说,花了几十年时光来学少林派武功,又有什么用?两个小姑娘只学得一年半载,便喀喇、喀喇,把少林寺和尚的手脚都折断了。大家保全手脚要紧,不如恭请小姑娘来做般若堂首座罢。”这番言语只把澄观听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双手不住发抖,颤声道:“是,是!请两位小姑娘来做本寺的方丈、座首,唉,那……那太丢人了。”齐乐道:“可不是吗?那时候咱们也不叫少林派了。”澄观问道:“那……那叫什么派?”齐乐道:“不如干脆叫少女派好啦,少林寺改成少女寺。只消将山门上的牌匾取下来,刮掉那个‘林’字,换上一个‘女’字,只改一个字,那也容易得紧。”澄观脸如土色,忙道:“不成,不成!我……我这就去想法子。师叔,恕师侄不陪了。”合十行礼,转身便走。   齐乐忽然想起这人老实得很,她这些乱七八糟的话若是给方丈或是戒律院首座从澄观这套去,自己估计没有好下场,忙道:“且慢!这件事须得极度保密!倘若寺中有人知道了,可大大的不妥。”澄观问道:“为什么?”齐乐道:“大家信不过你,也不知你想不想得出法子。那两个小姑娘还在寺中养伤,大家心惊胆战之下,都去磕头拜师,咱们偌大少林派,岂不就此散了?”澄观道:“师叔指点的是。此事有关本派兴衰存亡,那是万万说不得的。”心中好生感激,心想这位师叔年纪虽小,却眼光远大,前辈师尊,果然了得,若非他灵台明澈,具卓识高见,少林派不免变了少女派,千年名派,万劫不复。齐乐见他匆匆而去,袍袖颤动,显是十分惊惧,心下又有些过意不去,可一想到日后要被分筋错骨便又不得不硬起心肠。   次日一早起来,又到东禅院去探望。治病的老僧合十道:“师叔早。”齐乐道:“女施主的伤势好些了吗?”那老僧道:“那位女施主半夜里醒转,知道身在本寺,定要即刻离去,口出无礼言语,师侄好言相劝,她说决不死在小……小……小僧的庙里。”齐乐听他吞吞吐吐,知道这小姑娘不是骂自己为“小淫贼”,便是“小恶僧”,问道:“那便如何”?那老僧道:“师侄不敢阻拦,反正那女施主的伤也无大碍,只得让她们去了,已将这事禀告了方丈。”齐乐听了大喜,连连点头。   她本是想将这好消息告诉澄观,好让他不用那么心急想招式,哪知去到般若堂,只见澄观坐在地下,周身堆满了数百本簿籍,双手抱头,苦苦思索,眼中都是红丝,多半是一晚不睡,瞧他模样,自然是没想出善法。他见到齐乐进来,茫然相对,宛若不识,竟是潜心苦思,对身周一切视而不见。齐乐见他神情苦恼,跟他说两个小姑娘已去,眼下不必着急,可澄观只作没有听见般。倏忽月余,齐乐常到般若堂行走,但见澄观瘦骨伶仃,容色憔悴,不言不语,状若痴呆,有时站起来拳打脚踢一番,跟着便摇头坐倒。齐乐于心有愧,便常陪着他。   天所渐暖,齐乐在寺中已有数月。这一日闷得无聊,携带银两,便想着下山又去看看双儿,顺便打打牙祭,忽然净济走进禅房,低声道:“师叔祖,这几天你可别出寺,事情有些不妙。”齐乐一惊,忙问端详。净济道:“香积厨的一个火工刚才跟我说,他到山边砍柴,遇到两个年轻姑娘,手里拿着刀子,问起了你。”齐乐道:“问什么?”净济道:“问他认不认得你,问你平时什么时候出来,爱到什么地方。师叔祖,这两个姑娘不怀好意,守在寺外,想加害于你。你只要足不出寺,谅她们也不敢进来。”齐乐见那二人纠缠不休,不由怒道:“咱们少林寺高僧怕了她们,不敢出寺,那还成什么话?”净济道:“师侄孙已禀了方丈。他老人家命我来禀告师叔祖,请你暂且让她们一步,料想两上小姑娘也不会有长性,等了几天没见到你,自然走了。方丈说道,武林中朋友只会说我们大人大量,决不能说堂堂少林寺,竟会怕了两个无门派的小姑娘。”齐乐道:“无门无派的小姑娘。哼,可比我们有门有派的大和尚厉害得多啦。”净济道:“谁说不是呢?”想到折臂之恨,忿忿不平,又道,“只不过方丈有命,说甚么要息事宁人。”   齐乐待他走后,心想:“今天还没去瞧澄观,正好现在去看看,最好他已想出妙法。”来到般若堂,只见澄观双手抱头,仰眼瞧着屋梁,在屋中不住的踱步兜圈子,口中念念有词。齐乐不敢打断他的思路,待了良久,见他已兜了几个圈子,兀自没停息的模样,便咳嗽了几声。澄观并不理会。齐乐叫道:“老师侄,老师侄!”澄观仍没听见。齐乐走上前去,伸手往他肩头拍去,道:“老……”手掌刚碰到他肩头,突然身子一震,登时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墙上,气息阻塞,张口大呼,却全没声息。澄观大吃一惊,忙抢上跪倒,合十膜拜,说道:“师侄罪该万死,冲撞了师叔,请师叔得重责罚。”齐乐隔了半晌,才喘了口气,苦笑道:“请起,请起,不必多礼,是我自己不好。”澄观仍不住道歉。齐乐扶墙站起,再扶澄观起身,问道:“你这是什么功夫?可真厉害得紧哪。”澄观脸有惶恐之色,说道:“真正对不住了。回师叔:这是般若掌的护体神功。”齐乐点了点头,心想要学这功夫,先得学什么少林长拳,罗汉拳,伏虎拳,韦陀拳,散花手等等的一大套,自己可没这功夫,就算有功夫,也没精神去费心苦练,问道:“速成的法子,可想出来没有?”澄观苦着脸摇了摇头,说道:“师侄已想到不用一指禅,不用易筋内功,以般若掌来对付,也可破得两位女施主的功夫,只不过……只不过……齐乐道:“只不过练到般若掌,也得二三十年的时光,是不是?“澄观嗫嚅道:“二三十年,恐怕……恐怕……”齐乐扁扁嘴,道:“恐怕也不定够了。”澄观十分惭愧,答道:“正是。”呆了一会,说道:“等师侄再想想,倘若用拈花擒拿手,不知是否管用。”   齐乐心想这老和尚拘泥不化,做事定要顺着次序,就算拈花擒拿手管用,至少也得花上十几年时候来学。这老和尚功力深厚,似乎不在洪安通之下,可是洪安通任意创制新招,随机应变,何等潇洒自如,这老和尚却是呆木头一个,非得点拔他一条明路不可,说道:“师侄,我看两个小姑娘年纪轻轻,决不会练过多少年功夫。”澄观道:“是啊,所以这就奇怪了。”齐乐道:“人家既然决不会是一步步的学起,咱们也就不必一步步的死练了。她们哪有你这样深厚的内功修为?我瞧哪,要对付这两个小丫头,压根儿就不用练内功。”澄观大吃一惊,颤声道:“练武不……扎好根基,那……那不是旁门左道吗?”齐乐道:“她们不但是旁门左道,而且是没有门道。对付没门没道的功夫,便得用没门没道的法子。”澄观满脸迷惘,喃喃道:“没门没道,没门没道?这个……这个,师侄可就不懂了。”齐乐笑道:“你不懂,我来教你。”澄观恭恭敬敬的道:“请师叔指教。”他一生所见的每一位“晦”字辈的师伯、师叔,尽是武功卓绝的有德高僧,心想这位小师叔虽因年纪尚小,内力修为不足,但必然大有过人之处,否则又怎能做自己师叔?这些日子来苦思武功速成之法,始终摸不到门径,看来再想十年,二十年,直到老死,也无法解得难题,既有这位晦字辈的小高僧来指点迷津,不由得惊喜交集,敬仰之心更是油然而生。   齐乐道:“你说两个小姑娘使的,是什么昆仑派、峨嵋派中的一招,咱们少林派的武功,比之这些乱七八糟的门派是谁强些?”澄观道:“只怕还是咱们少林派的强些,就算强不过,至少也不会弱于他们。”齐乐拍手道:“这就容易了。她们不用内功,使一招稀里糊涂门派的招式,咱们也不用内功,使一招少林派的招式,那就胜过她们了。管他是般若堂也好,金刚神拳也好,波罗密手也罢,阿弥托佛脚也罢,只消不练内功,那就易学得很,是不是?”澄观皱眉道:“阿弥托佛脚这门功夫,本派是没有的,不知别派有没有?不过倘若不练内功,本派的这些拳法掌法便毫无威力,遇上别派内力深厚的高手,一招之间,便会给打得筋折骨断。”齐乐哈哈一笑,道:“这两个小姑娘,是内功深厚的高手么?”澄观道:“不是。”齐乐道:“那你又何必担心?”当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澄观吁了口长气,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师侄一直想不到此节。”他呆了一呆,又道,“不过另有一桩难处,本派入门掌法十八路,内外器械三十六门,绝技七十二项。每一门功夫变化少的有数十种,多的在一千以上,要将这些招式尽数学全了,却也不易。就算不习内功,只学招式,也得数十年功夫。”齐乐无语得很,道:“那又何必都学全了?只消知道小姑娘会什么招式,有道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小姑娘这一招打来,老和尚这一招破去,管教她们落荒而逃,片甲不回。”澄观连连点头,脸露喜色,大有茅塞顿开之感。   齐乐道:“那个穿蓝衣的姑娘用一招什么劳山派的‘江河日下’,你说有六种避法,又有七种反击的法门,其实又何必这么啰嗦?只消有一种法子反击,能够将她打败,其余的十二种又学它干什么,岂不省事得多吗?”澄观大喜,道:“是极,是极!两位女施主折断师叔的手臂,打伤净济师侄他们四人,所用的分筋错骨手,包括了四派手法,用咱们少林寺的武功,原是化解得了的。”当下先将二女所用手法,逐一施演,跟着说了每一招的一种破法,和齐乐试演。澄观的破解之法有时太过繁复难学,有时不知不觉的用上了内功,齐乐便要他另想简明法子。少林派武功固然博大宏富,澄观老和尚又是腹笥奇广,只要齐乐觉得难学,摇了摇头,他便另使一招,倘若不行,又再换招,直到齐乐能毫不费力的学会为止。   澄观见小师叔不到半个时辰,便将这些招式学会,苦思多日的难题一时豁然而解,只欢喜得扒耳摸腮,心痒难搔。突然之间,他又想起一事,说道:“可惜,可惜!”又摇头道,“危险,危险!”齐乐忙问:“什么可惜,什么危险?” 作者有话要说:  少林寺什么的大BUG就请无视之吧,毕竟是女生……又不是武媚娘,难道还真要剃光了咩,就这样吧!   PS:为什么一上来我就对阿珂不太有好感Σ( ° △ °|||)︴   ☆、天生才士定多癖  君与此图皆可传   澄观道:“又要师叔你老人家和净济他们四个出去,和两位女施主动手,让她们折断手足。倘若折得厉害,难以治愈,从此残废,岂不可惜?又如两位女施主下手狠辣,竟把你们五个杀了,岂不危险?”齐乐奇道:“为什么又要我们五人去动手?”澄观道:“两个女施主所学的招数,一定不止这些。师侄既不知她们另有什么招数,自然不知拆解的法门。五位若不是上去挨打试招,如何能够查明?”齐乐哈哈大笑:“原来如此。那也有法子的,只要你去跟她们动手,就不会可惜,没有危险了。”澄观脸有难色,道:“出家人不生嗔怒,平白无端的去跟人家动手,那是大大不妥。”齐乐道:“有了。咱二人就出寺走走,倘若两位女施主已然远去,那再好也没有了。这叫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们便另有什么招数,咱们也不必理会了。”澄观道:“是极,是极!不过师侄从来不出寺门,一出便存心生事,立意似乎不善。我佛当年在鹿野苑初转□□,传的是四圣谛,八正道,这‘正意’是八正道的一道……”齐乐打断他话头,说道:“咱们也不必去远,只在寺旁随意走走,最好遇不着她们。”澄观道:“正是,正是。师叔立心仁善,与人无争无竞,那便是‘正意’了,师侄当引为楷模。”   齐乐心中无奈,携着他从侧门走出少林寺来。澄观连寺畔的树林也没见过,眼见一大片青松,不由得啧啧称奇,赞道:“这许多松树生在一起,大是奇观。我们般若堂的庭院之中,只有两棵……”一言未毕,忽听得身后一声娇叱:“小贼秃在这里!”白光闪动,一把钢刀向齐乐砍将过来。澄观道:“这是五虎断门刀中的‘猛虎下山’。”伸手去抓使刀人的手腕,忽然想起,这一招是‘拈花擒拿手’中的手法,未免太难,说道:“不行!”急忙缩手。   使刀的正是那蓝衫女郎,她见澄观缩手,柳叶刀疾翻,向他腰间横扫。便在这时,绿衫女郎也从松林中窜出,挥刀向齐乐砍去。齐乐急忙躲到澄观身后,绿衫女郎这一刀便砍向澄观左肩。澄观道:“这是太极刀的招数,倒不易用简便的法子来化解……”一句话没说完,二女双刀挥舞,越砍越急。澄观叫道:“师叔,不行,不行。两位女施主出招太快,我可……我可来不及想。你……你快请两位不必性急,慢慢的砍。”蓝衫女郎连使狠招,始终砍不着老和尚,几次还险些给他将刀夺去,听他大呼小叫,只道他有意讥讽,大怒之下,砍得更加急了。   齐乐喊道:“喂,两位姑娘,我师侄请你们不必性急,慢慢的发招。”澄观道:“正是,我脑子不大灵活,一时三刻之间,可想不出这许多破法。”绿衫女郎恨极了齐乐,几刀砍不中澄观,又挥刀向齐乐砍来。澄观伸手挡住,说道:“这位女施主,我师叔没学过你这路刀的破法,现下不必砍他,等他学会之后,识了抵挡之法,那时再砍他不迟。唉,我这些法子委实不行。师叔,你现下不忙记,我这些法子都是不管用的,回头咱们再慢慢琢磨。”他口中不停,双手忽抓忽拿,忽点忽打,将二女缠得紧紧的,绿衫女郎去杀齐乐,却哪里能够?齐乐眼见已无凶险,笑嘻嘻的倚树观战。   绿衫女郎不见齐乐,只道她已经逃走,回头找寻,见她如看戏般看着自己与师姊打斗,再也不顾澄观,转身举刀,向她奔去。哪知澄观正出指向她胁下点来,这一指故意点得甚慢,她原可避开,但一分心要去杀人,胁下立时中指,一声嘤咛,摔倒在地。澄观忙道:“哎哟,对不住。老僧这招‘笑指天南’,指力使得并不厉害,女施主只须用五虎断门刀中的一招‘恶虎拦路’,斜刀一封,便可挡开了。这一招女施主虽未使过,但那位穿蓝衫的女施主却使过的,老僧心想女施主一定也会使,哪知道……唉,得罪,得罪。”   蓝衫女郎怒极,钢刀横砍直削,势道凌厉,可是她武功和澄观相差实在太远,连他僧袍衣角也带不上半点。澄观嘴里啰嗦不休,心中只记忆她的招数,他当场想不出简易破法,只好记明了刀法招数,此后再一招招的细加参详。齐乐走到绿衫女郎身前,叫道:“澄观师侄,你把这位女施主也点倒了,请她把各种招数慢慢说出来,免伤和气。”澄观迟疑道:“这个不大好罢?”齐乐道:“现下这样动手动脚,太不雅观,还是请她口说,较为斯文大方。”澄观喜道:“师叔说得是。动手动脚,不是‘正行’之道。”   蓝衫女郎知道只要这老和尚全力施为,自己挡不住他一招半式,眼下师妹被擒,自己如也落入其手,无人去报讯求救,当即向后跃开,叫道:“你们要是伤我师妹一根毛发,把你们少林寺烧成白地。”澄观一怔,道:“我们怎敢伤了这位女施主?不过要是她自己落下一根头发,难道你也要放火烧寺?”蓝衫女郎奔出几步,回头骂道:“老贼秃油嘴滑舌,小贼秃……”她本想说“淫邪好色”,但这四字不便出口,一顿足,窜入林中。   齐乐眼见绿衫女郎横卧于地,是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澄观道:“女施主,你师姊走了。你也快快去罢,可别掉了一根头发,你师姊来烧我们寺庙。”齐乐有些无奈道:“师侄,她都已经晕过去,怎么走啊。”又心想:“本来就是她二人上门闹事才引出这么多事,之后也算是误会,不如我这次救她回去,再给她解释清楚,这样不就两清了?”便将她背起,欲带回去。澄观愕然不解,只觉此事大大的不对,但错在何处,却又说不上来,过了一会,才道:“师叔,我们请这女施主入寺,好像不合规矩。”齐乐道:“什么不合规矩?她到过少林寺没有?方丈和戒律院首座都说没什么不对,自然是合规矩了,是不是?”她问一句,澄观点一下头,只觉她每一句话都是无可辩驳。眼见小师叔脱下身上僧袍,罩在那女郎身上,抱了她从侧门进寺,只得跟在后面,脸上一片迷惘,脑中一片混乱。齐乐安慰他道:“咱们正在烦恼,不知两位女施主更有什么招数。幸蒙我佛垂怜,派遣这位女施主光临本寺,让她一一施展。回去罢。”   幸好般若堂是后寺僻静之处,她快步疾趋,没撞到其他僧人。进堂之时,堂中执事僧见师叔驾到,首座随在其后,都恭恭敬敬的让在一边。进了澄观的禅房,那女郎兀自未醒,齐乐将她放在榻上,满手都是冷汗,双掌在腿侧一擦,吁了口长气,笑道:“行啦。”   澄观问道:“咱们请这位……这位女施主住在这里?”齐乐道:“是啊,她又不是第一次在本寺住。先前她伤了脖子,不是在东院住过吗?”澄观点头道:“是。不过……不过那一次是为了治伤,性命攸关,不得不从权处置。”齐乐道:“那容易得很。”从靴中拔出匕首,道:“只须狠狠割她一刀,让她再有性命之忧,又可从权处置了。”说着走到她身前,作势便要割落。澄观忙道:“不,不,那……那是不必了。”齐乐道:“好,我便听你的。除非你不让别人知晓,待她将各种招数演毕,咱们悄悄送她出去,否则的话,我只好割伤她了。”澄观道:“是,是。我不说便是。”只觉这位小师叔行事着实奇怪,但想她既是晦字辈的尊长,见识定比自己高超,听她吩咐,决无岔差。   齐乐要给阿珂道歉,可澄观这个木鱼脑袋在旁又怕节外生枝,便道:“这女施主脾气刚硬,她说定要抢了你般若堂的首座来做,我得好好劝她一劝。”澄观道:“她一定要做,师侄让了给她,也就是了。”齐乐无奈道:“她又不是本寺僧侣,抢了般若堂首座位子,咱们少林寺的脸面往哪里搁去?你若存此心,便是对不起少林派。”说着脸色一沉,只把澄观吓得连声称是。齐乐板起了脸道:“是了。你且出去,等她醒来我就劝她。劝好就唤你过来。”澄观躬身答应,走出禅房,带上了门。   齐乐揭开盖在那女郎头上的僧袍,见到她颈中刀痕犹新,留着一条红痕,不由心生歉疚。待她醒转,尴尬地挥了挥手,道了声你好,哪知她张口便欲呼叫。齐乐大急,情急之中拔出匕首指着她低声喝道:“你别逼我动手!”她突见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指住了自己鼻子,登时张大了嘴,不敢叫出声来。齐乐见她不再呼喊,便低声道:“这位姑娘,我现在诚心诚意向你道歉,对不起。”这下把那女郎说得一愣,可她一想到自己被齐乐“轻薄”过,又羞恼之极,不肯接受,兀自说道若是给她机会,必会手刃齐乐。齐乐无法,只得把狄青降龙给她完整演示了一遍,道:“姑娘,你看……我当时并非有意,再说……再说你们若不是先滋事,我又怎会动手……”那女郎听得只是流泪不语。齐乐见她不再与自己为难,又泪流满面,神色愁苦,不由得怜惜之意大起,出门寻了澄观问他解穴之法,澄观捋起衣衫,指给她看膝盖内侧穴道所在,让她试拿无误,又教了推血过宫之法,说道:“师叔未习内功,解穴较慢。但推拿得半个时辰,必可解开。”齐乐点了点头,关上房门,回到榻畔。那女郎于两人对答都听见了,惊叫:“不要你解穴,不许你碰我身子!”   齐乐寻思:“在她膝弯内侧推拿半个时辰,的确不大对头。我诚心给她解穴,但她一定说我有意轻薄。”回头大声问道:“男女授受不亲,咱们出家人更须讲究,倘若不用推拿,可有什么法子?”澄观道:“是。师叔持戒精严,师侄佩服之至。不触对方身体而解穴。是有法子的。袖角轻轻一拂,或以一指禅功夫临空一指……啊哟,不对,小师叔未习内功,这些法子都用不上,待师侄好好想想。”其实只须他自己走进房来,袖角轻轻一拂,或以一指禅功夫临空一指,都可立时解开那女郎的穴道,但师叔既然问起,自当设法回答。可是身无内功之人,不用手指推拿而要解穴,那是何等的难事?就算他想上一年半截,也未必想得出什么法子。齐乐听他良久不答,将房门推开一条缝,只见他仰起了头呆呆出神,只怕就此三个时辰不言不动,也不出奇,于是又带上了门,回过身来,拿起了木鱼的锤子,走到她身边,叹了口气,道:“真是我齐乐前世欠了你的债。现下我给你解穴,可不是存心占你便宜。”说着揭开僧袍,将木鱼锤子在她左腿膝弯内侧轻轻戳几下。那女郎白了她一眼,紧闭小嘴。齐乐又戳了几下,问道:“觉得怎样?”那女郎道:“你……你就是会说流氓话,此外什么也不会。”   澄观内力深厚,轻轻一指,劲透穴道,齐乐木鱼锤所戳之处虽然部位很准,解不开被封的穴道。都解释的这么清楚了,她听那女郎还出言讽刺,心中有些气恼,挺木鱼重重戳了几下。那女郎“啊”的一声,齐乐一惊,问道:“痛吗?”那女郎怒道:“我……我……”齐乐又去戳她右腿膝弯,下手却轻了,戳得数下,那女郎身子微微一颤,齐乐喜道:“成了,少林派本来只有七十二门绝技,打从今天起,共有七十三门了。这一项新绝技是高僧晦明禅师手创,叫作……叫作‘木鱼锤解穴神功’,嘿嘿……”正自得意突然那女郎翻身坐起,伸手抢过她匕首,便要一剑直插她胸中。齐乐忙一把拉开衣服,叫道:“等……等等等等!你看,我,我是……”一跤坐倒。她本信不过这女子与她师姐二人,可眼下性命交关,不得不暴露了。   那女郎被她这么一下确实惊骇到了,却是剑势一缓,只在齐乐的护身宝衣上擦了一下。齐乐忙抢回匕首插回靴筒,一边整理衣衫一边向她又做些解释。至此,二人终于冰释前嫌。正这时般若堂的一名执事僧来到门外,说道:“方丈大师有请师叔祖和师伯,请到大殿叙话。”   齐乐与澄观二人来到大雄宝殿,只见殿中有数十名外客,或坐或站,方丈晦聪禅师坐在下首相陪,上首坐着三人。第一人是身穿蒙古服色的贵人,二十来岁年纪;第二人是个中年喇嘛,身材干枯,矮瘦黝黑;第三人是个军官,穿戴总兵服色,约莫四十来岁。站在这三人身后的数十人有的是武官,有的是喇嘛,另有数十人穿着平民服色,眼见个个形貌健悍,身负武功。   晦聪方丈见齐乐进殿,便站起身来,说道:“师弟,贵客降临本寺。这位是蒙古葛尔丹王子殿下,这位是青海大喇嘛昌齐大法师。这位是云南平西王麾下总兵马宝马大人。”转身向三人道:“这位是老衲的师弟晦明禅明。”众人见齐乐年纪不大,神情贼忒嘻嘻,兼之还有蓄发留辫,居然是少林寺中与方丈并肩的禅师,均感讶异。葛尔丹王子忍不住笑了出来,说道:“这位小高僧真是小得有趣,哈哈,古怪,古怪。”齐乐合十道:“阿弥陀佛,这位大王子真是大得滑稽,嘻嘻,稀奇,稀奇!”葛尔丹怒道:“我有什么滑稽稀奇?”齐乐笑道:“小僧有什么有趣古怪,殿下便有什么滑稽稀奇了,难兄难弟,彼此彼此,请请。”说着便在晦聪方丈的下首坐下,澄观站在她身后。众人听了齐乐说话,都觉莫测高深,心中暗暗称奇。   晦聪方丈道:“三位贵人降临本寺,不知有何见教?”昌齐喇嘛道:“我们三人在道中偶然相遇,言谈之下,都说少林寺是中原武学泰山北斗,好生仰慕。我们三人都僻处边地,见闻鄙陋,因此上一同前来宝寺瞻仰,得见高僧尊范,不胜荣幸。”他虽是青海喇嘛,却说得好一口北京官话,清脆明亮,吐属文雅。晦聪道:“不敢当。蒙古、青海、云南三地,素来佛法昌盛。三位久受佛法光照,自是智慧明澈,还盼多加指点。”昌齐喇嘛说的是武学,晦聪方丈说的却是佛法。少林寺虽以武功闻名天下,但寺中高僧皆以勤修佛法为正途,向来以为武学只是护持佛法的末节。   葛尔丹道:“听说少林寺历代相传,其有七十二门绝技,威震天下,少有匹敌。方丈大师可否请贵寺众位高僧一一试演,好让小等一开眼界?”晦聪道:“好教殿下得知,江湖上传闻不足凭信。敝寺僧侣勤修参禅,以求正觉,虽然也有人闲来习练武功,也只是强身健体而已,区区小技,不足挂齿。”葛尔丹道:“方丈,你这可也太不光明磊落了。你试演一下这七十二项绝技,我们也不过是瞧瞧而已,又偷学不去的,何必小气?”   少林寺名气太大,上门来领教武功之人,千余年几乎每月皆有,有的固是诚心求艺,有的却是恶意寻衅,寺中僧侣总是好言推辞。就算来者十分狂妄,寺僧才迫不得已,出手反击,总是教来人讨不了好去。像葛尔丹王子这等言语,晦聪方丈早已不知听了多少,当下微微一笑,说道:“三位若肯阐明禅理,讲论佛法,老僧自当召集僧众,恭聆教益。至于武功什么的,本寺向有寺规,决计不敢妄自向外来的施主们班门弄斧。”葛尔丹双眉一挺,大声道:“如此说来,少林寺乃是浪得虚名。寺中僧侣的武功狗屁不如,一钱不值。”晦聪微笑道:“人生在世,本是虚妄,本就狗屁不如,一钱不值。五蕴皆空,色身已是空的,名声更是身外之物,殿下说敝寺浪得虚名,那也说得是。”葛尔丹没料得这老和尚竟没半分火气,不禁一怔,站起身来,哈哈大笑,指着齐乐道:“小和尚,你也是狗屁不如,一钱不值之人么?”齐乐嘻嘻一笑,道:“大王子当然是胜过小和尚了。小和尚确是狗屁不如,一钱不值。大王子却是有如狗屁,值得一钱,这叫做胜了一筹。”站着的众人之中,登时有几人笑了出来。葛尔丹大怒,忍不住便要离座动武,随即心想:“这小和尚在少林寺中辈份甚高,只怕真有些古怪,也未可知。”呼呼喘气,将满腔怒火强行按捺。   齐乐道:“殿下不必动怒,须知世上最臭的不是狗屁,而是人言。有些人说出话来,臭气冲天,好比……好比……嘿嘿,那也不用多说了。至于一钱不值,还不是最贱,最贱的乃是欠了人家几千万、几百万两银子,抵赖不还。殿下有无亏欠,自己心里有数。”葛尔丹张口愕然,一时不知如何对答。晦聪方丈说道:“师弟之言,禅机渊深,佩服,佩服。世事因果报应,有因必有果。做了恶事,必有恶果。一钱不值,也不过无善无恶,比之欠下无数孽债,却又好得多了。”禅宗高僧,无时无刻不在探求禅理,齐乐这几句话,本来只是讥刺葛尔丹的寻常言语,可是听在晦聪方丈耳里,只觉其中深藏机锋。澄观听方丈这么一解,登时也明白了,不由得欢喜赞叹:“晦明师叔年少有德,妙悟至理。老衲跟着他老人家学了几个月,近来参禅,脑筋似乎已开通了不少。”一个小和尚胡言乱语,两个老和尚随声附和,倒似是和葛尔丹有意的过不去。   葛尔丹满脸通红,突然急纵而起,向齐乐扑来。宾主双方相对而坐,相隔二丈有余,可是他身手矫捷,一扑即至,双手成爪,一抓面门,一抓前胸,一股劲风已将他全身罩住。齐乐便欲抵挡,已毫无施展余地,只见晦聪方丈右手袖子轻轻拂出,挡在葛尔丹之前。葛尔丹一股猛劲和他衣袖一撞,只觉胸口气血翻涌,便如撞在一堵棉花作面,钢铁为里的厚墙上一般,身不由主的急退三步,待欲使劲站住,竟然立不住足,又退了三步,其时撞来之力已然消失,可是霎时之间,自己全身力道竟也无影无踪,大骇之下,双膝一软,便即坐倒,心道:“糟糕,这次要大大出丑。”心念甫转,只觉屁股碰到硬板,竟已回坐入自己原来的椅子。   晦聪方丈袍袖这一拂之力,轻柔浑和,绝无半分霸气,于对方撞来的力道,顷刻间便估量得准确异常,刚好将他弹回原椅,力道用得稍重,葛尔丹势必会撞裂木椅,向后摔跌,力道用得略轻,他未到椅子,便已坐倒,不免坐在地下。来人中武功高深的,眼见他这轻轻一拂之中,蕴含了武学绝诣,有人忍不住便喝出彩来。   葛尔丹没有当场出丑,心下稍慰,暗吸一口气,内力潜生,并不给这老僧化去,又是一喜,随即想到适才如此鲁莽,似乎没有出丑,其实已大大的出丑,登时满脸通红,听得身后有人喝彩,料想不是称赞自己给人家这么一撞撞得好,更是恼怒。   晦聪转过头来,向齐乐说道:“师弟,你定力当真高强,外逆横来,不见不理。《大宝积经》云:‘如人在荆棘林,不动即刺不伤,妄心不起,恒处寂灭之乐,一会妄心才动,即被诸有刺伤。’故经云:‘有心皆苦,无心即乐。’师弟年纪轻轻,禅定修为,竟已达此‘时时无心,刻刻不动’的极高境界,实是宿根深厚,大智大慧。”他哪里知道齐乐所以非但没有还手招架,甚至连躲闪逃避之意也未显出,只不过葛尔丹的扑击实在来得太快,所谓“迅雷不及掩耳”,并非不想掩耳,而是不及掩耳。晦聪方丈以明心见性为正宗功夫,平时孜孜兀兀所专注者,尽在如何修到无我的境界,是以一见齐乐竟然不理会自己的生死安危,便不由得佩服之极,至于自己以“破衲功”衣袖一拂之力将葛尔丹震开,反觉渺不足道。澄观更加佩服得五体投地,赞道:“金刚经有云:‘无我知,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晦明师叔已修到了这境界,他日自必得证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葛尔丹本已怒不可遏,听这两个老和尚又来大赞这小和尚,当即大叫:“哈里斯巴儿,尼马哄,加奴比丁儿!”他身后武士突然手臂急扬,黄光连闪,九枚金镖分击晦聪、澄观、齐乐三人胸口。   双方相距既近,齐乐等又不懂葛尔丹喝令发镖的蒙古语,猝不及防之际,九镖势劲力急,已然及胸,晦聪和澄观同时叫声:“啊哟!”晦聪仍是使“破衲功”,袍袖一掩,已将三镖卷起,澄观双掌一合,使一招“敬礼三宝”,将三枚金镖都合在手掌中,射向齐乐的三镖噗的一声响,却都已打在她身上。这九镖陡发齐至,晦聪和澄观待要救援,已然不及,都大吃一惊,却听得当啷啷几声响,三枚金镖落在地下,齐乐身穿护身宝衣,金镖伤她不得。这一来,大殿上众人无不耸动,眼见这小和尚年纪幼小,居然已练成少林派内功最高境界的“金刚护体神功”,委实不可思议,均想:“难怪这小和尚能身居少林派‘晦’字辈,与少林寺住持,成名已垂数十年的晦聪方丈并肩。”其实晦聪和澄观接镖的手段也都高明之极,若非内外功俱臻化境,决难办到,只是齐乐所显的“本事”太过神妙,人人对这两位老僧便不加注意了。   众人群相惊佩之际,昌齐喇嘛笑道:“小高僧的‘金刚护体神功’练到了这等地步,也可说大为不易,只不过这神功似乎尚有欠缺,还不能震开暗器,以致僧袍上给戳了三个小洞。”故老相传,这“金刚护体神功”练到登峰造极之时,周身有一层无形罡气,敌人袭来的兵刃暗器尚未及身,已给震开,可是那也只是武林中传说而已,也不知是否真有其人能够练成。昌齐喇嘛如此说法,众人都知不过是鸡蛋里找骨头,硬要贬低敌手身价。齐乐给三枚金镖打得胸口剧痛,一口气转不过来,哪里说得出话?只好勉强一笑。众人都道她修为极高,不屑与昌齐这等无理取闹的言语争辩。好几个人心中都说:“你说他这路神功还没练到家,那么我射你三镖,只怕你胸口要开三个大洞,却不是衣服上戳破三个小洞。”只是众人同路而来,不便出言讥刺。葛尔丹见齐乐如此厉害,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心想:“少林派武功,果然大有门道。”   昌齐又道:“少林寺的武功,我们已见识到了,自然不是浪得虚名,狗屁不如。只不过听说贵寺窝藏妇女,于这清规戒律,却未免有亏。”晦聪脸色一沉,说道:“大喇嘛此言差矣!敝寺素不接待女施主进寺礼佛,窝藏妇女之事,从何说起?”昌齐笑道:“可是江湖上沸沸扬扬,却是众口一辞。”晦聪方丈微微一笑,说道:“江湖流言,何必多加理会?终须像晦明师弟一般,于外界横逆之来,全不动心,这才是悟妙理,证正觉的功夫。”昌齐喇嘛道:“听说这位小高僧的禅房之中,便藏着一位绝色美女,而且是他强力绑架而来,难道晦明禅师对这位美女,也是全不动心么?”   齐乐这时心中已笑得不行,原来方才她与阿珂冰释前嫌,已将她送出寺去,如此看来她是还没与前去搬救兵的阿琪碰上。反正她现在心中无鬼,当即微微一笑,说道:“我房中有没有美女,一看便知,各位有兴,不妨便去瞧瞧。”葛尔丹大声道:“好,我们便去搜查个水落石出。”说着站起身来,左手一挥,喝道:“搜寺!”他手下的从人便欲向殿后走去。晦聪说道:“殿下要搜查本寺,不知是奉了谁的命令?”葛尔丹说道:“是我本人下令就行,何必再奉别人命令?”晦聪道:“这话不对了。殿下是蒙古王子,若在蒙古,自可下令任意施为。少林寺不在蒙古境内,却不由殿下管辖。”葛尔丹指着马总兵道:“那么他是朝廷命官,由他下令搜寺,这总成了。”他眼见少林僧武功高强,人数众多,倘若动武,已方数十人可不是对手,又道,“你们违抗朝廷命令,那便是造反。”晦聪道:“违抗朝廷的命令,少林寺是不敢的。不过这一位是云南平西王麾下的武官,平西王权力再大,也管不到河南省来。”晦聪为人本来精明,只是一谈到禅理,就不由得将世事全然置之度外,除此之外,却是畅晓世务,与澄观的一窍不通全然不同。   昌齐喇嘛笑道:“这位小高僧都答应了,方丈大师却又何必借词阻拦?难道这位美女不是在晦明禅师的房中,却是在……是在……嘻嘻……在方丈大师的禅房之中么?”晦聪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大师何出此言?”葛尔丹身后忽有一人娇声说道:“殿下,我妹子明明是给这小和尚捉去的,快叫他们交出人来,否则我们决不能罢休,一把火将少林寺烧了。”这几句话全是女子声音,但说话之人却是个男人,脸色焦黄,满脸浓髯。   齐乐一听,即知此人便是那蓝衫女郎所乔扮改扮,不过脸上涂了黄蜡,粘了假须。   晦聪也认了出来,说道:“原来这位便是那日来到敝寺伤人的姑娘,另有一位姑娘,确曾在敝寺疗伤,不是随着姑娘一起去了吗?”那女郎怒道:“后来我师妹给这小和尚捉进你庙里来了,这个老和尚便是帮手,是他将我师妹打倒的。”说着指着澄观,大声道:“老和尚,你说,有没这回事?”澄观合十道:“令师妹女施主到了何处,还请赐告。我师叔早已亲自送她离去……”齐乐心中却是有点急,生怕他一五一十,将自己在寺中胡闹都抖了出来。忽然马总兵身后走出一人,抱拳说道:“姑娘,小人知道这位小禅师戒律精严,只怕是大家有所误会。”齐乐一见之下,登时大喜,原来此人便是在北京会过面的杨溢之。他当日卫护吴应熊前往北京,想来吴应熊已回云南,这一趟随着马总兵到河南,他一直低下了头,站在旁人身后,是以没认他出来。   那女郎怒道:“你又怎么知道?难道你认得他吗?”杨溢之神态恭敬,说道:“小人认得这位小禅师,我们世子也认得他。这位小禅师于我王府有极大恩惠,他出家之前,本是皇宫中的一位公公。因此什么强逼令师妹,决非事实,请姑娘明鉴。”众人一听,都“哦”的一声,均想:“如果他本是太监,自然不会强抢女子,藏入寺中。”那女郎见了众人神色,知道大家已不信自己的话,更是恼怒,尖声道:“你怎么知道他是太监?这小和尚风言风语,这老和尚也是油嘴滑舌,爱讨人便宜。”说着手指澄观。众人见澄观年逾八旬,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适才听他说话结结巴巴,辞不达意,普天下要找一个比他更不油嘴滑舌之人,只怕十分为难。这一来,对那女郎的话更加不信了,都觉今日贸然听了她异想天开的一面之辞,来到少林寺出丑,颇为后悔。   杨溢之道:“姑娘,你不知这位小禅师出家之前,大大有名,乃是手诛大奸臣鳌拜的桂公公。我们王爷受奸人诬谄,险遭不白之冤,全仗这位小禅师在皇上面前一力分辩,大恩大德,至今未报。”众人都曾听过杀鳌拜的小桂子之名,知他是康熙所宠的一个小太监,不由得“哦”了一声,脸上显露惊佩之色。齐乐笑道:“杨兄,多时不见,你们世子好?从前的一些小事,你老是挂在嘴上干什么?”   杨溢之跟随着马总兵上少室山来,除了平西王诸人之外,葛尔丹和昌齐喇嘛那伙人都不知他姓名,听得齐乐称他为“杨兄”,两人自是素识无疑。只听杨溢之道:“禅师慈悲为怀,与人为善,说道小事一件,我们王爷却是感激不已。虽然皇上圣明,是非黑白,最终能辨明,可是若非禅师及早代为言明真相,这中间的波折,可也难说得很了。”齐乐笑道:“好说,好说。你们王爷太客气了。”   葛尔丹上上下下的向她打量,说道:“原来你就是杀死鳌拜的小太监。我在蒙古,也曾听到过你的名头。鳌拜号称满洲第一勇士,那么你的武功,并不是在少林寺中学的了。”齐乐笑道:“我的武功差劲之极,说来不值一笑。教过我武功的人倒是不少,这位杨大哥,就曾教过我一招‘横扫千军’,一招‘高山流水’。”说着站起身来,将这两招随手比划。她没使半分内劲,旁人瞧不出高下,但招式确是‘沐家拳’无疑。杨溢之道:“全仗禅师将这两招演给皇帝上看了,才辨明我们王爷为仇家诬谄的冤屈。”那女郎脸色不如先前气恼,道:“杨大哥,这小……这人当真本来是太监?当真于平西王府有恩?”杨溢之道:“正是。此事北京知道的人甚多。”   那女郎微一沉吟,问齐乐道:“那么你跟我们姊妹……这样……这样开玩笑,是不是另有用意?”齐乐道:“玩笑是没有开,用意当然是有的。”那女郎问道:“什么用意?”齐乐心知若是将阿琪与阿珂二人来少林滋事一事说出,在场好手大多也许明面上并不会说什么,可心下定会对她二人不屑嘲笑。双方本也不是什么血海深仇,便保全了对方脸面,微微一笑,并不答复。众人均想:“他既别有用意,当然不便当众揭露。”   昌齐站起身来,合十说道:“方丈大师,晦明禅师,我们来得鲁莽,得罪莫怪,这就告辞了。”晦聪合十还礼,说道:“佳客远来,请用了素斋去。不过这位女施主……”心想你乔装男人,混进寺来,不加追究,也就是了,再请你吃斋,未免不合寺规。昌齐笑道:“多谢,多谢!免得方丈师兄为难,这餐斋饭,大家都不吃了罢。”当下众人告辞出来,方丈和齐乐、澄观等送到山门口。   忽听得马蹄声响,十余骑急驰而来。驰到近处,见马上乘客穿的都是御前侍卫服色,共是一十六人。没到寺前,十六人便都翻身下马,列队走近,当先二人正是张康年和赵齐贤。张康年一见齐乐,大声道:“都……都……大人,你老人家好!”他本想叫“都统大人”,但见她身穿僧袍,这一句称呼只好含糊过去。当下十六人齐向她拜了下去。齐乐大喜,说道:“各位请起,不必多礼。我天天在等你们。”   葛尔丹等见这十六人都是品级不低的御前侍卫,对齐乐却如此恭敬,均想:“这小和尚果然有些来历。”清制总兵是正二品官,一等侍卫是正三品,二等侍卫正四品。张康年等官阶虽较总兵为低,但他们是皇帝侍卫,对外省武官并不瞧在眼里,只对马总兵微一点头招呼,便向齐乐大献殷勤。葛尔丹见这些御前侍卫着力奉承齐乐,对旁人视若无睹,心中有气,哼了一声,道:“走罢,我可看不惯这等样子。”一行人向晦聪方丈一拱手,下山而去。   齐乐邀众侍卫入寺。张康年和她并肩而行,低声道:“皇上有密旨。”齐乐点了点头。到得大雄宝殿,张康年取出圣旨宣读,却只是几句官样文章,皇帝赐了五千两银子给少林寺,修建僧舍,重修佛像金身,又册封齐乐为“辅国奉圣禅师”。晦聪和齐乐叩头拜谢。张康年道:“皇上吩咐,要辅国奉圣禅师克日启程,前往五台山。”这事早在齐乐意料之中,躬身应道:“微臣遵旨。”   奉过茶后,齐乐邀过张康年、赵齐贤二人到自己禅房中叙话。张康年从怀中取出一道密旨,双手奉上,说道:“皇上另有旨意。”齐乐跪下,双手接过,见是火漆印密封了的,知道其中必与调动僧众相关,于是拿了密旨,来到晦聪的禅房,说道:“方丈师兄,皇上有一道密旨给我,要请你指点。”晦聪与她二人看过密旨,微笑道:“恭喜师弟,皇上派你去住持清凉寺。清凉寺乃庄严古刹,建于北魏教文帝时,比少林寺尤早。师弟出主大寺,必可宏宣佛法,普渡众生,昌大我教。”齐乐摇头苦笑,说道:“这住持我是做不来的,一定搞得一塌糊涂。”晦聪道:“圣旨中指明要师弟带领一群本寺僧侣,随同前往。师弟可自行挑选。大家既是你相熟的晚辈,自当尽心辅佐,决无疏虞,师弟大可放心。”   齐乐呆了半晌,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康熙思虑周详,让自己在少林寺住了半年有余,得与群僧相熟,以便挑选合意僧侣,同赴清凉寺。何况此事乃天大机密,皇帝倘若派遣侍卫官兵,去保卫五台山的一个和尚,必定沸沸扬扬,传得举世皆知。众侍卫中也必有识得老皇帝的。由一个少林僧入主清凉寺,却十分寻常,以前清凉寺的住持澄光,本就是少林寺的十八罗汉之一。又想:“倘若他起初就命我去清凉寺出家,仍然太过引人注目,到少林寺来转一转,就不会有人起疑心了。”想到此处,对康熙的布置不由得大为钦佩。当下回去禅房,取出六千两银两,命张康年分赏给众侍卫。张赵二人没想到齐乐做了和尚,还是这等慷慨,喜出望外,赞道:“自古以来,大和尚赏银子给皇帝侍卫的,只有你齐大人一位,当真是空前绝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齐乐笑道:“前无古僧,后无来僧。”   两人告辞出去。齐乐想起一事,问道:“刚才在山门外遇见一批人,你们可知是什么来历?”张赵二人道:“不知。”齐乐道:“你们快去查查。这群人来到少林寺,鬼鬼祟祟。尤其是那个总兵,不知是谁的部下,他身为朝廷命官,竟胆敢想坏皇上的大事,委实大逆不道,存心造反。你们查到是何人主使,倒是一件大大的功劳。”二人喜道:“这个容易,他们下山不久,一定追得上。那总兵有名有姓,一查便知。”齐乐明知那马总兵是吴三桂的部下,却故意诬诌,假作不知他来历,让一众御前侍卫查知,禀告皇上邀功,远胜于自己去诬告。张赵二人拍胸担保,定当查个水落石出,以报齐大人提拔之恩,知遇之恩,眷顾之情,重赏之惠。 作者有话要说:     ☆、爱河纵涸须千劫  苦海难量为一慈   众侍卫辞去后,齐乐去见方丈,说道:“既有皇命,明日便须启程,前赴清凉寺。晦聪方丈道:“自当如此。师弟具宿慧,妙悟佛义,可惜相聚之日无多,又须分别,未能多有切磋,同参正法,想是缘尽于此。不知师弟要带同哪些僧侣去?”齐乐道:“般若堂首座澄观师侄是要的,罗汉堂的十八罗汉师侄是要的。”此外又点了十多名和她说得来的僧侣,一共凑齐了三十六名。晦聪并无异言,将这三十六名少林僧召来,说道晦明禅师要去住持五台山清凉寺,叮嘱他们随同前去,护法修持,听由晦明禅师吩咐差遣,不可有违。   次日一早,齐乐带同三十六僧,与方丈等告别。来到山下,她独自去看双儿。双儿在民家寄住,齐乐在少林寺中几次欲下山来看她都不可得,一算已和她分别半年有余,双儿乍看之下,惊喜交集,虽早听张康年转告,主人已在少林寺出家,也不知哭过多少场,这时亲眼见她一身僧袍,忍不住又哭了出来。齐乐笑道:“好双儿,你为什么哭?怪我这些日子没来瞧你,是不是?”双儿哭道:“不……不是的…。你……你……姊姊你出了家……”齐乐拉住她右手,提了起来,在她手背上轻轻一亲,笑道:“傻丫头,我做和尚是假的。”又坏笑道,“咦,双儿,就算我去做了和尚,你又怎么这么伤心?”双儿一时连耳根子都红了,却正色道:“齐姊姊,我是说认真的……那少林寺中都是男子,你一人多有不便,如果,如果被他们发现……交了你去皇帝那里,你,你会被砍头的。”齐乐闻言大觉欣慰,双儿果真乖巧得很,安慰她道:“你放心,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所以我才更要小心,免得稀里糊涂,被迫丢下你一人……”说话间细看了看双儿,见她容色憔悴,瘦了许多,身子却长高了些,更见婀娜清秀,微笑道:“你为什么瘦了?天天想着我,是不是?”双儿红着脸,想要摇头,却慢慢低下头来。齐乐摸了摸她头,道:“好了,我这和尚还没做完,你快换了男装,跟我去罢。”双儿又喜又忧,也不多问,当即换上男装,仍是扮作个书僮模样。   一行人一路无话,不一日来到五台山下。刚要上山,只见四名僧人迎将上来,当先一名老僧合十问道:“众位是少林寺来的师傅吗?”齐乐点点头。那老僧道:“这一位想必是法名上晦下明师傅了。”齐乐又点点头。四僧一齐拜倒,说道:“得知禅师前来住持清凉,众僧侣不胜之喜,已在山下等候多日了。”   自澄光回归少林寺,清凉寺由老僧法胜住持。康熙另行差人颁了密旨给法胜,派他去长安慈云寺作住持,一等少林僧来,便即交接。长安慈云寺比清凉寺大行多,法胜甚是欣喜,派了四僧在五台山下迎接。齐乐等来到清凉寺中,与法胜行了交接之礼。众僧俱来参见。玉林、行痴和行癫三僧却不亲至,只由玉林写了个参见新住持的疏文。法胜次日下山,西去长安,齐乐便是清凉寺的一寺之主了。好在种种仪节规矩都有澄光等僧随时指点,她做起方丈来,倒也似模似样,并无差错,只唯一便是全寺上下,只她一人留辫,清凉寺中原本僧众不大习惯。   那日齐乐与双儿在清凉寺逐走来犯的敌人,救了合寺僧侣性命,众僧都是亲见,这时见她忽然来清凉寺作住持,无不奇怪,但她于本寺有恩,各僧尽皆感服。齐乐命双儿住在寺外的一间小屋之中,以便一呼即至。   来清凉寺作住持,首要大事是保护顺治周全,她询问执事僧,得知玉林、行痴、行癫三僧仍住在后山小庙,当下也不过去打扰,和澄心大师商议后,命人在小庙半里处的东西南北四方,各结一座茅庐,派八名少林僧轮流在茅庐当值。   诸事一定,便苦等康熙寻得时机前来,可是等了数月,竟没丝毫信息,寂寞之时,便和澄观拆解招式,偶尔溜到双儿的小屋中,跟她说说笑话。有时想及方沐二人服了洪教主的‘豹胎易筋丸’,倘若一年之内不送一部经书去神龙岛,毒性发作起来,可不是玩的,心下也是着急。   这一日,她百无聊赖,独自在五台山到处乱走,行到一条山溪之畔,见一株垂柳在风中不住晃动,起了玩心,手上便一招一式的使出,双手各自抓住一根柳枝,将吃奶的力气也用了出来,牢牢握住。忽听得一人粗声粗气的道:“你瞧这……这和尚在发颠!”齐乐吃了一惊,抬头看时,见有三个红衣喇嘛,正向着她指指点点地说笑。她脸上一红,堂堂清凉寺的大方丈,却在荒山无人之处,扯个柳条玩,实在太丢脸,当即回头便走。转过一条山道,迎面又过来几个喇嘛。五台山上喇嘛庙甚多,齐乐早已习惯,也不以为意,只是有了适才之事,不愿和他们正面相对,转过了头,假意观赏风景,任由那几名喇嘛从身后走过。只听得一名喇嘛说道:“上头法旨,要咱们无论如何在今日午时之前,赶上五台山,真是急如星火,可是上得山来,什么玩意儿都没有。那不是开玩笑么?”另一名喇嘛道:“上头这样安排,总有道理的。你舍不得大同城里那小娘儿,是不是?”   齐乐听了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安,便忙赶回寺中。回到清凉寺,只见澄通候在山门口,一见到她,立即迎了上来,低声道:“师叔,我看情形有些不大对头。”齐乐见他脸色郑重,忙问:“怎么?”澄通招招手,和她沿着石级,走上寺侧的一个小峰。齐乐一瞥眼间,只见南边一团团的无数黄点,凝神看去,那些黄点原来都是身穿黄衣的喇嘛,没有一千,也有九百,三五成群,分布于树丛山石之间。澄通又向西一指,道:“那边还有。”齐乐转眼向西,果然也是成千喇嘛,一堆堆的或坐或立。日光自东向西照来,白光闪烁,众喇嘛身上都带着兵刃。齐乐眼望澄通,澄通缓缓点头,说道:“师侄猜想,也是如此。”   齐乐转向北方,东方望去,每一边都有数百名喇嘛,再细加观看,但见喇嘛中有些披了深黄袈裟,自是一队队的首领了。齐乐道:“这怕是有四五千人。”澄通道:“一百二十五名首领,一共是三千二百零八十名喇嘛。”齐乐赞道:“真有你的,数得这么清楚。”澄通道:“那怎么办?”齐乐道:“瞧对方之意,多半要等到晚间,四方合围进攻。”齐乐想起身上怀有皇帝亲笔御札,可以调遣文武官员,说:“眼下事情紧急,我们少林僧武功虽高,可是寡不敌众,三十七个和尚,怎敌得过他三千喇嘛?我须得立刻下山求救。”澄通道:“只怕远水救不着近火。”齐乐道:“那么咱们护送行痴大师,冲了出去。”澄通点头道:“看来只有这个法子。咱们三十七名少林僧,再加上师叔的僮儿,要抵挡三千多名喇嘛,那是万万不能,但要从空隙中冲,却也不是什么难事。”齐乐脑中灵光一闪,已有计较,当下不动声色,道:“反正他们这时也不打过来,我回禅房睡一觉。”澄通愕然,瞪目而视。齐乐不再理他,径自下峰,回寺入房。   过不多时,澄心、澄观、澄光、澄通四僧齐来求见。齐乐让四人入房,眼见各人脸有惊惶之色,她伸个懒腰,打个呵欠,懒洋洋问道:“各位有什么事?”澄心道:“山下喇嘛聚集,显将不利本寺,愿闻方丈师叔应付之策。”齐乐道:“我想了半天,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只好睡觉了。大伙儿在劫难逃,只好逆来顺受,刀来颈受,人家一刀砍来,用脖子去顶他一顶,且看那刀子是否锋利,砍不砍得进去。”澄心等三僧知她是信口胡扯,澄观却信以为真,说道:“众喇嘛这些刀子看来甚是锋利,我们的脖子是抵不住的。师叔,出家人与世无争,逆来顺受,倒是不错。但刀来颈受,未免过分。当年达摩祖师,也没教人只挨刀子不反抗,否则的话,大家也不用学武了。”齐乐点头笑道:“不知四位师侄,有什么妙计?”澄心道:“为今之计,只有大伙儿保了玉林、行痴、行癫三位,乘隙冲出。他们旨在掳劫行痴大师,寺中其余僧侣不会武功,谅这些喇嘛也不会加害。”齐乐道:“好,咱们去跟那三位老和尚说去。”   当下率领了四僧,来到后山小庙。小沙弥通报进去,玉林等听得住持到来,出门迎见。一见之下,玉林、行痴、行癫都是大为错愕。三僧只说新住持晦明禅师是少林寺晦聪方丈的师弟,是一个位年纪甚轻的高僧,不料竟然是她。玉林和行痴登时便即明白,那是出于皇帝的安排,用意是在保护父亲。释家规矩甚严,住持是一庙之主,玉林等以礼参见。齐乐恭敬还礼,一同进了禅房。   玉林说道:“方丈大师住持清凉,小僧等未来参谒,有劳方丈大驾亲降,甚是不安。”齐乐道:“好说。三位不喜旁人打扰,因此一直没来看你们。若不是今日发生了一件大事,我还是不会来的。”玉林道:“是。”却不问是何大事。齐乐见他心知肚明,便也不绕圈子,便将寺周有数千喇嘛重重围困等情说了。玉林闭目沉思半晌,睁开眼来,说道:“请问方丈大师,如何应付。”   齐乐知道若是让他们迁走,只怕又不会答应,这老和尚最喜欢带着顺治玩自杀。便道:“这些喇嘛僧在本寺周围或坐或立,只是观赏风景,别无他意。这里风景清雅,他们来游山玩水,也是有的。”行颠忍不住道:“倘若只观赏风景,不会将本寺团团围住,好几个时辰不去。他们定是想来捉了行痴师兄去。”齐乐道:“天下青庙黄庙,都是我佛座下的释氏弟子,他们如要请行痴大师去,也必是仰慕三位大师佛法深湛,请你们去喇嘛庙讲经说法。说不定众喇嘛仰慕我中土佛法,大家不做喇嘛,改做和尚,那也是极好的机缘。”行颠连连摇头,不以为然,说道:“未必,未必。”澄观道:“方丈师叔,那么他们为什么都带了兵器呢?”齐乐合十道:“他们带了禅杖戒刀,声势汹汹,或许真是想杀寺僧侣之头。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们自当刀来颈受,这叫做我不给人杀头,谁给人杀头?不生不死,不垢不净。有生故有灭,有头故有杀。佛有三德:大定、大智、大悲。众喇嘛持刀而来,我们不闻不见,不观不识,是为大定;他们举刀欲砍,我们当他刀即是空,空即是刀,是为大智;一刀刀将咱们的光头都砍将下来,大家鸣呼哀哉,是为大悲。”她在寺中日久听了不少佛经中的言语,便信口胡扯一番。澄观道:“方丈师叔,这大悲的悲字,恐怕是慈悲的悲,不是悲哀的悲。”齐乐微笑道:“师侄也说得是,想我佛割肉喂鹰,舍身饲虎,实在大慈大悲之至。那些喇嘛虽然凶顽,比之恶鹰猛虎,总究会好些,那么我们舍身以如恶喇嘛之愿,也是大慈大悲之心。”澄观合十道:“师叔妙慧,令人敬服。”齐乐道:“昔日玉林大师曾有言道:‘出家人与世无争,逆来顺受。清凉寺倘然真有祸殃,那也是在劫难逃。’我们一齐在恶喇嘛刀下圆寂,同赴西方极乐世界,一路甚是热闹,倒也有趣得紧。”众僧面面相觑,均想齐乐的话虽也言之成理,毕竟太过迂腐,恐怕是错解了佛法。澄心、澄通又觉这些言语与她平素为人全然不合,料想她说的是反话,多半是要激得玉林与行痴自行出言求救。只有澄观一人信之不疑,欢喜赞叹。   众僧默然半晌。行颠突然大声道:“师傅曾说,西藏喇嘛要捉了师兄去,乃是想虐害万民,要占咱们这花花世界。咱们自己的生死不打紧,千千万万的百姓都要受他们欺侮压迫,岂不是大大的罪业?师傅曾道,咱们决不能任由他们如此胡作非为。”齐乐点头道:“师兄这番话很是有理。只是眼下喇嘛势大,咱们只怕寡不敌众。”行颠道:“我们保护了师傅师兄,冲将出去,料想恶喇嘛也挡不住。”齐乐道:“就恐怕争斗一起,不免要杀伤众喇嘛的性命。阿弥陀佛,我佛有释家诸戒,首戒杀生。这便如何是好?”行颠道:“是他们要来杀人,我们迫不得已,但求自保。能够不杀人,当然最好,可也不能眼睁睁的束手待毙。”忽然门外脚步声响,少林僧澄觉快步进来,说道:“启禀方丈师叔,山下众喇嘛刚才一齐上山,又逼近了约莫一百丈,停了下来。”齐乐道:“为什么上了一段路,却又停下?恐怕是忽受我佛感化,生了悔悟之心,明白了回头是岸的道理。”行颠大声道:“不是的,不是的,他们只待天一黑,便一鼓作气,冲进来了。”他昔年是正黄旗大将,进关时身经百战,深知行军打仗之法,后来才做顺治的御前侍卫总管。   玉林一直默不作声,听着众人辩论,眼见行颠额头青筋迸现,说话越来越大声,微微一笑,说道:“行颠,你自己才实在胡涂。方丈大师早已智珠在握,成竹在胸,你又何必多所忧虑?”行颠一怔,道:“啊,原来方丈大师早有妙策。”齐乐愁眉苦脸,说道:“我妙策是没有。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大家既然都说冲出去的好,那么咱们就冲出去罢!只不过若非迫不得已,千万不可多伤人命。”行颠和澄心一齐称是。   行痴忽然说道:“我是不祥之身,上次已为我伤了不少性命。就算这次逃过了厄难,他们仍然死心不息。多造杀业,终无已时。”行颠道:“师兄,这些恶喇嘛想将你绑架了去,残害天下百姓。”行痴叹道:“我是世间祸胎,等得他们到来,我当众自焚其身,让他们从此死了这条心,也就是了。”行颠急道:“皇……皇……不,师兄,那是万万不可,我代你焚身便是。”行痴微微一笑,道:“你代我焚身,有何用处?他们只是要捉了我去,有所挟制而已。”众僧默然半晌。玉林道:“善哉,善哉!行痴已悟大道,这才是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真义。”齐乐心中骂道:“臭和尚,他说的是真义,我说的便是假义了?”玉林又道:“待会众喇嘛到来,老衲和行痴一同焚身,方丈大师和众位师兄不可阻拦。”众僧面面相觑,尽皆骇然,唯齐乐不当做一回事。   行痴缓缓道:“昔日攻城掠地,生灵涂炭,小僧早已百死莫赎。今日得为黎民舍身,亦不过以偿当年罪业之万一。倘若再因小僧而争斗不息,多伤人命,那更增我的罪业了。我意已决,还请各位护持,成此因缘。若能由此而感化众位喇嘛,去恶向善,更是一件好事。”说着站起身来,向齐乐及少林五僧合十躬身。澄心等见他神色,显是心意甚坚,难以进言,只得辞出,回到文殊殿中。   齐乐招集三十六名少林僧,说知此事。众僧都道,两位大师要自焚消业,那是万万不可,事到临头,只好以武力阻止。齐乐道:“大家都要保护三位大师周全,是不是?”众僧齐道:“是!”齐乐道:“那也不难。大家听我的话。你们三十六位,现下冲出寺去,齐攻东路,装作向山下突围,可是难以成功,又退回寺中,不过须得顺手牵羊,擒拿四五十名喇嘛上来。”澄心道:‘方丈之意,是否将这些喇嘛作为人质,使得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若是如此,那么所擒拿的位份越高越好。”齐乐道:“要擒拿大喇嘛恐怕不容易,不免多有杀伤,咱们只须捉来几十个小喇嘛也就够了。”众僧不明他用意,但方丈有命,便都奉令出寺。   过不多时,只听得山腰里喊声大作,齐乐站在鼓楼上观看,见三十六名少林僧冲入喇嘛群中,刀光闪动,打了起来。这三十六名僧人都是少林寺高手,寻常喇嘛自然不是敌手,冲出数十丈后,挡路的喇嘛愈聚愈多。澄心等拳打足踢,掌劈指戳,顷刻间打倒了数十人。澄心高声叫道:“敌人势大,冲不出去,暂且回寺,再作道理。”他内力深厚,这几句呼声远远传了出去,山谷鸣响。澄通也纵声叫道:“冲不出去,如何是好?”澄心叫道:“大家捉些喇嘛回去,教他们有所顾忌,不敢胡乱害人。”众僧或双手各抓一名喇嘛,或肩上扛了一名,转身入寺。澄心与澄光断后,又点倒数人。但听得喇嘛阵后有人以藏语传令。众喇嘛呐喊叫骂,却不追来。   齐乐笑嘻嘻的在寺门前迎接,一点人数,擒来了四十七名喇嘛。回到文殊殿中,齐乐道:“把这些家伙全身衣服剥光了,每人点上十八道穴,都去锁在后园柴房之中。”众僧均觉方丈这道法谕高深莫测,当下将四十七喇嘛都剥得赤条条地,身上加点穴道,锁入柴房。齐乐合十说道:“世间诸色相,皆空皆无,无我无人,无和尚无喇嘛。空即是色,□□。和尚即喇嘛,喇嘛即和尚。诸位师侄,大家脱下袈裟,穿上喇嘛的袍子罢!”众僧尽皆愕然,面面相觑。齐乐大声叫道:“双儿,你过来,帮我扮小喇嘛。”双儿一直候在殿外,当即进殿,捡了一件较小的喇嘛袍子,助她换上。齐乐对双儿道:“你也扮个小喇嘛。”   澄光问道:“师叔改穿喇嘛服色,不知是何用意?”澄观道:“咱们向喇嘛投降,改归黄教吗?”齐乐道:“大家扮作喇嘛,涌到后边小庙,将玉林、行痴、行颠三个和尚捉住,点了他们穴道,再将他们再上喇嘛衣衫……”澄通听到这里,鼓掌笑道:“妙计,妙计!咱们几十个假喇嘛黑夜中向山下冲去,众喇嘛难分真假,那就难以阻拦了。”众僧一齐称善,登时笑逐颜开。   澄心道:“如此冲将出去,不须多所杀伤,最是上策。”澄光踌躇道:“只不过冒犯了行痴大师他们三位,未免不敬。”齐乐道:“阿弥陀佛,救了三命,胜造三七二十一级浮屠。小小冒犯,胜于烈火焚身。”澄光道:“师叔说得是。”当下众僧一齐脱下僧袍,换上喇嘛衣衫。众僧平生谨读戒律,端严庄重,这时却跟着齐乐做此胡闹之事,眼见穿上喇嘛衣衫之后形相古怪,人人忍不住好笑。齐乐道:“各人把僧袍包了,带在身上,脱困后再行换过。冲下山后,倘若失散,齐到阜平县吉祥寺会齐。”命双儿收拾了银两物事,包作一包,负在背上。   堪堪等到天色将黑,齐乐道:“大家在脸上涂些香灰尘土,每人手中提一桶水,这就动手罢!”众僧听了法谕,皆大欢喜,信受奉行,当下捧土抹脸,提了水桶兵刃齐向山后奔去。来到小庙之外,众僧高声呐喊,向庙中冲去。   玉林、行痴、行颠三人已决意自焚,在院子中堆了柴草,身上浇满了香油,只待众喇嘛攻到,向他们说明舍身自焚用意,便即点火,哪知众喇嘛说来便来,事先竟没半分征兆,待听得“呜噜呜噜,花差花差”似藏语非藏语的怪声大作,数十名喇嘛已冲进庙来。   玉林朗声道:“众位稍待,老衲有几句话说……”蓦地里当头一桶冷水浇将下来,跟着数十桶冷水泼到三人身上。这一下迅雷不及掩耳,别说三人来不及点火自焚,就算已经点着了,也被立时浇熄。双儿纵身过去,先点了行颠穴道,行痴不会武功,玉林武功不弱,却不愿出手抗御,混乱中都被点了穴道。众僧七手八脚,脱下三人僧袍,将喇嘛袍服套在三人身上。齐乐向双儿一努嘴,双儿取过烛台,便将院中堆着的柴烧了起来。齐乐见行颠黄金杵放在殿角,想取了带走,未料金杵沉重,竟然提之不动,澄通伸手抓起。齐乐一挥,众僧将行痴等三僧拥在中间,向东冲下山去。   只奔出数十丈,小庙中黑烟与火光冲天而起,这大堆柴草上早已淋满了香油,极易着火。山腰间众喇嘛见到火起,大声惊叫,登时四下大乱。领头的喇嘛派人上来救火。火把光下见到齐乐等众僧,都道是自己人,混乱之中,又有谁来盘问阻挡?众僧来到山下,已将大队喇嘛抛在路后,回头向山上望去,但见火光烛天,那座小庙已烧穿了顶。澄通道:“这座小庙一烧,他们又找不到行痴大师,只道他已烧死在小庙之中,就此死了这条心,再也不来滋扰,倒是一件好事。”澄光点头道:“师弟言之有理。”   齐乐命澄观将行痴等三人身上穴道解了,说道:“多有得罪,还请莫怪。”行痴等刚才穴道被点,动弹不得,耳目却是无碍,见到经过情形,早明白是少林僧设法相救。行颠大声喝彩,说道:“妙计,妙计!大伙儿轻轻易易便逃了出来。方丈大师,你是救我的性命,多谢你还来不及,谁来怪你?”行痴决意焚身消业,行颠忠心耿耿,只好陪着殉生,但心中毕竟是不愿就此便死,此时得脱大难,自是欢喜之极。行痴微笑道:“不伤一人而化解此事,确是难能可贵。”忽听得迎面山道上脚步声响,大队人群快步奔来。澄通道:“师叔,有大批喇嘛杀过来了。”齐乐道:“咱们冲向前去,嘴巴叽哩咕噜一番,见到他们时脸上露出笑容,伸手向山上指去,总之不可与他们动手。”众僧一齐遵命,连行痴和玉林也都点头。众僧将行痴护在中间,沿大道奔去。   只见山坳冲出一股人来,手执灯笼火把,却不是喇嘛,都是朝山进香的香客,颈中挂了黄布袋,袋上写着“虔诚进香”等等大字。一众少林僧奔到近处,均是一呆,澄通等早已住口,澄观等头脑不大灵敏,却还在乱叫“杜撰藏语”。香客中走出一名汉子,大声喝道:“你们干什么的?”这人身材魁梧,声音洪亮。齐乐一见大喜,认得他是御前侍卫总管多隆,当即奔上,叫道:“多大哥,你瞧小弟是谁?”多隆一怔,从身旁一人手中接过灯笼,移到她面前一照。齐乐向他挤眉弄眼,哈哈大笑。多隆惊喜交集道:“是……是齐兄弟,你……你怎么在这里?又扮作个小喇嘛模样?”齐乐笑道:“说来话长,你又怎么到了这里?”说话之间,多隆身后又有一群香客赶到,带头的香客却是赵齐贤。齐乐一看,这些香客都是御前侍卫所扮,其中倒有一大半相识,众侍卫围了上来,嘻嘻哈哈的十分亲热。   齐乐低声问多隆道:“可是皇上到了?”多隆悄悄给她竖个大拇哥,低声道:“皇上和太后都来了,现下在灵境寺中。”齐乐长吁一口气,道:“那好极了!”心想:“那毛东珠也来干什么?顺治恨不得杀了她。”   不多时又到了一批骁骑营的军官士兵,也都扮作香客。齐乐问:“这次从北京到五台山来的,共有多少香客?”多隆低声道:“除了咱们御前侍卫之外,骁骑营、前锋营、护军营也都随驾来此。”齐乐道:“那岂不是有三四万官兵?”多隆道:“一共是三万四千多人。”齐乐笑道:“护驾诸营的总管是谁?”多隆道:“是康亲王。”齐乐笑道:“那也是老朋友了。”向赵齐贤招手,等他走近,说道:“赵大哥,请你去禀报康亲王,我要调动人马,办一件大事,事情紧急,来不及向他请示了。”赵齐贤应命而去。跟着骁骑营正黄旗都统察尔珠也到了。齐乐道:“多老哥,都统大人,有数千青海喇嘛,定是得知皇上进香的讯息,刻下团团围住清凉寺,造反作乱。你们两位立即去把这干反贼拿下,这可一件大大的功劳。”两人大喜,齐向齐乐道谢。说道:“齐大人送功劳给我们,真是何以克当。”齐乐道:“大家忠心为皇上办事,分什么彼此?这叫做有福同享,有难共当。”两人当即传下令去,把守四周山道,点齐猛将精兵,向山上杀去。   齐乐想到众僧人还在此,大声叫道:“圣上仁慈英明,有好生之德,你们只须擒拿反贼,不可多伤人命。”一众侍卫、亲兵齐声答应。她转身走到行痴跟前,说道:“三位大师,咱们身上衣服不伦不类,且到前面金阁寺去换过衣衫,找个清静的所在休息,免得这些闲人打扰了三位清修。”行痴点头称是。一行人又行了数里,来到金阁寺中。齐乐一进寺门,便取出一千两银票,交给住持,说道:“暂借宝刹休息,一切不可多问。问一句,扣十两银子。一句不问,这一千两银子都是香金。如果问了一百零一句,你倒找我十两,不折不扣,童叟无欺。”那住持乍得巨金,又惊又喜,当即诺诺连声,问道:“师兄要……”话到口边,突然一怔,忙改口道,“……要喝杯茶了。”匆匆入内端茶。他本来想问“师兄要不要喝茶?”总算尚有急智,临时改口,省下十两银子。   齐乐出寺暗传号令,命百余名御前侍卫在金阁寺四周守卫,又差两名侍卫去奏报皇上在金阁寺候驾。一名侍卫道:“启禀齐副总管:咱们做臣子的,该当前去叩见皇帝才是,不能等皇上过来见你。”齐乐双手一摊,笑道:“没法子。这一次只好坏一坏规矩了。”两位侍卫答应了,转过身来,都伸了伸舌头,心道:“好大的胆子,连性命也不要了。”当即奔去奏报。   众僧换过衣衫,坐下休息,只听得山上杀声大震,侍卫亲兵已在围捕喇嘛。扰攘良久,声音渐歇。又过了半个多时辰,突然间万籁俱寂,但闻数十人的脚步声自远而近,来到寺外而止。跟着靴声橐橐,一群人走进寺来。脚步声自外而内,十余名身穿便装的侍卫快步过来,手提着灯笼,站在两旁。齐乐一直持着匕首,守在行痴的禅房之外。一名侍卫低声喝道:“快收起刀子。”齐乐退了几步,以背靠门,喝道:“禅房里众位大师正在休息,谁都不可过来罗唣。”只见一位身穿蓝袍的少年走了过来,正是康熙。齐乐这才还剑入鞘,抢上叩头,低声道:“皇上大喜。老……老法师在里面。”康熙颤声道:“你给我……给我通报。”转身挥手道:“你们都出去!”   待众侍卫退出后,齐乐在禅房门上轻击两下,说道:“晦明求见。”过了好一会儿,内无应声。康熙忍不住抢上一步,在门上敲了两下。齐乐摇摇手,示意不可说话,康熙将已到口边的“父皇”一声叫唤强行忍住。又过良久,只听得行颠说道:“方丈大师,我师兄精神困倦,恕不相见。他身入空门,尘缘已了,请你转告外人,不要妨他清修。”齐乐道:“是,是,请你开门,只见一面便是。”行颠道:“我师兄之意,此处是金阁寺,大家是客,不奉方丈法旨,还盼莫怪。”   齐乐转头向康熙瞧去,见他神色凄惨,心想:“你说我在这里不是方丈,不能叫你开门,那么我去要本寺方丈来叫门,也容易得紧。”正想转身去叫方丈,康熙已自忍耐不住,突然放声大哭。齐乐本想安慰安慰他,可见他越哭越凄凉,眼见父亲就在近前,却就是不见他,不知怎地就想起自己这辈子想见却可能再也见不到的爸妈,忍不住跟着也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着自己与家人之事,又不管不顾地指责顺治。康熙听得她大哭,初时不禁一愕,跟着又哭了起来。只听得呀的一声,禅房门开了。行颠站在门口,说道:“请小施主进来。”康熙悲喜交集,直冲进房,抱住行痴双脚,放声大哭。行痴轻轻换摸他头,说道:“痴儿,痴儿。”眼泪也滚滚而下。   玉林和行颠低头走出禅房,反手带上了门,对站在门外的齐乐瞧也不瞧,径行出外。行颠觉得太过无礼,心中又对她感激,走了十几步后,回头叫了声:“方丈。”齐乐用袖子擦着眼睛,对他点点头,以示自己知道了。   行颠去后,齐乐只听得康熙哭着叫道:“父皇,这可想死孩儿了。”行痴轻声说了几句,隔着房门听不清楚。其后康熙止了哭声,两人说话都是极轻,齐乐一句也听不见。她虽然好奇,却也不敢将房门推开一线,侧耳去听,只得站在门外等候。过了好一会儿,隐约听到康熙提到“端敬皇后”四字,齐乐心道:“上次顺治叫我转告他不可难为了毛东珠,我按下了这句话没说,不知顺治现下是否回心转意?”再过了一会,听得行痴说道:“今日你我一会,已是非份,误我修为不小。此后可不能再来了。”康熙没有作声。行痴又道,“你派人侍奉我,虽是你的一番孝心,可是出家人历练魔劫,乃是应有之义,侍奉我太过周到,也是不宜……”两人又说了一会,只听行痴道:“你这就去罢,好好保重身子,爱惜百姓,便是向我尽孝了。”康熙似乎恋恋不舍,不肯便走。   终于听到脚步声响,走向门边,齐乐急忙退后几步,眼望庭中。呀的一声,房门打开,行痴携着康熙的手走出门外。父子两人对望片刻,康熙牢牢握住父亲的手。行痴道:“你很好,比我好得多。我很放心。你也放心!”轻轻挣脱了他手,退入房内,关上了门。又过了片刻,喀的一响,已上一闩。康熙扑在门上,呜咽不止。齐乐站在旁边,心里一酸,陪着他流泪。康熙哭了一会,料想父亲再不会开门,却也不肯就此便去,拉了齐乐的手,和她并肩在庭前阶石之上,取出手帕,拭了眼泪,抬头望着天上白云,出了一会神,说道:“小桂子,父皇说你很好,不过不要你服侍了。父皇说臣子们护持得太周到,倒令他老人家不像是出家人了。”说到“出家人”三字,眼泪又流了下来。   齐乐听说顺治不再要她服侍,开心之极,脸上却不敢露出丝毫喜色。说道:“想害老皇爷的人很多,皇上总得想个法子,暗中妥为保护才是。”康熙道:“那是一定要的。那些恶喇嘛,哼,他**的,到底有什么阴谋诡计?”他本来只会说一句“**的”,数月不见,却多了一句“他*的”。齐乐道:“师傅,你又多了一句骂人的话。”康熙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道:“是我妹子从侍卫们那里学来的。她和太后都跟着上了山……”脸色一沉,道:“父皇不想见她们。”齐乐点了点头。   康熙道:“那些喇嘛自然是想劫持父皇,企图挟制于我,叫我事事听他们的话。哼,哪有这么容易?小桂子,你很好,这一次救了父皇,功劳不小。”齐乐道:“皇上神机妙算,派我到这里做和尚,本来就是为了做这件事。”康熙道:“那也不然。父皇说你能体会他的意思,不伤一人而得脱危难。”齐乐道:“那是我见老皇爷要点火自焚,说什么舍身消业,可真把我吓得魂灵出窍。”康熙惊道:“什么点火自焚?舍身消业?”齐乐说了经过,只把康熙听得出了一身冷汗。齐乐道:“我情急之下,将老皇爷淋了一身冷水,那可大大的不敬了。”康熙道:“你是护主心切,很好,很好。”   他沉默半晌,回头向禅房门看了一眼,说道:“父皇吩咐我爱惜百姓,永不加赋。这句话你先前也传过给我了,这一次又亲口叮嘱,我自然是永不敢忘。”齐乐道:“老皇爷要皇上永不加赋,天下就没有流寇了。皇上鸟生鱼汤,铁桶似的江山,万岁万岁万万岁。”康熙道:“尧舜禹汤,谈何容易?不过我们满洲人来做中国皇帝,总得要强过明朝那些无道昏君,才对得起天下百姓。”齐乐心想:“可惜你后代直把整个中国都快丢了,是真一点对不起天下百姓。”康熙又道:“父皇跟我说,这几年来他静修参禅,想到我们满洲人昔年的所作所为,常常惭愧得汗流浃背。明朝祟祯是给流寇李自成逼死的,吴三桂来向我们大清借兵,打败了李自成,给明朝皇帝报了大仇。可是汉人百姓非但不感激大清,反而拿咱们看作仇人,你说是什么缘故?”齐乐道:“这……。”她还在想要不要据实跟他分析分析才好,又听康熙道:“汉人说我们胡虏,是外族人,占了他们花花的江山。清兵入关之后,到处杀人放火,害死了无数百姓,那也令他们恨咱们满洲人入骨。”齐乐本是汉人,康熙赐她作了正黄旗满洲人,跟她说起来,便“咱们、咱们”的,当她便是满洲人一般。其实说到国家大事,齐乐便是不满也做不了什么,她才不想听。只是康熙甫与父亲相会,心中激动,想到父皇的谆谆叮嘱,便跟这个亲信讲论起来。齐乐叹了口气,道:“我也听人说过从前清兵杀人的惨事。”康熙也叹了口气,道:“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杀人不计其数,那是我们大清所做下的大大恶事。我要下旨免了扬州和嘉定三年钱粮。小桂子,你说好不好?”齐乐忙道:“这自然好,这样一来,大家有饭吃,谁也不会造反了。”康熙道:“虽然大家有饭吃,有钱使,却也未必没人造反。你出京之时,叫侍卫们送了一个人来,说是王屋山的逆贼,我已亲自问过他几次。”齐乐心中一惊,当时只顾着安抚众将领,忘了那元义方全程目睹当时之事,也不知他跟康熙说了什么,忙站起身来,说道:“那是我大胆多管闲事,以后再也不敢了。”康熙道:“你坐下,这件事办得很好,那也不是闲事,今后还得大大的多管。”齐乐道:“是,是。”康熙见她忽上忽下有些滑稽,忍不住哈哈一笑,郁抑稍减,低声道:“吴三桂这厮善能用兵,手下猛将精兵,着实不少,倘若真的造反,和福建耿精忠、广东尚可喜三藩连兵,倒也棘手得很。咱们只能慢慢来,须得谋定而后动,一动手就得叫他**的吴三桂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康熙勤奋好学,每日躬亲政务之余,由翰林学士侍讲、侍读经书诗文,只是诗云子曰读得多了,突然说几句“他**的”,“屁滚尿流”,倒也颇有调剂之乐。他今日见到父亲,本是又喜又悲,但亲近不到半个时辰,便被摒诸门外,不知今后是否再能相见,深感凄伤,幸得齐乐出言相趣,稍解愁怀,又谈到了除逆定乱的大事,更激发了胸中雄心。他站起身来,在庭中取了四块石头,排列在地,说道:“汉军四王,东边的、南边的、西边的,要分了开来,不能他们联在一起。定南王孔有德这家伙幸好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倒容易对付。”说着轻轻一脚,踢开石头,说道:“耿精忠有勇无谋,不足为虑,只须不让他和台湾郑氏联盟便是。”一脚又踢开一块石头,说道:“尚可喜父子不和,两个儿子势同水火,自相倾轧,料他无能为力。”将第三块石头也踢开了,只留下最大的一块石头,对住了怔怔出神。齐乐道:“吴三桂这奸贼,自己老不死,却累得你大伤脑筋。”   康熙坐回阶石,只听得庙外脚步声甚响,虽然无人喧哗,显是已有不少人聚集在外,齐乐道:“看来他们已把那些恶喇嘛都捉了来。皇上真是洪福齐天,凑巧之极,刚好这时候赶到,把这些恶喇嘛一网打尽。”康熙道:“那倒不是凑巧,我得到你的密报,派人查察,得讯之后,急速赶来,却已慢了一步,让这些恶喇嘛惊动了圣驾。若不是你机灵,我可终身遗恨无穷,罪不可逭了。”齐乐奇道:“我没给你什么密报啊。”康熙道:“我派侍卫到少林寺传旨,他们说见到一个蒙古王子,几个喇嘛,又有几名武官。是不是?”齐乐道:“是啊。”康熙道:“你吩咐他们暗中查察,这几人办事倒也得力,一查之下,便查到那蒙古王子叫作葛尔丹。那武官叫马宝,是吴三桂那厮手的总兵。他们和喇嘛勾结谋叛,意欲不利于父皇。”齐乐一拍大腿,说道:“原来如此!我见他们鬼鬼祟祟,不是好人,倒不知竟是吴三桂的部下。”康熙道:“这三伙人后来分了手。侍卫张康年跟踪喇嘛,听到他们大集人手,要到五台山来捉拿一位重要人物。他不知事情重大,又跟了好几天,这才回京奏我。我一听之下,岂不有急?当即火速启程,只是皇帝出京,啰里啰嗦的仪式一大套,我虽下旨一切从简,还是迟到了一天。”   齐乐道:“吴三桂总兵和这些喇嘛结伴同行。也不知他与这件事有无关系。”康熙道:“他自然不是好人。”心下沉吟,缓缓的道,“我年纪还小,行军打仗,还不是他的对手,最好咱们再等几年,等我再长大些,等他又老了些。那时再动手,就可操之必胜。小桂子,你不必性急,多过一天,对咱们就多一分好处,对他便多一分坏处。”齐乐道:“倘若他老得死了,岂不便宜了他?”康熙微笑道:“那是他的运气。”顿了顿,说道,“父皇刚才叮嘱我,能够不用兵打仗,那是最好,一打上仗,不论胜败,兵卒死伤,那是不用说了,天下百姓便不知要受多少苦楚。因此吴三桂如果乘早死了,等不到我去动手,虽然不大好玩……”他微微一顿,齐乐接口道:“对于百姓兵卒,却是一件大好事!”康熙点头一笑,望着禅房,轻轻的道:“我六岁那年,父皇就曾带我去辽东打围,现今……”慢慢的走到门边,手抚木门,泫然欲涕。过了一阵,跪倒在地,拜了几拜,低声道:“父皇保重,孩儿去了。”齐乐跟着跪拜。   康熙走到大雄宝殿,康亲王杰书带着骁骑营都统察尔珠、御前侍卫总管多隆,以及索额图等随驾大臣、前锋营都统,护军营都统都候在殿中,见皇帝出来,跪下参见。群臣站起,偷眼见小皇帝眼圈甚红,均感诧异。皇帝年纪虽小,但见识卓越,处事明断,朝中大臣都对他敬畏日增,不敢稍存轻他年幼之心。小皇帝居然会哭,倒是一件奇事。又见齐乐脸上也有泪痕,均想:“定是齐乐这小家伙逗得皇上哭了,两个少年,不知搞些什么玩意儿。”顺治在五台山出家,康熙瞒得极紧,纵是至亲的妹子建宁公主也不让知道,群臣自然更加不知。   康亲王上前奏道:“启奏皇上:查得有数千名喇嘛,不知何故在清凉寺外争闹,现下俱已擒获在此,候旨发落。”康熙点点头,道:“把为首的带上来。”察尔珠押上三名老喇嘛,都带上了足镣手铐。三名喇嘛不知康熙是当今皇帝,神态倔强,叽哩咕噜的说个不休。康熙突然叽哩咕噜的也说了起来,群臣都吃了一惊,谁都不知皇上居然会说藏语。其实这些喇嘛是青海喇嘛,传自蒙古,并非来自西藏,康熙和他们说的是蒙古话。说了一会,三名喇嘛俯首不语,似乎已经屈服。康熙道:“带他们到旁边房里去,朕要密审。”多隆道:“是。”将三人拉入殿旁一间经房。   康熙向齐乐招招手,两人走入经房。齐乐反手带上了房门,拔出匕首,在三名喇嘛眼睛、喉头、鼻孔、耳朵各处不住比划。康熙用蒙古语大声问了几句,一名最老的喇嘛神态恭顺,一一回答。两人一问一答,说了良久。齐乐一听康熙声音大了起来,稍有怒色,便出匕首威吓,若康熙神色温和,她就笑嘻嘻的站在一旁,向喇嘛点头鼓励。康熙盘问了大半个时辰,才命侍卫将三名喇嘛带出,叫齐乐关上了门,沉吟道:“这可奇怪了。”齐乐不敢打断他思路,站在一旁不语。康熙又想了一会,问道:“小桂子,父皇在这里出家,这事有几个人知道?”齐乐道:“除了皇上和我之外,知道这事的有老皇爷的师傅玉林大师,他师弟行颠大师。本来有个太监海大富,他已经死了。清凉寺原来的住持澄光大师似乎并不知道详情,只知老皇爷是一位有来头的人物。除此之外,只有老……老……那个太后了。”   康熙点头道:“不错,知道此事的,世上连父皇在内,再加我和你,也不过六人。可是我刚才盘问那蒙古喇嘛,他说是奉了塔尔寺活佛之命,到清凉寺来接一位和尚去青海。我细细盘问,清凉寺中那位和尚是何等人物,活佛接他去干什么,反反复复地问来问去,他确是不知。他最后说,好像这位大和尚懂得密宗的许多陀罗尼咒语,活佛要他去传授密咒,好光大佛法。这自然是胡说八道,不过瞧他样子,也不是说谎,多半人家这么骗他,他就信以为真。西藏现下已归我大清管束,□□和□□两位活佛对我都很忠顺,西藏僧俗都虔信佛法,就是五台山上的喇嘛,也一向良善奉佛,青庙黄庙历来相处和睦。不过喇嘛教派别众多,虽大多是好的,但有几个教派妖邪不正。这次活佛派人想来劫持老皇爷,定是受了邪派喇嘛的蛊惑,或许活佛自己根本不知,是他手下大喇嘛下的命令。”   齐乐道:“是,青海活佛又不想占我大清江山,他是否知道老皇爷的身份,现下难以明白。但那个挑拨活佛,前来冒犯老皇爷的人,恐怕……恐怕多半知道内情。”康熙点了点头道:“你不会说,我是信得过的。玉林和行颠两位自然也不会说。少林寺晦聪方丈和澄光大师就算猜到了一些,他们是有德高僧,决不会向人吐露,算来算去,只有那……那老……老*人了。”齐乐道:“对,一定是这老……老……”康熙沉吟道:“她在慈宁宫中,暗藏假扮宫女的男人,那是我亲眼所见。她当然担心事情败露。她杀害端敬皇后,父皇恨之入骨,父皇虽然出了家,还是派遣海大富回宫去查察此事。你知道其中详情,又在我身边。哼,这老*人哪里睡得着觉?她非下手害了父皇不可。只有谋害了父皇,谋害了我,再杀了你,她才得平安。”   齐乐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毛东珠和神龙教早有勾结,她既知顺治未死,一定去禀服了洪安通。看来这些喇嘛来到五台山,还和神龙教有关。只是现下毛东珠身份康熙还不知情,我便不好将这推论告诉他,不然说不定毛东珠没死我倒先死了。”康熙见她脸色有异,问道:“怎么?”齐乐忙道:“我只是按照皇上你的推想在瞎想,一想到她要害你,我便在想有没有什么好的对策。”康熙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咬牙切齿的道:“这*人害死我亲生母后,又害得父皇出了家,令我成为无父无母之人。我……我不将这*人千刀万剐,难消心头之恨。可是……可是父皇偏偏要我不可跟她为难,这却如何是好?”齐乐心想:“顺治不许你杀她,可没不许我杀。就算他不许我杀,我现在是方丈,只能我向他下令,不必听他号令。何况就算我也不动手,最后她也还是要被人杀掉的。”便说道:“皇上不必烦心。这太后作恶多端,终究不会有好下场。皇上你睁开龙目,张开龙耳,等着就行了。”康熙何等聪明,已明其意,向她凝视半晌,点一点头,道:“不错,这*人作恶多端,终究不会有好下场。”他在经房中踱来踱去,说道:“眼前之计,须得不让众喇嘛再来冒犯父皇。最好咱们派一个可靠的人去做西藏活佛。连青海的喇嘛都归他管,那时自是更无后患。只不过西藏活佛是投胎转世的,皇帝派去的只怕不行,怎生想个法子……”   齐乐听到这里,只吓得魂飞魄散,心道:“我今日假扮小喇嘛,别弄假成了真。康熙金口一出,那就难挽回。”忙道:“皇上,这西藏活佛,我,我是万万不做的。”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你倒机灵,其实做西藏活佛有甚不好?他管的地方比吴三桂的云南还大,做活佛就是西藏王。”齐乐连连摇手,道:“我宁可在你身边做侍卫,西藏王也好,东藏王也好,就算是地藏王,我也不做。”康熙笑道:“地藏王菩萨的名字也乱说得的?”推开房门,走了出来,向察尔珠和多隆道:“你二人办事得力,朕有赏赐。”察尔珠和多隆大喜,磕头谢恩。康熙道:“朕祟信佛法,果然这几年来上体天心,菩萨保佑,国家平安,万民康乐。齐乐在这里作朕替身,代我出家修行,也大大有功。”齐乐也磕头谢恩。康熙道:“现今齐乐作朕替身为期已满,随我回京,轮到察尔珠出家两年,不过不是做和尚,而是做五台山大喇嘛。你挑选一千名骁骑营的得力军官军士,一起跟你做喇嘛。分驻山上十间大喇嘛寺。众军士出家期间,饷银加倍发给,另有恩赐。”察尔珠一怔,虽不大愿意,也只得谢恩。   康熙道:“为善若欲人知,便非真善。此事吩咐众人守口如瓶,不得泄漏,否则军法从事,不假宽贷。多隆将五台山的众喇嘛都锁拿了回京,圈禁起来。派人去告知青海活佛,说道皇上请这些喇嘛去北京弘扬佛法,明宣教义。过得几十年,待得佛法昌盛,便送他们回青海。”他说一句,察尔珠和多隆便应一句。齐乐暗想:“这些喇嘛再过得几十年,还有命回家么?”康熙又道:“齐乐,正式升你为骁骑营正黄旗都统,仍兼御前侍卫副总管。察尔珠,你大喇嘛做得好,回京之后,派你到外省去做提督。”两人又都谢恩。齐乐无心为官,想正都统、副都统反正都是这么一回事。察尔珠却十分喜欢,京中大官极多,骁骑营都统不过皇帝亲信,单是骁骑营一营,八旗各有一个都统,便有八个都统,见到亲王贝勒,贝子公侯,都得屈膝请安,除了饷银之外,又没什么油水,一放到外省去做提督,那可威风八面,财源广进了。   其时天已黎明,康熙吩咐去清凉寺拜佛。来到寺外,只见刀枪抛了一地,草间石上溅满了血渍,可见昨晚擒拿众喇嘛时一场激战,着实打得厉害。康熙入寺参拜如来和文殊菩萨,便到后山顺治参禅的小庙去察看,但见焦木残砖,小庙早已焚毁一空,康熙暗暗心惊:“倘若父皇昨晚没逃出,不免便烧在庙中,我……我……”一时不敢往下再想,吩咐索额图布施白银二千两,重修小庙。他知父亲不愿张大其事,因此银子也不便多给。回到大雄宝殿,众少林僧都过来相见。他们见这位小施主随从众多,气派极大,自必大有来头,说不定还是亲王贝勒之流。群僧虽不趋炎附势,但他布施巨金,重修小庙,都合十称谢。澄通等也都看出,那些假扮香客的随从之中,有不少人身具武功。   康熙来到父亲出家之地,不愿便去。说道:“我想在宝刹借住三五天,不知使得么?”齐乐道:“大施主光降,求之不得……”突然间砰的一声巨响,泥沙纷纷而下,大雄宝殿顶上已穿了一洞,白影晃动,一团白色的物事直堕而下,却是个身穿白衣的僧人,手持长剑,疾向康熙扑去,叫道:“今日为大明天子复仇!”齐乐心中大惊,哪里记得九难出场方式如此别致!   康熙急忙后退,多隆、察尔珠、康亲王等因在皇帝之旁,都未携带兵刃,大惊之下,都向那人扑去。那人左手衣袖疾挥,一股强劲之极的厉风鼓荡而出,多隆等七八人站立不稳,同时向后摔出。澄心、澄光等齐叫:“不可伤人。”出手阻拦。那僧人又是袍袖一拂,少林寺澄字辈的僧人各施绝技化开,可是众僧虎爪手、龙爪手、拈花擒拿手、擒龙功等等,却也没能抓住此人。众僧惊诧之下,都是心念一闪:“天下竟有如此人物!”那白衣僧更不停留,又挺剑向康熙刺来。康熙背靠佛座供桌,已无可再退。   齐乐急跃而上,挡在康熙身前,噗的一声,剑尖刺正她胸口,长剑一弯,竟没刺入。齐乐胸口剧痛,她早拔出匕首在手,回手挥去,将敌剑斩为两截。那白衣僧一呆。澄观叫道:“不可伤我师叔!”左掌向他右肩拍落。白衣僧抛去断剑,反掌挡架。澄观只觉胸口热血翻涌,眼前金星乱冒。   白衣僧赞道:“好功夫!”眼见四周高手甚众,适才这一剑刺不进那小和尚身子,更是大为骇异,当下不敢恋战,右手一长,已抓住齐乐领口,突然间身子拔起,从殿顶的破洞窜了出去。这一下去得极快,殿上空有三十名少林高手,竟没一人来得及阻挡。澄心、澄光等急从破洞中跟着窜上,但见后山白影晃动,竟已在十余丈处,这人轻劲之佳,实是匪夷所思。群僧眼见追赶不上,但本寺方丈被擒,追不上也得追,三十六僧大呼追去,只晃眼之间,那团白色人影已翻过了山坳。 作者有话要说:     ☆、乌飞白头窜帝子  马挟红粉啼宫娥   齐乐被提着疾行,犹似腾云驾雾一般,一棵棵大树在身旁掠过,只觉越奔越高,一阵恶心。那白衣僧突然松手,将齐乐掷下。 齐乐大叫一声,跟着背心着地,却原来只是摔在地下。白衣僧冷冷的瞧着她,说道:“听说少林派有一门护体神功,刀枪不入,想不到你这俗家弟子倒会。”齐乐听她语音清亮,带着三分娇柔,好奇她相貌,只见雪白一张瓜子脸,双眉弯弯,凤目含愁,竟是极美貌的。她约莫三十来岁年纪,只是剃光了头,顶有香疤,原来九难便是这般。   齐乐欲坐起说话,只觉胸口剧痛,却是适才给她刺了一剑,虽仗宝衣护身,未曾刺伤皮肉,但她内力太强,戳得她疼痛之极,“啊”的一声,又即翻倒。那女尼冷冷地道:“我道少林神功有什么了不起,原来也不过如此。”齐乐说:“不瞒师太说,清凉寺大雄宝殿中那三十六名少林僧,有的是达摩院首座,有的是般若堂首座……哎唷……哎唷……少林派大名鼎鼎的十八罗汉都在其内,个个都是少林派一等一的高手。他们三十六人敌不过你师太一个人……哎唷……”顿了一顿,又道,“早知如此,我也不入少林寺了,哎唷……拜了师太为师,那可高上百倍。”白衣尼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在少林寺学艺几年了?”齐乐道:“我叫小桂子。在少林还没待多久……”白衣女尼沉吟道:“小太监小桂子?好像听过你的名字。鞑子朝廷有个大奸臣鳌拜,是给一个小太监杀死的,那是谁杀的?”齐乐道:“是……是……我杀的。”白衣尼将信将疑,道:“当真是你杀的?那鳌拜武功很高,号称满洲第一勇士,你怎么杀他得了?”齐乐慢慢坐起,说了擒拿鳌拜的经过,如何小皇帝下令动手,如何自己冷不防向鳌拜刺了一刀,如何将香灰撒入他的眼中,后来又如何在囚室中刺他背脊,这件事她已不知说过几遍。   白衣尼静静听完,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倘若当真如此,庄家那些寡妇们可真要多谢你了。”齐乐喜道:“你老人家说的是庄家三少奶奶她们?她早谢过我了,还送了一个丫头给我,叫作双儿,这时候她一定急死啦,她……”白衣尼问道:“你又怎地识得庄家的人了?”齐乐据实而言,最后道:“你老人家倘若不信,可以去叫双儿来问。”白衣尼道:“你知道三少奶和双儿,那就是了。”她突然脸一沉,森然道:“你既是汉人,为什么认贼作父,舍命去保护皇帝?满洲鞑子来抢咱们大明天下,还不算最坏的坏人,最坏的是为虎作伥的汉人,只求自己荣华富贵,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说着眼光射到齐乐脸上,缓缓的道,“你讨好鞑子皇帝,有什么好处?”齐乐大声道:“我不是讨好他。他是我的朋友,他……他说过永不加赋,爱惜百姓。咱们江湖上汉子,义气为重,要爱惜百姓。”白衣尼脸上闪过一阵迟疑之色,问道:“他说过要永不加赋,爱惜百姓?”齐乐忙道:“不错,不错。他说鞑子皇帝进关之后大杀百姓,大大的不该,什么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简直是禽兽畜生做的事。他心里不安,所以……所以要上五台山来烧香拜佛,还下旨免了扬州、嘉定三年钱粮。”白衣尼点了点头。齐乐道:“鳌拜这大奸臣害死了许多忠良,小皇帝不许他害,他偏偏不听。小皇帝大怒。就叫我杀了他。好师太,你倘若杀了小皇帝,朝廷里大事就由太后做主了。那老虔婆坏得不得了,她一拿权,又要搞什么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你要杀鞑子,还是去杀了太后那老虔婆的好。”白衣尼瞪了他一眼,道:“在我面前,不可口出粗俗无礼的言语。”齐乐道:“是,是。”   白衣尼抬头望着天上白云,不去理她,过了一会,从身边取出十几两银子,伸手给她,说道:“给你作盘缠,你回去罢。”齐乐不接银子,问道:“师太,不知你现下欲往何处?”白衣尼皱眉道:“我本要去北京,干什么?”齐乐道:“我极是仰慕师太,何况也是住在北京,正巧同路,你老人家若是不嫌弃,不妨让我跟您一程?”白衣尼犹豫再三,不知想到什么,点头同意,更不说话同下峰来。遇到险峻难行之处,白衣尼提住她衣领,轻轻巧巧的一跃而过。齐乐大赞不已,又说少林派武功天下闻名,可及不上她一点边儿。白衣尼道:“少林派武功自有独到之处,小孩儿家井底之蛙,不可信口雌黄。单以你这刀枪不入的护体神功而言,我就不会。”齐乐笑笑,道:“我这护体神功是假的。”解开外衣,露出背心,道:“这件背心是刀枪不入。”白衣尼伸手一扯,指上用劲,以她这一扯之力,连钢丝也扯断了,可是那背心竟丝毫不动。她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我本来奇怪,就算少林派内功当真了得,以你小不年纪,也决计练不到这火候。”解开了心中一个疑团,甚是高兴,笑道:“你这孩子,说话倒也老实。”我老实?齐乐暗暗好笑,也不说破。她又向白衣尼望了一眼,却见她泪水盈眶,泫然欲泣,心下奇怪。她确实不知,白衣尼心中正想:“这件背心,我早该想到了。他……他……可不是也有这么一件吗?”   白衣尼和她自北边下山,折而向东。到得一座市镇,齐乐便去购买衣衫,打扮成个少年公子模样。她假扮喇嘛,护着顺治离清凉寺时,几十万两银票自然决不离身。她又知道九难身份,一路之上吩咐店家供应精美素斋。九难对菜肴美恶分辨甚精,与那些少林僧全然不同。她虽不有意挑剔,但如菜肴精致,便多吃几筷。齐乐掌管御厨房时,太后、皇帝逢佛祖诞、观音诞或是祈年大斋都要吃素,她点起素菜来自也十分在行。有时客店中的厨子不知如何烹饪,倒要她去厨房指点一番,煮出来倒也与御膳有七八分差相仿佛。九难沉默寡言,往往整日不说一句话。齐乐对她既生敬意,便也不敢胡说八道。不一日到了北京,齐乐去找了一家大客店,一进门便赏了十两银子。客店掌柜虽觉尼姑住店有些突兀,但这位贵公子出手豪阔,自是殷勤接待。九难似乎一切视作当然,从来不问。   用过午膳后,她道:“我要去煤山瞧瞧。”齐乐道:“那是祟祯皇上归天的地方,咱们得去磕几个头。”那煤山便在皇宫之侧,片刻即到。来到山上,九难指着一株大树,说道:“祟祯皇上便是在这株树上吊死的。”说罢伸手抚树,手臂不住颤动,泪水扑簌簌的滚了下来,忽然放声大哭,伏倒在地。   齐乐只听她哭得哀切异常,一口气几乎转不过来,又想到自从与陶红英结了姊妹,却也再无联系,便忍不住道:“师太……恕我冒昧……你,你老人家,就是当年长公主吧?”九难惊然立住,谨慎道:“你到底是何人?可是那小皇帝派你潜伏我身边?”齐乐一紧张,连连摇手,道:“不是不是,师太莫要误会……我,我不瞒你,我宫中一名要好非常的姊姊,她当年便是侍奉宫中,曾给我提起过您,其实,其实我也只是刚才见你这般激动,又想起她与我所说那些,便大胆猜测。”九难一听便是一愣,有些激动道:“宫娥?……是,她是叫什么?”齐乐小心翼翼答道:“我那姊姊,姓陶……”九难接道:“叫做红英?!”齐乐作惊讶道:“是,是。”九难闻言,忽又哀哭良久,站起身来,抱住树干,突然全身颤抖,昏了过去,身子慢慢软垂下来。齐乐吃了一惊,急忙扶住,叫道:“师太,师太,快醒来。”过了一会,九难悠悠醒转,定了定神,说道:“咱们去皇宫瞧瞧。”齐乐道:“好,咱们先回店。我去弄套太监的衣衫来,师太换上了,我带你入宫。”九难怒道:“我怎能穿鞑子太监的衣衫?”齐乐道:“是,是。那么……那么……有了,师太扮作个喇嘛,皇宫里经常有喇嘛进出的。”九难道:“我也不扮喇嘛。就这样冲进宫去,谁能阻挡?”齐乐道:“是,谅那些侍卫也挡不住师太。只不过……这不免大开杀戒。师太只顾杀人,就不能静静的瞧东西了。”九难点点头:“那也说得是,今天晚上趁黑闯宫便了。”   到得二更天时,九难和齐乐出了客店,来到宫墙之外。齐乐道:“咱们绕到东北角上,那边宫墙较矮,里面是苏拉杂役所住的所在,没什么侍卫巡查。”九难依着她指点,来到北十三排之侧,抓住齐乐后腰,轻轻跃进宫去。齐乐低声道:“这边过去是乐寿堂和养性殿,师太你想瞧什么地方?”九难沉吟道:“什么地方都瞧瞧。”向西从乐寿堂和养性殿之间穿过,绕过一道长廊,经玄穹宝殿、景阳宫、钟粹宫而到了御花园中。她虽在黑暗之中,仍行走十分迅速,转弯抹角,竟无丝毫迟疑,遇到侍卫和更夫巡查,便在屋角或树林后一躲。齐乐跟着她过御花园,继续向西,出坤宁门,来到坤宁宫外。九难微一踌躇,问道:“皇后是不是住在这里?”齐乐道:“皇上还没大婚,没有皇后。从前太后住在这里,现今搬到慈宁宫去了。眼下坤宁宫没人住。”九难道:“咱们去瞧瞧。”来到坤宁宫外,伸手按上窗格,微一使劲,窗闩嗤嗤轻响,已然断了,拉开窗子,跃了进去。齐乐跟着爬进。   坤宁宫是皇后的寝室,齐乐从没来过,这寝宫久无人住,触鼻一阵灰尘霉气。月光从窗纸中映进一些微光,依稀见到九难坐在床沿上,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听得扑簌簌有声,却是她眼泪流上了衣襟。齐乐见她抬头瞧着屋梁,低道道:“周皇后,就是……就是在这里自尽死的。”齐乐应道:“是。”九难忽道:“你先前不是说红英在宫中吗?”齐乐道:“是,只是今晚是叫不到了。”她连问:“为什么?为什么?”齐乐道:“她曾行刺鞑子太后,可惜刺她不死,只好在宫里躲躲藏藏。她要见我的暗号之后,明晚才能相见。”九难道:“很好,红英这丫头有气节。你做什么暗号?”齐乐道:“我跟她约好的。我在火场上堆一个石堆,插一根木条,她便知道了。”九难道:“咱们就做暗号去。”跃出窗外,拉了齐乐的手,出隆福门,过永寿宫、体元殿向北来到火场。齐乐拾起一根炭条,在一块木片上画了只雀儿,用乱石堆成一堆,将木条插入石堆。九难忽道:“有人来啦!”   火场是宫中焚烧废物的所在,深夜忽然有人到来,事非寻常。齐乐一拉九难的手,躲到一只大瓦缸之后,只听得脚步声细碎,一人奔将过去,站定身四下一看,见到了齐乐所插的木条,微微一怔,便走过去拔起。这人一转身,月光照到脸上,齐乐见到正是陶红英,心中大喜,叫道:“阿姊,我在这里。”从瓦缸后面走了出来。陶红英抢上前来,一把搂住了她,喜道:“好妹子,你终于来了。每天晚上,我都到这里来瞧瞧,只盼早日见到你的记号。”齐乐笑道:“阿姊,有一人想见你。”陶红英微感诧异,放开了她身子,问道:“是谁?”九难站直身子,低声道:“红英,你……你还认得我么?”陶红英没想到瓦缸后面另有别人,吃了一惊,退后三步,右手在腰间一摸,拔短剑在手,道:“是……是谁?”九难叹了口气,道:“原来你不认得我了。”陶红英道:“我……我见不到你脸,你……你是……”九难身子微侧,让月光照在她半边脸上,低声道:“你相貌也变了很多啦。”陶红英颤声道:“你是……你是……”突然间掷下短剑,叫道:“公主,是你?我……我……”扑过去抱住九难的腿,伏在地下,呜咽道:“公主,今日能再见到你,我……我便即刻死了,也……也欢喜得紧。”   只听九难道:“这些日子来,你一直都在宫里?”陶红英呜咽道:“是。”白衣尼道:“这孩子说,你曾行刺鞑子皇太后,那很好。可……可也难为你了。”说到这里,泪水涔涔而下。陶红英道:“公主是万金之体,不可在这里耽搁。奴婢即刻送公主出宫。”九难叹了口气,道:“我早已不是公主了。”陶红英道:“不,不,在奴婢心里,你永远是公主,是我的长公主。”九难凄然一笑。月光之下,她脸颊上泪珠莹然,这一笑更显凄清。她缓缓的道:“宁寿宫这会儿有人住么?我想去瞧瞧。”陶红英道:“宁寿宫……现今是……鞑子的建宁公主住着。不过这几天鞑子皇帝、太后和公主都不在宫里,不知上哪里去了。宁寿宫只余下几个宫女太监。待奴婢去把他们杀了,请公主过去。”宁寿宫是公主的寝宫,正是这位大明长平公主的旧居。   九难道:“那也不用杀人,我们过去瞧瞧便是。”陶红英道:“是。”她不知长平公主已身负超凡入圣的武功,只道是齐乐带着她混进宫来的。她乍逢故主,满心激动,别说公主不过是要去看看旧居,就是刀山油锅,也毫不思索的抢先跳了。   当下三人向北出西铁门,折而向东,过顺贞门,经北五所,茶库,来到宁寿宫外。陶红英低声道:“待奴婢进去驱除宫女太监。”九难道:“不用。”伸手推门,门闩轻轻一响的断了,宫门打开,九难走了进去。虽然换了朝代,宫中规矩并无多大更改,宁寿宫是九难的旧居,她熟知太监宫女住宿何处,不待众人惊觉,已一一点了各人的晕穴,来到公主的寝殿。陶红英又惊又喜:“公主,想不到你武功如此了得!”九难坐在床沿之上,回思二十多年前的往事,自己曾在这里图绘一人的肖像,又曾与此人同被共枕。现今天下都给鞑子占了去,自己这一间卧室,也给鞑子的公主占住了,那人更是远在绝域万里之外,今生今世,再也难以相见……   陶红英和齐乐侍立在旁,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九难轻声叹息,幽幽的道:“点起烛火。”陶红英道:“是。”点燃了蜡烛,只见墙壁上、桌椅上,都是刀剑皮鞭之类的兵器,便如是个武人的居室,哪里像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寝室。九难道:“原来这公主也生性好武。”齐乐道:“这鞑子公主的脾气很怪,不但喜欢打人,还喜欢人家打她,武功却稀松平常,连我也不如。”九难轻声道:“我那些图画,书册,都给她丢掉了?”陶红英道:“是。这番邦女子只怕字也不认得几个,懂得什么丹青图书?”九难左手一抬,袖子微扬,烛火登时灭了,说道:“你跟我出宫去罢。”陶红英道:“是。”又道:“公主,你身手这样了得,如能抓到鞑子太后,逼她将那几部经书交了出来,便可破了鞑子的龙脉。”九难道:“什么经书?鞑子的龙脉?”陶红英当下简述八部《四十二章经》的来历。九难默默的听完,沉吟半晌,说道:“这八部经书之中,倘若当真藏着这么个大秘密,能破得鞑子的龙脉,自是再好不过。等鞑子皇太后回宫,我们再来。”   三人出得宁寿宫,仍从北十三排之侧城墙出宫,回到客店宿歇。陶红英和九难住在一房,事隔二十多年,今晚竟得再和故主同室而卧,喜不自胜,这晚哪里能再睡得着?”   此后数日,白衣尼和陶红英在客店中足不出户,齐乐每日出去打听,皇上是否已经回宫。到第七日上午,见康亲王、索额图、多隆等人率领大批御前侍卫,拥卫着几辆大轿子入宫,知道皇上已回。果然过不多时,一群群亲王贝勒、各部大臣陆续进宫,自是去恭叩圣安。齐乐回到客店告知。   九难道:“很好,今晚我进宫去。鞑子皇帝已回,宫中守卫比上次严密数倍,你们二人在客店里等着我便是。”齐乐怕九难临时起意对康熙动手,又想看有没有机会能撺掇她干掉毛东珠这颗炸弹,便道:“师太,我跟你去吧。”陶红英也道:“奴婢想随着公主。奴婢和这孩子熟知宫中地形,不会有危险的。”她既和故主重逢,说什么也不肯再离她一步。九难点头允可。   当晚三人自原路入宫,来到太后所住的慈宁宫外。四下里静悄悄地,九难带着三人绕到宫后,抓住齐乐后腰越墙而入,落地无声。陶红英跃下之时,九难左手衣袖在她腰间一托,她落地时便也悄无声息。齐乐指着太后寝宫的侧窗,打手势示意太后住于该外,领着二人走入后院。那是慈宁宫宫女的住处。眼见只三间屋子的窗子透出淡淡黄光。九难自一间屋子的窗缝中向内一张,见十余名宫女并排坐在凳上,每人低头垂眉,犹似入定一般。她轻轻掀开帘子,径自走进太后的寝殿。齐乐和陶红英跟了进去。   桌上明晃晃的点着四根红烛,房中一人也无。陶红英低声道:“婢子曾划破三口箱子,抽屉也全找过了,还没见到经书影子,鞑子太后和那个假宫女就进来了……啊哟,有人来啦!”齐乐一扯她衣袖,忙躲到床后。九难点点头,和陶红英跟着躲在床后。只听房外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妈,我跟你办成了这件事,你赏我什么?”正是建宁公主。听得太后道:“妈差你做些小事,也要讨赏。真不成话!”两人说着话,走进房来。建宁公主道:“啊哟,这还是小事吗?倘若皇帝哥哥查起来,知道是我拿的,非大大生气不可。”太后坐了下来,道:“一部佛经,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去五台山进香,为的是求菩萨保佑,回宫之后,仍要诵经念佛,菩萨这才喜欢哪。”公主道:“既然没什么大不了,那么我就跟皇帝哥哥说去,说你差我拿了这部《四十二章经》,用来诵经念佛,求菩萨保佑他国泰平安,皇帝哥哥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后道:“你去说好了。皇帝如来问我,我可不知道这回事。小孩儿家胡言乱语,也作得准的?”建宁公主叫道:“啊,妈,你想赖么?经书是明明在这里。”太后嗤的一笑,道:“那也容易,我丢在炉子里烧了便是。”公主笑道:“算了,算了,我总说不过你。小气的妈,你不肯赏我也罢了,却来欺侮女儿。”太后道:“你什么都有了,又要我赏什么?”公主道:“我什么都有了,就是差了一件。”太后道:“差什么?”公主道:“差了个陪我玩了小太监。”太后又一笑,说道:“小太监,宫里几百个小太监,你爱差哪个陪你玩,就差哪一个,还嫌少了?”公主道:“不,那些小太监笨死啦,都不好玩。我要皇帝哥哥身边的那个小桂子……”齐乐心中一震:“这死丫头居然还惦记着我。陪她玩?一不小心,便送我一条老命!”只听公主续道:“我问皇帝哥哥,他说差小桂子出京办事去了。可是这么久也不回来。妈,你去跟皇帝说,要他将小桂子给了我。”太后道:“皇帝差小桂子去办事,你可知去了哪里?去办什么事?”建宁公主道:“这个我倒知道。听侍卫们说,小桂子是在五台山上。”太后“啊”的一声,轻轻惊呼,道:“他……便在五台山上?这一次咱们怎地没见到他?”公主道:“我也是回宫之后,才听侍卫们说起的,可不知皇帝哥哥派他去五台山干什么。听侍卫们说,皇帝哥哥又升了他的官。”太后嗯了一声,沉思半晌,道:“好,等他回宫,我跟皇帝说去。”语音冷淡,似乎心思不属,又道,“不早了,你回去睡罢。”公主道:“妈,我不回去,我要陪你睡。”太后道:“又不是小孩子啦,怎不回自己屋去?”公主道:“我屋里闹鬼,我怕!”太后道:“胡说,什么闹鬼?”公主道:“妈,真的。我宫里的太监宫女们都说,前几天夜里,每个人都让鬼迷了,一觉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个个人都做恶梦。”太后道:“哪有这等事,别听奴才们胡说。我们不在宫里,奴才们心里害怕,便疑神疑鬼的。快回去罢。”公主不敢再说,请了安退出。   太后坐在桌边,一手支颐,望着烛光呆呆出神,过了良久,一转头间突然见到墙上两个人影,随着烛光微微颤动。她还道是眼花,凝神一看,果然是两个影子。一个是自己的,另一个影子和自己的影子并列。这一惊非同小可,想到自己过去害死了的人命,不由得全身寒毛直竖,饶是一身武功,竟然不敢回过头来。过了好一会,想起:“鬼是没影子的,有影子的就不是鬼。”可是屏息倾听,身畔竟无第二人的呼吸之声,只吓得全身手足酸软,动弹不得,瞪视着墙上的两个影子,几欲晕去。突然之间,听到床背后有轻轻的呼吸,心中一喜,转过头来,只见一个白衣尼隔着桌子坐在对面,一双妙目凝望着自己,容貌清秀,神色木然,一时也看不出是人是鬼。太后颤后道:“你……你是谁?为什么……为什么在这里?”   白衣尼不答,过了片刻,冷冷地道:“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太后听到她说话,惊惧稍减,说道:“这里是皇宫内院,你,你好大胆!”白衣尼冷冷的道:“不错,这里是皇宫内院,你是什么东西?大胆来到此处?”太后怒道:“我是皇太后,你是何方妖人?”白衣尼伸出右手,按在太后面前那部《四十二章经》上,慢慢拿过。太后喝道:“放手!”呼的一掌,向她面门击去。白衣尼右手翻起,和她对了一掌。太后身子一晃,离椅而起,低声喝道:“好啊,原来是个武林高手。”既知对方是人非鬼,惧意尽去,扑上来呼呼呼呼连击四掌。白衣尼坐在椅上,并不起身,先将经书往怀中一揣,举掌将她攻来的四招一一化解了。太后见她取去经书,惊怒交集,催动掌力,霎时间又连攻了七八招。白衣尼一一化解,始终不加还击。太后伸手在右腿一摸,手中已多了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刃。   齐乐凝神看去,见太后手中所握的是一柄白金点钢蛾眉刺,当日杀海大富用的便是此物。她兵刃在手,气势一振,接连向白衣尼戳去,只听得风声呼呼,掌劈刺戳,寝宫中一条条白光急闪。齐乐低声道:“我出去喝住她,别伤了师太。”陶红英一把拉住,低声道:“不用!”但见白衣尼仍稳坐椅上,右手食指指东一点,西一戳,将太后的凌厉的攻势一一化解。太后倏进倏退,忽而跃起,忽而伏低,迅速之极,掌风将四枝蜡烛的火焰逼得向后倾斜,突然间房中一暗,四枝烛火熄了两枝,更拆数招,余下两枝也都熄了。黑暗中只听得掌风之声更响,夹着太后重浊的喘息之声。忽听白衣尼冷冷的道:“你身为皇太后,这些武功是哪里学来的?”太后不答,仍是竭力进攻,突然啪啪啪啪四下清脆之声,显是太后脸上给打中了四下耳光,跟着她“啊”的一声叫,声音中充满着愤怒与惊惧,腾的一响,登时房中更无声音。   黑暗中火光一闪,白衣尼手中已持着一条点燃的火折,太后却直挺挺的跪在她身前,一动也不动。齐乐大喜,心想:“你也有今天。”只见白衣尼将火折轻轻向上一掷,火飞起数尺,左手衣袖挥出,那火折为袖风所送,缓缓飞向烛火,竟将四枝烛火逐一点燃,便如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空中拿住一般。白衣尼衣袖向前一招,一股吸力将火折吸了回来,伸右手接过,轻轻吹熄了,放入怀中。只将齐乐瞧得目瞪口呆,佩服得五体投地。   太后被点中穴道,跪在地下,一张脸忽而紫胀,忽而惨白,低声怒道:“你快把我杀了,这等折磨人,不是高人所为。”白衣尼道:“你一身蛇岛武功,这可奇了。一个深宫中的贵人,怎会和神龙教拉上了关系?”齐乐暗暗咋舌,心想:“九难居然会知道神龙教,不知她还知道些什么,以后还是少在她跟前说谎为妙。”太后道:“我不知神龙教是什么。我这些微末功夫,是宫里一个太监教的。”白衣尼道:“太监?宫里的太监,怎会跟神龙教有关?他叫什么名字?”太后道:“他叫海大富,早已死了。”齐乐肚里大笑,心道:“倘若她知道我躲在这里,可不敢撒这漫天大谎了。”白衣尼沉吟道:“海大富?没听过这一号人物。你刚才向我连拍七掌,掌力阴沉,那是什么掌法?”太后道:“我师傅说,这是武当派功夫,叫作……叫作柔云掌。”白衣尼摇头道:“不是,这是‘化骨绵掌’。武当派名门正派,怎能有这等阴毒的功夫?”太后道:“师傅说得是。那是我师傅说的,我……我可不知道。”她见白衣尼武功精深,见闻广博,心中越来越敬畏,言语中便也越加客气。   白衣尼道:“你用这路掌法,伤过多少人?”太后道:“我……晚辈生长深宫,习武只是为了强身,从来没伤过一个人。”齐乐只道自己挺不要脸了,没想到这就见到一个更不要脸的。只听她又道:“师太明鉴,晚辈有人保护,一生之中,从来没跟人动过手。今晚遇上师太,那是第一次。晚辈所学的武功,原来半点也没有用。”白衣尼微微笑道:“你的武功,也算挺不差的了。”太后道:“晚辈是井底之蛙,今日若不见师太的绝世神功,岂知天地之大。”白衣尼唔了一声,问道:“那太监海大富几时死的?是谁杀他的?”太后道:“他……他逝世多年,是年老病死的。”白衣尼道:“你自身虽未作恶,但你们满洲鞑子占我大明江山,逼死我大明天子。你是第一个鞑子皇帝的妻子,第二个鞑子皇帝的母亲,却也容你不得。”   太后大惊,颤声道:“师……师太,当今皇帝并不是晚辈生的。他的亲生母亲是孝康皇后,早已死了。”白衣尼点头道:“原来如此。可是你身为顺治之妻,他残杀我千千万万汉人百姓,何以你未有一言相劝?”太后道:“师太明鉴,先帝只宠那狐媚子董鄂妃,晚辈当年要见先帝一面也难,实是无从劝起。”白衣尼沉吟片刻,道:“你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今日我不来杀你……”太后道:“多谢师太不杀之恩,晚辈今后必定日日诵经念佛。那……那部佛经,请师太赐还了罢!”白衣尼道:“这部《四十二章经》,你要来何用?”太后道:“晚辈虔心礼佛,今后有生之年,日日晚晚都要念经。”白衣尼道:“《四十二章经》是十分寻常的经书,不论哪一所庙宇寺院之中,都有十部八部,何以你非要这部不可?”太后道:“师太有所不知。这部经书是先帝当年日夕诵读的,晚辈不忘旧情,对经如对先帝。”白衣尼道:“那就不是了。诵经礼佛之时,须当心中一片空明,不可有丝毫情缘牵缠。你一面念经,一面想着死去的丈夫,复有何用?”太后道:“多谢太师指点。只是……只是晚辈愚鲁,解脱不开。”   白衣尼双眼中突然神光一现,问道:“到底这部经书之中,有什么古怪,你给我从实说来。”太后道:“实在……实在是晚辈一片痴心。先帝虽然待晚辈不好,可是我始终忘不了他,每日见到这部经书,也可稍慰思念之苦。”白衣尼叹道:“你既执迷不悟,不肯实说,那也由得你。”左手衣袖挥动,袖尖在她身上一拂,被点的穴道登时解开了。太后道:“多谢师太慈悲!”磕了个头,站起身来。白衣尼道:“我也没什么慈悲。你那‘化骨绵掌’打中在别人身上,那便如何?”太后道:“那太监没跟我说过,只说这路掌法很是了得,天下没几个人能抵挡得住。”白衣尼道:“嗯,适才你向我拍了七掌,我也并没抵挡,只是将你七掌‘化骨绵掌’的掌力,尽数送了回去,从何处来,回何处去。这掌力自你身上而出,回到你的身上。这恶业是你自作,自作自受,须怪旁人不得。”齐乐自是听得心中大笑,no zuo no die why u try!   太后不由得魂飞天外。她自然深知这“化骨绵掌”的厉害,身中这掌力之后,全身骨骸酥化,寸寸断绝,终于遍体如绵,欲抬一根小指头也不可得。当年她以此掌力拍死董鄂妃姊妹,董鄂妃的独生子荣亲王,三人临死时的惨状,自己亲眼目睹。这白衣尼武功如此了得,而将敌人掌力逼回敌身,亦为武学中所常有,此言自非虚假,这便似有人将七掌“化骨绵掌”拍在自己身上。适才出手,唯恐不狠,实已竭尽平生之力,只一掌便已禁受不起,何况连拍七掌?霎时间惊惧到了极处,跪倒在地,叫道:“求师太救命。”白衣尼叹了口气道:“业由自作,须当自解,旁人可无能为力。”太后磕头道:“还望师太慈悲,指点一条明路。”白衣尼道:“你事事隐瞒,不肯吐实。明路好端端的就摆在你眼前,自己偏不愿走,又怨得谁来?我纵有慈悲之心,也对我们汉人同胞施去。你是鞑子贵人,和我有深仇大恨,今日不亲手取你性命,已是慈悲之极了。”说着站起身来。   太后知道时机稍纵即逝,此人一走,自己数日间便死得惨不堪言,董鄂妃姊妹临死时痛楚万状,辗转床第之间的情景,霎时之间都现在眼前,不由得全身发颤,叫道:“师……师太,我不是鞑子,我是,我是……”白衣尼问道:“你是什么?”太后道:“我是,我是……汉人。”白衣尼冷笑道:“你是什么?”太后道:“我是,我是……汉人。”白衣尼冷笑道:“到这当儿还在满口胡言。鞑子皇后哪有由汉人充任之理?”太后道:“我不是胡言。当今皇帝的亲后母亲佟桂氏,她父亲佟图赖是汉军旗的,就是汉人。”白衣尼道:“她母以子贵,听说本来只是妃子,并不是皇后。她从来没做过皇后,儿子做了皇帝之后,才追封她为皇太后。”太后俯首道:“是。”见白衣尼举步欲行,急道:“师太,我真的是汉人,我……我恨死了鞑子。”白衣尼道:“那是什么缘故?”太后道:“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我……我原是不该说的,不过不过……”白衣尼道:“既是不该说,也就不用说了。”太后这当儿当真是火烧眉毛,只顾眼下,余下一切都顾不得了,一咬牙,说道:“我这太后是假的,我……我不是太后!”齐乐心中了然,只叹她终于说出来了。   白衣尼缓缓坐入椅中,问道:“怎么是假的?”太后道:“我父母为鞑子所害,我恨死鞑子,我被逼入宫做宫女,服侍皇后,后来……后来,我假冒了皇后。真太后是满洲人,姓博尔济吉特,是科尔沁贝勒的女儿。晚辈的父亲姓毛,是浙江杭州的汉人,便是大明大将军毛文龙。晚辈名叫毛东珠。”白衣尼一怔,问道:“你是毛文龙的女儿?当年镇守皮岛的毛文龙?”太后道:“正是,我爹爹和鞑子连年交战,后来给袁祟焕大帅所杀。其实……其实那是由于鞑子的反间计。”白衣尼哦了一声,道:“这倒是一件奇闻了。你怎能冒充皇后,这许多年竟会不给发觉?”太后道:“晚辈服侍皇后多年,她的说话声调,举止神态,给我学得维肖维妙。我这副面貌,也是假的。”说着走到妆台之侧,拿起一块绵帕,在金盒中浸湿了,在脸上用力擦洗数下,又在双颊上撕下两块人皮一般的物事来,登时相貌大变,本来胖胖的一张圆脸,忽然变成了瘦削的瓜子脸,眼眶下面也凹了进去。   白衣尼“啊”的一声,甚感惊异,说道:“你的相貌果然大大不同了。”沉吟片刻,道,“可是要假冒皇后,毕竟不是易事。难道你贴身的宫女会认不出?连你丈夫也认不出?”太后道:“我丈夫?先帝只宠爱狐媚子董鄂妃一人,这些年来,他从来没在皇后这里住过一晚。真皇后他一眼都不瞧,假皇后他自然也不瞧。”这几句话语气甚是苦涩,又道,“别说我化装得甚像,就算全然不像,他……他……哼,他也怎会知道?”白衣尼微微点头,又问:“那么服侍皇后的太监宫女,难道也都认不出来?”太后道:“晚辈一制住皇后,便让她在慈宁宫的太监宫女尽数换了新人,我极少出外,偶尔不得不出去,宫里规矩,太监宫女们也不敢正面瞧我,就算远远偷瞧一眼,又怎分辨得出真假?”   白衣尼忽然想起一事,说道:“不对。你说老皇帝从不睬你,可是……可是你却生下了一个公主。”太后道:“这个女儿,不是皇帝生的。他父亲是个汉人,有时偷偷来到宫里和我相会,便假扮了宫女。这人……他不久之前不幸……不幸病死了。”陶红英捏了捏齐乐的手掌,想:“假扮宫女的男子倒确是有的,只不过不是病死而已。”   白衣尼摇摇头,说道:“你的话总是不尽不实。”太后急道:“前辈,连这等十分可耻之事,我也照实说了,余事更加不敢隐瞒。”白衣尼道:“如此说来,那真太后是给你杀了。你手上沾的血腥却也不少。”太后道:“晚辈诵经拜佛,虽对鞑子心怀深仇,却不敢胡乱杀人。真太后还好端端的活着。”这句话令床前床后,除了齐乐之外的两人都大出意料之外。白衣尼道:“她还活道?你不怕泄露秘密?”太后走到一张大挂毡之前,拉动毡旁的羊毛绳子,挂毡慢慢卷了上去,露出两扇柜门。太后从怀里摸出一枚黄金钥匙,开了柜上暗锁,打开柜门,只见柜内横卧着一个女人,身上盖着锦被。白衣尼轻轻一声惊呼,问道:“她……她便是真皇后?”太后道:“前辈请瞧她的相貌。”说着手持烛台,将烛光照在那女子的脸上。白衣尼见那女子容色十分憔悴,更无半点血色,但相貌确与太后除去脸上化装之前甚为相似。那女子微微将眼睁开,随即闭住,低声道:“我不说,你……你快快将我杀了。”太后道:“我从来不杀人,怎会杀你?”说着关上柜门,放下挂毡。   白衣尼道:“你将她关在这里,已关了许多年?”太后道:“是。”白衣尼道:“你逼问她什么事?只因她坚决不说,这才得以活到今日。她一说了出来,你立即便将她杀了?是不是?”太后道:“不,不。晚辈知道佛门首戒杀生,平时常常吃素,决不会伤害她性命。”白衣尼哼了一声,道:“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不明白你的心思?这人关在这里,时时刻刻都有危险,你不杀她,必有重大图谋。倘若她在柜内叫嚷起来,岂不立时败露机关?”太后道:“她不敢叫的,我对她说,这事要败露,我首先杀了老皇帝。后来老皇帝死了,我就说要杀小皇帝。这鞑子女人对两个皇帝忠心耿耿,决不肯让他们受到伤害。”白衣尼道:“你到底逼问她什么话?她不肯说,你干嘛不以皇帝的性命相胁?”太后道:“她说我倘若害了皇帝,她立即绝食自尽。她所以不绝食,只因我答应不加害皇帝。”   白衣尼寻思:真假太后一个以绝食自尽相胁,一个以加害皇帝相胁,各有所忌,相持多年,形成僵局。按理说,真太后如此危险的人物,便一刻也留不得,杀了之后,尚须得将尸骨化灰,不留半丝痕迹,居然仍让她活在宫中,自是因为她尚有一件重要秘密,始终不肯吐露之故,而秘密之重大,也就可想而知。问道:“我问你的那句话,你总是东拉西扯,回避不答,你到底逼问她说什么秘密?”太后道:“是,是。这是关涉鞑子气运盛衰的一个大秘密。鞑子龙兴辽东,占了我大明天下,自是因为他们祖宗的风水奇佳。晚辈得知辽东长白山中,有道爱新觉罗氏的龙脉,只须将这道龙脉掘断了,我们非但能光复汉家山河,鞑子还尽数覆灭于关内。”白衣尼点点头,心想这话倒与陶红英所说无甚差别,问道:“这道龙脉在哪里?”   太后道:“这就是那个大秘密了。先帝临死之时,小皇帝还小,不懂事,先帝最宠爱的董鄂妃又先他而死,因此他将这个大秘密跟皇后说了,要她等小皇帝长大,才跟他说知。那时晚辈是服侍皇后的宫女,偷听到先帝和皇后的说话,却未能听得全。我只想查明了这件大事,邀集一批有志之士,去长白山掘断龙脉,我大明天下就可重光了。”白衣尼沉吟道:“风水龙脉之事,事属虚无缥缈,殊难入信。我大明失却天下,是因历朝施政不善,苛待百姓,以致官逼民反。这些道理,直到近年来我周游四方,这才明白。”太后道:“是,师太洞明事理,自非晚辈所及。不过为了光复我汉家山河,那风水龙脉之事,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能掘了龙脉,最糟也不过对鞑子一无所损,倘若此事当真灵验,岂不是能拯救天下千千万万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白衣尼矍然动容,点头道:“你说得是。到底是否具有灵效,事不可知,就算无益,也是绝无所损。只须将此事宣示天下,鞑子君臣是深信龙脉之事的,他们心中先自馁了,咱们图谋复国,大伙儿又多了一层信心。你逼问这真太后的,就是这个秘密?”太后道:“正是。但这*人知道此事关连她子孙基业,宁死不肯吐露,不论晚辈如何软骗硬吓,这些年来出尽了法子,她始终宁死不说。”   白衣尼从怀中取出那部《四十二章经》,道:“你是要问她,其余那几部经书是在何处?”太后吓了一跳,倒退两步,颤声道:“你……你已知道了?”白衣尼道:“那个大秘密,便藏在这经书之中,你已得了几部?”太后道:“师太法力神通,无所不知,晚辈不敢隐瞒。本来我已得了三部,第一部是先帝赐给董鄂妃的,她死之后,就在晚辈这里了。另外两部,是从奸臣鳌拜家里抄出来的。可是一天晚上有人入宫行刺,在我胸口刺了一刀,将这三部经书都盗去了。师太请看。”说着解开外衣,内衣和肚兜,露出胸口一个极大伤疤。只听白衣尼道:“我知道行刺你的是谁,可是这人并没取去那三部经书。”她想这三部经书若为陶红英取去,她决不会隐瞒不说。太后惊道:“这刺客没盗经书?那么三本经书是谁偷了去,这……这真奇了。”白衣尼道:“说与不说,也全由得你。”太后道:“师太恨鞑子入骨,又是法力神通,这大秘密若能交在您手里,由您老人家主持大局,去掘了鞑子的龙脉,正是求之不得,晚辈如何会再隐瞒?再说,须得八部经书一齐到手,方能找到龙脉所在,现下有一部已在师太手中,晚辈就算另有三部,也是一无用处。”白衣尼冷冷的道:“到底你心中打什么主意,我也不必费心猜测。你既然是皮岛毛文龙之女,那么跟神龙教定是渊源极深的了。”太后颤声道:“不,没……没有。晚辈……从来没听见过神龙教的名字。”   白衣尼向她瞪视片刻,道:“我传你一项散功的法子,每日朝午晚三次,依此法拍击树木,连拍九九八十一日,或许可将你体内中‘化骨绵掌’的阴毒掌力散出。”太后大喜,又跪倒叩谢。白衣尼当即传了口诀,说道:“自今以后,你只须一运内力,出手伤人,全身骨骼立即寸断,谁也救你不得了。”太后低声道:“是。”神色黯然。齐乐心花怒放:“此后见到,就算我没五龙令,也不用再怕她了。”   白衣尼衣袖一拂,点了她晕穴,太后登时双眼翻白,晕倒在地。白衣尼低声道:“出来罢。”齐乐和陶红英从床后出来。齐乐道:“师太,这女人说话三分真,七分假,相信不得。”白衣尼点头道:“经书中所藏秘密,不单是关及鞑子龙脉,其中的金钱财宝,她便故意不提。”齐乐道:“我再来抄抄看。”假装东翻西寻,揭开被褥,见到了暗格盖板上的铜环,低声喜道:“经书在这里了!”拉起暗格盖板,见暗格中藏着不少珠宝银票,却无经书,叹道:“没有经书!珠宝有什么用?”白衣尼道:“把珠宝都取了。日后起义兴复,事事都须用钱。”陶红英将珠宝银票包入一块绵缎之中,交给了白衣尼。白衣尼向陶红英道:“这女人假冒太后,多半另有图谋。你潜藏宫中,细加查探。好在她武功已失,不足为惧。”陶红英答应了,与旧主重会不久又须分手,甚是恋恋不舍。   白衣尼带了齐乐越墙出宫,回到客店,取出经书察看。这部经书黄绸封面,正是顺治皇帝着齐乐交给康熙的。白衣尼揭开书面,见第一页上写着:“永不加赋”四个大字,点了点头,向齐乐道:“你说鞑子皇帝要永不加赋,这四个字果然写在这里。”一页页的查阅下去。《四十二章经》的经文甚短,每一章仅寥寥数行,只是字体极大,每一章才占了一页二页不等。这些经文她早已熟习如流,从头至尾的诵读一遍,与原经无一字之差,再将书页对准烛火映照,也不见有夹层字迹。   她沉思良久,见内文不过数十页,上下封皮还比内文厚得多,忽然想想袁承志当年得到“金蛇秘笈”的经过,当下用清水浸湿封皮,轻轻揭开,只见里面包着两层羊皮,四边密密以丝线缝合,拆开丝线,两层羊皮之间藏着百余片剪碎的极薄羊皮。齐乐暗自庆幸这本经书中的羊皮碎片当时还没来得及取出,为防九难怀疑,便喜道:“是了,是了!这就是那个大秘密。”白衣尼将碎片铺在桌上,只见每一片有大有小,有方有圆,或为三角,或作菱形,皮上绘有许多弯弯曲曲的朱线,另有黑墨写着满洲文字,只是图文都已剪破,残缺不全,百余片碎皮各不相接,难以拚凑。齐乐道:“原来每一部经书中都藏了碎皮,要八部经书都得到了,才拼成一张地图。”白衣尼道:“想必如此。”将碎皮放回原来的两层羊皮之间,用锦缎包好,收入衣囊。   次日白衣尼带了齐乐,出京向西,来到昌平县锦屏山思陵,那是安葬祟祯皇帝之所。陵前乱草丛生,甚是荒凉。白衣尼一路之上,不发一言,这时再也忍耐不住,伏在陵前大哭。齐乐也跪下磕头,忽觉身旁长草一动,转过头来,见到一条绿色裙子。这条绿裙子,前些时候已看到过许多次,此时陡然见到,心中怦的一跳,只道又要尴尬了。   只听得一个娇嫩的声音轻轻叫了一声什么,说道:“终于等到了,我……我已在这里等了三天啦。”接着一声叹息,又道,“可别太伤心了。”正是那绿衣女郎的声音。齐乐也不能一直跪着,她站起身来,一眼见到的,正是阿珂,只是她温柔的脸色突然转为错愕,立时二人都有些尴尬。   齐乐尴尬笑笑:“姑娘你好。”阿珂也很是尴尬的回了一声。九难奇道:“你们二人相识?”齐乐“呃”了一声,只道有过数面之缘。那女郎走过,双手搂着九难,自是埋首不语。九难见这情形,便拉开阿珂道:“到底怎么回事?阿珂你说。”阿珂脸一红,不知怎么说才好,齐乐只好抢道:“师太,只是因为一场误会,我与……阿珂姑娘不打不相识。”齐乐本只是好意想给阿珂圆场,哪知九难紧追不舍,问道:“你们打架了?是什么误会?”“啊?这个……这个……”齐乐还在想说些什么糊弄过去才好,九难心觉事情似乎不简单,有些怒道:“什么这个这个?齐乐我只道你是个老实孩子,让你跟在我身边,便是这点事,你还闪闪缩缩……”阿珂见师傅真有些动怒,她与齐乐好不容易才解除误会,现下又见齐乐似与师傅相熟,只怕这时因这事两人又起龃龉,忙开口道:“师傅,不关齐姑……公子,的事,是我与师姐……我,我们……”九难瞪着她,道:“你们怎么?!”阿珂吞吞吐吐说不下去。齐乐刚才见九难动了怒,只怕她不让自己再跟着她,那九难现在手中的那份羊皮碎片可就不好到手了。此时见阿珂好意,主动开口,忙接着道:“师太,总而言之,是我糊涂,武功又差。那一日阿珂姑娘到少林寺去玩……”九难看向阿珂道:“你去少林寺?女孩儿家怎么能去少林寺?”齐乐心中恍然,原来她去少林寺,不是九难吩咐的,那就好了。便说道:“那不是阿珂姑娘自己去的,是她的一位师姊要去,姑娘拗不过她,只好陪着。”九难道:“你又怎地知道?”齐乐道:“那时我奉了鞑子皇帝之命,做他替身,在少林寺修行,见到另一位姑娘向少林寺来,阿珂姑娘跟在后面,显然是不大愿意。”九难转头问道:“是阿琪带你去的?”阿珂道:“是。”九难道:“那便怎样?”阿珂道:“他们少林寺的和尚凶得狠,说他们寺里的规矩,不许女子入寺。”齐乐见阿珂就要说到她们动手打人,那只怕九难要重责于她,这时只好对净济他们四人心中说上一轮对不起,抢着道:“那全是少林寺知客僧的不是,这是我亲眼目睹的。他们伸手去推两位姑娘。师太你想,两位姑娘是千金之体,怎能让四个和尚碰到身上?两位姑娘自然要闪身躲避,四个和尚毛手毛脚,自己将手脚碰在山亭的柱子上,不免有点儿痛了。”九难哼了一声,道:“少林寺武功领袖武林,岂有如此不堪的?阿珂,你出手之时,用的是哪几招手法?”阿珂不敢隐瞒,低头小声说了。九难道:“你们将四名少林僧都打倒了?”阿珂向齐乐望了一眼,嗫嚅道:“连,连她是五个。”九难道:“你们胆子倒真不小,上得少林寺去,将人家五位少林僧人的手足打脱了骱。”双目如电,向她全身打量。阿珂吓得脸孔更加白了。九难见到她颈中一条红痕,问道:“这一条刀伤,是寺中高手伤的?”阿珂道:“不,不是。她……她……”抬头向齐乐白了一眼,突然又颊晕红,含泪道:“当时有所误会,我只道她……她好生羞辱我,弟子自己……自己挥刀勒了脖子,却……却没有死。”   九难先前听到两名弟子上少林寺胡闹,甚是恼怒,但见她颈中刀痕甚长,登生怜惜之心,瞥了齐乐一眼,问阿珂道:“他怎地羞辱你?”阿珂却只抽抽搭搭的,不作回答。齐乐只好自己开口,道:“的的确确,是我大大的不该,我说话没上没下,没有分寸,姑娘只不过抓住了我,吓了我一跳,说要挖出我的眼珠,又不是真挖,偏偏我胆小没用,吓得魂飞天外,双手反过来乱打乱抓,不小心碰到了姑娘的身子,虽然不是有意,总也难怪姑娘生气。”阿珂又想起当时动手时情景,顿时一张俏脸羞得通红,眼光中却满是恼怒气苦。九难问了几句当时动手的招数,已明就理,说道:“这是无心之过,却也不必太当真了。”轻轻拍了拍阿珂的肩头,柔声道:“他也还是个孩子,又是……又是个太监,没什么要紧,你既已用‘乳燕归巢’那一招折断了他双臂,已罚过他了。”阿珂点头称是,心道:“她哪里是个太监了,她根本就是个女子。”但因已答应过齐乐保密,这句话却也不敢出口。   九难摇了摇头,道了句:“胡闹,两个孩子都胡闹。”就不再理她二人,自瞧着祟祯的坟墓只呆呆出神。齐乐见这事终于揭过,便向阿珂伸伸舌头,笑了一笑。阿珂只是脸红红地白了她一眼。两人既不针锋相对了,齐乐心中大乐,坐在一旁,闲着无聊,便又细细打量了次阿珂,这次她的神态自与在少林那时不同,柔和多了。阿珂斜眼向她瞥了一眼,见她呆呆的瞧着自己,脸上一红,道:“你在看什么?”齐乐笑笑,说:“先前我们一见面就动手,没细看过你,现在仔细一看,确实是个大美人。”阿珂脸上一红,轻锤了她一下,嗔道:“你……这般没个正经,哪里像是个女子了,不怪我跟师姐当时都当你是轻浮浪子。”她说完便发现一不小心暴露了齐乐身份,两人都是大惊,向九难看去,只见她心中正自想着当年在宫中的情景,这句话全没听耳里,二人这才放下了心。   这一坐直到太阳偏西,白衣尼还是不舍得离开父亲的坟墓。又过了一个时辰,天色渐黑,白衣尼叹了口长气,站起身来道:“咱们走罢。”   当晚三人在一家农家借宿。齐乐知道九难好洁,吃饭时先将她二人的碗筷用热水洗过,将她二人所坐的板凳,吃饭的桌子抹得纤尘不染,又去抹床扫地,将她二人所住的一间房打扫得干干净净。九难暗暗点头,心想:“这孩子倒也勤快,出外行走,带了他倒是方便得多。”她十五岁前长于深宫,自幼给宫女太监服侍惯了,身遭国变之后流落江湖,日常起居饮食自是大不相同。齐乐做惯太监,又是刻意讨好,意令她重享旧日做公主之乐。九难出家修行,于昔时豪华,自早不放在心上,但每个人幼时如何过日子,一生深印脑中,再也磨灭不掉,她不求再做公主,齐乐却服侍得她犹如公主一般,自感愉悦。晚饭过后,九难问起阿琪的下落。阿珂道:“那日在少林寺外失散之后,就没再见到师姊,只怕……。”齐乐忙道:“你别担心,我见到阿琪姑娘跟蒙古的葛尔丹王子在一起,还有几个喇嘛,吴三桂手下的一个总兵。”   九难一听到吴三桂的名字,登时神色愤怒之极,怒道:“阿琪她干什么跟这些不相干的人混在一起?”齐乐道:“那些人到少林寺来,大概刚好跟阿琪姑娘撞到。师太,你要找她,我陪你,那就很容易找到了。”九难道:“为什么?”齐乐道:“那些蒙古人,喇嘛,还有云南的军官,我都记得他们的相貌,只须遇上一个,就好办了。”九难道:“好,那你就跟着我一起去找。”齐乐喜道:“多谢师太。”九难奇道:“你帮我去办事,该当我谢你才是,你又谢我什么了?”齐乐道:“我每日跟着师太,实在获益良多,何况师太又是我陶姊姊最看重之人,我多陪一天也是好的。”白衣尼道:“是吗?”她虽收了阿琪、阿珂两人为徒,但平素对这两个弟子一直都冷冰冰地。二女对她甚为敬畏,从来不敢吐露什么心事,哪有如齐乐这般花言巧语。她虽性情严冷,这些话听在耳中,毕竟甚是受用,不由得嘴角边露出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时间多,多更这章~   要不是知道九难各种喜欢袁承志,我都要觉得陶红英跟她的公主大人有一腿了,捂脸   啊呀,对阿珂好纠结啊……   ☆、草木连天人骨白  关山满眼夕阳红   次日三人向南进发,沿路寻访阿琪下落。为了尽早拿到九难手中的羊皮碎片,一路之上,齐乐服侍二人十分周到,她既没对阿珂起其它心思,自然也无任何轻狂之态,阿珂倒也与她好言好语,两人相处也算融洽。   这一日将到沧州,三人在一家小客店中歇息。次日清晨,齐乐到街上买新鲜蔬菜,交给店伴给九难做早饭。她兴匆匆的提了两斤白菜,半斤腐皮,二两口蘑从街上回来,见阿珂站在客店门口闲眺,当即笑吟吟的迎上去,从怀中掏出一包玫瑰松子糖,说道:“我在街上给你买了一包糖,想不到这小镇上,也有这样的好糖果。”阿珂见了十分欣喜。齐乐与她们相处这些日子,早知阿珂爱吃零食,只是九难没什么钱给她零花,偶尔买一包糖豆,也吃得津津有味,因此在街上看到便顺手给她买了一包。阿珂接了过来,说道:“师傅在房里打坐。我气闷得紧。这里有什么风景优雅的所在,你陪我去玩玩。”齐乐点头答应,放了菜便陪着阿珂出去溜了一圈。   两人散完步回客店,阿珂一步踏入店房,突觉一股力道奇大的劲风,从房门中激扑出来,将她一撞,登时立足不定,腾腾倒退三步,一跤坐倒。阿珂只觉身下软绵绵地,却是坐在一人身上,忙想支撑着站起,右手反过去一撑,正按在那人脸上,狼狈之下,也不及细想,挺身站起,回过身来一看,见地下那人正是齐乐。她吃了一惊,忙道:“对不起……”一言未毕,突觉双膝一软,再也站立不定,一跤扑倒,向齐乐摔将下来。这一次却是俯身而扑,已摔在她的怀里,四只眼睛相对,相距不及数寸。阿珂大为窘迫,急道:“快扶我起来。”齐乐也是被这一下撞懵了,方才自己竟会觉得阿珂比之先前更为动人,甚至差点就想亲上去了,这可真是疯了,只愣道:“什么?”阿珂急道:“师傅正在受敌人围攻,快想法子帮她。”原来刚才她一进门,只见九难盘膝坐在地下,右手出掌,左手挥动衣袖,正在与敌人相抗。对方是些什么人,却没看清,只知非止一人,待要细看,已被房中的内力劲风逼了出来。齐乐比她先到一几步,遭遇却是一模一样,也是一脚刚踏进门,立被劲力撞出,摔在地下,阿珂跟着赶到,便跌在她身上。阿珂右手撑在齐乐胸口,慢慢挺身,深深吸了口气,终于站起,嗔道:“你干什么躺在这里,绊了我一跤?”她明知齐乐和自己遭际相同,身不由已,但刚才的情景实在太过羞人,忍不住发作几句。齐乐回了神,没好气道:“是,是。早知你要摔在这地方,我该当向旁爬开三尺才是。”阿珂啐了一口,挂念着师傅,张目往房中望去。只见九难坐在地下,发掌挥袖,迎击敌人。围攻她的敌人一眼见到共有五人,都是身穿红衣的喇嘛,每人迅速之极的出掌拍击,但被九难的掌力所逼,均是背脊紧紧贴着房中的板壁,难以欺近。阿珂走上一步,想看除了这五人外是否另有敌人,但只跨出一步,便觉劲风压体,气也喘不过来,只得倒退了两步,拉了齐乐起来,道:“你能不能想法看看敌人是什么来路?”   齐乐手扶身后的墙壁,站起身来,见到房中的情景,说道:“六个喇嘛都是坏人。”阿珂凝神瞧着房中情景,突然一声惊呼。齐乐向房内望去,只见六个喇嘛均已手持戒刀,欲待上前砍杀,只是给九难的袖力掌风逼住了,欺不近身。但九难头顶冒出丝丝白气,看来已是出尽了全力。她只一条臂膀,独力拼斗六个手执兵刃的喇嘛,再支持下去恐怕难以抵敌,齐乐想上前相助,但自知武艺低微,连房门也走不进去,就算在地下爬了进去,九难不免要分神照顾,反而是帮她倒忙。焦急之下,忽见角落里倚着一柄扫帚,当即过去拿起,身子缩在门边,伸出扫帚,向近门的一名喇嘛脸上乱拔,只盼他心神一乱,内力不纯,就可给九难的掌力震死。扫帚刚伸出,便听一声大喝,手中一轻,扫帚头已被那喇嘛一刀斩断,随着房中鼓荡的劲风直飞出来,擦过她脸畔,划出了几条血丝,好不疼痛。阿珂见到,急道:“你这般胡闹,那……那不成的。”   齐乐身靠房门的板壁,只觉不住震动,似乎店房四周的板壁都要被刀风掌力震坍一般,心念一动,看清了几名喇嘛所站的方位,走到那削断她扫帚的喇嘛身后,拔出匕首,隔着板壁刺了进去。匕首锋利无比,板壁不过一寸来厚,匕首刺去,如入豆腐,跟着插入了那喇嘛后心。那喇嘛大叫一声,身子软垂,靠着板壁慢慢坐倒。齐乐听到叫声,知已得手,走到第二个喇嘛后,又是一匕首刺出。转眼之间,如此连杀了四人。匕首刃短,刺入后心之后并不从前胸穿出,每名喇嘛中剑坐倒,房中余人均不知他们如何身死。其余两名喇嘛大骇,夺门欲逃。九难跃身发掌,击在一名喇嘛后心,登时震得他狂喷鲜血而死,右手衣袖一拂,阻住了另一名喇嘛去路,右手出指如风,点了他身上五处穴道。那喇嘛软瘫在地,动弹不得。九难踢转四名喇嘛尸身,见到背上各有刀伤,又看到板壁上的洞孔,才明其理,向那喇嘛喝道:“你……你是何……”突然身子一晃坐倒,口中鲜血汩汩涌出。   门内喇嘛都是好手,她以一敌六,内力几已耗竭,最后这一击一拂,更是全力施为,再也支持不住。阿珂和齐乐大惊,抢上扶住。阿珂连叫:“师傅,师傅!”九难呼吸细微,闭目不语。齐乐和阿珂两人将她抬到炕上,她又吐出许多血来。阿珂慌了手脚,只是流泪。客店中掌柜与店小二等见有人斗殴,早就躲得远远地,这时听得声音渐息,过来探头探脑,见到满地鲜血,死尸狼藉,吓得都大叫起来。齐乐双手各提一柄戒刀,喝道:“叫什么?快给我闭上了鸟嘴,否则一刀一个,都将你们杀了。”众人见到明晃晃的戒刀,吓得诺诺连声。齐乐取出三锭银子,每锭都是五两,交给店伙,喝道:“快去雇两辆大车来。五两银子赏你的。”那店伙又惊又喜,飞奔而出,片刻间将大车雇到。齐乐又取出四十两银子,交给掌柜,大声道:“这六个恶喇嘛自己打架,你杀我,我杀你,你们都亲眼瞧见了,是不是?”那掌柜如何敢说不是,只有点头。齐乐道:“这四十两银子,算是房饭钱。”和阿珂合力抬起九难放入大车,取过炕上棉被,盖在她身上,再命店伙计将那被点了穴道的喇嘛抬入另一辆大车。齐乐向阿珂道:“你陪师傅,我陪他。”两人上了大车。   齐乐吩咐沿大路向南,心想:“师太身受重伤,再有喇嘛来攻,那可糟糕。得找个偏僻的地方,让她养伤才好。”生怕那喇嘛解开了穴道,自己可不是他对手,取过一条绳子,将他手足牢牢缚住。行得十余里,阿珂忽然叫停,从车中跃出,奔到齐乐车前,满脸惶急,说道:“师傅的气息越来越弱,只怕……只怕……”齐乐一惊,忙下车去看,见九难气若游丝。阿珂哭道:“有什么灵效伤药,那就好了。咱们快找大夫。只是这地方……”齐乐忽然想起,毛东珠曾给自己三十颗丸药,叫什么“雪参玉蟾丸”,是高丽国国王进贡来的,说道服后强身健体,解毒疗伤,灵验非凡,当即从怀中取出那玉瓶,说道:“灵效伤药,我这里倒有。”倒了两颗出来,喂在九难口中。阿珂取过水壶,喂着师傅喝了两口。齐乐干脆坐在九难车中,与阿珂相对,说道:“师傅服药之后,不知如何,咱们先守着她。”命两辆大车又行。过了一盏茶时分,九难忽然长长吸了口气,缓缓睁眼。阿珂大喜,叫道:“师傅,你好些了?”九难点了点头。齐乐忙又取出两颗丸药,道:“师太,丸药有效,你再服两颗。”九难微微摇关,低声道:“今天……够了……我得运气化这药力……停……停下车子。”齐乐道:“是,是。”吩咐停车。九难命阿珂扶起身子,盘膝而坐,闭目运功。   齐乐也瞧不懂运功什么的,便瞧着阿珂,但见她初时脸上深有忧色,渐渐的秀眉转舒,眼中露出光彩,又过了一会,小嘴边露出了一丝笑意,齐乐便知九难运功疗伤,大有进境。再过一会,见阿珂喜色更浓,齐乐便放下心来。突然间阿珂抬起头来,见到她呆呆的瞧着自己,只不知为何登时双颊红晕,本欲稍加叱责,生怕惊动了师傅行功,一句话到得口边,又即忍住,红着脸白了她一眼。齐乐向她一笑,顺着她眼光看九难时,呼吸也已调匀。   九难呼了口气,睁开眼来,低声道:“可以走了。”齐乐道:“再歇一会,也不打紧。”九难道:“不用了。”齐乐又取出五两银子分赏车夫,命他们赶车启程。当时雇一辆大车,一日只须一钱半银子,两名车夫见她出手豪阔,大喜过望,连声称谢。九难缓缓道:“齐乐,你给我服的,是什么药?”齐乐道:“那叫‘雪参玉蟾丸’,是朝鲜国国王进贡给小皇帝的。”九难脸上闪过一丝喜色,说道:“雪参和玉蟾二物,都是疗伤大补的圣药,几有起死回生之功,想不到竟教我碰上了,那也是命不该绝。”她重伤之余,这时说话竟然声调平稳,已无中气不足之象。阿珂喜道:“师傅,你老人家好了?”九难道:“死不了啦。”齐乐道:“我这里还有二十八粒。”说着将玉瓶递过。九难不接,道:“最多再服两三颗,也就够了,用不着这许多。”齐乐心想:“三十颗丸药就都给你吃了,又打什么紧?反正是毛东珠给的,一瓶药换一份碎片,我还赚了。”说道:“师太,你身子要紧,这丸药既然有用,下次我见到小皇帝,再向他讨些就是了。”将玉瓶放在她手里。九难点了点头,但仍将玉瓶还了给她。   又行一程,九难道:“有什么僻静所在,停下车来,问问那个喇嘛。”齐乐应道:“是。”命大车驶入一处山坳,叫车夫将那喇嘛抬在地下,然后牵骡子到山后吃草,说道:“不听我叫唤,不可过来。”两名车夫答应了,牵了骡子走开。九难道:“你问他。”齐乐拔出匕首,嗤的一声,割下一条树枝,随手批削,顷刻间将树枝削成一条木棍,问道:“老兄,你想不想变成一条人棍?”那喇嘛见那匕首如此锋利,早已心寒,颤声道:“请问小爷,什么叫做人棍?”齐乐道:“把你两条臂膀削去,耳朵、鼻子也都削了,全身凸出来的东西,通统削平,那就是一条人棍。很好玩的,你要不要试试?”说着将匕首在他鼻子上擦了几擦。那喇嘛道:“不,不,小僧不要做人棍。”齐乐道:“我不骗你,很好玩的,做一次也不妨。”那喇嘛道:“恐怕不好玩。”齐乐道:“你又没做过,怎知不好玩?咱们试试再说。”说着将匕首在他肩头比了比。那喇嘛哀求道:“小爷饶命,小的大胆冒犯了师太,实是不该。”   齐乐道:“好,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只消有半句虚言,就叫你做一条人棍。我将你种在这里,加些肥料,淋上些水,过得十天半月,说不定你又会长出两条臂膀和耳朵、鼻子来。”那喇嘛道:“不会的,不会的。小僧老实回答就是。”齐乐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来冒犯师太?”那喇嘛道:“小僧名叫呼巴音,是青海的喇嘛,奉了大师兄桑结之命,想要擒……擒拿这位师太。”齐乐心想桑结之名,在五台山上也听说过,问道:“这位师太好端端的,又没得罪了你那臭师兄,你们为什么这等胆大妄为?”呼巴音道:“大师兄说,我们活佛有八部宝经,给这位师太偷……不,不,不是偷,是借了去,要请师太赐还。”齐乐道:“什么宝经?”呼巴音道:“是差奄古吐乌经。”齐乐道:“胡说八道,什么叽里咕噜乌经?”呼巴音道:“是,是。这是我们说的话,汉语就是《四十二章经》。”齐乐道:“你的臭师兄,又怎知道师太取了《四十二章经》?”呼巴音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齐乐道“你不知道,留着舌头何用?把舌头伸出来。”说着把匕首一扬。呼巴音哪里肯伸?求道:“小僧真的不知道。”齐乐道:“你臭师兄在青海,哪有这么快便派了你们出来?”呼巴音道:“大师兄和我们几个,本来都是在北京,一路从北京追出来的。”齐乐点点头,已明其理,又是毛东珠。问道:“你们这一伙臭喇嘛,武功比你高的,跟你差不多的,还有几个?”呼巴音道:“我们同门师兄弟,一共是一十三人,给师太打死了五个,还有八个。”齐乐暗暗心惊,喝道:“什么八个?你还算是人么?你早晚是一条人棍。”呼巴音道:“小爷答应过,不让小僧变人棍的。”齐乐道:“余下那七条人棍,现今到了哪里?”呼巴音道:“我们大师兄本领高强得很,不会变人棍的。”齐乐在他腰眼里重重踢了一脚,骂道:“你那臭师兄本事再大,我也削成一条人棍给你瞧瞧。”呼巴音道:“是,是。”可是脸上神色,显是颇不以为然。   齐乐反来覆去又盘问良久,再也问不出什么,于是钻进大车,放下了车帷,低声将呼巴音的话说了,又道:“师太,还有七个喇嘛,如果一齐赶到,那可不容易对付。若在平日,师太自也不放在心上,此刻你身子不大舒服……”九难摇头道:“就算我安然无恙,以一敌六,也是难以取胜,何况再加上一个武功远远高出侪辈的大师兄。听说那桑结是密宗宁玛派的第一高手,大手印神功已练到登峰造极的境界。”齐乐道:“我倒有个计较,只是……只是太堕了师太的威风。”九难叹道:“出家人有什么威风可言?你有什么计策?”齐乐道:“我们去偏僻的所在,找家农家躲了起来。请师太换上乡下女子的装束,睡在床上养伤。阿珂和我自然也换上乡下装束,算是师太……师太的女儿……和儿子。”九难摇了摇头,道:“计策可以行得。你两个算是我的侄儿侄女。”齐乐道:“是。那这喇嘛?……”九难道:“先前与人动手,是不得已,难以容情。这喇嘛已无抗拒之力,再要杀他,未免太过狠毒。只是……只是放了他却也不行,咱们暂且带着,再作打算。”齐乐应了,叫过车夫,将呼巴音抬入车中,命车夫赶了大车又走。一路上却不见有什么农家,生怕桑结赶上,只待一见小路便转道而行,只是沿途所见的岔道都太过窄小,行不得大车。   正行之间,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有数十骑马急驰追来。齐乐暗暗叫苦,催大车快奔。两名车夫口催鞭打,急赶骡子。但追骑越奔越近,不多时已到大车之后。齐乐从车厢板壁缝中一张,当即放心,透了口气,原来这数十骑都是身穿青衣的汉子,并非喇嘛。顷刻之间,数十乘马都从车旁掠过,抢到车前。阿珂突然叫道:“郑……郑公子!”齐乐一愣,原来这时阿珂已然认识郑克塽了?   马上一名乘客立时勒住了马,向旁一让,待大车赶上时与车子并肩而驰,叫道:“是陈姑娘?”阿珂道:“是啊,是我。”声音中充满喜悦之意。马上乘客大声道:“想不到又再相见,你跟王姑娘在一起吗?”阿珂道:“不是,师姊不在这里。”那乘客道:“你也去河间府?咱们正好一路同行。”阿珂道:“不,我们不去河间府。”那乘客道:“河间府很热闹的,你也去罢。”他二人说话之时,车马仍继续前驰。齐乐见阿珂双颊晕红,眼中满是光彩,极是高兴,便如遇上了世上最亲近之人一般,不知不觉,心中吃味,心想:“是了,她与我交好只是因我是女子,她心中喜欢的仍是郑克塽。”不觉间,她想起方沐二人,心下更是低落,那二人目前虽是看上去接受了自己,可若哪一日她们身边出现一名优秀男子,那时哪知她们是否还会对自己始终如一呢。此时又听阿珂问道:“河间府有什么热闹事?”那人道:“你不知道么?”车帷一掀,一张脸探了进来。齐乐见那人面目俊美,又想想自己现下这般,更是沮丧不已。   齐乐见郑克塽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满脸欢容,说道:“河间府要开‘杀龟大会’,天下英雄好汉都去参与,好玩得很呢。”阿珂问道:“什么‘杀龟大会’。杀大乌龟么?那有什么好玩?”那人笑道:“是杀大乌龟,不过不是真的乌龟,是个大坏人。他名字中有个‘龟’字的。”阿珂笑道:“哪有人名字中有个‘龟’字的?你骗人。”那人笑道:“不是乌龟的龟,声音相同罢了,是桂花的桂,你倒猜猜看,是什么人?”齐乐忍不住腹诽:“这么低龄的对话……一谈恋爱就智商缺乏么……”   却听阿珂拍手笑道:“我知道啦,是大汉奸吴三桂。”那人笑道:“正是,你真聪明,一猜就着。”齐乐无语地撇撇嘴。阿珂道:“你们把吴三桂捉到了么?”那人道:“这可没有,大伙儿商量怎么去杀了这大汉奸。”只见那人笑吟吟的瞧着阿珂,蹄声车声一直不断。这人骑在马上,弯过身来瞧着车厢里,骑术极精。阿珂转头向九难低声道:“师傅,咱们要不要去?”   九难武功虽高,却殊乏应变之才,武林豪杰共商诛杀吴三桂之策,自己亟愿与闻,但桑结等众喇嘛不久就会追赶前来,情势甚急,沉吟片刻,问齐乐道:“你说呢?”齐乐心想那杀龟大会迟早是要去的,只是她因诸多原因,心中对郑克塽满是厌憎,实在不想与他同行,便道:“恶喇嘛一来,咱们对付不了,还会牵累郑公子一行人,还是赶忙躲避的为是。”那青年道:“什么恶喇嘛?”阿珂道:“郑公子,这位是我师傅。我们途中遇到一群恶喇嘛,要害我师傅。她老人家身受重伤,后面还有七名喇嘛追来。”那青年道:“是!”转头出去,几声呼啸,马队都停了下来,两辆大车也即停住。   那青年跃下马背,卷起车帷,躬身说道:“晚辈郑克塽拜见前辈。”九难点了点头。郑克塽道:“谅七八名喇嘛,也不用挂心,晚辈代劳,打发了便是。”阿珂又惊又喜,又有些担心,说道:“那些恶喇嘛很厉害的。”郑克塽道:“我带的那些伴当,武艺都很了得,谅可料理得了。咱们就算多胜少,一个对一个,也不怕他七八个喇嘛。”阿珂转头向师傅,眼光中露出询问之意,其实祈求之意更多于询问。齐乐瞧了瞧郑克塽的那些伴当,轻笑道:“郑公子,师太这等高深的武功,还受了伤,你二十几个人,又有什么用?”阿珂不开心道:“他带着二十几人,个个武艺高强。难道二十几个人还怕了七个喇嘛?”齐乐笑了笑不接她话,反是看向九难。九难沉吟不语,齐乐要她扮作农妇,躲避喇嘛,事非得已,却实大违所愿,若只两个小孩知道,那也罢了,要她当着二三十个江湖豪客之前去乔装避祸,那是宁死不为,缓缓的道:“这些喇嘛是冲着我一人而来,郑公子,多谢你的好意,你们请上路罢。”郑克塽道:“师太说哪里话来?路见不平,尚且拔刀相助,何况……何况师太是陈姑娘的师傅,晚辈稍效微劳,那是义不容辞。”阿珂脸上一红,低下头去,却显得十分得意。九难点了点头,道:“好,那么咱们一起去河间府瞧瞧,不过你不必对旁人说起我。我生必疏懒,不愿跟旁人相见。”郑克塽喜道:“是,是!自当谨遵前辈吩咐。”齐乐见九难已做决定,心里有些等着看好戏的也道了两声好。九难道:“郑公子属何门派?尊师是哪一位?”问他门派师承,那是在查考他的武功了。郑克塽道:“晚辈承三位师傅传过武艺。启蒙的业师姓施,是武夷派高手。第二位师傅姓刘,是福建莆田少林寺的俗家高手。”九难道:“嗯,这位刘师傅尊姓大名?”郑克塽道:“他叫刘国轩。”九难听得他直呼师傅的名字,并无恭敬之意,微觉奇怪,随即想起一人,道:“那不是跟台湾的刘大将军同名么?”郑克塽道:“那就是台湾延平王麾下中提督刘国轩刘将军。”九难道:“郑公子是延平郡王一家人?”郑克塽道:“晚辈是延平郡王次子。”九难点了点头,道:“原来是忠良后代。”   郑成功从荷兰人手中夺得台湾。桂王封郑为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永历十六年(即康熙元年)五月,郑成功逝世,其时世子郑经镇守金门、厦门,郑成功之弟郑袭在台湾接位。郑经率领大将周全斌,陈近南等回师台湾,攻破拥戴郑袭的部队,而接延平郡王之位。郑经长子克臧,次子克塽,自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算起,郑克塽已是郑家的第四代了。其时延平郡王以一军之力抗满清不屈,孤悬海外而奉大明正朔,天下仁人义士无不敬仰。郑克塽说出自己身份,只道这尼姑定当肃然起敬,哪知九难只点点头,说了一句“原来是忠良后代”,更无其他表示。他不知九难是祟祯皇帝的公主。他师傅刘国轩是父亲部属,他对之便不如何恭敬,在九难眼中,郑经也不过是一个忠良的臣子而已。九难眼望郑克塽,缓缓的道:“那么你第一个师傅,就是投降满清鞑子的施琅么?”郑克塽道:“是。这人无耻忘义,晚辈早已不认他是师傅,他日疆场相见,必当亲手杀了他。”言下甚是慷慨激昂。齐乐想到郑克塽日后轻易为康熙招降,心中忍不住轻蔑笑笑:“无耻忘义?疆场相见?”郑克塽又道:“晚辈近十年来,一直跟冯师傅学艺,他是昆仑派的第一高手,外号叫作‘一剑无血’,师太想必知道这外号的来历。”九难道:“嗯,那是冯锡范冯师傅,只是不知他这外号的来历。”郑克塽道:“冯师傅剑法固然极高,气功尤其出神入化。他用利剑的剑尖点人死穴,被杀的人皮肤不伤,决不出血。”九难“哦”的一声,道:“气功练到这般由利返钝的境界,当世也没几人。冯师傅他有多大年纪了?”郑克塽十分得意,道:“今年冬天,晚辈就要给师傅办五十寿筵。”九难点了点头,道:“还不过五十岁,内力已如此精纯,很难得了。”顿了一顿,又道,“你带的那些随从,武功都还过得去罢?”郑克塽道:“师太放心,那都是晚辈王府中精选的高手卫士。”齐乐忽道:“常言道,明师必出高徒,郑公子由三位名师□□出来,想来武功也是了得?”郑克塽不知齐乐的来历,但见她和白衣尼、阿珂同坐一车,想必跟她们极有渊源,当下得意笑道:“在下尽得师傅真传,只消再沉淀数年,自觉在江湖上或可排上名号。”齐乐点点头,笑道:“我没见识过郑公子的武功,因此随口问问。阿珂你和郑公子相比,不知哪一位的武功强些?”阿珂向郑克塽瞧了一眼,道:“自然是他比我强得多。”郑克塽一笑,说道:“姑娘太谦了。”齐乐点头道:“原来如此。说名师必出高徒,原来你的武功不高,只因为你师傅是低手,是暗师,远远不及郑公子的三位高手名师。”阿珂一张小脸胀得通红,瞪她一眼,忙道:“我……我几时说过师傅是低手,是暗师了?你自己在这里胡说八道。”九难微微一笑,道:“齐乐,你又招惹她。阿珂,你跟齐乐斗嘴,是斗不过的。咱们走罢。”大车放下帷幕。一行车马折向西行。郑克塽骑马随在大车之侧。   九难低声问阿珂道:“这个郑公子,你怎么相识的?”阿珂脸一红,道:“我和师姊在河南开封府见到他的。那时候我们……我们穿了男装,他以为我们是男人,在酒楼上过来请我们喝酒。”九难道:“你们胆子可不小哇,两个大姑娘家,到酒楼去喝酒。”阿珂低下头来,道:“也不是真的喝酒,装模作样,好玩儿的。”齐乐轻笑道:“阿珂啊,你就算穿了男装,许多人也是能轻易看出的……这郑公子,我瞧是不怀好意,不然有哪个男子没事就在酒楼请人喝酒?又不是热血豪情,一见如故。”阿珂只觉齐乐方才起便有些针对郑克塽,不喜道:“你才不怀好意!我们扮了男人,他一点都认不出来。后来师姊跟他说了,他还连声道歉呢。人家是彬彬有礼的君子,哪像你……”一行人中午时分到了丰尔庄,那是冀西的一个大镇。众人到一家饭店中打尖。   齐乐下得车来,但见那郑克塽长身玉立,气宇轩昂,至少要高出自己一个半头,不由得更兴自惭形秽之感。他手下二十余名随从,有的身材魁梧,有的精悍挺拔,身负刀剑,看来个个神气十足。   来到饭店,阿珂扶着九难在桌边坐下,她和郑克塽便打横相陪。齐乐眼不见为净,自行走到厅角的一张桌旁坐下。饭店中伙计送上饭菜,郑家众伴当即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齐乐拿了七八个馒头,去给缚在大车中的呼巴音吃了,只觉这呼巴音比之郑家那些人倒还更亲些。她回入座位,隔着几张桌子瞧去,只见阿珂容光焕发,和郑克塽言笑晏晏,神情甚是亲密,齐乐寻思:“都这么亲密了,就算我告诉她郑克塽靠不住她也多半不信的吧。”忽听得一阵马蹄声响,几个人乘马冲进镇来,下马入店,却是七个喇嘛。齐乐心中怦怦乱跳,但有些幸灾乐祸,反正郑克塽武功高强,跟三个高手师傅学了武功尽得真传。   那七名喇嘛一见九难,登时脸色大变,咕噜咕噜说起话来。其中一名身材高瘦的喇嘛吩咐了几句,七人在门口一桌边坐下,叫了饭菜。各人目不转睛的瞧着九难,神色甚是愤怒。九难只作不见,自管自的缓缓吃饭,过了一会,一名喇嘛站起身来,走到九难桌前,大声道:“兀那尼姑,我们的几个同伴,都是你害死的么?”郑克塽站起身来,朗声道:“你们干什么的?在这里大呼小叫,如此无礼?”那喇嘛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我们自跟这尼姑说话,关你什么事?滚开!”只听得呼呼几声,郑克塽手下四名伴当跃了过来,齐向喇嘛抓去。那喇嘛右手一格,挡开了两人,飞出一腿,将一名伴当踢得向饭店外摔了出去,跟着迎面一拳,正中另一名伴当的鼻梁,将他打得晕倒在地。其余众伴当在叫:“并肩上啊!”抽出兵刃向那喇嘛砍去。那边五名喇嘛也各抽戒刀,杀将过来,只那高瘦喇嘛坐着不动。顷刻之间,饭堂中乒乒乓乓,打得十分热闹。店伴和吃饭的闲人见有人打架,纷向店外逃出。郑克塽和阿珂都拔出长剑,守在九难身前,店堂中碗盏纷飞,桌椅乱掷,每一名喇嘛都抵挡四五名郑府伴当。忽听得呼一声响,一柄单刀向上飞去,砍在屋梁之上,齐乐抬头看去,白光闪动,又有两把刀飞了上来,砍在梁上。跟着又有三四柄长剑飞上,几名郑府伴当连连惊呼,空手跃开,呼呼声接连不断,一柄柄兵刃向上飞去,都是钉在横梁或是椽子之上,再不落下。有些钢鞭,铁锏等沉重的兵器,却是穿破了屋顶,掉上瓦面。不到半炷香时分,郑府二十余名伴当手中都没了兵刃。齐乐第一次见到一场架打成这样,惊得嘴也合不上。   几名喇嘛纷纷喝道:“快跪下投降,迟得一步,把你们脑袋瓜儿一个个都砍了下来。”郑府众伴当兵刃虽失,并无怯意,或空手使拳,或提起长凳,又向六喇嘛扑来。六名喇嘛一声吆喝,挥刀掷出,噗的一声响,六柄戒刀都插在那高瘦喇嘛所坐的桌上,整整齐齐的围成了一个圆圈,跟着门人跃出人群,但听得呼声此起彼落,混杂着喀喇之声不绝,片刻之间,二十余名伴当个个都被折断了大腿骨,在店堂中摔满了一地。   六名喇嘛双手合十,叽哩咕噜的似乎念了一会经,坐回桌旁,拔下桌上的戒刀,挂在身旁。那高高瘦瘦喇嘛叫道:“拿酒来,拿饭菜来!”喝了几下,店伴远远瞧着,哪敢过来?一名喇嘛骂道:“**的,不拿酒饭来,咱们放火烧了这家黑店。”掌柜的一听要烧店,忙道:“是,是!这就拿酒饭来,快快,快拿酒饭给众位佛爷。”齐乐眼望九难,但见她右手拿着茶杯缓缓啜茶,衣袖纹丝不动,脸上神色漠然。阿珂却脸色惨白,眼中满是惧意。郑克塽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手按剑柄,手臂不住颤动,不知是否该当上前厮杀。   那高瘦喇嘛一声冷笑,起身走到郑克塽面前。郑克塽向旁跃开,剑尖指着那喇嘛,喝道:“你……你……你待怎地?”声音又是嘶哑,又是发颤。那喇嘛道:“我们只找尼姑有事,跟旁人不相干。你是她的弟子?”郑克塽道:“不是。”那喇嘛道:“好!识相的,快快滚罢。”郑克塽道:“尊驾……尊驾是谁,请留下万儿来,日后……日后也好……”那喇嘛仰头长笑,齐乐耳中嗡嗡作响,登时头晕脑胀。阿珂站立不定,坐倒在凳,伏在桌上。那喇嘛笑道:“我法名桑结,是青海活佛座下的大护法。你日后怎么样?想来找我报仇是不是?”郑克塽硬起头皮,颤声道:“正……正是!”桑结哈哈一笑,左手衣袖往他脸上拂去。郑克塽举剑挡架。桑结右手中指弹出,铮的一声响,长剑飞起,插到屋顶梁上,跟着左手一探,已抓住了他后颈,将他提了起来,重重往板凳一放,笑道:“坐下罢!”郑克塽给他抓住后颈“大椎穴”,那是手足三阳督脉之会,登时全身动弹不得。桑结嘿嘿冷笑,回去自己桌旁坐下。   齐乐转头向桑结瞧去,只见他神情肃然,脸上竟微有惴惴不安之意,登时明白:“是了,他不知师太已负重伤,忌惮师太武功了得,正自拿主意,不知如何出手才好。”这时店伙计送上酒菜,一壶酒在每个喇嘛面前斟得半碗,便即空了。一个喇嘛拍桌骂道:“这一点儿酒,给佛爷独个儿喝也还不够。”店伙计早就全身发抖,更加怕得厉害,转身又去取酒。齐乐悄悄跟进厨房,谁也没加留意。只见那店伙计拿了酒提,从坛中提了酒倒入壶中,双手发颤,只溅得地下,桌上,坛边,壶旁到处都是酒水。齐乐取出一锭小银,交给了他,说道:“不用怕。这是我的饭钱,多下的是赏钱。我来帮你倒酒。”说着接过了酒提。那店伙计大喜过望,想不到世上竟有这样的好人。齐乐道:“这些喇嘛凶得很,你去瞧瞧,他们在干什么?”店伙计应了,到厨房门口向店堂张望。齐乐从怀中取出蒙汗药,打开纸包,尽数抖入酒壶,又倒了几提酒,用力晃动。那店伙计转身道:“他们在喝酒,没……没干什么!”齐乐将酒壶交给他,说道:“快拿去,他们发起脾气来,别真的把店烧了。”那店伙计谢不绝口,双手捧了酒壶出去,口中兀自喃喃的说:“多谢,多谢,唉,真是好人,菩萨保佑。”众喇嘛抢过酒壶,各人斟了半碗,喝道:“不够,再去打酒。”   齐乐见七名喇嘛毫不起疑心,将碗中药酒喝得精光,心中大喜,道:“ 还是得要我出手嘛。”她殊不知桑结等一干人眼见五个同门死于非命,其中一人更是被掌力震得全身前后肋骨齐断,敌人武功之高,世所罕见,桑结自忖若和此人动手,只怕还是输面居多。在饭店中见九难始终神色自若,确是大高手的风范,七人全神贯注,尽在注视她的动静,又怎会提防一位武功已臻峰造极之境的大高手,竟会去使用蒙汗药这等勾当?他们口中喝酒,其实全然饮而不知其味,想到五名兄弟惨死的情状,心中一直在栗栗自惧。倘若饭店中并无九难安坐座头,那么这一壶下了大量蒙汗药的药酒饮入口中,未必就察觉不出。   一名胖胖的喇嘛是个好色之徒,见到阿珂容色艳丽,早就想上前摸手摸脚,只是忌惮九难了得,不敢无礼,待得半碗酒一下肚,已自按捺不住,过得片刻,药性发作,脑中昏昏沉沉,登时什么都不在乎了,站起身来,笑嘻嘻的道:“小姑娘,有了婆家没有?”伸出大手,在阿珂脸蛋上摸了一把。阿珂吓得全身发抖,道:“你……你……”挥刀砍去。那喇嘛伸手抓住她手腕,一扭之下,阿珂手中钢刀落地。那喇嘛哈哈大笑,将她抱在怀中。阿珂高声尖叫,拼命挣扎,但那喇嘛一双粗大的手臂犹如一个大铁圈,紧紧箍住,却哪里挣扎得脱?九难本来镇静自若,这一来却也脸上变色,心想:“这些恶喇嘛倘若出手杀了我,倒不打紧,如此当众无礼,我便立时死了,也不闭眼。”郑克塽双手撑桌,站起身来,叫道:“你……你……”那胖大喇嘛左手一拳直挺,砰的一声,将他打得在地上连翻了两个滚。齐乐见阿珂受辱,心下焦急,眼见那喇嘛伸嘴要去阿珂脸上乱吻乱嗅,再也顾不得他们蒙汗药是否发作,袖中暗藏匕首,走了出去。她一出去,笑嘻嘻的走近那胖和尚,笑道:“大和尚,你在干什么?”右手碰到他左边背心,手腕一翻,匕首从衣袖中戳了出来,插入那喇嘛心脏,笑道:“大和尚,你在玩什么把戏?”急速向左一闪,防他反击。匕首锋锐无匹,入肉无声,刺入时又对准了心脏,这喇嘛心跳立停,就此僵立不动,但双手仍抱住阿珂不放。阿珂不知他已死,吓得只是尖声大叫。齐乐走上前去,扳开那喇嘛手臂,在他胸口一撞,低声道:“阿珂,快跟我走。”一手拉着她,一手扶了九难,向店堂外走出。那胖大喇嘛一离阿珂的身子,慢慢软倒。余下几名喇嘛大惊,纷纷抢上。齐乐叫道:“站住!我师傅神功奇妙,这喇嘛无礼,已把他治死了。谁要踏上一步,一个个叫他立刻便死。”众喇嘛一呆之际,砰砰两声,两人摔倒在地,过得一会,又有两人摔倒。桑结内力深湛,蒙汗药一时迷他不倒,却也觉头脑晕眩,身子摇摇晃晃,哪想得到是中了蒙汗药?阿珂叫道:“郑公子,快跟我们走。”郑克塽道:“是。”爬起身来,抢先出外。齐乐扶了九难出店。桑结追得两步,身子一晃,摔在一张桌上,喀喇一声响,登时将桌子压垮。齐乐见车夫已不知逃到何处,不及等待,扶着九难上车,见车中那呼巴音赫然在内,生怕桑结等喇嘛追出,见阿珂和郑克塽都上了车,跳上车夫座位,扬鞭赶车。   一口气奔出十余里,骡子脚程已疲,这才放慢了行走,便在此时,只听得马蹄声隐隐响起,数乘马追将上来。郑克塽道:“唉,可惜没马,否则我们的骏马奔跑迅速,恶喇嘛定然追赶不上。”齐乐道:“师太怎么能骑马?我又没请你上车。”说着口中吆喝,挥鞭赶骡。郑克塽自知失言,他是王府公子,向来给人奉承惯了的,给抢白了两句,登时满脸怒色。   但听得马蹄声越来越近,齐乐道:“师太,我们下车躲一躲。”一眼望出去,并无房屋,只右首田中有几个大麦草堆,说道,“我们去躲在麦草堆里。”说着勒定骡子。郑克塽怒道:“藏身草堆之中,倘若给人知道,岂不堕了我延平王府的威风。”齐乐道:“对!我们三个去躲在草堆里,请公子继续赶车急奔,好将追兵引开。”当下扶着九难下车。阿珂一时拿不定主意。九难道:“阿珂,你来!”阿珂向郑克塽招了招手,道:“你也躲起来罢。”郑克塽见三人钻入了麦草堆,略一迟疑,跟着钻进草堆。   齐乐忽然想起一事,忙从草堆中钻出,走进大车,拔出匕首,将呼巴音一刀戳死,心念一动,忍着恶心,将他右手齐腕割下,又在骡子臀上刺了一刀。骡子吃痛,拉着大车狂奔而去,只听得追骑渐近,忙又钻入草堆。她将匕首插入靴筒,右手拿了那只死人手掌,左手摸出去,碰到的是一条辫子,知是郑克塽,又伸手过去摸索,这次摸到一条纤细柔软的腰肢,那自是阿珂,方位既已辨明,便叫道:“郑公子,你干什么摸我屁股?”郑克塽道:“我没有。”齐乐道:“哼,你以为我是阿珂姑娘,是不是?动手动脚,好生无礼。”郑克塽骂道:“胡说。”齐乐大叫:“喂,郑公子,你还在多手!”跟着将呼巴音的手掌放在阿珂脸上,来回抚摸。先前她摸阿珂的腰肢,口中大呼小叫,阿珂还道真是郑克塽在草堆中乘机无礼,不禁又羞又急,接着又是一只冷冰冰的大手摸到自己脸上,心想齐乐的手掌决没这么大,自然是郑克塽无疑,待要叫嚷,又觉给师傅和齐乐听到了不雅,忙转头相避,心想:“这郑公子如此无赖。”不由得暗暗恼怒,身子向右一让。齐乐反过左手,啪的一声,重重打了郑克塽一个耳光,叫道:“阿珂姑娘,打得好,这郑公子是个好色之徒,啊哟,郑公子,你又来摸我,摸错人了。”郑克塽只道这一记耳光是阿珂打的,怒道:“是你去摸人,却害我……害我……”阿珂心想:“这明明是只大手,决不会是齐乐。”   便在此时,马蹄声奔到近处。原来桑结见九难等出店,待欲追赶,却是全身无力。他内功深湛,饮了蒙汗药酒,竟不昏倒,提了两口气,内息畅通无阻,只是头晕眼花,登时明白,叫道:“取冷水来,快取冷水来!”店伙取了一碗冷水过来,桑结叫道:“倒在我头上。”那店伙如何敢倒,迟疑不动。桑结还道这迷药是这家饭店所下,双手抬不起来,深深吸了口气,将脑袋往那碗冷水撞去,一碗水都泼在他头上,头脑略觉清醒,叫道:“冷水,越多越好,快,快。”店伙又去倒了两碗水,桑结倒在自己头上,命店伙提了一大桶水来,救醒了众喇嘛,那胖大喇嘛却说什么也不醒。待见他背心有血,检视伤口,才知已死。六名喇嘛来不及放火烧店,骑上马匹,大呼追来。   阿珂觉到那大手又摸到颈中之时,再也忍耐不住,叫道:“不要!”齐乐反手一掌。郑克塽身在草堆之中,眼不见物,难以闪避,又吃了一记耳光,叫道:“不是我!”这两声一叫,踪迹立被发觉,桑结叫道:“在这里了!”一名喇嘛跃下马来,奔到草堆旁见到郑克塽的一只脚露在外面,抓住他脚踝,将他拉出草堆,怕他反击,随手一甩,将他摔出数丈之外。那喇嘛又伸手入草堆掏摸。齐乐蜷缩成一团,这时草堆已被那喇嘛掀开,但见一只大手伸进来乱抓,便将呼巴音的手掌塞入他手里。那喇嘛摸到一只手掌,当即使力向外一拉,只待将这人拉出草堆,跟着也是随手一甩,哪料到这一拉竟拉了一个空。他使劲极大,只拉到一只断手,登时一跤坐倒。待看得清楚是一只死人手掌进,只觉胸口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他所使的这一股力道,本拟从草堆中拉出一个人来,用力甩了出去。郑克塽有一百三十斤,那喇嘛预拟第二个人重量相若,这一拉之力少说也有二百余斤。何况这一次拉到的不是足踝,而是手掌,生怕使力不够,反被对方拉入草堆,是以使劲力更是刚猛。哪知这一股大力竟用来拉一只只有几两重的手掌,自是尽数回到了自身,直和受了二百余斤的掌力重重一击无异。   齐乐见他坐倒,大喜之下,将一大捆麦草抛到他脸上,那喇嘛伸手掠开,突然间胸口一痛,身子扭曲几下,便即不动了,却是齐乐乘着他目光为麦草所遮,急跃上前,挺匕首刺入他心口。她刚拔出匕首,只听得身周有几人以西藏话大声呼喝,只得将匕首藏入衣袖,慢慢站起身来,一抬头,便见桑结和余下四名喇嘛站在麦田之中,离开草堆却有三丈之遥。那喇嘛尸首上堆满了麦杆,如何死法,桑结等并不知道,料想又是九难施展神功,将他击死,当下都离得远远地,不敢过来。   桑结叫道:“小尼姑,你连杀我八名师弟,我跟你仇深似海。躲在草堆之中不敢出来,算是什么英雄?”齐乐眼见桑结说出了这句话后,又后退了两步,显是颇有惧意,便大声道:“我师傅武功出神入化,天下更没第二个比得上,不过她老人家慈悲为怀,有好生之德,不想再杀人了。你们五个喇嘛,她老人家说饶了性命,快快给我去罢。”桑结道:“哪有这么容易?小尼姑,你把那部《四十二章经》乖乖的交出来,佛爷放你们走路。否则便逃到天涯海角,佛爷也决不罢休。”齐乐道:“你们要《四十二章经》?这经书到处寺庙里都有,有什么稀罕?”桑结道:“我们便是要小尼姑身上的那一部。”   齐乐一指郑克塽,道:“那一部经书,我师傅早就送了给他,你们问他要便是。”这时郑克塽刚从地下爬起,还没站稳,一名喇嘛扑过抓住他双臂,另一名喇嘛便扯他衣衫,嗤嗤声响,外衫内衣立时撕破,衣袋中的金银珠宝掉了一地,却哪里有什么经书?齐乐叫道:“郑公子,你那部经书藏到哪里去啦?跟他们说了罢,那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郑克塽怒极,大声道:“我没有!”一名喇嘛啪的一掌,打得他险些晕去,喝道:“你说不说?”跟着又是一掌。齐乐见他两边脸登时肿起,心中说不出痛快,叫道:“郑公子,你带这几位佛爷去拿经书罢。我见你在那边客店中地下挖洞,是不是埋藏经书?”桑结喜道:“是了,小孩子说的,必是真话,押他回店去取。”那喇嘛应道:“是!”又打了郑克塽一个耳光。   阿珂再也忍不住,从草堆中钻了出来,叫道:“她是说谎,你们别信她的。这位公子从没见过什么经书。”齐乐心中恼怒,回头低声道:“我是要救师太和你,让郑公子引开他们。”阿珂也怒道:“我不要你救。你冤枉郑公子,要害得他送了性命。”齐乐道:“师太和你的性命,比这渣男要紧万倍。”   桑结向抓住郑克塽的喇嘛叫道:“别打死了他。”转头道,“小尼姑,你出来,还有两个娃娃,跟我们一起去取经书。”阿珂怒道:“你自己怕死,却说救师傅。你有种,就去跟这些喇嘛打上一架。”齐乐怒火焚心,说道:“打就打。最多不就一个死字!我费尽心思要救你们,你心里想着念着就这个渣男!我告诉你,他就是个垃圾,他!……”齐乐忽然住口,反正空口无凭,阿珂怎么也不会信,她霎时只觉得自己就再说什么也是多余,一阵心灰意懒。齐乐忽就心生离意,心想:“管你什么几十章经,什么龙脉宝藏!劳资还要去救小郡主和方怡,还有乖双儿等着我,她肯定又急得在哭……”想到那三人齐乐忽然就觉得心里平静许多,忽然就从这些天莫名的情绪中脱了出来。她不再理阿珂,冷冷向那些喇嘛道:“我师傅是当世高人,不愿跟你们动手。你们派一人出来,先跟我比划比划,倘若打得赢我,我师傅才会出手。识相的,还是快快挟了尾巴逃走罢。”   九难叹了口气,心想当真形势危急,只好自绝筋脉而死,免得受喇嘛的□□,低声道:“齐乐,你伸手到草堆中来。”齐乐用眼神警示了一下那些喇嘛,往后退了退,道了声是。她左手反手伸入草堆,只觉手掌中多了一个小纸包,听得九难低声道:“这是经书所藏的地图,你不必管我,自行逃命。将来如能得到另外七部经书,我大汉山河说不定便有光复之望,那可比一人的生命要紧得多了。”齐乐见她对自己如此看重,这件要物不交给徒儿,反而交给自己,登时心情好了不少,精神一振,将那纸包揣入怀中,便向外走了两步,道:“怎么你们连我也不敢动手么?”五名喇嘛纵声大笑。他们对九难虽然颇为忌惮,这少年却哪里放在心上?一名喇嘛笑道:“我只须一掌,便打得你翻出十七八个筋斗,比划个屁!”齐乐踏上一步,朗声道:“好,就是你跟我来比。”那喇嘛走上几步,笑道:“你真的要跟我比?”齐乐道:“那还有假的?咱二人一对一的比,你放心,我师傅决不出手。你那四个师兄弟,会不会帮你?”桑结哈哈大笑,说道:“我们自然不帮。”齐乐道:“倘若我一拳打死了他,你们是否一拥而上,想倚多为胜?咱们话说在前头,倘若你们一起来,我可敌不过,我师傅也只好出手了。”桑结也真怕九难出手,心想几名师弟死得不明不白,不知这尼姑使的是什么武功,让一名师弟先和这少年单打独斗,看明白这尼姑的武功家数,实是大大有利,便道:“你们二人单打独斗就是,双方谁也不许相帮。”齐乐道:“有人帮了,便是乌龟儿子**蛋。”桑结道:“不错。有人相帮,便是乌龟女儿**蛋。”桑结武功既高,又十分机灵,眼见白衣尼和阿珂都是女子,是以将“乌龟儿子**蛋”说成了“乌龟女儿**蛋”,以免对方反正做不成乌龟儿子,就此出手相助。齐乐笑道:“很好,你大喇嘛非常精明,在下佩服之至。”桑结道:“你再走上几步。”他见齐乐距草堆仍近,生怕九难贴住她背心,暗传功力,师弟便抵敌不住。   齐乐道:“我们汉人光明正大,赢要赢得光彩。输要输得漂亮,岂有作弊之理?”九难低声道:“齐乐,你赢不了的,假意比武,快抢了马逃走罢。”齐乐道:“是。”走上三步,距草堆已有丈许。桑结见九难再也无法暗中相助,便点了点头。   那喇嘛也走上数步,和她相对而立,笑问:“怎样比法?”齐乐道:“文也可以,武也可以。”那喇嘛笑道:“文比是怎样?武比又是怎样?”齐乐道:“文比是我打你一拳,你又打我一拳。我再打你一拳,你又打我一拳。打上七八十拳,直到有人跌倒为止。你打我的时候,我不能躲闪退让,也不能出手招架,只能直挺挺的站着,运起内劲,硬受你一拳。我打你的时候,你也一样。如是武比,那么比兵刃也罢,比拳脚也罢,自然可以闪避招架,奔跑跳跃。”桑结心想:“这小子身子灵便,倘若跳来跳去,只怕师弟一时打他不到。他有恃无恐,必有鬼计,多半他会跳到草堆之旁,引得师弟追过去,那尼姑便在草堆中突施暗算。如是文比,他这小小拳头,就是往师弟身上打上七八十拳,也只当搔痒。”用藏语叫道:“跟他文比,别打伤了他。打得越久越好,以便看明他的武功家数。”   齐乐道:“你师兄害怕了,怕你打不过我,教你投降,是不是?”那喇嘛笑道:“小鬼头胡说八道。师哥见你可怜,叫我别一拳便打死了你。谅你小小年纪,兵刃拳脚的功夫有限,我也不占这个便宜,咱们便文比罢。”齐乐道:“好!”挺起胸膛,双手负在背后,道:“你先打我一拳。我如躲闪招架,不算英雄好汉。”那喇嘛笑道:“你是小孩,自然是你先打。”说着学她的样,也是双手负在背后,挺起胸膛。他比齐乐虽高不了多少,可见齐乐身材瘦弱,就笑嘻嘻地,全不以她为意。齐乐左手拳头伸出,及到他的小腹比了一比。五名喇嘛见了她的小拳头,都哈哈大笑起来。齐乐也不理,只道:“好!我打了!”那喇嘛倒也不敢太过大意,生怕她得异人传授,内力有独到之处,当下将一股内力,都运上了小腹。齐乐左手衣袖突然拂出,拳头藏在袖中,无声无息的在他左边胸口打了一拳。桑结等见这一拳如此无力,又都大笑。   笑声未歇,却见那喇嘛身子晃了一晃,齐乐道:“现下你打我了。”那喇嘛突然一跤扑倒,伏在地下,就此不动。桑结等人大惊,一齐奔出。齐乐退向草堆,叫道:“站住,谁过来就是乌龟喇嘛**蛋。”四名喇嘛登时止步,只见那喇嘛仍是不动,不是闭气重伤,便是已死去。四人张大了嘴,惊骇无比,都说不出话来。齐乐双手拳头高举过顶,说道:“我师傅教我的这门功夫,叫做‘隔山打牛神拳’,大牯牛也一拳打死了,何况一个小小喇嘛?哪个不服,再来尝尝滋味!”阿珂见她这等轻描淡写的一拳,居然便将这武功高强,身材魁梧的喇嘛打得伏地不起,不知死活,也是讶异之极。九难却看到齐乐在那喇嘛心中打了一拳之后,那喇嘛胸前便渗出鲜血,摇晃几下,便即伏倒,一凝思间,已知齐乐袖中暗藏匕首,其实并不是打了一拳,而是对准了对方心脏戳了一剑。这匕首锋利绝伦,别说戳在人身,便是钢铁,也戳了进去。齐乐先用左手拳头比一比,让人瞧见她使用拳头,使了匕首后立即藏起,双拳高举,旁人更是绝无怀疑。   桑结叫了那喇嘛几声,不闻回音,一时惊疑难决。一名身材瘦削的喇嘛拔出戒刀,叫道:“小鬼头,就算你拳法高明,却怎地?佛爷来跟你比刀法。”心想这小子得到高明传授,内功拳劲果然是非同小可,但跟他兵刃相斗他的拳劲便无用处。   齐乐道:“比刀法也可以,过来罢!”那喇嘛不敢走近,喝道:“有种的便过来。”齐乐道:“你有种,你过来!”那喇嘛道:“一、二、三!大家走上三步。”齐乐道:“好!一、二、三!”走上了三步。那喇嘛也走上三步,戒刀舞成一团白光,护住上盘,只怕她忽然使出“隔山打牛神拳”。齐乐笑道:“你不用害怕,我不使神拳打你便是。”那喇嘛哪里肯信,仍是将戒刀舞得呼呼风响,叫道:“快拔刀!”齐乐笑道:“我练成了‘金顶门’的护头神功,你在我头顶砍一刀试试,包管你这柄大刀反弹转来,砍了你自己的光头。我先跟你说明白了,免得你上当。”那喇嘛将信将疑,眼见她随手一拳便打死了师兄,武功果然深不可测,一时不敢贸然上前,更不敢举刀往她头上砍去。齐乐道:“你武功太低,我决不还手就是。不过你只能砍我的头,可不能斩我胸口。我年纪小,胸口的护体神功还没练成,你一刀斩在我胸口,非杀了我不可。”那喇嘛斜眼看她,问道:“你的脑袋当真不怕刀砍?”齐乐捏着自己辫梢,道:“你瞧,我的辫子是不是不太长?头发越练越短,头顶和头颈中的神功已练成。等到头发练得一根都没有,你就是砍在我哪里也不怕了。”齐乐头发本就还没长得太长,她又时时修剪,那喇嘛看了,更信了几分,又知武功中确有个“金顶门”,铁头功夫十分厉害,说道:“我不信你脑袋经得起我刀砍。”齐乐道:“我劝你还是别试的好,这一刀反弹过来,你的吃饭家伙就不保了。”那喇嘛道:“我不信!站着别动,我要砍你!”说着举起了戒刀。齐乐见到刀光闪闪,实是说不出的害怕,这时自己的生死,只在这喇嘛一念之间。心想倘若他当真一刀砍在自己头上,别说脑袋一分为二,连身子也非给剖成两半不可,这实在是一场一把定生死的豪赌。   桑结用藏语叫道:“这小鬼甚是邪门,别砍他脑袋颈项。”齐乐道:“他说什么?他叫你不可砍我的头,是不是?你们阴险狡猾,说过了话不算数,那可不行。”那喇嘛道:“不是,不是!大师兄喊我别信你吹牛,一刀把你的脑袋砍成两半。”这“半”字一出口,一刀从半空中劈砍下来。 齐乐心中惊道:“这次玩脱了!”一时魂飞天外,满腔英雄气概,霎时间不知去向,只傻愣在了原地,连躲都来不及反应。不料这一刀砍到离她头顶三尺之处,已然变招,戒刀转了半个圈子,化成一招“怀中抱月”,回刀自外向内,扑的一声,砍在她背上。这一刀劲力极大,齐乐背上剧痛,立足不定,跌入那喇嘛怀中,右手匕首立即在他胸口报复般连戳三下,随即低头在他身下爬了出来,叫道:“啊哟,啊哟,你说话不算数!”那喇嘛口中嗬嗬而叫,戒刀反将过来,正好砍在自己脸上,蜷缩成一团,扭了几下,便不动了。齐乐本盼他一刀砍在自己胸口,自己有宝衣护身,不会丧命,便可将四名喇嘛吓得逃走,哪知他不砍胸而砍背,将自己推入他怀中,一反应过来,便乘机用匕首戳他几剑。她也大为惊喜,大叫道:“师傅,我背上的神功也练成啦,你瞧,咳,咳……这一刀反弹过去,杀死了他,妙极,妙极!”其实戒刀反弹,那喇嘛脸上受伤甚轻,匕首所戳的三下才是致命之伤。但桑结等三人哪知其中关窍,只道真是戒刀反弹杀人,只吓得纵出数丈之外,高声叫唤那喇嘛的名字。齐乐有护身宝衣,九难是知道的,阿珂也曾砍她不伤,这一次倒也不以为奇,但竟敢以脑袋试刀,不禁佩服她的胆气。只是刚才那喇嘛一刀劲力甚重,撞得她背上肋骨几乎断折,后来又大声叫喊,更是扯得气也不顺,忍不住靠在草堆之上,低声□□。九难道:“快给他服‘雪参玉蟾丸’。”阿珂向齐乐道:“药丸呢?”齐乐犹豫了下,道:“在我怀里。”阿珂从她怀中取出玉瓶,拔开塞子,取出一颗丸药,塞上塞子,将玉瓶放回她怀中,又想起方才二人闹得不快,这时有心和好,便直送入她嘴里。   齐乐怕事久生变,顺了下气,站起大声道:“师傅,这些喇嘛说话如同放屁。讲好砍我的头,却砍我背心。现下还剩下三个,弟子就用‘隔山打牛神拳’,将他们都打死了罢!”桑结等听了,又退了几步。三喇嘛商议了几句,取出火折,点燃几束麦杆,向草堆掷将过来。起初三束草落在空中,桑结又点了一束,奔前数丈,使劲掷去,双手虚拍护身,以防齐乐使“神拳”袭击,随即飞身退回。草堆一遇着火,立即便烧了起来。齐乐拉九难从草堆中爬出,四下一望,见西首山石间似有一洞,当下不及细看,道:“阿珂,你快扶师傅到那边山洞去躲避,我挡住这些喇嘛。”向桑结走上两步,叫道:“你们好大胆子,居然不怕小爷的‘隔山打牛神拳’、”护头金顶神功’。桑结,你是头脑,快上来吃小爷两拳。”桑结甚是持重,一时倒也真的不敢过来,但想到经书要紧,而十名师弟俱都丧命,倘若就此罢手,一世英名,更有何剩?眼见九难步履缓慢,要那小姑娘扶着行走,若非受伤,便是患病,正是良机,难道自己连眼前这一个小孩子也斗不过?只是见齐乐武功怪异,中人立毙,一时迟疑不决。齐乐一转头,见九难和阿珂已走近山洞,回过头来,叫道:“桑结大喇嘛,你一世英名,难道此时要为了一本破佛经葬身荒野,尸骨无存?”桑结心想:“你真有本事杀我,何不就此冲过来?”又细思一阵,一阵狞笑,双手伸出,全身骨骼格格作响,走上两步。   齐乐暗叫糟糕。这时身后草堆已烧得极旺。即将烧到身上,忽然想到此处似乎是用化尸粉吓退桑结的,便赶紧一弯腰,从死喇嘛手中将呼巴音的那只手掌拿了过来,转身奔向山洞,钻了进去。只见九难和阿珂已坐在地下,这山洞其实只是山壁上凹进去的一块,并无可供躲避之处。   桑结和两名喇嘛慢慢走到洞前,隔着三丈站定。桑结叫道:“你们已走上绝路,无路可逃。拿火把来。”两名喇嘛捡起一束束麦杆,交在他手中。齐乐道:“很好,你快将火丢过来,且看烧不烧死我们。那部《四十二章经》烧起来倒只怕快得很。”桑结高举火束,正要掷入洞,听她这么说,觉得此话不错,要烧死三人,那部经书却也毁了。便掷下火把,叫道:“快把经书交出来,佛爷慈悲为怀,放你们一条生路。”齐乐道:“你向我师傅磕十八个响头,我师傅慈悲为怀,放你们一条生路。”桑结大怒,拾起火束,投到洞前。一阵浓烟随风卷入洞中,齐乐和阿珂都给薰得双目流泪,大咳起来。九难呼吸细微缓慢,却不受呛。另外两名喇嘛纷纷投掷火束。   齐乐道:“师太,那部经书已没有用了,便给了他们,我们来个缓兵之计?”九难道:“也好。”将经书交了给她。齐乐大声道:“经书这里倒有一部,我抛出来了。抛在火里烧了,可不关我事。”桑结听她答应交出经书,心中大喜,生怕经书落在火中烧了,当即拾起几块大石,抛在火束上。他劲力既大,投掷又准,火束登时便给大石压熄。齐乐见他掷大石的劲力,不由得吃惊,心想:“倘若他将大石向山洞中投来,我们三人都给他砸死了,经书却砸不坏。这主意可不能让他想到。”   桑结叫道:“快将经书抛出来。”齐乐道:“好!我师傅说,你们想读经书,是佛门的好弟子……”一面说,一面抽出匕首,将呼音巴的手掌切成数块,放在经书上,从怀中取出那瓶“化尸粉”在断掌的血肉中撒下一些粉末。她身子遮住了白衣尼和阿珂的眼光,不让她们见到,大声道:“我师傅说,这部《四十二章经》,是从北京皇宫取出来的,十分宝贵。听说其中藏有重大秘密,参详出来之后,便可昌盛佛教,使得普天下人人都信菩萨,男的都做和尚,女的都做尼姑……”她说话之时,断掌渐渐化为黄水,渗入经书。桑结听得这部经书果然从皇宫得来,其中又藏有重大秘密,登时心花怒放,知道“昌盛佛法”云云,显非实情,生怕她不肯交出经书,口中便胡乱敷衍,说道:“昌盛佛法,光大本教,那好得很啊。”齐乐道:“我师傅读了以后,想不出其中秘密,现下把这经书给你,请你好好想想。倘若发现了其中的秘密,你务必要遍告普天下和尚庙、尼姑庵,可不许自私,只兴旺你们的喇嘛教。你答允不答允?”桑结笑道:“自然答允,请你师傅放心好啦。”桑结心道:“这尼姑只道经书的秘密和佛法有关,幸亏她不明真相,否则怎肯轻易交出?哼,得了经书之后,再慢慢想法子治死你们。”齐乐又道:“我师傅说,你念完这部《四十二章经》后,如果仰慕佛法,还想再念,你可以再来找她老人家,我们还有金刚经,法华经,心经,大般若经,小般若经,长阿含经,短阿含经,不长不短中阿含经,老阿含经,少阿含经……”一连串说了十几部佛经的名字,都是她在少林寺清凉寺时听来的,其中自不免也胡说了不少。桑结不耐烦起来,却又不敢径自过去强抢,既怕九难的神拳,又怕她们将经书毁了,只得随口敷衍,说道:“是了,我念完这部经后,再向你师傅借就是了。”齐乐见断掌血肉已然化尽,所化的黄水浸湿了经书内处,当即除下鞋套在手上,拿起经书抛了出去,叫道:“《四十二章经》可接好了。”桑结大喜,纵身而前,伸手欲取,忽然心想:“这经书十分宝贵,哪有如此轻易便得到了,莫非其中有诈?只怕他乘我去拿经书,便即发射暗器。”一迟疑间,两名喇嘛将经书拾起,说道:“师兄,是不是这部经书?”桑结道:“到那边细看,别要上当,弄到一部假经。”两名喇嘛道:“是。师兄想得周到,可别让他们蒙骗过去。”三人退出数丈,忙不迭的打开书函,翻阅起来。桑结道:“经书湿了,慢慢的翻,别弄破了纸页。瞧样子倒不像是假。跟那人所说果然一模一样。”一名喇嘛叫道:“是了,大师兄,正是这部经书。”   齐乐听他们大声说话,虽然不懂藏语,但语气中欣喜异常的心情,却也听得出来,叫道:“喂喂,你们脸上怎么有东西在爬?”两名喇嘛一惊,伸手在脸上摸了几下,没有发现什么,骂道:“小贼子就爱胡说。”桑结修为甚深,颇有定力,听得齐乐叫嚷时不觉脸上有虫爬动,便不上她当,只是凝神翻阅经书。齐乐又叫道:“啊哟,啊哟,十几只蝎子钻进他们衣领去了。”这一次两名喇嘛再不上当。一人道:“这小子见我们得到经书,心有不甘,说些怪话来骗人。他杀了咱们两个师弟,可不能饶他性命。”另一人却似颈中有些麻痒,伸手去搔了几把,只搔得几下,突觉十根手指都痒不可当,当下在手臂上擦了几下。这时桑结和另一名喇嘛也觉手指发痒,一时也不在意,过得半晌,竟然痒得难以忍耐,提起一看,只见十根手指尖都在渗出黄水。三人齐声叫道:“奇怪,这是什么东西?”两名喇嘛只觉脸上也大痒起来,当即伸指用力搔抓,越搔越痒,又过片刻,脸上也渗出黄水来。桑结突然省悟,叫道:“啊哟,不好,经书上有毒!”使力将经书抛在地下,只见自己手指上一粒粒黄水,犹如汗珠般渗出来,大惊之下,忙在地下泥土擦了几擦,但见两名师弟使劲在脸上搔抓,一条条都是血痕。   齐乐从海大富处得来的这瓶化尸粉最是厉害不过,倘若沾在完好肌肤之上,那是绝无害处,但只须碰到一滴血液,血液便化成黄水,腐蚀性极强,化烂血肉,又成为黄水毒水,越化越多,便似火石上爆出的一星火花,可以将一个大草料场烧成飞灰一般。这化尸粉遇血成毒,可说是天下第一□□,最初传自西域,据传为宋代武林怪杰西毒欧阳锋所创,系十余种毒蛇、毒虫的毒液合成。母毒既成,此后便不必再制,只须将血肉化成的黄色毒水晒干,便成化尸粉了。两名喇嘛搔脸见血,顷刻间脸上黄水淋漓,登时大声号叫,又痛又痒,摔倒在地,不住打滚。桑结幸没在脸上搔一搔,但十根手指也是奇痒入骨,当即脱下外衣,裹起经书,挟在胁下,飞奔而去,急欲找水来洗去指上□□。两名喇嘛痒得神智迷糊,举头在岩石上乱撞,撞得几下,便双双晕去。   九难和阿珂见了这等神情,都是惊讶无比。齐乐见桑结远去,两名喇嘛晕倒,忙从山洞中奔出,拔出匕首,想在每人身上戳上两剑。奔到临近,只见两名喇嘛脸上已然腐烂见骨,不用自己动手,不多时便会化成两滩黄水。若不是她在这处已经历甚多,不是初见死伤,说不定早爬到一边吐个不停了。她忽想起郑克塽还在,当下走到郑克塽身边,笑道:“郑公子,我这门妖法倒很灵验,你要不要尝尝滋味?”郑克塽见到两名喇嘛的可怖情状,听齐乐这么一说,大吃一惊,向后急纵,握拳护身,叫道:“你……你别过来!”阿珂从山洞中出来,紧张道:“你……你想干什么?”齐乐笑道:“我吓吓他的,要你担什么心?”阿珂不开心道:“不许你吓人!”齐乐道:“不吓便不吓。”又招招手,笑道,“你过来看。”阿珂道:“我不看。”嘴里这样说,还是好奇心起,慢慢走近,低眼一看,不由得吓了一跳,尖声叫了出来,只见两名喇嘛脸上肌肉、鼻子、嘴唇都已烂去,只剩下满脸白骨,四个窟窿,但头发、耳朵和项颈以下的肌肉却尚未烂去。世上自有生人以来,只怕从未有过如此可怖的脸孔。阿珂一阵晕眩,向后便倒。齐乐见玩得的有些过了,又已解气,忙伸手扶住,叫道:“别怕,别怕!”阿珂又是一阵尖叫,逃回了山洞,喘气道:“师傅,师傅,她……她把两个喇嘛弄成了……弄成了妖怪。”九难缓缓站起,阿珂扶着她走到两名喇嘛身旁,自己却闭住眼不敢再看。九难见到这两个白骨骷髅,不禁打一个突,再见到远处又有三名喇嘛的尸体,不禁长叹,抬起头来。此刻太阳西沉,映得半边天色血也似的红,心想这夕阳所照之处,千关万山,尽属胡虏,若要复国,不知又将杀伤多少人命,堆下多少白骨,到底该是不该? 作者有话要说:  唉,前面砍得多了,越后面居然越难改……   ☆、滇海有人闻鬼哭  棘门此外尽儿嬉   九难出神半晌,见齐乐有些忐忑的走近,知她在经书上下了剧毒,叹道:“若不是你聪明机警,今日我难免命丧敌手……那也罢了,只恐尚须受辱。只是杀人情非得已……”齐乐见她也没太过责怪自己,应了声:“是。”九难又道:“这等阴毒狠辣法子,非名门正派弟子所当为,危急之际用以对付奸人,事出无奈,今后可不得胡乱使用。”齐乐又答应了,说道:“这些法子我今日也是第一次使。实在我武功也太差劲,不能跟他们光明正大的打一架,否则岂能使这等胡闹手段?”   九难向她凝视半晌,问道:“你在少林寺,清凉寺这许多时间,难道寺中高僧师傅,没传你武功么?”齐乐道:“功夫是学了一些的,可惜晚辈学而不得其法,只学了些招式皮毛,没练内功。”九难问道:“那为什么?”齐乐道:“来不及练。”九难道:“什么来不及?”齐乐道:“阿珂姑娘因为弟子冒犯了她,要杀我,时候紧迫,只好胡乱学几招防身保命。”九难点点头,道:“刚才你跟那些喇嘛说话,不住口的叫我师傅,那是什么意思?”齐乐脸上一红,当时也是事急从权,没想那么多,可是现在不能这么说实话啊,不然好像是自己看不起九难似的。九难却想岔了,微微一笑,道:“想拜我为师,也不算什么坏主意啊。”顿了顿,又道,“你叫我师傅,也不能让你白叫了。”齐乐见此,干脆顺水推舟,当即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大声叫道:“师傅。”九难微微一笑,道:“你入我门后,可得守规矩,不能胡闹。”齐乐道:“是。弟子只对坏人胡闹,对好人是一向规规矩矩的。”阿珂的神色却似有些别扭。   九难先前受六名喇嘛围攻,若非齐乐相救,已然无幸,此后桑结等七喇嘛追到,自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情势更是凶险。她虽年逾四旬,相貌仍是极美,落入这些恶喇嘛手中,势必遭受极大侮辱,天幸这齐乐诡计多端,将敌人一一除去,保全了自己清白之躯,心中的感激实是无可言喻,眼见齐乐拜师心切,当即便答允了她,心想小孩儿顽皮胡闹,不足为患,受了自己薰陶□□,日后必可在江湖上立身扬名。按照武林中规矩,齐乐既已入陈近南门下,若不得师傅允可,绝不能另行拜师,但她于这些门规一概不知,就算知道,这时候也必置之不理。九难见她欢喜,还道她是为了得遇明师,从此能练成一身上乘武功,倘若知道了她的用心,只怕一脚踢她八个筋斗,刚刚收入门下,立即开革。   九难微笑道:“你既入我门,为师的法名自须知晓。我法名九难,我们这门派叫做铁剑门。你师祖是位道人,道号上木下桑,已经逝世。我虽是尼姑,武功却是属于道流。”齐乐道:“弟子记住了。”九难又道:“先进师门为大,以后一个是陈师姊,一个是齐师弟。”齐乐轻笑一下,叫道:“陈师姊。”阿珂有些别扭地回了一声:“齐师……弟……”。九难道:“阿珂,过去的一些小事,不可老是放在心上。这次齐乐相救你我二人有功,就算他曾得罪过你,那也是抵偿有余了。”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又道,“这孩子聪明伶俐,只可惜遭了不幸,做了太监。你做师姊的当怜他孤苦,多照看着他些。这样也好,彼此没男女之分,以后在一起不须顾忌,方便得多。不过这件事可跟谁也不许说。”阿珂愣了愣,答应了,转头叫道:“郑公子,你受了伤么?”郑克塽一跛一拐的走近,说道:“还好,只腿上扭了筋。”想到先前把话说得满了,自称对付几名喇嘛绰绰有余,事到临头,竟一败涂地,全仗齐乐退敌,不由得满脸羞惭。阿珂道:“师傅,咱们怎么办?还去河间府吗?”九难沉吟道:“去河间府瞧瞧也好,只是须防那桑结喇嘛去而复来,眼下我又行动不便。”齐乐见这时自己也不便离去,便道:“师傅,你们且在这里休息,我去找大车。”齐乐大车没找到,却向农家买来一辆牛车,请九难等三人坐上,赶着牛车缓缓而行,幸喜桑结没再出现。到得前面一个小市集,改雇两辆大车。   路上齐乐定要九难再多服几粒“雪参玉蟾丸”。九难内力深厚,兼之得灵药助力,内伤痊愈甚快。两日之后的正午时分,到了河间府。投店后,郑克塽便出去打探消息,过了一个多时辰,垂头丧气的回来,说道在城中到处探问“杀龟大会”之事,竟没一人得知。九难道:“‘杀龟大会’原来的讯息,公子从何处得来?”郑克塽道:“两河大侠冯不破,冯不催兄弟请天地会送信去台湾,请我父王派人主持‘杀龟大会’,说道大会定本月十五日在河间府举行,今儿是十一,算来只差四天了。”九难点点头,缓缓的道:“冯氏兄弟?那是华山派的。”抬头望着窗外,想起了昔年之事。   郑克塽道:“父王命我前来主持大会,料想冯氏兄弟必定派人在此恭候迎接,哪知……哼……”神色甚是气恼。齐乐心中又对他不屑地撇撇嘴,恭候迎接?呵呵。九难道:“说不定鞑子得到讯息,有甚异功,以致冯氏兄弟改了日子地方。”郑克塽悻悻的道:“就算如此,也该通知我啊。”正说话间,店小二来到门外,说道:“郑客官,外面有人求见。”郑克塽大喜,急忙出去,过了好一会,兴匆匆的进来,说道:“冯氏兄弟亲自来过了,着实向我道歉。他们说知道我带了二十几人来,这几天一直在城外等候迎接,哪知道我们神不知,鬼不觉的来到了城里。现下已摆设了大宴,为我们洗尘接风,请大家一起去罢。”九难摇头道:“郑公子一个儿去便是,也别提到我在这里。”郑克塽有些扫兴,道:“师太既不喜烦扰,那么请陈姑娘和齐兄弟同去。”九难道:“他们也不用去了,到大会正日,大家齐去赴会便是。”这晚郑克塽喝得醉醺醺的回来。到了半夜,他的二十多名伴当也寻到客店,只是每个人手足上都绑了木板绷带,看来大是不雅。   次日一早,郑克塽向九难、阿珂、齐乐三人大讲筵席中的情形,说道冯氏兄弟对他好生相敬,请他坐了首席,不住颂扬郑氏在台湾独竖义旗,抗拒满清。九难问起有哪人前来赴会。郑克塽道:“来的人已经很多,这几天陆续还有得来,定了十五半夜,在城西十八里的槐树坪集会。半夜集会,是防清廷的耳目。其实冯氏兄弟过于把细,有这许多英雄好汉在此,就是有大队清兵来到,也杀他们个落花流水。”九难细问与会英豪的姓名,郑克塽却说不上来,只道:“一起吃酒的有好几百人,为首的几十人一一来向我为父王敬酒,他们自已报了门派姓名,一时之间,可也记不起那许多。”九难就不言语了,心想:“这位郑公子徒然外表生得好看,却没什么才干。”齐乐也默默地吐槽了两个字:“渣渣。”   在客店中又休养得几日,九难伤势已愈。她约束阿珂和齐乐不得出外乱走,以免遇上武林人物,多生事端。郑克塽却一早外出,直到半夜始归,每日均有江湖豪侠设宴相请。到得十五傍晚,九难穿起齐乐买来的衣衫,扮成个中年妇人,头上蒙以黑帕,脸上涂上黄粉,双眉画得斜斜下垂,再也认她不出本来面目。齐乐和阿珂则是寻常少年少女的打扮。郑克塽却是一身锦袍,取去了假辫子,竟然穿了明朝王公的冠戴,神采奕奕。九难久已不见故国衣冠,见了他的服色,又是欢喜,又是感慨。阿珂瞧他丰神如玉的模样,更是心魂俱醉。只有齐乐暗暗骂了“人模狗样,衣冠禽兽,绣花枕头大草包”。   一更时分,延平王府侍从赶了大车,载着四人来到槐树坪赴会。那槐树坪群山环绕,中间好大一片平地,原是乡人赶集,赛会,做社戏的所在。平地上已黑压压的坐满了人。郑克塽一到,四下里欢声雷动,数十人迎将上来,将他拥入中间。九难自和阿珂、齐乐远远坐在一株大槐树下。这时东西南北陆续有人到来,草坪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齐乐忍不住暗中感慨:“吴三桂结下的怨家也真多。”眼见一轮明月渐渐移到头顶,草坪中一个身材魁梧,白须飘动的老者站起身来,抱拳说道:“各位英雄好汉,在下冯难敌有礼。”群雄站起还礼,齐声道:“冯老英雄好。”九难低声道:“他是冯氏兄弟的父亲。”想想在华山之巅,曾和他有一面之缘,那时她以“阿九”之名和江湖豪侠相会,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其时冯难敌方当盛年,今日却已垂垂老矣。他师祖穆人清,师傅铜笔铁算盘黄真想来均已不在人世。至于他师叔袁承志呢?这人她当年对之刻骨相思,可是二十几年来,从没得过他一点讯息。她这些年来心如古井不波,今晚乍见故人,不由得千思万绪,蓦地里都涌上心来。   只听得冯难敌声音洪亮,朗朗说道:“众位朋友,咱们今日在此相聚,大伙儿都知道是为了一件大事。我大明江山为鞑子所占,罪魁祸首,乃是那十恶不赦,罪该万死的……”四下群豪一齐叫道:“吴三桂!”众人齐声大叫,当真便如雷轰一般,声震群山。跟着有的大叫:“大汉奸!”有的大叫:“龟*子!”有的大叫:“王**!”有的大叫:“我**十八**宗!”齐乐只觉无语得很,这些人是生怕山外有人听不到吗……众人骂了一阵,声音才渐渐歇了下来。冯难敌道:“大汉奸罪大恶极,人人切齿痛恨。今晚大伙儿聚集在此,便是要商议一条良策,如何去诛杀这奸贼。”   当下群雄纷纷献计。有的说大伙儿一起去到云南,攻入平西王府,杀得吴三桂全家鸡犬不留;有的说吴贼手下兵马众多,明攻难期必成,不如暗杀;有的说假如一刀杀了,未免太过便宜了他,不如剜了他眼睛,断他双手,令他痛苦难当;有的说还是用些厉害□□,毒得他全身腐烂。有个中年黑衣女子说道:最好将吴三桂全家老幼都杀了,只剩下他一人,让他深受寂寞凄凉之苦。另一个中年男子道:他投降清朝,是为了爱妾陈圆圆为李闯所夺,不如去将陈圆圆掳了来,让他心痛欲死。又有人道:吴贼虽然好色,但最爱的毕竟是权位富贵,最好是让他功名富贵,妻子儿女都一无所有,沦落世上,却偏偏不死。数百名豪杰大声喝采,齐说:“如此惩罚,才算罚得到了家。”一名汉子说道:“满清鞑子对他十分宠幸,这贼子官封平西王,权势薰天,杀他妻子儿女已然不易,要除去他的功名富贵,更是难如登天。”有个云南人站起身来,述说吴三桂如何在云南欺压百姓,杀人如麻的种种惨事,只听得群雄更是义愤填膺,热血如沸。好几人都道,让吴三桂在云南多掌一天权,便多害死几个无辜百姓。但如何锄奸除害,却是谁也没真正的好主意。   这时冯难敌父子所预备下的牛肉,面饼,酒水,流水价送将上来,群豪欢声大作,大吃大喝起来。这些豪士酒一入肚,说话更是肆无忌惮,异想天开。众人吃喝了一会,冯难敌站起来说道:“咱们都是粗鲁武人,一刀一枪的杀敌拼命,那是义不容辞,于天下大事却见识浅陋,现下请顾亭林先生指教。顾先生是当世大儒,国破之后,他老人家奔波各地,联络贤豪,一心一意筹划规复,大伙儿都是十分仰慕的。”群豪中有不少识得顾亭林,他的名头更十有□□都知,登时四下里掌声雷动。人群中站起一个形貌清癯的老者,正是顾亭林。他拱手说:“冯大侠如此称赞,实在愧不敢当,刚才听了各位的说话,个个心怀忠义,决意诛此大奸,兄弟甚是佩服。古人道:‘众志成城’,又有言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大伙儿齐心合力,决意对付这罪魁祸首,任他有天大的本事,咱们也终能成功。”群雄哄声大叫:“对,对!一定能成功。”顾亭林道:“众位所提的计谋,每一条均有高见,只是要对付这奸贼,须得随机应变,难以预拟确定的方策。依兄弟愚见,大伙儿分头并进,相机行事。第一,当然是不可泄露风声,令这奸贼加紧防范;第二,是不可鲁莽,事事要谋定而后动,免得枉自送了性命;第三,大家都是好兄弟,不要为了争功抢先,自相争斗,伤了义气。”群豪都道:“是,是,顾先生说得不错。”   顾亭林道:“今日各派、各帮会英雄好汉聚会。此生如果各干各的,力量太过分散,结成一个大帮呢,为数实在太多,极易为鞑子和吴贼知觉,不知各位有何良策?”群豪沉默了一会。一人说道:“不知顾先生高见如何?”顾亭林道:“以兄弟之见,这里天下十八省的英雄都有,咱们一省结成一盟,一共是一十八个杀龟同盟。唔,‘杀龟盟’听来不雅,不如称为‘锄奸盟’如何?”群豪纷纷鼓掌叫好,说道:“读书人说出来的话,毕竟和我们粗人大不相同。”   顾亭林来参与河间府“杀龟大会”之前,便已深思熟虑,觉得群豪齐心要诛杀吴三桂,大家一鼓作气,勇往直前,要杀了他也未必不能成事。但真正大事还不在杀这汉奸,而是要驱除胡虏,光复汉家江山。如为了诛杀一人而致伤亡重大,大损元气,反而于光复大业有害。学武之人门户派别之见极深,要这数千英豪统属于一人之下,势难办到。大家为了争夺“盟主”之位,不免明争暗斗多生嫌隙。失败之人倘若心胸狭隘,说不定还会去向清廷或吴三桂告密。但如分成一十八省,各举盟主,既不会乱成一团,无所统辖,而每省推举一位盟主也容易得多。这十八省的“锄奸盟”将来可逐步扩充,成为起义反清的骨干。他一倡此议,听群豪立表赞成,甚为欣慰。冯难敌道:“顾先生此意极是高明。众位既无异议,咱们便分成一十八省,各组‘锄奸盟’,每一省推举一位盟主。咱们分省立法,不依各人本身籍贯,而是瞧那门派帮会的根本之地在什么省。例如少林寺的僧俗弟子,不论是辽东也好,云南也好,都属河南省。华山派弟子都属陕西省。众位意下如何?”群豪均道:“自该如此。否则每一门派,帮会之中,各省之人都有,分属各省,那是一团糟了。”   有一人站起来说道:“像我们天地会,在好几省中都有分堂,总舵的所在地迁移无定。请问该当如何归属?”齐乐见说话之人乃是钱老本,心想:“原来他也来了,不知青木堂的兄弟们来了几人。那徐天川既不在神龙岛,又是否回了京城。”冯难知朗声道:“顾先生说,天地会广东分堂的众位英雄属广东,直隶分堂的属直隶。咱们只是结盟共图大事,并不是拆散了原来的门派帮会。‘锄奸盟’的盟主的职责,只是联络本省英豪,以求群策群力。至于各门派、各帮各会的事务,自然一仍其旧,盟主无权干预。各省盟主,也不是高过了各门派的掌门人,各帮会的帮主。”群豪之中本来有人心有顾虑,生怕推举了各省盟主出来,不免压低了自己,听得冯难敌如此分剖明白,更无疑忧。当下一省省的分别聚集,自行推举。   齐乐打趣道:“师傅,以您老人家的身份武功,原该做总盟主才是。”九难“嘿”的一声,说道:“这些话以后不可再说,给人听见了,没的惹人耻笑。”在她心中,与会群豪之中,原无一人位望比她更尊。这大明江山,本来便是她朱家的。说到武学修为,她除了学得木桑道人所传的铁剑门武功之外,十余年前更得奇遇,百尺竿头又进一步,与当年木桑道人相比,也已远远的青出于蓝,环顾当世,除了那个不知所踪的袁承志之外,只怕再无抗手了。   草坪上群雄分成一十八堆聚集。此处疏疏落落的站着七八十人。那都是和九难相类的奇人逸士,既不愿做盟主,也不愿奉人号令。顾亭林和冯难敌明白这些武林高人的脾性习性,也不勉强,心想他们既来赴会,遇上了事,自会暗中伸手相助。过不多时,好几省的盟主先行推举了出来。河南省是少林寺方丈晦聪禅师,湖北省是武当派掌门人云雁道人,陕西省是华山派掌人“八面威风”冯难敌,云南省是沐王府的沐剑声公子,福建省是延平郡王的次公子郑克塽,都是众望所归,一下子就毫无异议的推出。其他各省有些争执了一会,有些争持不决,请顾亭林过去秉公调解,终于也一一推了出来。其中三省由天地会的分堂香主担任盟主,天地会可算得极有面子。当下各省盟主聚齐在一起,但一点人数,却只一十三位,原来晦聪禅师、云雁道人等都没有赴会,由其门人弟子代师参预。冯难敌朗声说道:“现下一十八省盟主已经推出,兄弟不当众宣布各位盟主的尊姓大名,以免泄露机密。”众盟主商议了一会,冯难敌又道:“咱们恭请顾亭林先生与天地会陈总舵主两位,为一十八十锄奸盟’的总军师。”群雄欢声雷动。齐乐听师傅如此得群豪推重,又喜又忧,她知陈近南为郑克塽所不喜与此事也是极有关系的。当下各省豪杰分别商议如何诛杀吴三桂,东一堆,西一簇,谈得甚是起劲。   九难带了齐乐、阿珂回到客店,次日清晨便雇车东行。九难知道群雄散归各地,一路上定会遇上熟人,是以并不除去乔装。行出十余里,身后马蹄声响,数十乘马追了上来,阿珂脸上登现喜色。但这数十骑掠过大车,毫不停留的向东疾驰,阿珂脸色又暗了下来。齐乐笑道:“可惜,可惜!”阿珂道:“可惜什么?”齐乐道:“可惜不是郑公子追上来。”阿珂道:“他……他追上来干什么?”齐乐道:“或许他请你去台湾玩玩呢。”阿珂哽咽难言。九难知道女徒心事,斥道:“齐儿,别老是使坏,激你师姊。”齐乐笑着答应:“是,是。”   三人行到中午,在道旁一家小面店中打尖,忽听马蹄声响,又有数骑自西而来。一行人来到面店之外,下马来到店中,有人叫道:“杀鸡,切牛肉,做面,快,快!”纷纷坐下。齐乐一看,心中有些欣喜,总算看到徐天川了,那伙人中钱老本,关安基,李力世,风际中,高彦超,玄贞道人,樊纲一干天地会青木堂的好手也全在其内。她想此刻众人如上前相认,各种各样的事说个不休,又见我另拜的师傅,多半要不开心,不如装作不见为妙,当下侧身向内,眼光不和他们相对。   过了一会,徐天川等所要的酒菜陆续送了上来。众人提起筷子,正要吃喝,忽然马蹄声响,又有一伙人来到店中。有人叫道:“杀鸡,切牛肉,做面,快,快!”阿珂喜极而呼:“啊,郑……郑公子来了。”原来这一伙人是郑克塽和他伴当。他听得阿珂呼叫,转头见到了她,心中大喜,急忙走近,道:“陈姑娘,师太,你们在这里,我到处寻你们不见。”   那面店甚是窄小,天地会群雄分坐六桌,再加上阿珂等三人坐了一桌,已无空桌。郑府一名伴当向徐天川道:“喂,老头儿,你们几个挤一挤,让几张桌子出来。”昨晚“杀龟大会”之中,郑克塽身穿明朝服色,人人注目,徐天川等都认得他,天地会是延平郡王的部属,原有让座之意,只是这伴当言语甚是无礼,众人一听,都心头有气。玄贞道人骂道:“**的,什么东西?”李力世使个眼色,低声道:“大家自己人,别跟他一般见识,让个座位无妨。”当下徐天川,关安基,高彦超,樊纲四人站起身来,坐到风际中一桌上去,让了一张桌子出来。   这时郑克塽已在九难的桌旁坐下。阿珂向齐乐瞥了一眼,齐乐见状,道:“郑公子一到,你就不喜欢我坐在一起。正好,见了他,我也吃不下面。”没等阿珂反应,就笑了笑走到徐天川身旁坐下,低声道:“大家别认我。”徐天川等一见,都是又惊又喜。这些人个个都是老江湖,机警十分,一听她这么说,立时会意,谁都不动声色。齐乐又低声道:“咱们只当从未见过面,徐三哥,你去跟大家说说。”徐天川站起来,走到李力世一席上,低声道:“本堂齐香主驾到,要大伙儿装作素不相识。”李力世等头也不回,自顾喝酒吃菜,心下均自欣喜,片刻之间,每一桌都通知到了。   那边桌上郑克塽兴高采烈,大声道:“师太,昨晚会中,众家英雄推举我做福建省的盟主。大家商议大事,直谈到天亮。我到客店中一找,你们已经走了,一路追来,幸喜在这里遇上。”齐乐听见,差些把嘴里的面喷了出来,心中诧异:“郑克塽是个傻X吗?!”果然听九难道:“恭喜公子。不过这等机密大事,别在大庭广众之间提起。”郑克塽道:“是。好在这里也没旁人,那些乡下粗人,听了也不懂的。”原来天地会群雄都作了乡农打扮,一个个赤了双足,有的还提着锄头钉耙。昨晚会中人多,郑克塽却不认得。齐乐心中忽就有了坏主意,笑眯眯的低头吃面,低声道:“这家伙嚣张得很,这几天在河间府到处吹牛,说咱们天地会是他台湾延平王府的下属,说总舵主见了他,恭恭敬敬的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又说咱们什么堂的香主蔡老哥,从前是他爷爷的马夫,什么堂的香主李老哥,又是给他爷爷提便壶的……”关安基怒道:“哪有这等事!蔡香主,李香主虽曾在国姓爷部下,都是上阵打仗的军官……”徐天川低声道:“关夫子,小声些。”关安基点点头。齐乐又道:“他还说了好多阴损咱们青木堂尹香主的坏话。旁人说道尹香主早已归天了。这小子说:‘是啊,这姓尹的武艺低微,为头儿又次,我早知道是个短命鬼……”关安基怒极,举掌往桌上重重拍落,徐天川手快,一把抓住他手腕。齐乐眼见火势差不多了,脸上就带有忧色,说道:“这小子胡说八道,本来也不打紧。只是他一路上招摇,说了咱们会中的许多机密大事,逢人便说切口,什么‘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自称是坐在红花亭顶上的,总舵主烧六柱香,他自己便烧七柱香。听的人不懂,他就详细解说……”群雄一齐摇头,会中这等机密如此泄露出去,要是落入朝廷鹰爪耳中,天地会兄弟人人有性命之忧,眼见郑克塽神色轻浮,所带所伴当飞扬跋扈,这哪里还有假的?何况刚才便听到他在对一个妇人大谈昨晚“杀龟大会”之事,得意洋洋的自称当了福建省盟主。终于有人忍不住道:“我看咱们非得杀杀他的气势不可,否则大事不妙。”见群雄都缓缓点头,齐乐便道:“咱们请风大哥去揍他一顿,却也别打得太厉害了,只是教训教训他。待会我出来抱打不平,请风大哥假意输给我。”风际中微微点头。齐乐又道:“钱老本,昨晚你在会中说过话,只怕这小子认得你。”钱老本低声道:“是,我先避开了。”   郑府众伴当中兀自多人没座位,一人见天地会群雄桌上尚有空位,在徐天川背上轻轻一拍,道:“喂,那边还有空位,你们再让张桌子出来。”徐天川跳起身来,骂道:“让了一张桌子还不够?老子最看不惯有钱人家的公子儿子,仗势欺人。”一声咳嗽,一口浓痰呼的喷出,向郑克塽吐去。郑克塽正和阿珂说话,全投提防,待觉着风声,浓痰已到颊边,急忙一闪,还是落在头颈之中,滑腻腻的,甚为恶心。他忙掏出手帕擦去,大怒骂道:“几个乡下泥腿子这等无法无天,给我打!”一名伴当随即向徐天川便是一拳。徐天川叫道:“啊哟”,不等拳头打到面门,身子已向后摔出去,假意跌得狼狈不堪,叫嚷:“打死人哪,打死人哪!”郑克塽和阿珂哈哈大笑。风际中站起身来,指着郑克塽喝道:“有什么好笑?”郑克塽怒道:“我偏要笑,你管得着么?”风际中一伸手,啪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郑克塽又惊又怒,扑上去连击两拳。风际中左躲右闪,转身逃出门外。郑克塽追了出去,向风际中迎面一拳,风际中斜身避开。风际中明白齐乐的用意,要尽量让这郑公子出丑,压低他的气焰,只东一拳,西一脚的跟他游斗。   徐天川叫道:“咱们河南伏牛山好汉的威风,可不能折在这小家伙手里。”群雄跟着吆喝,大家知道戏弄一下这少年虽然不妨,却不能让他认出众人来历,喝骂叫嚷的话也甚有分寸,没半句辱及他家门。李力世喝道:“咱们伏牛山这次出来做案,还没发市,正好撞上这穿金戴银的小子,把他抓了去,叫他老子拿一百万两银子来赎票。”郑府众伴当见公子一时战不下这乡下人,听得众人呼喝,原来是伏牛山的盗匪,当即取出兵刃,杀将过去。徐天川,樊纲,玄贞道人,高彦超,关安基,李力世等一齐出手,登时乒乒乓乓的打得十分热闹。   郑府那些伴当虽然都是延平王府精选的卫士,又怎及得上天地会群雄,兼之数日前被众喇嘛折断手足,个个身上负伤,不数合间便被一一制服。天地会群雄手下留情,只是夺去他们兵刃,将之围成一圈,执刀监视,并不损伤他们身子。那边郑克塽斗得十余合,眼见风际中手脚笨拙,跌跌撞撞,似乎下盘极为不稳,当下抖擞精神,将生平绝技尽数施展出来。他有心要在阿珂面前炫耀,以博美人青睐,挥拳生风,踢腿有声,着着进逼。风际中似乎只有招架之功,往往在千钧一发之际避过。阿珂瞧得心焦,不住低叫:“啊哟,可惜,又差了一点儿。”齐乐心下首次对阿珂有些反感,只觉她不止眼光差得很,为人也是颇为肤浅。倘若这几人并不是天地会群雄,真只是几个乡间百姓,因先前被富家公子仗势欺人而动怒,动起手来哪闪得了几下,不早被打趴在地了,想来就算这样阿珂也只会因为郑克塽得以出气而拍手叫好吧!齐乐想了想,走近九难身边,说道:“师傅,你老人家身子未曾痊愈,这些大盗凶悍得紧,待会郑公子如果落败,你老人家别出手罢。”阿珂怒道:“你瞧他全然占了上风,怎会打输?真是瞎三话四。”齐乐刚想驳嘴,九难微笑道:“这些人似乎对郑公子并无恶意,只是跟他开开玩笑。这一位对手,武功可比郑公子强得太多了。”阿珂不信,问道:“师傅,你说那强盗的武功高过郑公子?”九难微笑道:“那还有说?这武功着实了得,只怕也未必是伏牛山的强盗。倘若他们真是强盗,嘴里就不会乱说乱嚷,说什么要绑票做案。”齐乐心想:“毕竟九难眼光高明。”说道:“那么弟子去劝他们别打了罢?”阿珂有些犹豫看向齐乐,道:“你有什么面子,什么本事?能劝得他们动?”齐乐道:“这强盗武功虽高,拳脚中却有老大破绽。郑公子斗他不过,我在十招之内,定可打得他落荒而逃。”九难知她武功低微,但说不定又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法子,足以制胜,说道:“这伙人看来不是坏人,不可伤了他们性命。”顿了一顿,又道,“那些下三滥的下蒙汗药,放毒之类手段,若不是面临生死关头,决不可使。你已是我铁剑门的门下,可不能坏了本派名头。”齐乐道:“是,是。我听师傅的话,决不损伤他们便是。”九难叹了口气,忽然想起当年华山之巅,铁剑门掌门人玉真子来向木桑道人寻衅之事。玉真子□□掳掠,无恶不作。说到铁剑门的名头,一来门下人丁寥落,名声不响,二来由于玉真子之故,实在也没什么光彩。这小弟子轻浮跳脱,如不走上正途,只恐将来成了玉真子的嫡系传人,那可大大不妥了。齐乐见她忽有忧色,不明白其中道理,只道她瞧出天地会群武功不弱,怕自己难以应付,便道:“师傅你尽管放心,我绝不使那些师傅你不喜的招式也可救郑公子的性命。”阿珂啐道:“又来胡说了。郑公子转眼便赢,要你救什么性命?”   刚说到这里,只听得嗤的一声响,郑克塽的长袍已给拉下一片,郑克塽大怒,出手更加快了,却听得嗤嗤嗤之声不绝,风际中十根手指便如鹰爪一般,将他长袍、内衣、裤子一片片地撕将下来,但用劲恰到好处,丝毫不伤到他肌肉。郑克塽眼见再撕得几下,身子便会□□,惊惶之下,转身欲逃。风际中双臂一曲,两手手肘已抵到他胸前。郑克塽急忙后退,双拳击出,只觉手腕一紧,风际中左手已握住他右手,右手握住他左手,顺势一挥,将他身子掷出,叫道:“接住了!”这一掷竟有七八丈远。玄贞道人展开轻功追去,抬头道:“高兄弟,你来接班!”高彦超立即跃出。樊纲,徐天川,关安基等都觉有趣,纷纷大呼奔去。玄贞道人接住了郑克塽,便又掷出,落下时刚好高彦超赶到,接住后再掷给数丈外的徐天川。这些人膂力有强弱,轻功有高低,掷人或远或近,奔跃时或快或慢,投掷之际,都凑好了同伴的功夫,郑克塽在半空中飞出数十丈以外,始终没落地。天地会群雄各展所长,这时方显出真功夫来。关安基膂力奇大,先将郑克塽向天掷上四五丈,待他落下时,双掌在他背心一推,两股道力并在一起,郑克塽犹似腾云驾雾一般,这一下飞得更远。   齐乐先是一惊,只怕玩脱,后来见众人配合默契,勿需忧心,便看得高兴之极,只差拍手大笑了。突然她后脑一声响,给阿珂用手指节重重的打了个爆栗。她一惊回头,阿珂惊怒交集,急道:“他们绑了他去啦,你……你快去救人。”齐乐道:“他们跟郑公子又没冤仇,师傅说不过是开开玩笑,你何必着急?”阿珂道:“不,不是的,他们绑了他去,要勒索一百万两银子。”齐乐道:“郑公子家银子多得很,三百万,四百万也出得起,一百万两银子打什么紧?”阿珂右足在地下重重一顿,说道:“唉,你不生眼睛么?他……他给强盗整得死去活来。”齐乐远远望去,见郑克塽给人接住后不再抛掷。听得有人叫道:“喂,你们快回去拿银子,到伏牛山来赎人。我们不会伤害这小子的性命,每天只打他三百大板。银子早到一天,他就少挨三百下,迟到十天,多吃三千大板。”阿珂拉住齐乐的手,急道:“你听,你听,他们每天要打他三百大板,这里去台湾路途遥远,一个月也不能来回。”齐乐道:“每天三百板,就算两个月罢,两个月六十天,三六一十八,也不过一千八百板……”阿珂道:“唉,不是的,是一万八千板,你这人真是……”齐乐笑道:“我算数不行。这一万八千板打下来,他的‘屁股功’可练得登峰造极了。”阿珂怒极,将她手掌一摔,道:“我再也不睬你了。”又气又急,哭了出来。可她瞧着远处的郑克塽,但见他双手被反绑,给人抱上了马背,转眼便给带走了,情急之下,又伸手在齐乐背上推了推。齐乐也觉得差不多了,便快步奔出,叫道:“喂,喂,伏牛山的大王,在下有话说。”   群雄早就在等她挺身而出,当下都转过身来。高彦超道:“小兄弟,你有什么话说?”齐乐道:“你们干什么抓他?”高彦超道:“我们山寨兄弟众多,缺了粮食,今日将他暂行扣押,要向他爹借一百万两银子。”齐乐道:“一百万两银子,那是小事一件,我借你们便是。”高彦超哈哈大笑,道:“小兄弟尊姓大名?凭什么说这等大话?”齐乐道:“我名叫齐乐。”高彦超“啊哟”一声,抱拳行礼,躬身说道:“原来是小霸王齐英雄,你杀死满洲第一勇士鳌拜,天下扬名,我们好生仰慕,今日拜见尊范,实是三生有幸。”樊纲等一齐恭谨行礼。齐乐抱拳还礼,道:“不敢当。”高彦超道:“冲着齐英雄天大的面子,这小子我们放了。那一百万两银子,也不敢要了。”徐天川从身边取出两只大元宝来,双手恭恭敬敬的呈上,说道:“齐英雄,你路上倘若使费不足,这里一百两银子,请先收用。”齐乐道:“多谢!”收下元宝,转身交给阿珂。阿珂万万想不到齐乐名头竟如此响亮,这些凶神恶煞的大强盗一听她自报姓名,竟如下属见到了顶头上司一般。她哪知齐乐其实正是这些“大强盗”的顶头上司,这些“大强盗”为了凑趣,故意地加倍巴结,演出一出好戏。   她又惊又喜,心想郑公子终于脱却了危难。却见风际中踏上一步,说道:“且慢。齐英雄,你杀死鳌拜,我们是万分佩服的。只不过大家素不相识,怎知你是真的还是冒充他老人家的大名,出来招摇撞骗?”齐乐道:“这话倒也有理,阁下要怎样才能相信?”风际中道:“在下斗胆,想请齐英雄指点三招。满洲第一勇士都死在你手下,尊驾武功自然非同小可,是真是假,一试就知。”齐乐道:“好,咱们只试招式,点到即止。”风际中道:“正是,还请齐英雄手下留情,以免打得在下身受重伤。”齐乐心想:“风际中向来不爱说话,哪知演起戏来,竟然似模似样。难怪众人无人知道他是奸细。”便道:“老兄不必客气,说不定我不是你对手。”左手一指,右手轻飘飘拍了出去,只拍出半尺,手掌转了一圈,斜拍反捺,正是澄观试演过的“般若掌”中的一招“无色无相”。风际中见闻甚博,叫道:“妙极,这‘般若掌’的高招,叫做‘无色……’什么的。”伸手一接,向后一仰,险些摔倒。齐乐掌上原无半分内功,笑道:“阁下说得是,这是一招叫‘无色无相’。”跟着左手斜举,自右上角挥向左下角,突然五指成抓,晃几下。风际中大叫:“了不起,又是‘般若掌’神功,这是‘灵鹫听经’。”摆起马步,双掌缓缓前推,掌心和齐乐手指尖微微一触,立刻“啊”的一声大叫,向后急翻三个筋斗。他翻筋斗之时,潜运内力,待得站定,满脸已涨得血红,便如喝了十七八碗烈酒一般,身子晃了几晃,一跤坐倒,摇手道:“不……不成……不比了,佩服之至!齐英雄,多谢你饶我性命。”齐乐拱手道:“老兄承让。”说话之时,连连向他霎眼。风际中却做得甚像,脸上神色是沮丧、感激,还带着几分衷心钦佩之意。徐天川迈步而前,说道:“齐英雄武功惊人,果然名不虚传,在下来领教几招。”齐乐道:“好!”欺身而上,双手交叉,一手扭在他左胸,一手拿他右胁,乃是少林派上乘武功“拈花擒拿手”中的一招。徐天川见她这一招擒拿手十分高明,不禁暗暗佩服:“齐香主聪明之极,一学武功便进步神速。”他却不知齐乐出手招式似模似样,其实没丝毫内力,纵然给她拿住了,也是一无所损。徐天川身材矮小,最擅长的是巧打擒拿,当即施展看家本领,与齐乐拆将起来。数招之后,两人双手扭住,徐天川“啊”的一声,右手软软下垂,假装被扭脱了关节,说道:“佩服之至!”退开两步,左手托住了自己右手,一送一挺,装上了关节。这一项自上关节的手法,原来是擒拿手中的上乘武功,他照做之时,一丝不苟,上得干净利落。跟着樊纲,玄贞道人,李力世三人一一上前讨战。齐乐所使的尽是澄观所授的上乘招式,樊纲等三人都是或三四招,或七八招便败了下去。高彦超朗声道:“今日得见齐英雄高招,当真令人大开眼界,小人等佩服之至!他日齐英雄路过伏牛山,还请不弃,上山来盘恒数日。”齐乐道:“那自然是要叨扰的。”群雄躬身行礼,牵马行开,一直走到镇尾,这才上马而去。他们竟然不敢在齐乐面前上马,实是恭敬之极。阿珂终于服了:“齐乐原来武功高强,每次假装打我不过,都是故意让我的。”   到此地步,郑克塽只得过来向齐乐道谢。齐乐笑道:“郑公子不必客气,我不过运气好,误打误撞,胜了他们,讲到真实武功,那是远远不及阁下了。”她这几句话其实倒是真话,但郑克塽听来,却觉得是辛辣的讥刺,不由得满脸通红。   当晚一行人南到献县,投了客店。九难遣开阿珂,问齐乐道:“白天跟你做戏的那些人,都是你的朋友,是不是?”九难眼光何等厉害,风际中、徐天川那些人的做作,瞒得过郑克塽和阿珂,却怎瞒得过这位武学高人?齐乐知道肯定瞒不过九难,笑道:“也不算是什么朋友。”九难道:“这些人武功个个颇为了得,怎肯陪着你如此闹着玩?”齐乐笑道:“他们多半看不惯郑公子的骄傲模样,想是借着弟子,挫折一下他的娇气。”九难心想此言倒也不错。说道:“你那几招般若掌,拈花擒拿手法,使得也不错啊。”齐乐笑道:“师傅你知道的,那是装腔作势唬人的,管不了用。”说话之间,只听得人喧马嘶,有一大帮人来投店。一人大声道:“一间上房,定要最好的,其余的将就此地就罢了。”齐乐一听,心中一喜,认得是沐王府摇头狮子吴立身。   齐乐问道:“师傅,咱们是不是去杀吴三桂?”九难道:“我这次所受内伤着实不轻,虽然伤势好了,内力未复,须得找个清静所在养些时日,再定行止。否则倘若再遇上敌人,我不能出手,老是由你去胡混瞎搞,咱们铁剑门太不成话。”说着也不由得好笑。齐乐道:“是。师傅身子要紧。”从行囊中取出极品旗枪龙井茶叶,泡了一盖碗茶,说道:“弟子日后学会了师傅的武功,遇上敌人,就可正大光明的动手了。师傅,我去街上瞧瞧,看看有什么新鲜的蔬菜。”走出房来,只见阿珂与郑克塽正并肩走向店外,神情十分亲热,又听得阿珂咯咯一笑,便不觉暗里咂嘴摇了摇头。   齐乐到街上去买了些菜,提着回到店中,突然有人在她肩头轻轻一拍,一把抱住,笑道:“齐兄弟,你在这里?”齐乐转头一看,原来是御前待卫总管多隆,不由得大喜,笑道:“你怎么来了?”只见他身后跟着十余人,都是御前侍卫,穿着却是寻常小兵装束。众侍卫见了他,个个眉开眼笑,却不上前参见招呼。多隆低声道:“这里人杂,到我房里说话。”原来他们一干人也住在这客房里。   到得房中,众侍卫一一上前参见,齐乐笑道:“罢了,罢了!”取出一千两银票,笑道:“众位兄弟们去喝酒花用罢。”众侍卫早知这位副总管出手豪阔,只要遇上了他,必有好处,当下欢然道谢。多隆低声道:“齐兄弟,自从你在五台山遇险之后,皇上日常记挂在心,派我们出来寻找你的下落。”齐乐心有感激,站起身来,说道:“多谢皇上恩德。却怎敢劳动多大哥的大驾?”多隆笑道:“皇上本来也没派我,只派了十五名侍卫兄弟,是我自告奋勇。一来做哥哥的也真牵记着你,二来也好乘机出京来玩玩,这是托了你兄弟的洪福。”众人都笑了起来。多隆道:“这一下,我们几个算立了大功,回京之后,皇上得知齐兄弟脱险,定是十分欢喜。我们一路上打听,齐兄弟的讯息没听到,却查到一伙叛贼密谋造反,在河间府大举议事,我们就过来瞧瞧。”齐乐道:“我也正为此事而来,听说这次他们聚会,叫作什么‘杀龟大会’。”多隆大拇指一翘,说道:“厉害,厉害,什么事都逃不过齐兄弟的眼去。”齐乐道:“你们探到了什么消息?”多隆道:“这里两个兄弟混入了大会之中,得知他们是要对付吴三桂,各省都推举了盟主。好几个盟主的名字也都查倒了。”齐乐心念一动,问道:“是哪几个?”多隆道:“云南是沐剑声,福建是台逆郑经的次子,叫做郑克塽。”跟着又说了好几个盟主的名字。齐乐道:“那沐剑声、郑克塽等人的相貌,可认得出么?”多隆道:“黑夜之中,这两个兄弟看不清楚,也不敢走近细看。”齐乐本想等安置好了九难便找个借口离开,可眼下小郡主的哥哥有危险,她思索一阵,道:“多大哥,你回京之后,请你禀告皇上,便说我也在查访这件事,一等有了眉目,就回京面奏。”多隆道:“是,是。齐兄弟如此忠心办事,这次立了大功,皇上必定又有封赏。”齐乐道:“如有功劳,还不是咱们御前侍卫大伙儿的面子?”众人又客套一番才放齐乐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到底有什么问题需要锁文?   ☆、未免情多丝宛转  为谁辛苦窍玲珑   齐乐当晚睡到半夜,忽听得窗上有声轻敲,迷迷糊糊的坐起身来,只听窗外有人低声道:“齐恩公,是我。”她一凝神,辨明是吴立身的声音,忙走近窗边,低声道:“是吴二叔么?”吴立身道:“不敢,是我。”齐乐轻轻打开窗子,吴立身跃入房内,拉住了她,甚是欢喜,低声道:“恩公,我日日思念你,先前见了你留的标记,我只怕是陷阱,想不到竟真是你!”转身关上窗子,拉齐乐并肩坐在炕上,说道:“在河间府大会里,我向贵会的朋友打听你的消息,他们却不肯说。”齐乐笑道:“他们倒不是见外,有意不肯说。实在我来参加‘杀龟大会’,是乔装改扮了的,会中兄弟也都不知。”吴立身这才释然,道:“原来如此。今日撞到鞑子官兵,幸蒙恩公提醒,否则的话,只怕我们小公爷要遭不测。小公爷要我多多拜谢恩公,实是深感大德。”齐乐道:“大家是好朋友,何必客气。吴二叔,你这么恩公长、恩公短的,听来着实别扭,倘若你当我是朋友,这称呼今后还是免了。”吴立身道:“好,我不叫你恩公,你也别叫我二叔。咱俩今后兄弟称呼。我大着几岁,就叫你一声兄弟罢。”齐乐笑道:“那那个刘一舟,岂不是要叫我师叔了?”吴立身微觉尴尬,说道:“这家伙没出息,咱们别理他。”   齐乐随即问起那天在庄家大屋“见鬼”之事。她日间虽见到徐天川,但当时不便问,一直记挂着这件事。吴立身脸有惭色,不住摇头,说道:“兄弟,你今日叫我一声二哥,我这做哥哥的实在好生惭愧。那日我们被那批装神弄鬼的家伙使邪法制住了,岂知这批家伙给人引出屋去,拿了起来。几个女子刚过来放了我们,却又有一批鬼家伙攻进屋来,把章老三他们救了出去。”齐乐点点头,心道:“原来神龙教还另有人,庄三少奶她们抵敌不住。”   吴立身摇头道:“那时我和徐老爷子穴道刚解开,手脚还不大灵便,黑暗之中糊里糊涂的乱斗一场,大伙儿都失散了。到第二天早上才聚在一起,可是兄弟你、小郡主、方姑娘三个,却说什么也找不到,我们又去那间鬼屋找寻。屋里只有一个老太婆,也不知是真聋还是假聋,缠了半天,问不出半点所以然来。徐老爷子和我都不死心,明探暗访直搞了大半个月,唉,半点头绪也没有。好兄弟,今天见到你,真是开心。小郡主和方姑娘去了哪里?你可有点讯息吗?我们小公爷记挂着妹子,老是不开心。”齐乐含糊以应:“我也挺记挂着她两个。方姑娘聪明伶俐,小郡主却是个老实头,早些跟她哥哥见面就好啦。”吴立身叹了口气,顿了顿,道:“兄弟,你好好保重,做哥哥的去了。”说着站起,颇为依依不舍,齐乐长叹一声,黯然无语。这声叹息倒是货真价实。吴立身推开窗子,便欲跳出去,齐乐忽然想起一事,忙将他拉了回来。她记得这时杨溢之会去找沐王府的麻烦,但是因为韦小宝的胡闹而引起了吴三桂父子的猜忌提防,最后遇害。她想着反正自己也不痴缠阿珂,何必去闹那一出,何况杨溢之整体而言算是个好汉子,自己又何苦去害他一回,便想着既已警示过沐王府就可以了,早日安顿好九难便即回京。康熙既有派人来寻自己,想来双儿应更是担惊受怕。可现下见到吴立身以为自己只是警示他们店中官兵之事,就想起另外一事来,原书中杨溢之去捉拿沐王府人等是韦小宝解的局,可如今自己想置身事外,若吴立身他们还是与杨溢之等缠上,没了自己这个解局之人……事情可不知会往什么方向发展。想了想,又想到自己与阿珂好歹熟识一场,能挽救一下还是挽救一下吧,要不趁这个机会让她再看看郑克塽的小人样?她心思转了几转,伸手掩上窗,拉过吴立身,当下把郑克塽的“劣迹”胡说八道一通,竟也唬得吴立身信了,末了拍胸口保证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次日齐乐随着九难和阿珂出城向北,郑克塽带了伴当,仍是同行。九难问他:“郑公子,你要去哪里?”郑克塽道:“我要回台湾,送师太一程,这就分手了。”行出二十余里,忽听得马蹄声急,一行人从后赶了上来。奔到近处,只见来人是一群乡农,手中拿了锄头,铁耙之属,当先一人叫道:“是这小子,就是他了。”齐乐一看,这人正是吴立身。一伙人绕过大车,拦在路中。吴立身指着郑克塽骂道:“贼小子,昨晚你在张家庄干了好事!猫儿偷了食,就想溜之大吉吗?”郑克塽怒道:“什么张家庄、李家庄?你有没生眼睛,胡说八道。”吴立身叫道:“好啊,李家庄的姑娘原来也给你骗的,你自己招了。他**,贼小子!一晚上接连诱骗了两个闺女,当真大胆无耻。”郑府伴当齐声喝道:“这位是我们公子爷,莫认错了人,胡言乱语。”   吴立身拉过一个乡下姑娘,指着郑克塽道:“是不是他?你认清楚些。”齐乐见这乡下姑娘浓眉大眼,颧骨高耸,牙齿凸出,身上倒穿得花花绿绿,头上包着块花布,料想是吴立身花钱去雇来的,心下暗暗好笑。乡下姑娘粗声粗气的道:“是他,是他,一点儿不错。他昨天晚上到我屋子里,一把抱住了我,呜呜,这……。可丑死人了,啊唷,呜呜,啊,妈啊……”说着号啕大哭。另一个乡农大声喝道:“你欺侮我妹子,叫老子做你的便宜大舅子。他**,老子跟你拚命。”正是吴立身的弟子敖彪。齐乐细看沐王府人众,有五六人曾会过,刘一舟不在其内,料来吴立身曾先行挑过,并无跟自己心有嫌隙之人在内,以免败露了机关。   阿珂见那乡下姑娘如此丑陋,不信郑克塽会跟她有何苟且之事,只是她力证其事,这些乡下人又跟他冤无仇,想来也不会故意诬赖,不由得将信将疑。齐乐皱眉道:“郑公子也未免太风流了,去青楼中玩耍那也罢了,怎地去……去……唉,这乡下姑娘这样难看,师姊,我想他们一定认错了人。”阿珂道:“对,准是认错了。”吴立身对那乡姑道:“快说,快说,怕什么丑?他……小贼给了你什么东西?”那乡姑从怀里取出一只一百两的大银元宝,说道:“他给我这个,叫我听他的话。他说他是从台湾来的,他爹爹是什么王爷,家里有金山银山,还有……还有……”阿珂“啊”的一声尖叫,心想这乡下姑娘无知无识,怎会捏造,自然是郑克塽真的说过了,不由得心下一阵气苦。郑府众伴当也都信以为真,均想凭这乡下姑娘,身边不会有这大元宝,纷纷喝道:“让开,让开!你拿了元宝还吵些什么?别拦了大爷们的道路。”敖彪叫道:“不成,我妹子给你强*了,叫她以后如何嫁人,你非娶了不可。你快快跟我回去,和她拜堂成亲,带她回台湾,拜见你爹娘。我妹子是好人家的女儿,不是低三下四的*人,难道是要了你银子卖身吗?他说这一百两银子是干什么的?”最后这句话是对着那乡姑而问。那乡姑道:“他说……他说这是什么聘礼,又说要叫人做媒,娶我做老婆,带我回王府做什么一品夫人。”敖彪道:“这就是了。妹夫啊,你不跟我妹子成亲,想这样一走了之,可没那么容易,快跟你大舅子回去。”郑克塽怒极,心想这次来到中原,尽遇到不顺遂之事,连这些乡下人也莫名其妙的找上我来,提起马鞭,啪的一声,便向敖彪头上击落。敖彪大叫:“啊哟!”双手抱头,倒撞下马,蜷缩成一团,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众乡人大叫:“打死人啦,打死人啦!”那乡姑跳下马来,抱住敖彪身子,放声大哭,哭声既粗且哑,直似杀猪。   郑克塽一惊,眼下身在异处,自己又是清廷欲得之而甘心的人物,闹出人命案子,那可大大的不便,当即喝道:“大伙儿冲!”一提马缰,便欲纵马奔逃。突然一个乡下人纵身而起,从半空中向他扑将下来。郑克塽左手反手一拳,向他胸膛打去。那人抓住他的手腕一扭,喀的一声,手肘脱臼。那人落在他身后马鞍上,右手伸到他胁下,扳住了他头颈,正是擒拿手法中一招“斜批逆鳞”,那人手法干净利落,嘴里大呼大叫:“阿三,阿狗,快来帮忙,我……我……我给他打得好痛,啊唷喂,这小子打死我啦!打死我啦!”郑克塽全身酸麻,已然动弹不得。郑府众伴当拔出兵刃,抢攻上来。沐王府这次出来为数虽然不多,却个个身手不弱,举起锄头铁耙,一阵乱打,将本已受伤的众伴当赶开。那乡下人抱住郑克塽,滚下马来,大叫大嚷:“阿花哪,快来捉住你老公,别让他逃走了。”那乡下姑娘叫道:“他逃不了。”纵身而上,将郑克塽牢牢抱住。齐乐这时才看出来,这乡下姑娘原来是男扮女装,无怪如此丑陋不堪,那自然是沐王府中的人物,“她”一把抱住郑克塽,使的也是擒拿手法。阿珂急叫:“师傅,师傅,他们捉住郑公子啦,怎么办?”九难摇头道:“这郑公子行止不端,受此教训,于他也非无益。这些乡下人也不会伤他性命。”她躺在大车之中静养,只听到车外嘈闹,却没见沐王府众人动手的情形,否则以她的眼光,见到这些人的身手,自己便看破了。   阿珂道:“这批乡下人好像是会武功的。”齐乐免得惊动了九难,忙道:“武功是没有,蛮力倒着实不小。”敖彪从地下爬了起来,叫道:“他**,险些打死了你老子。”一名乡下人笑道:“是大舅子,怎么会是老子?”敖彪道:“好,抓住这小子,大舅子既没有死,也不用他抵命了。我的阿花妹子终身有托,抓他去拜堂成亲罢。”众乡人欢呼大叫:“喝喜酒去,喝喜酒去!”将郑府伴当的马匹一齐牵了,拥着郑克塽,上马向来路而去。郑府伴当大叫急追,眼见一伙人绝尘而去,徒步却哪里追赶得上?   齐乐笑道:“郑公子在这里招亲,那妙得很哪,原来这里的地名叫做高老庄。”阿珂惊怒交集,早就没了主意,顺口问道:“这里叫高老庄?”齐乐道:“是啊。西游记中,不是有一回叫‘猪八戒高老庄招亲’么?”阿珂怒道:“你才是猪八戒!”倚在路旁一株树上,哭了起来。齐乐看戏般道:“师姊,郑公子娶媳妇,那是做喜事啊,怎么你反而哭了?”阿珂直想骂她,转念一想,齐乐神通广大,若是求她相助,许能救得郑公子回来,哭道:你想个法子,去救了他脱险。”齐乐睁大眼睛,惊异道:“你说救他脱险?师姊,你刚也看到了,他行为不端就算了,居然还想杀人跑路!他这一路上简直就是劣迹斑斑好不好!你到底看上他什么?””阿珂道:“他,他又没打死人,而且谁说喜欢他了?不过……不过大家相识一场,他遭到危难,自然要去相救。”齐乐无语半晌,才道:“拜堂成亲,那可是好事,又有什么好救的。我看他多半还开心得很呢。否则的话,昨天晚上他又怎会去找姑娘,跟她瞎七搭八,不三不四。”阿珂右足在地下一顿,怒道:“你才瞎七搭八,不三不四。”这一日阿珂一路上故意找事耽搁,打尖之时,正巧发现骡子受了些伤,骡子就此一跛一拐,行得极慢,只走了十多里路,便在一个市镇上歇了。   吃过晚饭,客店中众人入睡,不到初更时分,听得脚步之声细碎,一个黑影走到马厮来牵马。齐乐低声叫道:“有人偷马!”那人正是阿珂,一惊之下,转向欲逃,随即辨明是齐乐的声音,问道:“阿乐,是你吗?”齐乐道:“今日我饭后忽然有感,掐指一算,算到有人今夜要做偷马贼,因此守在这里拿贼。”阿珂啐了一口,央求道:“阿乐,你陪我一起去……去救他回来。”齐乐心中气恼,我拓麻特意不教吴立身他们乱来,还把你撇在事外,你怎么就总是郑公子郑公子的没完没了。齐乐越想越恼,不由得语气便不大好:“我问你看上他什么,你说你不喜欢他,不喜欢他你这么费尽心思三更半夜地往外跑?你以为我不知道那骡子蹄子是你弄伤的?”听齐乐说得严厉,阿珂不知怎么,就忽地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齐乐却没心软,只觉得更是烦躁,道,“人家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你这四肢也不发达,怎么头脑也这么简单?长智商的细胞都用来美容长好看了?你好看能当饭吃吃一辈子?谁没个老的时候?那郑克塽是个什么德行你真看不见?你眼睛没瞎吧。我不知道师傅从小怎么教育你的,现在我忍不住了,看不下去了!我话说到这了,就干脆都给你说完,郑克塽他除了脸还过得去,你要不说他是个人我特么还真看不出来!你不说是蝴蝶吧,那也好歹也要是只蜜蜂吧,怎么活了十几二十年还把自己活成只苍蝇呢?一坨shi!它再别致再好看也就是一坨shi!”阿珂也恼了,给了齐乐一耳光,哭道:“我知他轻薄无行,但他此时毕竟陷身险境,我只是不知他拜了堂,成了亲没有。我只想亲眼见上一见,也好死了这份心!”齐乐给她这么一打一哭,也冷静了不少,又听她是这样说,捂着脸,叹道:“……好啦,我陪你去便是。”阿珂咋惊咋喜,抽抽噎噎的道:“谢……谢谢你。”齐乐撇撇嘴,道:“谢是不用谢,就是不知高老庄在哪里。”阿珂一怔,随即明白,她说“高老庄”,还是绕着弯在骂郑克塽,只是这次却不再骂她,只低声道:“咱们一路寻过去就是了。”   两人悄悄开了客店后门,牵马出店,并骑而行,从来路驰回。驰近日间和沐王府群雄相遇之处,只见路边十余人坐在地上,手中提着灯笼,正是郑府的伴当。阿珂勒马问道:“郑公子呢?”众伴当站了起来,一人哭丧着脸说道:“在那边祠堂里。”说着西北角一指。阿珂问道:“祠堂,干什么?”那伴当道:“这些乡下人请了公子去,硬要他拜堂成亲,公子不肯,他们就拳打足踢,凶狠得紧。”阿珂怒道:“你们……哼……你们都是高手,怎地连几个乡下人也打不过?”众伴当甚是惭愧,都低下头来。一人道:“这些乡下人都是有武功的。”阿珂怒道:“人家有武功,你们就连主子也不顾了?我们要去救人,你们带路。”一名年老伴当道:“那些乡下人说,我们如再去啰嗦,要把我们一个个都宰了。”齐乐终于忍不住,向阿珂道:“师姊,你看见了吧。上梁不正下梁……嘿嘿。”她见阿珂不喜,便嬉皮笑脸笑笑,转头对那些伴当道:“宰就宰了吧,怕什么?反正郡王要你们保护你家公子,你们却在这贪生怕死,等你家公子成亲后回家禀报,多半你们还是会被宰了。”那伴当惊道:“是,是。那,那最好……最好请二位别骑马,以防他们惊觉。”阿珂哼了一声,和齐乐一齐跳下马来,将马系在路边树上。众伴当放下灯笼,带领二人向西北走去。行出里许,穿过一座树林,一片坟地,来到七八间大屋外,屋中传来锣鼓喧闹之声。阿珂心中焦急:“他真的在拜堂了?”一拉齐乐衣袖,快步奔去,绕到屋侧,见一扇门开着一半,望进去黑沉沉的无人。两人闪将过去,循着锣鼓声来到大厅,蹲下身来,从窗缝中向内张去。一见厅中情景,阿珂登时大急。   只见郑克塽头上插了几朵红花,和一个头披红巾的女子相对而立。厅上明晃晃的点了许多蜡烛,几名乡下人敲锣打鼓,不住起哄。吴立身叫道:“再拜,再拜!”郑克塽道:“天地也拜过了,还拜什么?”阿珂一听,气得险些晕去。吴立身摇头道:“咱们这里的规矩,新郎要对新娘拜一百次。你只拜三十次,还得拜七十次。”   敖彪提起脚来,在郑克塽屁股上踢了一脚,郑克塽站立不定,跪了下去。敖彪按住他头,喝道:“你今日做新郎,再磕几个,又打什么紧?”齐乐知道他们在拖延时间,等候自己到来,这种好戏生平难得几回见,不妨多瞧一会儿,倒也不忙进去救人。阿珂却已忍不住,砰的一声,踢开长窗,手持单刀跳了进去,喝道:“快放开他!否则……”话未说完,已被齐乐一把拉住,齐乐低声道:“师姊,你这可是还不死心啊。”   吴立身见状,笑道:“姑娘,你是来喝喜酒的吗?怎么动刀动枪?”阿珂踏上一步,挥刀向敖彪砍去,她愤急之下,出刀势道甚是凌厉。敖彪急忙跃出,提起身后长凳抵敌。阿珂虽无内力,武功招数却颇精奇,敖彪的长凳不趁手,竟被她逼着连连倒退。吴立身笑道:“嘿,倒还了得。”伸手接了过来,他武功比之敖彪可高得多了,单凭一对肉掌,在她刀刃之间穿来插去。郑克塽跃起身来,待要相助,背心被人砰砰两掌,打倒在地。阿珂拆得七八招,眼见抵敌不住,叫道:“阿乐,快来。”却听得齐乐在窗外大叫:“好厉害,看我跟你们拚了。”又听得窗上拳打脚踢,显然是齐乐正在与人恶斗。   吴立身纵到厅外,但见齐乐独自一人,正在将长窗踢得砰砰作声,哪里有人和她动手?吴立身险些笑了出来,叫道:“大家快住手!你这小孩子在这里干什么?”齐乐叫道:“我师姊叫我来救人,你们快快放人!啊哟,不好,你这乡下佬武功了得。”嘴里大呼小叫,向门外奔去。吴立身笑追了出来。来到祠堂之外,齐乐停步笑道:“二哥,多谢你了,这件事办得十分有趣。”吴立身笑道:“那姑娘是你师姊?果然武功既好,人品也……也是……嘿嘿,不错。”他生性粗豪,阿珂容貌极美,并不以为有什么了不起,但对她招数精妙,倒颇佩服。齐乐叹了口气,道:“可惜她脑子不太好,被骗得一心一意只想嫁给那混蛋。……二哥,我们一会也差不多该进去了,你想想咱们怎么把人放了才好。”吴立身哈哈大笑,似乎已想好了点子,不由得摇了摇头,道:“很好,很好,兄弟,你别介意,我摇头是习惯成自然。兄弟,你若信得过我,我可要动手了。”齐乐见他似要虏获自己,便双手反到背后,笑道:“不用客气。”吴立身左手抓住了她双手腕,大声道:“瞧你还逃到哪里去!”将她推进大厅之中。只见阿珂手中单刀已被击落,三件兵刃指住她前心背后。敖彪等虽将她制住,但知她是齐乐同行的,不敢有丝毫无礼。吴立身解下腰带,将齐乐双手反绑了,推她坐在椅中,又过去将阿珂也绑住了。齐乐不住口的大骂,吴立身喝道:“小鬼,再骂一句,我挖了你的眼珠子。”齐乐道:“我偏偏要骂,臭贼!”阿珂低声道:“阿乐,别骂了,免得吃眼前亏。”齐乐这才住嘴。吴立身道:“这姑娘倒也明白道理,人品还不错,很好,很好。我有个兄弟,还没娶妻,今天就娶了她做我的弟妇罢。”齐乐、阿珂都是大惊,齐乐想,难道要她去配沐剑声?好像也可以?好歹比郑克塽正气多了。阿珂忙道:“不成,不成!”吴立身怒道:“为什么不成?大姑娘家,总是要嫁人的。我这兄弟是个英雄豪杰,又不会辱没了你。为什么不肯?当真不识抬举!奏乐。”敖彪等拿起锣鼓打了起来,咚咚当当,甚是热闹。   阿珂生平所受的惊吓,莫过于此刻,心想这乡下人如此粗陋肮脏,他弟弟也决计好不了,倘若失身于这等乡间鄙夫,就算即刻自尽,也已来不及了。她牙齿紧紧咬着嘴唇,吓得话也说不出来了。吴立身笑道:“很好,你答应了。”右手一挥,众人停了敲击锣鼓。阿珂叫道:“没有,我不答应。你们快杀了我!”吴立身道:“我偏偏不杀你。阿狗,把这臭小子拖出去砍了!”说着向郑克塽一指。敖彪应道:“是。”便去拉郑克塽。阿珂惊呼:“不,不要害他……他是杀不得的。他爹爹……他爹爹……”吴立身道:“也罢!那么你做不做我弟媳?”阿珂哭道:“不,不,你……你杀死我好了。”吴立身抛下钢刀,提起一条马鞭,喝道:“我不杀你,先抽你一百鞭子。”心中怒气勃发,一时难以遏止,举起鞭子向空中啪的一声,虚击一鞭,便要往她身上抽去。齐乐心想,这鞭子要打下去怎么放人?更别指望阿珂会跟你家沐剑声了,忙道:“且慢!”吴立身马鞭停在半空不即击下,问道:“怎么?”齐乐道:“咱们英雄好汉,讲究义气。我跟师姊犹如同胞手足,这一百鞭子,你打我好了。”阿珂见吴立身狠霸地举起鞭子,早吓得慌了,听齐乐这么说,心中一喜,道:“阿乐。”齐乐向吴立身道:“喂,老兄,什么事情都由我一力担当。你不要‘逼’她嫁你兄弟,你如有什么姊妹嫁不出去的,由我来跟她拜堂成亲好了。这郑公子已娶了一个,我再娶一个,连销两个,总差不多了罢?就算还有,一起都嫁给我,老子破铜烂铁,一古脑儿都收了……”她说到这里,吴立身等无不哈哈大笑。阿珂忍不住也觉好笑,但只笑得一下,想起自身遭受如此委屈,又流下泪来。吴立身笑道:“你这小孩做人漂亮,倒是条汉子。我本想就放了你们,只是给你几句话就吓倒了,老子太也脓包。拜堂成亲之事是一定要办的,小兄弟,我没妹子嫁给你,女儿还只三岁,也不成。喂,你们哪一个有姊妹的,快去叫来,跟这位小英雄拜堂成亲。”敖彪笑道:“我没有。”另一人道:“这位小英雄义薄云天,倘若我跟他结了亲家,倒是大大的运气,只可惜我有兄弟,没有姊妹。”又一人道:“我姊姊早就嫁人了,已生了八个小孩子。小英雄,你倘若等得,我待姊夫死了,我叫我姊姊改嫁给你。”吴立身道:“等不得。哪一个有现成的?”众人都摇头道:“没有。个个显得错过良机,可惜之至。”齐乐喜道:“各们朋友,不是我不肯,只不过你们没有姊妹,那就放了我们罢。”吴立身摇头道:“不可。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今日非拜堂不可,否则的话,冲撞了煞神太岁,一个个都要死于非命,这玩笑也开得的?好你就和她拜堂成亲。”说着向阿珂一指。阿珂和齐乐同声叫道:“不,不好!”齐乐心中叫苦不迭,吴二哥!你这瞎唱的什么戏码!   吴立身怒道:“有什么不好?小姑娘,你愿意跟我兄弟拜堂呢,还是跟这位小英雄拜堂?你自己挑一个好了。”阿珂胀红了一张俏脸,摇头道:“都不要!”吴立身怒道:“到这时候还要推三阻四。时辰到了,错过了这好时辰,凶煞降临,这里没一个活得成。喂,阿三,阿狗,这两个小家伙不肯拜堂成亲,把他们两个的鼻子都割了下来罢。”敖彪和一名师弟齐声答应,提起钢刀,将刀身在阿珂鼻子上擦了几擦。阿珂死倒不怕,但想到要割鼻子,那可是难看之极,只惊得脸上全无血色。齐乐苦兮兮地问:“为什么不拜堂就要割鼻子?”吴立身道:“你们既不拜堂,就要冲撞神灵,所以要割鼻子祭神。”齐乐一阵无语,有些无力道:“祭神……那,你割我的好了。”吴立身摇摇头:“要割两个鼻子祭煞神,你只有一个……喂,姓郑的,割了你的鼻子代这姑娘的,好不好?”阿珂眼望郑克塽,眼光中露出乞怜之意。郑克塽转开头不敢望她,却摇了摇头。吴立身道:“这小子不肯,你师弟倒肯。嘿,你师弟待你好得多了。这种人不嫁,又去嫁谁?拜堂,奏乐!”“大哥!不,二哥!别玩了!”齐乐慌忙叫道,可吴立身等人并不理她,锣鼓声中,敖彪过去取下假新娘的头巾,罩在阿珂头上,解开了她绑缚。阿珂出手便是一拳,啪的一声,正中他胸口,幸好无甚内力,虽然打中,却不甚痛。敖彪横过钢刀架在她后颈。吴立身赞礼道:“新郎新娘拜天!”阿珂只觉后颈肌肤上一凉,微觉疼痛,齐乐也不知被谁在身后使着暗劲,无可奈何,二人只得并肩向外跪拜。吴立身又喝道:“新郎新娘拜地!”敖彪推转她身子,向内跪拜,在“夫妻交拜”声中,两人对面的跪了下去,拜了几拜。吴立身哈哈大笑,叫道:“新夫妇谢媒。”阿珂怒极,突然飞起一脚,踢中他小腹。这一脚着实不轻,吴立身“啊”的一声大叫,退了几步,不住咳嗽,笑道:“新娘子好凶,连媒人也踢!”齐乐苦着一张老脸,暗暗恨道:“杨大哥,都这时候了,你怎么还不来啊!”   便在此时,忽听祠堂连声唿哨,东南西北都有脚步声,少说也有四五十人。吴立身笑容立敛,低喝:“吹熄烛火。”祠堂中立时一团漆黑。齐乐抢到阿珂身边,低声道:“外面来了敌人。”阿珂甚是气苦,呜咽道:“我……我跟你……你拜了天地。”齐乐低声道:“不算数的。不算数的。”   只听得祠堂外呼声大震,数十人齐声呐喊,若兽吼,若牛鸣,叽哩咕噜,浑不知叫些什么。阿珂心里害怕,不自禁向齐乐靠去。齐乐拉着她手臂,悄悄走到神龛之后。突然间火光耀眼,数十人拥进祠堂来,手中都执着火把兵刃,齐乐和阿珂一见之下,都是大吃一惊。   齐乐对杨溢之的敬业程度深感佩服。这群人脸上涂得花花绿绿,头上插了鸟羽,上身□□,腰间围着兽皮,胸口臂上都绘了花纹,原来是一群生番。阿珂见这群蛮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个个面目狰狞,更加怕得厉害,缩在齐乐怀里只是发抖。众蛮子哇哇狂叫,当先一人喝道:“汉人,不好,都杀了!蛮子,好人,要杀人!咕花吐鲁,阿巴斯里!”众蛮子纵声大叫,说的都是蛮话。吴立身是云南人,懂得夷语,但这些蛮子的话却半句不懂,用夷语说道:“我们汉人是好人,大家不杀。”那蛮子首领仍道:“汉人,不好,都杀了。咕花吐鲁,阿巴斯里。”众蛮子齐叫:“咕花咕鲁,阿巴斯里。”举起大刀钢叉杀来。众人无奈,只得举兵刃迎敌。数合一过,吴立身等个个大为惊异。原来众蛮子武艺精熟,兵刃上招数中规中矩,一攻一守,俱合尺度,全非乱砍乱杀。再拆得数招,齐乐和阿珂也看了出来。吴立身边打边叫:“大家小心,这些蛮子学了我们汉人的武功,不可轻忽。”为首蛮子叫道:“汉人杀法,蛮子都会,不怕汉人。咕花咕鲁,阿巴斯里。”   蛮子人多,武功又甚了得。沐王府人众个个以一敌三,或是以一敌四,顷刻间便迭遇凶险。吴立身挥刀和那首领狠斗,竟占不到丝毫便宜,越斗越惊,忽听得“啊啊”两声叫,两名弟子受伤倒地。又过片刻,敖彪腿上被猎叉戳中,一跤摔倒,三名蛮人扑上擒住。不多时之间,沐王府十余人全被打倒。郑克塽早就遍体都是伤,稍一抵抗就被按倒。众蛮子身上带有牛筋,将众人绑缚起来。那蛮子首领跳上跳下,大说蛮话。吴立身暗暗叫苦,待要脱身而逃,却挂念齐乐和众弟子,当下奋力狠斗,只盼能制服这首领,逼他们罢手放人。突然那首领迎头挥刀砍下,吴立身举刀挡路,当的一声,手臂隐隐发麻,突觉背后一棍着地扫来,急忙跃起闪避。那首领单刀一翻,已架在他颈中,叫道:“汉人,输了。蛮人,不输了。”吴立身摇头长叹,掷刀就缚。   齐乐见状,忙让阿珂藏好,自己跳了出去,叫道:“蛮子,好人。咕花吐鲁,阿巴斯里。”那蛮子首领一见到她,忽然脸色有异,伸臂将她抱住,叫道:“希呼阿布,奇里温登。”抱住她走出祠堂。齐乐给抱出大门,那蛮子首领奔出十余丈外,将齐乐放了下来,说道:“桂公公,怎么你在这里?”语调中显得又是惊奇,又是欢喜。齐乐装作细细辨认良久,惊喜交集,道:“你……你是杨大哥?”那人笑道:“小人是杨溢之,平西王府的杨溢之。桂公公认不出罢。哈哈。”齐乐哈哈大笑,正要说话,杨溢之拉住她手,说道:“咱们再走远些说话,别让人听见了。”两人又走出了二十余丈,这才停住。杨溢之道:“在这里竟会遇到桂公公,真教人欢喜得紧。”齐乐问道:“杨大哥怎么到了这里,又扮成了咕花吐鲁,阿巴斯里?”杨溢之笑道:“有一大批家伙在河间府聚会,想要不利于我们王爷,王爷得到了讯息,派小人来查探。”齐乐暗暗心惊,脑中飞快的转着主意,说道:“上次沐王府那批家伙入宫行刺,陷害平西王……”杨溢之忙道:“多承公公云天高义,向皇上奏明,洗刷了平西王的冤枉。我们王爷感激不已,时常提起,只盼能向公公亲口道谢。”齐乐道:“道谢是不敢当。蒙王爷这样瞧得起,我在皇上身边,有什么事能帮王爷一个小忙,那总是要办的。这次皇上得知,有一群反贼要在河间府聚会,又想害平西王,我就自告奋勇,过来瞧瞧。”杨溢之大喜,说道:“原来皇上已先得知,反贼们的奸计就不能得逞了,那当真好极了。小人奉王爷之命,混进了那他**狗头大会之中。听到他们推举各省盟主,想加害我王爷。不瞒桂公公说,我们心中实是老大担忧。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反贼们倘若胆敢到云南来动手,不是小人夸口,来一千,捉一千,来一万,杀一万;怕的却是他们像上次沐家众狗贼那样,胡作非为,嫁祸于我们王爷,那可是无穷的后患。”齐乐一拍胸膛,昂然道:“请杨大哥去禀告王爷,一点不用担心。我一回到京里,就将那狗头大会里的事,一五一十的奏知皇上。他们跟平西王作对,就是跟皇上作对。他们越是恨平西王,越显得王爷对皇上忠心耿耿。”   杨溢之喜道:“全仗桂公公大力周旋,王爷于先父有大恩,曾救了小人全家性命。先父临死之时曾有遗命,吩咐小人誓死保护王爷周全。公公,你到这里,是来探听沐家狗贼的阴谋么?”   果然是为沐王府来,齐乐一拍大腿,说道:“杨大哥,你不但武功了得,而且料事如神,佩服,佩服。我和师姊乔装改扮,来探听他们捣些什么鬼,却给他们发觉了。我胡说八道一番,他们居然信以为真,反逼我和师姊当场拜堂成亲,杨大哥,你要还早些来就好了。”   杨溢之心想:“你是太监,成什么亲?啊,是了,你和那小姑娘假装是一对情侣,骗信了他们。”说道:“这摇头狮子武功不错,却是有勇无谋。”齐乐道:“你们假扮蛮子,为的是捉拿他们?”杨溢之道:“沐家跟我们王府仇深似海,上次吃了他们这大亏,一直还没翻本。这次在狗头大会之中又见了他们。小人心下盘算,倘若在直隶闹出事来,皇上知道了,只怕要怪罪我们王爷,说平西王的人在京师附近不遵守王法,杀人生事。”齐乐大拇指一翘,赞道:“杨大哥这计策高明得紧,你们扮成蛮子生番,咕花吐鲁,阿巴斯里,就算把沐家一伙人尽数杀了,旁人也只道是蛮子造反,谁也不会疑心到平西王身上。”杨溢之笑道:“正是。只不过我们扮成这般稀奇古怪的模样,倒教公公见笑了。”齐乐道:“什么见笑?我心里可羡慕得紧呢。我真想脱了衣服,脸上画得花花绿绿,跟你们大叫大跳一番。……杨大哥,我跟你投缘的很,你如瞧得起,咱们两个便结拜成了金兰兄弟,不用公公,小人的,听着可多别扭。”   杨溢之大喜,一来平西王正有求于她,今后许多大事,都要仗她在皇上面前维持;二来这小公公为人慷慨豪爽,很够朋友,当日在康亲王府中,就对自己十分客气,便道:“那是求之不得,就怕高攀不上。”齐乐道:“什么高攀低攀,咱们比比高矮,是你高呢还是我高?”杨溢之哈哈大笑。两人当即跪了下来,撮土为香,拜了八拜,改口以兄弟相称。杨溢之道:“兄弟,咱俩今后情同骨肉,非比寻常,只不过在别人之前,做哥哥的还是叫你公公,以免惹人疑心。”齐乐道:“这个自然。大哥,沐家那些人,你要拿他们怎么样?”杨溢之道:“我抓他们去云南,慢慢拷打,拿到了陷害我们王爷的口供之后,解到京里,好让皇上明白平西王赤胆忠心,也显得兄弟先前力保平西王,半分也没保错。”齐乐点头道:“很好,很好!大哥,你想那摇头老虎肯招么?”杨溢之道:“是摇头狮子吴立身。这人在江湖上也颇有名望,听说为人十分硬气,他是不肯招的。我敬他是条汉子,也不会如何难为他。可是其余那些人,总有几个熬不住刑,会招了出来。”齐乐道:“不错,计策不错。”杨溢之听她语气似在随口敷衍,便道:“兄弟,我你已不是外人,你如以为不妥,还请直言相告。”齐乐道:“不妥什么的倒是没有,听说沐家有个反贼叫沐剑声,还有个硬背乌龙柳什么的人。”杨溢之道:“铁背苍龙柳大洪。他是沐剑声的师傅。”齐乐道:“是了,大哥,你记性真好。皇上吩咐,要查明这两个人的踪迹。你也捉住了他们么?”杨溢之道:“沐剑声也到河间府去了,我们一路追着下来,一到献县,却给他溜了,不知躲到哪里。”齐乐道:“这就有些为难了。我刚才胡说八道,已骗得那摇头狮子变成了点头狮子,说要带我去见他们小公爷。我本想查明他们怎生阴谋陷害平西王,回去奏知皇上。大哥既有把握,可以将他们的阴谋拷打出来,那也一样,倒不用兄弟冒险了。”   杨溢之寻思:“我拷打几个无足轻重之人,他们未必知道真正内情,就算知道,沐家那些狗贼骨头很硬,也未必肯说。再说,由王爷自己辩白,万万不如皇上亲自派下来的人查明回奏来得有力。倘若我们装作不知,由桂兄弟去自行奏告皇上,那可好得太多了。”当即拉过齐乐,说道:“兄弟,你的法子高明得多,一切听你的。咱们怎生去放了沐家那些狗贼,教他们不起疑心?”齐乐道:“那要你来想法子。”杨溢之沉吟片刻,道:“这样罢。你逃进祠堂去,假意奋勇救你师姊,我追了进来,两人乱七八糟大讲蛮话。讲了一阵,我给你说服了,恭敬行礼而去,那就不露半点痕迹。”齐乐笑道:“这是李太白醉草吓蛮书。大哥,咱们可须装得似模似样,你向我假意拳打足踢,我毫不受伤。啊,是了,我上身穿有护身宝衣背心,刀枪不入。你不妨向我砍上几刀,只消不使内力,不震伤五脏六腑,那就半点没事。”杨溢之道:“兄弟有此宝衣,那太好了。”齐乐见他有些轻视了宝衣,便道:“大哥,你不用怕伤了我,先砍上几刀试试。”杨溢之犹豫半晌,拔出刀来,在她左肩轻轻一划,果然刀锋只划破外衣,遇到内衣时便划不进去,手上略略加劲,又在她左肩轻轻斩了一刀,仍是丝毫不损,这才赞道:“好宝衣,好宝衣!”齐乐道:“大哥,里面有个姓郑的小子,就是那个穿着华丽的绣花枕头公子爷,他家有个看家师傅功夫很是了得,一会只怕会寻将过来,咱们这就过去速战速决,若是遇上那人,你们最好莫要动手最好。”杨溢之道:“多谢兄弟提醒!我省得了。”突然间提高声音,大叫:“胡鲁希都,爱里巴拉!嘘老嘘老!”低声笑道:“咱俩说了这会子话,只怕他们要疑心了。”齐乐也尖声大叫,说了一连串“蛮话”。杨溢之笑道:“兄弟的‘蛮话‘,比起做哥哥的来,可流利得多了。”齐乐忙摆手轻笑,又顿了顿道:“大哥,我有一件事有些为难,不知当不当说。”杨溢之慨然道:“兄弟有什么事,做哥哥的把这杀性命交了给你也成,只要吩咐,无有不遵。”齐乐看了看他,正色道:“多谢了,这也并不是什么需要哥哥性命的事情,只是我有些话说起来,哥哥莫要不高兴。”杨溢之奇道:“兄弟说出来,我做哥哥的绝不与你生气!”齐乐又犹豫一阵,才道:“我喊你一声哥哥,自然是真心向着你。如今你在平西王府当差,还当得不错,这就是我替你担心的……”她话音刚落,果然见杨溢之脸色大变,只听杨溢之急问:“兄弟这话怎么说?莫不是皇上对我们王爷不放心,要对王爷有什么动作?”齐乐见他如此心向吴三桂,心下不禁难过,少有的主动拉过杨溢之的手,说道:“这个哥哥倒不用忧心,只要……只要平西王稳坐不动,忠心皇上,皇上自然不会有什么动作,可……可平西王身边总会有些居心不良的人,或者说句不好听的……哪日王爷意外归天,他的后人可就未必还会那么懂事……。”杨溢之急道:“兄弟,还烦你在皇上面前给我们家王爷多说上两句好话,我们王爷绝对忠心的。”齐乐见到,只好叹道:“好……哥哥,我,我会些相面之术,你这趟回云南后,若是碰到与自身身家性命交关之事,千万三思而行,甚至……甚至不去理会最好!”齐乐见他对吴三桂这么盲目信任,只好转着弯对杨溢之再三交待,杨溢之见她虽是有些小儿胡言之意,但一番心意确是心诚,便也都一一记着应下。两人又絮叨片刻,齐乐担心冯锡范杀来,便催着杨溢之先去放人散场。   只见齐乐口中大叫“蛮话”,拔足向祠堂内奔了进去。杨溢之仗刀赶来,也是大呼“蛮话”,一进大厅,便将齐乐一把抓住。两人你一句“希里呼噜”,我一句“阿依巴拉”,说个不休,一面指指吴立身,又指着阿珂。吴立身和阿珂又惊又喜,心下都存了指望,均想:“幸亏他(她)懂得蛮子话,最好能说得众蛮子收兵而去。”杨溢之提起刀来,对准阿珂的头顶,说道:“女人,不好,杀了。”齐乐忙道:“师姊,我的,不杀!”杨溢之疑道:“狮子,什么?”齐乐愣了愣,无奈道:“老婆,我的,不杀”杨溢之道:“老婆,你的,不杀?”齐乐连连点头,说道:“老婆,我的,不杀!”杨溢之大怒,喝道:“老婆,你的,不杀。杀你!”齐乐道:“很好,杀我!”杨溢之呼的一刀,砍向齐乐胸口。这一刀劈下去时刀风呼呼,劲力极大,但刀锋一碰到齐乐身上,立即收劲,手腕一抖,那刀反弹了回来。他假装大吃一惊,跳起身来,连砍三刀,在齐乐衣襟上划了三条缝,大声叫道:“你,菩萨,杀不死?”齐乐点头道:“我,菩萨,杀不死。”杨溢之大拇指一翘,说道:“你,菩萨,不是的。大英雄,是的。”指指吴立身等人,问道:“汉人,杀了?”齐乐摇手道:“朋友,我的,不杀。”杨溢之点点头,问阿珂道:“你,老婆,大英雄的?”阿珂见他手中明晃晃的钢刀,想要否认,却又不敢。杨溢之一刀疾劈,将一张供桌削为两爿,喝道:“老公,你的?”指着齐乐。阿珂无奈,只得低声道:“老公,我的。”杨溢之哈哈大笑,提起阿珂,送到齐乐身前,说道:“老婆,你的,抱抱。”齐乐张开双臂,将阿珂紧紧抱住,说道:“老婆,我的,抱抱。”杨溢之指着郑克塽,问道:“儿子,你的?”齐乐差些一口喷出来,这么大儿子,杨大哥怎么想的?!忙摇头道:“儿子,我的,不是!”杨溢之大叫几句“蛮话”抓住郑克塽,奔了出去,口中连声呼啸。他手下从人一拥而上。只听得马蹄声响,竟自去了。   阿珂惊魂略定,只觉齐乐双臂仍是抱住自己没放,说道:“放开手。”齐乐见终于了这些环环相扣的破事,不由心情大好,笑嘻嘻道:“老婆,我的,抱抱。”阿珂又羞又恼,用手一挣,挣脱了她的手臂。齐乐哈哈笑着,拾起地上一柄钢刀,将吴立身等的绑缚都割断了。吴立身道:“这些蛮子武功好生了得,亏得新郎官会说蛮话,又练了金钟罩铁布衫功夫,刀枪不入,大伙儿得你相救。”齐乐道:“这些蛮子武功虽高,头脑却笨得很。我胡说一通,他们便都信了。”那假新娘突然大叫:“我老公给蛮子捉了去,定要煮熟来吃了。”放声大哭。吴立身向齐乐拱手道:“请教英雄高姓大名。”齐乐道:“不敢,在下姓齐。”吴立身道:“齐相公和你家娘子今日成亲,一点小小贺礼,不成敬意。”说着伸手入怀,摸出两只小小的金元宝。齐乐知他们这是要走了,便道:“多谢了。”伸手接过。阿珂胀红了脸,顿足道:“不是的,不算数的。”吴立身笑道:“你们天地也拜了,你刚才对那蛮子说过‘老公,我的’,怎么还能赖?新娘新郎洞房花烛,我们不打扰了。”一挥手,和敖彪等人大踏步出了祠堂。霎时之间,偌大一座祠堂中静悄悄地更无人声。   阿珂又是害怕,又是羞愤,向齐乐偷眼瞧了一眼,想到自己已说过“老公,我的”这话,突然伏在桌上,哭了出来,顿足道:“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齐乐挠挠头,见玩笑也开过了,便赔笑道:“是,是,是我不好。”阿珂抬起头来,说道:“你……你……能救他出来么?”红烛摇晃之下,她一张娇艳无伦的脸上带着亮晶晶的几滴泪珠,真是白玉镶珠不足比其容色、玫瑰初露不能方其清丽,齐乐不由得看得呆了,竟忘了回答。阿珂拉拉她衣襟,道:“我问你啊,怎么去救郑公子出来?”   齐乐这才惊觉,叹了口气,说道:“你怎么还惦记着他啊……那蛮子头脑说,他们出来一趟,不能空手而回,定要捉一人回去山洞,煮来大伙儿吃了……”阿珂惊叫一声道:“煮来大伙儿吃了?”想起那“新娘”的惊叫,更是心惊。齐乐道:“是啊,他们本来说你细皮白肉,滋味最好,要捉你去吃的……”阿珂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抬头向门外一张,生怕那些蛮子去而复回,急道:“郑公子给他们捉了去,岂不是被他们煮……煮……”齐乐看她这没救的样,叹了口气,有些不情愿地道:“好啦,你也别担心了,我先前找人报了信,估计那什么一剑飚血冯锡范这会已经救出他家公子了。”只见阿珂惊喜道:“你说的是真的?”齐乐有些不开心道:“走走走,我带你去路口等等看。”阿珂默默跟着她走出祠堂,生怕一句话说错,她又要来骂自己骂得难听了,齐乐发火的时候她已经见过了。谁知她不开口,齐乐却闲不住,不过没发火,只是很是有些不爽的道:“这么样个人,你至于对他死心塌地成这样么?你说他疼你对你好,刚才他哪里表现出了一点对你好?要我说还没师傅和我对你好呢,你要说他会哄你,不就是甜言蜜语,什么海底捞月、天上摘星么?谁不会?你信不信我张口就来,保证说得比他还真还好……真是不明白你一好好的姑娘怎么脑子像是被僵尸吃了……”齐乐直说得阿珂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还好齐乐还没抱怨完二人就来到大路,只见郑府众伴当提着灯笼,围着大声说话。两人走近身去,郑府众伴当道:“陈姑娘来啦,我家公子呢?我家公子呢?”快步迎上。齐乐一脸不爽道:“你家公子?你家公子不是你们的一剑飚血去救了吗?”众伴当有些吃惊,冯锡范也只是先前刚到了片刻而已,而且到了后问明方向就去救公子了,这人这时才来,怎么连这也知道?齐乐也懒得跟他们搭话,走去一边自顾自等着。   阿珂见她拔足欲行,不由得着急,心想如冯师傅救不出郑公子,她又走了,谁去救郑公子回来?见她只是走在一边等着,这才放心。只不到片刻,便听得大路上马蹄声隐隐传来。阿珂一跃而起,叫道:“郑公子回来了。”齐乐敷衍道:“是,是。”蹄声越来越近,已听得出是两匹马的奔驰之声。阿珂急步向大路上迎去。两匹马先后驰到。众伴当提起灯笼照映,欢呼起来,当先一匹马上乘的正是郑克塽。他见到阿珂飞奔过来,一跃下马,两人搂抱在一起,欢喜无限。阿珂将头埋在他怀里,哭了出来,道:“我怕……怕这些蛮子将你……将你……”   齐乐懒得看那边,便走近了些抬头去打量冯锡范,见他容貌瘦削,黄中发黑,留着两撇燕尾须,一双眼睛成了两条缝,倒似个痨病鬼模样。她心中挂念着杨溢之,说道:“冯师傅,你真好本领,一下子就将郑公子救了转来。那蛮子的头脑可杀了吗?”冯锡范道:“什么蛮子?乌合之众,我才出了几招便都跑光了。”齐乐这才放下心来。冯锡范不屑跟齐乐多说,向郑克塽道:“公子,你累了,到那边祠堂去休息一会儿罢。”   阿珂闻言,说道:“就怕师傅醒来不见了我着急。”齐乐道:“我们赶快回去罢。”阿珂瞧着郑克塽,只盼他同去。郑克塽道:“师傅,大伙儿去客店吃些东西,再好好睡上一觉。”众人到得客店,天色已明,九难早已起身。她料到阿珂会拉着齐乐去救郑克塽,不见了二人,也不以为奇。待得郑克塽等到来,替冯锡范向她引见了,九难见他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但偶然一双眼睛睁大了,却是神光炯炯,心想:“此人号称‘一剑无血’,看来名不虚传,武功着实了得。”用过早饭后,九难说道:“郑公子,我师徒有些事情要办,咱们可得分手了。”郑克塽一怔,好生失望,道:“难得有缘拜见师太,正想多多请教。不知师太要去何处,晚辈反正左右无事,就结伴同行好了。”九难摇头道:“出家人多有不便。”带着阿珂和齐乐,径行上车。郑克塽茫然失措,做声不得,阿珂登时红了双眼。齐乐问道:“师傅,咱们上哪里去?”九难道:“上北京去。”过了半晌,冷冷的道,“那姓郑的要是跟来,谁也不许理他。哪一个不听话,我就把姓郑的杀了。”阿珂惊问:“师傅,为甚么?”九难道:“不为甚么。我爱清静,不喜欢旁人啰嗦。”阿珂不敢问,过了一会,忽然想到一事,问道:“要是师弟跟他说话呢?”九难道:“我一样把郑公子杀了。”齐乐再也忍耐不住,哈的一声,笑了起来。阿珂道:“师傅,这不公平。阿乐会故意去跟人家说话的。”九难瞪了她一眼,道:“这姓郑的如不跟来,齐儿怎能和他说话?他向我纠缠不清,便是死有余辜。”齐乐心花怒放,顿觉世上好人,更无逾于师傅者,突然拉过九难的手来,在她手背上亲了一下。九难将手甩开,喝道:“胡闹!”但二十多年来从未有人跟她如此亲热,这弟子虽然放肆,却显是出真情,口中呼叱,嘴角边却带着微笑。阿珂见师傅偏心,又不知何日再得和郑公子重聚,越想越是伤心。   数日后三人又回北京,在东城一处僻静的小客店中住下。九难走到齐乐房中,闩上了门,低声道:“齐儿,你猜我们又来北京,为了何事?”齐乐道:“我想不是为了陶姊姊,就是为了那余下的几部经书。”九难点头道:“不错。是为了那几部经书。”顿了一顿,缓缓道,“我这次身受重伤,很有感触。一个人不论武功练到什么境界,力量总有时而穷,天下大事,终须群策群力,众志方能成城。群雄在河间府开‘杀龟大会’,我仔细想想,就算杀了吴三桂奸贼一人,江山还是在鞑子手中,大家不过泄得一时之愤,又济得甚事?倘若取齐了经书,断了鞑子龙脉,号召普天下仁人志士共举义旗,那时还我大明江山,才有指望。”齐乐道:“是,师傅说得不错。”九难道:“我再静养半月,内力就可全复,那时再到宫中探听确讯,总要设法打到余下的七部经书,才是第一等大事。”齐乐见这时与她们作别时机大好,便道:“待弟子先行混进宫去,竖起了耳朵用心探听,说不定老天保佑,会听到些什么线索。”九难点头道:“你聪明机灵,或能办成这件大事。这一桩大功劳……”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眼光中尽中感激之意。   次日清晨,她进宫去叩见皇帝。康熙大喜,拉住她的手,笑道:“他**,怎么今天才回来?我日日在等你。我先前一直担心,怕你给恶尼姑捉了去,小命儿不保。前天听多隆回奏,说见到了你,我这才放心。怎么脱险的?”齐乐道:“多谢皇上记挂,又派了御前侍卫来找寻我。那恶尼姑起初十分生气,向我拳打脚踢,后来我说皇上是鸟生鱼汤,是大大的好皇帝,杀不得的。她听我说,居然慢慢就不那么生气了。”康熙怪道:“那这尼姑到底是什么来历?她来行刺,是受了何人指使?”齐乐道:“她受谁指使,我不知道。那时候她捉住了我,我嘴里不敢骂,心里却骂了个够。”康熙笑道:“这个自然,那还有不骂的?”齐乐道:“她拉着我走了几天,几次想杀我,幸好在道上遇到了一个人。这人跟我倒有交情,帮我说好多好话,这尼姑才不杀我了。”康熙奇道:“那是谁?”齐乐道:“这人姓杨,是平西王世子手下的卫士头脑。”   康熙大感兴味,问道:“是吴三桂那厮的手下,怎么会帮你说好话?”齐乐道:“其实那还是出于皇上恩典。那次云南沐家的人进宫来捣乱,想诬攀吴三桂,大家都信了,但皇上英明无比,识破了阴谋。皇上派我向吴三桂的儿子传谕,那个姓杨的,就是那一次识得的。”康熙点头道:“原来如此。”齐乐又道:“那姓杨的名叫杨溢之,跟那尼姑说起沐家这回事,说道皇上年纪虽轻,见识可胜得过鸟生鱼汤,聪明智慧。尼姑将信将疑,对我就看得不怎紧了。一天晚上,杨溢之和尼姑在房里说话,我假装睡着偷听,原来这尼姑来行刺皇上,果然是有人指使。”康熙道:“是吴三桂这厮。”齐乐满脸惊异之色,道:“原来皇上早知道了。是多隆奏知的么?”康熙道:“不是。吴三桂的卫士头目识得恶尼姑,跟她鬼鬼祟祟的商议,还有什么好事了?”齐乐又惊又喜,道:“皇上,我跟着您办事,真是痛快。有什么事情您一猜就中,用不着我说。咱们一辈子可万事大吉,永远不会输给人家。”康熙笑道:“上次在五台山清凉寺也够凶险的了。若不是你舍命在我身前这么一挡……”说到这里,脸色转为郑重,续道,“这奸贼的阴谋已然得逞了。”想到当日白衣尼那犹似雷轰电闪般的一击,兀自不寒而栗。他自知当日若非齐乐这么一挡,定然给白衣尼刺死了,齐乐如此忠心,却又不居功,当真难得。笑道:“你小小年纪,官儿已做得够大了。等你大得几岁,再升你的官。”齐乐摇头道:“我也不想做大官,只盼不惹你生气,那就心满意足了。”康熙拍拍她肩头,道:“很好,很好。你好好替我办事,我很是喜欢,怎会生气?那姓杨的跟那尼姑还说些什么?”齐乐道:“杨溢之不断劝那尼姑,说了皇上的许多好话。他说吴三桂对他父亲有恩,他父亲临死之时,嘱咐他要保护吴三桂,但吴三桂一心一意想做皇帝,大逆不道,那是万万不可。将来事情败露,大家都要满门抄斩。那尼姑却说,她全家都给鞑……都给杀了,吴三桂又对她这样客气。她来行刺,一来是冲着吴三桂的面子,二来是为自己爹娘报仇。她家里人早死光了,也不怕什么满门抄斩。”康熙点点头。齐乐又道:“杨溢之说,皇上待百姓好,如果……如果害了你,吴三桂做了皇帝,他自己虽可做大官,做大将军,但天下百姓可要吃大苦了。那尼姑心肠很软,讲究什么慈悲,想了很久,说他的话很对,这件事她决定不干了。二人商量,说道吴三桂如再派人来行刺,他两个暗中就把刺客杀了。”康熙喜道:“这两人倒深明大义哪。”   齐乐道:“不过杨溢之说另外有一件事不易办。”康熙问:“又有什么古怪?”齐乐道:“一个叫郑克塽的最近到了云南,跟吴三桂去商议了大半个月。”康熙勃然变色,道:“有这等事?”台湾和云南两地,原是他心中最大的隐忧,没想到郑吴二人竟会勾结密谋,郑克塽到云南之事,直到此刻方知。齐乐道:“台湾有个武功很高的家伙,一路上保护郑克塽。这家伙姓冯,叫什么一剑出血……”康熙道:“一剑无血冯锡范。他和刘国轩、陈永华三人,号称‘台湾三虎’”齐乐听得皇帝提到师傅的名字,心中一凛,说道:“是,是,正是一剑无血冯锡范。杨溢之跟那尼姑又说,江湖上许多吴三桂的对头,要在河间府聚会,开一个‘杀龟大会’,商量怎样杀了吴三桂。那郑克塽和冯锡范要混到会里打探消息,然后去通知吴三桂。他们越说越低声,我听了半天听不真,好在他们不是想加害皇上,也就不去理会,后来我真的睡着了。半夜里杨溢之悄悄来叫醒了我,解开我的穴道,说那尼姑在打坐练功,叫我溜之大吉。”康熙点头道:“这姓杨的倒还有点良心。”齐乐道:“可不是么?将来皇上诛杀吴三桂,这杨溢之还请皇上开恩饶了他性命。”康熙道:“倘若他能立功,我不但饶他性命,还重重封赏。在‘杀龟大会’中,还听到些什么?”齐乐道:“他们每一省推举一个盟主,那郑克塽做了福建省的盟主,好象将福建、广东、浙江什么,都划归他郑家的。”康熙双手负在背后,在书房中踱来踱去,来来回回走了十几趟,突然说道:“小桂子,你敢不敢去云南?”齐乐一惊,这一着大出意料之外,问道:“皇上派我到吴三桂那里去打探消息?”   康熙点了点头,道:“这件事着实有些危险,不过你年纪小,吴三桂不会怎么提防。那杨溢之又是你朋友,定会照顾你。”齐乐心中其实有些焦急,怎么会是先去云南不是打神龙岛,她硬着头皮道:“是。皇上,我不是怕去云南,只是刚回宫来,没见到你几天,又要离开你身边,实在舍不得。”康熙点头道:“是,我也是一般的心思。只可惜我做了皇帝,不能随便走动,否则咱俩同去云南,我揪住吴三桂的胡子,你抓住他双手,同时问他:‘他**吴三桂,投不投降?’岂不有趣?”齐乐笑道:“这可妙极了。皇上,你不能去云南,待我去将吴三桂骗出宫来,咱们再揪他胡子,好不好?”康熙哈哈大笑,道:“好就极好,就怕这厮老奸巨滑,不肯上当。啊,小桂子,我想到个法子,令他不会起疑。”齐乐道:“皇上神机妙算,一定高明之极。”康熙道:“我们把建宁公主嫁给他儿子,结成亲家,他就一点也不会防备了。”齐乐一怔,道:“公主?……”康熙道:“这老*人的女儿,咱们把她嫁到云南去,让她先吃点苦头。将来吴三桂满门抄斩,连她一起杀了。”说着恨恨不已。他本来很喜欢这个妹子,但自知道太后害死了自己亲生母亲,气得父皇出家之后,连这妹子也恨上了,又道,“那时候我就可说老*人教女无方,逼她自尽。”“……”齐乐心下暗自警醒,皇家无情不是盖的,便不再推诿,顺着康熙道:“我听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皇上听了一定十分欢喜。”康熙道:“什么好消息?”齐乐将嘴凑到他耳边,低声道:“老*人是假太后,真的太后还好端端的在慈宁宫中。”康熙大吃一惊,颤声道:“什么?假太后?”   齐乐于是将毛东珠囚禁太后,她自己冒充太后,为非作恶之事,一一说了。康熙只听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隔了好一会,才道:“有这等事?有这等事?……你怎么知道?”齐乐顿了顿,道:“老虔婆心地恶毒,我只怕她加害你,因此买通了慈宁宫里的宫女,暗中监视,只要一觉情形不对,就来奏知皇上,咱们好先下手为强。我今日一进宫,那宫女就将这件大事跟我说了。”康熙额头汗水涔涔而下,颤声道:“那宫女呢?”齐乐道:“我想这件事情太大,倘若她泄露出去,那可不得了。因此大胆将她推入一口井里,倒也没旁人瞧见。唉,实在对她不住。”康熙点了点头,脸上闪过一丝宽慰之色,道:“办得好,明儿你捞起她尸身,妥为安葬,查明她家属,厚加抚恤。”齐乐道:“是,是,遵皇上吩咐办理。”康熙道:“事不宜迟,咱们即刻去慈宁宫。”说着站起身来,摘下墙上两口宝剑,将一□□给齐乐,低声道:“这事就咱们两人去干,可不能让宫女太监们知道了。”齐乐点头道:“皇上,老虔婆武功厉害,我一进房就抱住她,皇上一剑先斩断她一条手臂,然后再问详情。”康熙点头道:“好!”齐乐又犹豫一会道:“皇上还是多带侍卫,候在慈宁宫外,当真情形不对,只好叫人进来。否则倘若我抱她不牢,那贼人行凶,冲撞了你,那……那可不妥了。”康熙点了点头,打定了主意:“倘若非要侍卫相助不可,事成之后,将这些侍卫处死灭口便是。   康熙出得书房,传八名侍卫护驾,来到慈宁宫门外,命侍卫在花园中远远守候,与齐乐两人走向太后寝殿。慈宁宫的宫女太监纷纷跪下迎接。康熙道:“你们都到花园去,谁也不许过来。“众人凛遵退开。齐乐知道当日毛东珠向九难拍了七掌“化骨绵掌“,阴毒掌力,尽逼还给自身,九难虽教了化解之法,但自此之后,只要一使内力,全身骨骼立即寸断。屈指算来,此时体内掌力尚未化尽,就算无法化去,谅她也不敢动武,再加自己有五龙令在手,一切有恃无恐,心下泰然。康熙却知这假太后武功甚是厉害,自己所学的武功全是她所授,即使加上个齐乐,两人仍然和她相差甚远,只有两人双剑攻她空手,打她个措手不及,就如当年暗算鳌拜一般,才能取胜,是以一踏进寝殿,手掌心中就渗出汗水。齐乐低声道:“这贼子武功了得,我先上!”康熙点点头,右手紧紧抓住了剑柄。走进寝殿,却见殿中无人,床上锦帐低垂。   太后的声音从帐中传了出来:“皇帝,你多日不到慈宁宫来,身子可安好吗?”康熙先前每日来慈宁宫向太后请安,自从得悉内情之后,心中说不出的憎恨,便来得甚疏。两人没料到她白天也睡在床上,先前商量好的法子便不管用了。康熙道:“听说太后身子不适,儿子瞧太后来着。”向齐乐使个眼色,吩咐:“挂起帐子!”齐乐应道:“喳!”走向床前。太后道:“我怕风,别挂帐子。”康熙心想:“如不理她的话,径去揭开帐子,只怕她有了提防。”说道:“是。不知太后是什么不舒服?服过药了么?”太后道:“服过了。太医说受了小小风寒,不打紧的。”康熙道:“儿子想瞧瞧太后面色怎样?有没有发烧?”太后叹了口气,道:“我面色很好,不用瞧了。皇帝回去休息罢。”康熙心下起疑:“不知她在捣甚么鬼?”齐乐见寝殿中黑沉沉的,当下转过身子,向着康熙大打手势,示意让自己去抱住她双腿,他便一剑斩落。   突然之间,康熙心念一动:“倘若小桂子所说的言语都是假的,那便如何?虽然那男人假扮宫女,确为实情,但说不定太后只是秽乱宫禁,并无别情。我这一剑砍下了去,如果她竟是真太后,并非假冒,我岂不是既糊涂,又不孝?宁可让假太后有了提防,不得不召进侍卫来擒拿,可不能鲁莽从事,由我亲手斩伤了了真太后。”当即摇头,挥手命齐乐退开,说道:“太后,儿子放心不下。”快步走到床前,伸手揭开帐子。锦帐两下一分,只见太后急速转身,面向里床,但就这么一瞥之间,康熙已见到太后脸颊瘦削,容貌大不相同,说道:“太后,你老人家近来忽然瘦了很多。”语音已是发颤。太后叹了口气,道:“自从五台山回来后,胃口一直不好,每天吃不上半碗饭,照照镜子,几乎自己也不认得了。”康熙心想:“小桂子的话果然不假。这老*人没料到我突然会来,她睡在床上,没人瞧见,今日没乔装改扮,是以说什么也不肯让我瞧她容貌。我已亲眼目睹,难道还会弄错?”怒火中烧,大声道:“啊哟,太后,一只大老鼠钻到了挂毡后面。来人哪,快卷起挂毡来捉老鼠!”说着急退两步,生怕假太后一见事情败露,便即暴起发难。只听太后颤声道:“挂毡后面有什么老鼠?”齐乐上前拉动羊毛绳子,卷起挂毡,露出柜门。康熙道:“咦!原来这里有只大柜子,老鼠钻进柜里去啦!”心想:“这时候事情已揭开了大半,她已然有备,再也不能偷袭了。”退到门口,向齐乐招招手,道:“传侍卫进来。柜子里有古怪声音,别要躲藏刺客,惊吓了太后。”齐乐道:“是。”向着向外大声叫道:“传侍卫。”   八名侍卫走到寝殿门口,躬身听旨。太后怒道:“皇帝,你在玩什么花样?”康熙笑道:“啊,是了,建宁公主躲在柜子里玩捉迷藏。太后,我到处找她不到,定是在柜子里。”右手挥了挥。齐乐过去开柜,但柜门上了锁,打不开,康熙笑道:“太后,柜子的钥匙在哪里?”太后怒道:“我身子不舒服,你们两个小孩子却到我屋里来玩,快快给我出去。”众侍卫知道皇帝常常和建宁公主比武闹玩,听太后这么说,都露出笑容。   康熙说道:“把柜门撬开来。太后身子欠安,咱们别打扰她老人家。”齐乐应道:“是。”从靴筒中拔出匕首,插入了柜门,轻轻一割,锁扣已断,一拉之下,柜门应手而开,只见柜内堆着一条锦被,似乎便是那晚柜中所见,却哪里有什么人?”齐乐一惊,寻思:“那天晚上明明见到真太后给藏在柜里,怎么忽然不见了?”翻开柜中锦被,依稀见到被底有一部书,似乎便是《四十二章经》,心中又是一惊,这是哪一本?不会真太后已经被杀了吧?急忙放下锦被盖住,回过头来,见康熙一脸惊疑之色,再向床上瞧去,只见那被窝高高隆起,似乎另行藏得有人,喜道:“公主藏在太后被窝里。”康熙急道:“快拉她出来。”只怕假太后见事情败露,立即杀了真太后。   齐乐抢到床边,从太后足边被底伸手进去,要把真太后拉出来,触手之处,却是一条毛茸茸的大腿,不由得大吃一惊。便在此时,一只大脚突然撑出,踹中她胸膛。齐乐“啊”一声大叫,跌了出去。心中后悔不迭:瘦头陀!我怎么把他忘了!被窝一掀,一个赤**的肉团跃了出来,连被抱着太后,向门口冲去。八名侍卫大惊,急忙拦阻,给那肉团一撞,三名侍卫飞摔出去,那肉团抱了太后直冲而出。康熙奔到门口,但见那肉团奔跃如飞,几个起伏,已到了御花园墙边,一跃上了墙头,随即翻身出外。康熙叫道:“快追!”三名侍卫给那肉团一撞,倒在地下爬不起来。余下五名侍卫绕出围墙,再也瞧不见那肉团的影子。齐乐脑海中一片混乱,胸口剧痛,挣扎着爬起,奔到柜边,伸手入被,抓起那部经书藏入怀中,只听得康熙在花园中大叫:“回来,回来!”齐乐又是一跤摔倒。听得脚步声响,众侍卫奔回,康熙在寝宫外吩咐众侍卫:“大家站好,别出声。”康熙回到寝殿,关上房门,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齐乐扶桌站起,说道:“妖……妖怪!”惊得脸上已无半分血色。康熙摇头道:“不是妖怪!是老*人的奸夫。”齐乐惊道:“奸夫?”康熙道:“那是个男人。你没有看清楚么?一个又矮又胖的男子。”康熙神色严肃道,“真太后呢?”齐乐道:“最好别……别给老……老……害死了……”忽然想到一事,掀开太后床上褥子,说道:“床底下有暗格。”只见暗格中放着一柄出鞘的白金蛾眉钢刺,此外更无别物,沉吟道:“咱们掀开床板瞧瞧。”康熙抢上前去,帮着齐乐掀开床板,只见一个女子横卧在地下一张垫子上,身上盖着薄被。当床板放上之时,看来距她头脸不过半尺光景。寝殿中黑沉沉的瞧不清楚,康熙叫道:“快点了蜡烛。”齐乐点起烛火,拿着烛台凑近一照,见那女子容色苍白,鹅蛋脸儿,果然便是那晚藏在柜中的真太后。康熙以前见到真皇后时,年纪尚幼小,相隔多年,本已分不出真假,但见这女子和平日所见的太后相貌极似,忙扶她起来,问道:“是……是太后?”那女子见烛火照在脸前,一时睁不开眼来,道:“你……你……”齐乐道:“这位是当今皇上,亲自救圣驾。”那女子眼睁一线,向康熙凝视片刻,颤声道:“你……你当真是皇上?”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伸臂搂着康熙,紧紧抱住。   齐乐拿着烛台退开几步,心想:“皇上和真太后相会,必有许多话说。我多听一句,脑袋不稳一分。”将烛台放在桌上,悄悄退出,反手带上了殿门。只见门外院子中八名侍卫和宫女太监直挺挺的站着,个个神色惶恐。   她招手将众人召到花园之中,道:“刚才皇上跟建宁公主闹着捉迷藏。公主穿了一套古怪的衣衫,扮成好像一个大肉球一般,跳了出去,大伙儿可瞧见没有?”一名侍卫十分乖觉,忙道:“是,是。建宁公主身手好快,扮的模样也真好玩。”齐乐微微一笑,说道:“这些孩子们的玩意儿,皇上不想让人家知道,有哪一个嘴巴发痒,脖子上的脑袋瓜子坐得不稳,想多嘴多舌,胡说八道?”众侍卫、宫女、太监齐声道:“我们不敢。”齐乐点点头,向着三名给撞倒受伤的侍卫道:“你们怎么搞的,好端端的受伤?”一名侍卫道:“回副总管:小人三人今日上午练武艺,大家出手重了些,互相伤了。”齐乐骂道:“你**的,自己兄弟,练武艺也出手这般重,又不是拼命!”三名侍卫道:“是,是,下次一定小心。”齐乐道:“受了伤的,每人去支二十两银子汤药费。”三名侍卫忙躬身道谢。齐乐道:“爹娘养你们这么大,这条性命可不太便宜啊。大伙儿倘若还想留着脑袋瓜吃饭的,这几张狗嘴,都给我小心些。如果怕自己睡着说梦话,干脆把舌头自己割掉了的好。你们一个个报上名来。”众侍卫、宫女、太监都报了自己姓名。齐乐道:“好,今日捉迷藏的事,今后我只要听到半点风声,不管是谁多口,总之三十五人一齐都砍了。你们服不服?”众人中心明白,大家见到刚才的怪事之后,不免性命难保,皇上多半要杀人灭口,桂公公这么说,实是救了自己的性命,感激之下,一齐跪下磕头,说道:“谢公公救命大恩。”齐乐挥手道:“谢我干什么?是皇上的恩典。”她回到寝殿门口,坐在阶石上静静等候,直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听得康熙叫道:“小桂子进来。”   她走进寝殿,只见太后和康熙并肩坐在床上,手拉着手,两人脸上均有泪痕。她跪下磕头,说道:“太后大喜,皇上大喜。外面一共是三十五名奴才,今日皇上跟建宁公主捉迷藏之事,要是有哪一个敢泄露半句,奴才把这三十五个奴才尽数处死,一个不留。他们都吓破了胆子,料想也没哪一个敢胡说八道。”康熙点了点头。太后道:“今日你我母子相见,实是天大的喜事,不可多伤人命。”康熙道:“是。咱们须得大做佛事,感谢上天和菩萨保佑。”太后凝视齐乐,道:“你小小年纪,立下这许多功劳,实在难得。”齐乐道:“那都是太后和皇上的洪福。只恨没忠心办事,不能及早揭破奸谋,累得太后受了这许多年的辛苦。”太后心中一酸,流下泪来,向康熙道:“须得好好封赏这孩子才是。”康熙道:“是,是。小桂子,你官已做得不小了,今日再封你一个爵位。我大清有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太后的恩典,封你一等子爵。”齐乐磕头谢恩,道:“谢太后恩典,谢皇上恩典。”见康熙挥了挥手,便退了出去。齐乐回到下处,从怀中取出书来,果然便是见惯了的《四十二章经》,这部是蓝绸书面,镶了红边,寻思:“这是镶蓝旗的经书?嗯,是了,陶姊姊说,她太师傅在镶蓝旗旗主府中盗经书,经书没盗到,却给神龙教的高手打得重伤而死,这部经书多半便落入了那神龙教高手的手里。怎地事隔多年,仍不将经书交给洪教主?也说不定当时没得到,最近才拿到的。”料想中间曲折甚多,难以推测,只觉胸口兀自痛得厉害,又想:“我和康熙刚才去慈宁宫,事也真巧,恰好是捉奸在床。那瘦头陀可别来报仇,又想到慈宁宫去取回经书。”于是去告知多隆,说到得知讯息,日内或有奸人入宫行刺,要他多派侍卫,严密保卫皇上和太后,又心想:“毛东珠二人倘若回神龙岛,向洪教主禀报,可不大妙,小郡主和方怡也还在岛上,我得拿一两部空经书送去神龙岛,洪教主要我再找余下的经书,非给解药不可。他在空经书中找不到地图,那是他的事,谁教他福份太小呢?反正他寿与天齐,不用心急,慢慢的找,找上这么十万八万年,终会找到的罢!” 作者有话要说:  沐剑屏在神龙岛,不能出场就算了,双儿也好几章没见了_(:з」∠)_我怎么记得双儿出场率超高的……   再这样对着阿珂和郑克塽,不止齐乐要疯,我也要疯_(:з」∠)_   ☆、卷幔微风香忽到  瞰床新月雨初收   齐乐出宫去和李力世、关安基、玄贞道人、钱老本等人相见。天地会群雄尽皆欢然。李力世道:“属下刚得到讯息,总舵主已到天津,日内就上京来。齐香主也正回京,那真太好了。”齐乐道:“是,是。那真太好了!”想到再见师傅,心下不免惴惴,毕竟她确实多番刁难郑克塽,陈近南又是愚忠得很。群雄不知她所想,当即打酒杀鸡,为她接风。   傍晚时分,齐乐将马彦超拉在一旁,说道:“马大哥,请你给我预备一把斧头,还要一柄铁锤,一把凿子。”马彦超答应了,去取来给她。齐乐命他带到停放那口棺木的园中土屋,说道:“你守在门外,谁也不许进来。”马彦超应道:“是!”甚觉奇怪,但香主不说,也不便多问。齐乐当下推门而入,关上了门,上了门闩。见那口棺木上灰尘厚积,显是无人动过,用凿子斧头逐一撬开棺材钉,推开棺盖,取出包着那五部经书的油布包,正要推上棺盖,忽听得马彦超在门外呼喝:“什么人?”接着有人问道:“陈近南在哪里?”齐乐吃了一惊,听口音竟似冯锡范!   马彦超道:“你是谁?”又有一人冷冷的道:“不论他躲到哪里,总能揪他出来。”这人的声音齐乐入耳即知,即是郑克塽。她脑中电光火石一闪,糟了!马大哥!果然,只听得铮的一声,兵刃相交,跟着马彦超闷哼一声,砰的一声倒地。齐乐一惊更甚,可这时也不便出去,只好纵身钻入棺材,只听得郑克塽道:“这叛贼定是躲在里面。”齐乐惊惶之下,托起棺盖便即盖上,紧跟着喀喇一声,土屋的木门已被踢破,郑克塽和冯锡范走了进来。齐乐从棺材内望出去,见到一线亮光,知道慌忙之中,棺材盖并未密合,暗暗叫苦。忽听得门外有人说道:“公子要找我吗?不知有什么事?”正是师傅陈近南的声音。齐乐喜忧参半:“师傅来了,我是有救了,可郑克塽他们是要害他的。”   齐乐才自想着,突然之间,陈近南“啊”的一声大叫,似乎受了伤。我去!郑克塽你个不要脸的,动手这么快!跟着铮铮两声,兵刃相交。陈近南怒喝:“冯锡范,你忽施暗算?干什么了?”冯锡范冷冷的道:“我奉命拿你!”只听郑克塽道:“陈永华,你还把我放在眼里么?”语气中充满怒意。陈近南道:“二公子何出此言?属下前天才得知二公子驾临北京,连夜从天津赶来。不料二公子先到了。属下未克迎迓,还请恕罪。”齐乐听师傅说得恭谨,暗骂:“狗屁二公子,神气什么?”   只听郑克塽道:“父王命我到中原公干,你总知道罢?”陈近南道:“是。”郑克塽道:“你既得知,怎地不早来随侍保护?”陈近南道:“属下有几件紧急大事要办,未能□□,请二公子原谅。属下又知冯大哥随侍在侧,冯大哥神功无敌,群小慑伏,自能卫护二公子平安周全。”郑克塽哼了一声,怒道:“怎么我来到天地会中,你手下这些虾兵蟹将,狐群狗党,对我又如此无礼?”陈近南道:“想是他们不识二公子。在这京师之地,咱们天地会干的又是反叛鞑子之事,大家特别小心谨慎,以致失了礼数。属下这里谢过。”齐乐是越听越怒。   郑克塽道:“你推得一干二净,那么反倒是我错了?”陈近南道:“不敢!”随即听到纸张翻动之声,郑克塽道:“这是父王的谕示,你读来听听。”陈近南道:“是。王爷谕示说:‘大明延平郡王令曰:派郑克塽前赴中原公干,凡事利于国家者,一要便宜行事。’”郑克塽道:“什么叫做‘便宜行事’?”陈近南道:“王爷吩咐二公子,只要是不利于国家之事,可以不必回禀王爷,自行处断。”郑克塽道:“你奉不奉父王谕示?”陈近南道:“王爷谕示,属下自当遵从。”郑克塽道:“好,你把自己的右臂砍了去罢。”齐乐听得大怒,直待掀开了棺材盖来去砍了郑克塽。   陈近南惊道:“却是为何?”郑克塽冷冷的道:“你目无主上,不敬重我,就是不敬重父王。我瞧你所作所为,大有不臣之心,哼,你在中原拚命培植自己势力,扩充天地会,哪里还把台湾郑家放在心上。你想自立为王,是不是?”陈近声颤声道:“属下决无此意。”郑克塽道:“哼!决无此意?这次河间府大会,他们推我为福建省盟主,你知道么?”陈近南道:“是。这是普天下英雄共敬王爷忠心为国之意。”郑克塽道:“你们天地会却得了几省盟主?”陈近南默然。齐乐心道:“凑!你个人头猪脑的玩意,你心里自己要把天地会从郑家划分出去,凭什么来怪我师傅!”   只听郑克塽大声道:“你天地会得了三省盟主,我却只有福建一省。跟你天地会相比,我郑家算老几?我只不过是小小福建省的盟主,你却是‘锄奸盟’总军师,你这可不是爬到我头上去啦?你心里还有父王没有?”陈近南道:“二公子明鉴:天地会是属下秉承国姓爷将令所创,旨在驱除鞑子。天地会和王爷本是一体,不分彼此。天地会的一切大事,属下都禀明王爷而行。”郑克塽冷笑道:“你天地会只知有陈近南,哪里还知道台湾郑家?就算天地会当真成了大事,驱逐了鞑子,这天下之主也是你陈近南,不是我们郑家的。”陈近南道:“二公子这话不对了。驱除鞑子之后,咱们同奉大明皇室后裔姓朱的为主。”郑克塽道:“你话倒说得漂亮。此刻你已不把姓郑的放在眼里,将来又怎会将姓朱的放在眼里?我要你自断一臂,你就不奉号令。这一次我从河间府回来,路上遇到不少危难,却不见有你天地会的一兵一卒来保护我,若不是冯师傅奋力相救,我这时候,也不知是不是还留得性命。你巴不得我命丧小人之手,如此用心,便已死有余辜。哼,你就只会拍我哥哥的马屁,平时全没将我瞧在眼里。”陈近南道:“大公子、二公子是亲兄弟,属下一般的侍奉,岂敢有所偏颇。”郑克塽道:“我□□后是要做王爷的,在你眼中,我兄弟俩怎会相同?反正你在中原势大,不如就杀了我罢。”陈近南道:“二公如此相逼,属下难以分说,这就回去台湾,面见王爷,听由王爷吩咐便是。王爷若要杀我,岂敢违命。”郑克塽哼了一声,似乎感到难以回答,又似怕在父亲面前跟他对质。   冯锡范冷冷的道:“只怕陈先生一离此间,不是去投降鞑子,出卖了二公子,便独树一帜,自立为王,再也不回台湾去的了。”陈近南怒道:“你适才偷袭伤我,是奉了王爷之命吗?王爷的谕示在哪里?”冯锡范道:“王爷将令,二公子在中原便宜行事。不奉二公子号令,便是反叛,人人得而诛之。”陈近南道:“二公子好端端地,都是你从中挑拔离间。国姓爷创业维艰,这大好基业,只怕要败坏在你这等奸诈小人手里。你姓冯的就算武功天下无敌,我又何惧于你?”冯锡范厉声道:“如此说来,你是公然反叛延平王府了?”陈近南郎声道:“我陈永华对王爷赤胆忠心,‘反叛’二字,再也诬加不到我头上。”郑克塽喝道:“陈永华作反,给我拿下。”冯锡范道:“是。”只听得铮铮声响,兵刃相撞,三人交起手来。陈近南叫道:“二公子,请你让在一旁,属下不能跟你动手。”郑克塽道:“你不跟我动手?你不跟我动手?”连问了两句,兵刃响了两下,似是他问一声,向陈近南砍一刀。   齐乐大急,将棺材盖推高寸许,望眼出去,只见郑克塽和冯锡范分自左右夹攻陈近南。陈近南左手执剑,右臂下垂,鲜血不断下滴,自是给冯锡范偷袭所伤。冯锡范剑招极快,陈近南奋力抵御。郑克塽一刀刀横砍直劈,陈近南不敢招架,只得闪避,变成了只挨打不还手的局面,加之右手使剑不便,右臂受伤又显然不轻。齐乐心下焦急:“风际中、关夫子、钱老本他们怎么一个也不进来帮忙?风际中投清就算了,你们还都投清了?这样打下去,师傅非给他们杀了不可。”外面静悄悄地,土屋中乒乒乓乓的恶斗似都充耳不闻。只见冯锡范挺剑疾刺,势道极劲,陈近南举剑挡格,双剑立时相粘。郑克塽挥刀斜砍,陈近南侧身避开。郑克塽单刀横拖,嗤的一声轻响,在陈近南的左腿上划了一道口子。陈近南“啊”的一声,长剑一弹而起,冯锡范就势挺剑,正中他右肩。陈近南浴血奋战,一步步向门口移动,冯锡范知他心意,抢到门口堵住,冷笑道:“反贼,今日还想脱身么?”   齐乐本盼冯锡范走到棺材之旁,就可从棺材中挺匕首刺出,便以客店中杀喇嘛的手法杀了他。可是冯锡范越斗越远,郑克塽又喊道:“反贼,还不弃剑就缚?”齐乐眼见情势危急,心想今日舍了性命也要相救师傅,逼紧了喉咙,突然吱吱的叫了两声。冯锡范等三人一听,都吃了一惊。郑克塽问道:“什么?”冯锡范摇了摇头,手上丝毫不缓。齐乐又吱吱的叫了三下。郑克塽怕鬼,吓得打了个寒战。突见棺材盖一开,一团白色粉末飞了出来,三人登时眼睛刺痛,呛个不住。原来尸体入殓,棺材中必入大量石灰,当日马彦超曾购置了装入,此刻齐乐抓起一大把,撒了出来。   冯锡范情知决非鬼魅,急跃而前,闭住了眼睛,俯身向棺材中挺剑刺落。突的一声,剑尖刺入棺材盖,正待拔剑再刺,突觉右边胸口一痛,知是中了暗算,急忙纵身跃起,后心重重撞在墙上。他武功了得,左手按住胸前伤口,右手将一柄长剑使得风雨不透,护住身前。齐乐在棺材中“隔板刺人”,一刺得手,握着匕首跳了出来,只见冯锡范、郑克塽和陈近南三人都紧闭双目,将刀剑乱挥乱舞,见冯锡范虽然胸口中剑,却非致命之伤,要待欺近前去再加上一剑,但冯郑二人刀剑舞得甚紧,实不敢贸然上前。此刻时机紧迫,待得他二人抹去眼中石灰,睁眼见物,那就糟了,一时无策,只得左手抓起石灰,一见冯锡范或郑克塽伸手去抹眼睛,便一把石灰撒将过去。只掷得几下,冯锡范觉到掷石灰的方位,一招“渴马奔泉”,挺剑直刺过来。齐乐大骇,急忙坐倒,噗的一声,那剑插入了棺材之中。齐乐连爬带滚,逃出门外。冯锡范提剑在棺中连劈连刺,还道敌人仍然在内。以他武功修为,齐乐狼狈万状的逃出,本可立时察觉,只是徒然间眼不见物,胸口受伤,一时心神大乱,又知陈近南武功卓绝,不在自己之下,强敌在侧,实是凶险无比,惶急间全没想到陈近南也已眼不见物,只盼杀了暗算之人,立即逃出。他在棺材中刺得数下,都刺了个空,随即一个“千岩竞秀”,剑花点点,护住身周,听得左边并无兵刃劈风之声,当下向左跃去,肩头在墙上一撞,靠墙而立。这么一阵全力施为,胸前伤口中更是鲜血迸流。他微一睁眼,石灰粉末立时入眼,剧痛难当,生怕眼睛就此瞎了,不敢再睁,背靠墙壁,一步步移动,心想只须挨墙移步,便能找到门户所在,一出门外,地势空旷,就易于脱险了。   齐乐站在门口,见他移动身子,已猜知他心意,只待他摸到门口时刺他一剑,但想此人武功太高,就算刺中,他临时回手一剑,自己小命不免危危乎哉,于是将匕首轻轻插入门框约莫两寸,见冯锡范离门已不过两尺,突然叫道:“我在这……”一个“里”字还没出口,冯锡范出招快极,一剑斩落,当的一声响,长剑碰到匕首,断为两截,半截断剑跳将上来,在他额头上一斩,这才跌落。齐乐早已躲到了土屋之侧,心中怦怦乱跳。只听得冯锡范大声吼叫,疾冲而出。   齐乐回到门口,但见陈近南和郑克塽仍在挥舞刀剑。强敌既去,她对这郑家二公子可丝毫不放在心上,叫道:“师傅,那‘一剑无血’,已给我斩得全身是血,逃之夭夭了。你请出来罢。”陈近南一怔,问道:“谁?”齐乐道:“是弟子。”陈近南大喜,横剑当胸,不再舞动。齐乐叫道:“张大哥、李大哥、王二哥,你们都来了,很好,很好。这姓郑的臭小子还不放下兵器投降,你们一齐上去把他乱刀分尸罢!”郑克塽大吃一惊,哪知她是虚张声势,叫道:“师傅,师傅!”不听冯锡范回答,微一迟疑,便即抛下了手中单刀。齐乐喝道:“跪下!”郑克塽双膝一曲,跪倒在地。齐乐拾起单刀,将刀尖轻轻抵住郑克塽咽喉,喝道:“站起来,向右,上前三步,爬上去,钻进去!”齐乐叫一句,郑克塽便战战兢兢的遵命而行,爬入了棺材。齐乐见他已进去,忙抢上前去,要推上棺材盖,可越看他越觉得恶心不解气,随手又拿匕首往他胳膊腿上胡乱戳了几下,直戳的郑克塽乱喊乱叫,连连呼痛才恶狠狠地推上了棺材盖。她拿起那包经书负在背上,说道:“师傅,咱们快洗眼去。”拉着陈近南的手,走出土屋。   走得七八步,只见马彦超倒是花坛之旁,齐乐忙上前相扶。马彦超道:“救总舵主要紧,属下只是给封了穴道,没甚干系。”陈近南俯下身来,在他背心和腰里推拿了几下,穴道登时解了。马彦超道:“总舵主眼睛怎样?”陈近南皱眉道:“石灰。”马彦超道:“得用菜油来洗去,不能用水。挽住他手臂快步而行。齐乐道:“我马上就来。”回进土屋,提起斧头,将七八枚棺材钉都使劲钉入棺材盖中。走回大厅。只见马彦超已用菜油替陈近南洗去眼中石灰,又缚好了他身上伤口。厅上风中际、钱老本、玄贞道人等躺满了一地,陈近南正在给各人解穴。   原来冯锡范陡然来袭,他武功既高,又攻了众人个措手不及。风中际等并非聚在一起,闻声出来应战,给他逐一点倒。众人都是恼怒已极,只是在总舵主面前,不便破口大骂。马彦超说了齐乐使诡计重创冯锡范的情形,众人登时兴高采烈,都说这厮如此奸恶,只盼石灰便此弄瞎了他双眼。陈近南双目红肿,泪水仍不断渗出,脸色郑重,说道:“钱兄弟、马兄弟,你们去洗了郑二公子眼中石灰,请他到这里来。”钱马二人答应了。齐乐心里愤愤不平,都这样了陈近南还什么恭请二公子,呸!他二人能找到郑克塽才有鬼,那个该死的冯锡范肯定是要救走他的,她只后悔当时没想清,没撒些化尸粉在棺材四处,整死那两只疯狗!   果然片刻后钱马二人匆匆奔回大厅,说道:“总舵主,没见到郑二公子,想是他已经走了。”陈近南皱眉道:“走了?不在棺材里么?”钱马二人面面相觑,土屋中棺材倒是有一口,但郑公子怎么会在其中?陈近南道:“咱们去瞧瞧。”领着众人走向土屋。来到土屋之中,只见满地都是石灰和鲜血,果然不见郑克塽的人影。陈近南明明听得齐乐逼着郑克塽爬入棺材,这时棺材盖却钉上了,疑心大起,问道:“齐儿,你将二公子钉入了棺材里么?”齐乐见师傅面色不善,赖道:“我没有。我刚才急着给你洗眼睛带你出去,你不记得了?”陈近南铁青着脸道:“快打开来,别闷死了他。快,快!”钱老本和马彦超拿起斧头凿子,忙将棺材钉子起下,掀开棺材盖,里面果真躺着一人。陈近南叫道:“二公子!”将那人扶着坐起。   众人一见,都是“啊”的一声惊呼。陈近南手一松,退了两步,那人又倒入棺材。众人齐声叫道:“是关夫子!”在这一刹那间,众人已看清棺材中那人乃是关安基。陈近南抢上又再扶起,只见关安基双目圆睁,已然毙命,但身子尚自温暖,却是死去未久。众人又惊又悲,风际中、玄贞道人等跃出墙外察看,已找不到敌人踪迹。陈近南解开关安基衣衫,只见他胸口上印着一个血红手印,失声叫道:“冯锡范!”齐乐陡见熟人遇害,心下难过,可又有些庆幸,这冯锡范真是莫名其妙就替自己背了黑锅。   玄贞道人怒道:“确是冯锡范!这红砂掌是他昆仑派的独门武功。这恶贼重伤之余,片刻间便去而复回,当真……**的,他要救郑二公子那也罢了,怎地却害死了关二哥?”众人纷纷怒骂。关安基的舅子贾老六更是呼天抢地的大哭。陈近南黯然不语。众人回到大厅。钱老本道:“总舵主,二公子与大公子争位,那是众所周知的。咱们天地会向来秉公办事,大公子居长,自然拥大公子。二公子早就把你当作了眼中钉,这次更受了冯锡范的挑拔,想乘机除了你。今日大伙儿更得罪了二公子,这么一来,只怕王爷也要信他们的谗言了。总舵主此后不能再回台湾了。”陈近南叹了口气,说道:“国姓爷待我恩义深重,我粉身碎骨,难以报答。王爷向来英明,又对我礼敬有加,王爷决不是戕害忠良之人。”玄贞道人道:“常言道:疏不间亲。二公子咬定我们天地会不服台湾号令,在中原已是如此,到得台湾,更有什么分辩的余地?他郑家共有八位公子,大家争权夺位,咱们天地会用不着牵涉在内。总舵主,咱们秦桧固然不做,却也不做岳飞。”钱老本道:“总舵主忠心耿耿,一生为郑家效力,却险些儿给二公子害死,这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陈近南又叹了口气,说道:“大丈夫行事无愧于天地,旁人要说短长,也只好由他。只是万万料想不到,竟会有此变故。刚才若不是齐儿机智,大伙儿都已死于非命了……唉,可惜关二哥……”齐乐趁机说道:“咱们这么一闹,只怕左邻右舍都知道了,要是报知官府,只怕……只怕须得赶快搬家。”陈近南道:“正是。我心神不定,竟没想此节。”当下众人匆匆在花园中掘地埋葬了关安基的尸身,洒泪跪拜,携了随身物件,便即分批离去。天地会群雄在京时时搬迁,换一个住所乃是家常便饭。齐乐留了些雪参玉蟾丸给陈近南,夜间才辞别,回去皇宫。   她来到自己住处,眼睛已不大睁得开,藏好经书便睡。次日一早去上书房侍候听旨。康熙说道:“明日便有朝旨,派你送建宁公主去云南,赐婚给那姓吴的小**蛋。”齐乐道:“是。”康熙低声道:“太后跟我说一件大事,这次你去云南,就可乘机办一办。”齐乐应了。康熙道:“太后说道,那恶婢假冒太后,原来有个重大阴谋,她想查知我们满洲龙脉的所在,要设法破了。”齐乐冲口而出:“这老虔婆真是罪大恶极!”康熙跟着道:“对!那老*人当真不是东西。太后忍辱忍苦,宁死不说,才令她奸计不逞。上天保佑,太后以得保平安至今,却也全仗了不肯吐露这个大秘密。”齐乐道:“皇上,这个天大的秘密,你还是别跟我说了。多一人知道,多一分泄露的危险。”康熙赞道:“你越来越长进啦,懂得诸事须当谨慎。不过你跟我办事以来,从来没泄露过什么。倘若连你也信不过,我是没人可以信得过了。”齐乐愣了愣,道:“皇上如此信得过我,那是我的福分。”康熙点点头,说道:“我大清龙脉的秘密,原来藏在八部四十二章经之中。”齐乐假作惊异,连声道:“八部?有这等事?这可万万想不到!”康熙续道:“当年摄政王爷进关之后,将八部经书分赐八旗旗主。八旗之中,上三旗的兵马是天子自将,但田地财物,仍分属三旗旗主管领。正黄旗的经书,父皇一直放在身边,带了去五台山,后来命你拿回来赐给我。镶白旗旗主因事获罪,镶白旗的经书没入宫中,父皇赐了给端敬皇后。老*人害死了端敬皇后,自然也就占了她的经书。鳌拜是镶黄旗旗主。那日派你去抄鳌拜的家,老*人要你找两部经书,一部便是镶黄旗的,另一部是正白旗的。”齐乐道:“是。早知她这样坏,我当时便回她说找不到,将经书悄悄拿了给你。”康熙笑道:“那时咱们既不知老*人是假太后,又不知这四十二章经中有这等重大干系,你如这样胡闹,我非……打你屁股不可。”齐乐囧了一囧,道:“是,是。”心中又道:“打打屁股就算了吗?那也是客气了!”问道,“另外那部正白旗的,不知鳌拜是哪里来的?”康熙道:“他害死了正白旗旗主苏克萨哈,将家产、财物,连经书一起占去。哼,这逆贼死有余辜。”齐乐道:“这样一来,假太后手里有了三部经书啦。”康熙道:“岂止三部?她又派御前侍卫副总管瑞栋,去跟镶红旗旗主和察博为难。当时我不知什么缘故,和察博这家伙一向跟鳌拜勾结,我也不去理会。现下想来,自然是去取他的赐经。瑞栋又莫名其妙的失了踪,定是给老*人杀了灭口。”齐乐忙道:“皇上料事如神。”   康熙道:“如果我所料不错……”齐乐忙道:“决计不错。”康熙道:“……老*人手中已有了四部经书。可是有一件事奇怪得很,父皇赐我的那部正黄旗经书,我一直放在上书房桌上,却忽然不见了。你想又有谁这么大胆,竟敢到上书房来偷盗物事?”齐乐道:“能出入上书房,又能胆敢擅自拿书的,只有……只有……”康熙道:“建宁公主!”齐乐不敢接口。康熙道:“她派女儿来偷了我这部经书,这一来,她手里已有五部了。”   齐乐道:“咱们快去慈宁宫搜查。老虔婆光着身子逃出宫去,什么也没带。”心中怦怦直跳:“此刻皇上如到我屋中一查,小桂子便有一百个脑袋,也都砍了。”康熙摇头道:“我早细细搜过了,什么也查不到。只查到一套僧袍,老*人那个相好,原来是个和尚。哈哈,哈哈!”齐乐跟着大笑,笑得两声,自己觉得甚为无趣,便忍住了。康熙仍放声大笑,说道:“不过那矮冬瓜抱着老*人逃走之时,我瞧到他留着一头长发,这倒奇了。多半他也是假扮宫女,头发是假的。这家伙又矮又胖,老*人什么汉子不好偷,却去找这样个矮冬瓜。”齐乐笑道:“这矮冬瓜武功很高。相貌英俊的,未必有本事偷进宫来。上次那个假宫女,也就丑得很。”康熙笑道:“那也说得是。”顿了一顿,续道,“另外三部经书,分别在正红旗、正蓝旗、镶蓝旗三旗手中。正红旗的旗主目下是康亲王,我已命他将经书献上来。”齐乐心想:“康亲王那部经书,那天晚上已给人偷了去,此刻在我手中。康亲王怎么还献得出?这一下老康可要糟了。”康熙又道:“正蓝旗旗主富登年岁尚轻,我刚才问过他。他说上一任的旗主嘉坤在攻打云南时阵亡,一切后事都是吴三桂给料理的。吴三桂交到他手里的,只是一颗印信,几面军旗,还有几万两银子,此外什么都没有了。”齐乐道:“这部经书定是吴三桂吞没了。”康熙道:“是啊。因此你到了吴三桂府中,仔细打听这件事,想法子把经书取了出来,吴三桂这厮老奸巨滑,千万不能让他得知内情。”齐乐道:“是,我自当随机应变,设法骗他出来。”   康熙皱起眉头,在书房中踱来踱去,说道:“镶蓝旗旗主鄂硕克哈是个大糊涂蛋,我要他呈缴经书,他竟说好几年前就不见了。我派侍卫到他家搜查,一无踪迹,我已将他下在天牢,叫人好好拷问,到底是当真给人盗去了,还是他隐匿不肯上缴。”齐乐道:“就怕也是老虔婆派人去弄了来,也不知是明抢还是暗偷。”心想:“这可不是冤枉毛东珠,那明抢暗偷之人,多半便是瘦头陀了。”康熙道:“老*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此刻毫无线索可寻。她干此大事,必有同谋之人。她得到经书之后,必已陆续偷运出宫,要将这六部经书尽数追回,那就难得很了。好在太后言道,要寻找大清龙脉的所在,必须八部经书一齐到手,就算得了七部,只要少了一部,也是无用。咱们只须把康亲王和吴三桂手中的两部经书拿来毁了,那就太平无事。咱们又不是去寻龙脉,只消不让人得知,那就得了。不过失了父皇所赐的经书,倘若从此寻不回来,我实是不孝。哼,建宁公主这小……小……”康熙这一声骂不出口。   这时康熙心中所想到的,是顺治在五台山金阁寺僧房中嘱咐他的话。康熙回思当日的言语,心中又一次想到:“摄政王雄才大略,所见极是。”向齐乐瞧了一眼,心道:“小桂子虽然忠心,却也只能跟他说龙脉,不能说宝库。这小子日后年纪大了,怎保得定他不起贪心。。”   齐乐见康熙来回踱步思索,突然心念一动,说道:“皇上,倘若老虔婆是吴三桂派进宫来的,他……他手里就有七部经书啦。”康熙一惊,心想此事倒是大有可能,叫道:“传尚衣监!”过了一会,一名老太监走进书房磕头,乃是尚衣监的总管太监。   康熙问道:“查明白了吗?”那太监道:“回皇上:奴才已仔细查过,这件僧袍的衣料,是北京城里织造的。”康熙嗯了一声。齐乐这才明白:“原来皇上要查瘦头陀的来历。衣料是京里织造,就查不到什么了。”那太监又道:“不过那套男子内衣裤,是辽东的茧绸,出于锦州一带。”康熙脸上现出喜色,点点头道:“下去罢。”那太监磕头退出。   康熙道:“只怕你料得对了,这矮冬瓜说不定跟吴三桂有些瓜葛。”齐乐道:“怎么说?”康熙道:“吴三桂以前镇守山海关,锦州是他的管辖地。这矮冬瓜或许是他的旧部。”齐乐道:“皇上英明,所料定然不错。”康熙沉吟道:“倘若老*人逃回云南,你此行可多一分危险。你多带侍卫,再领三千骁骑营军士去。”齐乐道:“是,皇上放心。最好我能将那二人都抓了来,好给太后出这口气。”康熙拍拍齐乐的肩膀,微笑道:“你如能再立此大功,给太后出了这口气,嘿嘿,你年纪太小,官儿太大,我倒有些为难了。不过咱们小皇帝、小大臣,一块儿干些大事出来,让那批老官儿吓得目瞪口呆,倒也有趣得紧。”齐乐道:“皇上年纪虽小,英明远见,早已叫那批老官儿打从心眼儿里佩服出来。待您再料理了吴三桂,那更是前无来者,后无古人。”康熙哈哈大笑,说道:“**的,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齐乐笑道:“是,是。”也不去跟他解释自己是故意瞎说玩的。   齐乐辞了出来,刚出书房,便有一名侍卫迎上来,请了个安,低声道:“齐副总管,康亲王想见您,不知齐副总管有没有空?”齐乐问道:“王爷在哪里?”那侍卫道:“王爷在侍卫房等候回音。”齐乐道:“亲自来了?”那侍卫道:“是。”齐乐笑道:“走。”来到侍卫房中,只见康亲王一手拿着茶碗,坐着呆呆出神,眉头皱起,深有忧色。他一见齐乐进来,忙放下茶碗,抢上来拉住她手,说道:“兄弟,多日不见,可想杀我了。”   齐乐知他为了失却经书这事有求于已,但见他如此亲热,也自欢喜,说道:“王爷有事,派人吩咐一声就行了,赏酒赏饭,卑职还不巴巴的赶来么?你这样给面子,却自己来找我。”康亲王道:“我家里已预备了戏班子,就怕兄弟没空。这会儿能过去坐坐吗?”齐乐笑道:“好啊,王爷赏饭,只要不是皇上吩咐我去办什么急事,卑职也要先扰了王爷这顿饭再说。”   两人携手出宫,乘马来到王府。康亲王隆重款待,极尽礼数,这一次却无外客。饭罢,康亲王邀她到书房之中,说些闲话,赞她代皇上在少林寺修行,积下无数功德善果,又赞她年纪轻轻,竟已做到御前侍卫总管、骁骑营都统,前程实是不可限量。齐乐谦逊一番,说以后全仗王爷提携栽培。康亲王叹了一口气,说道:“兄弟,你我是自己人,什么都不用瞒你,做老哥的眼前大祸临头,只怕身家性命都难保了。”齐乐既有把握助他,便不着急,康亲王这老头又好玩得很,故意逗他,笑道:“王爷是代善大贝勒的嫡派子孙,铁帽子王,皇上正在信任重用,有什么大祸临头了?”康亲王道:“兄弟,你有所不知。当年咱们满清进关之后,每一旗旗主,先帝都赐了一佛经。我是正红旗旗主,也蒙恩赐一部。今日皇上召见,要我将先帝赐经呈缴。可是……可是我这经书,却不知如何,竟……竟给人盗去了。”齐乐满脸惊讶,说道:“真是稀奇!金子银子不妨偷偷,书有什么好偷?这书是金子打的么?还是镶满了翡翠珠宝,值钱得很?”康亲王道:“那倒不是,也不过是寻常的经书。可是我没能好好保管先帝的赐物,委实是大不敬。皇上忽然要我呈缴,只怕是已经知道我失去赐经,要追究此事。兄弟,你可得救我一救。”说着,站起身来,请安下去。齐乐急忙还礼,说道:“王爷这等客气,可不折杀了小人?”康亲王愁眉苦脸的道:“兄弟,你如不给我想个法,我……我只好自尽了。”齐乐道:“王爷也未免把事情看得太重了。我明日将这件事奏明皇上,最多也不过罚王爷几个月俸银,或者交宗人府申斥一番,哪有性命交关之理?”康亲王摇头道:“只要保得性命,就真把我这亲王的王爵革去,贬作庶人,我也已谢天谢地,心满意足了。镶监旗旗主鄂硕克哈因为丢了赐经,昨儿给打入了天牢,听说很受了拷打,皇上派人严审,那部经书到底弄到哪里了。”说着脸上的肌肉抖动,显是想到了身入天牢,备受苦刑的惨酷。齐乐见逗他也差不多了,便道:“这部经书当真如此要紧?是了,那日抄鳌拜的家,太后命我到他家里找两部什么三十二章经、四十二章经什么的。王爷不见了的,就是这个东西么?”康亲王脸上忧色更深,说道:“正是,是《四十二章经》。一抄鳌拜家,太后什么都不要,单要经书,可见这东西非同小可。兄弟可找到没有?”齐乐道:“找是找到了。可当时就已经交上去了,不知王爷要我办什么事?”康亲王摇摇头,说道:“这件事我实在说不口,怎能要兄弟去做欺君之事?”齐乐正色道:“王爷但说不妨。你当齐乐是朋友,我为你送了这条小命,也是一场义气。好,你去奏知皇上,就说这部经书我齐乐借去瞧瞧,却不小心弄丢了。皇上这几天喜欢我,最多打我一顿板子,未必就会砍了我的头。”康亲王道:“多谢兄弟的好意,但这条路子恐怕行不通。皇上不会相信兄弟借经书去看。我是想请兄弟……想请兄弟……想请兄弟……”连说三句“想请兄弟”,却不接下去,只是眼望齐乐,瞧着她脸上的神气。   齐乐道:“王爷,你不必为难。做兄弟的一条小性命……”左手抓住辫子,右手在自己头颈里一斩,做个双手捧着脑袋送上的姿势,说道:“已经交了给你,只要不是危害皇上之事,什么事都听你吩咐。”康亲王大喜,道:“兄弟如此义气深重,唉,做哥哥的别的话也不多说了。我是想请兄弟到太后或是皇上身边,去偷一部经书出来。我已叫定了几十名高手匠人,等在这里,咱们连夜开工,仿造一部,好渡过这个难关。”齐乐问道:“能造得一模一样?”康亲王忙道:“能,能,定能造得一模一样,包管没有破绽。做了样子之后,兄弟就把原来的经书放回,决不敢有丝毫损伤。”齐乐道:“好,事不宜迟,我这就去想法子去偷,王爷在府上静候佳音便了。”康亲王千恩万谢,亲自送她到门外,又不住叮嘱她务须小心。   齐乐回到屋中,将几部经书来回又检查了几次,确认所有羊皮自己都已取出,便将千百片碎片用油纸包了,外面再包了层油布,贴身藏好。次日清晨,将镶白旗经书的羊皮面缝好,粘上封皮,揣在怀中,径去康亲王府。   康亲王一听她到来,三脚两步迎了出来,握住她双手,连问:“怎样,怎样?”齐乐愁眉苦脸,摇了摇头。康亲王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说道:“这件事本来为难,今日未能成功……”齐乐低声道:“东西拿到了,就怕你十天半月之内,假冒不成。”康亲王大喜,一跃而起,将她一把抱住,众亲随、侍卫见王爷这等模样,不由得暗暗好笑。   齐乐将经书取出,双手送将过去,问道:“是这东西吗?”康亲王紧紧抓住,全身发抖,打开书函一看,道:“正是,正是,这是镶白旗的赐经,因此是白封皮镶红边儿的。咱们立刻开工雕版。兄弟,你得再教我一个法儿,怎生推搪几天。嗯,我假装从马上跌了下来,摔得头破血流,昏迷不醒。待得冒牌经书造好,再去叩见皇上,你说可好?”齐乐摇头道:“皇上英明之极,你掉这枪花,他心中犯了疑,你将西贝货儿呈上去,皇上细细一看,只怕西洋镜当场就得拆穿。这部书跟你失去那部,除了封皮颜色之外,还有什么不同?”康亲王道:“就是封皮颜色不同,另外都是一样。”齐乐道:“这个容易,你将这部经书换个封皮,今日就拿去呈给皇上。”康亲王又惊又喜,颤声道:“这……这……宫里失了经书,查究起来,只怕要牵累到兄弟。”齐乐道:“我昨晚悄悄在上书房里偷了出来,没人瞧见的。就算有人瞧见,哼哼,谅这小兔崽子也不敢说。我跟你担了这个干系便是。”康亲王感激,不由得眼眶也湿了,握住她双手,再也说不出话来。   齐乐回到宫中,另行拿了两部经书,去寻胖头陀和陆高轩。她想正黄旗的经书上浸满了毒水,给桑结喇嘛抢去了;镶白旗的给了康亲王;剩下五部之中,镶黄、正白两部从鳌拜家抄来,镶蓝从毛东珠的柜中取得,这三部书她都见过的,这时她如在洪教主身边,呈上去可大不妙。正红旗的从康亲王府中顺手牵来,镶红旗的从瑞栋身上取得,毛东珠虽知来历,却也不妨。于是交给胖陆二人的是一部正红,一部镶红。胖陆二人早已等得望眼欲穿,见她突然到来,又得到了教主所要的两部经书,当真喜从天降。齐乐道:“陆先生,你将经书呈给教主和夫人,说道我打听到,吴三桂知道另外几部经书的下落,因此要到云南去赴汤蹈火,找寻经书。胖尊者,你护我去再为教主立功。”胖陆二人欣然答应。胖头陀道:“陆兄,白龙使立此大功。咱二人也跟着有了好处。教主赐下豹胎易筋丸的解药,你务必尽快差人送到云南来。”陆高轩连声称是,心想:“白龙使小小年纪,已如此了得。教主这大位,日后非传给他不可。我此刻不乘机讨好于他,更待何时?”说道:“这解药非同小可,属下决不放心交给旁人,定当亲自送来。白龙使,属下对你忠心耿耿,定要服侍你服了解药之后,属下和胖兄再服。否则就算豹胎易筋丸药性发作,属下有解药在手,宁死也决不先服。”齐乐笑道:“你对我如此忠心,我总忘不了你的好处。”她本想让陆高轩回去后对方沐二人多加照拂,可又怕物极必反,引来洪安通不快,反害了她二人,便作了罢。陆高轩大喜,躬身道:“属下恭祝白龙使永享清福,寿比南山。”   她回宫不久,便有太监宣下朝旨,封齐乐为一等子爵,赐婚使,护送建宁公主前赴云南,赐婚平西王世子吴应熊。吴应熊封三等精奇哈尼番,加少保,兼太子太保。齐乐取钱赏了太监,想道:“皇上封他做个大官,只不过叫吴三桂不起疑心,迟早会砍他的脑袋。鳌拜也是官封少保,对,还有岳飞岳少保也给皇帝杀了。啧……下次皇上如果封我做少保,可得死命推辞。”当下去见皇帝谢恩,说道:“皇上,我这次去云南,你要有什么锦囊妙计,那就跟我说了罢。”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你这就是没学问了。锦囊妙计,是封在锦囊之中的,天机不可泄漏,怎能先跟你说?”齐乐囧道:“是。”说到这里,太监禀报建宁公主前来辞行。康熙向齐乐望了一眼,吩咐进见。建宁公主一进书房,便扑在康熙怀里,放声大哭,说道:“皇帝哥哥,我……我……我不愿嫁到云南,求你收回圣旨罢。”   康熙本来自幼便喜欢这个妹子,但自从得知假太后的恶行之后,连带的对妹子也生了厌憎之心,将她嫁给吴应熊,实是有心陷害,这时见她哭得可怜,倒有些不忍,但事已至此,已难收回成命,拍拍她肩膀,温言道:“女孩子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我给你拣的丈夫可很不错哪。小桂子,你跟公主说,那吴应熊相貌挺英俊,是不是?”齐乐道:“正是。公主,你这位额驸,是云南省有名的美男子,上次他来北京,前门外有十几个姑娘打架,打出了三条人命。”建宁公主一怔,问道:“那为什么?”齐乐道:“平西王世子生得漂亮,天下有名。他进京那天,北京城里成千成万的姑娘太太们,都挤着去瞧。有十几个姑娘你挤我,我挤你,便打起来啦。”建宁公主破涕为笑,啐道:“呸!你骗人,哪有这等事?”齐乐道:“公主,你猜皇上为什么派我护送你去云南?又吩咐我多带侍卫兵勇,妥为保护?”公主道:“那是皇帝哥哥爱惜我。”齐乐道:“是啊,这是皇上的英明远见,深谋远虑。你想,额驸这样英俊潇洒,不知有多少姑娘想嫁给他做夫人,现今给你一下占了去,天下不知道打翻了多少醋坛子。有些会武艺的姑娘一怒,说不定要来跟你为难。虽然公主自己武功高强,终究寡不敌众,是不是?因此这一次护送公主南下,肩头的担子可真不轻,要对付这一队糖醋娘子军,你想想,可有多难?”   建宁公主笑道:“什么糖醋娘子军,你真会胡说八道。”她这时笑靥如花,脸颊上却兀自挂着几滴亮晶晶的泪珠,向康熙道:“皇帝哥哥,小桂子送我到了云南之后,就让他陪着我说话儿解闷,否则我可不去。”康熙笑道:“好,好,让他多陪你些时候,等你一切惯了再说。”建宁公主道:“我要他永远陪着我,不让他回来。”齐乐忙道:“那不成,你的驸马爷倘若见我惹厌,生起气来一刀将我砍了,没了脑袋的小桂子,可不能陪公主说话解闷了。”建宁公主小嘴一扁,道:“哼,他敢?”康熙道:“小桂子,你去云南之前,有件事先给我查查。上书房里不见了一部佛经,这事可有点奇怪,连这里的东西,竟也有人敢偷!”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语气颇为严峻。齐乐应道:“是。”建宁公主插口道:“皇帝哥哥,你这部佛经是我拿的。嘻嘻。”康熙道:“你拿去干什么?怎么没先问过我?”公主笑道:“是太后吩咐我拿的。太后说,皇帝每天要办千百件军国大事,问你要部佛经这等小事,便不用来麻烦你啦。”康熙哼了一声,便不言语了。建宁公主伸伸舌头,央求道:“皇帝哥哥,你别为这件事生我的气。以后我去了云南,便想再来这里拿你的书,可也来不了啦。”康熙听她说得可怜,心肠登时软了下来,温言道:“你去云南,要什么东西,尽管向我要好了。”顿了一顿,说道,“平西王府里,又有什么东西没有?”   齐乐从上书房出来,众侍卫、太监纷纷前来道贺。每个侍卫都盼能得她带去云南,吴三桂富可敌国,这一趟美差,发一笔财是十拿九稳之事。到得午夜,康亲王又进宫来相见,喜气洋洋的道:“兄弟,经书已呈缴给了皇上。皇上很是高兴,着实夸奖了我几句。”齐乐道:“那好得很啊。”康亲王道:“你不日就去云南,今日哥哥作个小东,一来庆贺你封了子爵,二来给你饯行。”携她出得宫来,这次却不是去康亲王府,来到东城一所精致的宅第。这屋子虽没康亲王府宏伟,但雕栋画梁,花木山石,陈设得甚是奢华。   康亲王道:“兄弟,你瞧这间房子怎样?”齐乐笑道:“很好,漂亮。”康亲王笑着邀她走进大厅。厅上已等着许多贵官,索额图,多隆等都出来相迎,“恭喜”之声,不绝于耳。   康亲王笑道:“咱们今日庆贺齐大人高升,按理她该坐首席才是。不过她是本宅主人,只好坐主位了。”齐乐奇道:“什么本宅主人?”康亲人王笑道:“这所宅子,是齐大人的子爵府。做哥哥的跟你预备的。车夫、厨子、仆役、婢女,全都有了。匆匆忙忙的,只怕很不周全,兄弟见缺了什么,只管吩咐,命人到我家里来搬便是。”齐乐惊喜交集,自己帮了康亲王这个忙,不费分文本钱,不担丝毫风险,万想不到竟会送这样一件重礼,一时说不出话来,只道:“这……这个……那怎么可以?”康亲王说道:“咱哥儿俩是过命的交情,哪还分什么彼此?来来来,大伙儿喝酒。哪一位不喝醉的,今日不能放他回去。”这一席酒喝得尽欢而散。   齐乐贵为子爵,大家又早知她那太监是奉旨假扮的,便不能再回宫住宿。这一晚睡在富丽华贵的卧室之中,放眼不是金器银器,就是绫罗绸缎,忽想:“唉,一想到以后要被炮轰子爵府就睡不踏实……我是不是得提前做些什么准备才好?也不知道现在康熙查我查到哪一层了……”   次日一早去见九难,告知皇帝派她去云南送婚。九难道:“很好,我陪你一起去。”齐乐大喜。从九难处告辞出来,便去天地会新搬的下处。   陈近南沉吟道:“鞑子皇帝对吴三桂如此宠幸,一时是扳他不倒的了。不过这实是大好机会。齐儿,吴三桂这奸贼不造反,咱们要激得他造反,激不成功,就冤枉他造反。我本该和你同去,只是二公子和冯锡范回到台湾之后,必定会向王爷进馋,料想王爷会派人来查询天地会之事。我得留在这里,据实禀告。这里的众兄弟,你都带了去云南罢。”齐乐道:“就怕冯锡范这家伙又来害师傅,这里众位兄弟还是留着相助师傅罢,否则弟子放心不下。”陈近南拍拍她肩膀,温言道:“难得你如此孝心。冯锡范武功虽强,你师傅也不见得就弱于他了。这次只不过攻了咱们一个出其不意,一上来躲在门后偷袭,先伤我右臂。下次相遇,他未必能再占到便宜。诛杀吴三桂是当前第一大事,咱们须得全力以赴。只盼这里的事情了结得快,我也能赶来云南。咱们可不能让沐家着了先鞭。”齐乐点头。陈近南伸手搭她脉脯,又命她伸出舌头瞧瞧,皱眉道:“你中毒怎么又转了性?幸好一时不会发作。我传你的内功暂且不可再练,以防毒性侵入经脉。”齐乐心道:“这豹胎易筋丸当真厉害,连师傅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但盼陆先生快些送来解药才好。”   数日后诸事齐备,齐乐率领御前侍卫、骁骑营、天地会群雄、神龙教胖头陀等人,辞别了康熙和太后,护送建宁公主前赴云南。九难和阿珂扮作宫女,混入人群之中。天地会群雄和胖头陀也都乔装打扮,算是齐乐的亲随,穿了骁骑营军士的服色。齐乐已派人前往河南,通知双儿南来,盼能和她在途中会合。一路之上,官府尽力铺张供应,对一行人巴结奉承,马屁拍到了十足。   这一日到了郑州,知府迎接一行人在当地大富绅家的花园中歇宿。盛宴散后,建宁公主又把齐乐召去闲谈。自从出京以来,日日如此。她见上次毛东珠抓到自己建宁居然替自己说话,又见她要可怜远嫁,说不准还要被一起长大的哥哥害了,便揭过与建宁的梁子,但凡建宁相召,都尽量前去。可齐乐不喜建宁,又怕她拳脚,每次均要钱老本和马彦超随伴在侧,不论公主求恳也好,发怒也好,决不遣开两人单独和她相对。这日晚饭过后,公主召见齐乐。三人来到公主卧室外的小厅。公主要齐乐坐了,钱马二人站立其后。其时正当盛暑,公主穿着薄罗衫子,两名官女手执团扇,在她身后拔扇。   建宁侧头微笑,问道:“小桂子,你热不热?”齐乐道:“还好。”建宁道:“你不热,为什么额头这许多汗?”齐乐笑着伸袖子抹了抹汗。一名宫女捧进一只五彩大瓦缸来,说道:“启禀公主,这是孟府供奉的冰镇酸梅汤,请公主消暑消渴。”建宁喜道:“好,装一碗我尝尝。”一名宫女取过一只碎瓷青花碗,斟了酸梅汤,捧到建宁面前。她取匙羹喝了几口,吁了口气,说道:“难为他小小郑州府,也藏得有冰。”酸梅汤中清甜的桂花香气弥漫室中。建宁道,“大家热得很了,每人斟一大碗给他们。”齐乐和钱马二人谢了,冰冷的酸梅汤喝入口中,凉气直透胸臆,说不出的畅快。片刻之间,三人都喝得干干净净。   建宁道:“这样大热天赶路,也真难受。打从明儿起,咱们每天只行四十里,一早动身,太阳出来了便停下休息。”齐乐道:“公主体贴下人,大家都感恩德,就只怕时日耽搁久了。”建宁笑道:“怕什么?我不急,你倒着急?让吴应熊这小子等好了。”齐乐微笑,正待答话,忽觉脑中一晕,身子晃了晃。建宁问道:“怎样?热得中了暑么?”齐乐暗道不好,建宁这臭丫头死性不改,定是做了什么手脚,忙道:“怕……怕是刚才酒喝多了。公主殿下,我先告辞了。”建宁道:“酒喝多了?那么每人再喝一碗酸梅汤醒酒。”宫女又斟了三碗酸梅汤来。齐乐道:“多……多谢。”却不接过,只强行要走。钱马二人也感头晕眩,接过酸梅汤,当即大口喝完,突然间两人摇晃几下,都倒了下来。齐乐一惊,只觉眼前金星乱冒,转眼间便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昏昏沉沉中似乎大雨淋头,侍欲睁眼,又是一场大雨淋了下来,过得片刻,脑子稍觉清醒,只觉身上冰凉,忽听得咯的一笑,睁开眼睛,只见建宁怒气冲冲的望着自己。齐乐“啊”的一声,发觉自己躺在地下,忙想支撑起身,哪知手足都已被绑住,大吃一惊,挣扎几下,竟丝毫动弹不得。但见自己已移身在建宁卧房之中,全身湿淋淋的都是水,突然之间,发觉身上衣服几被脱得精光,这一下吓得更甚。烛光下见房中只建宁一人,众宫女和钱马二人都已不知去向,惊道:“我……我……”建宁道:“你……你……你怎么啦?你竟敢骗我?”齐乐道:“他们呢?”建宁俏脸一沉,道:“你两个从人,我瞧着惹厌,早已砍了他们脑袋。”齐乐不知这话是真是假,但想建宁行事不可以常理测度,钱马二人真的给她杀了,也不稀奇。便另问道:“酸梅汤中有蒙汗药?”建宁嘻嘻一笑,道:“你真聪明,就可惜聪明得迟了些。”齐乐见状,干脆不挣扎了,冷声问她:“你待怎样?”建宁冷笑道:“你明明是女子,却扮太监潜伏在我皇兄身边,打什么鬼主意?”提起她那匕首扬了扬,道,“你只消叫一声,我就在你肚上戳上十八个窟窿。那时候你可就不是真太监假太监了,而是是死太监呢,还是活太监?”   齐乐眼见匕首刃上寒光一闪一闪,心想:“这死丫头行事无法无天,此时又揭穿了我身份,难保不会下毒手。”说道:“不过家里穷,混口饭吃,哪有什么潜伏不潜伏的。”建宁伸足在她肚子踹了一脚,道:“我仔细看过了,你相貌又不差,又得我皇兄欢心,你混口饭吃做个妃子不好么?再说宫里你也可以做宫女,干嘛非要扮什么太监?”齐乐吃痛道:“你当你皇兄是宝,我可不是,你以为人人都想嫁他么。再说你管我做太监还是宫女的差事,我只要不是有心害他就是。”建宁见她顶嘴,又上去踹了一脚,齐乐怒道:“有本事你放了我,咱们打上一架!”建宁摇头道:“我不爱打架,我爱打人!”刷的一声,从床褥下抽出一条鞭子来,在齐乐精光的皮肤上连抽了十几下,登时血痕斑斑。   建宁一见到血,不由得眉开眼笑,俯下身去,伸手轻轻摸她的伤痕。齐乐只痛得全身犹似火炙,又被她摸得鸡皮都要起来,忍不住道:“你自己不乐意嫁去云南,你去找你皇兄就是,我可没得罪你。”建宁突然发怒,一脚踢在她鼻子上,登时鼻血长流,说道:“你没得罪我?皇帝哥哥要我去嫁吴应熊这小子,一定全是你的鬼主意。”齐乐这下不干了:“你shi吃多了,脑洞太大!你看我平时乐意理你的样子吗?我巴不得躲你远远的才好,不跟你打一点交道!我是连想都不要想要想到你好吗!这是他自己的决断,跟我有半个铜板的关系我自己把头割给你行不行!”建宁怒道:“你还赖呢?太后向来疼我的,为什么我远嫁云南,太后也不作声?甚至我向太后辞行,太后也是不理不睬,她……她可是我的亲娘哪!”说着掩面哭了起来。齐乐心道:“太后早就掉了包,真太后恨你入骨,自然不来睬你。不臭骂你一顿,已客气得很了。”建宁哭了一会,恨恨的道:“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说着在她身上乱踢。齐乐实在无奈,说道:“公主,你不肯嫁吴应熊,我有办法。”建宁睁眼道:“骗人,你有什么法子?这是皇帝哥哥的旨意,谁也不能违抗的。”齐乐道:“人人都不能违抗皇上的旨意,那是不错,可是有一个家伙,连皇上也拿他没法子。”建宁奇道:“那是谁?”齐乐道:“阎罗王!”建宁尚未明白,问道:“阎罗王又怎么啦?”齐乐道:“阎罗王来帮忙,把吴应熊这小子捉了去,你就嫁不成了。”建宁一怔道:“哪有这么巧法?吴应熊偏偏就会这时候死了?”齐乐道:“他不去见阎罗王,咱们送他去见便是。”建宁道:“你说把他害死?”齐乐摇头道:“不是害死,有些人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建宁向她瞪视半晌,突然叫道:“你叫我谋杀亲夫?不成!你说吴应熊这小子俊得不得了,天下的姑娘人人都想嫁他。你如害死了他,我可不能跟你干休。”说着提起鞭子,在她身上一顿抽击。齐乐痛得大声叫嚷,觉得建宁真就是一个神经病,她不想嫁给吴应熊,可又因为自己说过吴应熊帅而不让害他。建宁笑道:“很痛吗?越痛越有趣!不过你叫得太响,给外面的人听见了,可有不大英雄气概。”齐乐怒道:“我拓麻几时说过我英雄?!”建宁骂道:“操**!原来你是狗熊。”这位金枝玉叶的天潢贵裔突然说出如此粗俗的话来,齐乐不由得一怔。建宁哈哈大笑,提起鞭子又打,皮鞭抽得劈劈啪啪,声音清脆。她打了十几鞭,丢下鞭子,笑嘻嘻的道:“诸葛亮要火烧藤甲兵了。”齐乐大急:“今日遇上这女疯子,真是不知道作了什么孽!”只听建宁自言自语:“藤甲兵身上没了藤甲,不大容易烧得着,得浇上些油才行。”说着转身出门,想是去找油。   齐乐趁机拼命挣扎,但手足上的绳索绑得甚紧,却哪里挣扎得脱,情急之际,忽听得窗外有人低声说话:“快进去救她出来。”正是九难。这句话一入耳,齐乐喜得便想跳了起来,可惜手足被绑,难以跳跃。九难掷了阿珂进屋,阿珂抓起地下匕首,割断齐乐手上绑住的绳索,脸上已羞得飞红,低头说道:“你快穿了衣服来找师傅……”说完掷下匕首,立即跳出窗去,飞也似地向外直奔,九难随后跟去。   卧房中闹得天翻地覆,房外宫女太监们早已听见。但他们事先曾受公主叮嘱,不论房中发出什么古怪声音,不奉召唤,谁也不得入内,哪一颗脑袋伸进房来,便砍了这颗脑袋。众人面面相觑,脸上神色极是古怪。这位公主自幼便爱胡闹,稀奇古怪的花样层出不穷,大家许多年来早已惯了,谁也不以为异。   齐乐找了衣衫,蹑手蹑足的走出公主卧室,一问在外侍候的太监,知道钱老本和马彦超无恙,兀自被绑在东厢房中。她稍觉放心,命太监快去释缚。自己赶去和九难见面,她低下了头,满脸通红,心想这一次师傅定要大大责罚,说不定直接把自己逐出师门,不料九难毫不责备,反而温言相慰,说道:“这小丫头如此泼辣,当真是有其母便有其女。可伤得厉害么?”齐乐心中感动,道:“还好,只……只是……幸亏没伤到筋骨。”见阿珂在一旁,又道:“多谢师傅和师姊相救,否则她……她定然烧死了我。”阿珂道:“你……你怎么……”突然满脸红晕,不说下去了。齐乐道:“她……下了蒙汗药,我一时不查,跟两个侍从都中了她的套。”九难心生怜惜,说道:“我虽收你为徒,却一直没传你什么功夫,未料你竟受这小丫头如此欺侮。”齐乐摇摇头道:“师傅,是我自个偷懒,不愿用心练功,师傅……你这次不怪我,我已经很感激了……”齐乐干脆趁着这时,一古脑地把自己为何一直女扮男装,没有告诉九难统统说了,又诚心诚意道了歉。九难也没太责怪她,只温和道:“你也是身在江湖。既然你本就是女子,那你们师姊妹相处自当更是方便……这伤药你先拿去。”她见齐乐偶然间露出的手臂上的伤痕,想起她方才受了刑,便把随身的一瓶伤药递了过去,齐乐这时确实头痛得紧,好像裂开来一般,身上皮肉也像要一块块的掉下来,便不推辞,接过谢了九难,少有地跟九难撒了个娇。九难摸摸她头,道:“你快去休息,以后跟这小丫头少见为是,当真非见不可,也得带上十几个人在一起,她总不能公然跟你为难。她给的饮食,不论什么,都不能吃喝。”齐乐连声称是,正要退出,九难忽问:“她为了什么事打你?难道她不知皇帝很喜欢你么?”齐乐道:“她……她不愿嫁去云南,说是我出的主意。又发现我是女子,惹她不快了。”九难点头道:“她若要想揭穿你身份与你为难,只怕你很多方面都会有难,以后可得加倍小心。”齐乐点头,道:“师傅担忧的是,这事我定要想法子解决了。”   一行人缓缓向西南而行。晚上齐乐全副武装潜去了建宁房中,各种承诺帮她解决掉吴应熊,又说以后想法让她行走江湖,游山玩水云云这才让建宁答应下来与她达成一致。   这一日来到长沙,陆高轩从神龙岛飞马赶来相会,带了洪教主的口谕,说道教主得到两部经书甚是喜悦,嘉奖白龙使办事忠心,精明能干,实是本教大大的功臣,特赐“豹胎易筋丸”的解药。齐乐当下和陆高轩及胖头陀服了解药。胖陆二人又躬身道谢,说道全仗白龙使建此大功,二人才得蒙教主恩赐灵药,除去身上的心腹之患。陆高轩又道:“教主和夫人传谕白龙使,余下的六部经书,尚须继续寻访。白龙使若能再建奇功,教主不吝重赏。”齐乐道:“那自然是要的。教主和夫人恩重如山,咱们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胖陆二人齐声道:“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白龙使永享清福,寿比南山。”齐乐微笑不语,心道:“寿比南山有锤子用,我早日炮轰了你神龙岛,救出我媳妇来才是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没意思,某位公主好e心_(:з」∠)_双儿,小郡主,你们在哪里   ☆、镇将南朝偏跋扈  部兵西楚最轻剽   路途虽遥,行得虽慢,终也有到达的一日。贵州省是吴三桂的辖地,在贵州罗甸驻有重兵。建宁公主刚入贵州省境,吴三桂便已派出兵马,前来迎接。将到云南时,吴应熊出省来迎,见到齐乐时称谢不绝。按照朝礼,在成亲之前,他与公主不能相见。听到吴应熊到来,建宁登时柳眉倒竖,大发脾气。当晚招了齐乐去,再三确认齐乐的安排布置。   这一日将到昆明,只听得队中吹起号角,一军官报道:“平西王来迎公主鸾驾。”齐乐纵马上前,只见一队队士兵铠甲鲜明,骑着高头大马。驰到眼前,一齐下马,排列两旁。丝竹声中,数百名身穿红袍的少年童子手执旌旗,引着一名将军到军前。一名赞礼官高声叫道:“奴才平西王吴三桂,参见建宁公主殿下。”   齐乐仔细打量吴三桂,见他身躯雄伟,一张紫膛脸,须发白多黑少,年纪虽老,仍是步履矫健,高视阔步的走来。齐乐心道:“普天下人人都提到他名头,却原来是这等模样。”齐乐见他走到公主车前,跪下磕头,待他叩拜已毕,才道:“平西亲王免礼。”吴三桂站起身来,来到齐乐身边笑道:“这位便是勇擒鳌拜、传名天下的齐爵爷?”齐乐请了个安,说道:“不敢。卑职齐乐,参见王爷。”吴三桂哈哈大笑,握住她手,说道:“齐爵爷大仁大义,小王久仰英名,快免了这些虚礼俗套。小王父子,今后全仗爵爷维持。如蒙不弃,咱们一切就像自己家人一般便是。齐乐心中不爽,怎么这时的人上来就来拉人手!我那几个结拜哥哥也就算了,你吴三桂凭什么来拉!暗自抽出手来,道:“这个却不敢当,卑职岂敢高攀?”   吴三桂和齐乐并辔而行,在前开道,导引公主进城。昆明城中百姓听得公主下嫁平西王世子。街道旁早就挤得人山人海,竞来瞧热闹。城中挂灯结彩,到处都是牌楼、喜幛,一路上锣鼓鞭炮震天价响。吴三桂迎导公主到昆明西安阜园。那是明朝黔国公沐家的故居,本就祟楼高阁,极尽园亭之胜,吴三桂得到公主下嫁的讯息后,更大兴土木,修建得焕然一新。吴三桂父子隔着帘帷向公主请安之后,这才陪同齐乐来到平西王府。   那平西王府在五华山,原是明永历帝的故宫,广袤数里,吴三桂入居之后,连年不断增添楼台馆阁。这时巍阁雕墙,红亭碧沼,和皇宫内院也已相差无几。厅上早已摆设盛筵,平西王麾下文武百官俱来相陪。钦差大臣齐乐自然坐了首席。   齐乐方才见到沐家旧居,想起小郡主,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底好不好。又见沐家为吴三桂所占,更是分外不爽,酒过三巡,她忽然笑道:“王爷,在北京时,常听人说你要造反……”吴三桂立时面色铁青,百官也均变色,只听她续道,“……今日来到王府,才知那些人都是胡说八道。”吴三桂神色稍宁,道:“爵爷明鉴,卑鄙小人妒忌诬陷,决不可信。”齐乐淡笑道:“是啊,我想你要造反,也不过是想做皇帝。可是皇上宫殿没你华丽,衣服没你漂亮。皇上的饭食向来是我一手经办,惭愧的紧,也没你王府的美味。你做平西王可比皇上舒服得多哪,又何必去做皇帝?待我回到北京,就跟皇上说,平西王是决计不反的,就是请你做皇帝,您老人家也万万不干。”一时之间,大厅上一片寂静,百官停杯不饮,怔怔的听着她这番话,心下都怦怦乱跳。吴三桂更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只得哈哈的干笑几声,说道:“皇上英明仁孝,励精图治,实是自古贤皇所不及。”齐乐道:“是啊,鸟生鱼汤,甘拜下风。”吴三桂又是一怔,隔了一会,才明白她说的是“尧舜禹汤”,说道:“微臣仰慕皇上俭德,本来也不敢起居奢华,只不过圣恩荡浩,公主来归,我们不敢简慢,只好尽心竭力,事奉公主和爵爷,待得婚事一过,那便要大大节省了。”心想这小子回北京,跟皇帝说我这里穷奢极欲,皇帝定然生气,总得设法塞住她的嘴巴才好。哪知齐乐摇头道:“还是花差花差、乱花一气的开心。你做到王爷,有钱不使,又做什么王爷?你倘若嫌金银太多,担心一时花不完,我跟你帮忙使使,有何不可?哈哈!”她这话一说,吴三桂登时大喜,心头一块大石便即落地,心想你肯收钱,那还不容易?文武百官听她在筵席上公然开口要钱,人人笑逐颜开,均想这小孩子毕竟容易对付。各人一面饮酒,一面便心中筹划如何送礼行贿。席间原来的尴尬惶恐一扫而空,各人歌颂功德,吹牛拍马,尽欢而散。   吴应熊亲送齐乐回到安阜园,来到大厅坐定。吴应熊双手奉上一只锦盒,说道:“这里一些零碎银子,请齐爵爷将就着手边零花。待得大驾北归,父王另有心意,以酬齐爵爷你的辛劳。”齐乐笑道:“那倒不用客气,我也知道你是最忠心不过的。皇上倘若信不过你,也不会招你做妹夫了。小王爷,你一做皇帝的妹夫,连升八级,可真快得很哪。”吴应熊道:“那是皇上圣恩浩荡。齐爵爷维持周旋,我也感激不尽。”   齐乐送了吴应熊出去,打开锦盒一看,里面是十扎银票,每扎四十张,每张五百两,共是二十万两银子。齐乐冷笑,想:“他出手可阔绰得很哪,二十万两银,只是给零星花用。我倘若要大笔花用,岂不是要一百万、二百万?”   次日吴应熊来请钦差大臣赐婚使赴校场阅兵。齐乐虽全然不懂军事,但见兵将雄壮,一队队的老是过不完,向吴三桂道:“王爷,今日我可真服了你啦。我是骁骑营的都统,我们骁骑营是皇上的亲军,说来惭愧,倘若跟你部下的忠勇营,义勇营交手,骁骑营非大败亏输,落荒而逃不可。”吴三桂甚是得意,笑道:“齐爵爷夸奖,愧不敢当。小王是行伍出身,训练士卒,原是本份的事儿。”忽听得号炮响声,众兵将齐声呐喊,声震四野,只见齐乐吃了一惊,双膝一软,一屁股坐倒椅中,登时面如土色。吴三桂心下暗笑:“你只不过是皇上身边的一个小弄臣,仗着花言巧语,哄得小皇帝欢心,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屁用?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居然晋封子爵,做到骁骑营都统,钦差大臣,可见小皇帝莫名其妙,只会任用亲信。”他本来就没把康熙瞧在眼里,这时见了齐乐这等脓包模样,更是暗暗欢喜,料想朝廷无人,不足为虑。阅兵已毕,齐乐取出皇帝圣谕,捧着圣谕,向着众兵将大声宣读,待圣谕读完,吴三桂向北磕头,叫道:“恭谢皇上恩典,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兵将一齐叫道:“恭谢皇上恩典,万岁万岁万万岁!”   回到平西王府,吴三桂便跟她商量公主的吉期。吴三桂道:“下月初四是黄道吉日,婚嫁喜事,大吉大利。齐爵爷瞧这日子可好?”齐乐故意吊了吊他,道:“公主下嫁,非同小可,王爷,你可得一切预备周到才是。不瞒你说,这位公主很得太后和皇上宠幸,有什么事马虎了,咱们做奴才的可不大方便。”吴三桂一凛,心想:“你故意刁难,还是在勒索贿赂?”笑道:“是,是。全仗齐爵爷照顾,有什么不到之处,请你吩咐指点,我们自当尽力办理。初四倘若太急促,那么下月十六也是极好的日子,跟公主和小儿的八字全不冲克,百无禁忌。”齐乐这才道:“好罢!我去请示公主,瞧她怎么说。”   回到安阜园,已有云南的许多官员等候传见,齐乐收了礼物,随口敷衍几句,打发他们走了。差人去告知吴应熊,请义兄杨溢之过来一见。杨溢之没来,吴应熊却亲自来见,说道:“齐爵爷,父王派了杨溢之出外公干未回,不能来伺候爵爷。”齐乐心里一阵慌乱,自己明明已再三叮嘱杨溢之了,忙问道:“不知他去了何处?几时可以回来?”吴应熊脸色微变,说道:“他……他去西藏,路途遥远,这一次……齐爵爷恐怕见他不着了。”齐乐见他似有支吾之意,心中更是肯定杨溢之怕是已糟了毒手,装作惋惜道:“这可不巧得很了。”送走吴应熊后,当下叫了赵齐贤和张康年二人来,命他们去和吴三桂父子的侍卫喝酒赌钱,设法打探杨溢之的消息。   这晚她和公主相见,说起完婚之期已定了下月十六。公主道:“你最好保证你的计划切实可行,否则的话,我在拜堂之时大叫大嚷,说什么也不嫁他。”齐乐心情本已不佳,听她这么说,更是怒火上冲,一跺脚便出了房门。公主抢上拉住她手,被她重重一甩,出房去了。公主大哭大叫,她只当没听见。   直到半夜,赵齐贤和张康年才来回禀。赵齐贤道:“副总管吩咐的事,属下查到了些消息。”齐乐道:“怎么?”赵齐贤道:“回副总管的话:那杨溢之果然没去西藏,原来是犯了事,给平西王关了起来。”齐乐皱眉道:“犯了什么事?”赵齐贤道:“属下跟王府的卫士喝酒,说起识得这个姓杨的,想请他来一起喝酒赌钱。一名卫士说:‘找杨溢之吗?得去黑坎子。’我问他黑坎子在哪里。旁的卫士骂他胡说八道,爱说笑话,叫我别信他的。”齐乐沉吟道:“黑坎子?”赵齐贤道:“我们知道其中必有古怪,跟他们喝了了会儿酒,就分了手。回到这里,向人一问,原来黑坎子是大监的所在,才知杨溢之是给平西王关了。到底犯了什么事,我怕引起疑心,没敢多问。”齐乐问:“黑坎子在什么地方?”赵齐贤道:“在五华宫西南约莫五里地。”齐乐点头道:“是了,两位大哥,你们到外面玩玩去罢,代我做庄。”赵张二人大喜,径去赌钱。二人知道代她做庄,输了算她的,赢了有红分,那是大大有好处的差使。   齐乐寻思吴应熊已经撒了谎,若再去说情,他们一定死赖到底,多半还会立刻杀了他,毁尸灭迹,从此死无对证。要救他出来,只有硬干。当下把天地会群雄请来,告知此事,筹商如何救人。李力世道:“齐香主,这件事咱们干了!能救得出这位杨大哥,那是最好。就算救不出,吴三桂知道你向他动手,定然以为你是奉了皇帝之命。不是将他吓个半死,便逼得他早日造反。”齐乐道:“正是如此,就怕他立刻造反,咱们一古脑儿给他抓了起来,大伙儿在黑坎子大狱赌钱,那可不妙了。”玄贞道人道:“一见情势不妙,大家快马加鞭就是。”齐乐道:“你们去设法救人,我把吴应熊这小子请来扣在这里,做个抵押,教吴三桂不敢胡来。”钱老本道:“齐香主这着棋极是高明。咱们明天先去察看了黑坎子的地势,然后扮着吴三桂的手下亲随,冲进监狱去提人。”   次日午后,齐乐命人去请吴应熊来赴宴,商议婚事。安阜园大厅中丝竹齐奏,酒肉纷呈之际,天地会群雄穿起平西王府亲随的服色,闯入黑坎子大监。齐乐吩咐骁骑营军士和御前侍卫前后严密把守,监视吴应熊带来的卫队。她和吴应熊一面饮酒,一面观赏戏班子做戏。这时所演的是一出昆曲“钟馗嫁女”,五个小鬼翻筋斗、钻台子,演出诸般武功,甚是热闹。齐乐看得连连叫好,吩咐赏银子。正热闹间,有人走到她身后,悄悄拉了拉她衣袖。齐乐回头一看,却是马彦超,见他缓缓点头,知已得手,心中大喜,捂着肚子向吴应熊道:“小王爷,你请宽坐,我去去便来。”吴应熊见状,笑道:“爵爷请便。”   齐乐来到后堂,见天地会群雄一个不少,道:“众兄弟都没损伤,很好。人救出来了吗?”见各人脸色郑重,只怕是自己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马彦超恨恨的道:“吴三桂这奸贼下手好毒!”齐乐脸色变了变,深呼吸几次,才道:“抬进来吧……”马彦超和徐天川见她似已知晓什么,就转身出去,抬进毡毯裹着的一个人来,但见毡毯上尽是鲜血。齐乐抢上前去,见毡毯中裹着正是杨溢之。但见他双目紧闭,脸上更无半分血色,齐乐还是忍不住,颤声道:“杨大哥,是我,兄弟救你来了。”杨溢之微微点头,也不知是否听见。齐乐犹豫再三,颤抖着手,轻轻揭开毡毯。毡毯一揭开,齐乐退后两步,身子一晃,险些摔倒,钱老本伸手扶住。原来杨溢之还是双手被齐腕斩去,双脚齐膝斩去。徐天川低声道:“他舌头也被割去了,眼睛也挖出了。”   眼前这般惨状,齐乐从所未见,又是自己真心认的哥哥,心情激动,登时放声大哭。她和杨溢之本来并没多大交情,只不过言谈投机,又敬佩杨溢之为人耿直。她起心拜了把子,便存了要尽力救他,有福共享之心,见到他四肢俱斩的模样,才觉得在这一生的既定路线是如此让她觉得厌恶又无力,不禁悲愤难当。   她伸手拔出匕首,叫道:“我去把吴应熊的手脚也都斩了。”风际中拉住她,说道:“从长计议。”齐乐知道他的底细,又知道他功夫高得很,向来对他忌惮三分,当即冷静了些,点头道:“风大哥说得对。”又垂泪道,“吴三桂这大汉奸自己存心不良,瞎起疑心。杨大哥这等模样,便是这他造反最有力的明证。”钱老本道:“正是。齐香主把杨大哥带去北京,向小皇帝告上一状。”齐乐问徐天川:“吴三桂下这毒手,是为了怪杨大哥跟我结交?”徐天川转身出外,提进一个人来,重重往地下一掷。这人身穿七品官服色,白白胖胖,爬在地下,一动不动。徐天川道:“齐香主,这个家伙,你是久闻大名了,却从没见过,他便是卢一峰。”齐乐只觉得脑中似被劈了一下!原来是他!她恨恨地冷笑道:“啊,原来是卢老兄,你在北京城里大胆放肆,后来给吴应熊打断了狗腿,怎么又在这里了?”卢一峰吓得只说:“是,是,小人不敢!”徐天川道:“当真是冤家路窄,这家伙原来是黑坎子大监的典狱官。他便是变了灰,老子认他得出,我们扮了吴三桂的亲随去监狱提人,这家伙神气活现,又说要公事,又说要平西王的手谕。**的,他自己这条狗命,便是平西王的手谕。”   齐乐点头道:“那倒巧得很。遇上这家伙,救人便容易了。”料想群雄将刀子架在他头颈里,兵不血刃便提了人出来。徐天川道:“杨大哥得罪吴三桂的事,就是他老兄向我告的密。”卢一峰听到“告密”二字,忙道:“是……是你老人家……你老人家逼我说的,我……我可不敢泄漏平西王的机密。”齐乐一脚踢去,登时踢下了他三颗门牙,说道:“我去稳住吴应熊,防他起疑,各位仔细盘问这家伙,他如不说,也把他两只手,两只脚割了下来便是。”卢一峰满口鲜血,忙道:“我说,我说。”他知这伙人行事无法无天,想起杨溢之的惨状,险些便欲晕去。   齐乐走到杨溢之身前,又叫:“大哥!”杨溢之听到叫声,想要坐起,上身一抬,终于又向后摔摔倒。群雄见到他的惨状,都感愤慨。   齐乐拭干了眼泪,定了定神,回到厅上,眼神微妙地看向吴应熊笑道:“当真有趣!”只见席前的戏子站着呆呆的不动,一见齐乐到来,锣鼓响起,扮演“钟馗嫁妹”的众戏子又都演了起来。原来她一进内,吴应熊就吩咐停演,直等她回来,这才接演下去,好让她中间不至漏看一段。齐乐笑容奇怪地向吴应熊致歉,说道公主听说额驸在此饮酒,叫了自己进去,细问额驸平日爱穿什么衣服,爱吃什么食物,问了许久,累得他在厅上久候。吴应熊大喜,连说不妨。   吴应熊辞去后,齐乐到厢房中,不见天地会群雄,一问之下,原来又都出去了,心下奇怪,不知他们又去干什么。直等到深夜,群雄才归,却又捉了一个人来。原来徐天川逼问卢一峰,得知吴三桂所以如此折磨杨溢之,一来固是疑心他和齐乐拜了把子,有背叛吴藩之意,二来却还和蒙古葛尔丹有关。这葛尔丹和吴三桂近年来交往甚是亲热,不断来来去去的互送礼物,最近他又派了使者,携带礼物到了昆明来。这使者名叫罕贴摩,跟吴三桂谈了数日,不知如何,竟给杨溢之得悉了内情,似乎向吴三桂进言,致触其怒。卢一峰官职卑小,不知其详,只是从吴三桂卫士的口中听得几句,在天地会群雄拷打之下,不敢隐瞒,尽其所知的都说了出来。群雄一商议,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再假扮吴三桂的亲随,又去将那蒙古使者罕贴摩捉了来。   齐乐在少林寺中曾见过葛尔丹,这人骄傲横蛮,曾令部属向她施发金镖,若不是有宝衣护身,早已命丧镖下,心想他的使者也决非好人,眼见那罕贴摩约莫五十岁年纪,颏下一部淡黄胡子,目光闪烁不定,显然颇为狡狯。   齐乐道:“领他去瞧瞧杨大哥。”马彦超答应了,推着他去邻房。只听得罕贴摩一声大叫,语音中充满了恐惧,自是见到杨溢之的模样后吓得魂不附体。马彦超带了他回来,但见他脸上已无血色,身子不断的发抖。齐乐道:“刚才那人你见到了?”罕贴摩点点头。齐乐道:“我有话问那人,他回答是不尽不实,说了几句谎话。我向来有个规矩,有谁跟我说一句谎,我割他一条腿,说两句谎,割两条腿,这人说了几句谎啊?”马彦超道:“说了七句。”齐乐摇头道:“唉,这人说谎太多,只好将他两只手,两颗眼珠,一条舌头,一古脑儿都报销啦。”拔了匕首出来,俯身轻轻一划,已将一条木凳腿儿割了下来,拿在手中玩弄,笑道:“我这把刀割人手腿,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你要不要试试?”   罕贴摩本是蒙古勇士,但见到杨溢之的惨状,却也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的道:“大人……大人有什么要问,小的……小的……不敢有半句隐……隐瞒。”齐乐道:“很好。平西亲王要我问你,你跟王爷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有什么虚言?”罕贴摩道:“大人明鉴,小的……小的怎敢瞒骗王爷?的的确确并无虚言。”齐乐摇头道:“王爷可不相信,他说你们蒙古人狡狯得很,说过的话,常常不算数,最爱赖帐。”罕贴摩脸上出现又骄傲又愤怒之色,说道:“我们是成吉斯汗的子孙,向来说一是一,二是二……”齐乐点头道:“不错,说三是三,说四是四。”罕贴摩一怔,他汉话虽说得十分流利,但各种土话成语,却所知有限,不知齐乐这两句话乃是贫嘴取笑,只道另有所指,一时无从答起。   齐乐脸一沉,问道:“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罕贴摩道:“小的不知。”齐乐道:“你猜猜看。”罕贴摩见这安阜园建构宏丽,他自己是平西王府亲随带来的,见齐乐年纪轻轻,但身穿一品武官服色,黄马褂,头带红宝石顶子,双眼也雀翎,乃是朝中的显贵大官,赐穿黄马褂,更是特异的尊荣。这罕贴摩心思甚是灵活,寻思:“你小小年纪,做到这样的大官,自是靠了你们的福荫。昆明城中,除了平西亲王之外,谁能有这般声势?平西王属下的亲随又对你如此恭谨,是了,定是如此。”当下恭恭敬敬的道:“小的有眼无珠,原来大人是平西王的小公子。”他见过吴应熊,眼见齐乐的服色和吴应熊差不多,便猜到了这条路上去。齐乐一愕,随即哈哈一笑,说道:“你果然聪明,难怪葛尔丹王子派你来干这等大事。你们王子,跟我交情也是挺不错的。”说了葛尔丹的相貌服饰,又道:“那时我和你家王子讲论武功,他使的这几下招式,当真了得。”于是便将葛尔丹在少林寺中所使的招式,比划几下。   罕贴摩大喜,当即请了个安,说道:“小王爷跟我家王子是至交好友,大家原是一家人。”齐乐道:“你家王子安好?他近来可和昌齐喇嘛在一起吗?”罕贴摩道:“昌齐喇嘛刻下正在我们王府里作客。”齐乐点头道:“这就是了。”问道,“有一位爱穿蓝色衫裙的汉人姑娘,名叫阿琪,也在你们王府吗?”罕贴摩睁大了眼睛,满脸又惊又喜之色,说道:“原来……原来小王爷连……这件事也知道了,果然……果然了……了不起。”齐乐笑道:“你家王子什么也不瞒我,阿琪姑娘是你家王子的相好,她的师妹阿珂姑娘是我师……私下的想好!咱们还不算是一家人吗?哈哈,哈哈!”齐乐知道有些不能乱说,便临时改口,好在罕贴摩也听不出来,只与齐乐相对大笑,更无隔阂。   齐乐道:“父王派我来好好问你,到底你跟父王所说的那番话,是否当真诚心诚意,别无其他阴谋?”罕贴摩道:“小王爷,你跟我家王子这等交情,怎么还会起疑心?”齐乐道:“父王言道:一个人倘若说谎,第一次的跟第二次再说,总有一些儿不同。这件事情实在牵涉重大,一个不小心,大家全闹得灰头土脸,狼狈之至,因此要你从头至尾再跟我说一遍,且看两番言语之中,有什么不接榫的地方。罕贴摩老兄,我不是信不过你家王子,不过跟你却是初会,不明白你的为人,因此非得仔细盘问不可,得罪莫怪。”罕贴摩道:“那是应当的。这件事倘若泄漏了风声,立时便有杀身之祸。平西王做事把细,在理之至。请小王子回禀王爷,咱们回家结盟之后,一起出兵,四分天下。中原江山,准定由王爷独得,其余三家决不眼红,另生变卦。”齐乐笑吟吟的道:“这件事我跟你家王子商量过几次。只是事成之后,这天下如何分法、谈来谈去总是说不拢。这一次你家王子又怎么说?”   罕贴摩道:“我家王子言道,他决不是有心要多占便宜,不过联络罗刹国出兵,却是他殿下……”齐乐一听到“罗刹国出兵”五字,心中一凛,只听罕贴摩续道,“……是他殿下费了千辛万苦,才说成的。罗刹国火器厉害无比,枪炮轰了出来,清兵万难抵挡。只要罗刹国出兵,大事必成。平西王做了中国大皇帝,小王爷就是亲王了。”齐乐心想:“战斗种族出动那可不得了,吴三桂卖国成性,又要去勾结俄罗斯了,可得赶紧让康熙有个准备,想法子抵挡枪炮火器。”罕贴摩见她沉吟不语,脸有不愉之色,问道:“不知小王爷有什么指教?”齐乐嗯了几声,满腔愤慨的道:“我能有什么指教?父王做了皇帝,将来我哥哥继承皇位,我只做个亲王,又有什么好了?”罕贴摩恍然大悟,走近她身边,低声道:“我家王子既和小王爷交好,小人回去跟王子说明小王爷这番意思,成了大事之后,我们蒙古和罗刹国,再加上西藏的活佛,三家力保小王爷,那么……那么……小王爷又何必担心?”齐乐闻言,当下脸现喜容,说道:“倘若你们三家真的出力,我大权在手,自然重重报答,决计忘不了你老兄的好处。”随手从身边抽出四张五百两银子的银票,交了给他,说道:“这个你先拿去零花。”   罕贴摩见她出手如此豪阔,大喜过望,当既拜谢,心中本来就有一分半分怀疑,此刻也消除得干干净净了,料定这位小王爷是要跟他哥哥吴应熊争皇帝做,主子葛尔丹和自己正好从中上下其手,大占好处。   齐乐道:“你家王子预定几时起事?”罕贴摩道:“这件大事王爷是主,其余三家只是呼应夹攻,自然一切全凭王爷的主意。”齐乐道:“父王要的的确确的知道,我们出兵之后,你们三家如何呼应?”罕贴摩道:“这一节请王爷不必担心。王爷大军一出云贵,我们蒙古精兵就从西而东,罗刹国的哥萨克精骑自北而南,两路夹攻北京,青海活佛的僧兵立刻攻掠川边,而神龙教的奇兵……”齐乐“啊”的一声,一拍大腿,说道:“神龙教的事,你……你们也知道了?洪教主他……他怎么说?”罕贴摩见她神色有异,问道:“神龙教的事,王爷跟小王爷说过吗?”齐乐哈哈一笑,说道:“怎么没说过?我跟洪教主、洪夫人谈过两次,教中的五龙使我也都见到了。我只道你们王子不知这件事。”罕贴摩微微一笑,说道:“神龙教洪教主既受罗刹国大皇帝的敕封,罗刹国一出兵,神龙教自然非响应不可。将来中国所有沿海岛屿,包括台湾和海南岛,那都是神龙教的辖地。再加上福建耿精忠、广东尚可喜、广西孔四贞,大家都会响应的。只须王爷登高一呼,东南西北一齐动手,这满清的天下还不是王爷的吗?”齐乐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   罕贴摩甚是精明,瞧出她另有心事,说道:“小王爷跟我家王子交情大非寻常,对小人又这等厚待,小人实在是粉身难报。小王爷有什么为难之处,不妨明白指点。小人若有得能效劳之处,万死不辞。”齐乐道:“我是在想,大家东分一块,西分一块,将来我如做成了皇帝,所管的土地七零八落,那可差劲之至了。”罕贴摩心想:“原来你担心这个,倒也有理。”低声道:“小王爷明鉴,待得大功告成之后,耿精忠、尚可喜、孔四贞他们一伙人,个个除掉就是。那时候要我们蒙古出兵相助,自然也义不容辞。”齐乐喜道:“多谢,多谢。这一句话,可得给我带到你们王子耳中。你是葛尔丹王子的心腹亲信,你答应过的话,就跟你王子殿下亲口答应一般无异。”罕贴摩微感为难,但想那是将来之事,眼前不妨胡乱答应,二是一拍胸膛,说道:“小人定为小王爷尽心竭力,决不有负。”齐乐又再盘问良久,实在问不出什么了,便道:“你在这里休息,我去回报父王。”低声道:“咱们的说话,你如泄露了半句。我哥哥非下毒手害死我不可,只怕连父王也救我不得。”蒙古部族中兄弟争位,自相残杀之事,罕贴摩见得多了,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当即屈膝跪倒,指天立誓。   齐乐走出房来,吩咐风际中和徐天川严密看守罕贴摩,然后去看望杨溢之。推开房门,不禁吃了一惊,只见杨溢之半截身子已滚在地下,忙抢上前去,见他圆睁双眼,一动不动,已然死去,床上的被单上写着几个大血字,是‘吴三桂造反卖国’七字。齐乐哽咽道:“我大哥临死时用断臂写的?”马彦超黯然道:“正是。”齐乐命高彦超收起,日后呈给康熙作证。又召集天地会群雄,将罕贴摩的话说了。群雄无不愤慨,痛骂吴三桂做了一次大汉奸,又想做第二次。   玄贞道人咬牙切齿,突然解开衣襟,说道:“各位请看!”只见他胸口有个海碗大的疤痕,皮皱骨凸,极是可怖,左肩上又有一道一尺多长的刀伤。众人和他相交日久,均不知他曾负些重伤,一见之下,无不骇然。玄贞道人道:“这便是罗刹国鬼子的□□所伤。”齐乐道:“道长曾和罗刹国人交过手?”玄贞道人神色惨然,当下略述经过。原来他家祖传做皮货生意,在张家口开设皮货行,是家百年老店。那年他伯父和父亲带同兄弟子侄,同往塞外收购银狐,紫貂等贵重皮货,途中遇上了罗刹人,觎觊他们的金银货物,出手抢劫。他家皮货行本雇有三名镳师随同保护,但罗刹人火器厉害,开枪轰击,三名镳师登时殒命,父兄伯叔也均死于□□和刀马之下,玄贞肩头中刀,胸口被火药炸伤,晕倒在血泊之中。罗刹人以为他已死,抢了金银货物便去。玄贞醒转后在山林中挣扎了几个月,这才伤愈。经此一场大祸,家业荡然,皮货行也即倒闭,他心灰意冷之下,出家做了道人。国变后入了天地会,但想起罗刹人火器的凌厉,虽然事隔二十余年,半夜里仍是时时突发噩梦,大呼惊醒。李力世道:“罗刹人最厉害的火器,只要能想法子破了,便不怕他们。”玄贞摇头道:“火器一发,当真如雷轰电闪一般,任你武功再高,那也是闪避不及,抵挡不了。”徐天川道:“罗刹人要跟吴三桂联手,他夺鞑子的天下,咱们正好袖旁观,让他们打个天翻地覆。咱们渔翁得利,乘机便可恢复大明的江山。”玄贞道:“就怕前门拒虎,后门进狼。罗刹人比满洲鞑子更凶狠十倍,他们打垮了满清之后,决不能以山海关为界,定要进关来占我天下。”徐天川道:“难道咱们反去帮满清鞑子?”   群雄议论纷纷。这件事上齐乐自然决意相助康熙,却也不敢公然说出口来,说道:“这件事现下不忙决定。咱们救了杨大哥,捉了罕帖摩和卢一峰,转眼便会给吴三桂知道。这老乌龟手下兵马众多,打是打他不过的。云贵地方这样大,十天半月之间,也逃不出他的手掌……”这时一向不大发言的风际中忽然道:“这样罢,各位把卢一峰这狗官,连同杨兄弟的尸体,立刻送回黑坎子大监去。”群雄一怔:“送回去?”齐乐更是恼怒道:“卢一峰那狗官放回去也便算了!我大哥已是尸身不全,你怎能忍心还不让他入土为安!”风际中看了看她,明知她是意气用事,却不点破,慢慢道:“杨兄弟已经死了,咱们现下还在吴三桂的地头,怎么处置都是不便,若是给人发现,更会给我们带来不知什么变故……如果,香主同意把杨兄弟尸身送回去,咱们只消吓一吓卢一峰这狗贼,我看他多半不敢声张。他如禀报上去,自己脱不了干系。”齐乐闻言虽仍是恼怒,却也不得不冷静下来细细思考,毕竟她手下确实还跟着天地会一班人,更别说那些毫不知情的随行官兵了。齐乐思索良久,看着杨溢之的尸首,终于开口,道:“风际中……此事,此事就交给你办了,那卢一峰,你就点醒他几句罢。”这话不长,可却似花尽了齐乐的气力,说罢她便长长叹了口气。   此后数日,天地会群雄提心吊胆,唯恐卢一峰向吴三桂禀报,平西王麾下的大队人马向安阜园杀将进来,但居然一无动静,也不知吴三桂老奸巨滑,要待谋定而后动,还是卢一峰果然不敢举报。群雄心下均感不安,连日众议。齐乐道:“这样罢,我去拜访吴三桂,探探他口气。”徐天川道:“就怕他扣留了齐香主,不放你回来,那就糟了。”齐乐道:“咱们都在他掌握之中,老乌龟如要捉我,我就算不去见他,那也逃不了。”点了骁骑营官兵和御前侍卫,到平西王府来。   吴三桂亲自出迎,笑吟吟的携着齐乐和她一起走进府里,说道:“齐爵爷有什么意思,传了小儿的吩咐,不就成了?怎敢劳您大驾?”齐乐道:“王爷可说得太客气了。小将官卑职小,跟额驸差着老大一截。王爷这么说,可折杀小将了。”吴三桂笑道:“齐爵爷是皇上身边最宠幸的爱将,前程远大,无可限量,将来就算到这王府中来做王爷,那也是毫不稀奇的。”齐乐不由得脸上变色,停步说道:“王爷这句话可不大对了。”吴三桂笑道:“怎么不对?齐爵爷当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吧,已贵为骁骑营都统、御前侍卫副总管、钦差大使,爵位封到子爵。从子爵到王爵,再到亲王,也不过是十几二十年的事而已,哈哈,哈哈。”齐乐摇头道:“王爷,小将这次出京,皇上曾说:‘你叫吴三桂好好做官,将来这个平西亲王,就是我妹婿吴应熊的;吴应熊死后,这亲王就是我外甥的;外甥死了,就是我外甥的儿子的。总而言之,这平西亲王,让吴家一直做下去罢。’王爷,皇上这番话,可说得恳切之至哪。”   吴三桂心中一喜,道:“皇上真的这样说了?”齐乐道:“那还能骗你么?不过皇上吩咐,这番话可不忙跟你说,要我仔细瞧瞧,倘若王爷果然是位大大的忠臣呢,这番话就跟你说了,否则的话,嘿嘿,岂不是变成万岁爷说话不算数?”吴三桂哼了一声,道:“齐爵爷今日跟我说这番话,那么当我忠臣了?”齐乐道:“可不是么?王爷若不是忠臣,天下也就没谁是忠臣了。所以哪,倘若齐乐将来真有那一天,能如王爷金口,也封到什么扫北王、定南王,可是这里云南的平西王府,哈哈,我一辈子是客人,永远挨不到做主人的份儿。”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向内走去。吴三桂给她一番言语说得很是高兴,拉着她,说道:“来,来,到我内书房坐坐。”穿过两处园庭,来到内书房中。这间屋子虽说是书房,房中却挂满了刀枪剑戟,并没什么书架书本,居中一张太师椅,上铺虎皮。寻常虎皮必是黄章黑纹,这一张虎皮却是白章黑纹,其是奇特。   齐乐道:“王爷,这张白老虎皮,那可名贵得紧了。小将在皇宫之中,可也从来没见过,今日是大开眼界了。”吴三桂大是得意,说道:“这是当年我镇守山海关,在宁远附近打猎打到的。这种白老虎,叫做‘驺虞’,得到的大吉大利。”齐乐道:“王爷天天在这白老虎皮上坐一坐,升官发财,永远没尽头,啧啧啧,真了不起。”只见虎皮椅旁有两座大理石屏风,都有五六尺高,石上山水木石,便如是画出来一般。一座屏风上有一山峰,山峰上似乎有只黄莺,水边则有一虎,顾盼生姿。齐乐赞道:“这两座屏风,那也是大大的宝物了。王爷,我听人说,老天爷生就这种图画,落在谁的手里,这是有兆头的。”吴三桂微笑道:“这两座屏风,不知有什么兆头?”齐乐道:“依小将看哪,这高高在上的是只小黄莺儿,只会叽叽喳喳的叫,没什么用,下面却是一只大老虎,威风凛凛,厉害得很。这只大老虎,自然是王爷了。”吴三桂心中一乐,随即心道:“他说这只小黄莺站在高处,只会叽叽喳喳,不管什么用,说的岂不就是小皇帝?他这几句话,是试我来么?”问道:“这只小黄莺儿,不知指的又是什么?”齐乐笑道:“王爷以为是什么?”吴三桂摇头道:“我不知道,还请齐爵爷指教。”齐乐微微一笑,指着另一座屏风,道:“这里有山有水,那是万里江山了,哈哈,好兆头,好兆头!”吴三桂心中怦怦乱跳,待要相问,终究不敢,一时之间,只觉唇干舌燥。   齐乐一瞥眼间,忽见书桌上放着一部经书,正是《四十二章经》,不过是蓝绸封皮,登时心中一跳,当下眼角儿再也不向经书瞥去,瞧着墙上的刀枪,笑道:“王爷,你真是大英雄,大豪杰,书房中也摆满了兵器。不瞒你说,小将一听到‘书房’两字,头就大了,想不到你这书房也这等高明,当真佩服之至。”吴三桂哈哈大笑,说道:“这些兵器,每一件都有来历。小王挂在这里,也只是念旧之意。”   齐乐道:“原来如此。王爷当年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这些兵器,想来都是王爷阵上用过的?”吴三桂微笑道:“正是。本藩一生大小数百战,出生入死,这个王位,那是拼命拼来的。”言下之意,似是说可不像你这小娃娃,只不过得到皇帝宠幸,就能升官封爵。齐乐点头称是,说道:“当年王爷镇守山海关,不知用的是哪一件兵器?立的是哪一件大功?”吴三桂倏地变色,镇守山海关,乃是与满洲人打仗,立的功劳越大,杀的满洲人越多,齐乐问这一句话,那显是讥刺他做了汉奸,一时之间,双手微微发抖,忍不住要发作。   齐乐又道:“听说明朝的永历皇帝,给王爷从云南一直追到缅甸,终于捉到,给王爷用弓弦绞死……”说着指着墙上的一张长弓,问道:“不知用的是不是这张弓?”吴三桂当年害死明室永历皇帝,是为了显得决意效忠清朝,更无贰心,内心毕竟深以为耻,此事在王府中谁也不敢提起,不料齐乐竟然当面直揭他的疮疤,一时胸中狂怒不可抑制,厉声道:“齐爵爷今日一再出言讥刺,不知是什么用意?”   齐乐愕然道:“没有啊!小将怎敢讥刺王爷?小将在北京之时,听得宫中朝中大家都说,王爷连明朝的皇帝也绞死了,对我大清可忠心得紧哪。听说王爷绞死永历皇帝之时,是亲自下手,弓弦吱吱吱的绞紧,永历皇帝唉唉唉的□□,王爷就哈哈大笑。很好,忠心得很哪!”吴三桂霍地站起,握紧了拳头,随即转念:“谅这小小孩童,能有多大胆子,竟敢冲撞我,定是小昏君授意于他,命他试我;又或是朝中的对头,有意指使他出言相激,好抓住我的把柄。”他老奸巨滑,立即收起怒色,笑吟吟的道:“本藩汗马功劳什么的,都是不值一提,倒是对皇上忠心耿耿,那才算是我的一点长处。小兄弟,你想做征东王,扫北王,可得学一学老哥哥这一份对皇上忠心。”   齐乐道:“是,是!那是非学不可的!就可惜小将晚生了几十年,明朝的皇帝都给王爷杀光了,倒叫小将没下手的地方。”吴三桂肚里暗骂:“总有一日,教你落在我手中,将你千刀万剐!”笑道:“齐爵爷要立功,何愁没有机会。”齐乐笑道:“倘若有人造反,那就好了。”吴三桂心中一凛,问道:“那为什么?”齐乐道:“有人造反,皇上派我出征,小将就学王爷一般,拚命厮杀一番,拿住反贼,就可裂土封疆了。”吴三桂正色道:“齐兄弟,这种言语,是乱说不得的。方今圣天子在位,海内归心,人人拥戴,又有谁会造反?”齐乐道:“依王爷说,是没有人造反的?”吴三桂又是一怔,说道:“若说一定没有人造反,自然也未必尽然。前明余逆,或是各地不轨之徒,妄自作乱,只怕也是有的。”齐乐道:“倘若有人造反,那就不是圣天子在位了?”吴三桂强抑怒气,嘿嘿嘿的干笑了几声,说道:“小兄弟说话有趣得紧。”   齐乐眼见吴三桂竟不受激,这部经书伸手即可拿到,却始终没机会伸手。当下急转念头,如何能将经书盗了出去,想到盗经,渐渐又想到康亲王造假,一想到假造经书,登时有了主意,突然低声道:“王爷,皇上有一道密旨。”吴三桂一惊,立即站起,道:“臣吴三桂恭聆圣旨。”齐乐拉住他,说道:“不忙,不忙,我先把这前因后果说给你听。”吴三桂道:“是,是。”却不坐下。   齐乐道:“皇上明知你是大清忠臣,却一再吩咐我来查明你是忠是奸,王爷可知是什么用意?”吴三桂搔了搔头,道:“这个我可就不明白了。”齐乐道:“原来皇上这一件大事,要差你去办,只是有些放心不下,不知你肯不肯尽力。将建宁公主嫁给你世子,原是有勉励之意。”吴三桂道:“皇上有何差遣,老臣自当尽心竭力,效犬马之劳。但不知皇上吩咐老臣去办什么事。”齐乐道:“这件事哪,关涉大得很。明天这时候,请王爷在府中等候,小将再来传皇上密旨。”吴三桂道:“是,是。皇上有旨,臣到安阜园来恭接便是。”齐乐低声道:“安阜园中耳目众多,还是这里比较稳妥。”说着便即告辞。吴三桂不知她故弄玄虚,恭恭敬敬将她送了出去。   次日齐乐依时又来,两人再到内书房中。齐乐道:“王爷,我说的这件事,关连可大得很,你却千万不能漏了风声,便是上给皇上的奏章之中,也不能提及一字半句。”吴三桂应道:“是,是,那自然不敢泄露机密。”齐乐低声道:“皇上得到密报,尚可喜和耿精忠要造反!”   吴三桂一听,登时脸色大变。平南王尚可喜镇守广东、靖南王耿精忠镇守福建,和吴三桂合称三藩。三藩共荣共辱,休戚相关。吴三桂阴蓄谋反,原是想和尚耿二藩共谋大举,一听得皇帝说尚耿要造反,自不免十分惊谎,颤声道:“那……那是真的么?”齐乐道:“本来嘛,说三藩要造反的话,皇上日日都听到,全是生安白造,就像沐家后人的诬陷那样,皇上从来不信。”吴三桂道:“是,是。皇上圣明。”齐乐道:“不过这次尚耿二藩的逆谋,皇上却是得到真凭实据。皇上说道:他二藩反谋未显,暂且不可打草惊蛇,不过要吴藩调动重兵,防守广东、广西的边界。一等他二藩起事,要吴藩立刻派人去广东、福建,将这两名反贼拿了,送到北京,那是一件大大的功劳。”吴三桂躬身道:“谨领圣旨。尚耿二藩若有不轨异动,老臣立即出兵,擒获二人,献到北京。”齐乐道:“皇上说道,尚可喜昏庸胡涂,耿精忠是个无用小子,决计不是吴藩的对手,只须吴藩肯发兵,不用朝廷一兵一卒,就能手到擒来。”吴三桂微微一笑,说道:“请万岁爷望安。老臣在这里操练兵马,不敢稍有怠忽,专候皇上调用。老臣麾下所辖的兵将,每一个都如上三旗亲兵一般,对皇上誓死效忠。”齐乐道:“我把王爷这番话照实回奏,皇上听了,一定十分欢喜。”吴三桂心下暗喜:“这么一来,我调兵遣将,小昏君就是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疑心。”   齐乐指着墙上所挂的一柄□□,说道:“王爷,这是西洋人的火器么?”吴三桂道:“正是,这是罗刹国的□□。当年我大清和罗刹兵在关外开仗时缴获来的,实是十分犀利的兵器。”齐乐道:“我从来没放过□□,借给我开一枪,成不成?”吴三桂微笑道:“自然成!这种□□是战阵上所用,虽能用远,但携带不便。罗刹人另一种短铳□□。”走到一只木柜之前,拉开抽屉,捧了一只红木盒子出来。   齐乐本就站在书桌之旁,一见他转身,也即转身,掀开身上所穿黄马褂,取出马褂内口袋中的一部四十二章经,放在书桌上,将桌上原来那部经书放入马褂袋中。这一调包,手法极是迅捷,别说吴三桂正在转身取枪,便是眼睁睁的瞧着她,也被她背脊遮住难以发觉。八部经书形状一模一样,所别者只是书函颜色不同,齐乐昨晚将一部镶蓝旗的经书封皮拆去了所镶红边,掉了这部正蓝旗的经书。只见吴三桂揭开木盒,取出两把长约尺的□□来,从枪口中塞入火药,用铁条桩实火药,再放入三颗铁弹,取火刀火石点燃纸媒,将□□和纸媒都交给了齐乐,说道:“一点药线,铁弹便射了出去。”齐乐接了过来,枪口对准窗外的一座假山,吹着纸媒,点燃药线。只听得轰的一声大响,一股热气扑面,手臂猛烈一震,眼前烟雾弥漫,不由得退了两步。   齐乐手臂震得发麻,吴三桂见了,哈哈大笑道:“你瞧那假山!”齐乐凝目看去,只见假山已被轰去了小小一角,地下尽是石屑。她在现代也不知见过多少杀伤力巨大的高科技,此时见了这短铳的威力,也看不上,但仍是点了点头,说道:“这一枪倘若轰在身上,凭你铜筋铁骨,那也抵挡不住。”俯身拾起□□,放回盒中。   王府卫士听见枪声,都来窗外张望,见王爷安然无恙,在和齐乐说话,这才放心。吴三桂捧起木盒,笑道:“这两把家伙,请齐兄弟拿去玩罢。”齐乐摇摇头道:“这是防身利器,王爷厚赐,可不敢当。”吴三桂将盒子塞在她手里,笑道:“咱们自己兄弟,何分彼此?我的就是你的。”齐乐道:“这是罗刹人的宝物,今日未必再能得到,小将万万不可收受。”心中却道:“你跟俄罗斯勾结,这种火器要多少有多少,自然毫不稀罕。”吴三桂笑道:“就是因为难得,才送给兄弟。寻常的物事,齐兄弟也不放在眼里。哈哈!”   齐乐当即谢过收了,笑道:“以后倘若撞到有人想来害我,我取出□□,砰的就是一枪,轰得他粉身碎骨。小将这条性命,就是王爷所赐的了。”吴三桂拍拍她肩头,笑道:“那也不用说得这么客气。□□的确是很厉害的,只不过装火药、上铁弹、打火石、点药线,手续挺麻烦,不像咱们的弓箭,连珠箭发,前后不断。”齐乐嘻嘻一笑,说道:“不过那倒也有一桩好处,我有了这两把枪,什么武学高手大宗师,全都不是我的对手。”说了些闲话,齐乐告辞出府,回到安阜园中,关上了房门,将那部经书的封皮拆开,果然也有许多碎羊皮在内。当下缝好了封皮,将碎羊皮与其余的碎皮包在一起,贴身藏了,想起大功告成,不禁感慨良多,这四十二章经的藏宝图,终归还是自己得了。忽听有人轻敲房门,敲三下,停一停,敲了两下,又敲三下,正是天地会的暗号。   齐乐起身开门,进来的是徐天川和马彦超。她见两人神色郑重,问道:“出了什么事吧?”徐天川道:“听得侍卫说,王府的卫士东查西问,要寻一个蒙古人,那自是在查罕帖摩了。听口气,似乎对咱们很有些怀疑,就只不敢明查而已。齐香主瞧怎么办?”忽然钱老本匆匆进来,说道:“大汉奸要放火。”三人都一惊,齐问:“什么?”钱老本道:“这几天我在安阜园前后察看,防大汉奸捣鬼。刚才见到西边树林子中有人鬼鬼祟祟,悄悄过去一查,原来有十几人躲着,带了不少火油硝磺等引火物事。”齐乐道:“他们疑心罕贴摩给咱们捉了来,又不敢进园来搜,一起火,大批人马来救火,就可乘机搜查了。”徐天川点头道:“不错,定是这道诡计。齐香主有何高见?”齐乐想了想,说道:“老乌龟造反,这蒙古大胡子是最大的证据。咱们只须将他送到北京,大汉奸就算不反,也要反了。这个罕贴什么的,乃是要沐王府听命于我天地会的法宝。”如何抢先逼得吴三桂造反,好令沐王府归属奉令,正是群雄念念不忘的大事,三人一听此言,悚然动容,齐声称是。众人心中对这个油腔滑调的少年越来越佩服。   钱老本道:“眼前之事,是怎生应付大汉奸的手下放火搜查,又怎样设法把这罕贴摩运出大汉奸的辖地。云贵两省各中关口盘查很紧,离开昆明更加不易。”齐乐笑道:“钱老板,你一口口花雕茯苓猪也运进皇宫去了,再运一口大肥猪出昆明,岂不成了?”钱老本笑道:“运肥猪出城,只怕混不过关,不过咱们可以想别的法子。当死尸装在棺材里,这法儿太旧,恐怕也难以瞒过。”齐乐笑道:“装死人不好,那就让他扮活人,钱老板,你去剃了他的大胡子,给他脸上涂些面粉石膏什么的,改一改相貌,给他穿上骁骑营官兵的衣帽。我点一小队骁骑营军士回北京去,说是公主给皇上请安,将成婚的吉期禀告皇太后和皇上。让这个没了胡子的大胡子,混在骁骑营队伍之中,点了他哑穴,使他叫嚷不得。吴三桂的部下,难道还能叫皇上的亲兵一个个自报姓名,才放过关?”三人一起鼓掌称善,连说妙计。   齐乐忽然问道:“昆明地方有青楼罢?”钱老本等三人相互瞧了一眼,均想:“齐香主要去玩耍?”钱老本笑道:“那自然有的。”齐乐笑道:“咱们请玄贞道长去逛逛,他肯不肯去?”钱老本摇头道:“道长是出家人,青楼是不肯去的。齐香主倘若有兴致,属下倒可奉陪。”齐乐道:“你当然要去。不过玄贞道长高大魁梧,咱们兄弟之中,只有他跟大胡子身材差不多。”三人一听,这才明白是要玄贞道人扮那罕贴摩。马彦超笑道:“为了本会的大事,玄贞道长也只有奉命逛青楼了。”四人一齐哈哈大笑。   齐乐道:“你们请道长穿上大胡子的衣服,带齐大胡子的物事,下巴粘了从大胡子脸上剃下来的、货真价实的黄胡子,其余各位兄弟,仍然穿了平西王府家将的服色,拣一间大青楼去吃喝胡闹,大家抢夺美貌粉头,打起架来,钱老板一刀就将道长杀了……”钱老本吃了一惊,但随即领会,自然并非真的杀人,笑道:“齐香主此计大妙。玄贞道长跟我争风吃醋之时,还得叽哩咕噜,大说蒙古话……不过须得另行预备好一具*体。”齐乐点头道:“不错。你们出去找找,昆明城里有什么身材跟大胡子差不多的坏人,总之你们到时都把好细节处。大伙儿拿些银子去,这就逛去罢!这件事好玩得紧,可惜我不能跟大伙儿一起去。” 作者有话要说:     ☆、罗甸一军深壁垒  滇池千顷沸波涛   齐乐估摸着这时吴三桂那老小子就要放火,是以晚饭过后,又等了大半个时辰,才踱到建宁公主房中。建宁怒道:“怎么到这时候才来?”齐乐轻笑道:“我若是来得早了,咱们怎么好实行接下来的计划?”建宁闻言大喜,道:“怎么?今天就可以下手了?”齐乐笑道:“就怕你看他太英俊,到时下不了手。”建宁忽然跳过去搂住她脖子,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说道:“你都这么辛苦安排好了,我就怕他太过柔弱,经不起那一下。”齐乐被这一下惊到了,忙推开建宁,红着脸道:“说话就好好说话,爵爷我是能随便亲的吗!”建宁脸色微变,过去拉着齐乐,说道:“好姊姊,你别生气……我,我就是闹着玩。”齐乐见了,也不好再责备她,可放火时间又还没到,生怕建宁又做些什么举动,便取了吴三桂送的□□出来,装了火药铁弹,让她向花园中发射。   建宁依法开枪,见这□□一声巨响,便轰断了一根大树枝,伸了伸舌头,说道:“好厉害!”齐乐道:“你若喜欢,便拿一支,反正有两支。”哪知建宁叹道:“两根□□一对儿并排睡在这木盒儿里,何等亲热?一分开,两个儿都孤零零的十分凄凉了。我不要,还是你一起收着罢。”说这话时,想到皇帝旨意毕竟不可更改,齐乐又是这个身份,自己要嫁她,终究是一句虚话罢啦。   齐乐本事想分散建宁注意力,可见她忽然如此,正自等得尬尴,突然间锣声镗镗响动,有十余人大叫:“走水啦,走水啦!”建宁一惊,颤声问道:“走水?”齐乐道:“别怕。走水之事我早已有了准备,倒是你一会可得小心一些,机会便只这一次。”她收起□□,走到房门口,但听得人声鼎沸,四下里呐喊声起:“走水!走水!快去保护公主。”   齐乐往窗外张去,只见花园中十余人快步而来,心想:“吴三桂这些手下人来得好快。他们定是早就进了安阜园,伏在隐蔽之处,一听得火警,便即现身。”齐乐回头对建宁道:“你躺在被窝里不要起身,我去引那小子过来。”说着打开了屋门,在门外一站,大声道:“大家保护公主要紧。”呼喝声中,已有平西王府的家将卫士飞奔而至,叫道:“齐爵爷,园子中失火,世子已亲来保护公主。”只见东北角上两排灯笼,拥着一行人过来。片刻间来到跟前,当先一人正是吴应熊。齐乐心想:“为了搜查那蒙古大胡子,竟由小汉奸亲自出马带队,可见对大胡子十分看重,勾结蒙古、罗刹国造反之事,定然不假。”只听得吴应熊遥遥叫道:“公主殿下平安吗?”一名卫士叫道:“齐爵爷已在这里守卫。”吴应熊道:“那好极了!齐爵爷,这可辛苦你了,兄弟感激不尽。”   接着齐乐所统带的御前侍卫、骁骑营佐领等也纷纷赶到。各人深夜从床上惊跳起身,都是衣衫不整,有的赤足、有的没穿上衣,模样十分狼狈,大家一听得火警,便想:“倘若烧死了公主,那是杀头的大罪。”是以忙不迭的赶来。齐乐吩咐众侍卫官兵分守四周。张康年一扯她衣袖,齐乐走开了几步。张康年低声道:“齐副总管,这事有诈。”齐乐道:“怎么?”张康年道:“火警一起,平西王府家将便四面八方跳墙进来,显是早就有备。他们口中大叫救火,却到各间房中搜查,咱们兄弟喝骂阻拦也是无用,已有好几人跟他们打了架。”齐乐点头道:“吴三桂疑心我们打他的主意,我看他要造反!”张康年吃了一惊,向吴应熊瞧去,低声道:“当真?”齐乐道:“让他们搜查好了,不用阻拦。”张康年点点头,悄悄向北京来的官兵传令。   这时园子西南角和东南角都隐隐见到火光,十几架水龙已在浇水,水头却是射向天空,一道道白晃晃的水柱,便似大喷泉一般。齐乐走到吴应熊身前,说道:“小王爷,你神机妙算,当真令人佩服,当年诸葛亮、刘伯温也不及你的能耐。”吴应熊一怔,道:“齐爵爷取笑了。”齐乐道:“决非取笑。你定然屈指算到,今晚二更时分,安阜园中要起火,烧死了公主,那可不是玩的,因此预先穿得整整齐齐,守在园子之外,耐心等候。一待火起,一声令下,大伙儿便跳进来救火。哈哈,好本事,好本事。”吴应熊脸上一红,说道:“倒不是事先料得到,这也是碰巧。今晚我姊夫夏国相请客,兄弟吃酒回来,带领了卫士家将路过此地,正好碰上了园中失火。”齐乐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听说书先生说道:‘诸葛一生惟谨慎’。我说小王爷胜过了诸葛亮,那是一点也不错的。小王爷到姊夫家里喝酒,随身也带了水龙队,果然大有好处,可不是在这儿用上了么?”   吴应熊知她瞧破了自己的布置,脸上又是一红,讪讪的道:“这时候风高物燥,容易起火,还是小心些好的,这叫做有备无患。”齐乐道:“正是。只可惜小王爷还有一样没见到。”吴应熊道:“倒要请教。”齐乐道:“下次小王爷去姊夫家喝酒,最好再带一队泥水木匠,挑备砖瓦、木材、石灰、铁钉。”吴应熊问道:“却不知为了何用?”齐乐道:“万一你姊夫家里失火,水龙队只是朝天喷水,不肯救火,你姊夫家不免烧成了白地。小王爷就可立刻下令,叫泥水匠给你姊夫重起高楼。这叫做有备无患啊。”吴应熊嘿嘿的干笑几声,向身旁卫士道:“齐爵爷查到水龙队办事不力,你去将正副队长抓了起来,回头打断了他们狗腿子。”那卫士奉命而去。   齐乐问道:“小王爷,你将水龙队正副队长的狗腿子打断之后,再升他们甚么官?”吴应熊一怔,道:“齐爵爷,这句话我可又不明白了。”齐乐道:“我可也不明白了。我想,嘿,小王爷只好再起两座大监狱,派这两个给打断了腿的正副队长去当典狱官。”吴应熊脸上变色,心想:“这小子好厉害,卢一峰当黑坎子监狱典狱官,他竟也知道了。”当下假作不明其意,笑道:“齐爵爷真会说笑话,难怪皇上这么喜欢你。”打定主意回头就命人去杀了卢一峰,给这小子来个死无对证。   不久平西王府家将卫士纷纷回报,火势并未延烧,已渐渐小了下来。齐乐细听各人言语,并未察觉打何暗语,但见吴应熊每听一人回报,脸上总微有不愉之色,显是得知尚未查到罕帖摩,不知他们使何暗号。留神察看众家将的神情,亦无所见。忽见一名家将又奔来禀报,说道火头突然转大,似向这边延烧,最好请公主启驾,以防惊动。吴应熊点了点头。齐乐站在一旁,似是漫不在意,其实却在留神他的神色举止,只见吴应熊眼光下垂,射向那家将右腿。齐乐顺着他眼光瞧去,见那家将右手拇指食指搭成一圈,贴于膝旁。齐乐登时恍然,原来两根手指搭成一圈,便是说没找到罕帖摩,说话中却无暗号。   吴应熊道:“齐爵爷,火头既向这边烧来,咱们还是请公主移驾罢,倘若惊吓了公主殿下,那可是罪该万死。”齐乐知道平西王府家将到处找不着罕帖摩,园中只剩下公主的卧房一处未搜,他们一不做,二不休,连公主卧房也要搜上一搜,不由得心头火起,忽然笑了笑,提起右手,拇指和食指扣成一圈,在吴应熊脸前晃了几晃。这个记号一打,吴应熊固然大吃一惊,他手下众家将也都神色大变。吴应熊颤声问道:“齐……齐爵爷……,这……这是甚么意思?”齐乐笑道:“难道这个记号的意思你也不懂?”吴应熊定了定神,说道:“这记号,这记号,嗯,我明白了,这是铜钱,齐爵爷是说要银子铜钱,公主才能移驾。”齐乐当下笑笑不答。吴应熊笑道:“铜钱银子的事,咱们是自己兄弟,自然一切好商量。”齐乐道:“小王爷如此慷慨大方,我这里代众位兄弟多谢了。小王爷,请公主移驾的事,你自己去办罢。”笑了笑道,“你们是夫妻,一切好商量。深更半夜的,小将可不便闯进公主房里去。”吴应熊微一踌躇,点了点头,推开屋门,走进外堂,在房门外朗声道:“臣吴应熊在此督率救火,保护公主。现下火头向这边延烧,请公主移驾,以策万全。”隔了一会,只听得房内一个娇柔的声音“嗯”的一声。吴应熊心想:“你我虽未成婚,但我是额驸,名份早定,此刻事急,我进你房来,也不算越礼。这件事不查个明白,终究不妥。除我之外,旁人也不能进你房来。”当即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齐乐和百余名御前侍卫、骁骑营将官、平西王府家将都候在屋外。过了良久,始终不闻房中有何动静。又过一会,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边嘴角,均含笑意,大家心中所想的全是同一回事:“这对未婚夫妻从未见过面,忽然在公主闺房中相会,定是甚为香艳。不知两人要说些甚么话?小王爷会不会将公主搂在怀里,抱上一抱?亲上一亲?”只有齐乐早知会出何事,心中一阵冷笑,只恨不能将吴应熊削成人棍,替杨溢之报仇。果然,又过片刻,听得公主尖声叫道:“大胆无礼!你……你……不可这样,快出去。”屋外众人相顾而嘻,均想:“小王爷忍不住动手了。”只听得公主又叫:“你……你不能,不能脱我衣服,滚出去,啊哟,救命,救命!这人强*我哪!救命,救命!”众人忍不住好笑,均觉吴应熊太过猴急,忒也大胆,虽然公主终究是他妻子,怎可尚未成婚,便即胡来?有几名武将终于笑出声来。御前侍卫等都瞧着齐乐,候她眼色行事,是否要保护公主,心中均想:“吴应熊这小子强*公主,虽然无礼,但毕竟是他们夫妻间的私事。我们做奴才的妄加干预,定然自讨没趣。”齐乐当即大声叫道:“小王爷,请你快快出来,不可得罪了公主。”公主突然大叫:“救命!”声音凄厉之极。齐乐大吃一惊,手一挥,叫道:“闹出大事来啦。”抢步入屋。几名御前侍卫和王府家将跟了进去。   只见寝室房门敞开,公主缩在床角,身上罩了锦被,一双雪白的大腿露在被外,双臂*露,显然全身未穿衣衫。吴应熊赤**地躺在地下,一动不动,下身全是鲜血,手中握着一柄短刀。众人见了这等情状,都惊得呆了。王府家将忙去察看吴应熊的死活,一探鼻息,尚有呼吸,心脏也尚在跳动,却是晕了过去。公主哭叫:“这人……这人对我无礼……他是谁?齐爵爷,快快抓了他去杀了。”齐乐道:“他便是额驸吴应熊。”公主叫道:“不是的,不是的。他剥光了我衣衫,自己又脱了衣衫,他强*我……这恶徒,快把他杀了。”   一众御前侍卫均感愤怒,自己奉皇命差遣,保卫公主,公主是当今皇上御妹,金枝玉叶的贵体,却受吴应熊这小子如此侮辱,每人都可说是有亏职守。王府家将却个个神色尴尬,内心有愧。其中数人精明能干,心想事已至此,倘能在公主房中查到罕帖摩,或能对公主反咬一口,至少也有些强辞夺理的余地,当下假装手忙脚乱的救护吴应熊,其实眼光四射,连床底也瞧到了,却哪里有罕帖摩的影踪?   突然之间,一名王府家将叫了起来:“世子……世子的下身……下身……”吴应熊下身鲜血淋漓,众人都已看到,初时还道是他对公主无礼之故,这时听那人一叫,都向他下身瞧去,只见鲜血还是在不住涌出,显是受了伤。众家将都惊慌起来,身边携有刀伤药的,忙取出给他敷上。齐乐喝道:“吴应熊对公主无礼,犯大不敬重罪,先扣押了起来,奏明皇上治罪。”众侍卫齐声答应,上前将他拉起。王府家将亲耳所闻,亲眼所见,吴应熊确是对公主无礼,绝难抵赖,听齐乐这样说,只有暗叫:“糟糕,糟糕!”谁也不敢稍有抗拒之心。一名家将躬身说道:“齐爵爷开恩。世子受了伤,请齐爵爷准许世子回府医治。我们王爷必感大德。世子确是万分不是,还请公主宽宏大量,齐爵爷多多担代。”齐乐板起了脸,说道:“这等大罪,我们可不敢欺瞒皇上,有谁担待得起?有话到外面去说,大伙儿拥在公主卧房之中,算甚么样子?哪有这等规矩?”   众家将喏喏连声,扶着吴应熊退出,众侍卫也都退出,只剩下公主和齐乐二人。公主忽地微笑,向齐乐招招手。齐乐走到床前,公主拉过她,低声笑道:“我用□□指住他,逼他脱光衣服,然后用枪柄在他脑袋上重击一记,打得他晕了过去,再割了他。从今而后,他只能做我太监,不能做我丈夫了。”齐乐又是解气,又是尴尬,说道:“也算你胆子大,这事办的顺利,总之你先把衣服穿了吧。”建宁边套衣衫边道:“我大叫大嚷,你们在外面都听见了,是不是?”齐乐点点头。建宁微笑道:“这样一来,就算吴三桂生气,也知道是自己儿子不好。”齐乐道:“好,你一口咬定,是他强*你,拿了刀子逼你。你拼命抗拒,伸手推他。他手里拿着刀子,又脱光了衣服,就这样一推一挥,自己割了去。”建宁埋首锦被,吃吃而笑,低声道:“对啦,就这样说。”   齐乐回到房外,将吴应熊持刀强逼、公主竭力抗拒、挣扎之中吴应熊自行阉*之事,低声向众侍卫说了。众人无不失惊而笑,都说吴应熊色胆包天,自遭报应。有几名吴应熊的家将留着探听动静,在旁偷听到后,都是脸有愧色。安阜园中闹了这等大事出来,王府家将迅即扑灭火头,飞报吴三桂,一面急传大夫,给吴应熊治伤。御前侍卫将吴应熊受伤的原因,立即传了开去,连王府家将也是众口一词,都说皆因世子对公主无礼而起。各人不免加油添酱,有的说听到世子如何强脱公主衣服;有的说世子如何手持短刀,强行威迫。至于世子如何惨遭阉*,各人更是说得活灵活现,世子怎么用刀子架在公主颈中,公主怎么挣扎阻挡,怎么推动世子手臂,一刀挥过,就此糟糕,种种情状,皆似亲眼目睹一般。说者口沫横飞,连说带比;听众目瞪口呆,不住点头。过得小半个时辰,吴三桂得到急报,飞骑到来,立即在公主屋外磕头谢罪,气急败坏的连称:“罪该万死!”齐乐站在一旁,愁形于色,说道:“王爷请起,小将给你进去探探公主的口气。”吴三桂从怀中掏出一把翡翠珠玉,塞在她手里,说道:“齐兄弟,小王匆匆赶来,没带银票,这些珠宝,请你分赏给各位侍卫兄弟。公主面前,务请美言。”齐乐将珠宝塞还他手中,说道:“王爷望安,小将只要能出得到力气的,决计尽力而为,暂且不领王爷的赏赐。这件事实在太大,不知公主意思如何。唉,这位公主性子高傲,她是三贞九烈、娇生惯养的黄花闺女,便是太后和皇上也让她三分,世子实在……实在太大胆了些。”吴三桂道:“是,是。齐兄弟在公主跟前说得了话,千万拜托。”   齐乐点点头,脸色郑重,走到公主屋门前,朗声说道:“启禀公主:平西王爷亲来谢罪,请公主念他是有功老臣,从宽发落。”吴三桂低声道:“是,是!老臣在这里磕头,请公主从宽发落。”过了半晌,公主房中并无应声,齐乐又说了一遍,忽听得砰的一声,似是一张凳子倒地。齐乐和吴三桂相顾惊疑。只听得一名宫女叫了起来:“公主,公主,你千万不可自寻短见!”吴三桂吓得脸都白了,心想:“公主倘若自尽而死,虽然眼下诸事尚未齐备,也只有立刻举兵起事了。逼死公主的罪名,却如何担当得起?”但听房中几名宫女哭声大作。一名宫女匆匆走出,哭道:“齐……齐爵爷,公主殿下悬梁自尽,你……你快来救……救……”齐乐踌躇道:“公主的寝殿,我们做奴才的可不便进去。”吴三桂轻轻推她背心,说道:“事急从权,快救公主要紧。”转头对家将道:“快传大夫。”说着又在齐乐背上推了一把。齐乐抢步进房,只见建宁躺在床上,七八名宫女围着哭叫。齐乐道:“我有内功,救得活公主。”众宫女让在一旁。只见建宁双目紧闭,呼吸低微,头颈里果然勒起了一条红印,梁上悬着一截绳索,另有一截放在床头,一张凳子翻倒在地,齐乐心下暗笑:“做得好戏!她倒也不是一味胡闹的草包。”抢到床边,伸指在她上唇人中重重一捏。建宁嘤的一声,缓缓睁开眼来,有气没力的道:“我……我不想活了。”齐乐道:“公主,你是万金之体,一切看开些。平西王在外边磕头请罪。”建宁大声哭道:“你……你叫他将这坏人快快杀了。我不想活了,我……我今后怎么做人?”吴三桂在屋外隐隐约约听得公主的哭叫之声,得悉她自杀未遂,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又听她哭叫“今后怎么做人”,心想:“这事也真难怪她着恼。小两口子动枪动刀也罢了,别的地方甚么不好割,偏偏倒霉,一刀正好割中那里。应熊日后就算治好,公主一辈子也是守活寡了。眼前只有尽力掩护,别张扬出去。”   过了半晌,齐乐从屋里出来,不住摇头。吴三桂忙抢上一步,低声问道:“公主怎么说?”齐乐道:“人是救过来了。只是公主性子刚强,说甚么也劝不听,定要寻死觅活。我已吩咐宫女,务须好好侍候公主,半步不可离开。王爷,我担心她服毒。”吴三桂脸色一变,点头道:“是,是。这可须得小心提防。”齐乐低声道:“王爷,公主万一有甚么三长两短,小将是皇上差来保护公主的,这条小命那也是决计不保的了。到那时候,王爷你可得给我安排一条后路。”吴三桂一凛,问道:“甚么后路?”齐乐道:“这句话现下不能说,只盼公主平安无事,大家都好。不过性命是她的,她当真要死,阻得她三四天,阻不了十天半月。小将有一番私心,只盼公主早早嫁到你王府之中,小将就少了一大半干系啦。”   吴三桂心头一喜,说道:“那么咱们赶快办理喜事,这是小儿胡闹,闯出来的祸,齐兄弟一力维持,小王已是感激不尽,决不能再加重齐兄弟肩上的担子。”压低嗓子问道:“只不知公主还肯……还肯下嫁么?”心想:“我儿子已成废人,只盼公主年幼识浅,不明白男女之事,刚才这么一刀,她未必知道斩在何处,糊里糊涂的嫁了过来,木已成舟,无话可说,说不定她还以为天下男子都是这样的。”齐乐低声道:“公主年幼,这种事情是不懂的,她是尊贵之人,也说不出口。”吴三桂大喜,心想:“英雄所见略同。”随即转念:“**的,这小子是甚么英雄了,居然跟我相提并论?”说道:“是,是。咱们就是这么办。刚才的事,咱们也不是胆敢隐瞒皇上。不过万岁爷日理万机,忧心国事,已是忙碌之极,咱们做奴才的忠君爱国,可不能再多让皇上操心。太后和皇上钟爱公主,听到这种事情,只怕要不快活。”齐乐一拍胸膛,又弹了弹自己帽子,慨然道:“小将今后全仗王爷栽培提拔,这件事自当拼了小命,凭着王爷吩咐办理。”吴三桂连连称谢。齐乐道:“不过今晚之事,见到的人多,倘若有旁人泄漏出去,可跟小将没有干系。”吴三桂道:“这个自然。”心中已在筹划,怎地点一支兵马,假扮强盗,到广西境内埋伏,待齐乐等一行回京之时,一古脑儿的将他们都杀了。广西是孙延庆的辖地,他妻子孔四贞是定南王孔有德的女儿,太后收了她为干女儿,封为和硕格格,朝廷甚是宠幸。治境不靖、盗贼戕官的罪名,就由孔四贞去担当罢。齐乐虽然机灵,终究不及吴三桂老谋深算。   回到住处,徐天川、玄贞等早已得讯,无不抚掌称快。齐乐也不向他们说明实情,问起青楼之事,群雄说道依计行事,一切顺利。齐乐心想:“今晚发生了这件大事,倘若立即派兵回京,大汉奸定疑心我是去向皇上禀告,还是待事定之后,再送那蒙古大胡子出去。”   忙乱了一夜,群雄正要退出,忽然御前侍卫赵齐贤匆匆走到门外,说道:“启禀总管:平西王遇刺!”齐乐忙问:“刺死了吗?刺客是谁?”她不想让赵齐贤见到天地会群雄深夜在她房中聚会,当即走到门外,又问,“平西王有没有死?”赵齐贤道:“没有死,听说只受了点轻伤。刺客当场逮住,原来……原来是公主身边的宫女。”齐乐又是一惊,连问:“公主身边的宫女?哪一个宫女?为甚么要行刺平西王?”赵齐贤道:“详情不知。属下一得平西王遇刺的讯息,即刻赶来禀报。”齐乐道:“快去查明回报。”赵齐贤答应了,刚回身走出几步,只见张康年快步走来,说道:“启禀总管:行刺平西王的宫女,名叫王可儿。平西王已将她带回府中,说是要亲自审问,到底是何人指使。”齐乐一听便放下心来,原来是这场伪父女不相认的戏。可自己怎么记得这时那曾柔要自己救上一救?怕是事情还有后续没有听完,便示意张康年继续。张康年续道,“大家都说,又有谁主使她了?这王可儿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定是她忠于公主,眼见公主受辱自尽,心下不忿,因此要为公主出气报仇。”齐乐想了想,道:“两位大哥,请你们辛苦一趟,拿我的名帖去见平西王,说道王可儿冲撞了王爷,十分不该,我很是恼怒,但这是公主的贴身宫女,请王爷将这她交给你们带来,由我禀明公主,重重责打,给王爷出气。”赵张二人答应了自去,都觉未免多此一举,由吴三桂将这宫女悄悄杀了,神不知,鬼不觉,大家太平无事。   齐乐为再确认,来到九难房外,推门而进,见她在床上打坐,刚行功完毕,说道:“师傅,你知道师姊的事吗?”九难问道:“甚么事?这样慌张。”齐乐道:“她去行刺大汉奸,却给逮住了。”九难眼中光芒一闪,问道:“可刺死了没有?”齐乐道:“没有。可是师姊给他捉去了。”九难哼了一声,脸有失望之色,冷冷的道:“不中用的东西。”齐乐装作急道:“大汉奸要杀了她的,只怕现下已打得她死去活来,说是要……要查明指使之人。”九难冷冷的道:“是我指使的。大汉奸有本事,让他来拿我便了。”九难指使徒儿去行刺吴三桂,齐乐听了倒毫不诧异。她是前明崇祯皇帝的公主,大明江山送在吴三桂手里,对此人自然恨之切骨,而她自己,也就曾在五台山上行刺过康熙。她见九难闭上了眼。便不再问,走出房外。料想赵张两人向吴三桂要人,不会这么快就能回来。   待天色渐明,她点了一队骁骑营军士,亲自率领了,向平西王府行去,开到离王府三里处的法慧寺中扎下,又差侍卫飞马去探。过了一顿饭时分,只听得蹄声急促,张康年快马驰来,向齐乐禀报:“属下和赵齐贤奉副总管之命去见平西王。王爷一直没接见。赵齐贤还在王府门房中相候。”齐乐点点头,道:“我亲自去见他,你们都跟我来!”   众人来到平西王府前。王府的门公侍卫见是钦差大臣,忙迎入大厅,快步入内禀报。夏国相和马宝两名总兵双双出迎。夏国相是吴三桂的女婿,位居十总兵之首,向齐乐行过礼后,说道:“齐爵爷,王爷遇刺的讯息,想来你已得知了。王爷受伤不轻,不能亲自迎接,还请恕罪。”齐乐异道:“王爷受了伤?不是说没受伤吗?”夏国相脸有忧色,低声道:“王爷胸口给刺客刺了一剑,伤口有三四寸深……”齐乐失惊道:“啊哟,这可糟了。”夏国相皱起眉头,说道:“王爷这番能……能不能脱险,眼前还难说得很。我们怕动摇了人心,因此没泄漏,只说并没受伤。齐爵爷是自己人,自然不能相瞒。”齐乐道:“我去探望王爷。”夏马二人对望一眼。夏国相道:“小人带路。”来到吴三桂的卧房,夏国相道:“岳父,齐爵爷探您老人家来啦。”听得吴三桂在帐中□□了几声,并不答应。夏国相揭起帐子,只见吴三桂皱眉咬牙,正自强忍痛苦,床褥被盖上都溅满了鲜血,胸口绑上了绷带,带中还在不断渗出血水。床边站着两名大夫,都是愁眉深锁。齐乐没料到吴三桂受伤如此沉重,可眼下心中欣喜不能表现出来,低声问道:“王爷,你伤口痛得厉害么?”吴三桂“嗬嗬”的叫了几声,双目瞪视,全无光采。夏国相又道:“岳父,是齐爵爷来探望你老人家。”吴三桂“哎唷,哎唷”的叫将起来,说道:“我……我不成啦。你们……你们快去把应熊……应熊这小畜生杀了,都……都是他害……害死我的……”夏国相不敢答应,轻轻放下了帐子,和齐乐走出房外。夏国相一出房门,便双手遮面,哭道:“齐爵爷,王爷……王爷是不成的了。他老人家一生为国尽忠,却落得如此下场,当真……当真是皇天不佑善人了。”齐乐心道:“为国尽个屁忠!皇天不佑大汉奸,那是天经地义。”说道:“夏总兵,我看王爷虽然伤重,却一定死不了。”夏国相道:“谢天谢地,但愿如爵爷金口。却不知何以见得?”齐乐道:“我会看相。王爷的相,贵不可言。”夏国相一听,说道:“只盼如齐爵爷金口,他老人家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齐乐走到回廊之中,站定了脚步,问道:“行刺王爷的刺客,可逮到了?到底是甚么人?是谁指使的?是前明余孽?还是沐王府的人?”夏国相道:“刺客是个女子,名叫王可儿,有人胡说……说她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小将就是不信,多半是冒充。钦差大人明见,小将拜服之至,这人只怕是沐家派来的。”齐乐说道:“王可儿?公主有个贴身宫女,就叫王可儿。公主喜欢她得紧,片刻不能离身。这女子可是十六七岁年纪,身材苗条,容貌十分美丽的?”夏国相微一迟疑,说道:“小将一心挂念王爷的伤势,没去留意刺客。这女子若不是冒充宫女,便是名同人不同。钦差大人请想,这位姓王的宫女既然深得公主宠爱,平素受公主教导,定然知书识礼,温柔和顺,那有行刺王爷之理?这决计不是。”齐乐问道:“你们已杀了她么?”夏国相道:“那倒没有,要等王爷痊愈,亲自详加审问,查明背后指使之人。”齐乐道:“你带我去瞧瞧这个刺客,是真宫女还是假宫女,我一看便知。”夏国相道:“这可不敢劳动钦差大人的大驾。这刺客决计不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外面谣言很多,大人不必理会。”齐乐脸色一沉,道:“王爷遇刺,伤势很重,倘若有甚么三长两短,那可谁也脱不了干系。本人回到北京,皇上自然要仔仔细细的问上一番,刺客是甚么人?何人指使?我如不亲眼瞧个清清楚楚,皇上问起来,又怎么往上回?难道你叫我胡说一通吗?这欺君之罪,我自然担当不起。夏总兵,嘿嘿,只怕你也担当不起哪。”她一抬出皇帝的大帽子来,夏国相再也不敢违抗,连声答是,却不移步。   齐乐脸色不愉,说道:“夏总兵老是推三阻四,这中间到底有甚么古怪?你想要掉枪花,摆圈套,却也不妨拿出来瞧瞧,看我姓齐的是否对付得了。”夏国相急道:“小将怎敢向钦差大人掉枪花?不过……不过这中间实在有个难处。”齐乐冷冷的道:“是吗?”夏国相道:“不瞒钦差大人说,我们王爷向来御下很严,小将是他老人家女婿,王爷对待小将加倍严厉,以防下属背后说他老人家不公。”齐乐微微一笑,说道:“你这女婿,是不好做得很了。”夏国相神色尴尬,说道:“钦差大人要去审问刺客,那是再好不过,钦差大人问一句,胜过我们问一百句、一千句。就只怕王爷……王爷……”齐乐道:“王爷怎么了?他不许我审问刺客么?”夏国相忙道:“不是,不是。钦差大人不可误会。大人去瞧瞧刺客,查明这女子的来历,我们王爷只有感激,决无拦阻之理。小将斗胆,有一句话,请大人别见怪。”齐乐顿足道:“唉,你这人说话吞吞吐吐,没半点大丈夫气概。快说,快说!”夏国相心中暗暗把齐乐骂了一遍,说道:“就只怕那刺客万一就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大人一见之下,便提了去,王爷要起人来,小将交不出,那……那可糟糕之极了。”齐乐笑道:“你说过刺客决非公主的宫女,那又何必担心?”夏国相道:“那是小将的揣测,究竟如何,实在也不明白。”齐乐道:“你是不许我把刺客提走?”夏国相道:“不敢。钦差大人请在厅上稍行宽坐,待小将去禀明王爷,以后的事,自有王爷跟钦差大人两位作主。就算王爷生气,也怪不到小将头上。”齐乐嘿嘿一笑,说道:“好,你去禀告罢。我跟你说,不管王爷是睡着还是醒着,你给我即刻回来。你王爷身子要紧,我们公主的死活,却也不是小事。公主殿下给你世子欺侮之后,这会儿不知怎样了,我可得赶着回去瞧瞧。”夏国相躬身道:“决计不敢误了钦差大人的事。”齐乐哼了一声,冷笑道:“这是你们的事,可不是我的事。”   夏国相进去之后,毕竟还是过了好一会这才出来。夏国相道:“王爷仍未十分清醒。小将怕钦差大人等得心焦,匆匆禀告之后,来不及等候王爷的谕示,这就来侍候大人去审问刺客。钦差大人请。”齐乐点点头,跟着他走向内进,穿过了几条回廊,来到花园之中。只见园中数十名家将手执兵刃,来回巡逻,戒备森严。夏国相引着她走到一座大假山前,向一名武官出示一支金批令箭,说道:“奉王爷谕,侍候钦差大人前来审讯刺客。”那武官验了令箭,躬身道:“钦差大人请,总兵大人请。”侧身让在一旁。夏国相道:“小将带路。”从假山石洞中走了进去。齐乐跟着入内,走不几步,便见到一扇大铁门,门旁有两名家将把守。原来这假山是地牢的入口。一连过了三道铁门,渐行渐低,来到一间小室之前。室前装着粗大铁栅,栅后一个少女席地而坐,双手捧头,正在低声啜泣。墙上装有几盏油灯,发出淡淡黄光。   齐乐双手握住了铁栅,凝目注视着那少女。夏国相喝道:“站起来,钦差大人有话问你。”那少女回过头来,灯光照到她脸上。齐乐和她四目交投,都是“啊”的一声惊呼。那少女立即站起,手脚上的铁链发出呛呛啷啷声响,说道:“怎……怎么你在这里?”两人都是惊奇之极。齐乐万万想不到,这少女并非阿珂,也不是曾柔,而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小郡主沐剑屏!她怎么会在这里?还是刺客!这,这不是要把自己给急死么。她定了定神,转头问夏国相:“为什么将她关在这里?”夏国相道:“大人识得刺客?她……她果然是服侍公主的宫女吗?”脸色之诧异,实不下于齐乐与沐剑屏。齐乐道:“她……她是行刺……行刺王爷的剑客?”夏国相道:“是啊,这女子胆大之极,干这等犯上作乱之事,到底是谁人主使,还请大人详加审问。”齐乐又问夏国相:“她自己说名叫王可儿?是公主身边的宫女?”   夏国相道:“我们抓到了之后,问她姓名来历,主使之人,她甚么也不肯说。但有人认得她是宫女王可儿。不知是也不是,要请大人见示。”齐乐点点头,说道:“她自然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公主是十分喜欢她的。”说着向沐剑屏眨了眨眼睛,说道:“你干什么来行刺平西王?不要小命了吗?到底是谁主使?快快招来,免得皮肉受苦。”沐剑屏慨然道:“吴三桂这大汉奸,认贼作父,把大明江山奉送给了鞑子,凡是汉人,哪一个不想取他性命?我只可惜没能杀了这奸贼。”齐乐假意怒道:“小小丫头,这等无法无天。你在宫里耽了这么久,竟一点规矩也不懂。胆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不怕杀头吗?”沐剑屏道:“你在宫里耽得比我久得多,你又知道甚么规矩?我怕杀头,也不来昆明杀吴三桂这大汉奸了。”齐乐走上一步,喝道:“快快招来,到底是谁指使你来行刺?同党还有何人?”一面说,一面右手拇指向身后指了几指,要小郡主诬攀夏国相。她身子挡住了手指,夏国相站在她后面,见不到她手势和挤眉弄眼的神情。沐剑屏终是会意,伸手指着夏国相,大声道:“我的同党就是他,是他指使我的。”夏国相大怒,喝道:“胡说八道!”沐剑屏道:“你还想赖?你叫我行刺吴三桂。你说吴三桂这人坏极了,大家都恨死了他。你说……你说刺死了吴三桂后,你就可以……可以……”她不知夏国相是甚么身份,又不善说谎,一时接不下去。齐乐道:“他就可以升官发财,从此没人打他骂他?”沐剑屏大声道:“对啦,他说吴三桂常常打他骂他,待他很凶,他心里气得很,早就想亲手杀了吴三桂,就是……就是没胆子。”夏国相连声喝骂,沐剑屏全不理会。齐乐喝道:“你说话可得小心些。你知道这将军是谁?他是平西王的女婿夏国相夏总兵,平西王虽然有时打他骂他,那都是为了他好。”说着在胸前竖起大拇指,赞她说得好。沐剑屏道:“这夏总兵对我说,一杀了吴三桂,他自己就可做平西王。他说不论行刺成不成功,他都会放我出去,不让我吃半点苦头。可是他却关了我在这里。夏总兵,我听你吩咐,干了大事,你甚么时候放我出去?”   夏国相怒极,心想:“你这臭丫头本来又不认得我,全是这小子说的。这混帐小子,为了要救你,拿老子来开玩笑。你二人原来相识,可真万万料想不到。”喝道:“你再胡言乱语,我打得你皮开肉绽,死去活来。”沐剑屏一惊,便不敢再说,心想齐乐倘若相救不得,这武官定会狠狠对付自己。齐乐道:“你心里有甚么话,不妨都说出来。这位夏总兵是我的好朋友,倘若真是他指使你行刺平西王,你老老实实跟我说,我也不会泄露出去。”说着又连使眼色。   沐剑屏道:“他……他要打死我的,我不敢说了。”齐乐道:“如此说来,这话是真的了。”说着叹了口气,退后几步,摇了摇头。夏国相道:“大人明鉴,反贼诬攀长官,事所常有,自然是当不得真的。”齐乐沉吟道:“话是不错。不过平西王平时对夏总兵很严,夏总兵心下恼恨,想杀了岳父老头儿,这些话,只怕她一个小小女孩儿凭空也捏造不出。待平西王伤愈之后,我要好好劝他,免得你们丈人和女婿势成水火……”先前夏国相听得沐剑屏诬攀,虽然恼怒,倒也不怎么在意,自己一生功名富贵,全由平西王所赐,没人相信自己会有不轨图谋,但齐乐若去跟平西王说及此事,岳父定然以为自己心中怀恨,竟对外人口出怨言;岳父近年来脾气暴躁,御下极严,一听了这番话,只怕立有不测之祸,忙道:“王爷对待小将仁至义尽,便当是亲生儿子一般,小将心中感激万分。钦差大人千万不可跟王爷说这等话。”   齐乐见他着急,微微一笑,说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恩将仇报的事情,世上原是有的。平西王待我不错,我定要劝他好好提防,免得遭了自己人的毒手。平西王兵强马壮,身边有无数武功高手防卫,外人要害他,如何能够成功?可是内贼难防,自己人下毒手,只怕就躲不过了。”夏国相越听越是心惊,明知齐乐的话无中生有,用意纯在搭救这少女,可是平西王疑心极重,对人人都有猜忌之心,前几日他亲兄弟吴三枚走入后堂,忘了除下佩刀,就给他亲手摘下刀来,痛骂了一顿。齐乐倘若跟平西王去说甚么“外敌易御,内贼难防”的话,平西王就算不信,这番话在他心中生下了根,于自己前程必定大大有碍,当即低声道:“钦差大人提拔栽培,小将永远不敢忘了您老的大恩大德,大人但有所命,小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便有天大的干系,小将也一力承担了。”齐乐笑道:“我是为你着想啊。这丫头的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小丫头知,一共是三个人知道。本来嘛,你早早将她一刀杀了灭口,倒也干净利落。这时候言入我耳,你要再灭口,须得将我也一刀杀了。我手下的侍卫兵将,早就防了这着,几千人都候在王府之外,你要杀我,比较起来要难上这么一点儿。”夏国相脸色一变,请了个安,道:“小将万万不敢。”齐乐笑道:“既然灭不了口,这番话迟早都要传入平西王耳中。夏总兵,你是十大总兵的头儿,又是平西王的女婿,其余九位总兵,还有王府中的文武百官,吃你醋的人恐怕不少。常言道得好: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既然有人吃醋,加油添酱的事也就免不了啦。只要漏出了这么一点儿风声出去,平西王的耳根就不怎么清净了。人人在他老人家耳边说你坏话。加柴添草,煽风点火,平西王受了伤,病中脾气不会很好罢?这个……这个……唉!”说着连连摇头。齐乐只不过照常情推测,夏国相却想这小子于我王府的事倒知得清楚,妒忌我的人确然不少,说道:“大人为小将着想,小将感激不尽,只不知如何才好?”   齐乐道:“这件事办起来,本来很有些为难,好罢,我就担些干系,交了你这朋友。你把这小丫头交给我带去,说是公主要亲自审问。”凑嘴到他耳边,低声道:“今儿晚上,我把她杀了,传了消息出来,说她抵死不招,受刑不过,就此呜呼哀哉。那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一干二净吗?”夏国相早料到她要说这几句话,心道:“**的混帐臭小子,你想救这小丫头,却还要我承你的情,是你臭小子帮了我一个大忙。只不过你怎会识得这小丫头,可真奇了。”问道:“大人的确认清楚了,她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小将刚才盘问她之时,她对公主相貌年纪、宫里的情形,说得都不大对。”齐乐道:“她不愿连累了公主,自然要故意说错了。这小丫头忠于公主,又不负你夏总兵的重托,很好,很好。”夏国相听她话头一转,又套到了自己头上,忙道:“大人妙计,果然高明。就请大人写个手谕,说将犯人提了去,好让小将向王爷交代。”齐乐伸手入怀,摸出一柄短铳□□,说道:“这是你们王爷送给我的礼物,你去拿给王爷瞧瞧,就说我奉公主之命,把犯人提去,这把□□就是证物。”夏国相双手接过,放入怀中,出去叫了两名武官进来,吩咐打开铁栅,除去沐剑屏的足镣,但仍是戴着手铐。夏国相手握手铐上连着的铁链,直送到王府门外,将铁链交在齐乐手里,又将手铐的钥匙交给她,大声说道:“钦差大人奉公主殿下谕示,将女犯一名提去审问,大伙儿小心看守,可别给犯人跑了。”齐乐笑道:“你怕我提了犯人会抵赖么?这里人人都瞧见了,都听见了。我想要赖,也赖不了啦。”夏国相躬身道:“大人取笑了,小将决无此意。”齐乐道:“你去跟王爷说,我挺惦念他老人家的身子,明日再来请安问候。”夏国相又躬身道:“不敢当。”   齐乐带着沐剑屏回到安阜园自己屋里,关上了房门,忙给她除了铁链,抱着亲了一下,笑咪咪的问道:“好老婆,到底是怎么回事?”沐剑屏小脸羞得通红,嗔道:“一见面就不说好话。”齐乐拉着她并肩坐在床边,问起行刺吴三桂的情由。沐剑屏道:“洪教主和夫人收到你送去的东西,很是喜欢,让我服了解药,解去身上的毒,派了赤龙副使带同我来见你,要你忠心办事。夫人说,教主和夫人知道你想要见我,所以……所以……”齐乐握住她手,道:“也算她有些良心,总算做了一件好事。不过……你自己,是不是也牵记我?也想见我?”沐剑屏转过脸去,轻轻点了点头。齐乐开心道:“那赤龙副使呢?怎么你又去行刺吴三桂?”沐剑屏道:“我们大前天来到昆明,就想来见你,不料在西门外遇见了我哥哥跟柳师傅。”齐乐道:“啊,你哥哥和柳师傅都到了昆明,我可不知道。”沐剑屏道:“敖师哥、刘师哥他们也都来了,只吴师叔生了病没来。大家来到昆明,安排了个计策,要刺杀建宁公主。”齐乐吃了一惊,道:“要刺杀公主,那为什么?公主可没得罪你们沐王府啊。”沐剑屏道:“我哥哥说,我们要扳倒吴三桂这大汉奸,眼前正有个大好机会。鞑子皇帝将妹子嫁给吴三桂的儿子,我们如把公主杀了,皇帝一定怪吴三桂保护不周,下旨责罚,多半就会逼得吴三桂造反。”   齐乐听到这里,手心中全是冷汗,暗想我还真没想要好好保护建宁那丫头。她问道:“后来怎样?”沐剑屏道:“我哥哥叫我假扮宫女,混到公主身边行刺,他们在外接应,一等我得手,就救我出去。赤龙副使听到了他们的计策,对我说,白龙使负责保护公主,倘若杀了公主,只怕要连累了你,我想这话不错,想来跟你商量。不料给柳师傅知道了,一刀就将赤龙副使杀了。”说到这里,身子微微发抖,显是想起当时情景,兀自心有余悸。齐乐紧紧握住沐剑屏手,安慰道:“别怕,别怕。你都是为了我,多谢你得很。”沐剑屏泪水滚下面颊,抽抽噎噎的道:“可是还没等见到你,前天晚上,我们住的地方忽然给吴三桂手下的武士围住了。他们来的人很多,武功很高的人也有二十多个,我们寡不敌众,敖师哥当场给杀了。我哥哥、柳师傅、还有我自己,都让他们捉了。”齐乐惊道:“敖师兄给老乌龟杀了?!可惜……”她似想起什么,又问,“你给他们拿住之后,怎么又能去行刺吴三桂?”沐剑屏道:“行刺吴三桂?我没有啊。我当然想杀了大汉奸,可是……可是这些坏人给我戴了脚镣手铐,我又怎能行刺?”齐乐越听越奇,问道:“你前天晚上就给捉住了?这两天在哪里?”沐剑屏道:“我一直给关在一间黑房里,今天他们带我去关在那地牢里,过得不久,你就来了。”齐乐隐隐知道不妙,显已上了夏国相的大当,只是其中关窍,却想不出来,既想不去,便干脆先不想,眼下还是先安慰沐剑屏。齐乐拉起她手来,打了自己一记耳光,骂道:“我真该死,自己的好老婆给吴三桂捉去了,竟也毫不知情,也不早些去救!”沐剑屏忙拉住她手,说道:“不,我不要你打自己、骂自己。”齐乐又拿起她手,轻轻在自己脸颊上打了一下,说道:“总之是我不对。我只当你们还在神龙岛上……”沐剑屏反拉住她手,道:“你这不是救了我出来吗?不过咱们可得赶快想法子,怎生去救哥哥和柳师傅。”齐乐点点头,拼命燃烧脑细胞,想那夏国相为甚么要小郡主来冒充宫女。她沉吟半晌,道:“今天吴三桂给人行刺,受伤很重,不是你刺的?”沐剑屏道:“自然不是。我从来没见过吴三桂,他会死吗?”齐乐摇头道:“我不知道。你自己的身分来历,有没有跟他们说?”沐剑屏道:“没有。我甚么也不说,审问我的武官很生气,问我是不是哑巴。齐姊姊,你从前也说过我是哑巴。”齐乐在她脸上轻轻一亲,道:“你是我的亲亲小哑巴,我还说要在你脸上雕一朵花呢。”沐剑屏又羞又喜,眼光中尽是柔情,却不敢转头去瞧她。齐乐心中有了想法,又亲了沐剑屏一下,说道:“亲亲好老婆,你在这里待着,我得去跟人商量商量,怎生救你哥哥和柳师傅。”   她当下来到西厢房,召集天地会群雄,将这些情由跟众人说了。徐天川等一听,均觉其中大有蹊跷。玄贞道:“莫非咱们假装杀了罕帖摩的把戏,给吴三桂瞧出了破绽?”钱老本道:“吴三桂不知从何得到讯息,半夜里去擒拿沐王府的朋友?”齐乐心念一动,道:“沐王府有个家伙,名叫刘一舟,此人跟我有梁子,为人又贪生怕死,也不知是不是他通风报讯。”祁清彪道:“依我推想,大汉奸决不是疑心齐香主跟沐王府的人本来相识,那只是误打误撞,事有巧合。”齐乐忙问:“怎地误打误撞,事有功合?”祁清彪道:“行刺大汉奸的,多半真是公主身边那宫女王可儿,大家都这么说,不能无中生有的捏造。”齐乐道:“是,那王可儿确是失了踪,定是给大汉奸逮去了。”祁清彪道:“大汉奸自然料到公主会派齐香主去要人,碍着公主和钦差大人的面子,他不能不放人,却又不甘心就此放了刺客。恰好沐家小郡主给他们逮着,他们就说这是刺客。齐香主到牢里一看,自然认得她不是王可儿。这一来,齐香主便束手无策了。”   齐乐一拍大腿,说道:“对,对,究竟祁三哥理路清楚。我居然认得沐家小郡主,一定大出他们意料之外。这件事大汉奸问起来,倒也不易搪塞。”祁清彪道:“齐香主,事已如此,那只好跟吴三桂硬挺。你跟他说,你是奉了皇帝的圣旨,才跟沐家结交的。”齐乐给他一语提醒,当即哈哈大笑,说道:“不错,不错。我放了吴立身这一干人,的的确确是……”说到这里,立即住嘴,心想:“皇上亲口下旨,要我释放吴立身等人,这话却不能说。”转口道,“我虽可说奉的是皇帝圣旨,就怕骗不过这大汉奸。”钱老本道:“真要骗倒大汉奸,自然不易。不过齐香主只须一口咬定是皇帝的主意,大汉奸就算不信,那也无可奈何。总而言之,齐香主只要不跟他翻脸,一等离了云贵两省,就不怕他了。”徐天川点头道:“这计策甚高。大汉奸做了亏心事,不免疑神疑鬼,担心小皇帝会知道他造反的阴谋。”齐乐道:“沐王府的人明知我奉旨保护公主,却想来刺死她,也太不讲义气。要是吴立身吴二哥在这里,一定不会赞成。”祁清彪道:“他们知道齐香主身在曹营心在汉,也不是当真忠心给鞑子皇帝办事,因此没顾虑到此节。咱们天地会和沐王府虽然打赌争胜,但大家敌忾同仇,柳大洪等又是响当当的好汉子,咱们可不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说到如何拯救沐剑声、柳大洪等人,此事殊非容易,群雄都想不出善策。商议良久,齐乐道:“这些法子恐怕都不管用,待我见了大汉奸后,再瞧有没有机会。”群雄辞出后,齐乐来到九难房中问安,九难隔了一会,问道:“那大汉奸伤势如何?”齐乐道:“伤得很重。弟子刚才见到了他,他昏迷不醒,只怕未必能活。”九难脸上喜色一现,随即又皱起了眉头,低声道:“须得让他知道。”齐乐一想既知,她多半是想让吴三桂知道阿珂是他女儿,这事她也不好指责,只得暗叹一声,退了出去。   她忙了一天一晚,实在倦得很了,回到房中,跟沐剑屏说得几句闲话,抱着她倒头便睡。 作者有话要说:  求不锁文=.=   ☆、歌喉欲断从弦续  舞袖能长听客夸   次日齐乐去探吴三桂的伤势。吴三桂的次子出来接待,说道多谢钦差大人前来,王爷伤势无甚变化,此刻已经安睡,不便惊动。齐乐问起夏国相,说道正在带兵巡视弹压,以防人心浮动,城中有变,再问吴应熊的伤势,也无确切答复。   齐乐隐隐觉得,平西王府已大起疑心,颇含敌意,这时候要救沐王府人,定难成功,只怕激得王府立时动手,将众人小命都送在昆明。   又过一日,她正在和钱老本、徐天川、祁彪清等人商议,高彦超走进室来,说道有一名老道姑求见。齐乐心道:“陈圆圆么?我也没与阿珂走得很近,她怎知道找我救阿珂的?”她边想着边接过高彦超呈上的一个黄纸信封。她看完信后,问道:“那道姑在外面么?”高彦超答道:“就在外面。”齐乐点点头,与众人吩咐了一阵,便自去了。   她来到大门侧的耳房,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道姑坐在板凳上相候。守门的侍卫大声叫道:“钦差大臣到。”那道姑站起身来,躬身行礼。齐乐道:“这便走吧。”那道姑有些吃惊,嗫嚅道:“难怪……难怪……。”齐乐点点头,便和那道姑出得门来,同坐一车。   那道姑指点路径,马车迳向西行,出了西城门,又行了三里多路,折而向北,道路狭窄,仅容一车,来到一小小庵堂之前。那道姑道:“到了。”齐乐跳下车来,随着那道姑进庵。但见四下里一尘不染,天井中种着几株茶花,一树紫荆,殿堂正中供着一位白衣观音。   那道姑引着她来到东边偏殿,献上茶来,齐乐揭开盖碗,一阵清香扑鼻,那道姑又捧着一只建漆托盘,呈上八色细点,也都是极难得的精细。那道姑奉上点心后,便即退出。茶几上一只铜香炉中一缕青烟袅袅升起,烧的是名贵檀香,齐乐也算是识货之人,每次到太后慈宁宫中,都闻到这等上等檀香的气息。“啧……”就这茶点熏香,便是价值不菲,这出家可真出的……齐乐心中啧啧两声。   只听得门外脚步之声细碎,走进一个女子,向齐乐合什行礼,说道:“出家人寂静,参见齐大人。”语声轻柔,说的是苏州口音。这女子四十岁左右年纪,身穿淡黄道袍,眉目如画,清丽难言,齐乐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等美貌的女子。她手捧茶碗,张大了口竟然合不拢来,万没想到陈圆圆竟真动人如斯。那女子微笑道:“齐大人请坐。”齐乐这时才回过神来,这可是阿珂她娘!心中默默把自己鄙视了一番。应道:“是。”尽量不去看陈圆圆,坐入椅中。   天下男子一见了她便如此失魂落魄,陈圆圆生平见得多了,自是不以为意,但齐乐竟只为自己的绝世容颜惊艳了片刻,她不由得心中便对齐乐高看两分。   陈圆圆伸起衣袖,遮住半边玉颊,嫣然一笑,登时百媚横生,随即庄容说道:“齐大人见信之后,立即驾到,小女子实是感激……”齐乐摆摆手,说道:“阿珂毕竟是我师姊……”陈圆圆也略感惊讶,低声道:“齐大人好聪明,我本待不说,可是你自己猜到了。”齐乐道:“你二人相貌很像,我以前只当师姊是我见过的女子中最是貌美的,可如今见了,才知远不及……你。”陈圆圆脸上微微一红,光润白腻的肌肤上渗出一片娇红,便如是白玉上抹了一层胭脂,低声问道:“你叫阿珂做师姊?”齐乐道:“是,她是我师姊。”当下毫不隐瞒,将如何和阿珂初识、如何给她打脱了臂骨、如何拜九难为师、如何同来昆明的经过一一说了。   陈圆圆静静的听着,待她说完,轻叹一声,低吟道:“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红颜祸水,眼前的事,再明白也没有了。齐大人前途远大……”齐乐摇头道:“红颜祸水'这句话,我倒也听过,可天下倘若没那些糟男人、糟皇帝,美女再美,也害不了国家。大家说平西王为了陈圆圆,这才投降清朝,可要是吴三桂当真忠于明朝,便有十八个陈圆圆,他吴三桂也不会投降大清啊。”陈圆圆站起身来,盈盈下拜,说道:“多谢齐大人明见,为贱妾分辨千古不白之冤。”齐乐急忙回礼,道:“其中详情,还请细说。”陈圆圆站起身来,说道:“请大人移步,待小女子将此中情由,细细诉说。”齐乐道:“是。”跟着她走过一条碎石□□,来到一间小房之中。   房中不设桌椅,地下放着两个蒲团,墙上挂着一幅字,看上去密密麻麻的,字数也真不少,旁边却挂着一只琵琶。陈圆圆道:“大人请坐。”待齐乐在一个蒲团上坐下,走到墙边,将琵琶摘了下来,抱在手中,在另一个蒲团上坐了,指着墙上那幅字,轻轻说道:“这是吴梅村才子为贱妾所作的一首长诗,叫做‘圆圆曲’。今日有缘,为大人弹奏一曲,只是有污清听。”齐乐笑道:“可不是什么有污清听,在下自当洗耳恭听。”陈圆圆微笑道:“大人过谦了。”当下一调弦索,叮叮咚咚的弹了几下,说道:“此调不弹已久,荒疏莫怪。”齐乐道:“不用客气。就算弹错了,我也不知道。”   只听她轻拢慢捻,弹了几声,唱了四句,说道:“这是说当年崇祯天子归天,平西王和满人联兵,打败李自成,攻进北京,官兵都为皇帝戴孝。平西王所以出兵,却是为了我这不祥之人。”齐乐点头道:“冲冠一怒为红颜。倘若是我齐乐,也会这般做的。”   陈圆圆眼波流转,心想:“你这个小娃娃,也跟我来调笑。”但见她神色俨然,才知她言出由衷,不由得微生知遇之感,继续唱道:   “红颜流落非吾恋,逆贼天亡自荒宴。电扫黄巾定黑山,哭罢君亲再相见。”   说道:“这里说的是王爷打败李自成的事。诗中说:李自成大事不好,是他自己不好,得了北京之后,行事荒唐。王爷见了这句话很不高兴。”齐乐道:“是啊,他怎么高兴得起来?曲里明明说打败李自成,并不是他的功劳。”陈圆圆道:“以后这段曲子,是讲贱妾的身世。”唱道:   “相见初经田窦家,侯门歌舞出如花。许将戚里箜篓伎,等取将军油壁车。家本姑苏浣花里,圆圆小字娇罗绮。梦向夫差苑里游,宫娥拥入君王起。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   曲调柔媚宛转,琵琶声缓缓荡漾,犹似微风起处,荷塘水波轻响。   陈圆圆低声道:“这是将贱妾比作西施了,未免过誉。”齐乐笑道:“比得不对,比得不对!”陈圆圆微微一怔。齐乐道:“西施怕是及不上你。”陈圆圆微现羞色,道:“齐大人取笑了。”但听得她继续又唱:   “横塘双桨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此际岂知非薄命?此时只有泪沾衣。薰天意气连宫掖,明眸皓齿无人惜。夺归永巷闭良家,教就新声倾坐客。”   唱到这里,轻轻一叹,说道:“贱妾出于风尘,原不必隐瞒……”齐乐道:“无妨。江湖相交,不问出身,何况若非生计所迫,只怕并无女子愿意身入风尘。”陈圆圆默然半晌,道:“英雄不怕出身低,齐大人光明磊落,毫不讳言,正是英雄本色。”   陈圆圆侧过了头,微微出神,过了一会,缓缓道:“崇祯的皇后姓周,也是苏州人。崇祯天子宠爱田贵妃。皇后跟田贵妃斗得很厉害。皇后的父亲嘉定伯将我从青楼里买了出来,送入宫里,盼望分田贵妃的宠……”齐乐道:“看来这谋划最后没成。”陈圆圆闻言顿了顿,道:“崇祯天子忧心国事,不喜女色,我在宫里没耽得多久,皇上就吩咐周皇后送我出宫。”齐乐轻笑道:“我听人说崇祯皇帝有眼无珠,只相信奸臣,把袁崇焕这样大忠臣杀了。原来他瞧男人没眼光,瞧女人更没眼光。”陈圆圆道:“男人有的喜欢功名富贵,有的喜欢金银财宝,做皇帝的便只想到如何保住国家社稷,倒也不是个个都喜欢美貌女子的。”齐乐道:“我就功名富贵可要,金银财宝可要,美貌女子也可要,只有皇帝,却是给了我做也不要。啊哈,这昆明城中,倒有一位仁兄,做了天下第一大官,成为天下第一大富翁,娶了天下第一美人,居然还想弄个皇帝来做做。”陈圆圆脸色微变,问道:“你说的是平西王?”齐乐道:“我谁也没说,总而言之,既不是你陈圆圆,也不是我齐乐。”   陈圆圆道:“这曲子之中,以后便讲我怎生见到平西王。他向嘉定伯将我要了去,自己去山海关镇守,把我留在他北京家里,不久闯……闯……李闯就攻进了京城。”又唱了一段,琵琶声歇,怔怔的出神。   齐乐知她还未唱完,不好打断她,便在一旁也自不语,两人就这样静默了大半柱香时间,才听陈圆圆低声道:“李闯把我夺了去,后来平西王又把我夺回来,我不是人,只是一件货色,谁力气大,谁就夺去了。”唱道:   “遍索绿珠围内第……浣纱女伴忆同行。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皇,长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   她唱完“擅侯王”三字,又凝思出神,接着只听她幽幽地道:“我跟着平西王打进四川,他封了王。消息传到苏州,旧日院子里的姊妹人人羡慕,说我运气好。她们年纪大了,却还在院子里做那种勾当。”齐乐听得心塞,不由得长叹一声,陈圆圆向她瞧了一眼,弹起琵琶接着唱了两段,眼眶中泪珠涌现,停了琵琶,哽咽着说道:“吴梅村才子知道我虽然名扬天下,心中却苦。世人骂我红颜祸水,误了大明的江山,吴才子却知我小小一个女子,又有什么能为?是好是歹,全是男子汉做的事。”   只听她又唱到:   “君不见,馆娃初起……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   唱到这个“流”字,歌声曼长不绝,琵琶声调转高,渐渐淹没了曲声,过了一会,琵琶渐缓渐轻,似乎流水汩汩远去,终于寂然无声。   陈圆圆长叹一声,泪水簌簌而下,呜咽道:“献丑了。”站起身来,将琵琶挂上墙壁,回到蒲团坐下,说道:“曲子最后一段,说的是当年吴王夫差身死国亡的事。当年我很不明白,曲子说的是我的事,为什么要提到吴宫?就算将我比作西施,上面也已提过了。吴宫,吴宫难道是说平西王的王宫吗?近几年来我却懂了。王爷C兵练马,穷奢极欲,只怕……只怕将来……唉,我劝了他几次,却惹得他很是生气。我在这三圣庵出家,带发修行,忏悔自己一生的罪孽,只盼大家平平安安,了此一生,哪知道……哪知道……阿珂……阿珂……”说道这里,呜咽不能成声。   齐乐插话问道:“阿珂当年是怎么丢的?”陈圆圆道:“阿珂生下来两岁,半夜里忽然不见了。王爷派人搜遍了全城,全无影踪。我疑心……疑心……”忽然脸上一红,转过了脸。齐乐问道:“疑心什么?”陈圆圆道:“我疑心是王爷的仇人将这女孩儿偷了去,或者是要胁,要不然就是敲诈勒索。”齐乐心知那人是九难,可此事不能由自己说出来,便道:“王府中有这许多高手卫士和家将,居然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阿珂师姊偷了出去,那人的本事可够大的了。”陈圆圆道:“是啊。当时王爷大发脾气,把两名卫队首领都杀了,又撤了昆明城里提督和知府的差。查了几天查不到影踪,王爷又要杀人,总算是我把他劝住了。这十多年来,始终没阿珂的消息,我总道……总道她已经死了。”齐乐道:“怪不得师姊是姓陈,原来她是跟你的姓。”陈圆圆身子一侧,颤声道:“她……她说姓陈?她怎么会知道?”齐乐模糊说道:“多半是偷了她去的那人跟她说的。”陈圆圆缓缓点头,道:“不错,不过……不过为什么不跟她说姓……姓……”齐乐心中接道:“不说姓吴姓李?九难巴不得看一场儿女弑父的好戏,又怎会告诉她,何况师傅她更是不知阿珂其实是李自成的女儿。”陈圆圆眼望窗外,不禁呆呆出神,与齐乐二人又陷入沉默。   齐乐觉得气氛有些沉重,只好找些话题,问道:“后来怎样?”陈圆圆道:“我常常惦念她,只盼天可怜见,她并没死,总有一日能再跟她相会。昨天下午,王府里传出讯息,说王爷遇刺,身受重伤。我忙去王府探伤。原来王爷遇刺是真,却没受伤。”齐乐吃了一惊,失声道:“他身受重伤,全是假装的?”陈圆圆道:“王爷说,他假装受伤极重,好让对头轻举妄动,便可一网打尽。”齐乐茫然失措,喃喃道:“我……我这大蠢蛋,早该想到了。”   陈圆圆道:“我问起刺客是何等样人。王爷一言不发,领我到厢房去。床上坐着一个少女,手脚上都戴了铁铐。我不用瞧第二眼,就知道是我的女儿。她跟我年轻的时候生得一模一样。她一见我,呆了一阵,问道:‘你是我妈妈?’我点点头,指着王爷,道:‘你叫爹爹。’阿珂怒道:‘他是大汉奸,不是我爹爹。他害死了我爹爹,我要给爹爹报仇。’王爷问她:‘你爹爹是谁?’阿珂说:‘我不知道。师傅说,我见到妈后,妈自会对我说。’王爷问她师傅是谁,她不肯说,后来终于露出口风,她是奉了师傅之命,前来行刺王爷。”   齐乐听到这里,随即想到:“师傅一直不喜欢阿珂,虽教她武功招式,内功却半点不传,阿珂所会的招式固然高明,可是乱七八糟,各家各派都有,澄观老师侄这样渊博,也瞧不出她的门派。看来师傅竟是不肯让她算是铁剑门的……”想到九难报仇的法子十分狠毒,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陈圆圆道:“她师傅深谋远虑,恨极了王爷,安排下这个计策。倘若阿珂刺死了王爷,那么是报了大仇。如果行刺不成,王爷终也会知道,来行刺他的是他亲生女儿,心里的难过,那也不用说了。”齐乐道:“王爷不肯放了阿珂,难道要责打她么?她两岁时给人盗了去,怎会知道自己身世?怎能因此怪她?”陈圆圆道:“王爷说:‘你既不认我,你自然不是我女儿。别说你不是我女儿,就真是我亲生之女,这等作乱犯上,无法无天,一样不能留在世上。’说着摸了摸鼻子。”齐乐道:“他爱摸自己的鼻子吗?”陈圆圆颤声道:“你不知道,这是王爷向来的习性,他一摸鼻子,便要杀人,从来不例外。”齐乐闻言皱了皱眉,道:“他……他杀了阿珂没有?”陈圆圆道:“这会儿还没有。王爷他……他要查知背后指使的人是谁,阿珂的爹爹又究竟是谁?”齐乐道:“那看来咱们是得动手了,否则王爷再摸几下鼻子,那就大事不好了。”陈圆圆道:“小女子大胆邀请大人过来,就为了商量这事。我想大人是皇上派来的钦差大臣,王爷定要买你面子,阿珂冒充公主身边宫女,只有请大人出面,说是公主向他要人,谅来王爷也不会推搪。”   齐乐苦笑一下,向陈圆圆道:“你的计策我非但早已想到,而且已经使过。哪知道大王爷棋高一着,小笨蛋缚手缚脚。我已向王爷要过人,王爷已经给了我,但这人不是阿珂。我们想到的这着棋,王爷也先想到了。”于是将夏国相如何带自己到地牢认人等情由一一说了,又道:“夏国相这厮早有预谋,在王府之前当着数百人大声嚷嚷,说道已将公主的宫女交了给我。我又怎能第二次向他要人?不用说,这厮定会大打官腔,说道:‘齐大人哪,你这可是跟小将开玩笑了。公主那宫女行刺王爷,小将冲着大人的面子,拼着头上这顶帽儿不要,拼着给王爷责打军棍,早已让大人带去了。王府前成百上千人都是见证。王爷吩咐,盼望大人将这宫女严加处分,查明指使之人。大人又来要人,这……这个玩笑可开得太大了。’”她学着夏国相的语气,倒是惟妙惟肖。陈圆圆眉头深锁,说道:“大人说得不错,夏姑爷确是这样的人。原来,原来他们早安排了圈套,好塞住大人的口。”   齐乐心知这事并不用自己出马,可如今陈圆圆亲请上门,自己什么力也不出也说不过去,便作冲动,说道:“我这就去点齐兵马,冲进平西王府,杀他个落花流水。救不出阿珂,我跟大汉奸的姓,从此不姓齐,姓吴!”陈圆圆见她神情激动,胡说八道,微感害怕,柔声道:“大人对阿珂的一番心意……”齐乐道:“什么大人小人,你如当我自己人,就叫我齐乐好了。”陈圆圆走近身去,伸手轻轻按住她肩头,说道:“齐乐,你如不嫌弃,就叫我阿姨好了。”齐乐忙道:“好极了!我就叫你阿姨。”陈圆圆通达世情,说道:“我有了你这样个好侄儿,可真欢喜死了。齐乐,我们可不能跟王爷硬来,昆明城里,他兵马众多,就算你打赢了,他把阿珂先一刀杀了,你我二人都要伤心一世。”噗……齐乐险些一口口水喷出来,心里别扭得很,自己为何要为阿珂那个死脑筋伤心一世,可这时又只能顺着陈圆圆,只好问道:“好阿姨,你有什么救阿珂的法子?”陈圆圆凝思片刻,说道:“我只有劝阿珂认了王爷做爹爹,他再忍心,也总不能害死自己的亲生女儿……”忽听得门外一人大声喝道:“认贼作父,岂有此理!”齐乐心中大喜,阿珂救星终于到了!这事可以了结了!   门帷掀处,大踏步走进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僧来,手持一根粗大镔铁禅杖,重重往地下一顿,杖上铁环铛铛乱响。这老僧一张方脸,颏下一部苍髯,目光炯炯如电,威猛已极。就这么一站,便如是一座小山移到了门口,但见他腰挺背直,如虎如狮,气势慑人。   齐乐初见李自成,还是吃了一惊,退后三步,就差没躲到陈圆圆身后。   陈圆圆却喜容满脸,走到老僧身前,轻声道:“你来了!”那老僧道:“我来了!”声音转低,目光转为柔和。两人四目交投,眼光中都流露出爱慕欢悦的神色。齐乐颇感奇怪:“这陈圆圆到底是喜欢哪个的?”   陈圆圆道:“你都听见了?”那老僧道:“听见了。”陈圆圆道:“谢天谢地,那孩儿还……还活着,我……”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入老僧怀里。那老僧伸左手轻轻抚摸她头发,安慰道:“咱们说什么也要救她出来,你别着急。”雄壮的嗓音中充满了深情。陈圆圆伏在他怀里,低声啜泣。齐乐兀自在旁,一动也不敢动,心想:“你二人当我是死人,我就扮死人好了。”   陈圆圆哭了一会,哽咽道:“你……你真能救得那孩儿吗?”那老僧森然道:“尽力而为。”陈圆圆站直身子,擦了擦眼泪,问道:“怎么办?你说?怎么办?”那老僧皱眉道:“总而言之,不能让她叫这奸贼作爹爹。”陈圆圆道:“是,是,是我错了。我为了救这孩儿,没为你着想。我……我对你不起。”那老僧道:“我明白,我并不怪你。可是不能认他作父亲,不能,决计不能。”他话声不响,可是语气中自有一股凛然之威,似乎眼前便有千军万马,也会一齐俯首听令。   忽听得门外靴声橐橐,一人长笑而来,朗声道:“老朋友驾临昆明,小王的面子可大得紧哪!”正是吴三桂的声音。陈圆圆立时脸上变色,那老僧却恍若不闻,只双目之中突然精光大盛。   蓦地里白光闪动,嗤嗤声响,但见两柄长剑剑刃晃动,割下了房门的门帷,现出吴三桂笑吟吟的站在门口。跟着砰蓬之声大作,泥尘木屑飞扬而起,四周墙壁和窗户同时被人以大铁锤锤破,每个破洞中都露出数名卫士,有的弯弓搭箭,有的手挺长矛,箭头矛头都对准了室内。眼见吴三桂只须一声令下,房内三人身上矛箭丛集,顷刻间便都变得刺猬一般。   吴三桂喝道:“圆圆,你出来。”陈圆圆微一踌躇,跨了一步,便又停住,摇头道:“我不出来。”转头轻推齐乐肩后,说道:“齐乐,这件事跟你不相干,你出去罢!”齐乐听到她话中对自己的回护之意甚是至诚,大为感动,大声道:“小爷偏不出去。吴三桂,你有种,就连我一起杀了。”   那老僧摇头道:“你二人都出去罢。老僧在二十多年前,早就已该死了。”陈圆圆过去拉住他手,道:“不,我跟你一起死。”   吴三桂举起右手,怒喝:“齐乐,你跟反叛大逆图谋不轨,我杀了你,奏明皇上,有功无过。”向陈圆圆道,“圆圆,你怎么如此糊涂?还不出来?”陈圆圆摇了摇头。   齐乐只意图拖延时间,好等九难来破局,便故意向吴三桂喝道:“什么反叛大逆?我知你就会冤枉好人。”吴三桂气极反笑,说道:“小娃娃,我瞧你还不知这老和尚是谁。他把你蒙在鼓里,你到了鬼门关,还不知为谁送命。”那老僧厉声道:“老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奉天王姓李名自成的便是。”齐乐装作大吃一惊,道:“你……你便是李闯李自成?”那老僧道:“不错。小兄弟,你出去罢!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当,李某身经百战,活了七十岁,也不要你这小小的清廷官儿陪我一起送命。”   蓦地里白影晃动,屋顶上有人跃下,向吴三桂头顶扑落。吴三桂一声怒喝,他身后四名卫士四剑齐出,向白影刺去,那人袍袖一拂,一股劲风挥出,将四名卫士震得向后退开,跟着一掌拍在吴三桂背心。吴三桂立足不定,摔入房中,那人如影随形,跟着跃进,右手一掌斩落,正中吴三桂肩头。吴三桂哼了一声,坐倒在地。那人将手掌按在吴三桂天灵盖上,向四周众卫士喝道:“快放箭!”   这一下变起俄顷,众卫士都惊得呆了,眼见王爷已落入敌手,谁敢稍动?   齐乐喜叫:“师傅!”从屋顶跃下制住吴三桂的,正是九难。齐乐来到三圣庵,她暗中跟随,一直躲在屋顶。平西王府成千卫士团团围住了三圣庵,九难以绝顶轻功,蜷缩在檐下,众卫士竟未发觉。   九难瞪眼凝视李自成,森然问道:“你当真便是李自成?”李自成道:“不错。”九难道:“听说你在九宫山上给人打死了,原来还活到今日?”李自成点了点头。九难道:“阿珂是你跟她生的女儿?”李自成叹了口气,向陈圆圆瞧了一眼,又点了点头。吴三桂怒道:“我早该知道了,只有你这逆贼才生得出这样……”九难在他背上踢了一脚,骂道:“你两个逆贼,半斤八两,也不知是谁更加奸恶些。”   李自成提起禅杖在地下砰的一顿,青砖登时碎裂数块,喝道:“你这贱尼是什么人,胆敢如此胡说?”   齐乐上前,刚想说话,忽听得呼呼声响,窗外三柄长矛飞进,疾向九难射去。九难略一回头,左手袍袖一拂,已卷住两柄长矛,反掷了出去,右手接住第三柄长矛。窗外“啊、啊”两声惨叫,两名卫士胸口中矛,立时毙命。第三柄长矛的矛头已抵在吴三桂后心。   吴三桂叫道:“不可轻举妄动,大家退后十步。”众卫士齐声答应,退开数步。   九难冷笑道:“今日倒也真巧,这小小禅房之中,聚会了一个古往今来第一大反贼,一个古往今来第一大汉奸。”齐乐道:“还有一个古往今来第一大美人,一位古往今来第一武功大高手。”九难冷峻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说道:“武功第一,如何敢当?你倒是古往今来的第一小滑头。”齐乐哈哈大笑,陈圆圆也轻笑一声,吴三桂和李自成却绷紧了脸,念头急转,筹思脱身之计。这两人都是毕生统带大军、转战天下的大枭雄,生平也不知已经历过了多少艰危凶险,但当此处境,竟然一筹莫展,脑中各自转过了十多条计策,却觉没一条管用。   李自成向九难厉声喝道:“你待怎样?”九难冷笑道:“我待怎样?自然是要亲手杀你。”陈圆圆道:“这位师太,你是我女儿阿珂的师傅,是吗?”九难冷笑道:“你女儿是我抱去的,我教她武功可不存好心,我要她亲手刺死这个大汉奸。”说着左手微微用力,长矛下沉,矛尖戳入吴三桂肉里半寸,他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陈圆圆道:“这位师傅,他……他跟你老人家可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九难仰起头来,哈哈一笑,道:“他跟我无冤无仇?齐儿,你跟她说我是谁,也好教大汉奸和大反贼两人死得明明白白。”齐乐愣了愣,道:“我师傅她老人家,便是大明崇祯皇帝的亲生公主,长平公主!”吴三桂、李自成、陈圆圆三人都是“啊”的一声,齐感惊诧。   李自成哈哈大笑,说道:“很好,很好。我当年逼死你爹爹,今日死在你手里,比死在这大汉奸手里胜过百倍。”说着走前两步,将禅杖往地下一插,杖尾入地尺许,双手抓住胸口衣服两下一分,嗤的一响,衣襟破裂,露出毛茸茸的胸膛,笑道:“公主,你动手罢。李某没死在汉奸手里,没死在清兵手里,却在大明公主的手下丧生,那好得很!”   九难一生痛恨李自成入骨,但只道他早已死在湖北九宫山头,难以手刃大仇,今日得悉他尚在人间,可说是意外之喜,然而此刻见他慷慨豪迈,坦然就死,竟无丝毫惧色,心底也不禁佩服,冷冷的道:“阁下倒是条好汉子。我今日先杀你的仇人,再取你的性命,让你先见仇人授首,死也死得痛快。”李自成大喜,拱手道:“多谢公主,在下感激不尽。我毕生大愿,便是要亲眼见到这大汉奸死于非命。”   九难见吴三桂□□矛底,全无抗拒之力,倒不愿就此一矛刺死了他,对李自成道:“索性成全你的心愿,你来杀他罢!”李自成喜道:“多谢了!”俯首向吴三桂道:“奸贼,当年山海关一片石大战,你得辫子兵相助,我才不幸兵败。眼下你被公主擒住,我若就此杀你,捡这现成的便宜,谅你死了也不心服。”抬起头来,对九难道,“公主殿下,请你放了他,我跟这奸贼拼个死活。”   九难长矛一提,说道:“且看是谁先杀了谁。”吴三桂伏在地下哼了几声,突然一跃而起,抢过禅杖,猛向九难腰间横扫。九难斥道:“不知死活的东西!”左手长矛一转,已压住了禅杖,内力发出,吴三桂只觉手臂一阵酸麻,禅杖落地,长矛矛尖已指住他咽喉。吴三桂虽然武勇,但在九难这等内功深厚的大高手之前,却如婴儿一般,连一招也抵挡不住。他脸如死灰,不住倒退,矛尖始终抵住他喉头。   李自成俯身拾起禅杖。九难倒转长矛,交在吴三桂手里,说道:“你两个公公平平的打一架罢。”吴三桂喝道:“好!”挺矛向李自成便刺。李自成挥杖架开,还了一杖。两人便在这小小禅房之中恶斗起来。九难一扯齐乐,叫她躲在自己身后,以防长兵刃伤到了她。   陈圆圆退在房角,脸色惨白,闭住了眼睛,脑海中闪过了当年一幕幕情景。她耳中尽是乒乒乓乓的兵刃撞击之声,抬起头来,但见李自成和吴三桂窜高伏低,斗得极狠。二人年纪虽老,身手仍都十分矫捷。她生平最怕见的就是男人厮杀,脸上不自禁现出厌憎之色,又回忆起了往事。突然之间,一点水滴溅上了她手背,提手一看,却是一滴血。她吃了一惊,看相斗的两人时,只见吴三桂满脸鲜血,兀自舞矛恶斗,这一滴血,自然是从他脸上溅出来的。   房外官兵大声呐喊,有人向李自成和九难威吓,但生怕伤了王爷,不敢进来助战。吴三桂不住喘气,眼光中露出恐惧神色。蓦地里矛头一偏,挺矛向陈圆圆当胸刺来。陈圆圆“啊”的一声惊呼,脑子中闪过一个念头:“他要杀我!”当的一声,这一矛给李自成架开了。吴三桂似乎发了疯,长矛急刺,一矛矛都刺向陈圆圆。李自成大声喝骂,拼命挡架,再也无法向吴三桂反击。   齐乐和九难却早看出了吴三桂的真意:“这恶人奸猾之至,他斗不过李自成,便行此毒计。”果然李自成为了救援陈圆圆,心慌意乱之下,杖法立显破绽。吴三桂忽地矛头一偏,噗的一声,刺在李自成肩头。李自成右手无力,禅杖脱手。吴三桂乘势而上,矛尖指住了他胸口,狞笑道:“逆贼,还不跪下投降?”李自成道:“是,是。”双膝缓缓屈下跪倒。   齐乐心道:“哎呦,有机关,嘿嘿嘿。”念头甫转,果然见李自成一个打滚,避开了矛尖,跟着抢起地下禅杖,挥杖横扫,吴三桂小腿上早着。李自成跃起身来,一杖又击中了吴三桂肩头,第三杖更往他头顶击落。齐乐记得曾在一本历史杂说中看到过,当情势不利之时,投降以求喘息,俟机再举,原是李自成生平最擅长的策略。当年他举兵造反,崇祯七年七月间被困于绝地,官军四面围困,无路可出,兵无粮,马无草,转眼便要全军覆没,李自成便即投降,被收编为官军,待得一出栈道,立即又反。此时向吴三桂屈膝假降,只不过是故伎重施而已。九难心想:“这二人一般的凶险狡猾,难怪大明江山会丧在他二人手里。”   眼见李自成第三杖击落,吴三桂便要脑浆迸裂。陈圆圆忽然纵身扑在吴三桂身上,叫道:“你先杀了我!”李自成和齐乐都大吃一惊,李自成这一杖击落势道凌厉,他右肩受伤,无力收杖,当即左手向右一推,砰的一声大响,铁禅杖击在墙上,怒叫:“圆圆,你干什么?”陈圆圆道:“我跟他做了二十多年夫妻,当年他……他曾真心对我好过。我不能让他为我而死。”齐乐心中却是颇为费解。   李自成喝道:“让开!我跟他有血海深仇。非杀了他不可。”陈圆圆道:“你将我一起杀了便是。”李自成叹了口气,说道:“原来……原来你心中还是向着他。”陈圆圆道:“如果他要杀你,我,我也会跟你同死。”   屋外众官兵见吴三桂倒地,又是大声呼叫,纷纷逼近。一名武将大声喝道:“快放了王爷,饶你们不死。”正是吴三桂的女婿夏国相,又听他叫道,“你们的同伴都在这里,倘若伤了王爷一根寒毛,立即个个人头落地。”   齐乐向外看去,只见沐剑声、柳大洪等沐王府人众,徐天川、高彦超、玄贞道人等天地会人众,赵齐贤、张康年等御前侍卫,骁骑营的参领、佐领,都被反绑了双手,每人背后一名平西王府家将,执刀架在颈中。齐乐一见心中大惊,当下拔出匕首,指住吴三桂后心,说道:“王爷,大伙儿死在一起,也没什么味道,不如咱们做个买卖。”   吴三桂哼了一声,问道:“什么买卖?”齐乐道:“你答应让大伙儿离去,我师傅就饶你一命。”李自成道:“这奸贼是反覆小人,说话算不得数。”九难眼见外面被绑人众,也觉今日已杀不得吴三桂,说道:“你下令放了众人。我就放你。”齐乐忽然又道:“阿珂呢?那女刺客呢?”夏国相喝道:“带刺客。”两名王府家将推着一个少女出来,正是阿珂。她双手反绑,颈中也架着明晃晃一柄钢刀。陈圆圆道:“齐乐,你……你总得救救我孩儿一命。”齐乐心中虽感奇怪,陈圆圆不求老公,不求情人,却来求我?但她见了阿珂楚楚可怜的神情,又想起二人往日种种,早已打定了主意,怎么也得救她一回。   陈圆圆不知她心中所想,她见齐乐小小年纪就做上这样的大官了,心思肯定不简单,此刻又还不表态,便急道:“齐乐你少年英雄,我对你极为欢喜,我欲将阿珂许了给你做老婆……”齐乐闻言大惊,慌道:“阿姨休提此事,我……”李自成方才听陈圆圆所言便脸有怒色,便欲喝骂,但见陈圆圆脸上显出求恳的神色,齐乐还如此不知好歹,当下强忍怒气,哼了一声,道:“她说怎样,就怎样便了。你嫌我闺女配你不上不成?!”齐乐这一下可真是哑巴吃黄莲,嗫嚅半晌,不知怎么辩驳,只好敷衍道自己一定尽力,其它事日后再说。   齐乐苦着脸,向吴三桂道:“王爷,我跟你本来河水不犯井水,何不两全其美?你做你的平西王,我做我的齐爵爷?”吴三桂道:“好啊,我跟齐爵爷又有什么过不去了?”齐乐道:“那么你下令把我的朋友一起都放了,我也求师傅放了你,这好比推牌九,前一道别十,后一道至尊,不输不赢,不杀不赔。你别想大杀三方,我也不铲你的庄。有赌未为输,好过大伙儿一齐人头落地。”吴三桂道:“就是这么一句话。”说着慢慢站起。   齐乐想了想,又道:“请你把世子叫来,再去接了公主。劳驾你王爷亲自送我们出昆明城,再请世子陪着公主,回北京去拜堂成亲。王爷,咱们话说在前头,我是放心不下,要把世子作个当头抵押。如果你忽然反悔,派兵来追,我们只好拿世子来开刀。吴应熊、齐乐,还有建宁公主,大家唏哩呼噜,一块儿见阎王便了,阴世路上,倒也热闹好玩。”   吴三桂心想这小子甚是精明,单凭我一句话,自不能随便放我,眼前身处危地,早一刻脱身好一刻,他当机立断,说道:“大家爽爽快快,就是这么办。”提高声音,叫道:“夏总兵,快派人去接了公主和世子来这里。”夏国相道:“得令。世子已得到讯息,正带了兵过来。”齐乐看了吴三桂一眼,赞道:“好孝顺儿子。”   不多时吴应熊果然率兵到来,他重伤未愈,坐在一顶暖轿之中,八名亲随抬了,来到房外。   吴三桂道:“世子来了,大家走罢。”又下令,“把众位朋友都松了绑。”对齐乐道,“你跟师太两位,紧紧跟在我身后,让我送你们出城。倘若老夫言而无信,你们自然会在我背心戳上几刀。师太武功高强,谅我也逃不出她如来佛的手掌心。”齐乐道:“王爷做事爽快,输就输,赢就赢,反明就反明,降清就降清,当真是半点也不含糊的。”吴三桂铁青着脸,手指李自成道:“这个反贼,可不会是齐爵爷的朋友罢?”   齐乐向九难瞧了一眼,还未回答,李自成大声道:“我不是这清廷小狗官的朋友。”九难赞道:“好,你这反贼,骨头倒硬!吴三桂,你让他跟我们在一起走。”陈圆圆向九难瞧了一眼,目光中露出感激和恳求之情,说道:“师太……”九难转过了头,不和她目光相触。   吴三桂只求自己活命,杀不杀李自成,全不放在心上,走到窗口,大声道:“世子护送公主,进京朝见圣上。恭送公主殿下启驾。”平西王麾下军士吹起号角,列队相送。   齐乐和吴三桂并肩出房,九难紧跟身后。齐乐走到暖轿之前,掀起轿帘,向内一望,只见吴应熊脸上全无血色,斜倚在内,笑道:“世子,你好。”吴应熊叫道:“爹,你……你没事罢?”这话是向着吴三桂而说,齐乐却应道:“我很好,没事。”   到得三圣庵外,一眼望将出去,东南西北全是密密层层的兵马,不计其数。齐乐赞道:“王爷,你兵马可真不少啊,就是打到北京,我瞧也挺够了。”吴三桂沉着脸道:“齐爵爷,你见了皇上,倘若胡说八道,我当然也会奏告你跟反贼云南沐家一伙、反贼李自成勾结之事。”齐乐终于笑道:“咦,这可奇了。李自成只爱勾结天下第一大美人,怎会勾结我这天下第一小滑头?”吴三桂大怒,握紧了拳头,便欲一拳往她鼻梁上打去。   齐乐道:“王爷不可生气。你老人家望安。千里为官只为财,我倘若去向皇上胡说八道,皇上就有什么赏赐,总也不及你老人家年年送礼打赏,岁岁发饷出粮。咱哥儿俩做笔生意,我回京之后,只把你赞得忠心耿耿、天下无双。我又一心一意,保护世子周全。逢年过节,你就送点什么金子银子来赐给小将。你说如何?”说着和吴三桂并肩而行。吴三桂道:“钱财是身外之物,爵爷要使,有何不可?不过你如真要跟我为难,老夫身在云南,手握重兵,也不来怕你。”齐乐道:“这个自然,王爷手提一支长矛,勇不可当,杀得天下反贼屁滚尿流。小将今日要告辞了,王爷以前答应我的花差花差,这就赏赐了罢。”   九难听她唠唠叨叨的,不断的在索取贿赂,越听越心烦,喝道:“齐乐,你说话恁地无耻!”齐乐笑道:“师傅,你不知道,我手下人员不少,回京之后,朝中文武百官,宫里嫔妃太监,到处都得送礼。倘若礼数不周,人家都会怪在王爷头上。”九难哼了一声,便不再说。其实齐乐假借索贿作幌子,逃生是主,她不住跟吴三桂谈论贿赂,旨在令吴三桂脑子没空,不致改变主意,又起杀人之念;再者,纳贿之后,就不会再跟人为难,乃是官场中的通例,齐乐这番话,是要让吴三桂安心,九难自然不明白这中间的关窍。   果然吴三桂心想:“他要银子,事情便容易办。”转头对夏国相道:“夏总兵,快去提五十万两银子,犒赏齐爵爷带来的侍卫官兵,再给齐爵爷预备一份厚礼,请他带回京城,代咱们分送。”夏国相应了,转头吩咐亲信去办。   吴三桂和齐乐都上了马,并骑而行,见九难也上了马,紧贴在后,知道这尼姑武功出神入化,休想逃得出她手下,又想:“如此善罢,倒也是美事,否则我就算能杀了这尼姑和小滑头,杀了李自成和一众反贼,戕害钦差,罪名极大,非立即起兵不可。此时外援尚未商妥,手忙脚乱,事非万全。哼,日后打到北京,还怕这小滑头飞上了天去?”当下也不想反悔,和九难、齐乐一同去安阜园迎接了公主,一直送出昆明城外。众兵将虽均怀疑,但见王爷安然无恙,也就遵令行事,更无异动。   齐乐检点手下兵马人众,阿珂固然随在身侧,其余天地会和沐王府人众,以及侍卫官兵,全无缺失,向吴三桂笑道:“王爷远送出城,客气得紧。此番蒙王爷厚待,下次王爷来到北京,由小将还请罢。”吴三桂哈哈大笑,说道:“那定是要来叨扰齐爵爷的。”两人拱手作别。   吴三桂走到公主轿前,请安告辞,然后探头到吴应熊的暖轿之中,密密嘱咐了一阵,这才带兵回城。齐乐见吴三桂部属虽无突击之意,终不放心,说道:“这家伙说话不算数,咱们得快走,离开昆明越远越好。”当即拔队起行。行出十余里,见后无追兵,这才驻队稍歇。   李自成向九难道:“公主,蒙你相救,使我不死于大汉奸手下,实是感激不尽。你这就请下手罢。”说着拔出佩刀,倒转刀柄,递了过去。九难嘿的一声,脸有难色,心想:“他是我杀父的大仇人,此仇岂可不报?但他束手待宰,我倒下不了手。”转头向阿珂望了一眼,沉吟道:“原来她……她是你的女儿……”阿珂大声道:“他不是我爹爹。”九难怒道:“胡说,你妈妈亲口认了,难道还有假的?”阿珂退开数步,小脸胀得通红,指着李自成怒道:“你不是我爹爹!那女人也不是我妈妈。”指着九难道:“你……你不是我师傅。你们……你们都是坏人,都欺侮我。我……我恨你们……”突然掩面大哭。   九难叹了口气,道:“不错,我不是你师傅,我将你从吴三桂身边盗来,原来是不安好心。你……你这就自己去罢。你亲生父母,却是不可不认。”阿珂顿足道:“我不认,我不认。我没爹没娘,也没师傅。”齐乐见她哭得凄惨,忍不住道:“师姊……你,你若不嫌弃,我陪你一阵?”阿珂看了看她,忽地便抱着她,一阵痛哭,哭了片刻,抬起头来擦了擦尚未止住的眼泪,猛地一下推开齐乐,转过身沿着小路往西奔去。齐乐被她弄得一愣,喊道:“阿珂,师姊,你到哪里去?”阿珂停步转身,怒道:“你莫要追来,不然就等着收我的尸。”齐乐不敢再追,眼睁睁的由她去了。   九难心情郁郁,向李自成一摆手,一言不发,纵马便行。李自成心中也是说不出的不痛快,向着齐乐怒目而视。齐乐给他瞧得周身发毛,心中害怕,退了两步。李自成“呸”的一声,在地下吐了口唾沫,转身上了小路,大踏步而去。齐乐瘪了瘪嘴,心想:“你闺女不认你,关我毛事……”一回头,见徐天川和高彦超手执兵刃,站在身后。他二人怕李自成突然行凶,伤害了齐乐。   徐天川道:“这人当年翻天覆地,断送了大明的江山,到老来仍是这般英雄气概。”齐乐伸伸舌头,道:“厉害得很。”问道,“那罕帖摩带着么?”徐天川道:“这是要紧人物,不敢有失。”齐乐道:“很好,两位务须小心在意,别让他中途逃了。”   一行人首途向北。齐乐过去和沐剑声、柳大洪等寒喧。沐剑声等心情也是十分不快,都想:“我们这一伙人的性命,都是他给救的,从今而后,沐王府怎么还能跟天地会争什么雄长?”柳大洪说道:“齐香主,扳倒吴三桂什么的,这事我们也不能再跟天地会比赛了。请你禀告陈总舵主,便说沐王府从此对天地会甘拜下风。齐香主的相救之德,只怕这一生一世,我们也报答不了啦。”齐乐道:“柳老爷子说哪里话来?大家死里逃生,这条性命,人人都是拣回来的。”柳大洪恨恨的道:“刘一舟这小贼,总有一日,将他千刀万剐。”齐乐问道:“是他告的密?”柳大洪道:“不是他还有谁?这家伙……这家伙……”说到这里,只气得白须飞扬。齐乐道:“他留在吴三桂那里了吗?”沐剑声道:“多半是这样。那天柳师傅派他去打探消息,给吴三桂的手下捉了去。当天晚上,大队兵马就围住了我们住所。我们住得十分隐秘,若不是这人说的,吴三桂决不能知道。”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敖大哥为国殉难。”向齐乐抱拳道,“齐香主,天地会今后如有差遣,姓沐的自当效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这就别过了。”齐乐道:“这里还是大汉奸的地界,大伙儿在一起,人手多些。待得出了云南,咱们再各走各的罢。”沐剑声摇摇头,说道:“多谢齐香主好意,倘若再栽在大汉奸手里,我们也没脸再做人了。”心想:“沐王府已栽得到了家,再靠清廷官兵保护,还成什么话?”带领沐王府众人,告别而去。   沐剑屏走在最后,走出几步,回身说道:“我去了,你……你好好保重。”齐乐想留她下来,可一想自己马上就要被康熙翻脸了,唯有忍痛道:“是。你也自己保重……你,你跟着你哥,别再回神龙岛去了。我天天想着你。”沐剑屏点点头,小声道:“我也是……还有,你,你还是早些去接师姊回来吧,我们虽然按你嘱咐的,跟洪夫人相处还好,可毕竟性命被捏在别人手上。我这一出来,师姊她就剩一个人……”齐乐忙点头应承,又牵过自己坐骑,将缰绳交在她手里,说道:“我这匹马给你。”沐剑屏眼圈一红,接过了缰绳,跨上马背,追上沐剑声等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改换战术!要跟J江小王子大战三百回合!!   ☆、谁无痫疾难相笑  各有风流两不如   行了几日,离昆明已远,始终不见吴三桂派兵马追来,众人渐觉放心。这天将到曲靖,傍晚时分,四骑马迎面奔来,一人翻身下马,对骁骑营的前锋说道,有紧急军情要禀告钦差大臣。齐乐得报,当即接见,只见当先一人身材瘦小,面目黝黑,正要问他有何军情,站在他身后的钱老本忽道:“你不是邝兄吗?”那人躬身道:“兄弟邝天雄,钱大哥你好。”齐乐向钱老本瞧去。钱老本点了点头,低声道:“是自己人。”齐乐道:“很好,邝兄辛苦了,咱们到后边坐。”   来到后堂,身后随侍的都是天地会兄弟。钱老本道:“邝兄弟,这位就是我们青木堂齐香主。”邝天雄抱拳躬身,说道:“天父地母,反清复明。赤火堂古香主属下邝天雄,参见齐香主和青木堂众位大哥。”齐乐道:“原来是赤火堂邝大哥,幸会,幸会。”   钱老本跟这邝天雄当年在湖南曾见过数次,当下替他给众人引见了。邝天雄所带三人,也都是赤火堂的兄弟。众人知道赤火堂该管贵州,再行得数日便到贵州省境,有本会兄弟前来先通消息,心下甚喜。   齐乐道:“自和古香主在直隶分手,一直没再见面,古香主一切都顺利罢?”邝天雄道:“古香主好。他吩咐属下问候齐香主和青木堂众位大哥。我们得知齐香主和众位大哥近来干了许多大事出来,好生仰慕,今日拜见,实是三生有幸。”齐乐笑道:“大家自己兄弟,客气话不说了。我们过得几日,就到贵省,盼能和古香主叙叙。”邝天雄道:“古香主吩咐属下报齐香主,最好请各位改道向东,别经贵州。”齐乐和群雄都是一愕。邝天雄道:“古香主说,他很想跟齐香主和众位大哥相叙,但最好在广西境内会面。”齐乐问道:“可是因为吴三桂?”邝天雄道:“是,我们得到消息,吴三桂派了兵马,散在宣威、虹桥镇、新天堡一带,想对齐香主和众位大哥不利。”青木堂群雄都是“啊”的一声,齐乐冷笑道:“这奸贼果然不肯就这样认输。他连儿子的性命也不要了。”邝天雄道:“吴三桂十分阴毒,他派遣了不少好手,说要缠住齐香主身边一位武功极高的师太,然后将他儿子、鞑子公主、齐香主三人掳去,其余各人一概杀死灭口。眼下曲靖和霑益之间的松韶关已经封关,谁也不得通行,我们四人是从山间小路绕道来的,生怕齐香主得讯迟了,中了这大汉奸的算计,因此连日连夜的赶路。”齐乐见这四人眼睛通红,面颊凹入,显是疲劳已极,说道:“四位大哥辛苦了,实在感激得很。”邝天雄道:“总算及时把讯带到,没误了大事。”言下甚是喜慰。   齐乐问属下诸人:“各位大哥以为怎样?”钱老本道:“邝大哥可知吴三桂埋伏的兵马,共有多少?”邝天雄道:“吴三桂来不及从昆明派兵,听说是飞鸽传书,调齐了滇北和黔南的兵马,共有三万多人,”众人齐声咒骂。齐乐所带部属不过二千来人,还不到对方的一成,自是寡不敌众。   钱老本又问:“古香主要我们去广西何处相会?”邝天雄道:古香主已派人知会广西家后堂马香主,齐香主倘若允准,三位香主便在广西潞城相会从这里东去潞城,道路不大好走,路也远了,不过没吴三桂的兵马把守,家后堂兄弟沿途接应,该当不出乱子。”齐乐听得古香主已布置妥贴,马香主派人接应,便点头道:“好,咱们就去潞城。吴三桂这老小子,总有一天要他的好看。”当即下令改向东南,让邝天雄等四人坐在大车中休憩。   众军听说吴三桂派了兵在前截杀,无不惊恐,均知身在险地,当下加紧赶路,一路上不敢惊动官府,每晚均在荒郊扎营。不一日来到潞城。天地会家后堂香主马超兴、赤火堂香主古至中,以及两堂属下的为首兄弟都已在潞城相候。三堂众兄弟相会,自有一番亲。热。当晚马超兴大张筵席,和齐乐及青木堂群雄接风。席上群雄说起沐王府从此对天地会甘拜下风,都是兴高采烈。   筵席散后,赤火堂哨探来报,吴三桂部属得知齐乐改道入桂,提兵急追,到了广西边境,不敢再过来,已急报昆明请示,是否改扮盗贼,潜人广西境内行事。马超兴笑道:“广西不归吴三桂管辖。这奸贼倘若带兵越境,那是公然造反了。他如派兵改扮盗贼,想把这笔帐推在广西孔四贞头上,匆匆忙忙的,那也来不及了。”   众人在潞城歇了一日。齐乐终觉离云南太近,心中不安,催着东行。第三天早晨和古至中及赤火堂众兄弟别过了,率队而东。马超兴和家后堂众兄弟一路随伴。   在途非止一日,到得桂中,这一日来到柳州,当地知府听得公主到来,竭力巴结供应,不在话下。一众御前侍卫和骁骑营官兵也是如鱼得水,在城中到处大吃大玩。   第三日傍晚,齐乐在厢房与马超兴及天地会众兄弟闲谈。御前侍卫班领张康年匆匆进来,叫了声:“齐副总管。”便不再说下去,神色甚是尴尬。齐乐见他左脸上肿了一块,右眼乌黑,显是跟人打架吃了亏,心想:“御前侍卫不去打人,人家已经偷笑了,有谁这样大胆,竟敢打了他?”她向马超兴道:“马大哥请宽坐,兄弟暂且失陪。”马超兴道:“好说。齐爵爷请便。”   齐乐走出厢房。张康年跟了出来,一到房外,便道:“禀告副总管:赵二哥给人家扣住了。”他说的赵二哥,便是御前侍卫的另一个领班赵齐贤。齐乐道:“犯了什么事?杀了人么?”心想若不是犯了人命案子,当地官府决不敢扣押御前侍卫。张康年神色忸怩,说道:“不是官府扣的,是……是在赌场里。”齐乐哈哈大笑,说道:“柳州城的赌场胆敢扣押御前侍卫,当真是天大的新闻了。你们输了钱,是不是?”张康年点点头,苦笑道:“我们七个兄弟去赌钱,赌的是大小。**的,这赌场有鬼,竟一连开了十三记大,我们七个已输了千多两银子。第十四记上,赵二哥和我都说,这一次非开小不可……”齐乐摇头道:“错了,错了,多半还是开大。”张康年道:“可惜我们没请副总管带领去赌,否则也不会上这个当,我们七人把身边的银子银票都掏了出来,押了个小。唉!”齐乐笑道:“开了出来,又是个大。”张康年双手一摊,作个无可奈何之状,说道:“宝官要收银子,我们就不许,说道天下赌场,那有连开十四个大之理,定是作弊。赌场主人出来打圆场,说道这次不算,不吃也不赔。赵二哥说不行,这次本来是小,宝官做了手脚,我们已输了这么多钱,这次明明大赢,怎能不算?”齐乐笑骂:“你们这批家伙不要脸,明明输了却去撒赖,别说连开十四记大,就是连开廿四记,我也见过。”张康年道:“那赌场主人也这么说。赵二哥说道,我们北京城里天子脚下,就没这个规矩。他一发脾气,我就拔了刀子出来。赌场主人吓得脸都白了,说道承蒙众位侍卫大人瞧得起,前来耍几手,我们怎敢赢众位大人的钱,众位大人输了多少钱,个人尽数奉还就是。赵二哥就说,好啦,我们没输,只是给你骗了三千一百五十三两银子,零头也不要了,算我们倒霉,你还我们三千两就是。”   齐乐摇摇头,一路走入花园,问道:“他赔不赔?”张康年道:“这开赌场的倒也爽气,说道交朋友义气为先,捧了三千两银子,就交给赵二哥。赵二哥接了,也不多谢,说道你招子亮,总算你运气,下次如再作弊骗人,可放你不过。”齐乐皱眉道:“这就是赵齐贤的不是了。人家给了你面子,再让你双手捧了白花花的银子走路,又有面子,又有夹里,还说这些话作甚?”张康年道:“是啊,赵二哥倘若说几句漂亮话,谢他一声,也就没事了。可是,他拿了银子还说话损人……”齐乐又问:“怎么又打起来啦?那赌场主人武功很高吗?”张康年道:“那倒不是。我们六人拿了银子,正要走出赌场,赌客中忽然有个人骂道:‘**的,发财这么容易,我们还赌个屁?不如大伙儿都到皇宫里去伺候皇帝好啦。’齐乐点头道:“这家伙胆子不小哇。”张康年道:“可不是吗?我们一听,自然心头火起。赵二哥将银子往桌上一丢,拔出刀来,左手便去揪那人胸口。那人砰的一拳,就将赵二哥打得晕了过去。我们余下六人一齐动手。这反贼的武功可也真不低,我瞧也没瞧清,脸上已吃了一拳,直摔出赌场门外,登时昏天黑地,也不知道后来怎样了。等到醒来,只见赵二哥和五个兄弟都躺在地下。那人一只脚踹住了赵二哥的脑袋,说道:这里六只chu生,一千两银子一只。你快去拿银子来赎。老子只等你两个时辰,过得两个时辰不见银子,老子要宰来零卖了。十两银子一斤,要是生意不差,一头chu生也卖得千多两银子。”齐乐又是好笑,又是吃惊,问道:“这家伙是什么路道,你瞧出来没有?”张康年道:“这人个子很高大,拳头比饭碗还大,一脸花白络腮胡子,穿得破破烂烂的,就像是个老叫化。”齐乐问道:“他有同伴?”张康年道:“这个……这个……属下倒不大清楚。赌场里的睹客,那时候有十七八个,也不知是不是他一伙。”   齐乐知他给打得昏天黑地,当时只求脱身,也不敢多瞧,寻思:“这老叫化定是江湖上的英雄好汉,见到侍卫们赌得赖皮,忍不住出手,真要宰了他们来零卖,倒也不见得。我看也没什么人肯出十两银子,去买赵齐贤的一斤肉。我如调动大队人马去打他一人,那不是好汉。”突然间想起两个人来,说道:“不用着急,我这就亲自去瞧瞧。”张康年脸有喜色,道:“是,是。我去叫人,带一百人去总也够了。”齐乐摇头道:“不用带这许多。”张康年道:“副总管还是小心些为是。这老叫化手脚可着实了得。”齐乐笑道:“不怕,都有我呢。”回自己房中取了一大叠银票,十几锭黄金,放在袋里,走到东边偏房外,敲了敲门,说道:“两位在这里么?”   房门打开,陆高轩迎了出来,说道:“请进。”齐乐道:“两位跟我来,咱们去办一件事。”陆高轩和胖头陀二人穿着骁骑营军士的服色,一直随伴着齐乐,在昆明和一路来回,始终没出手办什么事,生怕给人瞧破了形迹,整日躲在屋里,早闷得慌了,听齐乐有所差遣,兴兴头头的跟了出来。   张康年见齐乐只带了两名骁骑营军士,心中大不以为然,说道:“副总管,属下去叫些侍卫兄弟来侍候副总管。”齐乐道:“不用,人多反而麻烦。你叫一百个人,要是都给他拿住了,一千两银子一个,就得十万两,我可有点儿肉痛了。咱们这里四个人,只不过四千两,那是小事,不放在心上。”张康年知她是说笑,但见她随便带了两名军土,就孤身犯险,实在太也托大,说道:“是,是。不过那反贼武功当真是很高的。”齐乐道:“好,我就跟他比比,倘若输了,只要他不是切了我来零卖,也没什么大不了。”张康年皱起眉头,不敢再说。他可不知这两个骁骑营军土是武林中的第一流人物。   当下张康年引着齐乐来到赌场,刚到门口,听得场里有人大声吆喝:“我这里七点一对,够大了罢?”另一人哈哈大笑,说道:“对不起之至,兄弟手里,刚好有一对八点。”跟着啪的一声,似是先一人将牌拍在桌上,大声咒骂。   齐乐和张康年互瞧了一眼,心想:“怎么里面又赌起来了?”齐乐迈步进去,张康年畏畏缩缩的跟在后面。陆高轩和胖头陀二人走到厅口,便站住了,以待齐乐指示。   只见厅中一张大台,四个人分坐四角,正在赌钱。赵齐贤和五名侍卫仍是躺在地上。东边坐的是个络腮胡子,衣衫破烂,破洞中露出黑肉来,自是那老叫化了。南边坐着个相貌英俊的青年书生。西首坐的是个乡农般人物,五十岁左右年纪,神色愁苦,垂眉低目,显然已输得抬不起头来。北首那人形相极是奇特,又矮又胖,全身宛如个肉球,衣饰偏又十分华贵,长袍马褂都是锦缎,脸上五宫挤在一起,倒似给人硬生生的搓成了一团模样。这矮胖子手里拿着两张骨牌,一双大眼眯成一线,全神贯注的在看牌。   齐乐心想:“瘦头陀怎会在这?”她上前笑道:“四位朋友好兴致,兄弟也来赌一手,成不成?”说着走近身去,只见台上堆着五六千两银子,倒是那乡下人面前最多。他是大赢家,却满脸大输家的凄凉神气,可有点儿奇怪。   只见瘦头陀伸着三根胖手指慢慢摸牌,突然间“啊哈”一声大叫,把齐乐吓了一跳。只听他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这一次还不输到你跳?”啪的一声,将一张牌拍在桌上,是张十点“梅花”。齐乐心想:“他手里的另一张脾,多半也是梅花,梅花一对,赢面极高。”那瘦头陀笑容满面,啪的一声,又将一张牌拍在桌上。余人一看之下,都是一楞,随即纵声大笑,原来是个别十,牌九中小到无可再小。他又是闲家,就算庄家也是别十,别十吃别十,还是庄家赢。那乡农却仍是愁眉苦脸、半丝笑容也无。齐乐一看他面前的牌,是一对九,他正在做庄,跟瘦头陀的牌相差十万八千里,心想:“这人不动声色,是个最厉害的赌客。”   瘦头陀问道:“有什么好笑?”对那乡农说,“我一对十点,刚好赢你一对九点。一百两银子,快赔来。”那乡农摇摇头道:“你输了!”矮胖子大怒,叫道:“你讲不讲理?你数,这张脾一二三四五六七□□十,十点,那张脾也是一四五六七□□十,十点。还不是十点一对?”齐乐向张康年瞧了一眼心道:“这瘦头陀来当御前侍卫,倒也挺合适,赢了拿钱,输了便胡赖。”   那乡农仍旧摇摇头,道:“这是别十,你输了。”瘦头陀怒不可遏,跳起身来,不料他这一跳起,反而矮了个头,原来他坐在凳上,双脚悬空,反比站在地下为高。他伸着胖手,指着乡农鼻子,喝道:“我是别十,你是别九,别十自然大过你的别九。”那乡农道:“我是一对九,你是别十,别十就是没点儿。”瘦头陀道:“这不明明欺侮人吗?”齐乐再也忍耐不住,插口道:“老兄,你这个不是一对儿。”说着从乱牌中捡出一张梅花,一张四六,跟另外两张梅花、四六分别凑成了对子,说道:“这才是一对,你两张十点花样不同,梅花全黑,四六有红,不是对子。”瘦头陀兀自不服,指着那一对九点,道:“你这两张九点难道花样同了?一张全黑,一张有红。大家都不同,还是十点大过九点。”齐乐觉得这人强辞夺理,一时倒也说不明白,只得道:“这是牌九的规矩,向来就是这样的。”瘦头陀:“就算向来如此,那也不通。不通就不行,咱们讲不讲理?”   那书生和老叫化只是笑吟吟的坐着,并不插嘴。齐乐笑道:“赌钱就得讲规矩,倘若没规矩,又怎样赌法?”瘦头陀道:“好,我问你这小娃娃:为什么我这一对十点,就赢不了他一对九点?”说着拿起两张梅花,在前面一拍。齐乐道:“咦,你刚才不是这两张牌。”瘦头陀怒极,两边腮帮子高高胀起,喝道:“混帐小子,谁说我不是这两张牌?”拿起一对梅花,随手翻过,在身前桌上一拍,又翻了过来,说道:“刚才我就拍过一拍,留下了印子,你倒瞧瞧!”   只见桌面牌痕清晰,一对梅花的点子凸了起来,手劲实是了得。齐乐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那乡农道:“对,对,是老兄赢。这里是一百两银子。”拿过一只银元宝,送到瘦头陀身前,跟着便将三十二张牌翻转,搓洗了一阵,排了起来,八张一排,共分四排,摆得整整齐齐,轻轻将一叠牌推到桌子正中,跟着将身前的一大堆银子向前一堆。   齐乐眼尖,已见到桌上整整齐齐竟有三十二张牌的印子,虽然牌印远不及那对梅花之深,只淡淡的若有若无,但如此举重若轻的手法,看来武功不在瘦头陀之下。他将牌子一推,已将牌印大部分遮没。齐乐一瞥之际,已看到一对对天牌、地牌、人牌全排在一起,知道那乡农在暗中弄鬼。   瘦头陀将二百两银子往天门上一押,叫道:“掷骰子,掷骰子!”又向书生和老叫化道:“快押,这么慢吞吞的。”书生笑道:“老兄这么性急,还是你两个对赌罢。”瘦头陀道:“很好。”转头问老叫化:“你押不押?”老叫化摇头道:“不押,别十赢别九,这样的牌九我可不会。”瘦头陀怒道:“你说我不对?”老叫化道:“我说自己不会,可没说你不对。”瘦头陀气忿忿的骂道:“**的,都不是好东西。喂,你这小娃娃在这里叽哩咕噜,却又不赌?”这句是对着齐乐而说。   齐乐笑道:“我帮庄。这位大哥,我跟你合伙做庄行不行?”说着从怀里抓了□□个小金锭出来,放在桌上,金光灿烂的,少说也值得上千两银子。那乡农道:“好,你小兄弟福大命大,包赢。”瘦头陀怒道:“你说我包输?”齐乐笑道:“你如怕输,少押一些也成。”瘦头陀大怒,说道:“再加二百两。”又拿两只元宝押在天门。   那乡农道:“小兄弟手气好,你来掷骰子罢。”齐乐道:“好!”拿起骰子在手中一掂,便知是灌了铅的,不由得大喜。她本来还怕久未练习,手法有些生疏了,但一拿到灌铅的骰子,登时放心,口中念念有词,跟着一喝,手指转了一转,将骰子掷了出去,果然是个七点,天门拿第一副,庄家拿第三副。   齐乐看了桌上脾印,早知矮胖子拿的是一张四六,一张虎头,只有一点,己方却是个地牌对,对那乡农道:“老兄,我掷骰子,你看牌,是输是赢,各安天命。”那乡农拿起牌来摸了摸,便合在桌上。   瘦头陀“哈”的一声,翻出一张四六,说道:“十点,好极!“’又是“哈”的一声,翻出一张虎头,说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十,十一。十一点,好极。”伸手翻开庄家的脾,说道:“一二三四,一共四点,我是廿一点,吃你四点,赢了!”齐乐跟那乡农面面相觑。瘦头陀道:“快赔来!”   齐乐道:“点子多就赢,点子少就输,不管天杠地杠,有对没对,是不是?”瘦头陀道:“怎么不是?难道点子多的还输给少的?你这四点想赢我廿一点么?”齐乐道:“很好,就是这个赌法。”赔了他四小锭金子,说:“每锭黄金,抵银一百两,你再押。”   瘦头陀大乐,笑道:“仍是押四百两,押得多了,只怕你们输得发急。”齐乐看了桌上牌印,掷了个五点,庄家先拿牌,那是一对天牌。瘦头陀一张长三,一张板凳,两张牌加起来也不及一张天牌点子多,口中喃喃咒骂,只好认输,当下又押了四百两银子,三副牌赌下来,瘦头陀输得干干净净,面前一两银子也不剩了。   他满脸胀得通红,便如是个血球,两只短短的胖手在身边东摸西摸,再也摸不到什么东西好押,忽然提起躺在地下的赵齐贤,说道:“这家伙总也值得几百两罢?我押他。”说着将赵齐贤横在桌上一放,赵齐贤给人点了穴道,早已丝毫动弹不得。   那老叫化忽道:“且慢,这几名御前侍卫,是在下拿往的,老兄怎么拿去跟人赌博?”瘦头陀道:“借来使使,成不成?”老叫化道:“倘若输了,如何归还?”瘦头陀一怔,道:“不会输的。”老叫化道:“倘若老兄手气不好,又输了呢?”矮瘦头陀道:“那也容易。这当儿柳州城里,御前侍卫着实不少,我去抓几名来赔还你便是…”老叫化点点头,说道:“这倒可以。”瘦头陀催齐乐:“快掷骰子。”   这一方牌已经赌完,齐乐向那乡农道:“请老兄洗牌叠牌,还是老样子。”那乡农一言不发,将三十二张骨牌在桌上搓来搓去,洗了一会,叠成四方。齐乐吃了一惊,桌上非但不见有新的牌印,连原来的牌印,也给他潜运内力一阵推搓,都己抹得干干净净,唯有纵横数十道印痕,再也分不清点子了。倘若瘦头陀押的仍是金银,齐乐大可不理,让这乡农跟他对赌,谁输谁赢,都不相干。但这时天门上押的是赵齐贤,这一庄却非推不可,既不知大牌叠在何处,骰子上作弊便无用处,说道:“两人对赌,何必赌脾九?不如来掷骰子,谁的点子大,谁就赢了。”瘦头陀将一个圆头摇得拨浪鼓般,说道:“老子就是爱赌牌九。”齐乐道:“你不懂牌九,又赌什么?”瘦头陀大怒,一把捉住她胸口提了起来,一阵摇晃,说逍:“你**的,你说我不懂牌九?”齐乐给他这么一阵乱摇,全身骨骼格格作响,忽听得身后有人叫道:“快放手,使不得!”正是胖头陀的声音。   那矮胖子右手将齐乐高高举在空中,奇道:“咦,你怎么来了?为什么使不得?”只听陆高轩的声音道:“这一位齐……齐大人,大有来头,千万得罪不得,快快放下。”瘦头陀喜道:“他……他是齐……齐……**的齐乐?哈哈,妙极,妙极了!我正要找他,哈哈,这一下可找到了。”说着转身便向门外走去,右手仍是举着齐乐。   胖头陀和陆高轩双双拦住。陆高轩道:“瘦尊者,你既已知道这位齐大人来历,怎么仍如此无礼?快快放下。”瘦头陀道:“就是教主亲来,我也不放。除非拿解药来。”胖头陀道:“快别胡闹,你又没服豹……那个丸药,要解药干什么?”瘦头陀道:“哼,你懂得什么?快让开,别怪我跟你不客气。”   齐乐身在半空,心想:“是了,假太后身上的豹胎易筋丸毒性未解。”便大声道:“你要豹胎易筋丸解药,还不快快将我放下?”瘦头陀一听到“豹胎易筋丸”五字,全身肥肉登时一阵发颤,右臂一曲,放下齐乐,伸出左手,按住了齐乐后心,喝道:“快取出解药来。”他这肥手所按之处,正是“大椎穴”,只须掌力一吐,齐乐心脉立时震断。   胖头陀和陆高轩同时叫道:“使不得!”叫声末歇,瘦头陀身上已同时多了三只手掌。老叫化的手掌按住了他头顶“百会穴”,书生的手掌按在他后脑的“玉枕穴”,那乡农的手掌却按在他脸上,食中二指分别按在他眼皮之上。百会、玉枕二穴都是人身要穴,而那乡农的两根手指更是稍一用力便挖出了他眼珠。那瘦头陀实在生得太矮,比齐乐还矮了半个头,以致三人同时出手,都招呼在他那圆圆的脑袋之上,连胸背要穴都按不到。   胖头陀和陆高轩见三人这一伸手,便知均是武学高手,三人倘若同时发劲,只怕立时便将瘦头陀一个肥头挤得稀烂,齐声又叫:“使不得!”   老叫化道:“矮胖子,快放开了手。”瘦头陀道:“他给解药,我便放。”老叫化道:“你不放开,我要发力了!”瘦头陀道:“反正是死,那就同归于尽……”突然之间,胖头陀的右掌已搭在老叫化胁下,陆高轩一掌按住书生后颈。胖陆二人站得甚近,身上穿的是骁骑营军士服色,老叫化和书生虽从他二人语气之中知和瘦头陀相识,没料到这二人竟是武功高强之至,一招之间,便已受制。胖陆二人同时说道:“大家都放手罢。”   那乡农突从瘦头陀脸上撤开手掌,双手分别按在胖陆二人后心,说道:“还是你们二位先放手。”书生笑道:“哈哈,真是好笑,有趣,有趣!”一撤手掌,快如闪电般一缩一吐,已按上了那乡农的头顶。   这一来,齐乐七人连环受制,每人身上的要害都处于旁人掌底。霎时之间六人便如泥塑木雕一般,谁都不敢稍动,其中只有齐乐是制于人而不能制人。   齐乐叫道:“张康年!”这时赌场之中,除了缩在屋角的几名伙计,只张康年一人闲着,他应道:“喳!”刷的一声,拔了腰刀。瘦头陀叫道:“狗侍卫,你有种就过来。”张康年举起腰刀,生怕这矮胖子伤了齐乐,竟不敢走近一步。   齐乐身在核心,只觉生平遭遇之奇,少有逾此,大叫:“有趣,有趣!矮胖子,你一掌杀了我不打紧,你自己死了也不打紧,可是这豹胎易筋丸的解药,你就一辈子拿不到了。你那老姘头,全身一块块肉都要lan得掉下来,先烂成个秃头,然后……”瘦头陀喝道:“不许再说!”齐乐笑道:“她脸上再lan出一个个窟窿……”正说到这里,厅口有人说道:“在这里!”又有一人说道:“都拿下了!”众人一齐转头,向厅口看去,突见白光闪动,有人手提长剑,绕着众人转了个圈子。众人背心、胁下、腰间、肩头各处要穴微微一麻,已被点中了穴道,顷刻之间,一个个都软倒在地。   但见厅口站着三人,齐乐一见来人,惊讶道:“阿珂?……”话未说完,便即住口,但见她身旁站着两人,左侧是李自成,右侧却是郑克塽。东首一人已将长剑还入剑鞘,双手叉腰,微微冷笑,却是那“一剑无血”冯锡范。瘦头陀、老叫化、书生等六名好手互相牵制,此亦不敢动,彼亦不敢动,突然又来了个高手,毫不费力的便将众人尽数点倒,连张康年也中了一剑。   瘦头陀坐倒在地,跟他站着之时相比,却也矮不了多少,怒喝:“你是什么东西,胆敢点老子的穴?”冯锡范冷笑道:“你武功很不错啊,居然知道自己给点了什么穴道。”瘦头陀怒道:“快解开老子穴道,跟你斗上一斗。这般偷袭暗算,**的不是英雄好汉。”冯锡范笑道:“你是英雄好汉!**的躺在地下,动也不能动的英雄好汉。”瘦头陀怒道:“老子坐在地上,不是躺在地下,**的你不生眼睛么?”冯锡范左足一抬,在他肩头轻轻一拨,瘦头陀仰天跌倒。可是他臀上肥肉特多,是全身重量集中之处,摔倒之后,虽然身上使不出劲,却自然而然的又坐了起来。   郑克塽哈哈大笑,说道:“珂妹,你瞧,这不倒翁好不好玩?”阿珂微笑道:“古怪得很。”郑克塽道:“原是你这小鬼,这下我终于心愿得偿,我是捉了去慢慢治你呢,还是就此一剑杀了?”说着刷的一声,拔剑出鞘,走到齐乐面前。瘦头陀、胖头陀、陆高轩、老叫化、书生、张康年、阿珂七人齐叫:“杀不得!”   齐乐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不要脸的……”郑克塽怒道:“小鬼,你总是想法儿来害我、羞辱我!”提起剑来,向她胸口刺落。众人齐声惊呼,却见长剑反弹而出,原来齐乐身上穿着护身宝衣,这一剑刺不进去。郑克塽一怔之间,想到刺她眼睛,随机提剑又即刺去。屋角中突然窜出一人,扑在齐乐身上,这一剑刺中那人肩头。那人抱住了齐乐一个打滚,缩在屋角,随手抽出齐乐身边匕首,拿在手中。这人穿的也是骁骑营军士的服色,身手敏捷,身材矮小,脸上都是泥污,瞧不清面貌。众人见他甘愿替齐乐挡了一剑,均想:“这人倒忠心。”   冯锡范抽出长剑,慢慢走过去,突然长剑一抖,散成数十朵剑花。忽听得叮的一声响,冯锡范手中长剑断成两截,那骁骑营军士的肩头血流如注。原来他以齐乐的匕首削断了对方手中长剑,若不是匕首锋利无伦,只怕此时已送了性命。再加上先前郑克塽那一剑,他肩头连受两处剑伤。冯锡范脸色铁青,哼了一声,将断剑掷在地上,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另行取剑,再施攻击。齐乐笑道:“哈哈,一剑无血冯锡范,你把我手下一个小兵刺出了这许多血,你的外号可得改一改啦,该叫作‘半剑有血’冯锡范。”那骁骑营军士左手按住肩头伤口,右手在齐乐胸口和后心穴道上一阵推拿,解开了她被封的穴道。咦?!这手感?!好熟悉……   胖瘦二头陀、陆高轩、书生等于互相牵制之际骤然受袭,以致中了暗算,人人心中都十分不忿,听得齐乐这么说,都哈哈大笑。那老叫化大声道:“半剑有血冯锡范,好极,好极!天下无耻之徒,阁下算是第二。”书生道:“他为什么算是第二?倒要请教。”老叫化道:“比之吴三桂,这位半剑有血的道行似乎还差着一点儿。”众人齐声大笑。书生道:“依我看来,相差也是有限之至。”   冯锡范于自己武功向来十分自负,听众人如此耻笑,不禁气得全身发抖,此时若再换剑又攻那骁骑营军土,要伤他自是易如反掌,但于自己身份可太也不称,向那军土瞪眼说道:“你叫什么名字?今日暂且不取你性命,下次撞在我手里,叫你死得惨不堪言。”那军士道:“我……我……”声音甚是娇嫩。   齐乐又惊又喜,叫道:“啊,果然是双儿。好双儿!你怎样?伤口疼不疼?伤得重不重?”伸手除下她头上帽子,长发散开,披了下来。齐乐把她护在身后,说道:“她是我的小丫头。半剑有血,你连我一个小丫头也打不过,还胡吹什么大气?”冯锡范怒极,左足一抬,砰嘭声响,将厅中赌台踢得飞了起来,连着台上的大批银两元宝,还有一个横卧在上的赵齐贤,激飞而上,撞向屋顶。银子、骨牌四散落下,摔向瘦头陀等人头上身上。各人纷纷大骂,冯锡范更不答话,转身走出。   只见大门中并肩走进两个人来,冯锡范喝道:“让开!”双手一堆。那二人各出一掌,和他手掌一抵,三人同时闷哼。那二人倒退数步,背心都在墙上重重一撞。冯锡范身子晃了晃,深深吸一口气,大踏步走了出去。那二人哇的一声,同时喷出一大口鲜血,原来是风际中和玄贞道人。   齐乐遥问玄贞道人:“道长,不要紧么?”玄贞咳了两声,说道:“不要紧,齐……齐大人,你没事?”齐乐道:“还好。”转头向风际中瞧去。风际中点点头,勉强笑了笑。他武功远比玄贞为高,但适才对掌,接的是冯锡范的右掌,所受掌力强劲得多,因此受伤也比玄贞为重。   书生道:“齐兄弟,你骁骑营中的能人可真不少哪!”原来风际中和玄贞二人,穿的也是骁骑营军土的眼色。齐乐道:“惭愧,惭愧!”只听得脚步声响,钱老本、徐天川、马彦超三人又走了进来。阿珂眼见齐乐的部属越来越多,向李自成和郑克塽使个眼色,便欲退走。   李自成走到齐乐身前,手中禅杖在地下重重一顿,厉声道:“大丈夫恩怨分明,那日你师傅没杀我,今日我也饶你一命。自今而后,你再向我女儿看上一眼、说一句话,我把你全身砸成了肉酱。”齐乐胸中轰得一炸,不知道郑克塽给这李自成喂了什么迷魂水,怒火冲天道:“草泥M,你有病吧?你哪只狗眼看到我勾搭你女儿了?那日在三圣庵里,是你和陈圆圆,要将阿珂许配我,现在你拓麻自己抽风,不许我这样那样,我跟你有半个铜板的关系吗?!凭什么对劳资呼来喝去!我告诉你,你要真把你女儿当宝,就别**的瞎着个眼睛给她找那个人品低J的衣冠禽兽。”阿珂又羞又恼,道:“爹,咱们走,她……她狗嘴里长不出象牙,有什么好话说了?”齐乐火在心头,道:“要走便走,有多快走多快,走得远远的,一脑袋浆糊,看着你就烦。”李自成大怒,举起禅杖,厉声喝道:“小杂中,你还不住口?”钱老本和徐天川同时纵上,双刀齐向李自成后心砍去。李自成回过禅杖,铛的一声,架开了两柄钢刀。马彦超已拔刀横胸,挡在齐乐身前,喝道:“李自成,在昆明城里,你父女的性命是谁救的?忘恩负义,好不要脸!”   李自成当年横行天下,开国称帝,举世无人不知。马彦超一喝出他姓名,厅中老叫化、瘦头陀等人都出声惊呼。   那书生大声道:“你……你便是李自成?你居然还没死?好,好,好!”语音之中充满愤激之情。李自成向他瞪了一眼,道:“怎样?你是谁?”那书生怒道:“我恨不得食你之肉,寝你之皮。我只道你早已死了,老天爷有眼,好极。”李自成哼了一声,冷笑道:“老子一生杀人如麻。天下不知有几十万、几百万人要杀我报仇,老子还不是好端端的活着?你想报仇,未必有这么容易。”阿珂拉了他衣袖,低声道:“爹,咱们走罢。”   李自成将禅杖在地下一顿,转身出门,阿珂和郑克塽跟了出去。书生叫道:“李自成,明日此刻,我在这里相候,你如是英雄好汉,就来跟我单打独斗,拼个死活。你有没胆子?”李自成回头望了他一眼,脸上尽是鄙夷之色,说道;“老子纵横天下之时,你这小子未出娘胎。李某是不是英雄好汉,用不着阁下定论。”禅杖一顿,走了出去。众人相顾默然,均觉他这几句大是有理。李自成杀人如麻,世人毁多誉少,但他是个敢作敢为的英雄好汉,纵是对他恨之切骨的人,也难否认。此时他年纪已老,然顾盼之际仍是神威凛凛,厅人众人大都武功不弱,久历江湖,给他眼光一扫,仍不自禁的暗生惧意。   齐乐骂道:“**的,他自己硬要把女儿许配了给我做老婆,这时又来赖我,我偏偏说他是狗熊,英个屁雄。”见双儿撕下了衣襟,正在裹扎肩头伤口,便助她包扎,问道:“好双儿,你怎么来了?幸亏你凑巧来救了我。”双儿低声道:“不是凑巧,我一直跟在相公身边,只不过你不知道罢了。”齐乐大奇,连问:“你一直在我身边?”   瘦头陀叫道:“喂,快把我穴道解开,快拿解药出来,否则的话,哼哼,老子立刻就把你脑袋砸个稀巴烂!”突然之间,大厅中爆出一阵哈哈、嘿嘿、嘻嘻的笑声。齐乐的部属不断到来,而这极矮奇胖的家伙穴道被封,动弹不得,居然还口出恐吓之言,人人都觉好笑。   瘦头陀怒道:“你们笑什么?有什么好笑?待会等我穴道解了,他如仍是不给解药,瞧我不砸他个稀巴烂。”钱老本提起单刀,笑嘻嘻的走过去,说道:“此刻我如在你头上砍**的三刀,老兄的脑袋开不开花?”瘦头陀怒道:“那还用多问?自然开花!”钱老本笑道:“乘着你穴道还没解开,我先把你砸个稀巴烂,免得你待会穴道解开了,把我主人砸了个稀巴烂。”众人一听,又都哄笑。   瘦头陀怒道:“我的穴道又不是你点的。你把我砸个稀巴烂,不算英雄。”钱老本笑道:“不算就不算,我本来就不是英雄。”说着提起刀来。   胖头陀叫道:“齐……齐大人,我师哥无礼冒犯,请你原谅。属下代为陪罪,师哥,你快陪罪,齐大人也是你上司,难道你不知么?”他头颈不能转动,分别对齐乐和瘦头陀说话,无法正视其人。瘦头陀道:“他如给我解药,别说陪罪,磕头也可以,给他做牛做马也可以,不给解药,就把他脑袋瓜儿砸个稀巴烂。”齐乐心想:“万没想到,瘦头陀竟对毛东珠这般有情有义?”正要说话,忽见那乡农双手一抖,从人丛中走了出来,说道:“各位,兄弟失陪了。”   众人都吃了一惊,八人被冯锡范点中要穴,除了齐乐已由双儿推拿解开,余下七人始终动弹不得。那冯锡范内力透过剑尖入穴,甚是厉害,武功再高之人,也至少有一两个时辰不能行动。这乡农模样之人宛如个乡下老儿,虽然他适才推牌九之时,按牌入桌,印出牌痕,已显了一手高深内功,但在这短短一段时候之间竟能自解穴道,实是罕见罕闻。只见他拖着鞋皮,踢哒踢哒的走了出去。   齐乐对钱老本道:“解了自己兄弟的穴道。”钱老本应道:“是。”还刀入鞘,正要替众人解穴。那老叫化忽道:“明复清反,母地父天。”钱老本“啊”了一声。徐天川抢上前去,在那老叫化后心穴道上推拿了几下,转到他面前,双手两根拇指对着他面前一弯。天地会兄弟人数众多,难以遍识,初会之人,常以“天父地母,反清复明”八字作为同会记认,但若有外人在旁,不愿泄漏了机密,往往便将这八字倒转来说。外人骤听之下,自是莫名其妙。徐天川向那老叫化屈指行礼.也是一项不让外人得知的礼节。钱徐二人跟着给书生、胖头陀、陆高轩三人解开了穴道。   只余下瘦头陀一人坐在地下,满脸胀得通红,喝道:“师弟,还不给我解穴?**的,还等什么?”胖头陀道:“解穴不难,你可不得再对齐大人无礼。”瘦头陀怒道:“谁教他不给解药?是他得罪我,又不是我得罪他!他给了解药,就算是向我赔罪,老子不咎既往,也就是了。”胖头陀踌躇道:“这个就为难得很了。”老叫化喝道:“你这矮胖子啰嗦个没完没了,别说齐兄弟不给解药,就算他要给,我也要劝他不给。”右手一指,嗤的一声,一股劲风向瘦头陀射去,跟着又是两指,嗤嗤连声,瘦头陀身上穴道登时解开。   突见一个大肉球从地下弹了起来,疾扑齐乐。老叫化呼的一掌,击了出去,瘦头陀身在半空,还了一掌,身子弹起,他武功也当真了得,凌空下扑,双掌向老叫化头顶击落。老叫化左足飞出,踢向他后腰。瘦头陀又即挥掌拍落,掌力与对方腿力相激,一个肥大的身子又飞了起来。他身在空中,宛似个大皮球,老叫化掌拍足踢,始终打不中他一招。别瞧瘦头陀矮胖模样笨拙可笑,出手竟灵活之极,足不着地,更加圆转如意。   天地会群雄都算见多识广,但瘦头陀这般古怪打法,却也是生平未见。两人越斗越紧,拳风掌力逼得旁观众人都背靠墙壁。忽听得瘦头陀怪声大喝,一招“五丁开山”,左掌先发,右拳随下,向着老叫化头顶击落。老叫化喝道:“来得好!”蹲下身子,使一招“天王托塔”,迎击而上。两股巨力相撞,瘦头陀腾身而起,背脊冲上横粱,只听喀喇喇一阵响,屋顶上瓦片和泥尘乱落,大厅中灰沙飞扬,瘦头陀又已扑击而下,老叫化缩身避开。瘦头陀一扑落空,砰的一声,重重落在地下。   老叫化哈哈大笑,笑声未绝,瘦头陀又已弹起,迅捷无论的将一个大脑袋当胸撞来。眼见他这一撞势道甚是威猛,老叫化侧身避过,右掌已落在他屁股上,内劲吐出,大喝一声。瘦头陀的撞力本已十分厉害,再加上老叫化的内劲,两股力道并在一起,眼见瘦头陀急飞而出,脑袋撞向墙壁,势非脑浆迸裂不可。   众人惊叫声中,胖头陀抓起一名缩在一旁的赌场伙计,掷了出去,及时挡在墙上,波的一声,瘦头陀的头颅撞入他胸腹之间。一颗大脑袋钻入了那伙计的肚皮,嵌入墙壁,撞出了一个大洞。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一颗肥脑袋上一塌糊涂。他双手在脸上一阵乱抹,怒骂:“**的,这是什么玩意?”众人无不骇然。   老叫化喝道:“还打不打?”瘦头陀道:“当年我身材高大之时,你打我不赢。”老叫化道:“现今呢?”瘦头陀摇头道:“现今我打你不赢,罢了,罢了!”忽地跃起,向墙壁猛撞过去,轰隆一声响,墙上穿了个大洞,连着那伙计的尸身一齐穿了出去。   胖头陀叫道:“师哥,师哥!”飞跃出洞。陆高轩道:“齐大人,我去瞧瞧。”脚前头后,身子平飞,从洞中跃出,双手兀自抱拳向齐乐行礼,姿式美妙。众人齐声喝采。徐天川、钱老本等均想:“齐香主从哪里收了这两位部属来,武功竟如此了得?比之我们高出十倍。”   那书生拱手道:“少陪了。”从大门中快步走出。   齐乐向老叫化拱手道:“这位兄台,让他们走了罢?”说着向赵齐贤等一指。老叫化呵呵笑道:“多有得罪。”随手拉起赵齐贤等人,也不见他推宫解穴,只一抓之间,已解了几名侍卫的穴道。齐乐道:“多谢。”吩咐赵齐贤、张康年先行回去。   徐天川向双儿瞧了一眼,问道:“这姑娘是齐香主的心腹之人?”齐乐道:“是,咱们什么事都不必瞒她。”老叫化道:“这位姑娘年纪虽小,一副忠肝义胆,人所难及。刚才若不是她奋不顾身,忠心护主,齐兄弟的一双眼珠已不保了。”齐乐拉着双儿的手,道:“对,对,幸亏是她救了我。”双儿听两人当众称赞自己,羞得满脸通红,低下了头,不敢和众人目光相接。   徐天川走上一步,对老叫化朗声说道:“五人分开一首诗,身上洪英无人知。”老叫化道:“自此传得众兄弟,后来相认团圆时。”齐乐听那老叫化念了相认的诗句,便接着念道:“初进洪门结义兄,当天明誓表真心。”老叫化念道:“松拍二枝分左右,中节洪花结义亭。”齐乐道:“忠义堂前兄弟在……啊!”忽地她想起什么似的,一拍双掌,道,“你老是吴六奇吴大哥!”齐乐这么一叫,众人都愣了一愣,老叫化点头道,“兄弟吴六奇,现任洪顺堂红旗香主。今日和齐香主及众家兄弟相会,十分欢喜。”齐乐喜道:“兄弟齐乐,现忝任青木堂香主。”众人听得这人竟然便是天下闻名的“铁丐”吴六奇,都是又惊又喜,一齐恭敬行礼。徐天川等各通姓名,说了许多仰慕的话。   天地会对这“洪”字甚是注重。一来明□□的年号是“洪武”,二来这“洪”字是繁写“汉”字少了个“土”字,意思说我汉人失了土地,为胡虏所占,会中兄弟自称“洪英”,意谓不忘前本、决心光复旧土。红旗香主并非正职香主,也不统率本堂兄弟,但位在正职香主之上,是会中十分尊崇的职份,仅次于总舵主而已。吴六奇是天地会中红旗香主一事,甚是隐秘,连徐天川、钱老本等人也均不知,没想到齐乐居然能喊出他的名字,都暗中称奇。   吴六奇笑道:“齐香主,你去云南干事,对付大汉奸吴三桂。总舵主传下号令,命我广东、广西、云南、贵州四省兄弟相机接应。我一接到号令,便派出了十名得力兄弟,到云南暗中相助。不过齐香主处置得当,青木堂众位兄弟才干了得,诸事化险为夷,我们洪顺堂帮不上什么忙。前几天听说齐香主和众位兄弟来到广西,兄弟便化装前来,跟各位聚会。”   齐乐喜道:“原来如此。我恩师他老人家如此照应,吴香主一番好意,做兄弟的实在感激不尽。”吴六奇笑道:“齐兄弟手刃大奸臣鳌拜,四海无不知闻。大伙儿是自己兄弟,客气话也不用说了。我得罪了齐兄弟属下的侍卫,才请得你到来,还请勿怪。”齐乐笑道:“这些家伙狗屁倒灶,输了钱就混赖。吴大哥给他们吃点儿苦头,教训教训,教他们以后赌起钱来规规矩矩。我还得多谢你呢。”吴六奇哈哈大笑。   众人坐了下来,吴六奇问起云南之事,齐乐简略说了。吴六奇听说已拿到吴三桂要造反的真凭实据,心中大喜,没口子的称赞,说道:“这奸贼起兵造反,定要打到广东,这一次要跟他大干一场。待得打垮了这奸贼,咱们再回师北上,打上北京。”说话之间,家后堂香主马超兴也已得讯赶到,和吴六奇相见,自有一番亲。热。谈到刚才赌场中的种种情势,吴六奇破口大骂冯锡范,说他暗施偷袭,阴险卑鄙,定要跟他好好的打上一架。齐乐说到冯锡范在北京要杀陈近南之事,吴六奇伸手在赌台上重重一拍,说道:“如此说来,咱们便在这里干了他,一来给关夫子报仇,二来给总舵主除去一个心腹大患,三来也可一雪今日给他暗算的耻辱。”他一生罕遇敌手,这次竟给冯锡范制住了动弹不得,实是气愤无比。   马超兴道:“李自成是害死崇祯天子的大反贼,既是到了柳州.咱们可也不能轻易放过了。”天地会忠于明室,崇祯为李自成所逼,吊死煤山,天地会自也以李自成为敌。齐乐心中却打着小九九:“台弯郑家打的是大明旗号,郑克塽这小子却去跟李自成一路,那么他也成了反贼,要不……给师傅除去一个心腹大患?唉,算了……郑家是天地会主子他们肯定不肯动手的。”   吴六奇岔开话头,问起胖瘦二头陀等人的来历,齐乐含糊以应,只说胖头陀和陆高轩二人是江湖上的朋友,自己于二人有恩,因此二人对自己甚是忠心。吴六奇对那自行解穴的乡下老头甚是佩服,说道:“兄弟生平极少服人,这位仁兄的武功高明之极,兄弟自愧不如。武林中有如此功夫的人寥寥可数,怎么想来想去,想不出是谁。”众人议论了一会。马超兴派出本堂兄弟,去查访李自成、冯锡范等人落脚的所在,一面给风际中、玄贞、双儿三人治伤。   齐乐问起双儿如何一路跟随着自己。原来她在五台山上和齐乐失散后,到处寻找,后来向清凉寺的和尚打听到已回了北京,于是跟着来到北京,齐乐派去向她传讯的人,自然便没遇上。那时齐乐却又已南下,当即随后追来,未出河北省境便已追上。她小孩儿家心中另有念头,担心齐乐做了鞑子的大官,不再要自己服侍了,不敢出来相认,偷了一套骁骑营军土的衣服穿了,混在骁骑营之中,一直随到云南、广西。直到赌场中遇险,这才挺身相救。   这丫头居然为了自己,一个人默默地跨了那么多省!千山万水的……齐乐心中感激,搂住了她,往她脸颊上轻轻一吻,笑道:“傻丫头,我怎会不要你服侍?我一辈子都要你服侍,除非你自己不愿意服侍我了,想去嫁人了。”双儿又是欢喜,又是害羞,满脸通红,道:“不,不,我……我不会去嫁人的。”   当晚马超兴在柳州一家青楼内排设筵席,替吴六奇接风。饮酒之际,会中兄弟来报,说道已查到李自成一行人的踪迹,是在柳江中一所木排小屋之中。木材扎成木排,由柳江东下,柳江中木排不计其数,在排屋之中隐身,确是人所难知,若非天地会在当地人多势众,只怕也无法查到。   吴六奇拍案而起,说道:“咱们快去,酒也不用喝了。”马超兴道:“此刻天色尚早,两位且慢慢喝酒。待兄弟先布置一下,可莫让他们走了。”出去吩咐部属行事。   待到二更天时,马超兴领带众人来到柳江江畔,上了两艘小船。三位香主同坐一船。小船船夫不用吩咐,自行划出,随后有七八艘小船远远跟来,在江上划出约莫七八里地,小船便即停了。一名船夫钻进舱来,低声道:“禀告三位香主:点子就在对面木排上。”   齐乐从船篷中望出去,只见木排上一间小屋,透出一星黄光,江面上东一艘、西一艘尽是小船,不下三四十艘。马超兴低声道:“这些小船,都是我们的。”齐乐点点头。   便在此时,忽听得有人沿着江岸,一边飞奔,一边呼叫:“李自成……李自成……你缩头缩脑,躲在哪里……李自成,有没有胆子出来……李自成……”却是日间赌场那书生的声音。   木排上小屋中有人大声喝道:“谁在这里大呼小叫?”江岸上一条黑影纵身飞跃,上了木排,手中长剑在冷月下发出闪闪光芒。排上小屋中钻出一个人来,手持禅杖,正是李自成,冷冷的道:“你活得不耐烦了,要老子送你小命,是不是?”   那书生道:“今日取你性命,就怕你死了也还是个糊涂鬼。你可知我是谁?”李自成道:“李某杀人过百万,哪能一一问姓名。上来罢。”这“上来罢”三字,宛如半空中打个霹雳,在江上远远传了出去,呼喝一声,挥杖便向书生打去。那书生侧身避开,长剑贴住杖身,跃起身来,剑尖凌空下刺。李自成挺杖向空戳去。书生身在半空,无从闪避,左足在杖头一点,借力一个筋斗翻出,落下时单足踏在木排边上。   吴六奇道:“划近去瞧个清楚。”船夫扳浆划前。马超兴道:“有人来纠缠他一下,咱们正好行事。”向船头一名船夫道:“发下号令。”那船夫道:“是。”从舱中取一盏红色灯笼,挂在桅杆上,便见四处小船中都有人溜人江中。齐乐心想,“最好是淹死了那郑克塽。”但要马超兴下令不救郑克塽,这句话终究说不出口。   小船慢慢划近,见木排上一团黑气、一道白光,盘旋飞舞,斗得甚紧,吴六奇摇头道:“李自成没练过上乘武功,全仗膂力支持,不出二十招,便会死在这书生剑下,想不到他一代枭雄,竟会毕命于柳江之上。”齐乐看不清两人相斗的情形,只是见到李自成退了一步,又是一步。忽听得小屋中阿珂说道:“郑公子,快请冯师傅帮我爹爹。”郑克塽道:“好。师傅,请你把这个小子打发了罢!”小屋板门开处,冯锡范仗剑而出。   这时李自成已被逼得退到排边,只须再退一步,便踏入江中,冯锡范喝道:“喂,小子,我刺你背心‘灵台穴’了。”长剑缓缓刺出,果然是刺向那书生的“灵台穴”。那书生正要回剑挡架,突然间小屋顶上有人喝道,“喂,小子,我刺你背心‘灵台穴’了!”白光一闪,一人如飞鸟般扑将下来,手中兵刃疾刺冯锡范后心。   这一下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没想到在这小屋顶上另行伏得有人。冯锡范不及攻击,侧身回剑,架开敌刃,铛的一声,嗡嗡声不绝,来人手中持的是柄单刀。双刃相交,两人都退了一步,冯锡范喝问:“什么人?”那人笑道:“我认得你是半剑有血冯锡范,你不认得我么?”齐乐等这时都已看得清楚,那人身穿粗布衣裤,头缠白布,,足登草鞋,正是日间在赌场中自解穴道的那个乡农。想是他遭了冯锡范的暗算,心中不忿,来报那一剑之辱。   冯锡范森然道,”以阁下如此身手,谅非无名之辈,何以如此藏头露尾,躲躲闪闪?”那乡农道:“就算是无名之辈,也胜于半剑有血。”冯锡范大怒,挺剑刺去。那乡农既不闪避,也不挡架,举刀向冯锡范当头砍落,骤看似是两败俱伤的拼命打法,其实这一刀后发先至,快得异乎寻常。两人拆了三招,那乡农竟是攻了三招,他容貌忠厚木纳,带着三分呆气,但刀法之凌厉狠辣,武林中实所罕见,吴六奇和马超兴都暗暗称奇。   冯锡范突然叫道:“且住!”跳开两步,说道:“原来尊驾是百胜……”那乡农喝道:“打便打,多说什么?”纵身而前,呼呼呼三刀。冯锡范便无余暇说话,只得打起精神,见招拆招。冯锡范剑法上也真有高深造诣,这一凝神拒敌,那乡农便占不到上风。二人刀剑忽快忽慢,有时密如连珠般碰撞数十下,有时回旋转身,更不相交一招。   那边厢李自成和那书生仍是恶斗不休。郑克塽和阿珂各执兵刃,站在李自成之侧,俟机相助。李自成一条禅杖舞将开来,势道刚猛,书生剑法虽精,一时却也欺不近身。斗到酣处,书生忽地手足缩拢,一个打滚,直滚到敌人脚边,剑尖上斜,已指住李自成小腹,喝道:“你今日还活得成么?”这一招“卧云翻”,相传是宋代梁山泊好汉浪子燕青所传下的绝招,小巧之技,迅捷无比,敌人防不胜防。阿珂和郑克塽都吃了一惊,待得发觉,李自成已然受制,不及相救。   李自成突然嗔目大喝,人人都给震得耳中嗡嗡作响,这一喝之威,直如雷震。书生一惊,长剑竟然脱手。李自成飞起左腿,踢了他一个筋斗,禅杖杖头已顶在他胸口,登时将他压在木排之下,再也动弹不得。这一下胜败易势,只顷刻之间,眼见李自成只须禅杖舂落,那书生胸口肋骨齐断,心肺碎裂,再也活不成了。   李自成喝道:“你如服了,便饶你一命。”书生道:“快将我杀了,我不能报杀父大仇,有何面目活在人世之间?”李自成一声长笑,说道:“很好!”双臂正要运劲将禅杖插下,一片清冷的月光从他身后射来,照在书生脸上,但见他脸色平和,微露笑容,竟是全无惧意。李自成心中一凛,喝道:“你是河南人姓李吗?”   书生道:“可惜咱们姓李的,出了你这样一个心胸狭窄、成不得大事的懦夫。”李自成颤声问道:“李岩李公子是你什么人?”书生道:“你既知道了,那就很好。”说着微微一笑。李自成提起禅杖,问道:“你是李兄弟……兄弟的儿子?”书生道:“亏你还有脸称我爹爹为兄弟。”李自成身子晃了几下。左手按住自己胸膛,喃喃道:“李兄弟留下了后人?你……你是红娘子生的罢?”书生见他禅杖提起数尺,厉声道:“快下手罢!尽说这些干么?”   李自成退开两步,将禅杖拄在木排之上,缓缓的道:“我生平第一件大错事,便是害了你爹爹。你骂我心胸狭窄,是个成不得大事的懦夫,不错,一点不错!你要为你爹爹报仇,原是理所当然。李自成生平杀人,难以计数,从来不放在心上,可是杀你爹爹,我……我好生有愧。”突然间哇的一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那书生万料不到有此变故,跃起身来,拾回长剑,眼见他白须上尽是斑斑点点的鲜血,长剑便刺不进去,说道:“你既内心有愧,胜于一剑将你杀了。”飞身而起,左足在系在排上的巨索上连点数下,已跃到岸上,几个起落,隐入了黑暗之中。   阿珂叫了声:“爹!”走到李自成身边,伸手欲扶。李自成摇摇手,走到木排之侧,左脚跨出,身子便沉入江中。阿珂惊叫:“爹!你……你别……”   众人见江面更无动静,只道他溺水自尽,无不骇异。过了一会,却见李自成的头顶从江面上探了出来,原来他竟是凝气在江底步行,铁禅杖十分沉重,身子便不浮起。   但见他脑袋和肩头渐渐从江面升起,踏着江边浅水,一步步走上了岸,拖着铁禅杖,脚步蹒跚,慢慢远去。阿珂回过身来,说道:“郑公子,我爹爹……他……他去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奔过去扑在郑克塽怀中。郑克塽左手搂住了她,右手轻拍她背脊,安慰道:“你爹爹走了,有我呢!”一言未毕,突然间足下木材滚动。两人大叫:“啊哟!”摔入江中。天地会家后堂精通水性的好手潜人江中,将缚住木排的竹索割断,木材登时散开。   冯锡范急跃而起,看准了一根大木材,轻轻落下。那乡农跟着追到,呼的一刀,迎头劈下,冯锡范挥剑格开。两人便在大木材上继续厮拼,这番相斗,比之适才在木排上过招,又难了几倍。圆木顺着江水流下,渐渐飘到江心。   吴六奇突然叫道:“啊哟!我想起来了,这位兄弟是百胜刀王胡逸之。他……他……他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快追,划船过去!”。马超兴奇道:“胡逸之?那不是又有个外号叫作‘美刀王’的吗?此人风流英俊,当年说是武林中第一美男子,居然扮作了个傻里傻气的乡巴佬!”齐乐向马超兴道:“快传下令去,留些人手救人,余下的去追刀王。”   正这时,后梢船夫大声叫了出去。忽见江中两人从水底下钻了上来,托起湿淋淋的阿珂,叫道:“女的拿住了。”跟着左首一人抓住郑克塽的衣领,提将起来,叫道:“男的也拿了。”众人哈哈大笑。   齐乐笑逐颜开,说道:“咱们快去瞧那百胜刀王,瞧他跟半剑有血打得怎样了。”坐船于吴六奇催促之下,早就在四桨齐划,迅速向胡冯二人相斗的那根大木驶去,越划越近。溶溶月色之下,见江面上白光闪烁,二人兀自斗得甚紧。   二人武功原也不分上下,但冯锡范日间和风际中、玄贞道人拼了两掌,风际中内力着实了得,当时已觉胸口气血不畅,此刻久斗之下,更觉右胸隐隐作痛。在这滚动不休的大木之上,除了前进后退一步半步之外,绝无回旋余地,百胜刀王胡逸之的刀法招招险、刀刀狠,只攻不守,每一刀似乎都是要拼个同归于尽。这等打法若在武艺平庸之人使来,本是使泼耍赖,但胡逸之刀法自成一家,虽险实安。他武功本已精奇,加上这一般凌厉无前的狠劲,冯锡范不由得心生怯意,又见一艘小船划将过来,船头站着数人,一瞥之下,赫然有日间在赌场中相遇的老叫化子在内。   胡逸之大喝一声,连攻六刀。冯锡范奋力抵住,百忙中仍还了两剑,门户守得严密异常。吴六奇赞道:“好刀法!好剑法!”胡逸之再砍三刀,冯锡范还了三剑,竟分毫不退。胡逸之大喝一声,举刀直砍下来。冯锡范侧身让开,不料胡逸之这一刀竟不收手,向下直砍而落,嚓的一声,将大木砍为两段。冯锡范立足之处是大木的末端,大木一断,他“啊”的一声,翻身入水。胡逸之钢刀脱手,向他身上掷出。冯锡范身在水中,闪避不灵,眼见钢刀掷到,急挥长剑掷出,刀剑铮的一声,空中相交,激出数星火光,远远荡了开去,落入江中。冯锡范潜入水中,就此不见,胡逸之暗暗心惊:“这人水性如此了得,刚才我如跟他一齐落水,非遭他毒手不可。”齐乐见了,心中只暗叹可惜。   吴六奇朗声说道:“百胜刀王,名不虚传!今日得见神技,令人大开眼界。请上船来共饮一杯如何?”胡逸之道:“叨扰了!”一跃上船。船头只微微一沉,船身竟无丝毫晃动,齐乐、吴六奇、马超兴等均大为佩服。吴六奇拱手说道:“在下吴六奇。这位马超兴兄弟,这位齐乐兄弟。我们都是天地会的香主。”   胡逸之大拇指一翘,说道:“吴兄,你身在天地会,此事何等隐秘,倘若泄漏了风声,全家性命不保。今日初会,你居然对兄弟毫不隐瞒,如此豪气,好生令人佩服。”吴六奇笑道:“倘若信不过百胜刀王,兄弟岂不是成了卑鄙小人么?”   胡逸之大喜,紧紧握住他手,说道:“这些年来兄弟隐居种菜,再也不问江湖之事,不料今日还能结交到铁丐吴六奇这样一位好朋友。”说着携手入舱。他对马超兴、齐乐等只微一点头,并不如何理会。齐乐与马超兴也不以为意,命人整治杯盘,在小船中饮酒。   胡逸之喝了几杯酒,说道:“咱们今日既一见如故,兄弟的事,自也不敢相瞒,说来惭愧,兄弟二十余年来退出江湖,隐居昆明城郊,只不过为了一个女子。”齐乐道:“那陈圆圆唱歌,就有一句叫做英雄无奈是多情。既是英雄,自然是要多情的。”吴六奇眉头一皱,心想:“小孩子便爱胡说八道,你懂得什么?”不料胡逸之脸色微微一变,叹了口气,缓缓道:“英雄无奈是多情,吴梅村这一句诗,做得甚好,可是那吴三桂并不是什么英雄,他也不是多情,只不过是个好色之徒罢了。”轻轻哼着《圆圆曲》中的两句:“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对齐乐道:“齐香主,那日你在三圣庵中,听陈姑娘唱这首曲子,真是耳福不浅。我在她身边住了二十三年,断断续续的,这首曲子也只听过三遍,最后这一遍,还是托了你的福。”“二十三年?你……”齐乐不由得咂舌。胡逸之苦笑道:“她……她……嘿嘿,她从来正眼也不瞧我一下。我在三圣庵中种菜扫地、打柴挑水,她只道我是个乡下田夫。”   吴六奇和马超兴对望一眼,都感骇异,料想这位“美刀王”必是迷恋陈圆圆的美色,以致甘为佣仆。此人武功之高,声望之隆,当年在武林中都算得是第一流人物,居然心甘情愿的去做此低三下四之人,实令人大惑不解。看胡逸之时,见他白发苍苍,胡子须稀落落,也是白多黑少,满脸皱纹,皮肤黝黑,又哪里说得上一个“美”字?   胡逸之低下头来,叹了口气,说道:“那日我在四川成都,无意中见了陈姑娘一眼,唉,那也是前生冤孽,从此神魂颠倒,不能自拔。齐香主,胡某是个没出息、没志气的汉子。当年陈姑娘在平西王府中之时,我在王府里做园丁,给她种花拔草。她去了三圣庵,我便跟着去做伙夫。我别无他求,只盼早上晚间偷偷见到她一眼,便已心满意足……”齐乐道:“那么你心中爱煞了她,这二十几年来,她竟始终不知?”胡逸之苦笑摇头,说道:“我怕泄漏了身份,平日一天之中,难得说三句话,在她面前更是哑口无言。这二十三年之中,跟她也只说过三十九句话。她倒向我说过五十五句。”齐乐叹道:“你倒记得真清楚。”吴六奇和马超兴均感恻然,心想他连两人说过几句话,都数得这般清清楚楚,真是情痴已极。   吴六奇于情爱之事,听来着实厌烦,说道:“咱们回去罢。”胡逸之点头道:“好,马兄,齐兄弟,我有一事相求,这位阿珂姑娘,我要带去昆明。”马超兴并不在意,齐乐疑问:“带去昆明干什么?”胡逸之叹道:“那日陈姑娘在三圣庵中和她女儿相认,当日晚上就病倒了,只是叫着:‘阿珂,阿珂,你怎么不来瞧瞧你娘?’又说:‘阿珂,娘只有你这心肝宝贝,娘想得你好苦。’我听得不忍,这才一路跟随前来。在路上我曾苦劝阿珂姑娘回去,陪伴她母亲,她说什么也不肯。这等事情又不能用强,我束手无策,只有暗中跟随,只盼劝得她回心转意。现下她给你们拿住了,倘若马香主要她答应回去昆明见母,方能释放,只怕她不得不从。”马超兴道:“此事在下并无意见,全凭齐香主怎么说就是。”   胡逸之道:“齐兄弟,但如陈姑娘一病不起,从此再也见不到她女儿,这……这可是终身之恨了。”说着语音已有些哽咽。母女相会之事本是自然,加上阿珂如跟这个刀王去了昆明就见不到郑克塽那个*人,齐乐又怎会阻止,连忙应下。吴六奇暗暗摇头,心想:“这人英雄豪气,尽已消磨,如此婆婆妈妈,为了吴三桂的一个爱妾,竟然这般神魂颠倒,岂是好汉子的气概?陈圆圆是断送大明江山的祸首之一,下次老子提兵打进昆明,先将她一刀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说,这边字库是不能点xue解xue咯?   ☆、 一纸兴亡看复鹿  千年灰劫付冥鸿   待胡逸之走后,两船靠拢,天地会中兄弟将郑克塽推了过来。齐乐骂道:“你杀害天地会中兄弟,又想害死天地会总舵主,你哪里有个做人的样子?人都做不好,居然还妄想争权夺势?”说着走上前去,左右开弓,啪啪啪啪,打了他四个耳光。郑克塽喝饱了江水,早已萎顿不堪,见到齐乐凶神恶煞的模样,求道:“齐大人,求你瞧在我爹爹的份上,饶我一命。”齐乐见着他就烦,杀又不能杀,便转头对马超兴道:“马大哥,他是你家后堂拿住的,请你发落罢。”马超兴叹道:“国姓爷何等英雄,生的孙子却这么不成器。”吴六奇道:“这人回到台弯,必跟总舵主为难,不如一刀两段,永无后患。”郑克塽大惊,忙道:“不,不会的。我回去台弯,求爹爹封陈永华陈先生的官,封个大大的官。”马超兴道:“哼,总舵主稀罕么?”低声对吴六奇道:“这人是郑王爷的公子,咱们倘若杀了,只怕陷得总舵主有‘弑主’之名。”天地会是陈永华奉郑成功之命而创,陈永华是天地会首领,但仍是台弯延平郡王府的属官,会中兄弟若杀了延平王的儿子,陈永华虽不在场,却也脱不了干系。吴六奇一想不错,双手一扯,拉断了绑着郑克塽的绳索,将他提起,喝道:“滚你的罢!”一把掷向岸上。   郑克塽登时便如腾云驾雾般飞出,在空中哇哇大叫,料想这一摔难免筋折骨断,哪知屁股着地,在一片草地上滑出,虽然震得全身疼痛,却未受伤,爬起身来,急急走了。吴六奇和齐乐哈哈大笑。   马超兴道:“这家伙丢了国姓爷的脸。”吴六奇问道:“这家伙如何杀伤本会兄弟,陷害总舵主?”齐乐道:“这事说来话长,咱们上得岸去,待兄弟跟大哥详说。”向天边瞧了一眼,说道:“那边尽是黑云,只怕大雨就来了,咱们快上岸罢。”一阵疾风刮来,只吹得各人衣衫飒飒作声,口鼻中都是风。   吴六奇道:“这场风雨只怕不小,咱们把船驶到江心,大风大雨中饮酒说话,倒有趣得紧。”齐乐吃了一惊,忙道:“这艘小船吃不起风,要是翻了,岂不糟糕?”马超兴微笑道:“那倒不用担心。”转头向艄公吩咐了几句。艄公答应了,掉过船头,挂起了风帆。此时风势已颇不小,布帆吃饱了风,小船箭也似的向江心驶去。江中浪头大起,小船忽高忽低,江水直溅入舱来。齐乐不识水性,这时脸色也已吓得雪白。吴六奇笑道:“齐兄弟,我也不识水性。”齐乐大奇道:“你不会游水?”吴六奇摇头道:“从来不会,我一见到水便头晕脑胀。”齐乐道:“那……那你怎么叫船驶到江心来?”吴六奇笑道:“天下的事情,越是可怕,我越是要去碰它一碰。最多是大浪打翻船,大家都做柳江中的水鬼,那也没什么大不了。何况马大哥外号叫作‘西江神蛟’,水上功夫何等了得?马大哥,咱们话说在前,待会若是翻船,你得先救齐兄弟,第二个再来救我。”马超兴笑道:“好,一言为定。”这时风浪益发大了,小船随着浪头,蓦地里升高丈余,突然之间,便似从半空中掉将下来,要钻入江底一般。齐乐被抛了上来,腾的一声,重重摔上舱板。船篷上刹喇喇一片响亮,大雨洒将下来,跟着一阵狂风刮到,将船头、船尾的灯笼都卷了出去,船舱中的灯火也即熄灭。齐乐大叫:“啊呀,不好!”从舱中望出去,但见江面白浪汹涌,风大雨大,气势惊人。马超兴道:“兄弟莫怕,这场风雨果然厉害,待我去把舵。”走到后梢,叱喝船夫入舱。   风势奇大,两名船夫刚到桅杆边,便险些给吹下江去,紧紧抱住了桅杆,不敢离手。大风浪中,那小船忽然倾侧。齐乐向左边摔去,尖声大叫,心中痛骂:“这吴六奇怎么跟神经病似的,你自己又不会游水,什么地方不好玩,却到这大风大雨的江中来开玩笑?”狂风挟着暴雨,一阵阵打进舱来,齐乐早已全身湿透。猛听得豁喇喇一声响,风帆落了下来,船身一侧,齐乐向右撞去,砰的一声,脑袋撞在小几之上。   风雨声中,忽听得吴六奇放开喉咙唱起曲来:“走江边,满腔愤恨向谁言?……声逐海天远。”曲声从江上远送出去,风雨之声虽响,却也压他不倒。马超兴在后梢喝采不迭,叫道:“好一个‘声逐海天远’!”忽听得远处江中有人朗声叫道:“千古南朝作话传,伤心血泪洒山川。”那叫声相隔甚远,但在大风雨中清清楚楚的传来,足见那人内力深湛。齐乐一怔之际,只听得马超兴叫道:“是总舵主吗?兄弟马超兴在此。”那边答道:“正是,齐儿在么?”果是陈近南的声音。齐乐又惊又喜,叫道:“师傅,我在这里。”但狂风之下,她的声音又怎传得出去?马超兴叫道:“齐香主在这里。还有洪顺堂红旗吴香主。”陈近南道:“好极了!难怪江上唱曲,高亢入云。”声音中流露出十分喜悦之情。吴六奇道:“属下吴六奇,参见总舵主。”陈近南道:“自己兄弟,不必客气。”声音渐近,他的坐船向着这边驶来。   风雨兀自未歇,齐乐从舱中望出去,江上一片漆黑,一点火光缓缓在江面上移来,陈近南船上点得有灯。过了好一会,火光移到近处,船头微微一沉,陈近南已跳上船来。齐乐心想:“师傅到来,这次小命有救了。”忙迎到舱口,黑暗中看不见陈近南面貌,大声叫了声“师傅”再说。陈近南拉着她,走入船舱,笑道:“这场大风雨,可当真了得。你吓着了么?”齐乐逞强道:“还好。”吴六奇和马超兴都走进舱来参见。陈近南道:“我到了城里,知道你们在江上,便来寻找,想不到遇上这场大风雨。若不是吴大哥一曲高歌,也真还找不到。”吴六奇道:“属下一时兴起,倒教总舵主见笑了。”陈近南道:“大家兄弟相称罢。吴大哥唱的是《桃花扇》中《沉江》那一出戏吗?”吴六奇道:“正是。这首曲子写史阁部精忠抗敌,沉江殉难,兄弟平日最是爱听。此刻江上风雨大作,不禁唱了起来。”陈近南赞道:“唱得好,果然是好。”齐乐心道:“原来这出戏叫作《沉江》。什么戏不好唱,却唱这倒霉戏?你要沉江,我可恕不奉陪。”   陈近南道:“那日在浙江嘉兴舟中,曾听黄宗羲、吕留良、查伊璜三位江南名士,说到吴兄的事迹,兄弟甚是佩服。你我虽是同会弟兄,只是兄弟事繁,一直未能到广东相见。吴兄身份不同,亦不能北来。不意今日在此聚会,大慰平生。”吴六奇道:“兄弟入了天地会后,无一日不想参见总舵主。江湖上有言道:‘平生不见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从今天起,我才可称为英雄了,哈哈,哈哈。”陈近南道:“多承江湖上朋友抬举,好生惭愧。”两人惺惺相惜,意气相投,放言纵谈平生抱负,登时忘了舟外的风雨。谈了一会,风雨渐渐小了。陈近南问起吴三桂之事,齐乐一一说了,遇到惊险之处,种种经过,连马超兴也是首次得闻。陈近南听说已拿到了蒙古使者罕帖摩,真凭实据,吴三桂非倒大霉不可,十分欢喜;又听说罗刹国要在北方响应吴三桂,夺取关外大片土地,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半晌不语。   齐乐道:“师傅,罗刹国人的火器是真厉害,一枪轰来,任你英雄好汉,也抵挡不住。”陈近南道:“我也正为此担心,吴三桂和鞑子拼个两败俱伤,正是天赐恢复我汉家山河的良机,可是前门驱虎,后门进狼,赶走了鞑子,来个比鞑子还要凶恶的罗刹国,又来占我锦绣江山,那便如何是好?”吴六奇道:“罗刹国的火器,当真没法子对付吗?”陈近南道:“有一个人,两位可以见见。”走到舱口,叫道:“兴珠,你过来。”那边小船中有人应道:“是。”跳上船来,走入舱中,向陈近南微微躬身,这人四十来岁年纪,身材瘦小,满脸英悍之色。陈近南道:“见过了吴大哥、马大哥。这是我的徒弟,姓齐。”那人抱拳行礼,吴六奇等都起身还礼。   陈近南道:“这位林兴珠林兄弟,一直在台弯跟着我办事,很是得力。当年国姓爷打败红毛鬼,攻克台弯,林兄弟也是有功之人。”齐乐笑道:“林大哥跟红毛鬼交过手,那好极了。罗刹鬼有枪炮火器,红毛鬼也有枪炮火器,林大哥定有法子。”吴六奇和马超兴同时鼓掌,齐道:“齐兄弟的脑筋真灵。”吴六奇本来对齐乐并不如何重视,料想她不过是总舵主的弟子,才做到青木堂香主那样高的职司,青木堂近年来虽建功不少,也不见得是因这小家伙之故,这时却不由得有些佩服:“这小娃儿见事好快,倒也有些本事。”陈近南微笑道:“当年国姓爷攻打台弯,红毛鬼炮火厉害,果然极难抵敌。我们当时便构筑土堤,把几千名红毛兵围在城里,断了城中水源,叫他们没水喝。红毛兵熬不住了,冲出来攻击,我们白天不战,只晚上跟他们近斗。兴珠,当时怎生打法,跟大家说说。”   林兴珠道:“那是军师的神机妙算……国姓爷于永历十五年……这一仗阵亡了好几百兄弟,大家垂头丧气,一想到红毛鬼的枪炮就心惊肉跳。”齐乐听他絮絮叨叨说不到重点,便问道:“后来终于是军师想出了妙计?”林兴珠叫道:“是啊。那天晚上,军师把叫我了去,问我:‘林兄弟,你是武夷山地堂门的弟子,是不是?’我说是的。军师道:“日里红毛鬼一放枪,你立即滚倒在地,身法很敏捷啊。’我十分惭愧,说道:‘回军师的话:小将不敢贪生怕死,明日上阵,决计不敢再滚倒躲避,折了我大明官兵的威风。否则的话,你杀我头好了。”齐乐道:“林大哥,我猜师傅不是怪你贪生怕死,是赞你滚地躲避的法子很好,要你传授给众兄弟。”陈近南向她瞧了一眼,脸露微笑,颇有赞许之意。林兴珠一拍大腿,大声道:“是啊,你是军师的徒弟,果然是明师出高徒……”齐乐笑道:“你是我师傅的部下,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众人都笑了起来。林兴珠道:“那天晚上军师当真是这般吩咐。他说‘你不可会错了意。我见你的燕青十八翻、松鼠草上飞的身法挺合用,可以滚到敌人身前,用单刀斫他们的腿。有一套地堂刀法,你练得怎样?’我听军师不是责骂我胆小怕死,这才放心,说道:‘回军师的话:地堂刀法小将是练过的,当年师傅说道,倘若上阵打仗,可以滚过去斫敌人的马脚,不过红毛鬼不骑马,只怕无用。’军师道:‘红毛鬼虽没骑马,咱们斫他人脚,有何不可?’我一听之下,恍然大悟,连说:‘是,是,小将脑筋不灵,想不到这一点。’”   林兴珠顿了顿,接着道,“当时军师就命我演了一遍这刀法。他赞我练得还可以,说道:‘你的地堂门刀法身法,若没十多年的寒暑之功,练不到这地步,但咱们明天就要打仗,大伙儿要练,是来不及了。’我说:‘是。这地堂门刀法小将练得不好,不过的确已练了十几年。’军师说道:‘咱们赶筑土堤,用弓箭守住,你马上去教众兵将滚地上前、挥刀砍足的法子。只须教三四下招式,大伙儿熟练就可以了,地堂门中的深奥武功,一概不用教。’我接了军师将令,当晚先去教了本队士兵……第四日早上,红毛兵又大举冲来,我们上去迎战,滚地前进,只杀得红毛鬼落花流水,战场上留下了几百条毛腿。赤嵌城守将红毛头的左腿也给砍了下来。这红毛头就此投降。后来再攻卫城,用的也是这法子。”   马超兴喜道:“日后跟罗刹鬼子交锋打仗,便可用地堂功夫对付。”陈近南道:“然而情形有些不同。当年在台弯的红毛兵,不过三四千人,死一个,少一个。罗刹兵如来进犯,少说也有几万人,源源而来,杀不胜杀,再说,地堂刀法只能用于近战。罗刹兵如用大炮轰击,那也难以抵挡。”吴六奇点头称是,道:“依军师之见,该当如何?”他听陈近南对林兴珠引见之时不称自己为“香主”,料想林兴珠不是天地会中人,便也不以“总舵主”相称。   陈近南道:“我中国地大人多,若无汉奸内应,外国人是极难打进来的。”众人都道:“正是。鞑子占我江山,全仗汉奸吴三桂带路。”陈近南道:“现今吴三桂又去跟罗刹国勾结,他起兵造反之时,咱们先一鼓作气的把他打垮,罗刹国没了内应,就不能贸然入侵。”马超兴道:“只是吴三桂倘若垮得太快,就不能跟鞑子打个两败俱伤。”陈近南道:“这也不错。但利害相权,比较起来,罗刹人比鞑子更加可怕。”众人谈了一会国家大事,天色渐明,风雨也已止歇。马超兴道:“大家衣衫都湿了,便请上岸去同饮一杯,以驱寒气。”陈近南道:“甚好。”这一场大风将小船吹出了三十余里,待得回到柳州,已近中午。   众人在原来码头上岸,只见一人飞奔过来,叫道:“齐姊……齐相公,你……你回来了。”正是双儿。她全身湿淋淋的,脸上满是喜色。齐乐问:“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让你留下养伤么?”双儿道:“昨晚大风大雨,你坐了船出去,我好生放心不下,只盼相公早些平安回来。”齐乐忙问道:“你一直等在这里?”双儿道:“是。我……我……只担心……”齐乐道:“担心我坐的船沉了?”双儿低声道:“我知道你福气大,船是一定不会沉的,不过……不过……”码头旁一个船夫笑道:“这位小总爷,昨晚半夜三更里风雨最大的时候,要雇我们的船出江,说是要寻人,先说给五十两银子,没人肯去,他又加到一百两。张老三贪钱,答应了,可是刚要开船,豁喇一声,大风吹断了桅杆。这么一来,可谁也不敢去了。他急得只是大哭。”齐乐这时是真感动得无以复加,握住双儿的手,只会喃喃道:“双儿,你,你对我真好!”双儿胀红了脸,低下头去。   一行来到马超兴的下处,换过衣衫。陈近南吩咐马超兴派人去打听郑公子和冯锡范的下落。马超兴答应了,派人出去访查,跟着禀报家后堂的事务。   马超兴摆下筵席,请陈近南坐了首席,吴六奇坐了次席。要请齐乐坐第三席时,齐乐道:“林大哥攻破台弯,地堂刀大砍红毛火腿,立下如此大功,兄弟就是站着陪他喝酒,也是心甘情愿。这样的英雄好汉,兄弟怎敢坐他上首?”拉着林兴珠坐了第三席。林兴珠大喜,心想军师这个徒弟年纪虽小,可着实够朋友。筵席散后,天地会四人又在厢房议事。陈近南吩咐道:“齐儿,你有大事在身,你我师徒这次仍不能多聚,明天你就北上罢。”齐乐道:“是。只可惜这一次又不能多听师傅教诲。我本来还想听吴大哥说说他的英雄事迹,也只好等打平吴三桂之后,再听他说了。”吴六奇笑道:“你吴大哥没什么英雄事迹,平生坏事倒是做了不少。若不是查伊璜先生一场教训,直到今日,我还是在为虎作伥、给鞑子卖命呢。”   齐乐取出吴三桂所赠的那支洋枪,对吴六奇道:“吴大哥,你这么远路来看兄弟,实在感激不尽,这把罗刹国洋枪,请你留念。”吴三桂本来送他两支,另一支齐乐在领出沐剑屏时,交了给夏国相作凭证,此后匆匆离滇,不及要回。吴六奇谢了接过,依法装上火药铁弹,点火向着庭中施放一枪,火光一闪,砰的一声大响,庭中的青石板石屑纷飞,众人都吓了一跳。陈近南皱起眉头,心想:“罗刹国的火器竟然这等犀利,若是兴兵进犯,可真难以抵挡。”齐乐取出四张五千两银票,交给马超兴,笑道:“马大哥,烦你代为请贵堂众位兄弟喝一杯酒。”马超兴笑道:“二万两银子?可太多了,喝三年酒也喝不完。”谢过收了。   齐乐跪下向陈近南磕头辞别。陈近南伸手扶起,拍拍她肩膀,笑道:“你很好,不枉了是我陈近南之徒。”齐乐和他站得近了,看得分明,见他两鬓斑白,神色甚是憔悴,想是这些年来奔走江湖,大受风霜之苦,不由得想起自家老爹,心下难过。突然间一阵冲动,说道:“师傅,有一件事要禀告你老人家。”吴六奇和马超兴知他师徒俩有话说,便即退出。   齐乐伸手到贴肉衣袋内,摸出一包物事,解开缚在包外的细绳,揭开一层油布,再揭开两层油纸,露出从八部《四十二章经》封皮中取出来的那些碎羊皮,说道:“师傅,弟子没什么东西孝敬你老人家,这包碎皮,请你收了。”陈近南甚感奇怪,问道:“那是什么?”   齐乐于是说了碎皮的来历。陈近南越听脸色越郑重,听得太后、皇帝、鳌拜、西藏大喇嘛、独臂尼九难、神龙教主等等大有来头的人物,无不处心积虑的想得到这些碎皮,而其中竟隐藏着满清鞑子龙脉和大宝藏的秘密,当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之事。他细问经过情形,齐乐一一说了,有些细节自然略过不提。陈近南沉吟半晌,说道:“这包东西实是非同小可。我师徒俩带领会中兄弟,去掘了鞑子的龙脉,取出宝藏,兴兵起义,自是不世奇功。不过我即将回台,谒见王爷,这包东西带在身边,海道来回,或恐有失。此刻还是你收着。我回台之后,便来北京跟你相会,那时再共图大事。”齐乐道:“好!那么请师傅尽快到北京来。”陈近南道:“你放心,我片刻也不停留。齐儿,你师傅毕生奔波,为的就是图谋兴复明室,眼见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百姓对前朝渐渐淡忘,鞑子小皇帝施政又很妥善,兴复大业越来越渺茫。想不到吴三桂终于要起兵造反,而你又得了这份藏宝图,那真是天大的转机。”说到这里,不由得喜溢眉梢。他本来神情郁郁,显得满怀心事,这时精神大振,齐乐瞧着十分欢喜。   陈近南又问:“你身上中的毒怎样了?减轻些了么?”齐乐道:“弟子服了神龙教洪教主给的解药,毒性是完全解去了。”陈近南喜道:“那好极了。你这一双肩头……挑着万斤重担,务须自己保重。”说着双手按住她肩头。齐乐道:“是。弟子乱七八糟,什么也不懂的。得到这些碎皮片,也不过碰上运气罢了。”陈近南微微一笑,道:“你回到北京之后,半夜里闩住了门窗,慢慢把这些皮片拼将起来,凑成一图,然后将图形牢牢记在心里,记得烂熟,再无错误之后,又将碎皮拆乱,包成七八包,藏在不同的所在。齐儿,一个人运气有好有坏,不能老是一帆风顺。如此大事,咱们不能专靠好运道。”齐乐恭谨应是。陈近南走到窗边,抬头望天,轻轻说道:“齐儿,我听到这消息之后,就算立即死了,心里也欢喜得紧。”齐乐心想:“为什么这一次陈近南他老是想到要死?”问道:“师傅,你在延平郡王府办事,心里不大痛快,是不是?”陈近南转过身来,脸有诧异之色,问道:“你怎知道?”齐乐道:“我见师傅似乎不大开心。但想世上再为难的事情,你也不放在心上。江湖上英雄好汉,又个个对你十分敬重。我想你连皇帝也不怕,普天之下只郑王爷一人,能给你气受。”陈近南叹了口气,隔了半晌,说道:“王爷对我一向礼敬有加,十分倚重……当年国姓爷待我恩重如山,我早誓死相报,对他郑家的事,那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郑二公子年纪轻,就有什么言语不当,我也不放在心上。王爷的世子,英明爱众,不过乃是庶出。”齐乐讶道:“庶出?”陈近南道:“是了。当年国姓爷逝世,跟这件事也很有关连,因此王太妃很不喜欢世子,一再吩咐王爷,要废了世子,立二公子做世子。”齐乐摇头道:“二公子糊涂没用,又怕死,是个混蛋,那天他还想害死师傅您老人家呢。” 陈近南脸色微微一沉,道:“不说这些。两位公子比较起来,二公子确是处处及不上他哥哥,只是相貌端正,嘴头又甜,很得祖母的欢心……”齐乐说道:“老人家什么也不懂,见了个会拍马屁的小白脸,就当是宝贝了。”陈近南摇了摇头,说道:“改立世子,王爷是不答应的,文武百官也都劝王爷不可改立。因此两位公子固然兄弟失和,太妃和王爷母子之间,也常常为此争执。太妃有时心中气恼,还叫了我们去训斥一顿。”齐乐道:“这老……老太太们年纪一大,就糊涂了。师傅,郑王爷的家事你既然理不了,又不能得罪他们,索性给他来个各人自扫门前雪,别管他家瓦上霜。”陈近南叹道:“我这条命不是自己的了,早已卖给了国姓爷。人生于世,受恩当报。当年国姓爷以国士待我,我须当以国士相报。眼前王爷身边,人材日渐凋落,我决不能独善其身,舍他而去。唉!大业艰难,也不过做到如何便如何罢了。”说到这里,又有些意兴萧索起来。齐乐想说些话来宽慰,却一时无从说起。   两人又各自想着心思,齐乐终耐不住,向师傅、吴六奇、马超兴告辞。吴马二人送出门去。吴六奇道:“齐兄弟,你这个小丫头双儿,我已跟她拜了把子,结成了兄妹。”齐乐和马超兴都吃了一惊,转头看双儿时,只见她低下了头,红晕双颊,神色甚是忸怩。齐乐笑道:“吴大哥好会说笑话。”吴六奇正色道:“不是说笑。我这个义妹忠肝义胆,胜于须眉,正是我辈中人。做哥哥的对她好生相敬。”马超兴道:“刚才你两位在那边房中说话,原来是商量拜把子的事。”吴六奇道:“正是。双儿妹子叫我不可说出来,哈哈,结拜兄妹,光明正大,有什么不能说的?”齐乐听他如此说,才知是真,看着吴六奇,又看看双儿,很是奇怪。吴六奇道:“齐兄弟,从今而后,你对我这义妹可得另眼相看,倘若得罪了她,我可要跟你过不去。”双儿忙道:“不……不会的,相公她……她待我很好。”齐乐笑道:“有你这样一位大哥撑腰,玉皇大帝也不敢得罪她了。”三人哈哈大笑,拱手而别。   齐乐回到下处,问起拜把子的事,双儿很是害羞,说道:“这位吴……吴爷……”齐乐笑道:“什么吴爷?我又没怪你什么,大哥就是大哥,拜了把子,难道能不算数么?”双儿道:“是。他说觉得我不错,定要跟我结成兄妹。”从怀里取出那把洋枪,说道:“他说身上没带什么好东西,这把洋枪是你送给他的,他转送给我,齐姊姊,还是你带着防身罢。”齐乐连连摇手,道:“是你大哥给你的,又怎可还我?”想起吴六奇行事出人意表,不由得啧啧称奇,又想:“他名字都叫“六奇’,难怪,难怪!不知另外五奇是什么?”   一行人一路缓缓回京。路上九难唤了她去,叹道:“你我虽有师徒之名,但我一直也没教过你些什么。这样罢,我铁剑门中有一项‘神行百变’功夫,是我恩师木桑道人所创,乃是天下轻功之首。这项轻功须以高深内功为根基,谅你也不能领会。你没一门傍身之技,日后遇到危难,如何得了?我只好教你一些逃跑的法门。”齐乐大喜,神行百变啊!逃跑神技!忙说道:“脚底能抹油,打架不用愁。师傅教了我逃跑的法门,那定是谁也追不上的了。”九难微微摇头,说道:“‘神行百变’,世间无双,当年威震武林,今日却让你用来脚底抹油,恩师地下有知,定是不肯认你这个没出息的徒孙。不过除此之外,我也没什么你学得会的本事传给你。”齐乐笑道:“师傅收了我这个没出息的徒儿,也算倒了大霉。不过赌钱也有输有赢,师傅这次运气不好,收了我这徒儿,算是大输一场。老天爷有眼,保佑师傅以后连赢八场,再收八个威震天下的好徒儿。”九难嘿嘿一笑,拍拍她肩头,说道:“也不一定武功好就是人好。你性子不适合学武,这是天性使然,无可勉强。你除了油腔滑调之外,总也算是我的好徒儿。”虽是因为阿珂之事齐乐对九难心中已有些芥蒂,可此时若说是没有感动那也是假的。   当下九难将“神行百变”中不需内功根基的一些身法步法,说给齐乐听。她对这逃跑的法门大感兴趣,一路上学得津津有味,一空下来便即练习。有时还要轻功卓绝的徐天川在后追赶,自己东跑西窜的逃避。徐天川见她身法奇妙,好生佩服。初时几下子就追上了,但九难不断传授新的诀窍,到得直隶省境,徐天川说什么也已追她不上了。   九难见她与“神行百变”这项轻功颇有缘份,倒也大出意料之外,说道:“看来你天生是个逃之夭夭的胚子。”齐乐笑道:“弟子练不成‘神行百变’,练成‘神行抹油’,总算不是一事无成。”她冲了一碗新茶,捧到九难面前,诚心实意拜谢了一番。   次日齐乐去九难房中请安,却见她已不别而去,留下了一张字条,上写着“好自为之”四个字,齐乐心中一阵怅惘。   不一日,一行人来到北京。建宁公主和齐乐同去谒见皇帝。康熙早已接到奏章,已复旨准许吴应熊来京完婚,这时见到妹子和齐乐,心下甚喜。   建宁公主扑上前去,抱住了康熙,放声大哭,说道:“吴应熊那小子欺侮我。”康熙笑道:“这小子如此大胆,待我打他的屁股。他怎么欺侮你了?”建宁哭道:“你问小桂子好了。他欺侮我,他欺侮我!皇帝哥哥,你非给我作主不可。”一面哭,一面连连顿足。康熙笑道:“好,你且回自己屋里去歇歇,我来问小桂子。”建宁公主早就和齐乐商议定当,见了康熙之后,如何奏报吴应熊无礼之事。一等建宁退出,齐乐便详细说来。   康熙皱了眉头,一言不发的听完,沉思半晌,说道:“小桂子,你好大胆!”齐乐吓了一跳,忙道:“我哪敢。”康熙道:“你跟公主串通了,胆敢骗我。”齐乐道:“没有啊,我怎敢瞒骗皇上?”康熙道:“吴应熊对公主无礼,你自然并未亲见,怎能凭了公主一面之辞,就如此向我奏报?”齐乐忙道:“皇上明见万里。吴应熊对公主如何无礼,我是没有亲见,不过当时许多人站在公主窗外,大家都是亲耳听见的。”康熙道:“那更加胡闹了。吴应熊这人我见过两次,他精明能干,是个人才。他又不很年轻了,房里还少得了美貌的姬妾?怎会大胆狂妄,对公主无礼。哼,公主的脾气我还不知道?定是她跟吴应熊争吵起来,割了……割了**的**。”说到这里,忍不住哈哈大笑。齐乐也笑了起来,站起身来,说道:“这种事情,公主是不便细说的,我自然也不敢多问。公主怎么说,我就怎么禀告。”康熙点点头,道:“那也说得是。吴应熊这小子受了委屈,你传下旨去,叫他们在京里择日完婚罢,满了月之后,再回云南。”齐乐闻言道:“皇上,完婚不打紧,吴三桂这老小子要造反,可不能让公主回云南去。”   康熙不动声色,点点头道:“吴三桂果然要反,你见到什么?”齐乐于是将吴三桂如何跟西藏、蒙古、罗刹国、神龙教诸方勾结的情形一一说了。康熙神色郑重,沉吟不语,过了好一会,才道:“这奸贼!竟勾结了这许多外援!”齐乐也早知这事十分棘手,不敢作声。再过一会,康熙又问:“后来怎样?”齐乐说道已将蒙古王子的使者擒来,述说自己如何假装吴三桂的小儿子骗出真相,吴应熊如何想夺回罕帖摩,在公主住处放火,反而惨遭*割,自己又如何派遣部属化装为王府家将,在青楼中争风吃腊、假装杀死罕帖摩。康熙听得悠然神往,说道:“这倒好玩得紧。”又道,“吴三桂这人,我没见过。那日宫中传出父王宾天的讯息,吴三桂带了重兵,来京祭拜。我原想见他一见,可是几名顾命大臣防他拥兵入京,忽然生变,要他在北京城外搭了孝棚拜祭,不许他进北京城。”说到这里,站起身来,来回踱步,说道:“鳌拜这厮见事极不明白。如果担心吴三桂入京生变,只须下旨要他父子入京拜祭,大军驻扎在城外,他还能有什么作为?他倘若不敢进城,那是他自己礼数缺了。不许他进城,那明明是跟他说:‘我们怕了你的大军,怕你进京造反,你还是别进来罢!’嘿嘿,示弱之至!吴三桂知道朝廷对他疑忌,又怕了他,岂有不反之理?他的谋反,只怕就种因于此。”齐乐听康熙这么一剖析,确实生出佩服之心。   康熙又详细询问吴三桂的形貌举止,又问:“他书房那张白老虎皮到底是怎样的?”齐乐心中警铃大作,看来康熙已知自己许多情况了。她描述了那张白老虎皮的模样,说道:“皇上连这等小事也知道。”康熙微笑不语,又问起吴三桂的兵马部署,左右用事之人及十大总兵的性情才干,问话之中,显得对吴三桂的情状所知甚详,手下大将哪一个贪钱,哪一个好色,哪一个勇敢,哪一个糊涂,无不了然。齐乐装糊涂,道:“啊,是了,皇上在昆明派得有不少探子。”康熙笑道:“这叫做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啊。他一心想要造反,难道咱们就毫不理会?小桂子,你这趟功劳很大,探明了吴三桂跟西藏、蒙古、罗刹国勾结。这桩大秘密,我那些探子就查不到。他们只能查小事,查不到大事。”齐乐谨慎道:“那全仗皇上洪福齐天。”康熙道:“把那罕帖摩带进宫来,让我亲自审问。”齐乐答应了,率领十名御前侍卫,将罕帖摩送到上书房来。康熙一见到,便以蒙古话相询。罕帖摩听到蒙古话,既感惊奇,又觉亲切,眼见到宫中的派势,再也不敢隐瞒,一五一十,都将实情说了。康熙一连问了两个多时辰,除蒙古和吴三桂勾结的详情外,又细问蒙古的兵力部署、钱粮物产、山川地势、风土人情、以及蒙古各旗王公谁精明,谁平庸,相互间谁跟谁有仇,谁跟谁有亲。   齐乐在一旁侍候,听得二人叽哩咕噜的说个不休,罕帖摩一时显得十分佩服,一时又显得害怕,到最后却跪下来不住磕头,似是感恩之极。康熙命御前侍卫带下去□□。一名小太监送上一碗参汤。康熙接过来喝了,对小太监道:“你给齐副总管也斟一碗来。”齐乐磕头谢恩,喝了参汤。只听得书房外脚步响声,一名小太监道:“启禀皇上:南怀仁、汤若望侍候皇上。”康熙点点头。小太监传呼出去,进来了两个身材高大的外国人,跪下向康熙磕头。两个外国人叩拜后,从怀中各取出一本书卷,放在康熙桌上。那个年纪较轻、名叫南怀仁的外国人道:“皇上,今儿咱们再说大炮发射的道理。”齐乐听他一口京片子,清脆流利,不由得“咦”的一声。康熙向她一笑,低头瞧桌上书卷。南怀仁站在康熙之侧,手指卷册,解释了起来。康熙听到不懂的所在,便即发问。南怀仁讲了半个时辰,另一个老年白胡子外国人汤若望接着讲天文历法,也讲了半个时辰,两人磕头退出。   康熙笑道:“你知道的事多,外国人说咱们中国话,你也觉得很稀奇么?”齐乐道:“是有一些,毕竟京片子能说这么好的那是相当少……”康熙笑道:“那个老头儿,在前明天启年间就来到中国了,他是日耳曼人。那年轻的是比利时人,是顺治年间来的。他们都是耶稣会教士,来中国传教的。要传教,就得学说中国话。”齐乐道:“原来如此。那个……我提一点,你别多想啊。”康熙好奇道:“嗯?又有什么鬼点子?说便是。”齐乐犹豫了一下,道:“传教归传教,你得有点限制,不然就文化侵略了。”康熙笑道:“就是你先前告诉过我的那种么?对了,你上次提醒的没错!罗刹人是人,我们也是人,他们能造枪炮,我们一样也能造,只不过我们一直不懂这法子罢了。”齐乐道:“怎地?已经造好了么?!”康熙笑道:“你在云南之时,我们已炼成十几万斤精铁啦。汤若望和南怀仁正在监造大炮,几时你跟我去瞧瞧。”齐乐道:“那可太好了。”忽然想起一事,说道,“皇上,外国人鬼主意很多的,咱们可得提防一二。那造炮的地方,又有火药,又有铁器,而且也不知他们造的是不是最新式的……”康熙道:“那倒不用担心。这件事情关涉到国家气运,我如不是亲眼瞧着,终不放心。南怀仁忠诚耿直,汤若望的老命是我救的,他感激得不得了。这二人决不会在中做什么手脚。齐乐这才点点头,康熙又道:“当年我们跟明朝在辽东打仗,明兵有大炮,我们很吃了些苦头。□□皇帝就为炮火所伤,龙驭宾天。可是明朝的天下,还不是给我们拿下来了?可见枪炮是要人来用的,用的人不争气,枪炮再厉害也是无用。”齐乐也不知这话当不当认同。   康熙微笑道:“康熙三年,汤若望说钦天监推算日食有误,和钦天监的汉官双方激辩。钦天监的汉官杨光先辩不过,就找他的岔子,上了一道奏章,说道汤若望制定的那部《大清时宪历》,一共只推算了二百年,可是我大清得上天眷顾,圣祚无疆,万万年的江山。汤若望止进二百年历,那不是咒我大清只有二百年天下吗?那时候鳌拜当政,这家伙糊里糊涂,就说汤若望咒诅朝廷,该当凌迟处死。这道旨意送给我瞧,可给我看出了一个破绽。”齐乐道:“康熙三年,那时你还只十岁啊,已经瞧出了其中有诈,当真是圣天子聪明智慧,自古少有。”康熙笑道:“你马屁少拍。其实这道理说来也浅,我问鳌拜,这部大清时宪历是几时做好的。他说不知道,下去查了一查,回奏说道,是顺治十年做好的,当时先帝下旨嘉奖,赐了他一个‘通玄教师’的封号。我说:‘是啊,我六七岁时,就已在书房里见过这部《大清时宪历》了。这部历书已做成了十年,为什么当时大家不说他不对?这时候争他不过,便来翻他的老帐?那可不公道啊。鳌拜想想倒也不错,便没杀他,将他关在牢里。这件事我后来也忘了,直到你跟我提起科技什么的,最近南怀仁又说起,我才下旨放了他出来。”齐乐道:“原来如此。”康熙笑了几声,随即正色道:“我读前朝史书,凡是爱惜百姓的,必定享国长久,否则尽说些吉祥话儿,又有何用?自古以来,人人都叫皇帝作万岁,其实别说万岁,享寿一百岁的皇帝也没有啊。什么‘万寿无疆’,都是骗人的鬼话。父皇谆谆叮嘱,要我遵行‘永不加赋’的训谕,我细细想来,只要遵守这四个字,我们的江山就是铁打的。什么洋人的大炮,吴三桂的兵马,全都不用担心。”齐乐心中一阵叹息,康熙要说来也确实算是还可以的皇帝,只是可惜,一个朝代毕竟不只有一个皇帝,这话她却不敢说出来。   她取出从吴三桂那里盗来的那部正蓝旗《四十二章经》,说道:“皇上,这部经书,果然让吴三桂这老小子给吞没了,我在他书房中见到,便给他来个顺手牵羊,物归原主。”康熙大喜,说道:“很好,很好。太后老是挂念着这件事。我去献给她老人家,拿去太庙焚化了,不管其中有什么秘密,从此再也没人知道。”齐乐心道:“你烧了最好!那样经中碎皮片儿的事,就永远不会有人发觉了。”   她回到了自己子爵府,天黑之后,闩上了门,取出那包碎皮片,叫了双儿过来,说道:“有一桩麻烦事,咱们二人来做做。”告知她要将几千片碎皮片拼凑还原。双儿伏在案上,慢慢对着剪痕,一片片的拼凑。但数千片碎皮片乱成一团,要凑成原状,当真谈何容易?齐乐初时还坐在桌边,出些主意,帮着拼凑,但搞了半天,连两块相连的皮片也找不出来,意兴索然,径自去睡了。次日醒来,只见外边房中兀自点着蜡烛,双儿手里拿着一片碎皮,正怔怔的凝思。齐乐走到她身后,“哇”的一声叫。双儿吃了一惊,跳起身来,笑道:“你醒了?”齐乐见桌上一张大白纸上已用绣花针钉了十一二块皮片,拼在一起,全然吻合。经了这么多事后,齐乐早把双儿划归到自己老婆里了,这时一见,心疼道:“这些碎皮片儿可磨人得紧,我又没赶着要,你怎地一晚不睡?快去睡罢!”双儿道:“好,我先收拾起来。”她边收拾边道:“就是开头最难,现下我已明白了一些道理,以后就会拼得快些。”将碎皮片细心包在油布包裹里,连同那张大白纸,锁在一只金漆箱中。齐乐道:“这些皮片很是有用,可千万不能让人偷了去。”双儿道:“我整日守在这里,不离开半步便是。就是怕睡着出了事。”齐乐道:“不妨,我去调一小队骁骑营军士来,守在屋外,给你保驾。”双儿微笑道:“那就放心得多了。”齐乐见她一双妙目中微有红丝,足见昨晚甚是劳瘁,心下怜惜,说道:“快睡罢,我送你上床去。”双儿羞得满脸通红,连连摇手,道:“不,不,不好。”齐乐笑道:“有什么好不好的?难道不要我送是要我抱上去么?可是我好像没那个力气吧?”说着伸手便作要抱。双儿咭的一声笑,从她手臂下钻了过去。齐乐连抱了几次,都抱了个空,叹了口气,坐倒在椅上,道:“你这一宿没睡的怎么比我还精神?”双儿笑吟吟的走近,说道:“你要想的可都是些费神的事,何况你要抱我,我自然要拚命的逃。”齐乐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她,突然一纵而起,叫道:“我非捉到你不可。”张开双手,向她扑去。双儿咯咯一笑,侧身避开。齐乐假意向左方一扑,待她逃向右方,一伸手扭住了她衫角。双儿“啊”的一声呼叫,生怕给她扯烂了衫子,不敢用力挣脱。齐乐双臂拦腰将她抱住。双儿只是嘻笑。齐乐右手抄到她腿弯里,将她横着抱起,放到自己床上。双儿满脸通红,叫道:“齐姊姊,你……你……”   齐乐笑道:“我什么?唉呀,我也没想到我居然能抱动一个姑娘啊,还是公主抱,哈哈哈。”说着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俯身在她脸上轻轻一吻,笑道:“快合上眼,睡罢。”转身出房,带上了门,心道:“这丫头怕我着恼,故意让我抱住的。”   来到厅上,吩咐亲兵传下令去,调一队骁骑营军士来自己房外守卫。这几天之中,她将云南带来的金银礼物分送宫中妃嫔、王公大臣、侍卫、太监,反正是借花献佛。收礼之人自是好评潮涌,宫中朝中,都说皇上当真圣明,所提拔的这个少年都统精明干练,居官得体。这些日子中,双儿每日都在拼凑破碎羊皮,一找到吻合无误的皮片,便用绣花针钉住。齐乐每晚观看,见拼成的图形越来越大,她也稍微能帮上些忙。待图越拼越齐,见图中所绘果然都是山川地形,图上注着弯弯曲曲的文字。双儿道:“这些都是外国字,我可一个也不识。”齐乐在宫中住得久了,却知写的是满洲字。到得第十八天晚上,齐乐回到屋里,只见双儿满脸喜容。她伸手捏了捏双儿脸蛋,问道:“什么事这样开心?”双儿微笑道:“齐姊姊,你倒猜猜看。”   她料想双儿已将全图拼起,是以喜溢眉梢,笑道:“让我猜猜看。嘿,你定是裹了几只湖州粽子给我吃。”双儿摇头道:“不是。”齐乐道:“你在地下捡到了一件宝贝?”双儿道:“不是。”齐乐道:“你义兄从广东带了好东西来送给你?”双儿道:“不是,路这么远,怎会送东西来啊。”齐乐道:“我知道了,今天是你生日。”双儿微笑道:“不是的,我生日不是今天。”齐乐道:“是哪一天?”双儿道:“是九月十……”忽然脸上一红,道:“我忘记了。”齐乐道:“你骗人,自己生日怎会忘记了?对了,对了。一定是这个,你在少林寺的那个老和尚朋友瞧你来啦。”双儿噗哧一笑,连连摇头,说道:“齐姊姊说话真是好笑,我有什么少林寺的老和尚朋友?你才有啦。”齐乐搔搔头皮,沉吟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这可难猜了。我本来想猜,是不是你已拼好了图样呢?不过昨晚见到剩下的,最快也总得再有五六天时光。”双儿双眼中闪耀着喜悦的光芒,微笑道:“倘若偏偏是今天拼起了呢?”齐乐摇头道:“你骗人,我才不信。”双儿道:“那你来瞧瞧,这是什么?”   齐乐跟着她走到桌边,只见桌上大白布上钉满了几千枚绣花针,几千块碎片已拼成一幅完整无缺的大地图,难得的是几千片碎皮拼在一起,既没多出一片,也没少了一片。齐乐大叫一声,反手将双儿一把抱住,叫道:“双儿真棒!”说着向她亲去。双儿羞得满脸通红,头一侧,齐乐的嘴吻到了她耳垂上。双儿只觉全身酸软,惊叫:“不,不要!”齐乐笑着放开了她,拉着她手,和她并肩看那图形,不住口的啧啧称赞,说道:“双儿,若不是你帮我办这件事,要是我自己来干哪,就算拼上三年零六个月,也不知拼不拼得成。”双儿道:“你有多少大事要办,哪有时光做这种笨功夫?”齐乐道:“啊哟,这是笨功夫么?这是天下最聪明的功夫了。”双儿听她称赞,甚是开心。齐乐趁机道:“双儿啊,你介意我是女子吗?”双儿一愣,道:“不会啊,齐姊姊,怎么了?”齐乐有些忐忑道:“那,那我若是说……说,要你跟我在一起,我,我照顾你一辈子呢?”双儿霎时满脸通红,隔了片刻,才嗫嚅道:“我,我只是你的小丫头,三少奶送了我,是要我来服侍你的……”齐乐见状,拉过她手,笑道:“啊,既然是这样,那你就服侍我一辈子好不好?”双儿轻轻抽了抽手,见抽不出来,便由她握着了,红着脸道:“那,那是我的本分……”齐乐哈哈一笑,又抱着她亲了一下这才作罢。   齐乐拉过双儿,指着图形,说道:“这是高山,这是大河。”指着一条大河转弯处聚在一起的八个颜色小圈,说道:“这八个小圈颜色不同,是满洲人的八旗。这八个小圈的所在,大有古怪。只不知山是什么山,河是什么河。”双儿取出一叠薄棉纸来,一共三十几张,每一张上都写了弯弯曲曲的满洲文字,交给齐乐。齐乐道:“这是什么?是谁写的?”双儿道:“是我写的。”齐乐又惊又喜,道:“原来你识得满洲字,前几天还骗我呢。”说着张开双臂,作势要抱。双儿急忙逃开,笑道:“没骗你,我不识满洲字,这是将薄纸印在图上,一笔一划印着写的。”   齐乐喜道:“好双儿,宝贝双儿,你真细心,知道这图关系重大,把满洲字分成几十张纸来写。我去分别问人,就不会泄漏了机密。”双儿微笑道:“好姊姊,聪明姊姊,你一见就猜到我的用意。”齐乐笑道:“大功告成,来亲一个。”双儿一听。反身一跃,逃出了房外。齐乐来到厅上,吩咐亲兵去叫了骁骑营中的一名满洲笔帖式来,取出一张棉纸,问他那几个满洲字是什么意思。那笔帖式道:“回都统大人:这‘额尔古纳河’、‘精奇里江’、‘呼玛尔窝集山’,都是咱们关外满洲的地名。”齐乐心道:“什么叽哩咕噜江,呼你**山,这样难听。”她问道:“那在什么地方?”那笔帖式道:“回都统大人:是在关外极北之地。”齐乐闻言点点头,说道:“你把这些唏哩呼噜江、呼你*山的名字,都用汉字写了出来。”那笔帖式依言写了。   齐乐又取出一张棉纸,问道:“这又是什么了?”那笔帖式道:“回都统大人:这是西里木的河,阿穆尔山、阿穆尔河。”齐乐道:“好,你把这些,也都用汉字注在这纸上。回头我还得去问问旁人,瞧你是不是瞎说。”那笔帖式道:“是,是。卑职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跟都统大人胡说。”齐乐道:“哈,你有天大胆子么?”那笔帖式道:“不,不,卑职胆小如鼠。”齐乐哈哈大笑,说道:“来人哪,拿五十两银子,赏给这个胆小如鼠的朋友。喂,这些山啊河啊,你要是出去跟人说了,给我一知道,立即追还你五十两银子,连本带利,一共是一百五十两银子。”那笔帖式大喜过望,他一个月饷银,也不过十二两银子,都统大人这一赏就是五十两,忙请安道谢,连称:“卑职决不敢乱说。”心想:“本钱五十两,利息却要一百两。我的妈啊,好重的利息,杀了头我也还不起。”   数日之间,齐乐已问明了七八十个地名,拿去复在图上一看,原来那八个四色小圈,是在黑龙江之北,正当阿穆尔河和黑龙江合流之处,在呼玛尔窝集山正北,阿穆尔山西北。八个小圈之间写着两个黄色满洲字,译成汉字,乃是“鹿鼎山”三字。齐乐把图形和地名牢记在心,要双儿也帮着记住,心想这些碎皮片要是给人抢了去,那是真死翘翘,于是投入火炉,一把烧了。见到火光熊熊升起,心头说不出的愉悦。一转头,见火光照在双儿脸上,红扑扑的甚是娇艳,当下心下大赞,双儿给她瞧得有些害羞,低下了头。齐乐道:“好双儿,咱们图也拼起啦,地名也查到啦,也都记在心中了,那算不算是大功告成了呢?”双儿忙跳起身来,笑道:“不,不,没……没有。”齐乐道:“怎么还没有?”双儿笑着夺门而出,说道:“我不知道。”齐乐追出去,笑道:“你不知道,我可知道。”忽见一名亲兵匆匆进来,说道:“启禀都统:皇上传召,要你快去。”齐乐向双儿做个鬼脸,出门来到宫中。   只见宫门口已排了卤簿,康熙的车驾正从宫中出来。齐乐绕到仪仗之后,跪在道旁磕头。康熙见到了她,微笑道:“小桂子,跟我看外国人试炮去。”齐乐笑道:“好极了,这大炮可造得挺快哪。”一行人来到左安门内的龙潭炮厂,南怀仁和汤若望已远远跪在道旁迎驾。康熙道:“起来,起来,大炮在哪里?”南怀仁道:“回圣上:大炮便在城外。恭请圣上移驾御览。”康熙道:“好!”从车中出来,侍卫前后拥护,出了左安门,只见三尊大炮并排而列。   康熙走近前去,见三门大炮闪闪发出青光,炮身粗大,炮轮、承轴等等无不造得极是结实,心下甚喜,说道:“很好,咱们就试放几炮。”南怀仁亲自在炮筒里倒入火药,用铁条桩实,拿起一枚炮弹,装入炮筒,转身道:“回皇上:这一炮可以射到一里半,靶子已安在那边。”康熙顺着他手指望去,见远处约莫一里半以外,有十个土墩并列,点头道:“好,你放罢。”南怀仁道:“恭请皇上移驾十丈以外,以策万全。”康熙微微一笑,退了开去。齐乐心中有事,自告奋勇,道:“这第一炮,让我来放罢?”康熙点点头。齐乐走到大炮之旁,向南怀仁道:“南先生,你来瞄准,我来点火。”南怀仁已校准了炮口高低,这时再核校一次。齐乐接过火把,点燃炮上药线,急忙跳开,丢开火把,双手紧紧塞住耳朵。   只见火光一闪,轰的一声大响,黑烟弥漫,跟着远处一个土墩炸了开来,一个火柱升天而起。原来那土墩中藏了大量硫磺,炮弹落下,立时燃烧,更显得威势惊人。众军士齐声欢呼,向着康熙大呼:“万岁,万岁,万万岁!”此时这些声音听在齐乐耳中却是讽刺得很,过些天,可就要拿这大炮轰自己的宅子了!   三尊大炮轮流施放,一共开了十炮,打中了七个土墩,只三个土墩偏了少些没打中。康熙十分喜欢,对南怀仁和汤若望大加奖勉,当即升南怀仁为钦天监监正。汤若望原为太常寺卿加通政使,号“通玄教师”,在鳌拜手中被革,康熙下旨恢复原官,改号“通微教师”。康熙名叫玄烨,“玄”字为了避讳不能再用。三门大炮赐名为“神武大炮”。   回到宫中,康熙把齐乐叫进书房,笑吟吟的道:“小桂子,咱们日夜开工,造他几百门神武大炮,一字排开,对准了吴三桂这老小子轰**的,你说他还造不造得成反?”齐乐笑道:“皇上神机妙算,本来就算没神武大炮,这老小子也是手到擒来。只不过有了神武大炮,那是更加如龙添翼了。”康熙笑道:“你这句话太没学问。飞龙在天,又用得着什么翼?”齐乐笑道:“是,是。可见就算没有大炮,皇上也不怕吴三桂。”康熙笑道:“你总有得说的。”眉头一皱,道,“说到这里,我可想到一件事来。吴三桂跟蒙古、西藏、罗刹国勾结,还有一个神龙教。那个大逆不道的老□□假太后,就是神龙教派来秽乱宫禁的,是不是?”齐乐道:“正是。”康熙道:“这叛逆若不擒来千刀万剐,如何得报母后被害之恨、太后被囚之辱?”说到这里,咬牙切齿,甚是气愤。齐乐心想:“皇帝这话,是要我去捉拿她们。毛东珠跟瘦头陀在一起,这时候不知是在哪里,要捉此人,可大大的不容易。”心下踌躇,不敢接口。康熙果然说道:“小桂子,这件事万分机密,除了派你去办之外,可不能派别人。”   齐乐道:“是。就不知她们逃到了哪里?”康熙道:“老□□如果躲到了荒山野岭之中,要找她果然不易。不过也有线索可寻。你带领人马,先去将神龙邪教剿灭了,把那些邪教的党羽抓来,一一拷问,多半便会查得出老□□的下落。”见齐乐有为难之色,说道,“我也知道这件事犹如大海捞针,很不易办。不过你一来能干,二来是员大大的福将,别人办来十分棘手之事,到了你手里,往往便马到成功。我也不限你时日,先派你到关外去办几件事。你到了关外,在奉天调动人马,俟机去破神龙岛。”齐乐知道这件事不答应也不成了。说道:“皇上对我特别多加恩典,我的福份自然大了。只盼这次又托赖皇上洪福,把那二人擒来。”康熙听她肯去,心中甚喜,拍拍她肩头,说道:“报仇雪恨虽是大事,但比之国家社稷的安危,又是小了。能捉到老□□固然最好,第一要务,还是攻破神龙岛。小桂子,关外是我大清龙兴发祥之地,神龙教在旁虎视耽耽,倘若跟罗刹人联手,占了关外,大清便没了根本。你破得神龙岛,好比是斩断了罗刹国人伸出来的五根手指。”齐乐笑道:“正是。”突然提高声音叫道,“啊罗呜!古噜呼!”提起右手,不住乱甩。康熙笑问:“干什么?”齐乐道:“罗刹国断了五根手指,自然痛得大叫罗刹话。”康熙哈哈大笑,说道:“我升你为一等子爵,再赏你个‘巴图鲁’的称号,调动奉天驻防兵马,扑灭神龙岛反叛。”齐乐跪下谢恩。康熙道:“这件事不可大张旗鼓,以防吴三桂、尚可喜他们得知讯息,心不自安,提早造反。须得神不知、鬼不觉,突然之间将神龙教灭了。这样罢,我明儿派你为钦差大臣,去长白山祭天。长白山是我爱新觉罗家远祖降生的圣地,我派你去祭祀,谁也不会疑心。”她在康熙跟前,硬着头皮应承了这件事。出得宫来,才展开笑颜,这时机岂不正好去救出方怡?   次日上朝,康熙颁下旨意,升了齐乐的官,又派她去长白山祭天。散朝之后,王公大臣纷纷道贺。索额图与她交情与众不同,特到子爵府叙话,见她有些意兴阑珊,说道:“兄弟,去长白山祭天,当然不是什么肥缺,比之到云南去敲平西王府的竹杠,那是天差地远了,也难怪你没什么兴致。”齐乐道:“不瞒大哥说,兄弟是南方人,一向就最怕冷,一想到关外冰天雪地,这会儿已经冷得发抖,今晚非烧旺了火炉,好好来烤一下不可。”   索额图哈哈大笑,安慰道:“那倒不用担心,我回头送一件火貂大氅来,给兄弟御寒。暖轿之中加几只炭盆,就不怎么冷了。兄弟,派差到关外,生发还是有的。”齐乐不明问道:“什么意思?”“索额图道:“我们辽东地方,有三件宝贝……”齐乐道:“人参貂皮乌拉草?”索额图笑道:“对,对,那乌拉草是苦哈哈的宝贝。关东一到冬季,天寒地冻,穷人穿不起貂皮,坐不起暖轿,倘若冻掉了一双脚,有谁给齐兄弟来抬轿子啊?乌拉草关东遍地都是,只要拉得一把来晒干了,捣得稀烂,塞在鞋子里,那就暖和得紧。”齐乐道:“原来如此。”索额图又道:“乌拉草这一宝,咱们是用不着的。人参却不妨挑他几十担,貂皮也提他几千张回来,至爱亲朋,也可分分。”说着哈哈大笑。   正说话间,亲兵来报,说是福建水师提督施琅来拜。齐乐忙命带进来,索额图笑道:“施靖海跟齐兄弟的交情怎样?”齐乐问道:“施……施靖什么?”索额图道:“施提督爵封靖海将军,齐兄弟跟他不熟吗?”齐乐摇头道:“从来没见过。”索额图心下奇怪,齐乐他既跟施琅从未见过,怎么这时听他来拜这么兴奋?   亲兵回进内厅,并未带人,而是捧着一只盘子,说道:“施将军送给子爵大人的礼物。”齐乐见盘中放着一只开了盖的锦盒,盒里是一只白玉碗,碗中刻着几行字。玉碗纯净温润,玉质极佳,刻工也甚精致。索额图笑道:“这份礼可不轻哪,老施花的心血也真不小。”齐乐问道:“怎么?”索额图道:“玉碗中刻了你老弟的名讳,还有‘加官晋爵’四字,下面刻着‘眷晚生施琅敬赠’。”索额图见齐乐沉吟,便道,“老施的用意,那是再明白不过的。他一心一意要打台弯,为父母妻儿报仇。这些年来,老是缠着我们,要我们向皇上进言,为了这件事,花的银子没二十万,也有十五万了。他知道兄弟是皇上驾前的第一位大红人,自然要来钻这门路。”齐乐对亲兵道:“施将军倘若没进来,就跟他说,我这就出去。”向索额图道,“大哥,咱们一起去见他罢。”索额图笑着点头,两人携手走进大厅。施琅坐在最下首一张椅上,听到靴声,便即站起,见两人从内堂出来,当即抢上几步,请下安去,朗声道:“索大人,齐大人,卑职施琅参见。”齐乐拱手还礼,笑道:“不敢当。你是将军,我只是个小小都统,怎地行起这个礼来?请坐,请坐,大家别客气。”施琅恭恭敬敬的道:“齐大人如此谦下,令人好生佩服。齐大人是一等子爵,爵位比卑职高得多,何况齐大人少年早发,封公封侯,那是指日之间的事,不出十年,齐大人必定封王。”一番马屁拍得齐乐是一愣一愣的。   索额图笑道:“老施,在北京这几年,可学会了油嘴滑舌啦,再不像初来北京之时,动不动就得罪人。”施琅道:“卑职是粗鲁武夫,不懂规矩,全仗各位大人大量包涵,现下卑职已痛改前非。”索额图笑道:“你什么都学乖了,居然知道齐大人是皇上驾前第一位红官儿,走他的门路,可胜于去求恳十位百位王公大臣。”施琅恭恭敬敬的向两人请了个安,说道:“全仗二位大人栽培,卑职永感恩德。”   齐乐打量施琅,见他五十左右年纪,筋骨结实,目光炯炯,甚是英悍,但容颜憔悴,颇有风尘之色,说道:“施将军给我那只玉碗,可名贵得很了,就只一桩不好。”施琅颇为惶恐,站起身来,说道:“卑职胡涂,不知那只玉碗中有什么岔子,请大人指点。”齐乐笑道:“岔子是没有,就是太过名贵,吃饭的时候捧在手里,有些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小心,打碎了饭碗。”索额图哈哈大笑,施琅陪着干笑了几声。齐乐问道:“施将军几时来北京的?”施琅道:“卑职到北京来,已整整三年了。”齐乐奇道:“施将军是福建水师提督,不去福建带兵,却在北京玩儿,那为什么?”施琅道:“皇上召卑职来京,垂询平台弯的方略,卑职说话糊涂,应对失旨,皇上一直没吩咐下来。卑职在京,是恭候皇上旨意。”   齐乐心想:“康熙十分精明,他心中所想的大事,除了削平三藩,就是如何攻取台弯。你说话就算不中听,只要当真有办法,皇上必可原谅,此中一定另有原因。”便问:“皇上召你来问攻台的方略,你怎么说了?”   施琅道:“卑职启奏皇上:台弯孤悬海外,易守难攻。台弯将士,又都是当年跟随郑成功的百战精兵。如要攻台,统兵官须得事权统一,内无掣肘,便宜行事,方得成功。”齐乐道:“你说要独当一面,让你一个人来发号施令?”施琅道:“卑职不敢如此狂妄。不过攻打台弯,须得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京师与福建相去数千里,遇有攻台良机,上奏请示,待得朝中批示下来,说不定时机已失。台弯诸将别人也就罢了,有一个陈永华足智多谋,又有一个刘国轩骁勇善战,实是大大的劲敌,倘若贸然出兵,难有必胜把握。”齐乐点头道:“那也说得是。可是皇上英明之极,不会怪你这些话说得不对。你又说了些什么?”施琅道:“皇上又垂询攻台方略。卑职回奏说:台弯虽然兵精,毕竟为数不多。大清攻台,该当双管齐下。第一步是用间,使得他们内部不和。最好是散布谣言,说道陈永华有废主自立之心,要和刘国轩两人阴谋篡位。郑经疑心一起,说不定就此杀了陈刘二人;就算不杀,也必不肯重用,削了二人的权柄。陈刘二人,一相一将,那是台弯的两根柱子,能够二人齐去,当然最好,就算只去一人,余下一个也是独木难支大厦了。”齐乐暗暗心惊:“尼玛,你想害我师傅!”问道:“还有个‘一剑无血’冯锡范呢?”   施琅大为惊奇,说道:“齐大人居然连冯锡范也知道。”齐乐道:“我是听皇上闲谈时说起过的。皇上于台弯的内情可清楚啦!皇上说,董夫人喜欢小白脸孙子郑克塽,不喜欢世子郑克臧,要儿子改立世子,可是郑经不肯。可有这件事?”施琅又惊又佩,说道:“圣天子聪明智慧,旷古少有,居于深宫之中,明见万里之外。皇上这话,半点不错。”齐乐道:“你说攻打台弯,有两条法子,一条是用计害死陈永华和刘国轩,另一条是什么啊?”施琅道:“另一条就是水师进攻了。单攻一路,不易成功,须得三路齐攻。北攻鸡笼港,中攻台弯府,南攻打狗港,只要有一路成功,上陆立定了脚根,台弯人心一乱,那就势如破竹了。”齐乐道:“统带水师,海上打仗,你倒内行得很。”施琅道:“卑职一生都在水师,熟识海战。”齐乐转头问索额图:“大哥,你以为这件事该当怎么办?”   索额图道:“皇上英明,高瞻远瞩,算无遗策,咱们做奴才的,一切听皇上吩咐办事就是了。”齐乐心想:“你倒滑头得很,不肯担干系。”端起茶碗。侍候的长随高声叫道:“送客!”施琅起身行礼,辞了出去。索额图说了会闲话,也即辞去。齐乐进宫去见皇帝,禀告施琅欲攻台弯之事。康熙道:“先除三藩,再平台弯,这是根本的先后次序。施琅这人才具是有的,我怕放他回福建之后,这人急于立功报仇,轻举妄动,反而让台弯有了戒备,因此一直留着他在北京。”齐乐登时恍然大悟,说道:“对,对。”康熙微笑道:“用兵虚实之道,正该如此。再说,遣将不如激将,我留施琅在京,让他全身力气没处使,闷他个半死,等到一派出去,那就奋力效命,不敢偷懒了。”齐乐道:“皇上这条计策,诸葛亮也不过如此。”康熙微笑道:“施琅送了什么礼物给你?”   齐乐捧出匣子,呈给康熙,笑道:“皇上什么都知道。那施琅送了我一只玉碗,我可不大喜欢。”康熙瞥了一眼,问道:“玉碗有什么不好?”齐乐道:“玉碗虽然珍贵,可是一打就烂……”康熙会意,哈哈大笑。齐乐道:“皇上,我想到一个主意,你瞧着,能不能办?”康熙道:“什么主意?”齐乐道:“那施琅说他统带水师,很会打海战……”康熙左手在桌上一拍,道:“好主意,好主意。小桂子,你聪明得很,你就带他去辽东,派他去打神龙岛。”齐乐笑道:“哇,皇上定是神仙下凡,怎么我心中想的主意还没说出口,你就知道了。”康熙微笑道:“马屁拍得够了。小桂子,这法子大妙。我本在担心,你去攻打神龙岛,不知能不能成功。这施琅是个打海战的人才,叫他先去神龙岛C练C练,不过事先可不能泄漏了风声。”齐乐忙道:“是,是。”   康熙当即派人去传了施琅来,对他说道:“朕派齐乐去长白山祭天,他一力举荐,说你办事能干,要带你同去。朕将就听着,也不怎么相信。”齐乐暗暗好笑:“诸葛亮在激老黄忠了。”施琅连连磕头,说道:“臣跟着齐都统去办事,一定尽忠效命,奋不顾身,以报皇上天恩。”康熙道:“这一次是先试你一试,倘若果然可用,将来再派你去办别的事。”施琅大喜,磕头道:“皇上天恩浩荡。”康熙道:“此事机密,除了齐乐一人之外,朝中无人得知。你一切遵从齐乐的差遣便是,这就下去罢。”施琅磕了头,正要退出,康熙微笑道:“齐都统待你不错,你打一只大大的金饭碗送他罢。”施琅答应了,心中大惑不解,不明皇上用意,眼见天颜甚喜,料想决计不是坏事。   齐乐回到子爵府时,见施琅已等在门口,说了不少感恩提拔的话。齐乐笑道:“施将军,这一次只好委屈你一下,请你在我营中,做一个小小参领,以防外人知觉。”施琅大喜,说道:“一切遵从都统大人吩咐。”他知齐乐派他的职司越小,越加当他是自己人,将来飞黄腾达的机会越多,如果派他当个亲兵,那是更加妙了。又道:“皇上吩咐卑职打造一只金饭碗奉呈都统。不知都统大人喜欢什么款式,卑职好监督高手匠人连夜赶着打造。”齐乐笑道:“那是皇上的恩典,不论什么款式,咱们双手捧着金饭碗吃饭,心中都感激皇恩浩荡。”施琅这才恍然,连声称是。   施琅去后,齐乐思索一番,把天地会兄弟叫来,将经过情形详细说了。李力世道:“这姓施的贼子反叛国姓爷,又要攻打台弯,陷害总舵主,天幸教他撞在齐香主手里,咱们怎生摆布他才好?”齐乐道:“神龙教勾结吴三桂和罗刹国,现下皇帝派我领施琅去剿神龙教,让这姓施的跟神龙教打个昏天黑地,两败俱伤,咱们再来个渔翁得利。”众人齐声赞好。   齐乐道:“这姓施的精明能干,我要靠他打神龙岛,可不能先将他杀了。众位哥哥须得小心,别让他瞧出破绽来。”高彦超道:“我们都扮作骁骑营的鞑子,平日少跟他见面,就算见到,谅他也不敢得罪鞑子。”   次日下午,施琅捧着一只锦盒,到子爵府来求见。齐乐打开锦盒,果然是一只大大的金饭碗,怕不有六七两重。施琅道:“卑职本该再打造得大些,就怕……就怕都统大人用起来不方便。”齐乐左手将金饭碗在手里掂了掂,笑道:“已够重了。这可当真多谢了。”过得两日,康熙颁下上谕,命齐乐带同十门神武大炮,自大沽出海,渡辽东湾北上,先祭辽海,再登陆辽东,到长白山放炮祭天。齐乐接了上谕,心想这次是去攻打神龙教,胖头陀和陆高轩可不能带,命他二人留在北京,带了双儿和天地会兄弟,率领骁骑营人马,来到天津。她本想着将双儿也留下,可想起她上次为了找自己跋山涉水好几个省份,加上京城现在犹如一个半□□,便还是将她带在了身边。   文武百官迎接钦差大臣,或恭谨逾恒,马屁十足;或奉承得体,恰到好处,惟有一个大胡子武官却神色傲慢,行礼之时显是敷衍了事,浑不将齐乐瞧在眼里,齐乐也不去理那大胡子。当晚齐乐将天津水师营总兵请来,取出康熙密旨。那水师营总兵叫黄甫,见密旨中吩咐他带领水师营官兵船只,听由钦差大臣指挥,干办军情要务,接旨后躬身听训。齐乐问了水师营的官兵人数,船只多少,便传施琅到来,要他和黄甫计议出海之事。在天津停留三日,水师营办了粮食、清水、弹药、弓箭等物上船。齐乐率领水师营及骁骑营官兵,大战船十艘,二号战船三十八艘,出海扬帆而去。   离了大沽,来到海上,齐乐才宣示圣旨,此行是去剿灭神龙岛,上下官兵务须用命,成功之后,各有升赏。众官兵眼见己方人多势众,钦差大臣又带有十门西洋大炮,那神龙岛不过是一群海盗盘踞之地,大炮轰得几炮,海盗还不打个精光,这次立功升官是一定的了。当下人人欢呼,精神百倍。   齐乐坐在主舰之中,寻思:“一到岛边,倘若大炮乱轰,将神龙教的教众先轰死大半,几千官兵一涌而上,洪教主武功再高,那也抵敌不住。只不过这样一来,方怡也很危险,这可大大的不妙。”于是把施琅叫来,问他攻岛之计。   施琅打开手中带着的卷宗,取出一张大地图来,摊在桌上,指着海中的一个小岛,说道:“这是神龙岛。”齐乐见神龙岛上已画了个红圈,三个红色的箭头分从北、东、南三方指向红圈,大为佩服,说道:“原来你早已想好了攻打神龙岛的计策。我是离了大沽之后,才颁示皇上的密旨,你怎地早就预备好了海图?”施琅道:“卑职听说大人是要从大沽经海道前赴辽东,是以预备了这一带的海图。卑职一向喜欢海上生涯,海图是看惯了的。”齐乐道:“原来如此,看来咱们这一战定是旗开得胜,船到成功。”施琅道:“那是托赖皇上的圣德,齐大人的威望。依卑职的浅见,咱们分兵三路,从岛北、岛东、岛南三路进攻,留下了岛西一路不攻,轰了一阵大炮之后,岛上匪徒抵挡不住,多半会从岛西落海而逃,咱们在岛西三十里外这个小岛背后,埋伏了二十艘船。一等匪徒逃来,这二十艘战船拥出来拦住去路,大炮一响,北、东、南三路战船围将上来,将海盗的船只围在垓心。那时一网打尽,没一个海盗能逃得性命。”齐乐连称妙计。   施琅道:“请大人率领中军,在这无名小岛上坐镇督战。卑职统率战船,三路进攻。黄总兵统率伏兵拦截。十艘小艇来往报告军情,如何行动,请大人随时发号施令,以便卑职和黄总兵遵行。”齐乐当下大赞了他一番,又道:“那神龙岛上,有几人是皇上吩咐了,务须生擒活捉。攻岛之时须可小心在意,大炮不可乱轰,倘若轰死了那几名要犯,皇上必定怪罪,你功劳再大,也是功不抵过。这是第一件大事。”施琅吃了一惊,说道:“若不是大人关照,卑职险些闯了大祸出来。只是这要犯……卑职不识……”齐乐想了想,道:“我只能透露给你,要犯是女子。”施琅了然道:“这次攻岛,只要是女的,就只能活捉,不能杀伤,尽数拿来,由大人发落便是。”齐乐点点头,道:“皇宫里的事,嗯,你知道啦。”施琅道:“是。大人望安,卑职守口如瓶。宫里的事情,谁敢随口乱说?”   众战船向东北进发,恰逢逆风,舟行甚慢。这日神龙岛已经不远,施琅指着左舷前方的一座小岛,说道:“那便是都统大人的大营驻扎之地。这座小岛向无名称,请大人赐名。”齐乐想起原著,嘻嘻笑道:“这次我做庄,你是我庄家手下的拆角,咱们推牌九,总得把神龙岛吃个一干二净不可。这小岛,就叫做‘通吃岛’罢。”施琅笑道:“妙极,妙极!齐大人坐镇通吃岛,那是大吉大利,不论敌军多么顽强厉害,总是吃他个精光。大人前关天牌宝一对,那是大人自己,后关至尊宝,那自然是皇上。这两副牌摊出去,怎不通吃?”齐乐哈哈大笑,喝道:“众将官,兵发通吃岛去者!”这句话是她在看戏时学来的,此时呼喝出来,当真威风凛凛,意气风发之至。   数十艘战船前后拥卫主帅旗舰,缓缓向通吃岛驶去。忽然一艘小船上的兵士呼叫起来,不久小船驶近禀报,说是海中发见一具浮尸。施琅道:“恭喜大人旗开得胜,还没开炮放箭,敌人已先死了一名,真是大大的吉兆。卑职过去瞧瞧。”说着跳下小船。过了一会,施琅回上旗舰,说道:“启禀都统大人:这具浮尸手足反绑,似乎是海盗谋财害命,推人落海。”刚说到这里,小船上又叫喊起来,说道又发见了两具浮尸。齐乐脸色甚是难看,这时施琅也说不出吉利话了,又再跳落小船察看,回上主舰时却是喜容满脸,说道:“回大人:这三具浮尸,看来是神龙岛上的。”齐乐问道:“你怎知道?”施琅道:“第一具尸首还看不出什么,后面两具显然都是海盗,身子壮健,定是身有武功之人。”齐乐心道:“难道是神龙岛起了内哄?”想着她举目向远处望去,但见海上水气蒸腾,白雾迷漫,瞧不见神龙岛,忽觉海面上有个皮球般之物,载浮载沉,渐渐飘近,问道:“那是什么?”   施琅凝视了一会,道:“这东西倒有点儿奇怪。”传令下去,吩咐小船驶过去捞来。一艘小船依令驶去捞起,船上军官大声叫道:“又是一具浮尸,是个矮胖子。”齐乐心中一惊,说道:“抬上来让我瞧瞧。”三名水兵将那浮尸抬上旗舰,放在甲板上。这矮胖浮尸手足都给牛皮绑住了,齐乐一见,果然便是瘦头陀。他本已极肥,这时喝足了水,肚子高高鼓起,宛然便是个大皮球。只见海水从他口中汨汨流出,过了一会,胖肚子一起一伏,呼吸起来。众官兵叫道:“浮尸活转了。”施琅提起瘦头陀,将他后腰放在船头的链墩上,头一低,口中海水流得更加快了。过了一会,瘦头陀突然一弹而起,骂道:“你**的!”跌下来时坐在船头。众官兵吓了一跳,随即哈哈大笑。   瘦头陀双手一挣,牛皮索浸湿了水,更加坚韧,却哪里挣得断?他摇了摇头,双目中尽是迷茫之色,说道:“**的,这是龙宫,还是阴世?”齐乐笑道:“这里是龙宫,我是海龙王。”众官兵又都笑了起来。瘦头陀睁大了一对细眼,凝视着齐乐,道:“你……你……你怎么在这里?”齐乐生怕他泄漏自己隐私,说道:“这汉子奇形怪状,说不定知道神龙岛的底细,快提到我舱中审问。”两名亲兵将瘦头陀提入齐乐的坐舱。齐乐吩咐:“你们在外侍候,不听呼唤,不必进来。”待亲兵关上了舱门,齐乐问道:“瘦头陀,你武功高得很,怎么会给人绑住了,投入大海?”瘦头陀道:“老子又不是武功天下第一,怎么不会给人绑住了投入大海?”齐乐一怔,笑道:“啊,你打不过教主。”瘦头陀道:“那又有什么好笑?又有谁能打得过教主?”齐乐问道:“你怎地得罪教主了?”瘦头陀道:“谁敢得罪教主他老人家?夫人说毛东珠在宫里办事不力,瞒骗教主,要将她送入神龙窟喂龙,我……我……我……”说到这里凸睛露齿,一张肥脸上神情甚是愤激。齐乐登时恍然,道:“你这条性命是我救的,是不是?”瘦头陀道:“就算是罢。”齐乐道:“怎么算不算的?你如说我没救你性命,那也容易得很。”瘦头陀问:“怎么容易得很?”齐乐道:“我再将你推入海中,就算没救过你性命,也就是了。”瘦头陀大叫:“不行,不行!你淹死我不打紧,我那东珠妹子可也活不成了。”齐乐道:“她活不成就活不成,反正你也死了。”瘦头陀大叫:“不行,不行!”   齐乐问:“如果我放了你,你待怎样?”瘦头陀道:“那我多谢你啦,我还得再上神龙岛去救我那东珠妹子。”齐乐大拇指一翘,赞道:“你有情有义!”瘦头陀道:“好在神龙岛上正打得天翻地覆,再去救人,可方便得多了。”齐乐一听,忙问:“神龙岛上怎么打得天翻地复?”瘦头陀道:“五龙门你打我,我打你,已打了十多天啦。谁让对方捉到了,便给绑住手脚,投在大海里喂海龙。”齐乐问:“为什么打起来的?”   瘦头陀侧过了一个胖胖的头颅,斜眼看着齐乐,说道:“东珠妹子说,你是本教白龙使,执掌五龙令,怎么会不知道?”齐乐道:“我奉教主之命,赴中原办事,岛上的事情就不清楚了。”瘦头陀突然大声怪叫。齐乐吓了一跳,退开两步。门外四名亲兵听得怪声,生怕这矮胖子伤了都统大人,手执佩刀,一齐冲进,见矮胖子手足被绑,好端端的坐在地上,这才放心。齐乐挥手道:“你们出去好了,没事。”众亲兵退了出去。齐乐道:“你怪叫些什么?”瘦头陀道:“糟糕!你是教主和夫人的心腹,我却把什么事都对你说了。”齐乐笑道:“那也没什么糟糕。你就当作我没救你起来,你还在大海里飘啊飘的,咕噜咕噜的喝海水好啦。”瘦头陀道:“他**的,这咸水真不好喝。”齐乐道:“你不想喝咸水,就老老实实跟我说,五龙门为什么自己打了起来?”   瘦头陀道:“我和东珠妹子回到神龙岛时,他们已经打了好几天啦。我一问人,原来青龙使许雪亭一天晚上忽然给人杀死了,房里地下有一柄血刀。后来查到,这把血刀,是赤龙使无根道人的大弟子何盛的。”   齐乐听到许雪亭为人所杀,微微一惊,立即便想:“多半是洪教主派人杀的。”只听瘦头陀又道:“教主大为震怒,问何盛为什么暗算青龙使,何盛抵死不招,说没杀青龙使。后来青龙门的门下为掌门使报仇,把何盛杀了。赤龙门和青龙门就打了起来。”齐乐道:“那只是赤龙跟青龙两门的事啊,怎么你说五龙门打得一塌胡涂?”瘦头陀道:“也不知怎的,黑龙门去帮青龙门,黄龙门又帮赤龙门,你杀我,我杀你,打得不亦乐乎。”齐乐道:“那我的白龙门呢?”瘦头陀瞪眼道:“你是白龙使,怎么自己门中的事也不知道?”齐乐道:“我对你说过,我不在岛上,自然不知。”瘦头陀道:“你门下分成了两派,老兄弟是一派,帮青龙门;少年弟子又是一派,帮赤龙门。”齐乐皱眉道:“五龙门打大架,教主难道不理么?”瘦头陀道:“大伙儿打发了兴,教主也镇压不了。”正说到这里,忽觉船已停驶,船上水手吆喝,铁链声响,抛锚入海,已到了通吃岛。   齐乐走上船头,只见岛上树木茂盛,山丘起伏,倒是个好所在,对施琅道:“神龙岛上到处都是毒蛇,你派人先上去探探,通吃岛上有没有蛇。”施琅应令下去,便有十艘小艇向岛上划去。众水兵上陆后入林搜索,不久举火传讯,岛上平静无事,并无敌踪,也无毒蛇。   当下先锋队上陆,搭起中军营帐。一面绣着斗大“齐”字的帅字旗在营前升起。齐乐下艇,施琅和黄总兵左右护卫,登陆通吃岛。号角和鞭炮齐响,众军躬身行礼。齐乐进中军营坐定,吩咐亲兵将瘦头陀囚在帐后,拿些酒肉给他吃,却不可解了他手脚上的皮索,还得再加上几条铁链绑住,以策万全。随即传下将令,命施琅率领三十艘战船,分从神龙岛东、北、南三面进攻;又命黄总兵率领其余战船,藏在通吃岛西侧,一听施琅发出号炮,就驶出截拦。哪一艘战船居前,哪一艘战船接应,何队冲锋,何队侧击,尽皆分派得井井有条,指示周详。   黄总兵及水师营中的大小军官,见都统大人小小年纪,居然深谙水战策略,计谋精妙,指挥合宜,无不深为叹服,却不知尽是出于施琅的策划,这位都统大人只不过在台前依样葫芦,唱一出双簧而已。当晚众军饱餐战饭。傍晚时分,一艘艘战船驶了出去,约定次晨卯时,三面进攻。   到第二日清晨,齐乐登上军士赶搭的瞭望台,向东瞭望,隐隐听得远处炮响,火花闪动,海面卷起一团团浓烟,知道施琅已在发炮进攻,不由得担心方怡安危,但想施琅行事谨慎,自己一再嘱咐,不可伤了岛上女子,料想他必定加意小心。她在瞭望台上站了一会,脚酸起来,回进中军帐,随手摸起桌上六粒骰子,心道:“这一次倘若大获全胜,就掷个满堂红。”一把掷将出去,不料尽是黑色,连一粒红也没有。   双儿端上一碗茶来,说道:“齐姊姊,你放心好啦,这一次一定打个大胜仗。”齐乐问道:“你怎知道?”双儿道:“咱们这许多大炮开了起来,人家怎抵敌得住?”齐乐道:“来,双儿,我跟你掷骰子,你赢了,我给你打手心。我赢了,就算是大功告成。”双儿脸上一红,忙道:“我不来,我不来。”齐乐笑道:“那么咱们来赌钱。我赢了,你输一钱银子,你赢了,我输一两银子给你。这样你总占便宜了罢?”双儿笑道:“我没银子输给你。”齐乐道:“你要银子,那还不容易。”掏出一把银票来塞给她。双儿笑道:“我要银子没用。”正说到这里,忽听得号炮连响。齐乐跳起身来,一把搂住了双儿,说道:“大功告成。”双儿忙笑着低头。齐乐在她头上亲了两下,笑道:“你就是我的福星!”只听得号角呜嘟嘟吹起,她奔出中军帐,上了瞭望台,但见远处神龙岛上升起三个大火柱,直冲云霄,全岛已裹在黑烟之中,料想神龙岛已轰成一片焦土,又见一艘艘战船向东驶去。   海上战船来往,甚是缓慢,她在瞭望台上站了半天,也没见神龙岛上有船只逃出来,更见不到施琅和黄总兵如何东西夹击,于是又回进中军帐休息。等了两个多时辰,亲兵来报,适才见到烟花讯号,两路战船都向都统大人报捷。齐乐大喜,心想:“但盼方怡避开了炮火远远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看到奇怪的错别字都担待吧……实在不知道什么字眼会被敏感和谐掉=.=   ☆、曾随东西南北路  独结冰霜雨雪缘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向晚,亲兵来报,有数艘小船押了俘虏,正向通吃岛而来。齐乐跳起身来,奔到海边,果见五艘小船驶近岛来。   齐乐命亲兵喝问:“拿到了些什么人?”小船上喊话过来:“这一批都是女子,男的在后面。”齐乐大喜:“施琅果然办事稳当。”凝目眺望,只盼见到方怡的倩影。当然最好还能活捉到毛东珠。   等了良久,五艘船才靠岸,骁骑营官兵大声吆喝,押上来二百多名女子。齐乐一个个瞧去,只见都是赤龙门下的少女,人人垂头丧气,有的衣服破烂,有的身上带伤,直瞧到最后,始终不见方怡,齐乐好生失望。一名佐领见状道:“禀报都统大人:后面还有,正有三队人在岛上搜索,就是毒蛇太多,搜起来就慢了些。”齐乐道:“那神龙教的教主捉到了没有?这场仗是怎样打的?”那佐领道:“启禀都统大人:今儿一清早,三十艘战船就逼近岸边,一齐发炮。大家遵从大人的吩咐,发三炮,停一停,打的只是岛上空地。等到岛上有人出来抵敌,那就排炮轰了出去。都统大人料事如神,用这法子只轰得三次,就轰死了教匪四五百余人。后来有一大队少年不怕死的冲锋,口中大叫什么‘洪教主百战百胜,寿比南山’……”齐乐心道不是寿与天齐么?却不问出来,只道:“后来怎样?”那佐领道:“这些少年好像疯子一样,冲到海边,上了小船,想上我们大船夺炮。我们也不理会,等几十艘小船一齐驶到了海中,这才发炮,砰嘭砰嘭,三十几艘小船一只只沉在海中,三千多名孩儿教匪个个葬身大海之中。这些小匪临死之时,还在大叫洪教主寿比南山。”齐乐心想:“你也来谎报军情了。神龙教的少年教徒,最多也不过□□百人,哪有三千多名?”   那佐领道:“孩儿教匪打光之后,就有一大群人奔到岛西,上船逃走。咱们各战船遵照都统大人的方策,随后追去。卑职率队上岛搜索,男的女的,一共已捉了三四百人。施大人吩咐,先将这批女教匪送到通吃岛来,好让都统大人盘查。”齐乐点了点头,这一仗虽然打胜了,但见不到方怡,总是极不放心,不知轰炮之时会不会轰死了她。正这时,帐外亲兵报道:“启禀都统大人:又捉了一批俘虏来啦。”   齐乐心中一喜,奔到海边,果见有艘小战船扬帆而来。又过一会,齐乐看清楚船头站着三四名女子,其中一人依稀便是方怡。她大喜之下,直奔下海滩,海水直浸至膝弯,凝目望去,那战船又驶近了数丈,果然这女子便是方怡。她这一下欢喜,当真非同小可,叫道:“快,快,快驶过来。”忽然之间,那艘战船晃了几晃,竟打了个圈子,船上几名水手大叫起来:“啊哟,撞到了浅滩,搁浅啦。”忽听得方怡的声音叫道:“齐乐,齐乐,是你吗?”齐乐这时哪里还顾得那许多,叫道:“好妹子,是我,我在这里。”方怡叫道:“齐乐,他们绑住了我。”齐乐道:“不用担心,我说好要来救你。”纵身跳上一艘传递军情的小艇,吩咐水手:“快划过去。”小艇上的四名水手提起桨来,便即划动。忽然岸上一人纵身一跃,上了小艇,正是双儿,说道:“相公,我跟你过去瞧瞧。”齐乐眨眨眼,道:“双儿,你道那人是谁?”双儿微笑道:“我知道。你说是你的少奶奶,不过……不过这位少奶奶不肯答应。”齐乐笑道:“这少奶奶有些棘手,我有个任务给你去做,你怕不怕?。”双儿睁着双眼,迷茫看着齐乐,坚定道:“不怕。”“好。那你这般……”说着她拉过双儿一阵耳语,双儿初听之时直摇头,齐乐劝了又劝,方才红着眼圈点头应了。   只见那战船仍在缓缓打转,小艇迅速划近。方怡有些微妙地道:“齐乐,你……你总算不骗我。”声音中充满了喜悦之情。齐乐笑道:“你受委屈了。”向她身旁的军官道:“快松了这位姑娘的绑。”那军官道:“是。”俯身解开了方怡手上的绳索。两船靠近,战船上的军官说道:“都统大人小心。”齐乐跃起身来,那军官伸手扯了她一把。   齐乐一上船头,方怡便扑在她怀里,眼泪簌簌而下。齐乐低声在她耳边道:“哭个什么,我又没怪你,是我们约好了的不是。”方怡闻言更觉对她不住,泪水更是止不住。突然之间,船身晃动,齐乐也不暇细想,只是抓紧了方怡,忽觉后颈一紧,被人一把揪住。一个娇媚异常的声音说道:“白龙使,你好啊,这次你带人攻破神龙岛,功劳当真不小啊。”跟着腰间一痛,己给人点住了穴道。   齐乐穴道被点,站立不定,颓然坐倒。但见坐船扯起了风帆,正在向北疾驶,自己坐来的那艘小艇已在十余丈之外,隐隐听得岸上官兵在大声呼叫喝问。直到听得通吃岛上众官兵的呼叫声渐渐远去,终于再也听不到了。放眼四望,大海茫茫,竟无一艘船只。她坐在舱板,缓缓抬起头来,只见几名骁骑营军官向着她冷笑。她一个个的看清楚,一张丑陋的胖圆脸是瘦头陀,一张清癯的瘦脸是陆高轩,一张拉得极长的马脸是胖头陀,再转过头去,一张秀丽娇美的脸蛋,那便是洪夫人了。齐乐笑着点了点头,人数没错。   洪夫人见状,也笑吟吟瞧着齐乐,伸手在她脸颊上捏了一把,笑道:“都统大人,你小小年纪,可厉害得很哪。”齐乐笑道:“教主与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属下这次办事不妥,没什么功劳。”洪夫人笑道:“妥当得很啊,没什么不妥。教主他老人家大大的称赞你哪,说你带领清兵,炮轰神龙岛,轰得岛上的树木房屋,尽成灰烬。他老人家向来料事如神,这一次却料错了,他佩服你得很呢。”齐乐满口胡诌,笑道:“教主他老人家福体安康,我真想念他得紧。属下这些日子来,也时时想起夫人,日日祷祝你越来越年轻美貌,好让教主他老人家伴着你时,仙福永享!”洪夫人咯咯而笑,说道:“你这小猴子,到这时候还是不知死活,仍在跟我油嘴滑舌。你说我是不是越来越年轻美丽呢?”齐乐叹了口气,说道:“夫人,你骗得我好苦。”洪夫人笑问:“我什么事骗你了?”齐乐道:“刚才清兵捉来了一批岛上的姊妹,都是赤龙门的年轻姑娘,后来说又有一船姊妹到来。我站在海边张望,见到了夫人,一时认不出来,心中只说:‘啊哟,赤龙门中几时新来了一个这样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哪?这样的美人,可得快些过去瞧瞧。’夫人,我心慌意乱,抢上船来瞧,哪知道竟便是夫人你自己。”洪夫人听得直笑,身子乱颤。她虽穿着骁骑营军官的服色,仍掩不住身段的风流婀娜。   瘦头陀不耐烦了,喝道:“你这好色小鬼,在夫人之前也胆敢这么胡说八道,瞧我不抽你的筋,剥你的皮!”齐乐道:“你这人糊涂透顶,我不想跟你多说废话。”瘦头陀怒道:“我怎地糊涂了?你自己才糊涂透顶。我浮在海里假装浮尸,你也瞧不出来,居然把我救了上来,打听神龙岛的事情。我遵照教主吩咐,跟你胡说八道一番,你却句句信以为真。”齐乐摇摇头,说道:“我中了教主和夫人的计,那不是我糊涂。”瘦头陀道:“哼,你不糊涂,难道你还聪明了?”齐乐道:“我自然十分聪明。不过我跟你说,就算是天下最聪明的人,只要在教主和夫人手下,也就谁都讨不了好去。这是教主和夫人神机妙算,算无遗策。”洪夫人又是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细齿,说道:“白龙使,你毕竟比瘦头陀高明得多,他是说不过你的。你怎么说他糊涂了?”齐乐道:“夫人,这瘦头陀已见过了夫人这样仙女一般的小姑娘,本来嘛,不论是谁只要见上了夫人一眼,哪里还会再去看第二个女人?我说他糊涂,因为我知道他心中念念不忘,还记挂着第二个女子。瘦头陀,这女人是谁,要不要我说出来?”瘦头陀一声大吼,喝道:“不能说!”齐乐笑道:“不说就不说。你师弟就比你高明得多。他自从见了夫人之后,就说从今而后,再也没兴致瞧第二个女子了。”   胖头陀一张马脸一红,低声道:“胡说,哪有此事?”齐乐奇道:“没有?难道你见了夫人之后,还想再看第二个女人?”胖头陀低下头,说道:“老衲是出家人,六根清净,四大皆空,心中早已无男女之事。”齐乐道:“啧啧啧!老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你师哥跟你一般,也是头陀,又怎么天天想着他的相好?”胖头陀道:“师哥是师哥,我是我,二人不能一概而论。”齐乐道:“我瞧你二人也差不多。你师哥为人虽然糊涂,可比你还老实些。不过你师兄弟二人,都坏了教主和夫人的大事,实在罪大恶极。”胖瘦二头陀齐声道:“胡说!我们怎地坏了教主和夫人的大事?”齐乐诡笑不答。陆高轩见她目光闪烁,说道:“夫人,这人是本教大罪人,咱们禀告教主,就将他投入海中,喂了海龙罢。”洪夫人道:“教主还有话问他。”陆高轩应道:“是。”在齐乐背上一推,道:“参见教主去!”齐乐侧头向方怡眨了眨眼,示意自己无事。   洪夫人道:“大家都进来。”陆高轩抓住齐乐后领,将她提入船舱。只见洪教主赫然坐在舱中。齐乐身在半空,抢道:“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属下白龙使参见教主和夫人。”陆高轩将她放下,方怡等一齐躬身,说道:“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他们虽然也想讨好洪夫人,但这一句话向来说惯了的,毕竟老不起脸皮,加上“和夫人”三字。   齐乐见洪教主双眼望着舱外大海,恍若不闻,又见他身旁站着四人,却是赤龙使无根道人、黄龙使殷锦、青龙使许雪亭、黑龙使张淡月。齐乐心念一动,转头对瘦头陀喝道:“你这家伙瞎造谣言,说什么教主和夫人身遭危难。我不顾一切,赶来救驾,哪知教主和夫人一点没事,几位掌门使又哪里造反了?”洪教主冷冷的道:“你说什么?”齐乐道:“属下奉教主和夫人之命,混进皇宫,得了两部经书,后来到云南吴三桂平西王府,又得了三部经书。”洪教主双眉微微一扬,问道:“你得了五部?经书呢?”齐乐道:“皇宫中所得那两部,属下已派陆高轩呈上教主和夫人了,教主和夫人说属下办事稳当,叫陆高轩赐了仙药。”洪教主点了点头。齐乐道:“云南所得的那三部,属下放在北京一个十分稳妥的所在,命胖头陀和陆高轩看守……”胖头陀和陆高轩登时脸色大变,忙道:“没……没有,哪有此事?教主你老人家别听这小子胡说八道。”齐乐道:“经书一共有八部,属下得到了线索,另外三部多半也能拿得到手,预备取到之后,一并呈上神龙岛来。已经得到了那三部经书,属下惟恐给人偷去,因此砌在墙里。我吩咐陆高轩和胖头陀寸步不离。陆高轩、胖头陀,我叫你们在屋里看守,不可外出,怎么你二人到这里来了?要是失了宝经,误了教主和夫人的大事,这干系谁来担当?”胖陆二人面面相觑,无言可对。过了一会,陆高轩才道:“你又没说墙里砌有宝经,我们怎么知道?”   齐乐道:“教主和夫人吩咐下来的事,越是机密越好,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泄漏的危险。我对你们两个,老实说也不怎么信任。我每天早晨起身,一定要大声念诵:‘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每次吃饭、睡觉,又必念上一遍。可是你二人离了神龙岛之后,没称赞过教主一句神通广大。”陆高轩和胖头陀两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暗暗吃惊,离了神龙岛之后,他二人的确没念过“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的话,没料想给这小子抓住了把柄,可是这小子几时又念过了?陆高轩道:“你自己犯了滔天大罪,这时花言巧语,想讨好教主和夫人饶你一命。哼,咱们岛上老少兄弟这次伤亡惨重,教主几十年辛苦经营的基业,尽数毁在你手里,你想活命,真是休想。”齐乐道:“你这话大大错了。我们投在教主和夫人属下,这条性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教主和夫人差我们去办什么事,人人应该忠字当头,万死不辞。教主和夫人要我们死,大家就死;要我们活,大家就活。你想自己作主,那就是对教主和夫人不够死心塌地,不够尽忠报国。”   洪教主听她这么说,伸手捋捋胡子,缓缓点头,对胖陆二人道:“你们说白龙使统率水师,要对本教不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陆高轩听教主言语中略有不悦之意,忙道:“启禀教主:我二人奉命监视白龙使,对他的一举一动,时时留神,不敢有一刻疏忽。这天皇帝升了他官职,水师提督施琅前来拜访,属下二人将他们的说话听得仔细,已启禀了教主。过不多天,白龙使便带了施琅出差,却要他扮成骁骑营的一名小官儿,又不许属下和胖头陀随行,属下心中就极为犯疑。早得几日,属下搜查白龙使房里字纸篓中倒出来的物事,发现了许多碎纸片,一经拼凑,原来是用满汉文字写的辽东地名。白龙使又不识满文,这些地名,自然是皇帝写给他的了。后来又打听到,他这次出行,还带了许多门大炮。属下二人商议,都想白龙使奉了皇帝之命,前来辽东一带,既有水师将领,又有大炮,自然是意欲不利于本教。因此一等白龙使离京,属下二人便骑了快马,日夜不休的赶回神龙岛来禀报。夫人还说白龙使耿耿忠心,决不会这样的。哪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白龙使狼心狗肺,辜负了教主的信任。”   齐乐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道:“陆先生,你自以为聪明能干,却哪里及得了教主和夫人的万一?我跟你说,你错了,只有教主和夫人才永远是对的。”陆高轩怒道:“你胡……”这两字一出口,登时知道不妙,虽然立即把下面的话煞住,但人人都知,“你胡”二字之下,定然跟的是个“说”字。齐乐道:“你说我胡说?我说你错了,只有教主和夫人才永远是对的,你不服气?难道教主和夫人永远不对,只有你陆先生才永远是对的?”陆高轩涨红了脸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你说的,我可没说过。”齐乐道:“教主和夫人说我白龙使忠心耿耿,决不会叛变。他二位老人家料事如神,怎会有错?我跟你说,皇帝派我带了水师大炮,前赴辽东,说的是去长白山祭天,其实……其实是……哼,你又知道什么?”洪教主道:“你且说来,皇帝派你去干什么。”齐乐道:“这件事本来万分机密,无论如何是不能说的,一有泄漏,皇帝定要杀我的头。不过教主既然问起,在属下心中,教主和夫人比之皇帝高出百倍,他是万岁,你是百万岁,自然不能隐瞒。”洪教主听齐乐谀词潮涌,丝毫不以为嫌,捻须微笑,怡然自得,缓缓点头。齐乐道:“启禀教主和夫人得知:皇帝身边,有两个红毛外国人,这两人一个叫汤若望,一个叫南怀仁,封了钦天监监正的官。”洪教主道:“汤若望此人的名字,我倒也听见过,听说他懂得天文地理、阴阳历数之学。”齐乐赞道:“教主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这汤若望算来算去,算到北方有个罗刹国,要对大清不利。”   洪教主双眉一轩,问道:“那便如何?”   齐乐见一提“罗刹国”三字,洪教主果然当即神情有异,心中大喜,说道:“小皇帝一听之下,便小心眼儿发愁,就问汤若望计将安出,快快献来。汤若望奏道:‘待臣回去夜观天文,日算阴阳,仔细推算。’过得几天,他向皇帝奏道:罗刹国的龙脉,是在辽东,有座叫做什么呼**的山,有条叫做什么阿妈儿的河。”洪安通久在辽东,于当地山川甚是熟悉,听齐乐这么说,向洪夫人笑道:“夫人,你听这孩子说得岂不可笑?将呼玛尔窝集山说成了呼**的山,把阿穆尔河又说成阿妈儿的河,哈哈,哈哈!”洪夫人也是咯咯娇笑。   齐乐道:“是,是,教主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属下佩服得紧。那红毛外国人说了好几遍,属下总是记不住,小皇帝便用满汉文字写了下来,交了给我。可是属下这呼什么山,阿妈儿什么河,总是记不住。”洪教主呵呵大笑,转过头来,向陆高轩横了一眼,目光极是严厉。陆高轩和胖头陀心中不住叫苦。   齐乐道:“那汤若望说道,须得赶造十门红毛大炮,从海道运往辽东,对准了这些什么山、什么河连轰两百炮,打坏了罗刹国的龙脉,今后二百年大清国就太平无事,叫做一炮保一年平安。小皇帝说道:“那么连轰一千炮,岂不是保得千年平安?汤若望道:轰得太多,反而不灵,又说什么天机不可泄漏,黄道黑道,叽哩咕噜说了半天,属下半句也不懂,听得好生气闷。”   洪教主点头道:“这汤若望编得有部《大清时宪历》,确是只有二百年。看来满清的气运,最多也不过二百年而已。”齐乐说谎一切细节不厌求详,而且全部真实无误。只有在重要关头却胡说一番。恰好洪安通甚是渊博,知道汤若望这部《大清时宪历》的内容,齐乐这番谎话,竟是全然合缝合榫。   洪夫人道:“这样说来,是小皇帝派你去辽东开大炮么?”齐乐假作惊异道:“咦,夫人你怎么又知道了?”洪夫人笑道:“我瞧你这番话还是不尽不实。小皇帝派你去辽东,你怎么又上神龙岛来了?”齐乐道:“那外国人说道:罗刹人的龙脉,是条海龙,因此这十门大炮要从海上运去,对准了那条龙的龙口,算好了时辰,等它正要向海中取水之时,立即轰炮,这条龙身受重伤,那就动不了啦。若是从陆地上炮轰,这条龙吃得一炮,立刻就飞天腾走了。一炮只保得一年平安,明年又要来轰过,实是麻烦之极。他说,我们的大炮从海上运去,还得远兜圈子,免得惊动了龙脉。”   自来风水堪舆之说,“龙脉”原是十分注重的,但只说地形似龙,并非真的有一条龙,什么龙脉会惊动了逃走云云,全是齐乐的胡说八道。洪安通听在耳里,不由得有些将信将疑。齐乐鉴貌辨色,知他不大相信,忙道:“那外国鬼子是会说中国话的,他画了好几张图画给小皇帝看,用了几把尺量来量去,这里画一个圈,那里画一条线,说明白为什么这条龙脉会逃。属下太笨,半点儿也不懂,小皇帝倒听得津津有味。”洪安通点了点头,心想外国人看风水,必定另有一套本事,自比中国风水更加厉害。   齐乐见他认可了此节,心中一宽,说道:“那一天小皇帝叫钦天监选了个黄道吉日,下圣旨派我去长白山祭天。有一个福建水师提督施琅,是从台弯投降过来的,说郑成功也曾在他手下吃过败仗,这人善于在船上开炮,小皇帝派他跟我同去。千万叮嘱,务须严守机密,如果泄漏了,这件大事可就坏了,说不定罗刹国会派海船阻拦。我们去到天津出海,远兜圈子,要悄悄上辽东去。哪知昨天下午,在海里见到了许多浮尸,其中有真有假,假的一具,就是这瘦头陀了。我好心把他救了起来。他说乖乖不得了,神龙岛上打得天翻地覆,洪教主派人杀了青龙使许雪亭。”   瘦头陀大叫:“假的!我没有说教主杀了青龙使!”洪夫人妙目向他瞪了一眼,说道:“瘦头陀,在教主跟前,不得大呼小叫。”瘦头陀道:“是。”齐乐道:“你说青龙使给人杀了,是不是?”瘦头陀说:“是,是教主吩咐要我这般骗你的。”齐乐道:“教主叫你跟我开个玩笑,也是有的。可是你说教主为了报仇,杀了青龙使和赤龙使。教主大公无私,大仁大义,决不会对属下记恨!”她说一句,瘦头陀便叫一句“假的!”齐乐道:“你说教主为了报仇,杀了青龙使和赤龙使!”瘦陀头道:“假的,我没说。”齐乐道:“教主大公无私。”瘦头陀道:“假的!”齐乐道:“大仁大义!”瘦头陀叫道:“假的!”齐乐道:“决不会对属下记恨报仇。”瘦头陀道:“假的!”   陆高轩知道瘦头陀暴躁老实,早已踏进了齐乐的圈套,他不住大叫“假的”,每多叫一句,教主的脸色便难看了一分。陆高轩只怕瘦头陀再叫下去,教主一发脾气,那就不可收拾,于是扯了扯瘦头陀的衣袖,说道:“听他启禀教主,别打断他话头。”瘦头陀道:“这小子满口胡话,难道也由得他说个不休?”陆高轩道:“教主聪明智慧,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不用你着急,教主自然明白。”瘦头陀道:“哼!只怕未必……”这一出口,突然张大了嘴,更无声息,满脸惶恐之色。齐乐双目瞪视着他,突然扮个鬼脸,旁人瞧不到,瘦头陀却看得清清楚楚,当时便欲发作,却生怕激怒了教主,只有强自忍住,神色尴尬。一时之间,船舱中寂静无声,只听得瘦头陀呼呼喘气。   过了好一会,洪教主问齐乐道:“他又说了些什么?”齐乐道:“启禀教主:他又说教主播弄是非,挑拨赤龙门去打青龙门……”瘦头陀叫道:“我没说。”洪教主向他怒目而视,喝道:“给我闭上了鸟嘴,你再怪叫一声,我把你这矮冬瓜劈成了**的两段。”瘦头陀满脸紫胀,陆高轩和胖头陀也是骇然失色。众人均知洪教主城府甚深,平日喜怒不形于色,极少如此出言粗鲁,大发脾气,这般喝骂瘦头陀,定是愤怒已极。齐乐大喜,心想瘦头陀既不能开口说话,自己不管如何瞎说,他总是难以反驳,便道:“请教主息怒。这瘦头陀倒也没说什么侮辱教主的言语,只是说教主为人小气。上次大家谋反不成,给属下一个小孩子坏了大事,人人心中气愤,教主却要乘机报仇。他说教主派了一个名叫何盛的去干事,这人是无根道人的大弟子,弟子却不知本教有没有这个人。”洪夫人道:“何盛是有的,那又怎样?”   齐乐心念一动,说道:“瘦头陀说,这何盛见到夫人美貌,这几年来跟夫人一直如何如何,怎样怎样,说了很多不中听的话。弟子大怒,恼他背后对夫人不敬,命人打他的嘴巴。那时他还给牛皮索绑住了,反抗不得,打了十几下,他才不敢说了。”洪夫人气得脸色铁青,恨恨的道:“怎地将我拉扯上了?”瘦头陀道:“我……我没有说。”齐乐道:“教主不许你开口,你就不要说话。我问你,你说过有个叫做何盛的人没有?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瘦头陀点了点头。   齐乐道:“是啊,你说何盛跟许雪亭争风吃醋,争着要讨好夫人,于是这何盛就把许雪亭杀了,夫人很是喜欢,又说教主给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你说青龙使给何盛杀了,房里地下有一把刀,那把刀是何盛的,是不是?你说过没有?”瘦头陀点了点头,道:“不过前面……”齐乐道:“你既已说过,也就是了。”其实瘦头陀说过的,只是后半截,前半截却是齐乐加上去的。瘦头陀这一点头,倒似整篇话都是他说的了。齐乐道:“你说青龙门、赤龙门、黄龙门、黑龙门,还有我的白龙门,大家打得一塌胡涂,教主已然失了权柄,毫无办法镇压,是不是?”瘦头陀点点头。   齐乐道:“你说神龙岛上众人造反,教主和夫人给捉了起来,夫人给脱得**,在岛上□□示众。教主的胡子给人拔光了,给倒吊着挂在树上,已有三天三夜没喝水,没吃饭。这些说话,你现今当然不肯认了,是不是?”对这句问话,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瘦头陀满脸通红,皮肤中如要渗出血来。齐乐道:“现下你当然要赖,不肯承认说过这些话,是不是?”瘦头陀怒道:“我没说过。”齐乐道:“你说你跟教主动上了手,你踢了教主两脚,打了教主三下耳光,不过教主武功比你高,你打不过,于是给教主绑起来投入大海,是不是?你说本教已闹得天翻地覆,一塌糊涂。一大半人都已给教主绑了投入大海。余下的你杀我,我杀你。教主和夫人已经糟糕之极,就算眼下还没死,那也活不长久了,是不是?”瘦头陀道:“我……我……我……”他给齐乐弄得头晕脑胀,不知如何回答才是。他确是说过他打不过教主,给教主绑起来投入大海,也说过神龙岛上五龙门自相残杀,一塌胡涂,但跟齐乐的话却又颇不相同。   齐乐道:“启禀教主:属下本要率领水师船只,前赴辽东,去轰罗刹国的龙脉,不过船只驶到这里,属下记挂着教主和夫人,还有那个方姑娘,属下本想……本想娶她为妻的,也想瞧瞧她,最好能求得教主和夫人准我将她带了去。于是吩咐海船缓缓驶近,就算远远向岛上望上几眼,也是好的。要是能见到教主和夫人一眼……”洪夫人微笑道:“还有那个方姑娘。”齐乐道:“是,这是属下存了自私之心,没有一心一意对教主和夫人尽忠,实在该死。”洪教主点了点头,道:“你再说下去。”   齐乐道:“哪知道在海中救起了瘦头陀,不知他存了什么心眼,竟满口咒诅教主和夫人。属下也是糊涂得紧,一听之下,登时慌了手脚,恨不得插翅飞上神龙岛来,站在教主和夫人身畔,和众叛徒一决死战。属下当时破口大骂,说道当日教主郑重吩咐过的,过去的事不能再算倒帐,连提也不能再提,怎可怀恨在心,又来反叛教主?属下记挂着教主和夫人的危险,心想教主给叛徒倒吊了起来,夫人给他们*了衣衫,那是一刻也挨不得的。我真糊涂该死,全没想教主神通广大,若是有人犯上作乱,教主伸出几根手指,就把他们像蚂蚁一般捏死了,哪有会给叛徒欺辱之理?不过属下心中焦急,立即命所有战船一起出海,攻打神龙岛。我吩咐他们说:岛上的好人都已给坏人拿住了,如果有人出来抵抗,你们开炮轰击便是。一上了岸,快快查看,有没有一位威风凛凛、相貌堂堂、像神仙菩萨的一位老人家,那就是神龙教洪教主,大家要听他指挥。属下又说,岛上所有女子,一概不可得罪,尤其那位如花似玉、相貌美丽、好像天仙下凡的年轻姑娘,那是洪夫人,大家更须恭恭敬敬。”洪夫人咯咯一笑,说道:“照你说来,你派兵攻打神龙岛,倒全是对教主的一番忠心?你不但无过,反而有功?”齐乐道:“属下功劳是一点也没有的,只不过见到教主和夫人平平安安的,几个掌门使仍是忠心耿耿,好好的服侍教主和夫人,就高兴得很。属下第一盼望的,是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第二件事是要本教人人尽忠报国,教主说什么,大家就去干什么。第三件……第三件……”洪夫人笑道:“第三件是要方姑娘给你做老婆。”   齐乐嘿嘿笑道:“这是一件小事,属下心中早就打定了主意,只要尽力办事,讨得教主和夫人的欢心,教主和夫人自然也不会亏待部下。”洪安通点点头,说道:“你这张嘴确是能说会道,可是你说挂念我和夫人,为什么自己却不带兵上神龙岛来?为什么只派人开炮乱轰,自己却远远的躲在后面?”   情急之下,齐乐只得说道:“属下罪该万死,实在是对教主和夫人不够忠心。我听瘦头陀说起岛上众人如何凶狠,连教主和夫人也捉了,属下害怕得很。上次……上次他们背叛教主,都是属下坏了他们的大事,倘若给他们再拿到,非抽我的筋,剥我的皮不可。属下怕死,因此远远躲在后面,只是差了手下的兵将来救教主和夫人,这个……这个……实在是该死之至。”洪教主和夫人对望了一眼,缓缓点头,均想这孩子自承怕死,可见说话非虚。洪教主道:“你这番话是真是假,我要慢慢查问。倘若得知你是说谎,哼哼,你自己明白。”齐乐道:“是!教主和夫人要如何处罚,属下心甘情愿,可是千万不能将属下交在胖头陀、瘦头陀、陆高轩他们手里。这一次……这一次他们安排巧计,骗得清兵炮轰神龙岛,害死了不少兄弟姊妹,定有重大阴谋。属下看来,这陆高轩定是想做陆教主。他在云南时说:我也不要什么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只要享他五十年福,也就够得很了……”陆高轩怒叫:“你,你……”挥掌便向齐乐后心拍来。   无根道人抢上一步,伸掌拍出,砰的一声,陆高轩被震得退后两步。无根道人却只身子一晃,喝道:“陆高轩,你在教主座前,怎敢行凶伤人?”陆高轩脸色惨白,躬身道:“教主恕罪,属下听这小子捏造谎言,按捺不住,多有失礼。”洪教主哼了一声,对齐乐道:“你且下去。”对无根道人道:“你亲自看管他,不许旁人伤害,可也不能让他到处乱走。你别跟他说话。这小孩儿鬼计多端,须得加意留神。”无根道人躬身答应。此后数日,齐乐日夜都和无根道人住在一间舱房,眼见每天早晨太阳从右舷伸起,晚间在左舷落下,坐船迳向北行。心想:“我一番胡说八道,教主和夫人已信了九成,只不过我带兵把神龙岛轰得一塌糊涂,就算出于好心,总也不免有罪。幸亏那矮冬瓜扮了浮尸来骗我,是教主自己想出来的计策,否则他一怒之下,多半会将矮冬瓜和我两个一起杀了,煮他一锅齐乐冬瓜汤。”   期间齐乐向无根道人问了几次这船是不是向辽东去,无报道人总是答道:“不知道。”齐乐逗他说话,无根道人道:“教主吩咐,不可跟你说话。”又不许她走出舱房一步。齐乐好生无聊。   战船不停北驶,天气越来越冷。无根道人内力深厚,倒不觉得怎样,齐乐却冷得不住发抖,牙齿相击,格格作响。又行几日,北风怒号,天空阴沉沉地,忽然下起大雪来。齐乐叫道:“这一下可冻死我也。”心想:“糟了,千算万算没算到天气这一层,也不知双儿怎样,吃不吃得消。”船行到半夜,忽听得叮咚声不绝,齐乐仔细听去,才知是海中碎冰相撞,齐乐道:“到了辽东么?”无根道人哼了一声,不与她答话。   次日清晨,推开船舱窗子向外张望,只见白茫茫地,满海都是浮冰,冰上积了白雪,远远已可望到陆地。这天晚上,战船驶到了岸边抛锚,看来第二日一早便要乘小艇登陆。这一晚齐乐思潮起伏,洪教主到底要如何处置自己,实在不易猜想,他似乎信了自己的说话,似乎又是不信,来到这冰天雪地,又不知什么用意。想了一会,也就睡着了。睡梦中忽见方怡坐在自己身边,她伸出手去,一把搂住,迷迷糊糊间只听得她说:“别胡闹!”齐乐耍赖,道:“我偏要胡闹。”只觉方怡在怀中扭了几扭,她似睡似醒,听得怀中那人低声道:“齐姊姊,咱们快走!”似乎是双儿的声音。齐乐吃了一惊,登时清醒。大喜之下将怀中人儿扳过身来,朝她亲去。那人轻轻一笑,转头避开。这一下笑声虽轻,却听得明明白白,正是双儿。齐乐在她耳边低声问道:“双儿,可辛苦你了!你有没有冻着?”双儿道:“咱们快走,慢慢再跟你说。”齐乐笑道:“我冻得要死,你快钻进我被窝来,热呼热呼。”双儿道:“唉,好姊姊,你就是爱闹,也不想想这是什么时候。”齐乐紧紧搂住了她,问道:“那个道士呢?”双儿道:“我偷偷摸进船舱,已点了他穴道。”两人悄悄溜出船舱。一阵冷风扑面,齐乐全身几要冻僵,忙转身入舱,剥下无根道人身上道袍,裹在自己身上。其时铅云满天,星月无光,大雪仍下个不止。两人溜到后梢,耳听得四下无声,船已下锚,连掌舵的舵手也都入舱睡了。双儿拉着齐乐的手,一步步走到船尾,低声道:“我先跳下去,你再下来!”提一口气,轻轻跃入系在船尾的小艇。齐乐向下一望,黑沉沉地有些害怕,当即闭住眼睛,踊身跳下。双儿提起双掌,托住她背心后臀,在艇中转了个圈子,卸去了落下的力道,这才将她放下。   忽听得船舱中有人喝问:“什么人?”正是洪教主的声音。齐乐和双儿都大吃一惊,伏在艇底,不敢作声。忽听得嗒的一声,舱房窗子中透出了火光,双儿知道洪教主已听见声息,点火来查,忙提起艇中木桨,入水扳动。只扳得两下,洪教主已在大声呼喝:“是谁?不许动!”跟着小艇一晃,却不前进,原来心慌意乱之下,竟忘了解开系艇的绳索。齐乐急忙伸手去解,触手冰冷,却是一条铁链系着小艇,只听大船中好几人都叫了起来:“白龙使不见了!”“这小子逃走了!”“逃到哪里去了?快追,快追!”齐乐从靴筒中拔出匕首,用力挥去,刷的一声,斩断铁链,小艇登时冲了出去。这一声响过,洪教主、洪夫人、胖瘦二头陀、陆高轩等先后奔向船尾。冰雪光芒反映之下,见到小艇离大船已有数丈。洪教主一伸手,在船边上抓下一块木头,使劲向小艇掷去。他内力虽强,但木头终究太轻,飞到离小艇两尺之处,啪的一声,掉入了海中。初时陆高轩、胖头陀等不知教主用意,不敢擅发暗器,只怕伤了白龙使,反而受责,待见教主随手抓下船舷上的木块掷击,才明白他心思,身边带有暗器的便即取出发射。只是这么缓得片刻,小艇又向前划了两丈,寻常细小暗器都难以及远,弓箭、钢镖、飞蝗石等物又不就手,众人发出的袖箭、毒针等物,纷纷都跌入了海中。瘦头陀说道:“这小子狡猾得紧,我早知他不是好人,早就该一刀杀了。留着他自找麻烦。”洪教主本已怒极,瘦头陀这几句风凉话,显是讥刺自己见事不明,左手伸出,抓住他后颈,叫道:“快去给我捉他回来。”左手一举,将瘦头陀提在空中,右手抓住了他后臀,喝道:“快去!”双臂一缩,全身内力都运到了臂上,往前送出。   瘦头陀一个肉球般的身子飞了出去,直向小艇冲来。双儿拼力划桨。齐乐大叫:“啊呀,不好!人肉炮弹打来了!”叫声未毕,噗通一声,瘦头陀已掉入海中。他落海之处与小艇只相差数尺,瘦头陀一踊身,左手已抓住了艇边。双儿举起木桨,用力击下,正中他脑袋。瘦头陀忍痛,哼了一声,右手又已抓住艇边。双儿大急,用力再击了下去,啪的一声大响,木桨断为两截,小艇登时在海中打横。瘦头陀头脑一阵昏晕,摇了摇头。齐乐匕首划出,瘦头陀右手四根手指齐断,剧痛之下,再也支持不住,右手松开,身子在海中一探一沉,大叫大骂。   双儿拿起剩下的一柄桨,用力扳动,小艇又向岸边驶去。驶得一会,离大船已远,眼见是追不上了。大船上只有一艘小艇,洪教主等人武功再高,在这寒冷彻骨的天时,却也不敢跳入水中游水追来,何况人在水中游泳,再快也追不上船艇。齐乐拿起艇底一块木板帮着划水,隐隐听得大船上众人怒声叫骂,又过一会,北风终于淹没了众人的声息。齐乐吁了口气,说道:“终于逃出来了。只可怜你那少奶奶她要与那帮人多呆上一阵了。”“啊?那,那我们是不是要回去救她?”双儿听到马上便问。齐乐捏了捏她脸,笑道:“无妨无妨。我得先安置好咱们双儿少奶奶。”双儿小脸一红,伸手拍掉她捏住自己的手。两人边说边划,划了小半个时辰,这才靠岸。   双儿跳入水中,海水只浸到膝盖,拉住艇头的半截铁链,将小艇扯到岸旁,说道:“行了!”齐乐踊身一跳,便上了岸,叫道:“大功告成!”双儿嘻嘻一笑,退开几步,笑道:“姊姊,你别胡闹。咱们可得快走,别让洪教主他们追了上来。”齐乐点点头,四下张望,但见白雪皑皑的平原无边无际,黑夜之中,也瞧不见别的东西。双儿道:“真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姊姊。你说咱们逃去哪里才好?”齐乐道:“总之咱们先走罢,走动一会,身子便暖和些。”两人携着手,便向雪地中走去。雪已积了一尺来厚,一步踏下去,整条小腿都淹没了,拔脚跨步,甚是艰难。齐乐随即问起双儿这些天藏在哪里。   原来那日齐乐早知是陷阱,可不得不按着剧本走,只好提前嘱咐了双儿。双儿跟随在艇中,待得齐乐遭擒,人人都注目于她,便机警的在后梢躲了起来。那艘战船是洪教主等从清兵手里夺过来的,舵师水手都是清兵,她穿的本是骁骑营官兵服色,混在官兵之中,谁也没发觉。直到战船驶到岸边,她才半夜里出来相救。齐乐大赞她聪明机灵,说道:“双儿这般乖巧,真是不要你做老婆都会遭天谴的。”双儿笑着放开了手,躲开几步,说道:“不要瞎说,我是你的小丫头,自然一心一意服侍你。”齐乐道:“我有了你这个小丫头,定是前世敲穿了四七二十八个大木鱼,翻烂了三七二十一部四十二章经,今生才有这样好福气。”双儿咯咯娇笑,说道:“你总是有话说的。”   走到天明,离海边已远,回头一望,雪地里两排清清楚楚的脚印,远远伸展出去。再向前望,平原似乎无穷无尽。双儿指着右侧,说道:“那边好像有些树林,咱们走进了林中,洪教主他们就不易找了。”齐乐道:“如果是树林就好了,不过看起来不大像。”   两人对准了那一团高起的雪丘,奋力快步走去,走了一个时辰,已经看得清楚,只不过是大平原上高起的一座小丘,并非树林。齐乐道:“到小丘后瞧瞧,或许有地方可以躲藏。”她走到这时,已气喘吁吁,十分吃力。又走了半个时辰,来到小丘之后,只见仍是白茫茫的一片,就如是白雪铺成的大海,更无可以躲藏之处。齐乐又疲又饿,在雪地上躺倒,说道:“好双儿,你如不给我抱抱,亲我一下,给我补充些能量,我再也没力气走路了。”双儿红了脸,欲待答应,又觉此事十分不妥,正迟疑间,忽听得身后忽喇一响。两人回过头来,见七八只大鹿从小丘后面转了出来。齐乐喜道:“虽说杀生不好,可此时没别的办法。你有没法子捉只鹿来,杀了烤鹿肉吃?”双儿道:“我试试看。”突然飞身扑出,向几头大鹿冲去。哪知梅花鹿四腿极长,奔跃如飞,一转身便奔出了数十丈,再也追赶不上。双儿摇了摇头,说道:“追不上的。”这些梅花鹿却并不畏人,见双儿止步,又回过头来。齐乐道:“咱们躺在地下装死,瞧鹿儿过不过来。”双儿笑道:“好,我就试试看。”说着便横身躺在雪地里。齐乐道:“我已经死了,我的老婆好双儿也已经死了。我们两个都已经埋在坟里,再也动不了啦。我的好双儿生了八个儿子,九个女儿。他们都在坟前大哭,大叫我的爹啊,我的妈啊……”双儿噗哧一笑,一张小脸羞得飞红,说道:“齐姊姊你是女子,我……我上哪去生……”齐乐笑道:“嗯嗯,好!那就领养好了,八个儿子、九个女儿罢!”双儿笑道:“不……”   几头梅花鹿慢慢走到两人身边,似乎十分好奇。动物之中,鹿的智慧甚低,远不及犬马狐狸,因此成语中有“蠢如鹿豕”的话。几头梅花鹿低下头来,到齐乐和双儿的脸上擦擦嗅嗅,叫了几声。齐乐叫道:“翻身上马,狄青降龙!”弹身跃起,坐上了鹿背,举手紧紧抓住鹿角。双儿轻轻巧巧的也跃上了一头梅花鹿之背。   群鹿受惊,撒蹄奔跃。双儿叫道:“你用匕首杀鹿啊。”齐乐道:“不忙杀,骑鹿逃命,洪教主便追不上了,咱们正事要紧。”双儿道:“是,对极。不过可别失散了。”她担心两头鹿一往东窜,一向西奔,那可糟糕。幸好梅花鹿性喜合群,八头大鹿聚在一起奔跑,奔得一会,又有七八头大鹿过来合在一起。梅花鹿身高腿长,奔跑起来不输于骏马,只是骑在鹿背,颠簸极烈。群鹿向着西北一口气冲出数里,这才缓了下来,背上骑了人的两头鹿用力跳跃,想将二人抛下,但齐乐和双儿紧紧抓住了鹿角,说什么也抛不下来。齐乐叫道:“一下鹿背,再上去可就难了,咱们逃得越远越好。这叫做大丈夫一言既出,活鹿难追。”这一日两人虽然饿得头晕眼花,仍是紧紧抱住鹿颈,抓住鹿角,任由鹿群在茫茫无际的雪原中奔驰。两人知道鹿群多奔得一刻,便离洪教主等远了一些,同时雪地中也没了二人的足印。   傍晚时分,鹿群奔进了一座森林。齐乐道:“好啦,下来罢!”拔出匕首,一边碎碎念着对不起,边割断了所骑雄鹿的喉头。那头鹿奔得几步,摔倒在地。双儿道:“一头鹿够吃的了。饶了我那头鹿罢。”从鹿背上跃了下来。齐乐筋疲力尽,全身骨骼便如要尽数散开,躺在地下只是喘气,过了一会,爬在雄鹿颈边,只稍犹豫,嘴巴便对住了创口,咕噜咕噜的喝了十几口热血,然后叫道:“双儿,你来喝。”大量鹿血入肚,精神为之一振,身上也慢慢感到了暖意。双儿喝过鹿血,用匕首割了一条鹿腿,拾了些枯枝,生火烧烤,说道:“鹿啊鹿,你救了我们性命,我们反而将你杀来吃了,实在对不住得很。”   两人吃过烤鹿腿,精力回复许多。齐乐道:“好双儿,我跟你在这树林中做一对猎人,再也不回北京去啦,好不好?”双儿低下了头,说道:“你到哪里,我总是跟着服侍你。你回到北京做大官也好,在这里做猎人也好,我总是你的小丫头。”齐乐眼见火光照射在她脸上,红扑扑地娇艳可爱,笑道:“那么咱们是不是大功告成了呢?”双儿“啊”的一声,一跃上了头顶松树,笑道:“没有,没有。”两人蜷缩在火堆之旁,睡了一夜。次日醒来,双儿又烧烤鹿肉,两人饱餐一顿。齐乐的帽子昨日骑在鹿背上奔驰之时掉了,双儿剥下鹿皮,给她做了一顶。   齐乐道:“昨日奔了一天,洪教主他们不容易寻到我们了,不过还是有些危险。最好骑了梅花鹿再向北奔得三四天。”双儿笑道:“再要骑鹿,那也不难,这不是鹿群过来了吗?”果然见到二十余头大鹿小鹿自东边踏雪而来,伸高头颈,嚼吃树上的嫩叶。这森林中人迹罕至,群鹿见了二人竟毫不害怕。双儿道:“鹿儿和善得很,最好别多伤他们性命。昨天这头大鹿,已够我们吃得十几天了。”在死鹿身上斩下几大块鹿肉,用鹿皮索儿绑了起来,与齐乐分别负在背上,慢慢向群鹿走去。齐乐伸手抚摸一头大鹿,那鹿转过头来,舔舐她脸,毫无惊惶之意。齐乐叫道:“啊哟,这鹿儿跟我大功告成。”双儿咯的一笑,说道:“你先骑上去罢。”两人纵身上了鹿背,两头鹿才吃惊纵跳,向前疾奔。   群鹿始终在森林之中奔跑。两人抓住鹿角,控制方向,只须向北而行,便和洪教主越离越远。齐乐这时已知骑鹿不难,骑了两个多时辰,便和双儿跳下地来,任由群鹿自去。如此接连十余日在密林中骑鹿而行。有时遇不上鹿群,便缓缓步行,饿了便吃烤鹿肉。两人身上原来的衣衫,早在林中给荆棘勾得破烂不堪,也幸得双儿手巧,二人都换上了双儿新做的鹿皮衣裤,连鞋子也是鹿皮做的。   这一日出了大树林,忽听得水声轰隆,走了一会,便到了一条大江之畔,只见江中水势汹涌,流得甚急。两人在密林中耽了十几日,陡然见到这条大江,胸襟为之大爽。沿江向北走了几个时辰,忽然见到三名身穿兽皮的汉子,手持锄头铁叉,看模样似是猎人。齐乐好久没见生人,心中大喜,忙迎上去,问道:“三位大哥,你们上哪里去?”   一名四十来岁的汉子道:“我们去牡丹江赶集,你们又去哪里?”口音甚是怪异。齐乐道:“啊哟,牡丹江是向那边去吗?我们走错了,跟着三位大哥去,那再好不过了。”当下和三人并排而行,有一搭没一搭的与他们说话。原来三人是通古斯人,以打猎挖参为生,常到牡丹江赶集,跟汉人做生意,因此会说一些汉话。   到得牡丹江,却是好大一个市集。齐乐身边那大叠银票一直带着不失,邀那三个通古斯人去酒铺喝酒。正饮之间,忽听得邻桌有人说道:“你这条棒槌儿,当然也是好得很了,上个月有人从呼玛尔窝集山那边下来……”齐乐和双儿听到“呼玛尔窝集山”,心中都是一凛,对望了一眼,齐向说话之人瞧去,见是两个老汉,正在把玩一条带叶的新挖人参。齐乐取出一锭银子,交给酒保,吩咐多取酒肉,再切一大盘熟牛肉,打两斤白酒,送去邻桌。两名老参客大为奇怪,不知这小猎人何以如此好客,当下连声道谢。   齐乐过去敬了几杯酒,三言两语之间,便打听到了呼玛尔窝集山的所在,原来此去向北,尚有两三千里,那两个参客也从来没去过。齐乐把双儿叫过去,要她说了些地图上其余山川的名字。两名老参客一一指点,方位远近,果与地图上所载丝毫无错。   酒醉饭饱之后,与通古斯人及参客别过,齐乐寻思:“那鹿鼎山原来离此地还有好几千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若果去帮罗刹公主打完黑枪后时间充裕,不妨就去将宝贝掘了来?”洪教主等人在南,倘若再往北两三千里,洪教主是无论如何找不到自己了,又想:“我跟双儿在荒山野岭里等他十年八年,洪教主非死不可,难道他真的还能寿与天齐?”当下去皮铺买了两件上好的貂皮袄,和双儿分别穿了,貂皮袄外仍是罩上粗陋鹿皮衣,用煤灰涂黑了脸,就算追上了,也盼他认不出来。雇了一辆大车,一路向北。在大车之中,跟双儿谈谈说说,偶尔“大功告成”,其乐融融。   坐了二十余日大车,越是向北,越加寒冷,道上冰封雪积,大车已不能通行。两人改乘马匹,到得后来,连马也不能走了,便在密林雪原中徒步而行。好在齐乐既是去□□枪,也是寻宝,又有避难之意,眼见穷山恶水,四野无人,心中越觉平安。双儿记性甚好,依循地图上所绘方位,慢慢向北寻去,遇到猎人参客,便打听地名,与图上所载印证。   地图上有八个四色小圈,便是鹿鼎山的所在,地当两条大江合流之处,这一日算来相距该已不远。两人在一座大松林中正携手而行,突然间东北角上砰的一声大响,却是火器射击之声。齐乐惊道不好,忙拉着双儿,躲入树后长草丛中,接着听得十余人呼喝号叫,奔将过来,跟着又有马蹄声音。   齐乐所怕的只是洪教主追来,这时听声音似与洪教主无关,稍觉放心,从草丛中向外望去,只见十余名通古斯猎人狂呼急奔。忽听得砰砰之声不绝,数名猎人摔倒在地,滚了几滚,便即死去,身上渗出鲜血。齐乐握住双儿的手,心想:“这是□□!”马蹄声响,七八人骑马冲将过来,马上所乘果然都是黄须碧眼的外国官兵,一个个身材魁梧,神情凶恶,有的拿着□□,有的提了弯刀乱砍,片刻之间,便将余下的通古斯猎人尽数砍死。外国官兵哈哈大笑,跳下马来,搜检猎人身上的物事,取去了几张貂皮、六七只银狐,叽哩咕噜的说了一阵,上马而去。齐乐和双儿耳听得马蹄声远去,才慢慢从草丛中出来,看众猎人时,已没一个活口。两人面面相觑,从对方眼睛之中,都看到了恐惧之极的神色。   齐乐低声道:“这些外国鬼子是强盗。”双儿道:“比强盗还凶狠,抢了东西,还杀人。”接着又叹道,“这些猎人真可怜,他们家里的父母妻子,这时候正在等他们回去呢。”齐乐唔了一声,突然道:“这次事情办完,我们便回京去。”双儿问道:“鹿鼎山不去了?”齐乐道:“这次不去了,外国兵都到了这里,吴三桂起兵造反,事关重大……小皇帝,他肯定也有很多话要跟我说……”   她这次本来也没想去真的发掘,又想到鹿鼎山与龙脉有关,只怕一掘之下,就此害了康熙的性命。她找出八部四十二章经中的碎羊皮,拼凑成图,查知山川的名字,一直很是热心,但真的来到鹿鼎山,忽然害怕起来,只盼找个什么借口,离得越远越好。若说全是为了顾全对康熙的义气,却也未必,只是“鹿鼎山掘宝”这件事实在太大。双儿没什么主意,自然唯命是从。齐乐道:“咱们别跟外国强盗撞上了,还是沿着江边走。”当下穿出树林,折向东行。   走到下午,到了一条大江之畔,远远望见有座城寨。齐乐大喜,当下快步走去。行出数里,又见到一条大江,自西北蜿蜒而来,与这条波涛汹涌的大江会合。双儿忽道:“齐姊姊,这便是阿穆尔河跟黑龙江了,那……那……那里便是鹿鼎山啊。”说着伸手指着那座城寨。齐乐道:“你没记错么?这可巧得很了。”双儿道:“地图上的的确确是这样画的,不过图上只是八个颜色圈儿,却没说有座城寨。”事情竟会这样巧?齐乐不禁凝神细思,原来这时罗刹已占到鹿鼎山这边来了?便在此时,只听得马蹄声响,数十骑马沿着大江,自南而来。四周都是平原,无处可以躲藏,齐乐一拉双儿,两人从江岸滚了下去,缩在江边的大石之后,过不多时,便见一队马队疾驰而过,骑在马上的都是外国官兵。   齐乐伸了伸舌头,眼望着这队外国兵走进城寨去了,说道:“我说这座城不大靠得住,果然不错。原来是外国番云。”双儿道:“咱们好容易找到了鹿鼎山,哪知道这座山却教外国强盗占了。”双儿从没听她说过宝藏和龙脉之事,但那幅地图砌得如此艰难,也早想到鹿鼎山必定事关重大,眼见她眉头深皱,劝道:“齐姊姊,既然给外国兵先找到了,那也没法子啦。外国强盗有火器,凶恶得紧,咱两个斗他们不过的。”齐乐想到适才外国兵在树林中杀人的凶狠残忍模样,不由得打个寒噤,叹了口气,沉吟道:“我想去鹿鼎山探查清楚,就是太过危险,得想个法儿才好。好双儿,咱们等到天黑才去,那就不容易给鬼子发觉。” 作者有话要说:     ☆、乞鸟蛮花天万里 朔云边雪路千盘   两人吃了些鹿肉干,便躺在江岸边休息,等到二更时分,悄悄走向城寨。四下里寂静无声,这一晚月色甚好,望见那城寨是用大木材和大石块建成,方圆着实不小,决非一朝一夕之功。齐乐心想:“这城寨应是早就建在这里了。”眼见自己和双儿的影子映在地下,不禁栗栗危惧,当下扯了扯双儿,伏低身子,察看动静。只见城寨东南角上有座小木屋,窗子中透出火光,看来是守兵所住。齐乐在双儿耳边低声道:“咱们到那边瞧瞧。”两人慢慢向那木屋爬去。   刚到窗外,忽听得屋内传出几下女子的笑声,笑得甚为**。齐乐和双儿对望一眼,均感奇怪,齐乐伸眼到窗缝上张望。当地天寒风大,窗缝塞得密密的,什么都瞧不见,屋内却不断传出人声,一男一女,又说又笑,叽哩咕噜的一句也不懂。此时地下结满了冰,齐乐本想攀着窗沿挪动,哪知足下一滑,站立不定,砰的一响,脑袋重重撞在木窗之上,忍不住叫了出来。   屋内声音顿歇,过了一会,一个男子声音喝问起来。齐乐和双儿伏在地下,一时不知 如何是好,只听得门闩拔下,木门推开,一人手提灯笼,向门外照看。齐乐轻跃而起,挺匕首戳入了他胸膛。那人哼也没哼,便即软软的瘫了下去。双儿抢先入屋,只见房中空空荡荡地不见有人,奇道:“咦,那女人呢?”齐乐跟着进来,见房中有一张炕,一张木桌,一只木箱,桌上点了一枝熊脂蜡烛,那女人却已不知去向,说道:“快找,别让她去报讯。”眼见房中除了大门之外,别无出路。她将死人拉了进来,关上大门。   齐乐抬头向梁上一望,不见有何异状,说道:“一定是在这里。”抢到箱边,揭开箱盖,跟着身子向旁一闪,以防那罗刹女人在箱里开木仓。过了一会,不见动静。双儿道:“箱子里也没有,这可真奇了。”齐乐走近看时,见箱中放满了皮毛,伸手一掏,下面也都是皮毛。忽然间闻到一阵浓香,显是女子的脂粉香气,便将皮毛抓出来抛在地下,箱子底下赫然是个大洞,喜道:“在这里了!”双儿道:“原来这里有地道。”齐乐道:“赶快得截住那罗刹女子。她一去报信,那可不得了。”迅速脱下身上臃肿的皮衣,手持匕首,便从洞口钻了进去。   那地道斜而向下,只能爬行,她身手灵活,在地道中爬行特别迅捷,爬出十余丈,便听得前面有声。她手足加劲,爬得更加快了,前面声音已隔得甚近,左手前探,用力去抓,碰到一条光**的小腿。那女子一声低叫,忙向前逃。   那女子在地道中不能转身,拚命向前爬行。“我去!战斗种族就是战斗种族!”那女子力气着实不小,齐乐竟拉她不住, 反而给她拖得向前移了丈许。齐乐双足撑开,抵住了地道两边土壁,才不再给她拉前。突然之间,那女子用力一挣,齐乐手上一滑,竟然给她挣脱。那女子迅即向前,齐乐扑了上去,一把抱住她腰,突然头顶空了,却是到了一处较为宽敞的所在。那女子两声低笑,转过头来,向她吻去,黑暗之中,却吻在她鼻子上。齐乐这才发觉怀中抱着的那女子全身光**地,竟然一丝**,又觉那女子反手过来,抱住了自己,还来不及挣脱,便听得双儿低声问道:“齐姊姊,怎么了?”齐乐待要答话,怀中那女子伸嘴吻住了她嘴巴,登时说不出话来。忽听得头顶有人说道:“我们得知总督来到雅克萨,因此赶来相会。”这句话钻入耳中,宛似一桶冰水当头淋将下来,说话之人,竟然便是神龙教洪教主。   她生平所逢皆是奇事,但今晚在这地道中的遭遇,却是从所未有,匪夷所思。怀中抱的是温香软玉,心中想的是洪教主要抽筋剥皮。她急忙放开怀中女子,便欲转身逃走,哪知这女子竟紧紧搂住了她,不肯松手。齐乐大急,那女子轻笑两声,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听上去倒是像俄语,跟着伸手过来,在她腮帮子上重重扭了一把。便在这时,听得头顶一个男人叽哩咕噜的说了一连串的话。他声音一停,另一人道:“总督大人说:神龙教教主大驾光临,他欢迎得很,没有过来迎接,很是失礼,请洪教主原谅。总督大人祝贺洪教主长命百岁,多福多寿,事事如意,盼望跟洪教主做好朋友,同心协力,共图大事。”只听洪教主道:“敝人祝贺罗刹国皇上万寿无疆,祝贺总督大人福寿康宁,指日高升。 敝人竭诚竭力,和罗刹国同心协力,共图大事。从此有福共享,有难共当,双方永远不会背盟。”那传话的人说了,罗刹国总督跟着又叽哩咕噜的说个不休。齐乐在那女子身边低声问道:“你会说中国话么?你是谁?为什么不穿衣服?”那女子低声笑道:“你是谁?为什么,衣服穿?”说着便来解齐乐的内衣。齐乐大急,忙道:“这里危险得很,咱们快出去。”那女子低声道:“不动,不动!动了,就听见了。”她说的虽是中国话,但语气生硬,听来十分别扭。齐乐当下不敢稍动,耳听得洪教主和那罗刹国总督商议,如何吴三桂在云南一起兵,双方就夹攻满清,所定方略,果然和那蒙古人罕帖摩所说全然一样。 说到后来,洪教主又献一计,说道罗刹国若从辽东进攻,路程既远,沿途清兵防守又严,不如从海道在天津登陆,以火器大炮直攻北京,当可比吴三桂先取北京。那总督大喜,连称妙计,说洪教主如此忠心,将来一定划出中国几省,立他为王。洪教主没口子的称谢。齐乐听到这,就想到清末那些糟心事,当下又惊又怒,心想:“我得去让康熙,在天津海口多装大炮,鬼子兵船来攻,就轰**的!”   只听洪教主说道:“总督大人远道来到中国,我们没什么好东西孝敬,这里是大东珠一百颗,貂皮一百张,人参一百斤,送给总督大人,另外还有贡品,呈给罗刹国皇上。”齐乐听到这里,心道:“这老狗居然备了这许多礼物,倒也神通广大。”突然觉得脸上一热,那女子将脸颊贴了过来,跟着又觉她伸手来自己身上摸索。齐乐低声道:“你再摸我,我就不客气了。”伸手去推她。那女子突然咯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一下笑声颇为不轻,洪教主登时听见了,但想总督大人房中藏了个女子,事属寻常,当下诈作没有听见,说了几句客套话,说道明天再行详谈,便告辞了出去。齐乐突然听得头顶啪的一声,眼前耀眼生光,原来自己和那女子搂抱着缩在一只大木箱中,箱盖刚给人掀开。那女子嘻嘻娇笑,跳出木箱,取一件衣衫披在身上,对齐乐笑道:“出来,出来!”   齐乐慢慢从木箱中跨了出来。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外国军官手按佩剑,站在箱旁。那女子笑道:“还有一个!”双儿本想躲在箱中,齐乐倘若遇险,便可设法相救,听她这么说,也只得跃出。齐乐见那女子一头黄金也似的头发,直披到肩头,一双眼珠碧绿,骨溜溜地转动,皮色雪白,容貌甚是美丽,只是鼻子却未免太高了一点,身材也比自己还高了半个头。齐乐瞧不出她有多大年纪,料想不过二十来岁。她笑吟吟的瞧着齐乐,说道:“你,小孩子,摸我,坏蛋,嘻嘻!”齐乐闻言变色:我去!明明是你摸我好吗!那总督沉着脸,叽哩咕噜的说了一会。那女子也是叽哩咕噜的一套。那总督神态恭敬,鞠了几个躬。那女子又说起话来,跟着手指齐乐。那总督打开门,又将那中国人传译叫了进来,一男一女不住口的说话。   齐乐见屋中陈设了不少毛皮,榻上放了好几件金光闪闪的女子衣服,忽听那传译说道:“公主跟总督问你,你是什么人?”公主?!苏菲亚?!齐乐谨慎问道:“她是公主吗?”那传译者道:“这位是罗刹国皇帝的御姊,苏菲亚公主殿下,这位是高里津总督阁下,快快跪下行礼。”齐乐心下大喜:“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又不知怎么想到,康熙御妹建宁也是这么乱七八糟的,于是笑嘻嘻的请了个安,说道:“公主殿下,你好,你真美貌之极,我们中国,从来没有你这样的美女。”苏菲亚会说一些最粗浅的中国话,听了齐乐的说话,知是称赞自己美丽,登时心花怒放,说道:“小孩子,很好,有赏。”走到桌边,拉着抽屉,取了十几枚金币,放在齐乐手里。齐乐道:“多谢。”伸手过来,烛光之下,行了个吻手之礼。吻手之礼在西洋外国甚是通行,原是对高贵妇女十分尊敬的表示。苏菲亚咯咯娇笑,竟不把手抽回。   苏菲亚笑问:“小孩子,干什么的?”齐乐道:“小孩子,打猎的。”突然门外一人朗声说道:“这小孩子是中国皇帝手下的大臣,不可给他瞒过了。”正是洪教主的声音。齐乐抢先一步,将双儿护在身后,笑道:“洪教主,你老人家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夫人呢,她也来了吗?”洪教主不答,左手抓住了她后领,提起来,说道:“启禀公主殿下,总督大人:这人叫做齐乐,是中国皇帝最亲信的大臣,是皇帝的侍卫副总管、亲兵都统、钦差大臣、封的是一等子爵。”那传译将这几句话译了。苏菲亚公主和总督脸上都现出不信的神色。苏菲亚笑道:“小孩子,不是大臣。大臣,假的。”洪教主道:“敝人有证据。”回头吩咐:“把这小子的衣服取来。”只见陆高轩提了一个包袱进来,一打开,赫然是齐乐原来的衣帽服饰。齐乐大为惊奇:“这些衣服怎地都到了他手里?洪教主当真神通广大。”洪教主吩咐陆高轩:“给他穿上了。”陆高轩答应了,抖开衣服,便给齐乐穿上。这些衣衫连同黄马褂,都在树林中给荆棘扯破了,但穿在身上,显然十分合身,戴上帽子和花翎,果然是个清廷大官。这些衣帽若不是齐乐自己的,哪有这般合身。   齐乐笑嘻嘻的道:“洪教主,你本事不小,我沿路丢掉衣衫,你就沿路的拾。”洪教主吩咐陆高轩:“搜他身上,看有什么东西。”齐乐道:“不用你搜,我拿出来便是。” 从怀里掏出一大叠银票,数额甚巨。那总督在辽东已久,识得银票,随手翻了几下,大为惊奇,对公主叽哩咕噜,似乎是说:“这小孩果然很有些来历,身边带了这许多银子。”洪教主道:“这小鬼狡狯得很,搜他的身。”陆高轩将齐乐身边所有物事尽数搜了出来,其中有一道康熙亲笔所写的密谕,着令:“钦差大臣、领内侍卫副大臣、兼骁骑营正黄旗满洲都统、钦赐巴图鲁勇号、赐穿黄马褂、一等子爵齐乐前赴辽东一带公干,沿途文武百官,听候调遣。”这道谕旨上盖了御宝。那传译用罗刹话读了出来,苏菲亚公主和高里津总督听了,都啧啧称奇。洪教主道:“启禀公主:中国皇帝,是个小孩子,喜欢用小孩做大官。这个小孩,跟中国小皇帝游戏玩耍,会拍马屁,会吹牛皮,小皇帝喜欢他。”苏菲亚不懂“拍马屁、吹牛皮”是什么意思,问了传译之后,嘻嘻笑道:“我也喜欢人家拍马屁,吹牛皮。”洪教主的脸色马上十分难看。   苏菲亚又问:“中国小皇帝,几岁?”齐乐道:“中国大皇帝,十七岁。”苏菲亚笑道:“罗刹大沙皇,是我弟弟,也是小孩,二十岁,不是头老子。”齐乐心里一乐:“什么头老子?把老头子说成头老子。”便指指她,说道:“罗刹美丽公主,不是头老子,很好。”指指自己,道:“中国大官,不是头老子,很好!”指指洪教主,道:“中国坏蛋,是头老子,不好!不好!”   苏菲亚笑得弯下腰来。那罗刹国总督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也大声笑了起来。洪教主却铁青了脸,恨不得举掌便将齐乐杀了。苏菲亚问道:“中国小孩子大官,到这里来,什么做?”齐乐道:“中国皇帝听说罗刹国的大人来到辽东,派我来瞧瞧。皇上知道罗刹国皇帝也不是头老子,知道罗刹公主是仙女下凡,派小人前来送礼,送给公主和总督大人大东珠两百颗,人参两百斤。不料路上遇到这个大强盗,把礼物抢了去……”齐乐话没说完,洪教主已怒不可遏,提起右掌,便向齐乐头顶劈落。齐乐先前在箱子中听到洪教主送了不少珍贵礼物给总督,于是拿来加上一倍,说成是皇帝送的。她口中述说之时,全神贯注瞧着洪教主,一见他提起手掌,当即使开九难所授“神行百变”轻功,溜到了苏菲亚公主身后。只听得豁喇一声大响,一张木椅给洪教主掌力击得倒塌下来。高里津吃了一惊,拔出短铳,将铳口指住洪教主,喝令不得乱动。刚才齐乐那番话说得太长,公主听不懂,命传译传话,听完后向洪教主笑道:“你的礼物,抢他的,自己要一半,不好!”洪教主急道: “不是。这小子最会胡说,公主千万不可信他的。”他见罗刹总督以短铳指着自己,虽然西洋火器厉害,但以他武功,也自不惧,只是正当图谋大事之际,要倚仗罗刹国大力支撑,不能因一时之忿而得罪了总督,当下慢慢退到门边,并不反抗。高里津收起了短铳,说了几句。传译道:“总督大人请洪教主不必气恼,他知道这小孩子胡说。苏菲亚公主秘密来到东方,中国皇帝决不会知道。中国皇帝也不会送礼给罗刹国总督。”洪教主怒气顿息,微笑道:“总督大人英明,见事明白,果然不会受这小子蒙骗。”   高里津问起齐乐的来历。洪教主将她如何杀了大臣鳌拜、如何送御妹到云南去完婚、 如何吹牛拍马、作恶多端、以致深得康熙宠幸等情加油添酱的说了,最后说道:“这小子是小皇帝的左右手,咱们杀了这小子,小皇帝一定大大不快活。咱们起兵干事,成功起来也快得多。”他一面说,传译不停的译成罗刹语。苏菲亚公主笑吟吟的瞧着齐乐,大感兴味,似乎洪教主说得齐乐越是十恶不赦,她听来越开心。高里津沉吟半晌,问道:“中国皇帝很喜欢这小孩?”洪教主道:“不错。否则他小小年纪,怎会做这样的大官?”高里津道:“这小孩不能杀,送信给中国皇帝,叫他拿大批金银珠宝,来换他回去。”苏菲亚大喜,在高里津左颊上轻轻一吻,说了几句话。这几句话那传译不译出来,想来是赞他聪明。洪教主神色不愉,却也无可奈何。齐乐将那叠银票分成了三叠,一叠送给苏菲亚公主,另一叠送给高里津,从第三叠中抽了两张一百两的出来,送给那传译,其余的揣入了自己怀中。   苏菲亚、高里津、和那传译都很欢喜。苏菲亚要那传译数过,一共是多少银两,命他设法派人去关内兑换银子。一数之下竟是十万两有余,无意之间发了一笔大财,不由得心花怒放,抱住齐乐,在她两边面颊上连连亲吻,说道:“银子够多啦,放了这孩子回去罢!”齐乐心想此刻放了自己,可不算得事成,忙道:“这样美丽的公主,我从来没见过,想多看几天。”苏菲亚咯咯娇笑,说道:“我们,明天,回莫斯科去了。”齐乐笑道:“美丽公主,去莫斯科,小孩子大官,也去莫斯科。美丽公主,去天上月亮,小孩子大官,也去天上月亮。”苏菲亚见她说话伶俐,讨人欢喜,点头道:“好,我带你去莫斯科。”高里津眉头微皱,待要阻止,随即微笑点头,说道:“很好,我们带你去莫斯科。”向洪教主挥了挥手。洪教主只得告辞,出门时向齐乐怒目而视。齐乐向他伸伸舌头,扮个鬼脸,说道:“洪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洪教主怒极,带了陆高轩等人,迳自去了。这时齐乐才忽然想起:“糟了!方怡还在他神龙教,我一时没忍住,这样激怒他,会不会害了方怡!”只是这时已随了苏菲亚等人上路,无可奈何。   罗刹国皇帝称为沙皇,今年二十岁,名叫西奥图三世,苏菲亚是他姊姊。这位西奥图三世生有残疾,行动不便,国家大事,经常在卧榻之上处理裁决。   罗刹风俗与中华礼义之邦大异,男女之防,向来随便。苏菲亚生性方纵,又生得美貌,朝中王公将军颇多是她情人。高里津总督英俊倜傥,很得公主欢心。他奉派来到东方,在尼布楚、雅克萨两地筑城,企图进窥中国的蒙古、辽东等地。雅克萨城所在之处,便是满洲八旗的藏宝地。此处地当两条大江合流的要冲,满洲人和罗刹人竟不约而同的都选中了。公主天性好动贪玩,听说东方神秘古怪,加之思念情人,竟万里迢迢的从莫斯科追了来。苏菲亚虽然喜欢高里津,却做梦也没想过什么坚贞专一。这日在高里津卧房中发现了一个地道,好奇心起,下去探察。这地道通到雅克萨城外,与哨岗联络,本是总督生怕城中有变,以备逃脱之用。苏菲亚见到那守兵,出言挑逗,便跟他胡天胡地起来。这时她听齐乐说要跟去莫斯科,觉得倒也有趣,便带了她和双儿同行。   苏菲亚有一队二百名哥萨克兵护卫,有时乘马,有时坐雪橇,在无边无际的大雪原中日日向西。如此行得二十余日,离雅克萨城已然极远,齐乐一问去莫斯科竟然尚有四个多月,不由得大吃一惊,苦笑道:“再走四个多月,中国小孩变成外国头老子了。”苏菲亚道:“那你想回北京去吗?你看厌我了?”齐乐道:“美丽公主就是看一千年、一万年,也看不厌。不过去得这样远,我害怕起来了。”   苏菲亚这二十几日中跟她说话解闷,多学了许多中国话。齐乐又有心交结,也学了不少罗刹话。苏菲亚早对齐乐有了意思,又生性*纵,这时听说她要回北京去,不由得有些恋恋不舍,说道:“我不许你走。你送我到莫斯科,陪我一年,然后让你回去。”齐乐暗暗叫苦,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已知这公主真跟你建宁差不多,倘若不听她话,硬是要走,她多半会命哥萨克兵杀了自己,当下满脸笑容,连称十分欢喜。   在大雪原中又行得一个多月,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似乎脑子也结成了冰。好在她生性快活,有时和苏菲亚说些不正宗的罗刹笑话,有时对双儿胡诌些信口开河的故事,却也颇不寂寞。   这一日终于到了莫斯科城外。那时已是四月天时,气候渐暖,冰雪也消融了。但见那莫斯科城城墙虽坚厚巨大,却建造得十分粗糙,远望城中房屋,也是污秽简陋,别说不能跟北京、扬州这些大城相比,较之中土的中小城市,也远为不及,只几座圆顶尖塔的大教堂倒还宏伟。   离莫斯科数十里时,公主的卫队便已飞马进城禀报。只听得号角声响,城中一队火木仓兵骑马出来。罗刹人性喜侵占兼并,是以国土广大,自东至西,达数万里之遥,人种复杂。国中精锐的军队一是哥萨克骑兵,东征西战,攻城掠地,压服各族人民;另一是火木仓营,火器犀利,是拱卫京师的沙皇亲兵。火木仓手驰到近处,苏菲亚吃了一惊,只见众官兵头上都插了黑色羽毛,火木仓上悬了一条条黑布,那是国有大丧的标记,忙纵马上前,高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火木仓营队长翻身下马,上前躬身说道:“启禀公主:皇上蒙上帝召唤,已离开了国家人民,上天堂去了。”苏菲亚心中悲痛,流下泪来,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那队长道:“公主倘若早到四天,就可跟皇上诀别了。”苏菲亚虽然早知沙皇兄弟身子衰弱,命不长久,但乍闻凶耗,仍是不胜伤感,伏在鞍上大哭起来。齐乐见公主忽然大哭,一问传译,才知是罗刹国皇帝死了,心头一喜:“注定的就是注定的,命运啊命运,你还真是让我欢喜让我忧。”   苏菲亚等一行随着那队长进城,便要进宫。那队长道:“皇太后吩咐,请公主到城外猎宫休息。”苏菲亚又惊又怒,喝道:“什么皇太后?那个皇太后管得着我?”那队长左手一挥,火木仓手提起火木仓,对住了随从公主的卫队,缴下了他们的刀木仓,吩咐众卫士下马。公主怒道:“你们想造反吗?”那队长道:“皇太后怕公主回京之后,不奉新皇谕旨,因此命小将保护公主。”苏菲亚胀红了脸,怒道:“新皇?新皇是谁?”那队长道:“新皇是彼得一世陛下。”苏菲亚仰天大笑,说道:“彼得?彼得是个十岁小孩子,他会做什么沙皇?你说的什么皇太后,就是娜达丽亚了?”那队长道:“正是。”   苏菲亚的父亲阿莱克修斯米海洛维支沙皇娶过两位皇后。第一位皇后子女较多,前皇西奥图三世和苏菲亚公主都是她所生,另有个小儿子叫做伊凡。第二位皇后娜达丽亚年轻得多,只生了一个儿子,便是彼得。   苏菲亚道:“你领我进宫,我见娜达丽亚评道理去。我弟弟伊凡年纪比彼得大,为什么不立他做沙皇?朝里的大臣怎样了?大家都不讲理么?”那队长道:“小将只奉皇太后和沙皇的命令,请公主别见怪。”说着拉了苏菲亚坐骑的马缰,折而向东。苏菲亚怒不可遏,她一生之中,有谁敢对她这样无礼过,提起马鞭,夹头夹脑的向那队长头上抽去。那队长微微一笑,闪身避开,翻身上了马背,带领队伍,拥着公主,连同齐乐和双儿,一起送入了城外猎宫。火木仓营在宫外布防守卫,谁也不许出来。   苏菲亚公主大怒若狂,将寝室中的家具物件砸得稀烂。猎宫的厨子按时送来酒水食物,也都给苏菲亚劈面摔去。如此过得数日,眼见猎宫外的守卫丝毫不见松懈,苏菲亚把队长叫来,问他要把自己关到什么时候。那队长道:“皇太后吩咐,请公主在这里休息,等到彼得一世陛下庆祝登基五十周年,就放公主出去,参加庆典。”苏菲亚大怒,说道:“你说什么?彼得庆祝登基五十周年,岂不是要把我在这里关上五十年?”那队长微笑道:“小将今年四十岁了,相信不能再侍候公主五十年。过得十年、十五年,定有更年轻的队长来接替。”苏菲亚想到要在这里给关上五十年,登时不寒而栗,强笑道:“你过来,队长,我瞧你可生得挺英俊哪。”想以美色相诱,让这队长拜倒石榴裙下,糊里糊涂的放了自己出去。那队长深深鞠了一躬,反而退后一步,说道:“公主请原谅。皇太后有旨:火木仓营的官兵之中,倘若有人碰到了公主的一根手指,立刻就要斩首。杀了队长,副队长升上;杀了副队长,第一小队的小队长升上。大家想升官,监视得紧紧的。”原来皇太后素知苏菲亚美貌风流,若无这项规定,只怕关她不住。那队长退出后,苏菲亚无计可施,只有伏床痛哭,不住口的大骂皇太后。齐乐在猎宫中给关了多日,和双儿商量了几次,总觉逃出猎宫当可办到。   这日又听得那边公主房中,又是一阵摔物、擂床、顿足、哭泣之声。齐乐笑眯眯对双儿道:“也差不多时候了,我去劝劝。”走到公主房中,说道:“公主,你别哭,我说个笑话给你听。”苏菲亚俯伏在床,双足反过来乱踢,哭道:“我不听,我不听。我要沙里扎进地狱去,要沙里扎娜达丽亚进地狱去。齐乐一问原来是“沙皇的妈妈”,登时说道:“我道沙里扎是什么恶人,原来就是皇太后。我跟你说,中国的沙里扎,也是个大大的恶人,后来我想了个法子,将她赶出皇宫去了。皇帝十分开心,就封我做中国大官。”苏菲亚大喜,翻身坐起,问道:“你用什么法子?”齐乐说道:“我这法子是串通了小皇帝,对付中国沙里扎。”苏菲亚皱眉道:“彼得很爱他妈妈,不会听我的话去反对沙里扎。除非……除非……”摇摇头,从床上起来,赤脚在地毡走来走去,咬紧了牙思索。   齐乐适机道:“我们中国有过一个女皇帝,叫做武则天。这女皇帝娶了许许多多男皇后、 男妃子,快活得很。公主哪,我瞧你跟她倒差不多,不如自己来做女沙皇。”苏菲亚心中一动,这件事她可从来没想到过,罗刹国从来没女沙皇,她一直认为女子是不能做沙皇的。中国既有女皇帝,罗刹国为什么不能有女沙皇?   她自被囚在猎宫中之后,惊惧愤怒,脑中所不停盘旋的,只是如何逃出宫去,就算再到东方雅克萨,去跟高里津总督在一起,也比给皇太后□□着好得多,这时忽然听到齐乐说起“女沙皇”,眼前陡然间出现了一个新天地。她转过身来,眼中放出光彩,双手按住齐乐肩头,在她左颊上轻轻一吻,微笑道:“我如做了女沙皇,就封你为皇后。”齐乐吓了一跳,忙道:“我,中国人,做不得罗刹国皇后。”苏菲亚却不理她,道:“你快给我想个法子,怎么让我做女沙皇。”齐乐皱起眉头,总而言之,要做皇帝,非打不行。   苏菲亚见她咬牙切齿,捏紧了拳头,虚打作势,笑问:“你干什么?”齐乐一怔,从沉思中醒觉过来,说道:“要做皇帝,一定得打。”苏菲亚一呆,问道:“打?跟谁打?” 齐乐道:“自然跟沙里扎打。”苏菲亚正要细问,忽然房门推开,那火木仓营队长走进房来,一把抓住齐乐胸口,叽哩咕噜说了一阵子话,将她抓了出去,又在她屁股上重重踢了一脚。   那队长哈哈大笑,第二脚又向她踢去。齐乐大怒,忽然纵起,一个筋斗翻了过来,已骑在那队长颈中,正是当日洪教主所授的救命三招之一“狄青降龙”。这一招她并未练熟,倘若用以对付武学高手,差得还远,但这罗刹队长怎会中土武功?齐乐虽然毛手毛脚的一翻一跃,居然还是得手,双手食指压上他两眼,喝道:“不许动!眼睛,死了!”那队长悟性倒还不低,居然懂得,大惊之下,当即不动。齐乐右手拉扯他右耳,叫道:“走!”便如骑马一样,骑着他走回公主房中,叫道:“关门!火木仓,拿。”苏菲亚又惊又喜,忙关上了门,从队长身边抽出短木仓,抵住他背心。齐乐从他肩头跃下,解下他腰带来绑了双足,再解下他裤带,反绑了他双手。那队长裤带一去,裤子登时跌落,苏菲亚和齐乐哈哈大笑。那队长涨红了脸,咬牙切齿,愤怒之极。房门轻轻推开,双儿探头进来,问道:“相公,没事吗?”齐乐招手叫她进来,又关上了房门。双儿见到那队长狼狈的情状,又是好笑,又是奇怪。   苏菲亚问齐乐:“捉住队长,有什么用?”齐乐捉住这队长,只是出于一时气愤,没想到有什么用,听苏菲亚问及,灵机一动,说道:“叫他带兵造反。”她用中国话说了。又道,“叫他杀沙里扎,杀沙皇,你,做女沙皇。”苏菲亚不懂中国话“造反”是什么意思,但“杀沙里扎,杀沙皇,你,做女沙皇”的话却是懂的,一怔之下,随即大喜,向那队长叽哩咕噜的说了起来。   齐乐听着两人大说罗刹话,不知所云,只见那队长不住摇头,料想他不肯答应,叫道:“他不听话,杀了。”从靴筒中拔出匕首,在那队长左颊上一刮,嗤的一声响,登时刮下了一大片胡子。苏菲亚笑道:“好厉害的短剑。”那队长吓得面如土色,心想:“这小蛮子原来有把短剑藏在皮靴里,真是古怪,当时没搜了出来。”   苏菲亚问他:“到底肯不肯投降?拥我为女沙皇?”那队长道:“不是我不肯拥戴公主,我部下决计不会听令的。莫斯科有二十营火木仓队,我们只有一营,就算造反,也打不过其余的十九营。”苏菲亚一听,这话倒也有理,但要对齐乐解释,一时却也说不明白,只得大打手势,说到二十营火木仓队时,十根手指不够用,只好除下鞋子,连十根脚趾也用上了,这才凑足二十营之数。齐乐好容易明白了,坐在椅上,苦苦思索良久,对苏菲亚道:“队长不肯,叫副队长来。”苏菲亚道: “副队长?”齐乐道:“对,叫副队长来。”   苏菲亚把队长推到门边,用火木仓指住他后心,说道:“叫副队长来!你如警告了他,我立刻就开木仓。”那队长无奈,只得大声呼喝,叫副队长进来。过了一会,副队长推门进来。双儿早已躲在门后,副队长一进门,双儿伸指在他背心戳了几下,登时点中了他穴道,动弹不得。双儿喜道:“相公,外国鬼子的穴道倒是一样的,我还怕鬼子的穴道不同。”齐乐笑道:“外国鬼子一样的有眼睛,有鼻子,有手有脚,自然也有穴道。”   她从副队长腰间拔出佩刀,对苏菲亚道:“你叫他,杀队长造反,他不肯,叫小队长来杀他。”苏菲亚心想此计甚妙,对副队长道:“你杀了队长,带领火木仓营,做队长,听我命令。你不肯杀队长,我叫小队长来杀了你和队长,由小队长做队长。你杀不杀?”齐乐道:“双儿,你解开他身上穴道,腿上的穴道可解不得。”双儿依言解了他上身穴道,将佩刀交在他手里。 苏菲亚又问了一次。那队长破口大骂,连声恐吓。副队长平时和队长素有嫌隙,要他起兵造反,本是不敢,但听队长骂得恶毒,又想:“我若不杀你,那第一小队的小队长想做队长,也必杀你,反而连我也杀了。”当即提起佩刀,一刀砍下了那队长的脑袋。   这一刀砍下,苏菲亚、齐乐、双儿三人齐声叫好。不过苏菲亚叫的是罗刹话“赫拉笑!”齐乐和双儿叫的自然是中国话了。苏菲亚拉住了副队长的手,连声称赞他英勇忠义,立即升他为火木仓营队长,说道:“你坐下,咱们仔细商量。”副队长皱起了眉头,指着齐乐和双儿道:“这两个外国小孩子,使了魔术,我下身动不了。”苏菲亚对齐乐道:“请你,魔法,去了!”双儿微微一笑,解开了副队长下身穴道。苏菲亚吩咐副队长:“你去传三个小队的小队长和副小队长进来,我要中国小孩子使魔法,每个人手动脚不动。”又跟齐乐和双儿说了。副队长应命而去。过不多时,六名正副小队长排队站在门外。副队长一个个叫进房来,双儿逐个点了六人腰间的“志舍穴”和大腿的“环跳穴”。   苏菲亚道:“副队长决心拥我为女沙皇,我们要出兵去杀了沙里扎,你们服不服从?”六名正副小队长眼见队长尸横就地,早知大事不妙,听苏菲亚这么说,更是心惊肉跳,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齐乐对苏菲亚道: “你答应他们做将军大官,有很多很多金子银子,还有美女做老婆!”苏菲亚一想不错,对副队长道:“你去召集全体火木仓手。我来跟他们说话。”六百多名火木仓手集合在猎宫广场。副队长派了十二名火木仓手进来,将给点了穴道的六名正副小队长抬到广场。苏菲亚站在阶石上,大声说道:“火木仓手们,你们都是罗刹国的勇士,为国家立过很大功劳。可是你们的饷银太少了,你们没有美丽的女人,没有钱花,酒也喝不够,住的屋子太小,太不舒服。莫斯科城里有很多有钱人,他们有好大的屋子,有很多仆人,有很多美丽的女人,你们没有。这公平不公平啊?”众火木仓手一听,齐声叫道:“不公平!不公平!”苏菲亚道:“那些有钱人又肥又蠢,吃得好像一头头肥猪,如果跟你们比武,打得过你们么?这些富翁的木仓法难道胜过了你们?他们的刀法难道胜过了你们?他们为国家、为沙皇立过功劳么?”她问一句,众火木仓手就大声回答:“年特!”齐乐只听众人一声“年特”又是一声“年特”,她知道在罗刹话中,这是“不”的意思。苏菲亚又道:“你们都应当做将军,做富翁!你们个个应当升官发财。”众火木仓手大声欢呼。有的问道:“苏菲亚公主,你有什么法子让我们升官发财?”苏菲亚道:“你们想不想做将军?”众火木仓手叫道:“要做啊。”苏菲亚道:“你们想不想有很多很多钱?”众火木仓手道:“当然要啊!”苏菲亚又问:“你们想不想美丽的女人?”众火木仓手都轰笑起来,叫道:“要!要!要!”苏菲亚道:“好!你们大家去莫斯科城里,跟其他十九营的火木仓手说,是我苏菲亚公主下的命令,我是女沙皇,全罗刹国都听我的话。我准许你们,每一个火木仓手,可以挑一家有钱人家,跟那个肥猪大富翁比武,谁杀得了他,那个富翁的大房子,他的金子银子,他的美丽女人、马车、骏马、衣服、仆人、婢女、美酒,什么都是这个勇敢火木仓手的。你们有没有勇气?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敢不敢去杀人、抢钱、抢女人?”众火木仓手齐声大叫:“敢,敢,敢! 杀人、抢钱、抢女人,有什么不敢?”苏菲亚大喜,叫道:“那好得很,我还怕你们是胆小鬼,不敢去干大事!快拿伏特加酒来!喂,你们到地窖里去,把最好的伏特加酒都拿来。”   这沙皇猎宫的地窖之中,藏有数十年的陈酒,名贵之极,原是专供沙皇、皇后、公主、 皇子以及王公大臣享用,这些火木仓手本来哪能尝上一口?苏菲亚这命令一下,众兵士轰然大乐,登时便有数十人奔去取酒。片刻间,众兵在广场之上,将一瓶瓶伏特加酒敲去瓶颈,抢了痛饮,欢声大叫:“苏菲亚,女沙皇,乌拉,乌拉,乌拉!”罗刹话中,“乌拉”即是“万岁”之意,齐乐虽然不懂,但见众兵欢呼畅饮,不住大叫“苏菲亚,女沙皇,乌拉”,料想是热诚拥戴。她拉拉苏菲亚的衣袖,说道:“叫他们,十二个小队长,杀了,不会退回来。”   苏菲亚连连点头,朗声叫道:“罗刹国英俊强壮的勇士们,大家听了:我吩咐你们去杀富翁,抢钱、抢女人,可是沙里扎不许,派了这些坏蛋来,要治你们的罪!”说着向六名正副小队长一指。当下便有十余名火木仓手抽出佩刀,大叫:“杀了坏蛋!”十几把长刀砍将下来,立时将六名正副小队长砍死。罗刹人本来暴烈粗野,喝了伏特加酒后,全身发烧,眼见得六名小队长血肉横飞,更是不可抑制,大叫:“杀坏蛋去,抢钱、抢女人去!”苏菲亚道:“你们去向莫斯科城中十九营的火木仓手说,大家一起干,哪一个队长不许,立刻杀了。 哪一个贵族、将军、大臣不许,立刻杀了,把他家里的金子银子、美丽的妻子女儿,通统拿来分了。那些坏蛋的房子,放火烧了。”众兵大声欢呼,纷纷抽出长刀,背负火木仓,牵过坐骑,翻身上马。过了一会,便听得蹄声急促,群向莫斯科城奔去。苏菲亚对副队长道:“你也去抢啊,有什么客气?最要紧的,不可跟别的火木仓营冲突,大家一起抢。你带人冲进克里姆林宫,把沙里扎和彼得捉了起来。宫里的金银珠宝,美丽宫女,叫大家尽量抢好了,都是我赐给你们的。”副队长大喜,应命上马而去。苏菲亚叹了口气,只觉全身无力,坐倒在阶石上,说道:“好累!”齐乐道:“进去歇歇?”苏菲亚摇摇头,过了一会,说道:“咱们上碉楼去瞧瞧。”   这猎宫全以粗麻石砌成,碉楼高逾□□丈,原为瞭望敌情之用。罗刹国立国之前,本是莫斯科的一个大公国,莫斯科大公爵翦平群雄,自立为沙皇。前朝沙皇生怕在出猎之时仇敌乘机偷袭,因此在莫斯科城外造了这座猎宫,以备仓卒遇敌之时守御待援。苏菲亚带了齐乐和双儿登上碉楼,向西望去,隐隐见到莫斯科城中灯火点点,黑夜之中,十分宁静。苏菲亚担忧起来,说道:“怎么不打?他们,怕了?”齐乐只得安慰她道:“不怕,不怕。”苏菲亚又问:“你怎知道叫兵士杀人、抢钱、 抢女人,就可以,杀沙里扎,杀彼得?”齐乐愣了愣,旋即苦笑道:“战争,向来这样。”   等了良久,黑暗中忽见莫斯科城里升起一团火焰。苏菲亚大喜,叫道:“动手了!”搂住齐乐又亲又跳。齐乐看向双儿,尽量挣脱开苏菲亚,道:“他们放火了,这就行啦。杀人放火,是连在一起干的。”过不多时,但见莫斯科城中火头四起,东边一股黑烟,西边一片火光。苏菲亚拍手大叫:“大家在杀人放火了。齐乐,你真正聪明,想的计策真妙。你叫大家杀了正队长,杀了小队长,大家只好一直干下去了,再想回头也不行了。小孩子,真聪明,中国大官,了不起。”齐乐道:“这叫做投名状。”苏菲亚道:“什么,丢命上?”齐乐想了想,点点头,认真道:“是,丢了性命,拼命上啊。”   中国人绿林为盗,入伙之时,盗魁必命新兄弟去做件案子,杀一个人。这人犯了杀人大罪之后,从此不会去出首告密。《水浒传》中林冲上梁山泊入伙,王伦叫他去杀人做案,缴一个“投名状”。   苏菲亚眼见莫斯科城中火头越来越旺,四处蔓延,又担忧起来,不知火木仓营官兵乱抢乱杀之后,变成怎生一番光景,问齐乐:“杀人放火,抢钱抢女人,以后,怎样?”齐乐一怔,只得说道:“抢够了,不抢了。杀够了,不杀了……”苏菲亚皱起眉头,心想这可不是办法,一时之间却也无计可施。三人瞧了一会,回入寝宫,静候消息。   次日一早,那火木仓营副队长带了一小队人马,来到猎宫向苏菲亚报告:二十营火木仓队昨晚遵奉女沙皇之命,抢了一夜,金银美女,抢了不计其数,已把沙里扎娜达丽亚杀了。苏菲亚大喜,跳起身来,叫道:“娜达丽亚杀死了?彼得呢?”副队长道:“小彼得已抓了起来,关在克里姆林宫的酒窖里。”苏菲亚大叫:“赫拉笑!赫拉笑!”   只听得马蹄声响,又有大队人马疾驰而来。苏菲亚脸上变色,惊问:“什么人?”副队长道:“莫斯科城里的王公、大臣、将军们,齐来请陛下登位,做罗刹国女沙皇。”苏菲亚心花怒放,一把搂住齐乐,在她左右颊上连亲数下,叫道:“中国小孩,好计策!”耳听得马蹄声在猎宫外停歇,跟着皮靴击地声响,一群人走进宫来。当先一人是大臣波多尼兹亲王。他走到苏菲亚面前,躬身说道:“王公贵族、大臣将军一致议决,请苏菲亚公主回宫主持大局,平服动乱,恢复和平。”   苏菲亚满脸笑容,点头接纳,问道:“叛党首领娜达丽亚,是不是已经杀了?”波多尼兹亲王回禀:“娜达丽亚扰乱国家,杀害忠良,自私擅权,包藏祸心,已经遵奉上帝旨意,正法处决,大快人心。”苏菲亚道:“很好,咱们去克里姆林宫。”众大臣和火木仓营蜂拥着苏菲亚,向莫斯科城而去,顷刻之间,猎宫中冷清清地只剩下齐乐和双儿两人。齐乐叹道:“这第一步总算是成了,可真不容易啊。”双儿微笑道:“女沙皇就要封你做男皇后了,是不是?”齐乐道: “啊,你取笑我?瞧我不捉住你?”说着向双儿扑去。双儿嗤的一笑,闪身避过。其时方当初夏,天气和暖,猎宫中繁花如锦,百鸟争鸣,齐乐和双儿在猎宫中到处游荡,无人前来打扰,倒也自得其乐。如此过得七八日,苏菲亚忽然派了一小队兵来,接二人进宫。齐乐走进苏菲亚的寝宫,只见她头发散乱,伸足狠踢家具,只踢得砰嘭大响,正在大发脾气。她见齐乐到来,登时脸有喜色,叫道:“中国小孩快来,出主意,想法子。” 齐乐问道:“女沙皇陛下,你有什么难题?”   苏菲亚不住摇头,说道:“我女沙皇,不是,他们,不肯,我,女沙皇,做的。”说了半天,齐乐这才明白,原来罗刹国向来的规矩,女子不能做沙皇。皇太后娜达丽亚虽然已死,仍有大批不少将军拥戴小沙皇彼得,坚决不肯废了他。这时城中乱事已经平定,苏菲亚虽得火木仓营拥戴,但众大臣已然有备,调了大队哥萨克骑兵驻在莫斯科城外,随时可应召入城。苏菲亚再要号召火木仓营作乱,已大为不易。   连日来克里姆林宫中会议,王公大臣分为两派,一派拥戴苏菲亚,一派拥戴彼得,争持不决。拥戴沙皇彼得的,都是手握实权的将军大臣,生怕女沙皇登位,另行任用新人当权;而拥戴苏菲亚的,则是一批不得意的贵族和商人,只盼新主上台,自己有油水好捞。苏菲亚幸得火木仓营拥戴,有兵权在手,保皇派还不敢怎样,但保皇派能指挥哥萨克骑兵,实力殊不可轻。两派如果开火,胜败倒也难说。齐乐笑道:“那容易得很,法子自然有的。不过我要敲竹杠。”她本想说“我有条款”,但罗刹话说不上来,索性说了“敲竹杠”。苏菲亚问道:“什么‘敲猪缸’?”齐乐道:“敲竹杠就是……这个……我的法子,不能够,送给你。你给我东西,很多,很多,我再给你,法子。”苏菲亚大喜,忙道:“很好,很好,敲猪缸,我们大家敲猪缸!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是不是想做我的男皇后?”齐乐一惊:“这样一来,你可做不成女沙皇了。”苏菲亚忙问原因。齐乐道:“因为……这个那个中国人做男皇后,罗刹人要不高兴。 罗刹男人,自己,说自己美貌,做不成男皇后,恨你,打你。”苏菲亚心想不错,罗刹男人确要吃醋,说道:“你不做我男皇后,别的要什么,我都答应。”齐乐道:“你和中国皇帝,不可打仗。你写信,我送去北京,罗刹女沙皇和中国皇帝,做好朋友,抱抱。中国兵很厉害,个个会魔法,手指一点,罗刹兵不会动了。打仗,罗刹人死了。好朋友,我喜欢你,你死了,我哭了!”苏菲亚一听之下,登时大为感动。双儿出手点穴,火木仓营的副队长和六名正副小队长立时不会动弹,苏菲亚是亲眼所见。她不知这是中国的上乘武功,甚是难学,还道中国人当真个个会此魔法,心想若和中国皇帝打仗,自是有输无赢,难得这中国小孩对自己一片真情,当即伸臂将她抱住,又打算亲她,却给齐乐躲了开,她只好说道:“中国小孩,我也爱你。很好,罗刹兵打不过中国兵,大家不打,做好朋友。还有什么敲猪缸?再敲,再敲好啦!”齐乐想了一想,道:“没有了。”苏菲亚道:“好,你快教我,怎样做女沙皇。”齐乐心想这件事可不容易,便道:“不要打,慢慢来。你和彼得,都做沙皇。将来,反对你的大臣、将军,一个一个,慢慢杀了。你再杀彼得,再做女沙皇。”苏菲亚觉得此计倒也甚妙,不过众大臣一直说女子不能做沙皇,可真气人,于是将这情形说了。   这也算个事?齐乐笑道:“你不能做女沙皇,就先做摄政王。”苏菲亚问:“什么是摄政王?”齐乐道:“摄政王,不是沙皇,但是可以下命令杀人,可以赏钱,升他们的官。沙皇,假的,没有力气。摄政王,真的,有力气,能杀人,能给人升官,能赏钱,人人都怕, 都听摄政王的话,不听沙皇的话。”苏菲亚大喜,大叫:“赫拉笑!赫拉笑!”   拥戴苏菲亚的王公将军人数较少,苏菲亚将其中为首的召进宫来,将齐乐所献的计策和众人商议。苏菲亚掌握了莫斯科的兵权,但不能登基为女沙皇,主因在于无此先例。众大臣听到设立“摄政王”的计谋,都觉极妙,只须大权在手,做不做沙皇也没多大分别。众人商酌良久,又想了一条法子出来,立苏菲亚的同胞弟弟伊凡为大沙皇,让彼得仍做沙皇,乃是小沙皇。大小沙皇并立,免得拥彼得一派的人反对。苏菲亚公主则是“摄政女王”,处理一切朝政。   众人计议已定,苏菲亚立即聚集火木仓营,再召集全体王公大臣,将这新法子宣示出来。她又向众大臣担保,决不任意罢免各人的职司,凡是拥护这办法的,一律升赏。众王公大臣见自己权位利益并无所损,又不坏了前朝的规矩,当下均无异议。“拥苏派”中有人首先引导,向苏菲亚女摄政王躬身行礼,余人尽皆跟随。苏菲亚大喜,命人去请弟弟伊凡到来,又将小沙皇彼得从酒窖中放了出来,两人并为大小沙皇。她自己坐在两个弟弟的下首,百官奏事,升赏黜陟,都由女摄政王裁决。其时伊凡十六岁,彼得十岁,年幼识浅,一切全听姊姊的主张。苏菲亚大权在握,心想此事那中国小孩大官居功甚伟,若不是他接连想了几个巧妙主意出来,自己此刻还是被关在猎宫之中,再过得几个月,皇太后娜达丽亚多半会逼迫自己落发为尼,在尼姑庵中幽闭一世。想到这悲惨命运,温暖的夏天立时变成严冬,当下把齐乐传来,大大称赞。齐乐心想我那些法子,在中国人看来半点也不稀奇,我在中国是个臭皮匠,到了罗刹国却变成了诸葛亮,真正好笑。便道:“女摄政王娘娘,你做了摄政王,将来再做女沙皇,那就容易得很了。只须遵守一件事,人人就都服你。”苏菲亚问道:“什么事?快快说给我听。”齐乐道:“一言既出,三头马车难追。”原来罗刹人的马车,以三匹马拖拉,不同中国人之四马拖拉,因此中国的“驷马难追”,在罗刹国成了“三头马车难追”。苏菲亚不懂,问道:“什么三头马车难追?”齐乐道:“说过了的话,一定要算数。我们中国皇帝说的话,叫做皇帝的金口,那是决计反悔不得的。”苏菲亚恍然大悟,笑道:“我答应过你的事,你怕我反悔,是不是?亲爱的中国小孩,罗刹女摄政王的说话,是宝石口,比你们中国皇帝的金口还要贵重。”当下她以大小沙皇之名颁下谕旨,封齐乐为管领东方鞑靼地方的伯爵,又命大臣写了一通国书,致送中国皇帝,由齐乐送去,再派一名俄国使臣,带领两队哥萨克骑兵护送,金银财物,赏赐了不少。齐乐贿赂她的那十几万两银票,也都捡出来还她。此外并有许多送给中国皇帝的礼物,均是貂皮、宝石等罗刹国的贵重特产。   据饿罗斯正史所载,火木仓手作乱,是在五月十五至十七的三日之中。五月廿九日,火木仓营在苏菲亚指使之下,上书请伊凡和彼得并为沙皇,请苏菲亚公主摄政,裁决军国大事。乱事大定,已在六月中旬。 作者有话要说:     ☆、辕门谁上平蛮策  朝议先颁谕蜀文   齐乐带回罗刹国使臣,不一日来到北京。康亲王、索额图等王公大臣见她归来,无不又惊又喜。那日她带同水师出海,从此不知所踪,朝廷数次派人去查,都说大海茫茫,不见踪迹,竟无一艘兵船、一名士兵回来。康熙只知她这一队人在大洋中遭遇飓风,已经全军覆没,每当念及,常自郁郁。消息报进宫中,康熙立时传见。   齐乐见康熙满脸笑容,叩拜之后,略述别来经过。康熙这次派她出海,主旨是剿灭神龙教、擒拿假太后,现下听说神龙岛已经攻破,假太后虽未擒到,却和罗刹国结成了朋友。康熙自从盘问了蒙古派赴昆明的使臣罕帖摩后,得悉吴三桂勾结罗刹国、蒙古、西藏三处强援,深以为忧,至于尚耿二藩及台弯郑氏反较次要。他见齐乐无恙归来,已是喜欢得紧,得悉有罗刹国使臣到来修好,更是大悦,忙细问详情。齐乐从头至尾的说了,说到如何教唆苏菲亚怂恿火木仓营作乱、如何教她立两个小沙皇而自为摄政王时,康熙哈哈大笑,说道:“**的,你学了我大清的乖,却去教会了罗刹女鬼。”次日康熙上朝,传见罗刹使臣。朝中懂得罗刹话的,只有齐乐一人。其实罗刹话十分难学,她在短短几个月中,所学会的殊属有限,罗刹使臣的一番颂词,十句中倒有九句半不明白,她欺众人不懂,当即编造一番,说道:“罗刹国小沙皇,摄政女王,敬问中国大皇帝万岁爷圣躬安康。”   那罗刹使臣随即献上礼物。罗刹国比辽东气候更冷,所产玄狐水貂之属,毛皮比之辽东的更为华美丰厚。满洲大臣都是识货之人,一见之下,无不称赏。康熙当即吩咐齐乐妥为接待使臣,回赐中华礼品。   退朝之后,康熙召了汤若望和南怀仁二人来,命他们去见罗刹使臣。南怀仁是比利时国人,言语和法兰西相同,那罗刹使臣会说法兰西话,两人言语相通。南怀仁称颂康熙英明仁惠,古往今来帝王少有其比,说得那使臣大为折服。次日,康熙命汤若望、南怀仁二人在南苑操炮,由齐乐陪了罗刹使臣观操。那使臣见炮火犀利,射击准确,暗暗钦服,请南怀仁转告皇帝,罗刹国女摄政王决意和中国修好,永为兄弟之邦。罗刹使臣辞别归国后,康熙想起齐乐这次出征,一举翦除了吴三桂两个强援,功劳着实不小,于是降旨封她为一等忠勇伯。王公大臣自有一番庆贺。   齐乐想起施琅、黄总兵等人,何以竟无一人还报,想必是因主帅在海上失踪,她是皇上跟前的第一大红人,皇上震怒,必定会以“失误军机、临阵退缩、陷主帅于死地”等等罪名相加,大家生怕杀头,就此流落在通吃岛附近海岛,再也不敢回来了。满洲兴兵之初,军法极严,接战时如一队之长阵亡而部众退却奔逃,往往全队处死,至康雍年间,当年遗法犹存,是以旗兵精甚,所向无敌。   齐乐于是派了两名使者,指点了通吃岛和神龙岛的途径,去召施琅等人回京。这日康熙召齐乐到上书房,指着桌上三通奏章,说道:“小桂子,这三道奏章,是分从三个地方来的,你倒猜猜,是谁的奏章?”齐乐伸长了头颈,向三道奏章看了几眼,道:“三道奏章是一齐来的么?”康熙道:“有先有后,日子相差也不很远。”齐乐笑道:“这可是个撤藩的好时机。”康熙又惊又喜,伸掌在桌上轻轻一拍,说道:“正是。第一道奏章是尚可喜这老家伙呈上的,他说他年纪大了,想归老辽东,留他儿子尚之信镇守广东。我就批示说,尚可喜要回辽东,也不必留儿子在广东了。吴三桂和耿精忠听到了消息,便先后上了奏章。”拿起一道奏章,说道,“这是吴三桂这老小子的,他说:‘念臣世受天恩,捐糜难报,惟期尽瘁藩篱,安敢遽请息肩?今闻平南王尚可喜有陈情之疏,已蒙恩览,准撤全藩。仰持鸿慈,冒干天听,请撤安插。’哼,他是试我来着,瞧我敢不敢撤他的藩?他不是独个儿干,而是联络了尚可喜、耿精忠三个一起来吓唬我!”康熙又拿起另一道奏章,道:“这是耿精忠的,他说:‘臣袭爵二载……近见平南王尚可喜乞归一疏,已奉前旨……仰恳皇仁,撤回安插。’一个在云南,一个在福建,相隔万里,为什么两道折子上所说的话都差不多?一面说不能罢兵,一面又说恳求撤回。这几个家伙,还把我放在眼里吗?”说着气忿忿的将奏章往桌上一掷。   次日清晨,康熙召集众王公大臣,在太和殿上商议军国大事。齐乐虽然连升了数级,在朝廷中还是官小职微,本无资格上太和殿参与议政。康熙下了特旨,说她曾奉使云南,知悉吴藩内情,钦命陪驾议政。小皇帝居中坐于龙椅,王公大臣分班站立,齐乐站在诸人之末。康熙将尚可喜、吴三桂、耿精忠三道奏章,交给中和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巴泰,说道:“三藩上奏,恳求撤藩,该当如何,大家分别奏来。”诸王公大臣传阅奏章后,康亲王杰书说道:“回皇上:依奴才愚见,三藩恳求撤藩,均非出于本心,似乎是在试探朝廷。”康熙道:“何以见得?你且说来。”杰书道:“三道奏章之中,都说当地军务繁重,不敢擅离。既说军务繁忙,却又求撤藩,显见是自相矛盾。”康熙点了点头。   保和殿大学士卫周祚白发白须,年纪甚老,说道:“以臣愚见,朝廷该当温旨慰勉,说三藩功勋卓着,皇上甚为倚重,须当用心办事,为王室屏藩。撤藩之事,应毋庸议。”康熙道:“照你看,三藩不撤的为是?”卫周祚道:“圣上明鉴:老子言道:‘佳兵不祥’,就算是好兵,也是不祥的。又有人考据,那‘佳’字乃‘惟’字之误,‘惟兵不祥’,那更加说得明白了。老子又有言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齐乐只被他绕的头疼。康熙点了点头,说道:“兵凶战危,古有明训。一有征伐之事,不免生灵涂炭。你们说朕如下温旨慰勉,不许撤藩,这事就可了结么?”文华殿大学士对喀纳道:“皇上明鉴:吴三桂自镇守云南以来,地方安宁,蛮夷不扰,本朝南方迄无边患,倘若将他迁往辽东,云贵一带或有他患。朝廷如不许撤藩,吴三桂感激图报,耿尚二藩以及广西孔军,也必仰戴天恩,从此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康熙道:“你深恐撤藩之后,西南少了重镇,说不定会有边患?”对喀纳道:“是。吴三桂兵甲精良,素具威望,蛮夷慑服。一加调动,是福是祸,难以逆料。以臣愚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接着户部尚书米思翰、大学士杜立德等说来说去,都是主张不可撤藩。齐乐听了心中焦急起来,忙向索额图使个眼色,微微摇头,要他出言反对众人的主张。   索额图见她摇头,误会其意,以为是叫自己也反对撤藩,心想他明白皇上真正心意,又见康熙对众人的议论不置可否,料想小皇帝必定不敢跟吴三桂打仗,说道:“吴、尚、耿三人都善于用兵,倘若朝廷撤藩,三藩竟然抗命,云南、贵州、广东、福建、广西五省同时发兵,说不定还有其他反叛出兵响应,倒也不易应付。照奴才看来,吴三桂和尚可喜年纪都老得很了,已不久人世,不妨等上几年,让二人寿终正寝。三藩身经百战的老兵宿将也死上一大批,到那时候再来撤藩,就有把握得多了。”康熙微微一笑,说道:“你这是老成持重的打算。”索额图还道是皇上夸奖,忙磕头谢恩,道:“奴才为国家计议大事,不敢不尽忠竭虑,以策万全。”   康熙又问大学士图海,图海又之乎者也一番废话,齐乐越听越急。   康熙问兵部尚书明珠:“明珠,此事是兵部该管,你以为如何?”明珠道:“圣上天纵聪明,高瞻远瞩,见事比臣子们高上百倍。奴才想来想去,撤藩有撤的好处,不撤也有不撤的好处,心中好生委决不下,接连几天睡不着觉。后来忽然想到一件事,登时放心,昨晚就睡得着了。原来奴才心想,皇上思虑周详,算无遗策,满朝奴才们所想到的事情,早已一一都在皇上的料中。奴才们想到的计策,再高也高不过皇上的指点。奴才只须听皇上的吩咐办事,皇上怎么说,奴才们就死心塌地、勇往直前的去办,最后定然大吉大利,万事如意。”齐乐一听,哭笑不得,暗里佩服:“满朝文武,做官拍马的本事谁也及不上这个家伙。”康熙微微一笑,说道:“我是叫你想主意,可不是来听你说歌功颂德的言语。”明珠磕头道:“圣上明鉴:奴才这不是歌功颂德,的的确确是实情。自从兵部得知三藩有不稳的讯息,奴才日夜担心,思索如何应付,万一要用兵,又如何调兵遣将,方有必胜之道,总是要让主子不操半点心才是。可是想来想去,实在主子太圣明,而奴才们太脓包,我们苦思焦虑而得的方策,万万不及皇上随随便便的出个主意。圣天子是天上紫薇星下凡,自然不是奴才这种凡夫俗子能及得上的。因此奴才心想,只要皇上吩咐下来,就必定是好的。就算奴才们一时不明白,只要用心干去,到后来终于会恍然大悟的。”众大臣听了,心中都暗暗骂他无耻,当众谄谀,无所不用其极,但也只得随声附和。   康熙道:“齐乐,你到过云南,你倒说说看:这件事该当如何?”   齐乐见自己终于能说上话,忙道:“皇上明鉴:我对国家大事是不懂的,只不过吴三桂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齐都统,以后有什么变故,你不用发愁,你的都统职位,只有上升,不会下降。’我不懂了,问他:‘以后有什么变故啊?’吴三桂笑道:‘时候到了,你自然知道。’皇上,吴三桂是想造反。这件事千真万确,这会儿只怕龙袍也已做好了。他把自己比作是猛虎,却把皇上比作是黄莺。”康熙眉头微蹙,问道:“什么猛虎、黄莺的?”齐乐磕了几个头,说道:“吴三桂这厮说了好些大逆不道的言语……”康熙道:“你说好了,又不是你自己说的。”齐乐道:“是。吴三桂有三件宝贝,他说这三件宝贝虽好,可惜有点儿美中不足。第一件宝贝,是一块鸽蛋那么大的红宝石,当真鸡血一般红,他镶在帽上,说道:‘宝石很大,可惜帽子太小。’”康熙哼了一声。   众大臣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想:“宝石很大,可惜帽子太小。”这句话言下之意,显是头上想戴顶皇冠了。齐乐道:“他第二件宝贝,是一张白底黑纹的白老虎皮。我曾在宫里服侍皇上,可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白老虎皮。吴三桂说,这种白老虎几百年难得见一次,当年宋□□赵匡胤打到过,朱元璋打到过。他把白老虎皮垫在椅上,说道:‘白老虎皮难得,可惜椅子太也寻常。’”康熙又点点头,心中暗暗好笑,知道齐乐信口开河诬陷吴三桂。齐乐道:“这第三件宝贝,是一块大理石屏风,天然生成的风景,图画中有只小黄莺儿站在树上,树底下有一头大老虎。吴三桂言道:‘屏风倒也珍贵,就可惜猛虎是在树下,小黄莺儿却站在高枝之上。’”   康熙道:“他这三句话,都不过是比喻,未必是有心造反。”齐乐道:“皇上宽洪大量,吴三桂倘若有三分良心,知道感恩图报,那就好了。只可惜他就会向朝中的王公大臣送礼,这位黄金一千两,那位白银两万两,出手阔绰得不得了。那三件宝贝,却又不向皇上进贡。”康熙笑道:“我可不贪图他什么东西。”齐乐道:“是啊,吴三桂老是向朝廷要饷银,请犒赏,银子拿到手,倒有一大半留在北京,送给了文武百官。我对他说:‘王爷,你送金子银子给当朝那些大官,出手实在太阔气了,我都代你肉痛。’吴三桂笑道:‘小兄弟,这些金子银子,也不过暂且寄在他们家里,让他们个个帮我说好话,过得几年,他们会乖乖的加上利钱,连本带利的还我。’我这可不明白了,问道:‘王爷,财物到了人家手里,怎样还会还你?这是你心甘情愿送给他们的,又不是人家向你借的,怎么还会有利钱?’吴三桂哈哈大笑,拍拍我肩膀,拿了一只锦缎袋子给我,说着:‘小兄弟,这是小王送给你的一点小意思,盼你在皇上跟前,多给我说几句好话。皇上若要撤藩,你务必要说,这藩是千万撤不得的。哈哈,你放心好了,这些东西,我将来不会向你讨还。’”齐乐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摸出一只锦缎袋子,提在手中,高高举起,人人见到袋上绣着“平西王府”四个红字。她俯下身来,打开袋口,倒了转来,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响,珍珠、宝石、翡翠、美玉,数十件珍品散在殿上,珠光宝气,耀眼生花。康熙微笑道:“你到云南走这一遭,倒是大有所获了。”齐乐道:“这些珍珠宝贝,我可是不敢要的,请皇上赏了别人罢。”康熙笑嘻嘻的道:“是吴三桂送你的,我怎能拿来赏给别人?”齐乐道:“吴三桂送给我,是要我在皇上面前撒谎,帮他说好话,说万万不能撤藩,我对皇上忠心耿耿,不能贪图一些金银财宝,把反贼说成是忠臣。但这么一来,收了吴三桂的东西,有点儿对不起他。反正普天下的金银财宝,都是皇上的物事。皇上赏给谁,是皇上的恩德,用不着吴三桂拿来做好人,收买人心。”   康熙哈哈一笑,说道:“你倒对朕挺忠心,那么这些珍珠宝贝,算是我重赏给你的好了。”又从衣袋里摸出一只西洋弹簧金表来,说道,“另外赏你一件西洋宝贝。”齐乐忙跪下磕头,走上几步,双手将金表接了过来。他君臣二人这么一番做作,众大臣均是善观气色之人,哪里还不明白康熙的心意?众大臣都收受过吴三桂的贿赂,最近这一批还是齐乐转交的,心想自己倘若再不识相,齐乐把“滇敬”多少,当朝抖了出来,皇上一震怒,以“交通外藩,图谋不轨”的罪名论处,不杀头也得充军。齐乐诬陷吴三桂的言语,甚是幼稚可笑,吴三桂就算真有造反之心,也决计不会在皇上派去的钦差面前透露;又说什么送了朝中大臣的金银,将来要连本带利收回,暗示日后造反成功,做了皇帝,要向各大臣讨还金银。这明明是没见过世面的孩子想法,吴三桂这等老谋深算之人,岂会斤斤计较于送了多少金银?但明知齐乐的言语不堪一驳,她有皇上撑腰,又有谁敢自讨苦吃,出口辩驳?   明珠脑筋最快,立即说道:“齐都统少年英才,见事明白,对皇上赤胆忠心,深入吴三桂的虎穴,探到了事实真相,当真令人好生佩服。若不是皇上洞烛机先,派遣齐都统亲去探察,我们在京里办事的,又哪知道吴三桂这老家伙深蒙国恩,竟会心存反意?”他这几句话既捧了康熙和齐乐,又为自己和满朝同僚轻轻开脱,跟着再坐实了吴三桂的罪名。太和殿上,人人均觉这几句话甚为中听,诸大臣本都惴惴不安,这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康亲王和索额图原跟齐乐交好,这时自然会意,当即落井下石,大说吴三桂的不是。众大臣你一句、我一句,都说该当撤藩,有的还痛责自己糊涂,幸蒙皇上开导指点,这才如拨开云雾见青天。有的更贡献方略,说得如何撤藩,如何将吴三桂锁拿来京,如何去抄他的家。吴三桂富可敌国,一说到抄他的家,人人均觉是个大大的优差,但转念一想,又觉这件事可不好办,吴三桂一翻脸,你还没抄到他的家,他先砍了你的脑袋。   康熙待众人都说过了,说道:“吴三桂虽有不轨之心,但反状未露,今日此间的说话,谁也不许漏了一句出去。须得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众大臣齐颂扬皇恩浩荡,宽仁慈厚。康熙从怀中取出一张黄纸,说道:“这一道上谕,你们瞧瞧有什么不妥的。”巴泰躬身接过,双手捧定,大声念了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帝王平定天下,式赖师武臣力;及海宇宁谧,振旅班师,休息士卒,俾封疆重臣,优游颐养,赏延奕世,宠固河山,甚盛典也!”   他念到这里,顿了一顿。众大臣一齐发出嗡嗡、啧啧之声,赞扬皇上的御制宏文。   巴泰轻轻咳嗽一声,把脑袋转了两个圈子,便如是欣赏韩柳欧苏的绝妙文章一般,然后拉长调子,又念了起来:“王夙笃忠贞,克摅猷略……厥功懋焉!”他念到这里,顿了一顿,轻轻叹道:“真是好文章!”索额图道:“皇上天恩,吴三桂只要稍有人性,拜读了这道上谕,只怕登时就惭愧死了。”巴泰又念道:   “但念王年齿已高,师徒暴露……王到日,即有宁宇,无以为念。钦此。”巴泰音调铿锵,将这道上谕念得抑扬顿挫。念毕,众臣无不大赞。明珠道:“‘旦夕觏止,君臣偕乐’这八个字,真叫人感激不能自胜。奴才们听了,心窝儿里也是一阵子暖烘烘的。”图海道:“皇上心虑周到,预先跟他说一到北京,就有地方住,免得他推三阻四,说要派人来京起楼建屋,推搪耽搁,又拖他三年五年。”   康熙道:“最好吴三桂能奉命归朝,百姓免了一场刀兵之灾,须得派两个能说会道之人云南宣谕朕意。”众大臣听皇帝这么说,眼光都向齐乐瞧去。齐乐给众人瞧得心慌,心想:“乖乖隆叮咚,这件事可不是玩的。上次去就险些送了性命,这次去撤藩,吴三桂岂有不杀钦差大臣之理?”   明珠见齐乐面如土色,知她不敢去,便道:“皇上明鉴:以能说会道而言,本来都统齐乐极是能干。不过齐都统为人嫉恶如仇,得知吴三桂对皇上不敬,恨他入骨,多一半见面就要申斥吴三桂,只怕要坏事。奴才愚见,不如派礼部侍郎折尔肯、翰林院学士达尔礼二人前去云南,宣示上谕。这两人文质彬彬,颇具雅望,或能感化顽恶,亦未可知。”康熙一听,甚合心意,当即口谕折尔肯、达尔礼二人前往宣旨。众大臣见皇帝撤藩之意早决,连上谕也都写定了带在身边,都深悔先前给吴三桂说了好话。这时人人口风大改,说了许多吴三桂无中生有的罪状,当真是大奸大恶,罪不可赦。康熙点点头,说道:“吴三桂虽坏,也不至于如此。大家实事求是,小心办事罢。”站起身来,向齐乐招招手,带着她走到后殿。   齐乐跟在皇帝身后,来到御花园中。康熙笑道:“小桂子,真有你的。若不是你拿了那袋珍珠宝贝出来,抖在地下,**的那些老家伙,还在给吴三桂说好话呢。”齐乐道:“其实皇上只须说一声‘还是撤藩的好’,大家还不是个个都说‘果然是撤藩的好’。只不过要他们自己说出口来,比较有趣些。”康熙点点头,说道:“老家伙们做事力求稳当,所想的也不能说全都错了。不过这样一来,吴三桂想几时动手,就几时干,一切全由他来拿主意,于咱们可大大不利。咱们先撤他的藩,就可打乱了他的脚步。”齐乐道:“是啊,哪有老是让吴三桂做庄之理?皇上也得掷几把骰子啊。”康熙道:“这个比喻对了,不能老是让他做庄。小桂子,咱们这把骰子是掷下去了,可是吴三桂这家伙当真挺不好斗呀。他部下的大将士卒,都是身经百战的厉害脚色。他一起兵造反,倘若普天下的汉人都响应他,那可糟了!”   齐乐说道:“皇上望安,普天下的汉人,没一个喜欢吴三桂这家伙。他要造反,除了自己的亲信之外,不会有什么人捧他的场。”康熙点点头,道:“我也想到了此节。前明桂王逃到缅甸,是吴三桂去捉了来杀的。吴三桂要造反,只能说兴汉反满,却不能说反清复明。”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问道:“前明崇祯皇帝,是哪一天死的?”齐乐搔了搔头,嗫嚅道:“这个……那时候我还没出世,倒不……不大清楚。”康熙哈哈大笑,说道:“我这可问道于盲了。那时候我也没出世。是了,到他忌辰那天,我派几名亲王贝勒,去崇祯陵上拜祭一番,好教天下百姓都感激我,心中痛恨吴三桂。”康熙踱了几步,又微笑道,“这些时候来,你奉旨办事,苦头着实吃了不少。五台山、云南、神龙岛、辽东,最后连罗刹国也去了。我这次派你去个好地方,调剂,调剂。”齐乐道:“天下最好的地方,就是在这京城,皇上身边。皇上,这话千真万确,可不是拍马屁。”康熙点头道:“这是实情。我和你君臣投机,那也是缘份。我跟你是从小打架打出来的交情,与众不同。我见到你,心里也总很高兴。小桂子,那半年中得不到你的消息,只道你在大海中淹死了,我一直好生后悔,不该派你去冒险,着实伤心难过。”齐乐心下激动,道:“但……但愿你做六十年皇帝,我就做六十年的官,咱君臣两个有恩有义,有始有终。”康熙也道:“是,咱君臣两个有恩有义,有始有终。”对臣子说到这样的话,那是难得之极了,一来康熙年少,说话爽直,二来在他心里,他和齐乐是总角之交,互相真诚。   康熙说道:“小桂子,这次我派你去扬州。”齐乐听得“去扬州”三字,心中突的一跳,问道:“扬州?”康熙道:“你去扬州,这趟差使可易办得紧了。我派你去造一座忠烈祠。”齐乐看向康熙,听他续道,“清兵进关之后,在扬州、嘉定杀戮很惨,以致有什么‘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话。想到这些事,我心中总是不安。”齐乐想起历史书上看得的那些图片,点点头道:“当时的确杀得很惨啊。不过那时候你也没出世,怪不到你头上。”康熙道:“话是这么说,不过是我祖宗的事,也就是我的事。当时有个史可法,你听说过吗?”齐乐道:“史大人死守扬州,那是一位大大的忠臣。听说扬州的老人家说起他来,都是要流眼泪的;又据说扬州家家院子里供了一个牌位,写的是‘九纹龙史进之灵位’,初一月半,大伙儿都要向那牌位磕头。听人说,其实就是史可法,不过瞒着官府就是了。”康熙点了点头道:“忠臣烈士,遗爱自在人心。原来百姓们供奉了九纹龙史进的灵位,焚香跪拜,其实是纪念史可法。……小桂子,你奉了我的上谕,到扬州去宣读。我褒扬史可法尽忠报国,忠君爱民,是个大大的忠臣,大大的好汉。我们大清敬重忠臣义士,瞧不起反叛逆贼。我给史可法好好的起一座祠堂,把扬州当时守城殉难的忠臣将勇,都在祠堂里供奉。再拿三十万两银子去,抚恤救济扬州、嘉定两城的百姓。我再下旨,免这两个地方三年钱粮。”   齐乐长长吁了口气,说道:“皇上,你这番恩典可真太大了。我得向你真心诚意的磕几个头才行。”说着爬下地来,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康熙笑问:“你以前向我磕头,不是真心诚意的么?”齐乐微笑道:“有时是真心诚意,有时不过敷衍了事。”康熙哈哈一笑,也不以为忤,心想:“向我磕头的那些人,一百个中,倒有九十九个是敷衍了事的,也只有小桂子才说出口来。”齐乐道:“这座忠烈祠一起,大家知道做忠臣义士是好的,做反叛贼子是不好的。吴三桂要造反,那是反贼,老百姓就瞧他不起了。”康熙伸手在她肩头重重一拍,笑道:“对!咱们须得大肆宣扬,忠心报主才是好人。天下的百姓哪一个肯做坏人?吴三桂不起兵便罢,若是起兵,也没人跟从他。”顿了顿,康熙忽然道,“河南省王屋山,好像有吴三桂伏下的一支兵马,是不是?”齐乐一怔,应道:“是啊。心想:“这件事你若不提,我倒忘了。”康熙道:“你这次去扬州,随带五千兵马,去到河南济源,突然出其不意,便将王屋山上的匪窟给剿了。吴三桂这一支伏兵离京师太近,是个心腹之患。怎么剿灭王屋山土匪,你下去想想,过一两天来回奏。”齐乐答应了退下,盘算半晌,突然之间,想起了一件事:那日她带同施琅等人前赴天津,转去塘沽出海,水师总兵黄甫对自己奉承周到,天津卫有一个大胡子武官,却对自己皱眉扁嘴,一副瞧不起的模样,一句马屁也不肯拍。这大胡子不肯拍马屁,想来一定有本事。当下有了主意,即到兵部尚书衙门去找尚书明珠,请他尽快将天津卫将一名大胡子军官调来北京,这大胡子的军阶不高也不低,不是副将,就是参将。   明珠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这大胡子无名无姓,如何调法?但齐乐眼前是皇帝最得宠之人,莫说只不过去天津调一个武官,就是再难十倍的题目出下来,也得想法子交差,当即含笑答应,亲笔写了一道六百里加急文书给天津卫总兵,命他将麾下所有的大胡子军官,一齐调来北京,赴部进见。   次日中午时分,齐乐刚吃完中饭,亲兵来报,兵部尚书大人求见。齐乐迎出大门,只见明珠身后跟着二十来个大胡子军官,有的黑胡子,有的白胡子,有的花白胡子,个个尘沙被面,大汗淋漓。明珠笑道:“齐爵爷,你吩咐调的人,兄弟给你找来了一批,请你挑选,不知哪一个合适。”齐乐忽然间见到这么一大群大胡子军官,一怔之下,不由得哈哈大笑,说道:“尚书大人,我只请你找一个大胡子,你办事可真周到,一找就找了二十来个,哈哈,哈哈。”明珠笑道:“就怕传错了人,不中齐爵爷的意啊。”齐乐搔了搔头,说道:“天津卫总兵麾下,原来有这么许多个大胡子……”话未说完,人丛中突然有人暴雷也似的喝道:“大胡子便怎样?你没的拿人来开玩笑!”齐乐和明珠都吃了一惊,齐向那人瞧去,只见他身材魁梧,站在众军官之中,比旁人都高了半个头,满脸怒色,一丛大胡子似乎一根根都翘了起来。   齐乐一怔,随即喜道:“对了,对了,正是老兄,我便是要找你。”那大胡子怒道:“上次你来到天津,我言语中冲撞了你,早知你定要报复出气。哼,我没犯罪,要硬加我什么罪名,只怕也不容易。”明珠斥道:“你叫什么名字?怎地在上官面前如此无礼?”那大胡子适才到兵部衙门,已参见过明珠,他是该管的大上司,可也不敢胡乱顶撞,便躬身道:“回大人:卑职天津副将赵良栋。”明珠道:“这位齐都统官高爵尊,为人宽仁,是本部的好朋友,你怎地得罪他了?快快上前陪罪。”赵良栋心头一口气难下,悻悻然斜睨齐乐,心想:“你这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子,我为什么向你陪罪?”齐乐笑道:“赵大哥莫怪,是兄弟得罪了你,该当兄弟向你陪罪。”转过头来,向着众军官说:“兄弟有一件要事,要跟赵副将商议,一时记不起他的尊姓大名,以致兵部大人邀了各位一齐到北京来,累得各位连夜赶路,实在对不起得很。”说着连连拱手,众军官忙即还礼。赵良栋见她言语谦和,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心头火气,也登时消了,便即向齐乐说道:“小将得罪。”躬身行礼。齐乐拱拱手,笑道:“不用客气。”转身向明珠道:“大人光临,请到里面坐,兄弟敬酒道谢。天津卫的朋友们,也都请进去。”明珠有心要和她结纳,欣然入内。齐乐大张筵席,请明珠坐了首席,请赵良栋坐次席,自己在主位相陪,其余的天津武将另行坐了三桌。伯爵府的酒席自是十分丰盛。这次进京的天津众武将,有的只不过是个小小把总,只因天生了一把大胡子,居然在伯爵府中与兵部尚书、伯爵大人一起喝酒听戏,当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意外奇逢。   赵良栋脾气虽然倔强,为人却也精细,见齐乐在席上不提商议何事,也不出言相询,只是听着齐乐说些罗刹国的奇风异俗,心想:“小孩子胡说八道,那有男人女人在大庭广众之间搂抱了跳啊跳的,天下怎会有如此不识羞耻之事?”明珠喝了几杯酒,听了一出戏,便起身告辞。齐乐送出大门,回进大厅,陪着众军官看完了戏,吃饱了酒饭,这才请赵良栋到内书房详谈。   赵良栋见书架上摆满了一套套书籍,不禁肃然起敬:“这小孩儿年纪虽小,学问倒是好的,这可比我们粗胚高明了。”齐乐见他眼望书籍,笑道:“赵大哥,不瞒你说,这些书本子都是拿来摆样子的。兄弟虽识得几个字,但总看不进去。”赵良栋哈哈大笑,心头又是一松,觉得这小都统性子倒很直爽,不搭架子,说道:“齐大人,卑职先前言语冒犯,你别见怪。”齐乐笑道:“见什么怪啊。你我不妨兄弟相称,你年纪大,我叫你赵大哥,你就叫我齐兄弟。”赵良栋忙站起来请安,说道:“都统大人可别说这等话,那太也折杀小人了。”齐乐笑道:“请坐,请坐。我不过运气好,碰巧做了几件让皇上称心满意的事,你还道我真有什么本事么?我做这个官,实在惭愧得紧,哪及得上赵大哥一刀一枪,功劳苦劳,完全是凭真本事来的。”赵良栋听得心头大悦,说道:“齐大人,我是粗人,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下来,只要小将做得到的,一定拼命给你去干。就算当真做不到,我也给你拼命去干。”齐乐笑道:“我也没什么事,只是上次在天津卫见到赵大哥,见你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我是钦差大臣,人人都来拍我马屁,偏生赵大哥就不卖帐。”赵良栋神色有些尴尬,说道:“小将是粗鲁武人,不善奉承上司,倒不是有意对钦差大臣无礼。”齐乐道:“我没见怪,否则的话,也不会找你来了。我心中有个道理,凡是没本事的,只好靠拍马屁去升官发财;不肯拍马屁的,一定是有本事之人。”赵良栋喜道:“齐大人这几句话说得真爽快极了。小将本事是没有,可是听到人家吹牛拍马,心中就是有气。得罪了上司,跟同僚吵架,升不了官,都是为了这个牛脾气。”齐乐道:“你不肯拍马屁,一定是有本事的。”赵良栋裂开了大嘴,不知说什么话才好,真觉“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齐大人”也。   齐乐吩咐在书房中开了酒席,两人对酌闲谈。赵良栋说起自己身世,是陕西省人氏,行伍出身,打仗时勇往直前,积功升到副将,齐乐听说他善于打仗,心头甚喜,暗想:“我果然没看错了人。”当下问起带兵进攻一座山头的法子。赵良栋不读兵书,但久经战阵,经历极富,听齐乐问起,只道是考较自己本事,当下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说得兴起,将书架上的四书五经一部部搬将下来,布成山峰、山谷、河流、道路之形,一一细加解释。他说的是双方兵力相等的战法,齐乐问道:“如果敌人只有一千人,咱们却有五千兵马,要怎么进攻,便能必胜?”赵良栋道:“打仗必胜,那是没有的。不过我们兵力多了敌人几倍,如果是由小将来带,倘若再打输了,那还算是人么?总要将敌人尽数生擒活捉,一个也不漏网才好。”齐乐命家丁去取了几千文铜钱来,当作兵马。赵良栋便布起阵来,齐乐将他的话记在心中,当晚留他在府中歇宿。次日去见康熙,依样画葫芦,便在上书房中布起阵来。康熙沉思半晌,问道:“这法子是谁教你的?”齐乐也不隐瞒,将赵良栋之事说了。康熙听说明珠连夜召了二十几名大胡子军官,从天津赶来,供她挑选,不由得哈哈大笑,问道:“你又怎知赵良栋有本事?”齐乐可不敢说马屁学问,便道:“上次皇上派我去天津,我见这大胡子带的兵操得很好,心想总有一日要对吴三桂用兵,这大胡子倒是个人才。”   康熙点点头道:“你念念不忘对付吴三桂,那就好得很。朝里那些老头子啊,哼,念念不忘就是怎样讨好吴三桂,向他索取贿赂。那赵良栋现今是副将,是不是?你回头答应他,一力保荐他升官,我特旨升他为总兵,让他承你的情,以后尽心帮你办事。”齐乐笑道:“皇上体贴臣下,当真无微不至。”她回到伯爵府,跟赵良栋说了。过得数日,兵部果然发下凭状,升赵良栋为总兵,听由都统齐乐调遣。赵良栋自是感激不尽,心想跟着这位少年上司,不用拍马屁而升官甚快,实是人生第一大乐事。   这些日子,朝中大臣等待三藩是奉旨撤藩、还是起兵造反的讯息,心下都惶惶不安。   这日齐乐正和赵良栋在府中谈论,有人求见,却是额驸吴应熊请去府中小酌。那请客的亲随说道:“额驸很久没见齐大人,很是牵挂,务请齐大人赏光。额驸说,谢媒酒还没请您老人家喝过呢。”齐乐心想:“这驸马爷有名无实,谢什么媒?他又挑了撤藩这么个时候来请,不妨过去瞧瞧,看他打得什么算盘。”当下带了赵良栋和骁骑营亲兵,来到额驸府中。   吴应熊与建宁公主成婚后,在北京已有赐第,与先前暂居时的局面又自不同,吴应熊带着几名军官,出大门迎接,说道:“齐大人,咱们是自己兄弟,今日大家叙叙,也没外客。刚从云南来了几位朋友,正好请他们陪赵总兵喝酒。”几名军官通名引进,一个留着长须、形貌威重的是云南提督张勇;另外两个都是副将,神情悍勇的名叫王进宝,温和恭敬的名叫孙思克。   齐乐对张勇道:“张大哥,上次兄弟到云南,怎么没见到你们三位啊?”张勇道:“那时候王爷恰好派小将三人出去巡边,没能在昆明侍候大人。”齐乐道:“唉,什么大人、小将的,大家爽爽快快,我叫你张大哥,你叫我齐兄弟,这叫做‘哥俩好,喜相逢’”张勇笑道:“齐大人这般说,我们可怎么敢当?”几个人说笑着走进厅去,刚坐定,家人献上茶来,另一名家丁过来向吴应熊道:“公主请额驸陪着齐大人进去见见。”齐乐心中怦的一跳,心想:“这位公主可不大好见。”吴应熊笑道:“公主常说,咱们的姻缘是齐大人撮成的,非好好敬一杯谢媒酒不可。”说着站起身来,向张勇等笑道:“各位宽坐。”陪着齐乐走进内堂。经过两处厅堂,来到一间厢房,吴应熊反手带上了房门,脸色郑重,说道:“齐大人,这一件事,非请你帮个大忙不可。”齐乐看着他眨眨眼,并不说话,吴应熊一愕,说道:“若不是齐大人仗义援手,解这急难,别人谁也没此能耐。”齐乐仍是看着他,但笑不语,吴应熊见齐乐神色有异,说道:“这件事情,我也明白十分难办,事成之后,父王和兄弟一定不会忘了齐大人给我们的好处。”齐乐笑道:“你先说说。”吴应熊见事有转机,走近一步,低声道:“削藩的事,消息还没传到云南,张提督他们是不知道的。齐大人若能赶着在皇上跟前进言,收回削藩的成命,六百里加急文书赶去云南,准能将削藩的上谕截回来。”齐乐想了想,道:“驸马爷,明儿一早,我便去叩见皇上,说道吴额驸是皇上的妹夫,平西王是皇上的尊亲,就算不再加官晋爵,总不能削了尊亲的爵位,这可对不起公主哪。”吴应熊喜道:“是,是。齐大人脑筋动得快,一时三刻之间,就想了大条道理出来,一切拜托。咱们这就见公主去。”他带领齐乐,来到公主房外求见。公主房中出来一位宫女,吩咐齐乐在房侧的花厅中等候。   过不多时,建宁便来到厅中,大声喝道:“小桂子,你隔了这么多时候也不来见我,你想死了?快给我滚过来!”齐乐笑着请了个安,笑道:“公主万福金安。皇上派我出差,一直去到罗刹国,还是这几天刚回来的。”建宁眼圈儿一红,道:“你可有记着我?我……我……”说着泪水便扑簌簌的掉了下来。齐乐见她玉容清减,神色憔悴,料想她与吴应熊婚后,定是郁郁寡欢,不由得心生怜惜,道:“公主记挂皇上,皇上也很记挂公主,说道过得几天,要接公主进宫,叙叙兄妹之情。”这是她假传圣旨,康熙可没说过这话。   建宁公主这几个月来住在额驸府中,气闷无比,听了齐乐这句话,登时大喜,问道:“什么时候?你跟皇帝哥哥说,明天我就去瞧他。”齐乐道:“好啊!额驸有一件事,吩咐我明天面奏皇上,我便奏请皇上接公主进宫便是。”吴应熊也很欢喜,说道:“有公主帮着说话,皇上是更加不会驳回的了。”建宁小嘴一撇,说道:“哼,我只跟皇帝哥哥说家常话,可不帮你说什么国家大事。”吴应熊陪笑道:“好罢,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建宁慢慢站起来,笑道:“小桂子,这么久没见你,你可长高了。听说你在罗刹国有个鬼姑娘相好,是不是啊?”齐乐笑道:“哪有这回事?”突然之间,啪的一声响,脸上已热辣辣的吃了她一记耳光。齐乐叫了一声,跳了起来。建宁笑道:“你说话不尽不实,跟我也胆敢撒谎?”提起手来,又是一掌。齐乐侧头避过,这一掌没打着。建宁对吴应熊道:“我有事要审问小桂子,你不必在这里听着了。”吴应熊微笑道:“好,我陪外面的武官们喝酒去。”心想眼睁睁的瞧着齐乐挨打,他面子上可不大好看,当下退出花厅。建宁一伸手,扭住齐乐的耳朵,喝道:“回到京城,你忘了我啦。”说着重重一扭,齐乐痛得大叫,忙道:“没有,没有!我这可不是瞧你来了吗?”建宁扭着她耳朵骂道:“没良心的,若不是我叫你来,你再过三年也不会来瞧我。你说解决吴应熊,就是这个解决法么?你是心虚了不敢见我是不是!”齐乐捂紧耳朵,低声道:“别动手动脚的,明儿我跟你在皇宫里叙叙。”建宁脸上一红,道:“叙什么?”说着话终于松开了齐乐的耳朵。齐乐赶快退到一边,揉着耳朵,说道:“反正你这成亲也当不得真么。”建宁啐了她一口,媚眼如丝,横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道:“可记好你答应我的,快滚你的罢!” 作者有话要说:  锁嘛!   ☆、纵横野马群飞路  跋扈风筝一线天   齐乐回到大厅,只见吴应熊陪着四名武将闲谈。赵良栋和王进宝不知在争辩什么,两人都是面红耳赤,声音极大。两人见齐乐出来,便住了口。齐乐心知是何事,便顺着他们的话问了下去,最后果然定下了赛马一事。到得傍晚,邀请吴应熊带同张勇、王进宝、孙思克三人到自己府中喝酒。吴应熊欣然应邀,一行人便到齐乐的伯爵府来。坐定献上茶,齐乐说声:“少陪,兄弟去安排安排。”吴应熊笑道:“大家自己人,不用客气。”齐乐道:“贵客驾临,可不能太寒碜了。”来到后堂,吩咐总管预备酒席戏班,跟着叫了府里的马夫头儿来,交给他三百两银子,说道:“我的马儿,还在额驸府中,你这就去牵回来,顺便请额驸府里的一班马夫去喝酒,喝个稀烂。”那马夫头儿应了。齐乐笑道:“跟你说了也不打紧,额驸有一批马,刚从云南运来的,夸口说长力极好,明儿要跟咱们的马比赛。咱们可不能输了丢人,是不是?”那马夫头儿登时明白,笑道:“爵爷要小人弄点什么给额驸的马儿吃了,明儿比赛,咱们就能准赢?”齐乐笑道:“对了,你聪明得很。明儿赛马,是有采头的,赢了再分赏金给你。你悄悄去办这件事,可千万不能给额驸府里的马夫知道了,这三百两银子拿去请客,搅得他们昏天黑地,这才下药。”那马夫头儿道:“爵爷望安,错不了。”齐乐随即出去陪伴吴应熊等人饮酒。她生怕吴应熊等回去后,王进宝又去看马,瞧出了破绽,是以殷勤接待,不住劝酒。赵良栋酒量极宏,一直跟王进宝斗酒,喝到深夜,除了齐乐与吴应熊外,四员武将都醉倒了。   次日早朝后,齐乐进宫去侍候皇帝。康熙笑容满面,心情极好,说道:“小桂子,有个好消息跟你说,尚可喜和耿精忠都奉诏撤藩,日内就动身来京了。”齐乐道:“恭喜皇上,尚耿二藩奉诏,吴三桂可就……”康熙笑道:“孤掌难鸣。”齐乐道:“对,孤掌难鸣,咱们这就打他个落花流水。”康熙笑道:“倘若他也奉诏撤藩呢?”齐乐一怔,说道:“那也好得很啊。他来到北京,皇上要搓他圆,他不敢扁,皇上要搓他扁,他说什么也圆不起来。”康熙微笑道:“你倒也明白这个道理。”齐乐道:“那时候,就叫做虎落平阳被你欺,那时候哪,别说他不敢得罪你,连我也不敢得罪啊。”康熙笑道:“是,是,那也好玩得紧。敕建扬州忠烈祠的文章,我已经做好了,教翰林学士写了,你带去扬州刻在碑上。挑个好日子,这就动身罢。”齐乐道:“是。”闲谈之际,说起建宁公主请求觐见。康熙点点头,吩咐身后太监,即刻宣建宁公主入见。   康熙兴致极好,详细问她罗刹国的风土人物,当时火木仓手如何造反,苏菲亚公主如何平乱,大小沙皇如何并立,说了一会,公主来到了上书房。一见之下,建宁便伏在康熙脚边,抱住了他腿,放声大哭,说道:“皇帝哥哥,我今后在宫里陪着你,再也不回去了。”康熙抚着她头发,问道:“怎么啦?额驸欺侮你么?”建宁哭道:“谅他也不敢,他……他……”说着又哭了起来。康熙心道:“你阉了他,使他做不了你丈夫,这可是你自作自受。”安慰了她几句,说道:“好啦,好啦,不用哭啦,你陪我吃饭。”皇帝吃饭,并无定时,一凭心之所喜,随时随刻就开饭。当下御膳房太监开上御膳,齐乐在一旁侍候。   建宁喝得几杯酒,红晕上脸,眼睛水汪汪地,向着齐乐一瞟一瞟。齐乐被看得莫名其妙,可不敢有丝毫无礼,眼光始终不和她相接,一颗心怦怦乱跳。建宁忽道:“小桂子,给我装饭。”说着将空饭碗伸到她面前。康熙笑道:“你饭量倒好。”建宁道:“见到皇帝哥哥,我饭也吃得下了。”齐乐装了饭,双手恭恭敬敬捧着,放在建宁面前桌上,建宁左手垂了下去,重重在她大腿上扭了一把。齐乐吃痛,却不敢声张,连脸上的笑容也不敢少了半分,只是未免笑得尴尬,却是无可奈何了。她心中骂声未歇,脑袋不由得向后一仰,却是建宁伸手到她背后,拉住了她辫子用力一扯。这一下却给康熙瞧见了,微笑道:“公主嫁了人,还是这样的顽皮。”建宁指着齐乐笑道:“是她,是她……”齐乐不知她会说出什么话来,但听她只咯咯的笑了几声,说道:“皇帝哥哥,你名声越来越好。我在宫里本来不知道,这次去云南,一路来回,听得百姓们都说,你做皇帝,普天下老百姓的日子过得真好。就是这小子哪,”说着向齐乐白了一眼,道:“官儿也越做越大。只有你的小妹子,却越来越倒霉。”康熙本来心情甚好,建宁公主这几句恭维又恰到好处,笑道:“你是妻凭夫贵,吴应熊他父子俩要是好好地听话撤藩,天下太平,我答应你升他的官便是。”建宁小嘴一撇,说道:“你升不升吴应熊这小子的官,不关我事,我要你升我的官。”康熙笑道:“你做什么官哪?”建宁道:“小桂子说,罗刹国的公主做什么摄政女王。你就封我做大元帅,派我去打番邦罢。”康熙哈哈大笑,道:“女子怎能做大元帅?”建宁道:“从前樊梨花、余太君、穆桂英,哪一个不是抓印把子做大元帅?为什么她们能做,我就不能?你说我武艺不行,咱们就来比划比划。”说着笑嘻嘻的站起身来。康熙笑道:“你不肯读书,就净知道戏文里的故事。前朝女子做元帅,倒真是有的。唐太宗李世民的妹子平阳公主,帮助唐太宗打平天下。她做元帅,统率的一支军队,叫做娘子军,她驻兵的关口,叫做娘子关,那就厉害得很了。”建宁拍手道:“这就是了。皇帝哥哥,你做皇帝胜过李世民。我就学学平阳公主。小桂子,你学什么啊?学高力士呢?还是魏忠贤?”康熙哈哈大笑,连连摇头,说道:“又来胡说八道了。小桂子这太监是假的。再说,高力士、魏忠贤都是昏君手下的太监,你这可不是骂我吗?”建宁笑道:“对不起,皇帝哥哥,你别见怪,我是不懂的。”想着“小桂子这太监是假的”这句话,瞟了齐乐一眼,说道:“我该去叩见太后了。”康熙一怔,心想:“假太后已换了真太后,你的母亲逃出宫去了。”他一直疼爱这个妹子,不忍令她难堪,说道:“太后这几天身子很不舒服,不用去烦她老人家了,到慈宁宫外磕头请安就是了。”建宁答应了,道:“皇帝哥哥,我去慈宁宫,回头再跟你说话。小桂子,你陪我去。”   齐乐不敢答应。康熙向她使个眼色,命她设法阻拦公主,别让她见到太后。齐乐会意,点头领旨,当下陪着公主,往慈宁宫去。齐乐嘱咐小太监先赶去慈宁宫通报。果然太后吩咐下来,身子不适,不用叩见了。   建宁不见母亲很久,心中记挂,说道:“太后身子不舒服,我更要瞧瞧。”说着拔足便往太后寝殿中闯了进去。一众太监、宫女哪敢阻拦?齐乐急道:“殿下,殿下,太后她老人家着了凉,吹不得风。”建宁道:“我慢慢进门,一点儿风也不带进去。”推开寝殿门,掀起门帷,只见罗帐低垂,太后睡在床上,四名宫女站在床前。建宁低声道:“太后,女儿跟你磕头来啦。”说着跪了下来,轻轻磕了几个头。只听得太后在帐中唔了几声。建宁走到床边,伸手要揭帐子,一名宫女道:“殿下,太后吩咐,谁也别惊动了太后。”建宁点点头,揭开了帐子一条缝,向内张去,只见太后面向里床,似乎睡得很沉。建宁低唤:“太后,太后。”太后一声不答。建宁无奈,只得放下帐子,悄悄退出来,心中一阵酸苦,忍不住哭了出来。齐乐见她没瞧破真相,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劝道:“公主住在京里,时时好进宫来请安。待太后大好之后,再来慈宁宫罢。”建宁觉得有理,当即擦干了眼泪,道:“我从前的住处不知怎样了,这就去瞧瞧。”说着便向自己的寝宫走去,齐乐跟随在后。建宁以前所住的建宁宫便在慈宁宫之侧,片刻间就到了。建宁嫁后,建宁宫由太监、宫女洒扫看守,一如其旧。建宁来到寝殿门口,见齐乐站在门外,不肯进来,虎着脸道:“死太监,你怎不进来?”齐乐道:“我这太监是假的,公主的寝殿进来不得。”公主举起右手,喝道:“你不进来,我把你这狗耳朵扭了下来。”齐乐见状只得跟进,又费了不少功夫,好说歹说才说服建宁,让她明白时机没到,要再候上些时候。   两人回到上书房去向康熙告辞,天已傍晚,见康熙对着案上的一张大地图,正在凝神思索。建宁道:“皇帝哥哥,太后身子不适,没能见着,过几天我再来磕头请安。”康熙点头道:“下次等她传见,你再来罢。”右手指着地图,问齐乐道:“你们从贵州进云南,却从广西出来,哪一条路容易走些?”原来他是在参详云南的地形。齐乐道:“云南的山可高得很,不论从贵州去,还是从广西去,都难走得紧。多数的出路不能行军,公主坐轿,我就骑马。”康熙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事,吩咐太监:“传兵部车驾司郎中。”转头对建宁道:“你这就回府去罢,出来了一整天,额驸在等你了。”建宁小嘴一撇,道:“他才不等我呢。”她有心想等齐乐一同出宫,在路上多说几句话儿也是好的,但听皇帝传见臣工,有国事咨询,说道:“皇帝哥哥,天这么晚了,你还要操心国家大事,从前父皇可没你这么勤劳政务。”康熙心中一酸,想起父皇孤零零的在五台山出家,说道:“父皇聪明睿智,他办一个时辰的事,我三个时辰也办不完。”建宁微笑道:“我听大家都说,皇帝哥哥天纵英明,旷古少有,大家不敢说你强过了父皇,却说是中国几千年来少有的好皇帝。”康熙微微一笑,说道:“中国历来的好皇帝可就多了。别说尧舜禹汤文武,三代以下,汉文帝、汉光武、唐太宗这些明主,那也令人欣慕得很。”建宁见康熙说话之时,仍是目不转瞬的瞧着地图,不敢多说,向齐乐飞了一眼,齐乐会意,微微颔首。当下建宁向康熙行礼,辞了出去。   过了一会,康熙抬起头来,说道:“那么咱们所造的大炮只怕太重太大,山道上不易拖拉。”齐乐一怔,随即明白康熙是要运大炮去云南打吴三桂,说道:“那最好是多造小炮,两匹马拉得动的,进云南就方便得多。”康熙道:“山地会战,不能千军万马的一齐冲杀,步兵比马兵更加要紧。”   过不多时,兵部车驾驶三名满郎中、一名汉郎中一齐到来,叩见毕,康熙问道:“马匹预备得怎样了?”兵部车驾驶管的是驿递和马政之事,当即详细奏报,已从西域和蒙古买了多少马匹,从关外又运到了多少马匹,眼前已共有八万五千余匹良马,正在继续购置饲养。康熙甚喜,嘉奖了几句。四名郎中磕头谢恩。齐乐忽道:“皇上,听说四川、云南的马匹和关外西域的马不同,身躯虽小,却有长力,善于行走山道,也不知是不是。”康熙问四名郎中道:“这话可真?”那汉人郎中道:“回皇上:川马、滇马耐劳负重,很有长力,行走山道果然是好的。但平地上冲锋陷阵,远远及不上口马跟西域马。因此军中是不用川马、滇马的。”康熙向齐乐望了一眼,问那郎中:“咱们有多少川马、滇马?”那郎中道:“回皇上:四川和云南驻防军中,川马、滇马不少,别地方就很少了。湖南驻防军中有五百多匹。”康熙点了点头,道:“出去罢。”他不欲向臣下泄露布置攻滇的用意,待四名郎中退出后,向齐乐道:“亏得你提醒。明日就得下旨,要四川总督急速采办川马。这件事可须做得十分隐秘才好。”齐乐忽然嘻嘻一笑,康熙问道:“怎么啦?”齐乐笑道:“吴额驸有一批滇马,刚从云南运来的,他夸口说这些马长力极好。我不信,约好了要跟他赛上一赛。滇马是不是真的有长力,待会儿赛过就知道了。”康熙微笑道:“那你得跟他好好赛一赛,怎生赛法。”齐乐道:“我们说好了一共赛十场,胜了六场的就算赢。康熙道:“只赛十场,未必真能知道滇马的好处。你知道他有多少滇马运来?”齐乐道:“我看他马厩之中,总有五六十匹,都是新运到的。”康熙道:“那你就跟他赛五六十场好了,要斗长路,最好是去西山,跑山路。”见齐乐脸色有点古怪,康熙忽然“咦”的一声,说道:“滇马有长力,吴应熊这小子,运这一大批滇马到北京来干什么?”齐乐笑着看他,不答他话,康熙瞧她这坏模样,皱起了眉头,说道:“这……这小子想逃跑。大声叫道:“来人哪!”吩咐太监:“立即传旨,闭紧九门,谁也不许出城,再传额驸吴应熊入宫见朕。”几名太监答应了出去传旨。   齐乐出言安慰道:“咱们没布置好,吴三桂也未必便布置好了。”康熙脸上深有忧色,道:“不是的。吴三桂还没到云南,就已在招兵买马,起心造反了。他已搞了十几年,我却是这一两年才着手大举部署。”齐乐只有道:“不过皇上英明智慧,部署一年,抵得吴三桂部署二十年。”康熙提起脚来,向她虚踢一脚,笑道:“我踢你一脚,抵得吴三桂那老小子踢上你二十脚。**的,小桂子,你可别看轻了吴三桂,这老小子很会用兵打仗,李自成这么厉害,都叫他打垮了。朝廷之中,没一个将军是他对手。”   说了一会话,太监来报,九门提督已奉旨闭城。康熙正稍觉放心,另一名太监接着来奏:“额驸出城打猎未归,城门已闭,不能出城宣召。”康熙在桌上一拍,站起身来,叫道:“果然走了。”问道,“建宁公主呢?”那太监道:“回皇上:公主殿下还在宫里。”康熙恨恨的道:“这小子,竟没半点夫妻情份。”齐乐道:“皇上望安,我或许有法子抓这小子回来。”康熙道:“你有什么法子?胡说八道!倘若滇马真有长力,他离北京一远,乔装改扮,再也追不上了。”齐乐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这就去追追看,真的追不上,那也没法子。”康熙忽然就想明白,一定是她又作怪了,便点头道:“好!”提笔迅速写了一道上谕,盖上玉玺,命九门提督开城门放齐乐出去,说道:“你多带骁骑营军士,吴应熊倘若拒捕,就动手打好了。”将调兵的金符交了给她。齐乐道:“得令!”接了上谕,便向宫外飞奔出去。建宁正在宫门相候,见她快步奔出,叫道:“小桂子,你干什么?”齐乐笑着叫道:“你老公逃了。”竟不停留,反而奔得更快。建宁骂道:“死太监,没规没矩的,快给我站住。”齐乐叫道:“我给公主捉老公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披星戴月,马不停蹄……”胡言乱语,早就去得远了。   齐乐来到宫外,跨上了马,疾驰回府,只见赵良栋陪着张勇等三将在花厅喝酒,立即转身,召来几十名亲兵,喝令将张勇等三将拿下。众亲兵当下将三将绑了。张勇凛然道:“请问都统大人,小将等犯了什么罪?”齐乐道:“有上谕在此,没空跟你多说话。”说着将手中上谕一扬,一连串的下令:“调骁骑营军士一千人,御前侍卫五十人,立即来府前听令。预备马匹。”亲兵接令去了。齐乐对赵良栋道:“赵总兵,吴应熊那小子逃走了,吴三桂要起兵造反,咱们赶快出城去追。”赵良栋叫道:“这小子好大胆,卑职听由差遣。”张勇、王进宝、孙思克三人大吃一惊,面面相觑。齐乐对亲兵道:“好好看守这三人。赵总兵,咱们走。”张勇叫道:“齐都统,我们是西凉人,做的是大清的官,从来不是平西王的嫡系。我们三个以前在甘肃当武官,后来调到云南当差,一直受吴三桂排挤。他调卑职三人离开云南,就是明知我们三人不肯附逆,怕坏了他的大事。”齐乐道:“我怎知你这话是真是假?”孙思克道:“吴三桂去年要杀我的头,全凭张提督力保,卑职才保住了脑袋。我心中恨这老混蛋入骨。”张勇道:“卑职三人如跟吴应熊同谋,怎不一起逃走?”齐乐沉吟道:“好,你们是不是跟吴三桂一路,回头再细细审问。赵总兵,追人要紧,咱们走罢。”张勇道:“都统大人,王副将善于察看马迹,滇马的蹄形,他一看便知。”齐乐点头道:“这本事挺有用处。不过带了你们去,路上倘若……”说着眼神向他三人扫去,孙思克会意,朗声道:“都统大人,你把小将绑在这里,带了张提督和王副将去追。他二人若有异动,你回来一刀把小将杀了便是。”齐乐道:“好,你倒挺有义气……”正这时亲兵进来禀报,骁骑营军士和御前侍卫都已聚集,在府外候令。齐乐道:“事不宜迟,咱们追人要紧。四位将军,这就去罢!”带了张勇、赵良栋等四人,点齐骁骑营军士和御前侍卫,向南出城追赶。王进宝在前带路,追了数里,下马瞧了瞧路上马蹄印,说道:“都统大人,奇怪得很,这一行折而向东去了。”齐乐道:“好,大伙儿向东。”赵良栋心下起疑:“向东逃去,太没道理。莫非王进宝这小子故意引我们走上错路,好让吴应熊逃走。”说道:“都统大人,可否由小将另带一路人马向南追赶?”齐乐向王进宝瞧了眼,见他脸有怒色,便道:“不用了,大伙儿由王副将带路好了。滇马是他养的,他不会认错。”吩咐亲兵,取兵刃由张勇等三人挑选。   张勇拿了一杆大刀,说道:“都统大人年纪虽轻,这胸怀可是了不起。我们是从云南来的军官,吴三桂造反,都统大人居然对我们推心置腹,毫不起疑。”齐乐笑道:“你不用夸奖。我这是押宝,所有银子,都押在一门。赢就大赢,既抓到吴应熊,又交了你们三位好朋友。输就大输,至不济给你老兄一刀砍了。”张勇大喜,说道:“我们西凉的好男儿,最爱结交英雄好汉。承蒙都统瞧得起,姓张的这一辈子给你卖命。”说着投刀于地,向齐乐拜了下去,王进宝和孙思克跟着拜倒。齐乐跳下马来,在大路上跪倒还礼。四人跪拜了站起身来,相对哈哈大笑。   向东驰出十余里,王进宝跳下马来,察看路上蹄印和马粪,皱眉道:“奇怪,奇怪。”张勇忙问:“怎么啦?”王进宝道:“马粪是稀烂的,不知是什么缘故,这不像是咱们滇马的马粪。”齐乐一听大喜,哈哈大笑,说道:“这就是了,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这的的确确是吴应熊的马队。”王进宝沉吟道:“蹄印是不错的,就是马粪太过奇怪。”齐乐道:“不奇怪,不奇怪!滇马到了北京,水土不服,总得拉上七八天才好。”王进宝向她瞧了一眼,见她脸色诡异,似笑非笑,不由得将信将疑,继续向前追踪。   又奔了一阵,见马迹折向东南。张勇道:“都统大人,吴应熊要逃到天津卫,从塘沽出海。他在海边定是预备了船只,从海道去广西,再转云南,以免路上给官军截拦了。”齐乐点头道:“对!从北京到昆明,十万八千里路程,随时随刻会给官兵拦住,还是从海道去平安得多。”张勇道:“咱们可得更加快追。”齐乐问道:“为什么?”张勇道:“从京城到海边,只不过几百里路,他不必体恤马力,尽可拚命快跑。”齐乐道:“是,是。张大哥料事如神,果然是大将之才。”张勇听她改口称呼自己为“大哥”,心下更喜。   齐乐回头传令,命一队骁骑营加急奔驰,去塘沽口水师传令,封锁海口,所有船只不许出海。一名佐领接了将令,领兵去了。过不多时,只见道旁倒毙了两匹马匹,正是滇马。张勇喜道:“都统大人,王副将追的路径果然不错。”王进宝却愁眉苦脸,神色甚是烦恼。齐乐道:“王三哥,你为什么不开心?”王进宝心想:“我又不是行三,怎么叫我三哥?”说道:“小将养的这些滇马,每一匹都是千中挑一的良驹,怎地又拉稀屎,又倒毙在路?就算吴应熊拚命催赶,马匹也不会如此不济!唉!真可惜,真可惜!”   齐乐知他爱马,更不敢提偷喂巴豆之事,说道:“吴应熊这小子只管逃命,累死了好马,枉费了王三哥一片心血。”王进宝道:“都统大人怎地叫小将王三哥,这可不敢当。”齐乐笑道:“张大哥、赵二哥、王三哥、孙四哥,我瞧哪一位的胡子花白些,便算他年纪大些。”王进宝道:“原来如此。吴三桂一家人,没一个是好种。当兵的不爱马,总是没好下场。”说着唉声叹气。   行不数里,又见三匹马倒毙道旁,越走死马越多。张勇忽道:“都统大人,吴应熊的马吃坏了东西,跑不动了。可得防他下马,逃入乡村躲避。”齐乐道:“张大哥什么事都料早了一着,兄弟佩服之极。”当即传令骁骑营,分开了包抄上去。果然追不数里,北边一队骁骑营大声欢叫:“抓住了吴应熊啦!”齐乐等大喜,循声赶去,远远望见大路旁的麦田之中,数百名骁骑营军士围成一圈。这一带昨天刚下了雨,麦田中一片泥泞。齐乐等纵马驰近,众军士已押着满身泥污的几人过来。当先一人正是吴应熊,只是身穿市井之徒服色,哪还像是雍容华贵的金马玉堂人物?   齐乐跳下马来,向他请了个安,笑道:“额驸爷,你扮戏文玩儿吗?皇上忽然心血来潮,要想听戏,吩咐小的来传。你这就去演给皇上看,那可挺合适。哈哈,你扮的是个叫化儿,这可不是《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中的莫稽么?”吴应熊早已惊得全身发抖,听着齐乐调侃,一句话也答不出来。齐乐兴高采烈,押着吴应熊回京,来到皇宫时已是次日午间。康熙已先得到御前侍卫飞马报知,立即传见。   康熙一见,齐乐泥尘满脸,自然觉得她忠心办事,劳苦功高之极,伸手拍她肩头,笑问:“**的,小桂子,你到底有什么本事,居然将吴应熊抓了回来?”齐乐不再隐瞒,悄悄说了自己将计就计,下药喂马的诡计。康熙哈哈大笑,笑道:“我是有福的天子,你是福将,这就下去休息罢。”齐乐道:“吴应熊这小子已交御前侍卫看管,听由圣意处分。”康熙沉吟道:“咱们暂且不动声色,仍然放他回额驸府去,且看吴三桂有何动静。最好他得知儿子给抓了回来,我又不杀他,就此感恩,不再造反。”齐乐笑道:“是,是。皇上宽宏大量,鸟生鱼汤。”   康熙道:“你派一队骁骑营,前后把守额驸府门,有人出入,仔细盘查。他府里的骡马都拉了出来,一匹不留。”他说一句,齐乐答应一句。康熙道,“这次的有功人员,你开单奏上,各有升赏,连那放巴豆的马夫头儿,也赏他个小官儿做做,哈哈。”齐乐跪下谢恩,将张勇、赵良栋、王进宝、孙思克四人的名字说了,又道:“张勇等三将是云南的将领,但也明白效忠皇上,出力去抓吴应熊,可见吴三桂如想造反,他军下将官必定纷纷投降。”康熙道:“张勇和那两员副将不肯附逆,那好得很。张勇本来是甘肃的提督,另外两员副将多半也不是吴三桂的旧部。”齐乐道:“皇上圣明。”   齐乐出得宫来,亲将吴应熊押回额驸府,说道:“驸马爷,我在皇上面前替你说了不少好话,才保住了你这颗脑袋。你下次再逃,可连我的脑袋也不保了。”吴应熊连声称谢,心中不住咒骂,只是数十匹好马如何在道上接连倒毙,以致功败垂成,这道理却始终不懂。   数日后朝旨下来,对齐乐、张勇等奖勉一番,各升了一级。康熙不欲张扬其事,以致激得吴三桂生变,因此上谕中含糊其事,只说各人办事得力。   吴应熊这么一逃,康熙料知吴三桂造反已迫在眉睫,总算将吴应熊抓了回来,使他心有所忌,或能将造反之事缓得一缓。康熙这些日子来调兵遣将,造炮买马,十分忙碌,只是库房中银两颇有不足,倘若三藩齐反,再加上台弯、蒙古、西蒙三地,同时要对付六处兵马,那时军费花用如流水一般,支付着实不易,只要能缓得一日,便多了一天来筹饷备粮。康熙心想多亏齐乐破了神龙岛,又笼络了罗刹国,神龙岛那也罢了,罗刹国却实是大敌,此人确是一员福将,于是下了上谕,着她前赴扬州建造忠烈祠,暗中嘱咐,南下时绕道河南,剿灭王屋山司徒伯雷的匪帮,除了近在肘腋的心腹之患。齐乐奏请张勇等四将拨归麾下,康熙自即准奏。这日齐乐带同张勇等四将正要起行,忽然施琅、黄甫以及天地会的徐天川、马彦超等一齐来到。相见之下,尽皆欢喜。原来齐乐被擒,施琅等倒不是不敢回来,却是每日里乘坐舰只,在各处海岛寻觅,盼能相救。徐天川等更分赴辽东、直隶、山东三省沿海陆上寻访,直到接到齐乐从京里发出的讯息,这才回京相会。齐乐又去奏明皇帝,说了施琅等人的功绩,各人俱有封赏。徐天川等天地会兄弟不受清廷官禄,齐乐自也不提。众人在北京大宴一日,次日一齐起程。   不一日来到王屋山下,齐乐悄悄对天地会兄弟说知,要去剿灭司徒伯雷,众人都吃了一惊。李力世道:“齐香主,这件事却干不得。司徒伯雷志在兴复明室,是一位大大的英雄好汉。咱们如去把王屋山挑了,那可是为鞑子出力。”齐乐道:“我也知道,可是我奉了圣旨来剿王屋山,这件事颇为难,所以才召了你们前来。”玄贞道人道:“齐香主在朝廷的官越做越大,只怕有些不妥。依我说,咱们跟司徒伯雷联手,这就反了罢。”祁清彪摇头道:“咱们第一步是借鞑子之手,对付吴三桂这大汉奸。齐香主如在这时候造反,说不定鞑子皇帝又去跟吴三桂联成一气,那可功亏一篑了。”齐乐本就没想造反,一听这话,忙道:“对,对!咱们须得干掉吴三桂再说,那是第一等大事。司徒伯雷只不过几百人聚在王屋山,小事一件,不可因小失大。”徐天川道:“眼前之事,是如何向鞑子皇帝搪塞交代。再说,鞑子皇帝有心在扬州为史阁部建忠烈祠,这件事,咱们也不能把他弄糟了。”史可法赤胆忠心,为国殉难,天下英雄豪杰无不钦佩。天地会群雄听徐天川一说,都点头称是。至于如何向皇帝交代敷衍,谁也及不上齐乐的本事了,众人都眼望她,听由她自己出主意。   齐乐笑道:“既然王屋山打不得,咱们就送个信给司徒老兄,请他老哥避开了罢。”众人沉吟半晌,均觉还是这条计策可行。正在此时,张勇和赵良栋分别遣人来报,已将王屋山团团围住,四下通路俱已堵死。原来齐乐一入河南省境,便将围剿王屋山的上谕悄悄跟张勇、赵良栋等四将说了。四将不动声色,分别带领人马,把守了王屋山下各处通道要地,只待接令攻山。四将跟随齐乐后,只凭擒拿吴应熊这样轻而易举的一件差事,便各升官,都很感激,只盼这次出力立功,在各处通道上遍掘陷坑,布满绊马索。弓箭手、钩镰枪手守住了四面八方,要将山上人众个个擒拿活捉,不让走脱了一个。四将均想:“五千多名官兵,攻打山上千来名土匪,胜了有什么稀奇?只有不让一人漏网,才算有点儿小小功劳。”齐乐心想:“将司徒伯雷他们全捉了,也不是什么大功,天地会众兄弟又极不赞成。江湖上好汉,义气为重,可不能得罪了。”正自寻思如何向山上送信、放走王屋派众师徒,忽听得东面鼓声响动,众军士喊声大作。跟着哨探来报,山上有人冲杀下来。   齐乐心想:“三军之前,可不能下令放人,只有捉住了再说,慢慢设法释放便是。”传令:“个个要捉活的,一人都不许杀伤。”亲兵传令出去。   她带了天地会群雄,走向东首山道边观战,只见半山里百余人众疾冲而下。官兵得了主帅将令,不敢放箭,只涌上阻拦,但听得吆喝之声此伏彼起,冲下来的人一个个落入陷坑,被钩镰枪手钩起捉了。齐乐隔得远了,瞧不清楚。忽见一人纵跃如飞,从一株大树跃向另一株大树,窜下山来。官兵上前拦阻,那人矫捷之极,竟然阻他不住。玄贞道人赞叹:“好身手!”这人渐奔渐近,眼见再冲得数十丈便到山脚。钱老本道:“这人武功如此了得,莫非就是司徒伯雷么?”徐天川道:“除了司徒老英雄,只怕旁人也无这等……”一言未毕,孙思克突然叫道:“这人好像是吴三桂的卫士。”说话之间,那人又已窜近了数丈。齐乐叫道:“先抓住他再说!”天地会群雄纷向那人围了上去。那人手舞钢刀,每一挥动,便砍翻了一名军士。孙思克挺着□□迎上,看清楚了面貌,叫道:“巴朗星,你在这里干什么?”这人正是吴三桂身边的亲信卫士巴朗星。他大声叫道:“我奉平西亲王将令,为朝廷除害,杀了反贼司徒伯雷。你们为什么阻我?”徐天川等一听,都大吃一惊,只见他腰间悬着一颗血肉模糊的首级,也不知是不是司徒伯雷。众人一拥而上,团团围住。孙思克道:“齐都统在此,放下兵刃,上去参见,听由都统大人发落。”巴朗星道:“好!”将刀插入刀鞘,快步向齐乐走去,大声道:“参见都统大人。”齐乐道:“你在这里……”巴朗星突然一跃而起,双手分抓齐乐的面门胸口。齐乐惊呼一声,转身便逃。巴朗星武功精强,嗤的一声,左手已扯下了她背上一片衣衫,右手往她头顶抓落,突觉右侧一足踢到,来势极快。巴朗星侧身避开,那人跟着迎面一掌,正是风际中。巴朗星举掌挡格,身子一晃,突觉后腰一紧,已被徐天川抱住。钱老本伸指戳在他胸口,巴朗星哼了一声。风际中左腿横扫,巴朗星站立不定,倒了下去。钱老本将他牢牢按住,亲兵过来绑了,推到齐乐跟前。巴朗星大声道:“平西王大兵日内就到,那时叫你们一个个死无葬身之地,识时务的,这就快快投降。”齐乐笑道:“平西王起兵了吗?我倒不知道啊。他老人家身体好罢?”巴朗星见她神态和善,一时不明她用意,说道:“钦差大臣,你到过昆明,平西王也很看重你。你是聪明人,干什么做鞑子的奴才?还是早早归顺平西王罢。”徐天川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喝道:“吴三桂这大汉奸卑鄙无耻,你做他的奴才,更加无耻。”巴朗星大怒,转头一口唾沫,向徐天川吐去,徐天川侧身避过。齐乐道:“巴老兄,有话好说,不必生气。你要我归降平西王,也不是不好商量。你到王屋山来贵干啊?”巴朗星道:“跟你说了也不打紧,反正司徒伯雷我已杀了。”说着向挂在腰间的首级瞧了一眼。齐乐道:“平西王为什么要杀他?”巴朗星道:“你跟我去见平西王,他老人家自然会跟你说。”   徐天川等人大怒,拔拳要打。齐乐使眼色制住,命亲兵将巴朗星推入营中盘问。岂知这人十分倔强,对吴三桂又极忠心,只是劝齐乐投降,此外不肯吐露半句。一搜他身边,搜出一封盖了朱红大印的文书来。齐乐一看,原来是吴三桂所写的伪诏,封司徒伯雷为“开国将军”,问他这文书的来历,巴朗星瞪目不答。齐乐眼见问不出什么,吩咐押了下去,将擒来的余人拷打喝问,终于有人吃打不过,说了出来。原来吴三桂部署日内起兵造反,派了亲信巴朗星带了一小队手下,去见旧部司徒伯雷,要他响应,嘱咐巴朗星,司徒伯雷倘若奉令,再好不过,否则就将他杀了,以防走漏密谋。司徒伯雷听说要起兵反清,十分欢喜,立即答应共襄义举,可是一问详情,才知吴三桂不是要兴复明室,而是自己要做皇帝,这“开国将军”的封号,更说得再也明白不过。司徒伯雷不肯接奉伪诏,要巴朗星回去告知吴三桂,倘若拥戴明帝后代,他决为前驱,万死不辞。但吴三桂当年杀害桂王,现下自己再想做皇帝,天下忠于明朝的志士决计不肯归附。巴朗星劝了几句,司徒伯雷拍案大骂,说吴三桂断送汉家江山,万恶不赦,倘若改过自新,尚可将功赎罪,否则定当食其肉而寝其皮。巴朗星便不再说,当晚乘着司徒伯雷不备,突然将他刺死,割了他首级,率领同党逃下山来。王屋派众弟子出乎不意,追赶不及。不料官兵正在这时围山,吴三桂的部属一网遭擒。巴朗星突向齐乐袭击,用意是要擒住主帅,作为要挟,以便脱逃。   齐乐问明详情,召集天地会群雄密议。李力世道:“齐香主,司徒老英雄忠肝义胆,不幸丧命奸人之手,咱们可得好好给他收殓才是。”齐乐道:“我倒有个主意。”于是将心中的计议说了。众人一齐鼓掌称善,当下分头预备。这日官兵并不攻山。王屋派人众亦因首领被戕,乱成一团,只严守山口。   次日一早,齐乐率领了天地会群雄及一队骁骑营官兵,带备各物,来到半山,命官兵驻扎待命,自行与徐天川等上山。行出里许,只见十余名王屋派弟子手执兵刃,拦在路中。徐天川单身上前,双手呈上一张素帖,帖上写的是:“晚生齐乐,率同李力世、祁清彪、玄贞道人、风际中、樊纲、钱老本、马彦超等,谨来司徒老英雄灵前致祭。”王屋派弟子见来人似无敌意,后面有人抬了一具棺材,又有香烛、纸钱等物,不禁大为奇怪,说道:“各位稍待,在下上去禀报。”当下一人飞奔上山,余人仍严密守住山路。齐乐等退开数十步,坐在山石上休息。过不多时,山上走下数十人来,当先一人正是昔日会过的司徒鹤。他是司徒伯雷之子,山上首领逝世,王屋派就由他当家作主了。   司徒鹤朗声道:“各位来到敝处,有什么用意?”说着手按腰间剑柄。钱老本上前抱拳说道:“敝上齐君,得悉司徒老英雄不幸为奸人所害,甚是痛悼,率领在下等人,前来到老英雄灵前致祭。”司徒鹤远远向齐乐瞧了一眼,说道:“他是鞑子朝廷的官员,率领官兵围山,定然不怀好意。你们想使奸计,我们可不上你这个当。”   钱老本道:“请问杀害司徒老英雄的凶手是谁?”司徒鹤咬牙切齿的道:“是吴三桂的卫士巴朗星,还有他手下的一批恶贼。”钱老本点头道:“司徒少侠不信敝上的好意,这也难怪。我们先把祭品呈上。”回头叫道:“带上来!”两人推着一人缓缓上来。这人手上脚上都锁了铁链,头上用一块黑布罩住。王屋派众弟子都大为奇怪,不知对方捣什么鬼。那人走到钱老本身后,钱老本道:“司徒少侠请看!”一伸手,拉开那人头上罩着的黑布,只见那人横眉怒目,正是巴朗星。王屋派众弟子一见,纷纷怒喝:“是这奸贼!快把他杀了!”呛啷啷声响,各人挺起兵刃,便要将巴朗星乱剑分尸。司徒鹤双手一拦,阻住各人,说道:“且慢!”抱拳向钱老本问道:“阁下拿得奸人,不知要如何处置?”钱老本道:“敝上对司徒老英雄素来敬仰,那日和司徒少侠又有一面之缘,今日拿到这行凶奸人,连同他所带的一众恶贼,尽数要在司徒老英雄灵前千刀万剐,以慰老英雄在天之灵。”司徒鹤一怔,暗想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侧头瞧着巴朗星,心中将信将疑,寻思:“鞑子狡狯,定有奸计。”   巴朗星突然破口大骂:“C你**,你看老子个*,你那老家伙都给老子杀了…”钱老本右手一掌击在他后心,左足飞起,踢在他臀上。巴朗星手足被缚,难以避让,身子向前直跌,摔在司徒鹤身边,再也爬不起来。钱老本道:“这是敝上的一件小小礼物,这奸人全凭阁下处置。”回头叫道:“都带上来。”一队亲兵押着百余名身系镣铐的犯人过来,每人头上都罩着黑布。黑布揭去,露出面目,尽是巴朗星的部属。钱老本道:“请司徒少侠一并带去罢。”到此地步,司徒鹤更无怀疑,向着齐乐遥遥一躬到地,说道:“尊驾盛情,敝派感激莫名。”寻思:“他放给我们这样一个大交情,不知想要我们干什么,难道要我们投降鞑子吗?这可万万不能。”齐乐快步上前还礼,说道:“那天跟司徒兄、曾姑娘赌了一把骰子,一直记在心里,只想哪一天再来玩一手。”指着身后那具棺木,说道:“司徒老英雄的遗体,便在这棺木之中,便请抬上山去,缝在身躯之上安葬罢。”   司徒伯雷身首异处,首级给巴朗星带了下山,王屋派众弟子无不悲愤已极。司徒鹤仍恐有诈,走近棺木,见棺盖并未上榫,揭开一看,果见父亲的首级赫然在内,不由得大恸,拜伏在地,放声大哭。其余弟子见他如此,一齐跪倒哀哭。司徒鹤站起身来,叫过四名师弟,抬了棺木上山,对齐乐道:“便请尊驾赴先父灵前上一炷香。”齐乐道:“自当去老英雄灵前磕头。”命众亲兵在山口等候,只带了双儿和天地会兄弟,随着司徒鹤上山。   途中齐乐见到曾柔,低声道:“曾姑娘,你好!”曾柔脸上泪痕未干,一双眼哭得红红地,更显得楚楚可怜,抬起头来,抽抽噎噎的道:“你……你是花差……花差将军?”齐乐道:“你记得我名字?”曾柔低头嗯了一声,脸上微微一红。齐乐低声问道:“曾姑娘,上次我给你的东西,你还收着吗?”曾柔脸上又是一红,转开了头,问道:“什么东西?我忘啦?”听齐乐叹了口气。曾柔回过头来,轻轻一笑,低声道:“别十!”齐乐低声道:“我是别十,你是至尊!”曾柔不再理她,快步向前,走到司徒鹤身畔。   司徒伯雷的灵位设在王屋山王母洞中。弟子将首级和身子缝上入殓。齐乐率领天地会众兄弟在灵前上香致祭,跪下磕头道:“司徒老英雄,晚辈久闻你是一位忠臣义士,大大的英雄好汉。当年见到令公子的剑法,更知你武功了得,只盼能得以拜见一面,哪知道你老人家为奸人所害……”司徒鹤、曾柔等本已伤心欲绝,听她这么一说,登时王母洞中哭声震天,哀号动地。徐天川、钱老本等本来不想哭的,也不禁为众人悲戚所感,洒了几滴眼泪。齐乐将巴朗星拉了过来,取过一柄钢刀,交在司徒鹤手里,说道:“司徒少侠,你杀了这奸贼,为令尊报仇。”司徒鹤一刀割下巴朗星的首级,放在供桌上。王屋派弟子齐向齐乐拜谢大恩。这么一来,王屋派诸人自然对她感恩戴德,何况当日齐乐将司徒鹤等擒住之后,赠银释放,卖过一番大大的交情。但她是清廷贵官,何以如此,众人始终不解。   钱老本将司徒鹤叫在一旁,说明自己一伙人乃天地会青木堂兄弟。但齐乐在朝廷为官,她的身份却不能吐露,只怕一有泄漏,坏了大事,只含糊其辞,说她为人极有义气,“身在曹营心在汉”,众兄弟都当她是好朋友。司徒鹤一听之下,恍然大悟,更连连称谢,其时语出至诚,比之适才心中疑虑未释,又是不同了。跟着谈起王屋派今后出处,司徒鹤说派中新遭大丧,又逢官兵围山,也没想过这回事。钱老本微露招揽之意。天地会在江湖上威名极盛,隐为当世反清复明的领袖,王屋派向来敬慕,又是志同道合。司徒鹤一听大喜,便与派中耆宿及诸师兄弟商议,人人赞同。他当即向钱老本请求加盟。钱老本这时才对他明言,齐乐实是青木堂的香主。当日下午,天地会青木堂在王母洞中大开香堂,接纳王屋派诸人入会。众人拜过香主,便都是齐乐的部属了。齐乐问起王屋派的善后事宜,李力世道:“王屋山在山西、河南两省交界,不属咱们青木堂管辖。按照本会规矩,越界收兄弟入会,是不妨的,但各堂兄弟不能越界办事,最好司徒兄弟各位移去直隶省居住。”钱老本道:“鞑子皇帝差齐香主来攻打王屋山,司徒兄弟各位今后不在王屋山了,齐香主就易于上报。”司徒鹤道:“正是,小弟谨遵各位大哥吩咐。”齐乐道:“司徒大哥,现下我们要去扬州,给史阁部起一座忠烈祠。这祠堂起好,大伙儿就去打吴三桂了。”司徒鹤站起身来,大声道:“齐香主去打吴三桂,属下愿为前锋,率同师兄弟姊妹,跟吴三桂这恶贼拼个死活,为先父报仇雪恨。”齐乐喜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各位这就随我去扬州罢。只不过须得扮作鞑子官兵,委屈了一些。”司徒鹤道:“为了打吴三桂,再大的委屈也是甘心。齐香主做得鞑子官,我们自也做得鞑子兵。何况李大哥、徐大哥各位,不也都扮作了鞑子兵吗?”当晚众人替司徒伯雷安葬后,收拾下山。会武功的男子随着齐乐前赴扬州。老弱妇孺则到保定府择地安居,该处有天地会青木堂的分舵,自有人妥为照应。   齐乐对张勇等言道,王屋山匪徒眼见大军围住,知道难以脱逃,经一番开导,大家一起归降。她已予以招安,收编为官兵。张勇等齐向她庆贺,说道都统兵不血刃,平定了王屋山的悍匪,立下大功。齐乐道:“这是四位将军之功,若不是你们团团围住,众匪插翅难飞,他们也决计不肯投降。待兄弟申报朝廷,各有升赏。”四将大喜,知道兵部尚书明珠对她竭力奉承,只要是齐都统奏报的功劳,兵部一定从优叙议。齐乐待见曾柔换上男装,与司徒鹤等同行,心中说不出的欢喜。又见她面皮薄,作弄得好玩,一路之上,总寻机会去逗她。 作者有话要说:  有本事锁,有本事就自己审完有问题自己改掉啊!奇葩   ☆、先生乐事行如栉  小子浮踪寄若萍   不一日来到扬州。两江总督麻勒吉、江宁巡抚马佑以下各级武官,早已得讯,迎出数里之外。   钦差行辕设在淮扬道道台衙门,齐乐觉得太过拘束,只住得一晚,便对道台说要另搬地方。那道台道:“扬州盐商有个姓何的,他家的何园,称为扬州名园第一。他有心巴结钦差大人,早就预备得妥妥贴贴,盼望大人光临。只是他功名太小,不敢出口。大人若不嫌弃,不妨移驾过去瞧瞧。”盐商?齐乐眼前一亮,当下笑道:“好啊,这就去住上几天,倘若住得不适意,咱们再搬便是。扬州盐商多,咱们挨班儿住过去,吃过去,也吃不穷了他们。”   那何园栋宇连云,泉石幽曲,亭舍雅致,建构精美,一看便知每一尺土地上都花了不少黄金白银。齐乐也不客气,吩咐亲兵随从都住入园中。张勇等四将率领官兵,分驻附近官舍民房。   其时扬州繁华,甲于天下。唐时便已有“十里珠帘,二十四桥风月”之说。到得清初,淮盐集散于斯,更是兴旺。据史籍所载,明末扬州府属共三十七万五千余丁(十六岁以上的男子),明清之际,扬州惨遭清兵屠戮,顺治三年只剩九千三百二十丁,但到康熙六年,又增至三十九万七千九百余丁,不但元气已完全恢复,且更胜于昔日。   次日清晨,扬州城中大小官员排班到钦差行辕来参见。齐乐接见后,宣读圣旨。众官员听得皇帝下旨豁免扬州府所属各县三年钱粮,还要抚恤开国时兵灾灾户的孤寡,兴建忠烈祠祭祀史可法等忠臣,无不大呼万岁,叩谢皇恩浩荡。   齐乐宣旨已毕,官样文章做过,自有当地官员去择地兴建忠烈祠,编录应恤灾户名册,差人前赴四乡,宣谕皇上豁免钱粮的德音。这些事情非一朝一夕所能办妥,这段时候,便是让她在扬州享福了。   过得数日,这一日是扬州府知府吴之荣设宴,为钦差洗尘。吴之荣从道台那里听到,钦差曾有以禅智寺为行辕之意,心想禅智寺的精华,不过是寺前一个芍药圃,钦差大人属意该寺,必是喜欢赏花。他善于逢迎,早于数日之前,便在芍药圃畔搭了一个花棚,是命高手匠人以不去皮的松树搭成,树上枝叶一仍如旧,棚内桌椅皆用天然树石,棚内种满花木青草,再以竹节引水,流转棚周,淙淙有声,端的是极见巧思,饮宴其间,便如是置身山野一般,比之富贵人家雕梁玉砌的华堂,又是别有一般风味。哪知齐乐早就有意整他,来到花棚,第一句便问:“怎么有个凉棚?啊,是了,定是庙里和尚搭来做法事的,放了焰口,便在这里施饭给饿鬼吃。”吴之荣一番心血,全然白用了,不由得脸色十分尴尬,只得陪笑道:“卑职见识浅陋,这里布置不当大人的意,实在该死。”   齐乐见众宾客早就肃立恭候,招呼了便即就座。那两江总督与齐乐应酬了几日,已回江宁治所。江苏省巡抚、布政司等的治所在苏州,这时都留在扬州,陪伴钦差大臣。其余宾客不是名士,便是有功名顶戴的盐商。又喝得几杯酒,齐乐只觉跟这些文官应酬索然无味,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身来,说道:“兄弟酒已够了,告辞。”向巡抚、布政司、按察司等几位大员拱拱手,便走了出去。众官齐出花棚,送她上了大轿。   齐乐回到行辕,吩咐亲兵说要休息,不论什么客来,一概挡驾不见,入房换上了一套平常衣衫。双儿服侍她更换衣衫,笑道:“齐姊姊,戏文里钦差大臣包龙图改扮私访,就是这个样子吗?”齐乐笑道:“差不多了,不过包龙图生来是黑炭脸,我脸有些太白了。”双儿道:“我跟你去好不好?你独个儿的,要是遇上了什么事,没个帮手。”齐乐笑道:“我去的那地方,美貌的小姑娘是去不得的。”说着便去捏她脸。双儿红着脸嘻嘻一笑,避了开去。   齐乐将一大叠银票塞在怀里,又拿了一包碎银子,捉住双儿,在她脸上轻轻一亲,从后门溜了出去。   齐乐这些天早已打探到了丽春院的位置,她去到丽春院后给了银子,径自找了韦春芳,她银子使到位,老鸨等自然也就无视她的怪异举动了。   韦春芳进屋后齐乐细细打量了一下,见她脂粉满脸,穿着粉河谛衫,头上戴了一朵红花,看上去年龄也很是不小了。她拉过了韦春芳在一旁,给她跪下磕了个头,说小宝是自己兄弟,又掏出约十万两银子的银票塞给她,只道韦小宝为杀鳌拜出了大力,牺牲了,这是小宝委托自己给他麻麻的,说是让他麻麻买下丽春院,再多开几间丽夏院、丽秋院……韦春芳听着只觉得太不真实,拿着厚厚的银票,泪珠止不住地滴下,却又不敢大声哭出来。齐乐实在不忍心,便上去由她抱着自己,埋在肩头狠狠哭了一回。韦春芳哭完后又拉着齐乐絮絮叨叨说了些小宝小时候的事,又问了小宝杀鳌拜的事,齐乐自然将韦小宝说得很是伟大。两人絮叨良久,外边龟女又叫道:“春芳,客人叫你,快去!”韦春芳只得跟齐乐告了别,涂摸几下,出了门去。   齐乐本打算就这么走了,路过一间房外时,忽听得一个娇嫩的声音说道:“不用了!”这三字一入耳,齐乐全身登时一震,忙使了神行百变,去到院外往那房里窥视,这一看不知作何感想才好,房中那人却不是阿珂是谁?齐乐心中大跳,我去……韦小宝现在不在啊,这,这剧情还这么下去的话……   果然听得一个男子声音说道:“吴贤弟暂且不喝,待得那几位蒙古朋友到来……”齐乐耳中嗡的一声,立知大事不妙。只见韦春芳笑道:“小相公既然不喝,大相公就多喝一杯。”给郑克塽斟了一杯酒,一屁股坐在他怀里。阿珂道:“喂,你放尊重些。”韦春芳笑道:“啊哟,小相公脸皮嫩,看不惯这调调儿。你以后天天到这里来玩儿,只怕还嫌人家不够风情呢。小相公,我叫个小姑娘来陪你,好不好?”阿珂忙道:“不,不,不要!你好好坐在一旁!”韦春芳笑道:“啊,你吃醋了,怪我陪大相公,不陪你。”站起身来,往阿珂怀中坐下去。只见阿珂伸手一推,韦春芳站立不定,一跤坐倒,齐乐只看得又惊又急。   摔倒的韦春芳却不生气,笑嘻嘻站起身来,说道:“小相公就是怕丑,你过来坐在我的怀里好不好?”阿珂怒道:“不好!”对郑克塽道:“我要去了!什么地方不好跟人会面,为什么定要在这里?”郑克塽道:“大家约好了在这里的,不见不散。我也不知原来是这等地方。喂,你到外面去罢,咱兄弟俩有几句话说。等我叫你再进来。”最后这句话是对韦春芳说的。韦春芳无奈,只得出厅。郑克塽低声道:“珂妹,小不忍则乱大谋,要成就大事,咱们只好忍耐着点儿。”阿珂道:“那葛尔丹王子不是好人,他为什么约你到这里来会面?……”   齐乐见韦春芳出了门去,寻思:“既然都到这一步了,那蒙古混蛋也来,好极,那我干脆调兵遣将,把他们一网打尽好了,总之先得把这一招出了!”当下悄悄去找了韦春芳,半真半假哄了她配合自己。   过不多时,韦春芳提着一把装得满满的酒壶进去,只见郑克塽刚喝干了一杯酒,阿珂举杯就口,浅浅喝了一口。只见韦春芳又给郑克塽斟酒,郑克塽挥手道:“出去,出去,不用你侍候。”韦春芳答应了一声,放下酒壶时衣袖遮住了一碟火腿片。过不多时,韦春芳拿了那碟火腿片进来,笑道:“小**蛋,你死在外面,有这好东西吃吗?”话一出口,才醒悟这等着自己的并不是小宝。齐乐见状,忙捡了一块,故意吧嗒嘴道:“恩,真香!”韦春芳鼻子一酸,强笑着拉过齐乐,哽咽道:“好吃吧,小宝也是喜欢得很,你,你多吃些。”齐乐总觉得于她有愧,便点点头,老老实实地直陪她到半夜。   齐乐见韦春芳睡了,想想郑克塽那边应该也早倒了,只怕韦春芳的酒中药力有限,便走出边门,飞奔回到何园。守门亲兵伸手拦住,喝道:“干什么?”齐乐道:“我是钦差大人,你不认得了吗?”那亲兵一惊,仔细一看,果是钦差大人,忙道:“是,是大人……”齐乐哪等他说完,快步回到房中,说道:“好双儿,快快,帮我变回钦差大人。”一面说,一面用力扯身上长衫。   双儿服侍她洗脸更衣,笑道:“钦差大人私行察访,查到了真相吗?”齐乐道:“查到了,咱们这就去拿人。你快穿亲兵衣服,再叫八名亲兵随我去。”双儿道:“要不要叫徐老爷子他们?”齐乐心想:“徐天川他们要是跟了去,又不许我杀姓郑的那臭小子了。”便道:“不用了。”双儿穿起亲兵服色,道:“咱们叫曾姑娘同去,好不好?”齐乐官场应酬,时常不在,亲兵队中只有她跟曾柔两个是女扮男装,两个少女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已然十分亲密,这些齐乐也是知道,当下也没细想,只道:“好,你叫她一起去,可别叫王屋派那些人。”曾柔本就穿着亲兵装束,片刻便即就绪。齐乐带着二女和八名亲兵,又到丽春院来。两名亲兵上去打门。   打了半天,大门才呀的一声开了,一名龟女又迎了出来,叫道:“有客!”这两个字叫得没精打采。一名亲兵喝道:“参将老爷驾到,叫老鸨好好侍候。”齐乐来到厅上,老鸨出来迎接,对齐乐瞧也不瞧,便道:“请老爷去花厅吃茶。”齐乐想起日间这老鸨平素接待客人十分周到,对官面上的更是恭敬客气,这时却这等冷淡,话声也很古怪,不觉微感诧异,心下不禁暗自提防。   她走进甘露厅,只见酒席未收,郑克塽仍是仰坐在椅中,只见一个衣着华丽之人走了过来,说道:“齐大人,你好!”齐乐一惊,向他瞧去,这一惊非同小可,弯腰伸手,便去摸靴中匕首。突觉手上一紧,身后有人抓住了她手腕,冷冷的道:“好好坐下罢,别动粗!”左手抓住她后领,提起她身子,往椅中一送。齐乐暗暗叫苦,但听得双儿一呼娇叱,已跟那人动上了手。曾柔上前夹击,旁边一个锦衣公子发掌向她劈去,两人斗了起来。   齐乐凝目一看,这锦衣公子原来是阿珂的师姊阿琪。跟双儿相斗之人身材高瘦,却是喇嘛桑结,这时身穿便装,头上戴帽,拖了个假辫。第一个衣着华丽之人则是蒙古王子葛尔丹。齐乐只听得双儿“啊哟”一声,腰里已被桑结点了穴道,摔倒在地。这时曾柔还在和阿琪狠斗,阿琪招式虽精,苦于出手无力,几次打中了曾柔,却伤她不得。桑结走近身去,两招之间就把曾柔点倒。八名亲兵或被桑结点倒,或被葛尔丹打死,摔在厅外天井中。   桑结嘿嘿一笑,坐了下来,说道:“齐大人,你师傅呢?”说着伸出双手,直伸到她面前。只见他十根手指都少了一截,本来手指各有三节,现下只剩下两节,极为诡异可怖,齐乐暗暗叫苦,不小心有点玩大了。   桑结以为她吓得呆了,甚是得意,说道:“齐大人,当日我见你小小孩童,不知你是朝中大大的贵人,多有得罪。”齐乐道:“不敢当。当日我只道你是一个寻常喇嘛,不知你是一位大大的英雄,多有得罪。”桑结哼了一声。问道:“你怎知我是英雄了?”齐乐道:“有人在经书上下了剧毒,想害我师傅,给我师傅识破了,不敢伸手去碰。你定要瞧这部经书,我师傅无可奈何,只好给你。大喇嘛,你手指中毒之后,当机立断,立刻就把毒手指斩去,真正了不起!自己抹脖子自杀容易,自己斩去十根手指,古往今来,从来没哪一位大英雄干过。想当年关云长刮骨疗毒,不皱一皱眉头,那也是旁人给他刮骨,要他自己斩手指,那就万万不能。你比关云长还厉害。这不是自古以来天下第一位大英雄么?”   桑结明知她大拍马屁,不过这些言语听在耳里,倒也舒服受用。当日自己狠心砍下十根手指,这才保得性命,虽然双手残废,许多武功大打折扣,但想到彼时生死悬于一线,自己竟有这般刚勇,心下也常自引以为傲。他带同十二名师弟,前来中原劫夺《四十二章经》,结果十二人尽皆丧命,自己还闹得双手残废,如此倒霉之事,自然对人绝口不提,也从来无人敢问他为何会斩去十根手指,因此齐乐这番话,还是第一次听见。桑结阴沉沉的脸上,不自禁多了几丝笑意,说道:“齐大人,我们得知你驾临扬州,大家便约齐了来跟你相会。你专门跟平西王捣蛋,坏了他老人家不少大事。额驸想回云南探亲,也是给你阻住的,是不是?”齐乐道:“各位消息倒灵通,当真了得!这次我出京,皇上吩咐了什么话,各位知不知道?”桑结道:“倒要请教。”   齐乐道:“好说,好说。皇上说道:‘齐乐,你去扬州办事,只怕吴三桂要派人行刺,朕有些放心不下。好在他儿子在朕手里,要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朕把吴应熊这小子一模一样的两短三长便了。吴三桂派人割了你一根小指头儿,吴应熊这小子也不免少一根小指头儿。吴三桂这老小子派人杀你,等于杀他自己儿子。’我说:‘皇上,别人的儿子我都可以做,吴三桂的儿子却一定不做。’皇上哈哈大笑。就这么着,我到扬州来啦。”   桑结和葛尔丹对望一眼,两人脸色微变。桑结道:“我和王子殿下这次到扬州来找你,初时心想皇帝派出来的钦差,定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哪知道我二人远远望了一望,却原来是老相识,连这位阿琪姑娘,也认得你的。”齐乐故意气她,道:“咱们是老相好了。”阿琪拿起桌上的一只筷子,在她额头一戳,啐道:“谁跟你是老相好?”   桑结道:“我们约了台湾郑二公子在这里相会,原是要商量怎么对你下手,想不到你竟会自己送上门来,可省了我们不少力气。”齐乐道:“正是。皇上向王子手下那大胡子罕帖摩盘问了三天,什么都知道了。”桑结和葛尔丹听到罕帖摩的名字,都大吃一惊,同时站起,问道:“什么?”齐乐道:“那也没什么。皇上跟罕帖摩说的是蒙古话,叽哩咕噜的,我一句也不懂。后来皇上赏了他好多银子,派他去兵部尚书明珠大人手下办事,过不了三天,就派我去催他快些画地图。这些行军打仗的事,我也不懂。我对皇上说:‘皇上,蒙古、西藏,地方太冷,你要派兵去打杖,奴才跟你告个假,到扬州花花世界去逛逛罢。’”   葛尔丹满脸忧色,问道:“你说小皇帝要派兵去打蒙古、西藏?”齐乐摇头道:“这种事情,我不大清楚了。皇上说:‘咱们最好只对付一个老家伙。蒙古、西藏要是帮咱们,咱们就当他们是朋友;他们要是帮老家伙,咱们没法子,只好先发制人。’”桑结和葛尔丹对望了一眼,心中略宽,都坐了下来。葛尔丹问起罕帖摩的情形,齐乐于他形貌举止,描绘得活灵活现,不由葛尔丹和桑结不信。   齐乐见他二人都眉头微蹙,料想他二人得知罕帖摩降清,蒙古、西藏和吴三桂勾结之事已瞒不过小皇帝,生怕康熙先下手为强,便愈加扰乱他们心神,说道:“皇上听说葛尔丹王子武功高强,英雄无敌,倒也是十分佩服的。”葛尔丹微笑问道:“皇帝也练武功么?怎知道我有武功?”齐乐道:“皇上自然会武的,还挺不错呢。殿下那日在少林寺大显身手,只打得少林寺方丈甘拜下风,达摩堂、罗汉堂、般若堂三堂首座望风披靡。兄弟都向皇上细细说了。”那日葛尔丹在少林铩羽而去,此刻听齐乐为他大吹法螺,在桑结之前大有面子,不禁脸现得意之色。齐乐一瞥眼间,只见阿琪似笑非笑,一双妙目盯在葛尔丹脸上,眼光中充满着情意。心念一动,又道:“皇上说道:‘葛尔丹王子武功既高,相貌又漂亮,他要娶王妃,该当娶一个年轻美貌、也有武功的姑娘才是……’”偷眼向阿琪瞧去,果见她脸上一红,神色间十分关注,接着道:“‘……那陈圆圆虽然号称天下第一美人,可是现下年纪大了,葛尔丹又何必定要娶她呢?’”阿琪忍不住道:“谁说他要娶陈圆圆了?又来瞎说!”葛尔丹摇头道:“哪有此事?”   齐乐道:“是啊。我说:‘启禀皇上:葛尔丹王子殿下有个相好的姑娘,叫做阿琪姑娘……’”阿琪啐了一口,脸上神色却十分欢喜,葛尔丹向她笑吟吟的望了一眼。齐乐续道:“‘……这位阿琪姑娘武功天下第三,只不及桑结大喇嘛、葛尔丹王子殿下,比之皇上,嘻嘻,似乎还强着一点儿,奴才说的是老实话,皇上可别见怪……”桑结本来听得有些气闷,但听她居然对皇帝说自己是武功天下第一,明知这小鬼的说话十成中信不了半成,但也不自禁怡然自得,鼻中却哼了一声,示意不信。   齐乐见阿珂反正也没醒,就继续胡说道:“皇上说:‘我不信。这小姑娘武功再好,难道还强得过她师傅吗?’我说:‘皇上有所不知。这小姑娘的师傅,是一位身穿白衣的尼姑,武功本来是很高的,算得上天下第三。可是有一次跟桑结大喇嘛比武,给桑结大喇嘛一掌劈过去,那师太抵挡不住,全身内功散得无影无踪。因此武功天下第三的名号,就给她徒儿抢去了。”阿琪听她说穿自己的师承来历,心下惊疑不定:“他怎会知道我师傅?”   桑结虽未和九难动过手,但十二名师弟尽数在她师徒手下死于非命,实是生平的奇耻大辱,此刻听齐乐宣称九难被自己一掌劈得内功消散,实是往自己脸上大大贴金。他和葛尔丹先前最担心的,都是怕齐乐揭露自己的丑史,因此均想尽快杀了此人灭口,待听得她将自己的大败说成大胜,倒也不忙杀她了。桑结向阿琪凝视片刻,心想:“我此刻才知,原来你是那白衣小尼姑的徒儿。这中间只怕有点儿古怪。”   阿琪问道:“你说陈圆圆什么的,又怎样了?”齐乐道:“那陈圆圆,我在昆明是亲眼见过的。不瞒姑娘说,她比我大了好多岁,不过‘天下第一美人’这六个字,的确名不虚传。阿琪姑娘,你的师妹阿珂,算得是很美了,但比之这个陈圆圆,容貌体态,那可差太多。”   阿琪自然知道阿珂容颜绝美,还胜于己,连齐乐都这般说,只怕这话倒也不假,但嘴上兀自不肯服气,说道:“你这小孩儿是个小色迷,见到人家三分姿色,就说成十分。陈圆圆今年至少也四十几岁了,就算从前美貌,现今也不美了。”齐乐连连摇头道:“不对,不对。象你阿琪姑娘,今年不过十八、九岁,当然美得不得了。再过三十年,一定仍然美丽之极,你要是不信,我跟你打个赌。如果三十年后你相貌不美了,我割脑袋给你。”阿琪嘻的一笑,任何女人听人称自己美貌,自然开心,而当着自己情郎之面称赞,更加心花怒放。何况她对自己容色本就颇有自信,想来三十年后,自己也不会难看多少。   这时桑结哼了一声,冷冷的道:“就可惜你活不过今晚了。阿琪姑娘三十年后的芳容,你没福气见到啦。”齐乐嘻嘻一笑,说道:“那也不打紧。只盼大喇嘛和王子殿下记得我这句话,到三十年后的今天,就知齐乐有先见之明了。”桑结、葛尔丹、阿琪三人忍不住都哈哈大笑。   她又道:“我到昆明,还是去年的事,我是送建宁公主去嫁给吴三桂的儿子,你们三位都知道的了。本来这是大大的喜事,可是一进昆明城里,只见每条街上都有人在号啕大哭,隔不了几家,就是一口棺材,许多女人和小孩披麻戴孝,哭得昏天黑地。”葛尔丹和阿琪齐问:“那为了什么?”齐乐道:“我也奇怪得很哪。一问云南的官儿,大家支支吾吾地都不肯说。后来我派亲兵出去打听,才知道了,原来这天早晨,陈圆圆听说公主驾到,亲自出来迎接。她从轿子里一出来,昆明十几万男人就都发了疯,个个拥过去看她,都说天上仙女下凡,你推我拥,踹死了好几千人。平西王帐下的武官兵丁起初拚命弹压,后来见到了陈圆圆,大家刀枪也都掉了下来,个个张大口,口水直流,只是瞧着陈圆圆。”   桑结、葛尔丹、阿琪三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想:“这小子说话定然加油添酱,不过陈圆圆恐怕当真美貌非凡,能见上一见就好了。”   齐乐见三人渐渐相信,又道:“王子殿下,平西王麾下有个总兵,叫做马宝,你听过他名字么?”葛尔丹和阿琪都点了点头。他二人和马宝曾同去少林寺,怎不认得?葛尔丹道:“那天在少林寺中,你也见过他的。”齐乐道:“是他么?我倒忘了。当日我只留神王子殿下大显神功,打倒少林寺的高僧,没空再瞧旁人,就算稍有一点儿空闲,也只顾到向阿琪姑娘的花容月貌偷偷多看上几眼。”阿琪啐了她一口,心中却甚欢喜。   葛尔丹问道:“马总兵又怎么了?”齐乐叹了口气,说道:“马总兵也就是这天出的事。他奉平西王将令保护陈圆圆,哪知道他看得陈圆圆几眼,竟也糊里糊涂了,居然过去摸了她的小手。后来平西王知道了,打了他四十军棍。马总兵悄悄对人说:‘我摸的是陈圆圆的左手,本来以为王爷要割了我一只手。早知只打四十军棍,那么连她右手也摸一摸了。八十下军棍,未必就打得死我。’平西王驾下共有十大总兵,其余九名总兵都羡慕得不得了。这句话传到平西王耳里,他就传下将令,今后谁摸陈圆圆的手,非砍下双手不可。平西王的女婿夏国相,也是十大总兵之一,他就叫高手匠人先做下一双假手。他说自己有时会见到这个天仙似的岳母,万一忍不住要上去摸手,不如自己先做下假手,以免临时来不及定做,这叫做有备无患。”   葛尔丹只听得张大了口,呆呆出神。桑结不住摇头,连说:“荒唐,荒唐!”也不知是说十大总兵荒唐,还是说齐乐荒唐。阿琪道:“你见过陈圆圆,怎不去摸她的手?”   齐乐道:“那是有缘故的。我去见陈圆圆之前,吴应熊先来瞧我,说我千里迢迢地送公主去给他做老婆,他很感激。他从怀里掏出一副东西,金光闪闪,镶满了翡翠、美玉、红宝石、猫儿眼,原来是一副黄金手铐。”阿琪问道:“什么手铐,这般珍贵?”齐乐道:“是啊,当时我便问他是什么玩意儿,总以为是他送给我的礼物。哪知他喀喇一声,把我双手铐住了。我大吃一惊,叫道:‘额驸,你干吗拿我?我犯了什么罪?’吴应熊道:‘钦差大人,你不可会错了意,兄弟是一番好意。你要去见我陈姨娘,这副手铐是非戴不可的,免得你忍耐不住,伸手摸她。倘若单是摸摸她的手,父王冲着你钦差大人的面子,也不会怎样。就只怕你摸呀摸起来,父王不免要犯杀害钦差大臣的大罪。大人固然不妥,我吴家可也糟了。’我吓了一跳,就戴了手铐去见陈圆圆。”   阿琪越听越好笑,道:“我可真不信。”齐乐道:“下次你到北京,向吴应熊要这副金手铐来瞧瞧,就不由你不信了。他是随身携带的,以便一见陈圆圆,立刻取出戴上,只要慢得一步,那就乖乖不得了。”桑结哼了一声道:“陈圆圆是他庶母,难道他也敢有非礼的举动?”齐乐道:“他当然不敢,因此随身携带这副金手铐啊。”阿琪道:“他到了北京,又何必再随身携带?”齐乐说道:“吴应熊本来想立刻回昆明的,又没想在北京长住。留在北京,那是不得已。”桑结瞪了她一眼,道:“那是你恩将仇报了。人家借手铐给你,很够交情,你却阻拦了他,不让他回云南。”齐乐摇头道:“吴应熊于我有什么恩?他跟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桑结奇道:“他得罪你什么了?”齐乐道:“还不得罪?当时我若不是戴着这副手铐,陈圆圆的脸蛋也摸过了。唉。大喇嘛、王子殿下,只要我摸过陈圆圆那张比花瓣儿还美上一万倍的脸蛋,吴三桂砍下我这一双手又有什么相干?就算他再砍下我一双腿,做成云南宣威火腿,又算得什么?”三人神驰天南,想像陈圆圆的绝世容光,听了她这几句话竟然不笑。   齐乐见状,压低嗓子,装出一副神秘莫测的模样,悄声道:“有个天大的秘密,三位听了可不能泄漏。本来是不能说的,不过难得跟三位谈得投机,不妨跟知己说说。”葛尔丹忙问:“什么机密?”齐乐低声道:“皇上调兵遣将,要打吴三桂。”桑结等三人相视一笑,都想:“那是什么机密了?皇帝不打吴三桂,吴三桂也要起兵打皇帝。”齐乐道:“你们可知皇上为什么要对云南用兵?那就难猜些了。”阿琪道:“难道也是为了陈圆圆?”齐乐一拍桌子,显得惊异万分,说道:“咦!你怎么知道?”阿琪道:“我是随便猜猜。”   齐乐大为赞叹,说道:“姑娘真是女诸葛,料事如神。皇上做了皇帝,什么都有了,就只少了这个‘天下第一美人’。上次皇上为什么派我这小子去云南,却不派什么德高望重、劳苦功高的大臣?就是要我亲眼瞧瞧,到底这女子是不是当真美得要命,再要我探探吴三桂的口风,肯不肯把陈圆圆献进宫去。派白胡子大臣去办这件事,总有点不好意思,是不是?哪知我只提得一句,吴三桂就拍案大怒,说道:‘你送一个公主来,就想调换我的活观音?哼哼,就是一百个公主,我也不换。’”桑结和葛尔丹对望一眼,隐隐觉得上了吴三桂的大当,原来其中还有这等美色的纠葛。吴三桂当年“冲冠一怒为红颜”,正是为了陈圆圆,断送了大明三百年的江山,此事天下皆知。小皇帝年少风流,这种事倒也是在情理之中。   齐乐见桑结和葛尔丹都神色严重,又道:“我见吴三桂一发怒,就不敢再说。那时我在云南,虽带得几千兵马,怎敌得过吴三桂手下的千军万马?只好闷声发大财了,是不是啊?”葛尔丹点了点头。齐乐道:“一天晚上,那大胡子罕帖摩来见我,他说是王子殿下派他去昆明跟吴三桂联络的。他在昆明却发觉情势不对,说蒙古人是成吉思汗的子孙,都是英雄好汉,干什么为了吴三桂的一个美貌女子去打仗送死。他求我偷偷带他去北京见皇帝,要亲自对皇帝说,陈圆圆什么的,跟蒙古王子、青海喇嘛都不相干。蒙古葛尔丹王子早有了一位阿琪姑娘,不会再要陈圆圆的了。青海大喇嘛也有了……有了很多美貌的青海姑娘……”桑结大喝:“胡说!我们黄教喇嘛严守清规戒律,决不贪花好色。”齐乐忙道:“那是罕帖摩说的,可不关我事。大喇嘛,罕帖摩为了讨好皇帝,叫他放心,不用担心你会抢陈圆圆,只怕是有的。”桑结哼了一声,道:“下次见到罕帖摩,须得好好问他一问,到底是他说谎,还是你说谎,如此败坏我的清誉。”   齐乐忙道:“是,是。下次你叫我跟罕帖摩当面对证好了。你们帮吴三桂造反,实在没什么好处。就算造反成功,你们两位身边若不带备一副手铐,总还是心惊肉跳……”忽见桑结脸有怒色,忙道:“大喇嘛色就是空,空即是色,见了陈圆圆当然不会动心。不过,不过……唉!”桑结问道:“不过什么?”齐乐道:“上次我到昆明,陈圆圆出来迎接公主,不是挤死了好几千人么?这些死人的家里做法事,和尚道士忽然请不到了。”阿琪问道:“那为什么?”齐乐道:“许许多多和尚见到了陈圆圆,凡心大动,一天之中,昆明有几千名和尚还俗,不出家了。你想,突然间少了几千和尚,大做法事自然不够人手了。”葛尔丹等三人都将信将疑,觉她说得未免太玄,但于陈圆圆的美艳,却已决无怀疑。   阿琪向葛尔丹幌了一眼,轻轻的道:“昆明地方这等古怪,我是不去的了。你要帮吴三桂,你自己去罢。”葛尔丹忙道:“谁说要去昆明了?我又不想见陈圆圆。我看我们的阿琪姑娘,也不见得会输了给陈圆圆。”阿琪脸色沉了下来,说道:“你说我不见得会输了给陈圆圆,明明说我不及她。你就是想去见她。”说着站起身来,道,“我走啦!”葛尔丹大窘,忙道:“不,不!我对天发誓,这一生一世,决不看陈圆圆一眼。”阿琪回嗔作喜,坐了下来。齐乐道:“你决不看陈圆圆一眼,这话是对的。不论是谁,一见到她,只看一眼怎么够?一百眼、一千眼也看不够啊。”葛尔丹骂道:“你这小鬼,就是会瞎说。我立誓永远不见陈圆圆的面就是。若是见了,教我两只眼睛立刻瞎了。”阿琪大喜,含情脉脉的凝视着他。   齐乐道:“我听小皇帝说,真不明白你们两位帮吴三桂是为了什么。倘若是要得陈圆圆,那没有法子,天下只一个陈圆圆,连小皇帝也没有。除了这美女之外,吴三桂有什么,小皇帝比他多十倍还不止。你们两位只要帮皇帝,金银财宝,要多少有多少。”   桑结冷冷的道:“西藏和蒙古虽穷,却也不贪图金银财宝。”不要金银财宝,也不要美女,最想要的是什么?齐乐念头一转,便道:“小皇帝说,葛尔丹只是个王子,还不够大,倘若帮我打吴三桂,我就封他为蒙古国王。”葛尔丹双目射出喜悦的光芒,颤声问道:“皇……皇帝当真说过这句话?”齐乐道:“当然!我为什么骗你?”桑结道:“天下也没蒙古国王这衔头。皇帝如能帮着殿下做了准喀尔汗,殿下也就心满意足了。”齐乐道:“是,是!这‘整个儿好’,皇帝就说了一次,我也没记清楚。王子殿下只要帮皇上,做个把整个儿汗那还不容易?皇帝下一道圣旨,派几万兵马去,别的蒙古人还会反抗吗?”葛尔丹一听大喜,道:“皇帝如肯如此,那自然易办。”   齐乐一拍胸膛,说道:“你不用担心,包在我身上办到就是。皇上只恨吴三桂一人,阿琪姑娘虽然美貌,只要不给皇上瞧见,他包管不会来抢你的。至于桑结大喇嘛呢,你帮了皇上的忙,皇上自会封你做管治全西藏的大官。”桑结道:“全西藏是大赖活佛管的,可不能由皇上随便来封。”齐乐道:“别人做得活佛,你为什么不能做?西藏一共有几个活佛?”桑结道:“还有一位搬禅活佛,一共是两位。”齐乐道:“是啊,一日不过三,什么都要有三个才是道理。咱们请皇上再封一位桑结活佛,桑结大活佛专管达什么、班什么的两个小活佛。”桑结心中一动:“这小家伙瞎说一气,倒也有些道理。”想到此处,一张瘦削的脸上登时现出了笑容。   齐乐此时只求搞定收工,对方不论有什么要求,都是一口答应,说道:“我不是吹牛,兄弟献的计策,皇帝有九成九言听计从。再说,两位肯帮着打吴三桂,皇帝不但要封赏两位,兄弟也是立了大功,非升官发财不可。常言说得好:‘朝里有人好做官。’兄弟在朝里做大官,两位分别在蒙古、西藏做大官。我说哪,咱三个不如拜把子做了结义兄弟,此后咱们三人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天下除了小皇帝,就是咱三个大了,那岂不是美得很么?”   桑结和葛尔丹来到扬州之前,早已访查清楚,知道这少年钦差是小皇帝驾前的第一大红人,飞黄腾达,升官极快,只万万想不到原来便是那个早就相识的少年。葛尔丹原和她并无仇怨,桑结却给她害死了十二名师弟,斩去了十根手指,本来恨之入骨,但听了她这番言语后,心想众师弟人死不能复生,指头斩后不能重长,倘若将此人一掌打死,也不过出了一口恶气,徒然帮了吴三桂一个大忙,于自己却无甚利益,但如跟她结拜,倒十分实惠,好处甚多。两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缓缓点头。齐乐生怕二人反悔,忙道:“大哥、二哥、二嫂,咱们就结拜起来。二嫂拜不拜都成,你跟二哥拜了天地,那都是一家人了。”阿琪红着脸啐了一口,只觉这齐乐说话着实讨人欢喜。   桑结突然一伸手,啪的一声,将桌子角儿拍了下来。厉声道:“齐大人,你今日这番话,我暂且信了你的。可是日后你如反覆无常,食言而肥,这桌子角儿便是你的榜样。”齐乐笑道:“大哥说哪里话来,我兄弟三人一起干事,大家都有好处。兄弟假如欺骗了你们,你们在蒙古、西藏发兵跟皇帝过不去,皇帝一怒之下,定要砍了我脑袋。两位哥哥请想,兄弟敢不敢对你们不住?”桑结点点头,道:“那也说得是。”   当下三人便在厅上摆起红烛,向外跪拜,结为兄弟,桑结居长,葛尔丹为次,齐乐最小。她向大哥、二哥拜过,又向阿琪磕头,满口“二嫂”。   阿琪提起酒壶,斟了四杯酒,笑道:“今日你们哥儿三个结义,但愿此后有始有终,做出好大的事业来。小妹敬你们三位一杯。”桑结笑道:“这杯酒自然是要喝的。”说着拿起了酒杯。齐乐忙道:“大哥,且慢!这是残酒,不大干净。咱们叫人来换过。”大声叫道:“来人哪!快取酒来。”微觉奇怪:“丽春院里怎么搞的?难道先前老鸨龟女又神色异常不是因为这几人?”正想到此处,却见走进一名龟女又,低垂着头,含含糊糊的道:“什么事?”齐乐看着他,道:“快去取两壶酒来。”那龟女又道:“是了!”转身走出。齐乐见到那龟女又的背影,心念一动:“咦!白天在禅智寺外赏芍药,就见过他,其中定有古怪。”凝神一想,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啊”的一声,跳了起来。   桑结、葛尔丹、阿琪三人齐问:“怎么?”齐乐低声道:“这人是吴三桂手下高手武士假扮的,咱们刚才的说话,定然都教他听去啦。”桑结和葛尔丹吃了一惊,齐道:“那可留他不得。”齐乐道:“二位哥哥且……且不忙动手。咱们假装不知,且看他一共来了多少人,有什么诡计。”她说这几句话时,声音也颤了。这龟女又倘若真是吴三桂的卫士所扮,她倒也不会这般惊惶,原来此人却是神龙教的陆高轩。当初在俄罗斯齐乐就以为能收拾掉洪安通,可事后居然没了神龙教一行人的消息,害得她想救方怡也不知去往何处相救,此时有了线索,自然又惊又喜,可一想到洪安通武功高绝,又下手狠厉,也不自禁有些惊惧。   只见陆高轩手托木盘,端了两壶酒进来,低下头,将酒壶放在桌上。齐乐寻思:“他低下了头,生怕我瞧出破绽。哼,不知还来了什么人?”说道:“你们院子里怎么只有你一个?快多叫些人进来侍候。”陆高轩“嗯”的一声,忙转身退出。   齐乐低声道:“大哥、二哥、二嫂,待会你们瞧我眼色行事。我如眼睛翻白,抬头上望,你们立刻出手,将进来的人杀了。这些人武功高强,非同小可。”桑结等都点头答应,心中却想:“吴三桂手下的卫士,武功再高,也没什么了不起,何必这样大惊小怪?”   过了一会,陆高轩带了四名J女进来,分别坐在四人身畔。齐乐一看,四妓相貌都极丑陋,有的吊眼,有的歪嘴,皮肤或黄或黑,或凹凸浮肿,或满脸疮疤。齐乐笑道:“丽春院的姑娘,相貌可漂亮得紧哪。”只见那坐在桑结身边、满脸疮疤的姑娘向她眨了眨眼,随即又使个眼色。齐乐见了她眼神,心下了然,笑了一笑,可也不便相认,便端起原来那壶迷春酒,给四名J女都斟了一杯,说道:“大家都喝一杯罢!”   青楼之中,原无客人向J女斟酒之理,客人一伸手去拿酒壶,J女早就抢过去斟了。但四名J女只垂首而坐,齐乐给她们斟酒,四人竟一句话不说。齐乐道:“你们来服侍客人,怎么不懂规矩,自己不先喝一杯?”说着又斟了一杯,对陆高轩道:“你是新来的罢?连乌龟也不会做。你们不敬客人的酒,客人一生气,还肯花钱么?”陆高轩和四女以为青楼中的规矩确是如此,都答应了一声:“是!”各人将酒喝了。齐乐笑道:“这才是了。院子里还有乌龟没有?通统给我叫过来。偌大一家丽春院,怎么只你们五个人?只怕有点儿古怪。”那脸孔黄肿的J女向陆高轩使个眼色。陆高轩转身出去,带了两名龟女又进来,沙哑着嗓子道:“乌龟还有两只。”齐乐暗暗好笑。   只见那两名龟女又都高大肥胖,一个是胖头陀假扮,一瞧就瞧出来了,另一个依稀是瘦头陀,可是怎么身材如此之高?微一转念,已知他脚底踩了跷,若非心中先已有数,可真万万瞧不出来。她又斟了两杯酒,说道:“客人叫你们乌龟喝酒,你们两只乌龟快喝!”胖头陀一声不响的举杯喝酒。瘦头陀脾气暴躁,忍耐不住,骂道:“你这小杂种才是乌龟!”陆高轩忙一扯他袖子,喝道:“快喝酒!你怎敢得罪客人?”瘦头陀这次假扮龟女又,曾受过教主的严诫,心中一惊,忙将酒喝了。齐乐问道:“都来齐了吗?没别的人了?”陆高轩道:“没有了!”齐乐道:“洪教主没扮乌龟么?”说了这句话,双眼一翻,抬头上望。   陆高轩等七人一听此言,都大吃一惊,四名J女一齐站起。桑结早在运气戒备,双手齐出,登时点中了瘦头陀和陆高轩二人的腰间。   这两指点出,陆高轩应手而倒,瘦头陀却只哼了一声,跟着挥掌向桑结当头劈落。桑结吃了一惊,心想自己的“两指禅”功夫左右齐发,算得天下无双,自从十根手指中毒截去之后,手指短了一段,出手已不如先前灵活,但正因短了一段,若是点中在敌人身上,力道可又比昔日强了三分。此时明明点中这大胖子腰间穴道,何以此人竟会若无其事?难道他也如齐乐一般,已练成了“金刚护体神功?”其实这两人谁也没有“金刚护体神功”。齐乐所以刀枪不入,只是穿了护身宝衣,而瘦头陀却是脚下踩了高跷,凭空高了一尺。桑结以为他身材真是如此魁梧,伸指点他腰间,中指处却是他大腿外侧。瘦头陀只一阵剧痛,穴道并未封闭。   这时胖头陀已和葛尔丹斗在一起。满脸疮疤的J女在和阿琪相斗,另外一名J女却向齐乐扑来。齐乐笑道:“你发花癫么?这般恶形恶状干什么?”眼见那J女十指如钩,来势凶狠,一低头便钻到了桌子底下,伸手在那J女的腿上一推。那J女喝了迷春酒后,药力发作,头脑中本已迷迷糊糊,给她一推,站立不定,身子晃了几晃,一跤坐倒,再也站不起来。跟着其余三名假J女也都先后晕倒。   瘦头陀和桑结拆得几招,嫌足底高跷不便,双脚运劲,啪啪两声,将高跷踹断了。桑结骂道:“原来是个矮子。”瘦头陀怒道:“老子从前可比你高得多,我喜欢做矮子,跟你什么相干?”桑结哈哈大笑,两人口中说话,手上丝毫不停。两个都是武功好手,数招之后,互相暗暗佩服。桑结心道:“吴三桂手下,居然有这样一个武功了得的矮胖卫士。”瘦头陀心道:“你武功虽高,却给齐乐这小鬼做走狗,也不是什么好脚色。”   那边厢葛尔丹数招间就敌不过胖头陀了。只是胖头陀喝了一杯迷春酒,手脚不甚灵便,才一时没将他打倒。阿琪见跟自己相斗的J女招式灵活,可是使不了几招,便即晕倒,暗暗奇怪,转头见葛尔丹不住倒退,忙上前相助。胖头陀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几下,只感敌人在自己胸口拍了一掌,力道却不厉害。他闭着眼睛,两手一分,格开对方手臂,双手食指点到了敌人腋下。阿琪登时全身酸软,慢慢倒下,压在陆高轩背上,正自惊惶,只见胖头陀突然俯冲摔倒。葛尔丹叫道:“阿琪,阿琪,你怎么了?”蓦地里胖头陀跃起身来,当胸一拳,将他打得摔出丈许,重重撞在墙上。胖瘦二头陀内力甚深,虽然喝了迷春酒,但这不过是青楼中所调制的寻常迷药,并不如何厉害。两人虽感昏晕,还在勉力支撑。   这时瘦头陀双眼瞧出来白蒙蒙的一团,只有桑结一个人影模模糊糊的晃来晃去,他伸手去打,都给桑结轻易避过,自己左肩和右颊却接连重重的吃了两拳。桑结的拳力何等沉重,饶是瘦头陀皮粗肉厚,却也抵受不起,不禁连声吼叫,转身夺门而逃。陆高轩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上身穴道未解,糊里糊涂的跟着奔了出去。   葛尔丹给胖头陀打得撞上墙壁,背脊如欲断裂,正自心怯,却见敌人左手扶住了桌子,闭着眼睛,右掌在面前胸口不住摇晃,似是怕人袭击。葛尔丹瞧出便宜,跃将过去,猛力一脚,踢中他后臀。胖头陀大叫一声,左手反转,抓住了葛尔丹胸口,将他身子提了起来。桑结抢上相救。胖头陀睁开眼睛,抓着葛尔丹抢出甘露厅,飞身上墙。桑结喝道:“放下人来!”追了出去,跟着上屋。但听两人呼喝之声渐渐远去。   齐乐从桌底下钻出来,只见地下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大堆人。双儿和曾柔躺在厅角落里;四名假J女晕倒在地;郑克塽本来伏在桌上,打斗中椅子给人推倒,已滚到了桌子底下;阿琪下身搁在一张翻倒的椅上,上身躺在地下。一干人个个毫不动弹,有的是被点中了穴道,有的是为迷春酒所迷,均如死了一般。   她最关心双儿,忙将她扶起,见她双目转动,呼吸如常,便感放心,只是她不会解穴,只好将双儿、曾柔、阿琪三人扶入椅中坐好。忽然想起一人,急忙奔去韦春芳房里,只见韦春芳倒在床边,齐乐大惊,忙抢上扶起,见她身子软软的,呼吸和心跳却一如其常,料想只是给神龙教的人点了穴道,过得几个时辰自会解开,这才放心。   回到甘露厅中,侧耳倾听,没半点胖瘦二头陀或桑结、葛尔丹回转的声息,便走过去方才向自己大使眼色的那女子身前,俯身伸手,在那女子脸上抹了几抹,边抹边道:“还好好妹子你信得过我,良心还在。”一层灰泥应手而落,露出一张娇嫩白腻的脸蛋。齐乐一声惊呼,原来竟不是方怡,而是小郡主沐剑屏。她赶忙抱了她起来,在她头上轻轻一吻,道:“你这傻丫头,我不是让你跟着你哥哥么,怎么又被神龙教的掳到这来了。”   她把沐剑屏安置好后,又去抹了另三人的泥粉。一人是洪教主夫人,一人正是方怡,剩下一人竟是早已被自己忘诸脑后的假太后毛东珠。   她又走到厅外一瞧,只见数名亲兵死在地下,院中乌灯黑火,声息全无,心想:“胖瘦二头陀都喝了药酒,终究是打不过那两个结义哥哥,但如洪教主他们在外接应,结果就难说得很了。两位哥哥,倘若你们今天归位,小弟,不对,小妹恕不同年同月同日死,对不住之至!”   回进厅来,但见眼前一排美人,有的昏迷不醒,有的难以动弹,各有各的美貌,各有各的娇媚,心道:“这边床上还有一个,比这六个人还美得多。那还是我算是拜过天地、却未洞房花烛的。”唉,瞧着她们,只觉甚是难办。自己可上演不了韦小宝大床洞房那一出,何况这还并不都是自己的媳妇。   她想了想,先将阿琪抱到厅上,放在椅中坐好,只见她目光中颇有嘉许之意。齐乐不去理她,又将假太后捆了丢在一边。   她正想着下一个先扶谁,这时只见曾柔的一双俏眼瞧向自己,曾柔这些天早已知齐乐是女子,可此时仍是脸上晕红,神色娇羞。齐乐想起她只是给点穴,并未喝迷药,便上前笑笑,亲了一下,见她并无恼意,就道:“是不是这么坐着不舒服,我抱你去躺着吧,我不会解穴,你多坚持会。”说着将曾柔抱了去床上,挨着沐剑屏躺下,齐乐在床沿上坐了会,看了看大床,想了片刻,当下又把双儿和方怡也抱去了床上。这下人一多空间小了些,齐乐才想起最里面的阿珂,只见阿珂兀自沉睡,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口唇边微露笑意,她昏迷之中,多半兀自在大做好梦。齐乐看了她半晌,终于长叹一口气,心想:“看你只是人傻的份上,我最后再帮你一次。”便将她也留在了床上。   齐乐正要去捆洪夫人的时候,忽听得床上一个娇柔的声音低声道:“不……不要……郑……郑公子……是你么?”正是阿珂的声音。她饮迷春酒最早,昏睡良久,药性渐退,慢慢醒转。齐乐放下洪夫人,过去扶起她,压低了声音,说道:“是我。”阿珂尚未完全醒转,只听这声音并不是郑克塽,惊道:“不,不!你不要……”挣扎了几下。这时听得郑克塽在厅中叫道:“阿珂,阿珂,你在哪里?”喀喇一声,呛啷啷一片响声,撞翻了一张椅子,桌上杯碟掉到地下。阿珂听到他在厅上,那么抱住自己的自然不是他了,一惊之下,又清醒了几分,颤声道:“你……你是谁?怎么……我……我……”齐乐只好道:“师姊,我的声音你已经听不出了?”阿珂听得原是齐乐,稍微放下心来,可毕竟全身酸软无力,只好叫道:“郑公子,郑公子!”郑克塽跌跌撞撞的冲进房来,房中烛火早已熄了,齐乐因为已在暗中呆了良久,早就习惯,已看得清大概,可郑克塽却不行,只听砰的一声,他额头在门框上一撞,叫道:“阿珂,你在哪里?”阿珂道:“我在这里!齐乐,你干……干什么?”郑克塽道:“什么?”他不知阿珂最后这两句话是对齐乐说的。   齐乐就是为了让她远离郑克塽,此时如何肯放?阿珂央求道:“好齐乐,求求你,快放开我。”齐乐道:“我说过不放,就是不放!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都难追。”郑克塽又惊又怒,喝道:“齐乐,你在哪里?”齐乐故意道:“我在床上,抱着我老婆。那天拜天地,你也是瞧见的。你来干什么?要闹新房么?”郑克塽大怒,循声扑向床上,来掀齐乐,黑暗中抓到一人的手臂,问道:“阿珂,是你的手么?”阿珂道:“不是。”   郑克塽只道这手臂既然不是阿珂的,那么定然是齐乐的,当下狠狠用力一扯,不料所扯的却是方怡。她饮了迷春酒后昏昏沉沉,但觉得有人扯她手臂,左手反过去拍一掌,正好击在郑克塽顶门。她昏昏沉沉的,这一掌无甚力道。郑克塽却大吃一惊,一跤坐倒,脑袋在床脚上一撞,又晕了过去。阿珂惊呼:“郑公子,你怎么了?”却听不见答应。齐乐道:“他来闹新房,钻到床底下去了。”阿珂哭道:“不是的。快放开我!”齐乐道:“别动,别动!”阿珂手肘一挺,撞在她喉头。齐乐吃痛,向后一仰。阿珂在黑暗之中也不知抱住自己的是谁,极度惊恐之下,更是没丝毫力道,忽觉右足又给人压住了,只吓得全身冷汗直冒:“床上有这许多男人!”齐乐在黑暗中找不到阿珂,烦躁道:“师姊,你若如此执意那便罢了,我只最后与你说一次!……”忽听得院子中人声喧哗,有人传呼号令,大队兵马将几家青楼一起围住了,跟着脚步声响,有人走进丽春院来。齐乐知道来人若不是自己部下,便是扬州的官员,心中一惊,才来得及将洪夫人拉上床,来人火光亮处,已到了甘露厅中,只听得玄贞道人叫道:“齐大人,你在这里吗?”语音甚是焦急。齐乐只好答道:“……我在这里。”   天地会群雄发觉不见了齐乐,生怕她遇险,出来找寻,知她是带了亲兵向鸣玉坊这一带而来,一查便查到丽春院中有人打架。进得院子,见几名亲兵死在地下,众人大吃一惊,直听到她亲口答应,这才放心。   齐乐耳听得众人大声招呼,都向这边涌来,忙起来放下帐子,帐子刚放下,玄贞等已来到房中,各人手持火把,一眼见到郑克塽晕倒在床前,都感诧异。又有人叫:“齐大人,齐大人!”齐乐叫道:“我在这里!你们不可揭开帐子。”   众人听到她声音,都欢呼起来。各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都含笑容,均想:“大家担足了心事,你却在这里风流快活。”   齐乐藉着火光,从床上爬了下来,穿上鞋子,说道:“我用计擒住了好几名钦犯,都在床上,大伙儿这场功劳不小。”众人大为奇怪,素知她行事神出鬼没,其时也不便多问。   齐乐吩咐将郑克塽绑起,用轿子将阿琪送去行辕,随即将帐子角牢牢塞入被底,传进十余名亲兵,下令将大床抬回钦差行辕。亲兵队长道:“回大人,门口太小,抬不出去。”齐乐作势豪气,喝道:“门太小,不会拆了墙壁吗?”那队长立时领悟,连声称是,吆喝传令。众亲兵一齐动手,将丽春院墙壁拆开了三堵。十余人拿了六七条轿杠,横在大床之底,将大床平平稳稳的抬了出去。其时天已大明,大床在扬州大街上招摇过市。众亲兵提了“肃静”、“回避”的硬牌,鸣锣开道,前呼后拥。扬州百姓见了,无不啧啧称奇。   大床来到何园,门口仍是太小。这时亲兵队长学了乖,不等钦差大人吩咐,立时下令拆墙,将大床抬入花厅,放在厅心。齐乐传下将令,床中擒有钦犯,非同小可,命数十名将领督率兵卒,弓上弦,刀出鞘,在花厅四周团团围住,又命徐天川等人到屋外把守,以防瘦头陀等前来劫夺。   花厅四周守御之人虽众,厅中却只有一张大床,剩下她孤身一人。齐乐拉开帐子,想着先把双儿等人接出来,谁知辫子一紧,喉头一痛,被人拉住辫子,提了起来,那人左手叉在她颈中,正是洪夫人。隔了这些时候,迷药酒力早过,洪夫人、毛东珠、方怡、沐剑屏四女都已醒转。双儿和曾柔身上被封的穴道也已渐渐解开。只是大床在扬州街上抬过,床周兵多将广,床中七女谁也不敢动弹,不敢出声。此刻齐乐一看到毛东珠立马一脸苦相,这是做的什么孽!什么时候把她又拎上来了?!   洪夫人脸色似笑非笑,低声喝道:“小鬼,你好大胆,连我也敢戏耍!”齐乐忙道:“夫人,我……我不是戏耍,这个……那个……”洪夫人低声道:“你要死还是要活?”齐乐道:“属下白龙使,恭祝夫人和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夫人号令,属下遵奉不误。”洪夫人见她说这几句话时嬉皮笑脸,殊少恭谨之意,啐了一口,说道:“你先撤了厅周的兵将。”齐乐道:“好,那还不容易?你放开手,我去发号施令。”洪夫人道:“你在这里传令好了。”齐乐无奈,只得大声叫道:“厅外当差的总督、巡抚、兵部尚书、户部尚书们大家听着,所有的兵将通统退开,不许在这里停留。”   洪夫人一扯她辫子,喝道:“什么兵部尚书、户部尚书,胡说八道。”说着又是用力一扯。齐乐大叫:“哎唷,痛死啦!”外面统兵官听得她说什么总督、尚书,已然大为起疑,待听她大声呼痛,登时便有数十人手执刀枪,奔进厅来,齐问:“钦差大人,有什么事?”齐乐叫道:“没……没什么!哎唷,我去!”众将官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洪夫人心下气恼,提起手来,啪的一声,重重打了齐乐一个耳光。齐乐气道:“早知道就不救你了!”洪夫人见她惫懒,提掌又待再打,突然肩后“天宗”和“神堂”两穴上一阵酸麻,右臂软软垂下。   洪夫人一惊,回头看是谁点了她穴道,见背后跟自己挨得最近的是方怡,冷笑道:“方姑娘,你武功不错哪!”左手疾向方怡眼中点去。方怡道:“不是我!”侧头让开。洪夫人待要再攻,忽然身后两只手伸过来抱住了她左臂,正是沐剑屏。她叫道:“夫人,不是我师姊点你的。”她见到点洪夫人穴道的是双儿。毛东珠提起手来,打了沐剑屏一掌,幸好她已全无内力,沐剑屏并未受伤。毛东珠第二掌又即打来,齐乐忙伸手格开。   阿珂见四个女子打成一团,翻身便要下床,右腿刚从被中伸出,“啊”的一声,立即缩回。齐乐拉住她左脚,说道:“别走!我还有话说……”阿珂用力一挣,叫道:“放开我。”阿珂急了,转身便是一拳。齐乐一让,砰的一声,打中在曾柔左肩。曾柔叫道:“你怎么打我?”阿珂道:“对……对不起……哎唷!”却是给方怡一掌打中了。霎时之间,床上乱成一团,七个女子乱打乱扭。   齐乐大喜,正要混水摸鱼,突然间喀喇喇一声响,大床倒塌下来。八人你压住我手,我压住你腿。七个女子齐声尖叫。众将官见到这等情景,无不目瞪口呆。   齐乐干笑几声,想从人堆中爬出来,只是一条左腿不知给谁扭住了,叫:“大家放开手!众将官,把她们……把我老婆们一齐抓了起来。”众将官站成一个圈子,却不敢动手。   齐乐指着毛东珠道:“这人乃是钦犯,千万不可让她逃走了。”众将官都感奇怪:“怎么这些女子都是你的大小老婆,其中一个是钦犯,两个却又扮作了亲兵?”当下有人以刀枪指住毛东珠,另外有人拉她起来,喀喀两声,给她戴上了手铐。   齐乐指着洪夫人道:“这位夫人,是我的上司,不过咱们也给她戴上副手铐罢。”众将更奇,也给洪夫人上了手铐。洪夫人空有一身武艺,却给双儿点了两处穴道,半身酸麻,难以反抗。   这时双儿和曾柔才从人堆里爬了出来,想起昨晚的经历,又是脸红,又是好笑。齐乐指着方怡和沐剑屏道:“她们是我老婆,就不必了。”钦差大人的奇言怪语,层出不穷,众将听得多了,这时也已不以为异了。   这时坐在地下的只剩下了阿珂一人,只见她头发散乱,衣衫不整,穿的是男子打扮,却是明艳绝伦,双手紧紧抓住长袍的下摆,低下了头,双颊晕红。   众兵将均想:“钦差大人这几个大小老婆,以这个老婆最美。”只听齐乐道:“她是我……师姊,待我扶她起来。”走上两步,伸手去扶。忽听得啪的一响,声音清脆,钦差大人脸上已重重吃了一记耳光。阿珂垂头哭道:“你就是会欺侮我,你杀了我好啦。我……我……我不会离开他的。”众将官面面相觑,无不愕然。钦差大人当众被殴,众将官保护不力,人人有亏职守。只是殴辱钦差的似乎乃是他的夫人,上前阻止固是不行,吆喝几声似乎也不合体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齐乐抚着被打的半边面颊,苦笑道:“我做什么杀你?……戴手铐的女人都押了下去,好好的看守,再上了脚镣。吩咐厨房,摆上酒筵,不戴手铐的好姑娘们,在这里陪我喝酒。”众亲兵轰然答应。阿珂哭道:“我……我不陪你喝酒,你给我戴上手铐好啦。”曾柔一言不发,低头出去。齐乐道:“咦,你到哪里去?”曾柔转头说道:“你……你好不要脸!我再也不要见你!”齐乐一怔,问道:“为什么?”曾柔道:“你……你还问为什么?人家不肯嫁你,你强逼人家,你做了大官,就可以这样欺侮百姓吗?我先前还道你是个……是个英雄,哪知道……”齐乐道:“哪知道怎样?”曾柔忽然哭了出来,掩面道:“我不知道!你……你是坏人,不是好人。”说着便向厅外走去。   两名军官挺刀拦住,喝道:“你侮慢钦差,不许走,听候钦差大人发落。”   齐乐给曾柔这番斥责,当真是哭笑不得,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曾姑娘,你回来,我有话说。”曾柔回过头来,昂然道:“我得罪了你,你杀我的头好了。”双儿跟她交好,忙劝道:“曾姊姊,你别生气,相公不会杀你的。”   齐乐拉了不情不愿的阿珂去了一旁,低声对她嘱咐良久,最后也不知她会不会听,自己能做的也都做了,也管她不得了,挥挥手让她去了。那佐领见齐乐似乎心情差得很,吓得低下了头,不敢作声。齐乐道:“快快带这女人出去。”那佐领应了,这时方怡却也说自己要走,齐乐一愣,与她对视半晌,也点头认了。齐乐瞧着二女的背影,心中复杂万分。只见方怡和阿珂头也不回的出去,既无一句话道谢,也无一个什么眼色。   曾柔走上两步,低声道:“你是好人!你……你罚我好了。”温柔的神色中大有歉意。齐乐强笑道:“对,我确要罚你。双儿、小郡主、曾姑娘,你们三个是好姑娘,来,咱们到里边说话。”   齐乐带了她们进去,将阿珂与郑克塽之事说了,特别是郑克塽的小人行径,更是大肆添油加醋,曾柔听过更觉得自己冤枉了齐乐,对她更是温柔。三人说话间,齐乐的心情已是好了不少,正说得热闹,厅口走进一名军官,说道:“启禀都统大人:外面有一个人,说是奉了洪教主之命,求见大人。”齐乐想了想,道:“他还说了什么没有?”那军官躬身道:“那人说,他们手里有两个男人,要跟都统大人换两个女人。”齐乐道:“他用什么男人来换?男人来换女人,倒亏他想得出。”那军官道:“那人胡说八道,说什么一个是喇嘛,一个是王子,都是都统大人的把兄弟。”   齐乐“哦”了一声,道:“你去对他说,叫洪教主把那两人放回来,我就送还洪夫人给他。这位夫人花容月貌,赛过了西施、杨贵妃,是世上的无价之宝,本来杀了我头也是不肯放的,调他两个男人,他是大大便宜了。另外这女人虽然差劲,却是不能放的。”那军官答应了出去。   洪夫人一直扳起了脸,到这时才有笑容,说道:“钦差大人好会夸奖人哪。”齐乐说道:“夫人,你美得不得了,又何必客气?咱们好人做到底,蚀本也蚀到底。先送货,后收钱。来人哪,快把我上司的手铐开了。”接过钥匙,亲自打开洪夫人手铐,陪着她出去。来到大厅,只见那军官正在跟陆高轩说话。齐乐道:“陆先生,你这就好好伺候夫人回去。夫人,属下恭送你老人家得胜回朝,祝你与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洪夫人咯咯娇笑,说道:“祝钦差大人升官发财。寿比南山,娇妻美妾,公侯万代。”   齐乐叹了口气,笑着摇头道:“升官发财容易,娇妻美妾也够了,不过公侯万代倒是有难度得很。”她不等洪夫人想明白,便大声吩咐:“奏乐,送客,备轿!”鼓乐声中,亲自送到大门口,瞧着洪夫人上了轿子。 作者有话要说:  床xi真的不能有,捂脸   PS:昨天大战J江小王子,发现好多奇怪又神奇的和谐词汇……=.=   ☆、待兔只疑株可守  求鱼方悔木难缘   洪夫人所乘轿子刚抬走,齐乐正要转身入内,门口来了一顶大轿,是扬州府知府来拜。吴之荣请安行礼,说道:“卑职有机密军情禀告大人。”齐乐见到他亲送上门,心道:“我可没见过有人这么赶着送死的。”   来到内书房,齐乐自行坐下,也不让座,便问:“什么机密军情?”吴之荣道:“请大人屏退左右。”齐乐挥手命亲兵出去。吴之荣走到她身前,低声道:“钦差大人,这件事非同小可,大人奏了上去,是件了不起的大功。卑职也叨光大人的福荫。因此卑职心想,还是别先禀告抚台、藩台两位大人为是。”齐乐皱眉道:“什么大事,这样要紧?”吴之荣道:“回大人:皇上福气大,大人福气大,才教卑职打听到了这个大消息。”齐乐哼了一声,道:“你吴大人福气也大。”吴之荣道:“不敢,不敢。卑职受皇上恩典,钦差大人的提拔,日日夜夜只在想如何报答大恩。昨日在禅智寺外陪着大人赏过芍药之后,想到大人的谈论风采,心中佩服仰慕得了不得,只盼能天天跟着大人当差,时时刻刻得到大人的指教。”齐乐道:“那很好啊。你这知府也不用做了。我瞧你聪明伶俐,不如……不如……嗯……”吴之荣大喜,忙请个安,道:“谢大人栽培。”   齐乐微笑道:“不如来给我做看门的门房,要不然就给我抬轿子。我天天出门,你就可见到我了,哈哈,哈哈!”吴之荣大怒,脸色微变,随即陪笑道:“那好极了。给大人做门房,自然是胜于在扬州做知府。卑职平时派了不少闲人,到处打探消息,倘若有人心怀叛逆,诽谤皇上,诬蔑大臣,卑职立刻就知道了。这等妖言惑众、扰乱听闻的大罪,卑职向来是严加惩处的。”齐乐“唔”了一声,心中冷笑,这人话风一转,轻轻就把门房、轿夫的事一句带过,从某些方面来说也是很了不起。吴之荣又道:“倘若是贩夫走卒,市井小人,胡言乱语几句也无大害,最须提防的是读书人。这种人做诗写文章,往往拿些古时候的事来讥刺朝政,平常人看了,往往想不到他们借古讽今的恶毒用意。”齐乐道:“别人看了不懂,就没什么害处啊。”吴之荣道:“是,是。虽然如此,终究其心可诛,这等大逆不道的诗文,是万万不能让其流毒天下的。”从袖中取出一个手抄本,双手呈上,说道:“大人请看,这是卑职昨天得到的一部诗集。”齐乐长长打了个呵欠,也不伸手去接,抬起了头,毫不理睬。   吴之荣颇为尴尬,双手捧着诗集,慢慢缩回,说道:“昨天酒席之间,有个女子唱了首新诗,是描写扬州乡下女子的,大人听了很不乐意。卑职便去调了这人的诗集来查察,发觉其中果然有不少大逆犯忌的句子。”齐乐懒洋洋的道:“是吗?”吴之荣翻开册子,指着一首诗道:“大人请看,这首诗题目叫做《洪武铜炮歌》。这查慎行所写的,是前朝朱元璋用过的一尊铜炮。”齐乐一听,问道:“朱元璋也开过大炮吗?”吴之荣道:“是,是。眼下我大清圣天子在位,这姓查的却去做诗歌颂朱元璋的铜炮,不是教大家怀念前朝吗?这诗夸大朱元璋的威风,已是不该,最后四句说道:‘我来见汝荆棘中,并与江山作凭吊。金狄摩挲总泪流,有情争忍长登眺?’这人心怀异志,那是再也明白不过了。我大清奉天承运,驱除朱明,众百姓欢欣鼓舞还来不及,这人却为何见了朱元璋的一尊大炮,就要凭吊江山?要流眼泪?”(查慎行早期诗作,颇有怀念前明者,后来为康熙文学侍从之臣,诗风有变。)齐乐道:“这铜炮在哪里?我倒想去瞧瞧。还能放么?皇上是最喜欢大炮的。”吴之荣道:“据诗中说,这铜炮是在荆州。”齐乐脸一板,说道:“既不在扬州,你来啰嗦什么?你做的是扬州知府,又不是荆州知府,几时等你做了荆州知县,再去查考这铜炮罢。”吴之荣大吃一惊,心想去做荆州知县,那是降级贬官了,此事不可再提。当即将诗集收入袖中,另行取出两部书来,说道:“钦差大人,这查慎行的诗只略有不妥之处,大人恩典,不加查究。这两部书,却万万不能置之不理了。”齐乐皱眉道:“那又是什么家伙了?”吴之荣道:“一部是查伊璜所作的《国寿录》,其中文字全都是赞扬反清叛逆的。一部是顾炎武的诗集,更是无君无上、无法无天之至。”顾炎武?那可是大学者,好像还和师傅都是杀龟同盟的总军师。齐乐问道:“书里写了什么?”吴之荣见齐乐突感关注,登时精神大振,翻开《国寿录》来,说道:“回大人:这部书把反清的叛逆都说成是忠臣义士。这篇《兵部主事赠监察御史查子传》,写的是他堂兄弟查美继抗拒我大清的逆事,说他如何勾结叛徒,和王师为敌。”右手食指指着文字,读道:“‘会四月十七日,清兵攻袁花集……敌畏,登岸走。’大人你瞧,他把叛徒称为‘义师’,却称我大清王师为‘敌’,岂非该死之至吗?”齐乐问道:“顾炎武的书里又写什么了?”吴之荣放下《国寿录》,拿起顾炎武的诗集,摇头道:“这人作的诗,没一首不是谋反叛逆的言语。这一首题目就叫做《羌胡》,那明明是诽谤我大清。”他手指诗句,读了下去:   “我国金瓯本无缺,乱之初生自夷孽。征兵以建州……”齐乐摇手道:“不用念了,咦咦呀呀,不知说些什么东西。”吴之荣道:“回大人:这首诗,说咱们满洲人是蛮夷,说明朝为了跟建州的满洲人打仗,才征兵加饷,弄得天下大乱。又说咱们满洲人屠城杀人,强抢美女。”齐乐道:“原来如此。清兵打破扬州,不是杀了很多百姓吗?若不是为了这件事,皇上怎会豁免扬州三年钱粮?嗯,这个顾炎武,做的诗倒也老实。”吴之荣大吃一惊,暗想:“你小小年纪,太也不知轻重。这些话幸好是你说的,倘若出于旁人之口,我奏告了上去,你头上这顶纱帽还戴得牢么?”但他知齐乐深得皇帝宠幸,怎有胆子去跟钦差大人作对?连说了几个“是”字,陪笑道:“大人果然高见,卑职茅塞顿开。这一首《井中心史歌》,还得请大人指点。这首诗头上有一篇长序,真是狂悖之至。”捧起册子,摇头晃脑的读了起来:   “崇祯十一年冬,苏州府城中承天寺以久旱浚井,得一函……以示为人臣处变之则焉,故作此歌。”   齐乐听得呵欠连连,只是要知道顾炎武的书中写些什么,耐着性子听了下去,终于听他读完了一段长序,问道:“完了吗?”吴之荣道:“下面是诗了。”齐乐道:“若是没什么要紧的,就不用读了。”吴之荣道:“要紧得很,要紧得很。”   读道:“有宋遗臣郑思肖,痛哭胡元移九庙……胡虏从来无百年,得逢圣祖再开天……大人,这句‘胡虏从来无百年’,真是大大该死。他咒诅我大清享国不会过一百年,说汉人会出一个什么圣祖,再来开天。什么开天?那就是推翻我大清了!”齐乐道:“我听皇上说过,大清只要善待百姓,那就坐稳了江山,否则空口说什么千年万年,也是枉然。有一个外国人叫作汤若望,他做钦天监监正,你知道么?”吴之荣道:“是,卑职听见过。”齐乐道:“这人做了一部历书,推算了二百年。有人告他一状,说大清天下万万年,为什么只算二百年。当时鳌拜当国,糊涂得紧,居然要杀他的头。幸亏皇上圣明,将鳌拜痛骂了一顿,又将告状的人砍了脑袋,满门抄斩。皇上最不喜欢人家冤枉好人,拿什么大清一百年天下、二百年天下的鬼话来害人。皇上说,真正的好官,一定爱惜百姓,好好给朝廷当差办事。至于诬告旁人,老是在诗啊文章啊里面挑岔子,这叫做鸡蛋里寻骨头,那就是大花脸奸臣,吩咐我见到这种家伙,立刻绑起来砍**的。”齐乐早知吴之荣所以做到知府,全是为了举告浙江湖州庄家所修的《明史》中使用明朝正朔,又有对清朝不敬的词句。挑起文字狱以求功名富贵,原是此人的拿手好戏。这次吴之荣找到顾炎武、查伊璜等人诗文中的把柄,喜不自胜,以为天赐福禄,又可连升三级,哪知钦差大人竟会说出这番话来。他霎时之间,全身冷汗直淋。齐乐见他面如土色,簌簌发抖,心中暗笑,问道:“读完了吗?”吴之荣道:“这首诗,还……还……还有一半。”齐乐道:“下面怎么说?”吴之荣战战兢兢的读道:“黄河已清人不待,沉沉水府留光彩……呜呼,蒲黄之辈何其多!所南见此当如何?”   他读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敢插言解说了,好容易读完,书页上已滴满了汗水。齐乐笑道:“这诗也没有什么,讲的是什么山鬼,什么黄脸婆,倒也有趣。”吴之荣道:“回大人:诗中的‘蒲黄’两字,是指宋朝投降元朝做大官的蒲寿庚和黄万石,那是讥刺汉人做大清官吏的。”齐乐脸一沉,厉声道:“我说黄脸婆,就是黄脸婆。你老婆的脸很黄么?为什么有人做诗取笑黄脸婆,要你看不过?”吴之荣退了一步,双手发抖,啪的一声,诗集落地,说道:“是,是。卑职该死。”齐乐乘机发作,喝道:“好大的胆子!我恭诵皇上圣谕,开导于你。你小小的官儿,竟敢对我摔东西,发脾气!你瞧不起皇上圣谕,那不是造反么?”   咕咚一声,吴之荣双膝跪地,连连磕头,说道:“大……大人饶命,饶……饶了小人的糊涂。”齐乐冷笑道:“你向我摔东西,发脾气,那也罢了,最多不过是个侮慢钦差的罪名,重则杀头,轻则充军,那倒是小事……”吴之荣一听比充军杀头还有更厉害的,越加磕头如捣蒜,说道:“大人宽宏大量,小……小……小的知罪了。”齐乐喝道:“你瞧不起皇上的圣谕,那还了得?你家中老婆、小姨、儿子、女儿、丈母、姑母……一古脑儿都拉出去砍了。”吴之荣全身筛糠般发抖,牙齿相击,格格作声,再也说不出话来。齐乐见吓得他够了,喝问:“那顾炎武在什么地方?”吴之荣颤声道:“回……回大人……他……他……他是在……”牙齿咬破了舌头,话也说不清楚了,过了好一会,才战战兢兢的道:“卑职大胆,将顾炎武和那姓查的,还……还有一个姓吕的,都……都扣押在府衙里。”齐乐道:“你拷问过没有?他们说了些什么?”   吴荣之道:“卑职只是随便问几句口供,他三人什么也不肯招。”齐乐道:“他们当真什么也没说?”吴之荣道:“没……没有。只不过……只不过在那姓查的身边,搜出了一封书信,却是干系很大。大人请看。”从身边摸出一个布包,打了开来,里面是一封信,双手呈上。齐乐不接,问道:“又是些什么诗、什么文章了?”吴之荣道:“不,不是。这是广东提督吴……吴六奇写的。”   齐乐听到“广东提督吴六奇”七个字,吃了一惊,忙问:“吴六奇?他也会做诗?”吴之荣道:“不是。吴六奇密谋造反,这封信是铁证如山,他再也抵赖不了。卑职刚才说的机密军情,大功一件,就是这件事。”齐乐唔了一声,心下暗叫糟糕。吴之荣又道:“回大人:读书人做诗写文章,有些叛逆的言语,大人英断,说是不打紧的,卑职十分佩服。常言道得好: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料想也不成大患。不过这吴六奇总管一省兵符,他要起兵作乱,朝廷如不先发制人,那……那可不得了。”说到吴六奇造反之事,口齿登时伶俐起来,他一直跪在地下,眼见得齐乐脸上阴晴不定,显见对此事十分关注,于是慢慢站起身来。齐乐哼的一声,瞪了他一眼。吴之荣一惊,又即跪倒。齐乐道:“信里写了些什么?”吴之荣道:“回大人:信里的文字是十分隐晦的,他说西南即有大事,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秋。他邀请这姓查的前赴广东,指点机宜。信中说:‘欲图中山、开平之伟举,非青田先生运筹不为功’。那的的确确是封反信。”齐乐道:“你又来胡说八道了。西南即有大事,你可知是什么大事?你小小官儿,哪知道皇上和朝廷的机密决策?”吴之荣道:“是,是。不过他信中明明说要造反,实在轻忽不得。”   齐乐接过信来,抽出信笺,但见笺上墨磨得很浓,笔划很粗,她看一遍,说道:“信上没说要造反啊。”吴之荣道:“回大人:造反的话,当然是不会公然写出来的。这吴六奇要做中山王、开平王,请那姓查的做青田先生,这就是造反了。”齐乐摇头道:“胡说!做官的人,哪一个不想封王封公?难道你不想么?这吴军门功劳很大,他想再为朝廷立一件大功,盼皇上封他一个王爷,那是忠心得很哪。”吴之荣脸色极是尴尬,心想:“跟你这种不学无术之徒,当真什么也说不清楚。今日我已得罪了你,如不从这件事上立功,我这前程是再也保不住了。”于是耐着性子,陪笑道:“回大人,明朝有两个大将军,一个叫徐达,一个叫常遇春。那徐达、常遇春二人功劳很大,死了之后,朱元璋封他二人为王,一个是中山王,一个是开平王。朱元璋有个军师……吴六奇信里的青田先生,就是刘基刘伯温了,那刘伯温是浙清田人。吴六奇自己想做徐达、常遇春,要那姓查的做刘伯温。”齐乐道:“想做徐达、常遇春,那好得很啊。那姓查的想做刘伯温,哼,他未必有这般本事。你道刘伯温很容易做吗?刘伯温的《烧饼歌》说:‘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嘿,厉害,厉害!”   吴之荣道:“大人真是聪明绝顶,一语中的。那徐达、常遇春、刘伯温三人,都是打元兵的,帮着朱元璋赶走了胡人。吴六奇信中这句话,明明是说要起兵造反,想杀满洲人。”齐乐心道:“吴大哥的用意,我难道不知道?用得着你说?这封信果然是极大的把柄,天幸撞在我的手里。”于是连连点头,伸手拍拍他肩膀,说道:“好!运气真好!这件事倘若你不是来跟我说,那就大事不妙了。皇上说我是福将,果然是圣上的金口,再也不错的。”   吴之荣肩头给她拍了这几下,登时全身骨头也酥了,只觉自出娘胎以来,从未有过如此荣耀,不由得感激涕零,呜咽道:“大人如此眷爱,此恩此德,卑职就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大人是福将,卑职跟着你,做个福兵福卒,做只福犬福马,那也是光宗耀祖的事。”   齐乐哈哈大笑,提起手来,摸摸他脑袋,笑道:“很好,很好!”吴之荣身材高,见她伸手摸自己的头不大方便,忙低下头来,让她摸到自己头顶。先前齐乐大发脾气,吴之荣跪下磕头,已除下了帽子,齐乐手掌按在他剃得光滑的头皮上,慢慢向后抚去,手掌摸到他的后脑,心道:“我也不要你粉身碎骨,只须在这里砍上那么一刀。”问道:“这件事情,除你之外,还有旁人得知么?”吴之荣道:“没有,没有。卑职知道事关重大,决不敢泄露半点风声,倘若给吴六奇这反贼知道逆谋已经败露,立即起事,大人和卑职就半点功劳也没有了。”齐乐道:“对,你想得挺周到。咱们可要小心,千万别让抚台、藩台他们得知,抢先呈报朝廷,夺了你的大功。”吴之荣心花怒放,接连请安,说道:“是,是。全仗大人维持栽培。”   齐乐把顾炎武那封信揣入怀里,说道:“这些诗集,且都留在这里。你悄悄去把顾炎武那几人都带来,我盘问明白之后,就点了兵马,派你押解,送去北京。我亲自拜折,启奏皇上。这一场大功劳,你是第一,我叨光也得个第二。”吴之荣喜不自胜,忙道:“不,不。大人第一,卑职第二。”齐乐笑道:“你见到皇上之后,说什么话,待会我再细细教你。只要皇上一喜欢,你做个巡抚、藩台,包在我身上就是。”吴之荣欢喜得几欲晕去,双手将诗集文集放在桌上,咚咚咚的连磕响头,这才辞出。齐乐生怕中途有变,点了一队骁骑营军士,命一名佐领带了,随同吴之荣去提犯人。   他回到内堂,差人去传李力世等前来商议。只见双儿走到跟前,突然跪在她面前,呜咽道:“齐姊姊,我求你一件事。”齐乐大为奇怪,忙握住她手,拉了起来,却不放手,柔声道:“好双儿,你是我的命根子,有什么事,我一定给你办到。”见她脸颊上泪水不断流下,提起左手,用衣袖给她抹眼泪。双儿道:“齐姊姊,这件事为难得很,可是我……我不能不求你。”齐乐搂住她腰,道:“越是为难的事,我给你办到,越显得我宠我的好双儿。什么事,快说。”双儿苍白的脸上微现红晕,低声道:“我……我要杀了刚才那个官儿,你可别生我的气。”齐乐嘻嘻一笑,道:“双儿记性好像不太好。”双儿不解道:“什么意思?……”齐乐给她擦着眼泪,笑道:“傻姑娘,你不记得刚出庄家我跟你说过什么?我要拿你啊,换一个人……你不记得我要送这份大礼给你?”双儿恍然,又惊又喜,抽抽噎噎的道:“齐姊姊,原来你是说真的?这个吴之荣,是我家的大仇人,庄家的老爷、少爷,全是给他害死的。”齐乐嬉笑道:“当然必须是真的,我记得,当时好像还有人哭了?”双儿红着脸,忙去捂她嘴道:“不,不是我。”齐乐听得哈哈大笑,拉过她手,道:“好,不是你便不是你,怎么样,我疼不疼你?”双儿满脸飞红,又喜又羞,转过了头,低声道:“你,你待我这样好,我……我这个人早就是你的了。你……你……”说着低下了头去。齐乐见她婉娈柔顺,心中一动,笑道:“好,等咱们大功告成,我要亲你,你可不许逃走。”双儿红着脸,缓缓点了点头。齐乐道:“倘若你此刻杀他,这仇报得还是不够痛快。我让你带他去庄家,教他跪在庄家众位老爷、少爷的灵位之前,让三少奶奶她们亲手杀了这狗头,你说可好?”双儿觉得此事实在太好,只怕未必是真,睁着圆圆的眼睛望着齐乐,不敢相信,说道:“齐姊姊,你不是骗我么?”齐乐道:“我为什么骗你?这狗官既是你的仇人,也就是我的仇人了。他要送我一场大富贵,我也毫不稀罕。只要小双儿真心对我好,那比世上什么都强!”双儿心中感激,靠在她的身上,忍不住又哭了出来。齐乐搂着她柔软的纤腰,心中大乐。   只听得室外脚步声响,知是李力世等人到来,齐乐道:“这件事放心好了。现下我有要事跟人商量,你到门外守着,别让人进来。”双儿应道:“是。”突然拉起齐乐的右手,俯嘴亲了一下,闪身出门。李力世等天地会群雄来到室中,分别坐下。齐乐道:“众位哥哥,昨晚我听到一个大消息,事情紧急,来不及跟众位商量,急忙赶到丽春院去。总算运气不坏,虽然闹得一塌胡涂,终于救了顾炎武先生和吴六奇大哥的性命。”群雄大为诧异,齐香主昨晚之事确实太过荒唐。宿女昌女票院,那也罢了,却从青楼里抬了一张大床出来,搬了七个女子招摇过市,乱七八糟,无以复加,原来竟是为了相救顾炎武和吴六奇,那当真想破头也想不到了,当下齐问端详。   齐乐笑道:“咱们在昆明之时,众位哥哥假扮吴三桂的卫士,去青楼喝酒打架。兄弟觉得这计策不错,昨晚依样画葫芦,又来一次。”群雄点头,均想:“原来如此。”齐乐心想若再多说,不免露出马脚,便道:“这中间的详情,也不用细说了。”伸手入怀,摸了吴六奇那封书信出来。钱老本接了过来,摊在桌上,与众同阅,只见信端写的是“伊璜仁兄先生道鉴”,信末署名是“雪中铁丐”四字。大家知道“雪中铁丐”是吴六奇的外号,但“伊璜先生”是谁却都不知。群雄肚里墨水都颇为有限,猜到信中所云“西南将有大事”是指吴三桂将要造反,但什么“欲图中山、开平之伟业”,什么“非青田先生运筹不为功”这些典故隐语,却全然不懂,各人面面相觑,静候齐乐解说。齐乐笑道:“顾炎武先生不久就要到来,咱们请他老先生解说便是。”说话之间,亲兵报道有客来访,一个是大喇嘛,一个是蒙古王子。齐乐请天地会群雄以亲兵身份伴随接见,生怕这两个“结义兄长”翻脸无情,一面又去请阿琪出来。相见之下,桑结和葛尔丹却十分亲惹,大赞齐乐义气深重。待得阿琪欢欢喜喜的出来相见,葛尔丹更是心花怒放,这时阿琪手铐早已除去,重施脂粉,打扮齐整。齐乐笑道:“幸好两位哥哥武功盖世,杀退了妖人,否则的话,兄弟小命不保。这批妖人武艺不弱,人数又多。两位哥哥以少胜多,打得他们屁滚尿流,落荒而逃,兄弟佩服之至。咱们来摆庆功宴,庆贺两位哥哥威震天下,大胜而归。”桑结和葛尔丹明明为神龙教所擒,幸得齐乐释放洪夫人,将他二人换了回来,但在齐乐说来,倒似是他二人将敌人打得大败亏输一般。桑结脸有惭色,心中暗暗感激。葛尔丹却眉飞色舞,在心上人之前得意洋洋。   钦差说一声摆酒,大堂中立即盛设酒筵。齐乐起身和两位义兄把盏,谀词潮涌,说到后来,连桑结也忘了被擒之辱。只是齐乐再赞他武功天下第一,桑结却连连摇手,自知比之洪教主,实是远为不及。喝了一会酒,桑结和葛尔丹起身告辞。齐乐道:“两位哥哥,最好请你们两位各写一道奏章,由兄弟呈上皇帝。将来大哥要做活佛,二哥要做‘整个儿好’,兄弟在皇帝跟前一定大打边鼓。”说到这里,放低了声音,道:“日后吴三桂这老小子起兵造反,两位哥哥帮着皇帝打这老小子,咱们的事,哪有不成功之理?”两人大喜,齐说有理。齐乐领着二人来到书房。葛尔丹道:“愚兄文墨上不大来得,这道奏章,还是兄弟代写了罢。”齐乐笑道:“我写写自己名字还成,让我写奏折文章可是不行。咱们叫师爷来代写。”桑结道:“这事十分机密,不能让人知道。愚兄文笔也不通顺,对付着写了便是。好在咱们不是考状元,皇上也不来理会文笔好不好,只消意思不错就是了。”他每根手指虽斩去了一节,倒还能写字,于是写了自己的奏章,又代葛尔丹写了,由葛尔丹打了手印,画上花押。三人重申前盟,将来富贵与共,患难相扶,决不负了结义之情。齐乐命人托出三盘金子,分赠二位义兄和阿琪,备马备轿,恭送出门。   回进厅来,亲兵报道吴知府已押解犯人到来。齐乐吩咐吴之荣在东厅等候,将顾炎武等三人带到内堂,开了手铐,屏退亲兵,只留下天地会群雄,关上了门,躬身行礼,说道:“天地会青木堂香主齐乐,率同众兄弟参见顾军师和查先生、吕先生。”那日查伊璜接到吴六奇密函,大喜之下,约了吕留良同到扬州,来寻顾炎武商议,不料吴之荣刚好查到顾炎武的诗集,带了衙差捕快去拿人,将查吕二人一起擒了去。一加抄检,竟在查伊璜身上将吴六奇这通密函抄了出来。三人愧恨欲死,均想自己送了性命倒不打紧,吴六奇这密谋一泄漏,可坏了大事。哪知道奇峰突起,钦差大臣竟然自称是天地会的香主,不由得惊喜交集,如在梦中。   当日河间府开杀龟大会,齐乐并未露面,但李力世,徐天川、玄贞道人、钱老本等人均和顾炎武相识。顾、查、吕三人当年在运河舟中遇险,曾蒙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相救,待知眼前这个少年钦差便是陈近南的徒弟,当下更无怀疑,欢然叙话。查伊璜说了吴六奇信中“中山、开平、青田先生”的典故,天地会群雄这才恍然,连说好险。   吕留良叹道:“当年我们三人,还有一位黄梨洲黄兄,得蒙尊师相救,今日不慎惹祸,又得齐兄弟解难。唉,当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贤师徒大恩大德,更是无以为报了。”齐乐道:“大家是自己人,吕先生又何必客气?”查伊璜道:“扬州府衙门的公差突然破门而入,真如迅雷不及掩耳,我一见情势不对,忙想拿起吴兄这封信来撕毁,却已给公差抓住了手臂,反到背后。只道这场大祸闯得不小,兄弟已打定主意,刑审之时,招供这写信的‘雪中铁丐’就是吴三桂。反正兄弟这条老命是不能保了,好歹要保得吴六奇吴兄的周全。”众人哈哈大笑,都说这计策真妙。查伊璜道:“那也是迫不得已的下策。‘雪中铁丐’名扬天下,只怕拉不到吴三桂的头上。问官倘若调来吴兄的笔迹,一加查对,那是非揭露真相不可。”顾炎武道:“我们两次泄露了吴兄的秘密,两次得救,可见冥冥中自有天意,鞑子气运不长,吴兄大功必成。可是自今以后,这件事再也不能出口,总不成第三次又有这般运气。”众人齐声称是。顾炎武问齐乐:“齐香主,你看此事如何善后?”齐乐沉吟片刻,说道:“有了。就请查先生假造一封信,算是吴三桂写给这狗官的。这狗官吹牛,说道依照排行算起来,吴三桂是他族叔什么的,要是假造书信嫌麻烦,就将吴六奇大哥这封信抄一遍就是了。只消换了上下的名字。不论是谁跟吴三桂勾结,我砍了他的脑袋,小皇帝一定赞成。”众人一齐称善。顾炎武笑道:“齐香主才思敏捷,这移花接木之计,可说是一箭双雕,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伊璜兄,就请你大笔一挥罢。”查伊璜笑道:“想不到今日要给吴三桂这老贼做一次记室。”   顾、查、吕三人乃当世名士,提笔写信,家常便饭。查伊璜提起了笔,正待要写,问道:“不知吴之荣的别字叫作什么?吴三桂写信给他,如果用他别字,更加显得熟络些。”齐乐道:“高大哥,请你去问问这狗官。”   高彦超出去询问,回来笑道:“这狗官字‘显扬’。他问为什么问他别字。我说钦差大臣要写信给京里,详细称赞他的功劳,呈报他的官名别字。这狗官笑得嘴也合不拢来,赏了我十两银子。”说着将一锭银子在手中一抛,众人又都大笑。   查伊璜一挥而就,交给顾炎武,道:“亭林兄你瞧使得吗?”顾炎武接过,吕留良就着他手中一起看了,都道:“好极,好极。”查伊璜问道:“下面署什么名好?”顾炎武道:“这一封信,不论是谁一看,都知道是吴三桂写的,署名越是含糊,越像是真的,就署‘叔西手札’四字好了。”对钱老本道:“钱兄,这四个字请你来写,我们的字有书生气,不像带兵的武人。”钱老本拿起笔来,战战兢兢的写了,歉然道:“这四个字歪歪斜斜的,太不成样子。”顾炎武道:“吴三桂是武人,这信自然是要记室写的。这四个字署名很好,没有章法间架,然而很有力道,像武将的字。”   查伊璜在信封上写了“亲呈扬州府家知府老爷亲拆”十二字,封入信笺,交给齐乐,微笑道:“伪造书信,未免有损阴德,不是正人君子所为。不过为了兴复大业,也只好不拘小节了。”齐乐心想:“对付吴之荣这种狗贼,造一封假信打什么紧?这时的读书人确实有些酸腐。”收起书信,说道:“这件事办好之后,咱们来喝酒,给三位先生接风。”顾炎武道:“齐兄弟和六奇兄一文一武,定是明室中兴的柱石,邓高密、郭汾阳也不过如是。若能扳倒了吴三桂这老贼,更是如去鞑子之一臂。齐兄弟这杯酒,待得大功告成之时再喝罢。咱们三人这就告辞,以免在此多耽,走漏风声,坏了大事。”齐乐心中虽对顾炎武颇为敬重,但这三位名士说话咬文嚼字,每句话都有典故,和他们多谈得一会,便觉周身不自在,听说要走,真是求之不得。于是取出一叠银票,每人分送三千两,以作盘缠,请徐天川和高彦超从后门护送出城。   顾、查、吕三人一走,亲兵来报,道巡抚和布政司求见。齐乐一凛:“难道走漏了风声?”   齐乐出厅相见,见二人脸上神色肃然,心下不禁惴惴。宾主行礼坐下。巡抚马佑从衣袖中取出一件公文,站起身来双手呈上,说道:“钦差大人,出了大事啦。”齐乐接过公文,打开了公文,原是京里兵部六百里紧急来文,吴三桂举兵造反了。齐乐眉飞色舞道:“哈!这老小子果然干起来啦。”马佑和慕天颜面面相觑。钦差大人,一听到吴三桂造反的大消息,竟然大喜若狂,不知是何用意。   齐乐笑道:“皇上神机妙算,早料到这件事了。两位不必惊慌。皇上的兵马、粮草、大炮、火药、饷银、器械,什么都预备得妥妥当当的。”马佑和慕天颜听说皇上一切有备,倒也放了不少心。吴三桂善于用兵,麾下兵强马壮,一听得他起兵造反,所有做官的都胆战心惊,只怕头上这顶乌纱帽要保不住。齐乐道:“有一件事倒奇怪得很。”二人齐道:“请道其详。”齐乐道:“这个消息,两位是刚才得知吗?”马佑道:“是。卑职一接到兵部公文,即刻知会藩台大人,赶来大人行辕。”齐乐道:“当真没泄漏?”两人齐道:“这是军国大事,须请大人定夺,卑职万万不敢泄漏。”齐乐道:“可是扬州府知府却先知道了,岂不是有点儿古怪吗?”   马佑和慕天颜对望了一眼,均感诧异。马佑道:“请问大人,不知吴知府怎么说。”齐乐道:“他刚才鬼鬼祟祟的来跟我说,西南将有大事发生,有人要做朱元璋,他要做刘伯温。劝我识时务,把你们两位扣了起来。我听了不懂,什么朱元璋、刘伯温,正在骂他,你们两位就来了。”两人大吃一惊,脸色大变。马佑庸庸碌碌,慕天颜却颇有应变之才,低声道:“那吴某如此说,是在劝大人造反。他不要脑袋了。”齐乐道:“我可不懂他说什么,要他说得明白些。他老是抛书袋,什么先发后发。我说老子年纪轻轻,已做了大官,还不算先发吗?”马佑和慕天颜均想:“这吴知府说的,是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钦差大人没学问,还道是先发达、后发达。”两人老成练达,也不说穿,哪知齐乐是在装傻。马佑道:“这吴知府好大的胆子!不知他走了没有?”齐乐道:“他还在这里候着,说要跟我商议大事。哼,他小小知府,有什么大计跟我商议?打吴三桂的大计,兄弟也只跟两位商议,不会去听他一个小小知府的啰嗦。”马佑道:“是,是。可否请大人把吴知府叫出来,让卑职问他几句话?”齐乐道:“很好!”转头吩咐亲兵:“请吴知府。”   吴之荣来到大厅,只见巡抚和布政司在座,不由得又喜又忧,喜的是钦差大臣十分重视自己的密报,竟将抚藩都请了来一同商议,忧的是讯息一泄露,巡抚和布政司不免分了自己的大功,当下上前请安参见,垂手站立。齐乐笑道:“吴知府请坐。”吴之荣道:“是,是。多谢大人赐座。”屁股沾着一点椅子边儿坐了。齐乐道:“吴知府,你有一件大事来跟兄弟商议,虽然你再三说道,不可让抚台大人和藩台大人知道,不过这件事十分重大,只好请两位大人一起来谈谈,请你不可见怪。”吴之荣神色十分尴尬,忙起身向齐乐和抚藩三人请安,陪笑道:“卑职大胆,三位大人明鉴。这个……这个……”要待掩饰几句,但齐乐已开门见山的说了出来,不论说什么都是难以掩饰。巡抚和布政司二人的脸色,自然要多难看便多难看了。齐乐微笑道:“吴知府讯息十分灵通,他说西南有一位手提兵马大权的武将,日内就要起兵造反。他这一起兵,可是天下震动,皇上的龙廷也坐不稳了,说不定咱们的人头都要落地。是不是?”吴之荣道:“是。不过三位大人洪福齐天,那自然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定是百无禁忌的。”齐乐道:“这是托吴大人的福了。吴大人,这位武将,跟你是同宗,也是姓吴?”吴之荣应道:“是。这是敝宗……”齐乐抢着道:“你拿到了这武将的一封信,是他亲笔所写,这封信不会是假的罢?”吴之荣道:“千真万确,决计不假。”齐乐点头道:“这信中虽然没说要起兵造反,不过说到了朱元璋、刘伯温什么的。兄弟没读过书,不明白信里讲些什么,吴大人跟兄弟详细解说信里意思,要兄弟立刻动手,什么先发后发的,说道这是一百年也难遇上的机会,一场大富贵是一定不会脱手的,兄弟可以封王,而吴大人也能封一个伯爵什么的,是不是?”吴之荣道:“这是卑职的谬见,大人明断,胜于卑职百倍。那封信里写的,的确是这个意思。”齐乐从右手袖筒里取出吴六奇那封信来,拿到吴之荣面前,身子一侧,遮住了那信,说道:“就是这封信,是不是?你瞧清楚了,事关重大,可不能弄错。”吴之荣道:“是,是。正是这封,那是决计不会错的。”齐乐道:“很好。”将那信收入右手袖筒,回坐椅上,说道:“吴知府,请你暂且退下,我跟抚台大人、藩台大人两位商议。看来我们三人的功名富贵,要全靠你吴大人了,哈哈。”   吴之荣掩不住脸上的得意之情,又向三人请安,道:“全仗三位大人恩典栽培。”侧身慢慢退了下去。齐乐待他退到门口,问道:“吴知府,你的别字,叫作什么?”吴之荣道:“不敢。卑职贱名之荣,草字显扬。”齐乐点点头,道:“这就是了。”马佑和慕天颜二人当齐乐讯问吴之荣之时,心中都已大怒,只是官场规矩,上官正在说话,下属不敢插口。马佑脾气暴躁,待要申斥,齐乐已命吴之荣退下,不由得额头青筋突起,满脸胀得通红。   齐乐从袖筒中取出查伊璜所写的那封假信,说道:“两位请看看这信。吴之荣这厮说得这信好不厉害,我也还没来得及看过,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马佑接过信来,见封皮上写的是“亲呈扬州府家知府老爷亲拆”,抽出信笺,和慕天颜同观,见上款是“显扬吾侄”。两人越看越怒。马佑不等看完全信,已拍案大叫:“这狗头如此大胆,我亲手一刀把他杀了。”慕天颜心细,觉得吴之荣胆敢公然劝上官造反,未免太过不合情理,然而刚才齐乐当面讯问,对方对答一句句亲耳听见,哪里更有怀疑?昨日在禅智寺前赏芍药,吴之荣亲口说过吴三桂是他族叔,看来吴之荣料定吴三桂造反必成,得意忘形,行事便肆无忌惮起来。齐乐道:“这封书信,当真是吴三桂写给他的?”马佑道:“这狗头自己说是千真万确。”齐乐道:“信里长篇大论,到底写些什么,烦二位解给兄弟听听。”慕天颜于是一句句解释,一一说明。马佑道:“单是‘我太组高皇帝首称吴国’这一句,就要叫他灭族。”慕天颜点头道:“吴逆起事,听说正是以什么朱三太子号召,说要规复明室。”正议论间,忽报京中御前侍卫到来传宣圣旨。齐乐和马佑、慕天颜跪下接旨,却是康熙宣召齐乐急速进京,至于敕建扬州忠烈祠之事,交由江苏省布政司办理。马佑、慕天颜听上谕中颇有奖勉之语,当即道贺,恭喜她加官晋爵。   齐乐道:“兄弟明日就得回京,叩见皇上之时,自会称赞二位是大大的好官。只不过二位的官做得到底如何好法,说来惭愧,兄弟实在不大明白,只好请二位说来听听。”抚藩二人大喜,拱手称谢。慕天颜便夸赞巡抚的政绩,他揣摩康熙的性情,尽拣马佑如何勤政爱民、宣教德化的事来说,其中九成倒是假的。只听得马佑笑得嘴也合不拢来。接着慕天颜也说了几件自己得意的政绩,虽然言辞简略,却都是十分实在的功劳。齐乐道:“这些兄弟都记下了。咱们还得再加上一件大功劳。吴逆造反,皇上痛恨之极,这吴之荣要作内应,想叫江苏文武百官一齐造反,幸亏给咱们三人查了出来。这一奏报上去,封赏是走不去的。兄弟明日就要动身回京,就请二位写一道奏章罢。”抚藩二人齐道:“这是齐大人的大功,卑职不敢掠美。”齐乐道:“不用客气,算是咱们三人一齐立的功劳好了。”慕天颜又道:“总督麻大人回去了江宁,钦差大臣回奏圣上之时,最好也请给麻大人说几句好话。”齐乐道:“很好。说好话又不用本钱。”马佑、慕天颜又再称谢,这才辞出。齐乐吩咐徐天川等将吴之荣绑了起来,口中塞了麻核,叫他有口难言。吴之荣心中的惊惧和诧异,自是再也无法形容了。   次日一早,扬州城里的文武官员便一个个排着班等在厅中,候钦差大人接见。每个人自均有一份重礼。在扬州做官,那是天下最丰裕的缺份,每个官员也不想升官,只盼钦差大人回到北京说几句好话,自己的职位能多做得几年,那就心满意足了。齐乐随身带来的武将亲随,也都得了丰厚礼金。马佑已写了奏摺,请齐乐面奏,奏章中将齐乐如何明查暗访、亲入险地、这才破获吴三桂、吴之荣的密谋等情,大大夸张了一番,而总督、巡抚、布政司三人从旁襄助,也不无功劳。慕天颜又道:“皇上对吴逆用兵,可惜卑职是文官,没本事上阵杀贼。卑职已秉承总督大人、抚台大人的意思,十天之内,派人押解一批粮饷送去湖南,听由皇上使用。”齐乐喜道:“大军未发,粮草先行。三位想得周到,皇上一定十分欢喜。”众官辞出后,齐乐换了便装又去丽春院,见了韦春芳,问她数次,却是执意不跟齐乐同去,只道齐乐在外要自己保重,凡事莫要太拼,莫落得与小宝一般下场。 作者有话要说:     ☆、渔阳鼓动天方醉  督亢图穷悔已迟   次日齐乐带同随从兵马,押了吴之荣和毛东珠离扬回京。康熙的上谕宣召甚急,一行人在途不敢耽误停留。   沿途得讯,吴三桂起兵后,云南提督张国桂、贵州巡抚曹申吉、提督李本深等归降,云南巡抚朱国治被杀,云贵总督甘文焜自杀。这日来到山东,地方官抄得邸报。呈给钦差大臣,乃是康熙斥责吴三桂的诏书,齐乐叫师爷诵读解说。   张勇、赵良栋、王进宝、孙思克、以及李力世等在侧旁听,均想:“圣旨中只说皇帝待他好到不能再好,斥责吴三桂忘恩负义,不提半句满汉之分,也不提他如何杀害明朝王室,可十分高明,好让天下都觉吴三桂造反是大大的不该。”   那师爷继续读下去,敕旨中劝谕地方官民不可附逆,就算已误从贼党,只要悔罪归诚,也必不究既往,亲族在各省做官居住,一概不予株连,不必疑虑。诏书中又道:“其有能擒吴三桂投献军前者,即以其爵爵之;有能诛缚其下渠魁,以及兵马城池归命自效者,论功从优取录,朕不食言。”齐乐听那师爷解说:“皇上答应,只要谁能抓到吴三桂献到军前,皇上就封他为平西亲王。”她回顾李力世等人,笑道:“咱们去把吴三桂抓了来,弄他个平西亲王做做,倒也有些意思。”众人齐声称是。张勇等武将均想:“吴三桂兵多将广,要抓到他谈何容易?”李力世等心想:“我们要杀吴三桂,是为了他倾覆汉人江山,难道真是为鞑子皇帝出力?但如齐香主做了平西亲王,在云南带兵,再来造反,倒也不错。”   齐乐听完诏书,下令立即启程。这一日来到香河,离京已近,齐乐吩咐张勇率领大队,就地等候,严密看守钦犯毛东珠,自己带同双儿和天地会群雄,押了吴之荣,折向西南,去庄家大屋,要亲自交给庄家三少奶,以报答她相赠双儿的厚意。傍晚时分,来到一处镇上,离庄家大屋尚有二十余里,一行人到一家饭店打尖。这时各人已换了便服,将吴之荣点了哑穴和身上几个穴道,却不绑缚,以免骇人耳目。众人围坐在两张板桌之旁。无人愿和吴之荣同桌,双儿怕他逃走,独自和他坐了一桌,严加监视。   饭菜送上,各人正吃间,十几个官兵走进店来,为首一人是名守备,店外马嘶声不绝,两名兵士自行打水饲马。一名把总大声呼喝,吩咐赶快杀鸡做饭,说道有紧急公事,要赶去京里报讯。掌柜的诺诺连声,催促店伴侍候官老爷,亲自替那守备揩抹桌椅。一批官兵刚坐定,镇口传来一阵车轮马蹄声,在店前停车下马,几个人走进店来。当先二人是精壮大汉。第三人却是个痨病鬼模样的中年汉子,又矮又瘦,两颊深陷,颧骨高耸,脸色蜡黄,没半分血色,隐隐现出黑气,走得几步便咳嗽一声。他身后一个老翁、一个老妇并肩而行,看来都已年过八旬。那老翁也是身材瘦小,但精神矍铄,一部白须飘在胸口,满脸红光。那老妇比那老翁略高,腰板挺直,双目炯炯有神。最后两个都是二十来岁的少妇。瞧这七人的打扮,那病汉衣着华贵,是个富家员外,两男两女是仆役、仆妇。翁媪二人身穿青布衣衫,质料甚粗,但十分干净,瞧不出是什么身份。   齐乐心中一惊,看这一行像极了那组讨厌之极的“归家组合”!只听那老妇道:“张妈,倒碗热水,侍候少爷服药。”一名仆妇应了,从提篮中取出一只瓷碗,提起店中铜壶,在碗中倒满了热水,荡了几荡倾去,再倒了半碗水,放在病汉面前。那老妇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打开瓶塞,倒出一粒红色药丸,拿到病汉口边。病汉张开嘴巴,那老妇将药丸放在他舌上,拿起水碗喂着他吞了药丸。病汉服药后喘气不已,连声咳嗽。老翁、老妇凝视着病汉,神色间又是关注,又是担忧,见他喘气稍缓,停了咳嗽,两人都长长吁了口气。病汉皱眉道:“爹,妈,你们老是瞧着我干么?我又死不了。”老翁哼了一声,转开了头。老妇笑道:“说什么死啊活啊的,我孩儿长命百岁。”齐乐基本已经认定这几人就是归辛树一家,只盼一会快些吃了走,别跟他们扯上什么关系。   那老妇道:“张妈、孙妈,你们先去热了少爷的参汤,再做饭菜。”两名仆妇答应了,各提一只提篮,走向后堂。官兵队中那守备向掌柜打听去北京的路程。掌柜道:“众位老爷今日再赶二三十里路,到前面镇上住店。明儿一早动身,午后准能赶到京城。”那守备道:“我们要连夜赶路,住什么店?掌柜的,打从今儿起一年内,包你生意大旺,得多备些好酒好菜,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那掌柜笑道:“老爷说得好。小店生意向来平常,像今天这样的生意,一个月中难得有几天,那是众位老爷和客官照顾。哪能天天有这么多贵人光临呢?”那守备笑道:“掌柜的,我教你一个乖。吴三桂造反,已打到了湖南,我们是赶到京里去呈送军文书的。这一场大仗打下来,少说也得打他三年五载。禀报军情的天天要打从这里经过,你这财是有得发了。”齐乐听得只是一阵烦躁,这守备什么情况,有些话不能在外瞎说不知道吗!真是被害死了,早知道刚才就去亮了身份堵住他们的嘴!那掌柜连声道谢,心里叫苦不迭:“你们总爷的生意有什么好做?大吃大喝下来,大方的随意赏几个小钱,凶恶的打人骂人之后,一拍屁股就走。别说三年五载,就只一年半载,我也得上吊了。”   李力世等听说吴三桂已打到了湖南,都是一惊:“这厮来得好快。”钱老本低声道:“我去问问?”齐乐想拉没拉住,钱老本已走到那守备身前,满脸堆笑,抱拳道:“刚才听得这位将军大人说,吴三桂已打到了湖南。小人的家眷在长沙,很是挂念,不知那边打得怎样了?长沙可不要紧吗?”那守备听他叫自己为“将军大人”,心下欢喜,说道:“长沙要不要紧,倒不知道。吴三桂派了他手下大将马宝,从贵州进攻湖南,沅州是失陷了,总兵崔世禄被俘。吴三桂部下的张国柱、龚应麟、夏国相正分头东进。另一名大将王屏藩去攻四川,听说兵势很盛。川湘一带的百姓都在逃难了。”钱老本满脸忧色,说道:“这……这可不大妙。不过大清兵很厉害,吴三桂不见得能赢罢?”那守备道:“本来大家都这么说,但沅州这一仗打下来,吴三桂的兵马挺不易抵挡,唉,局面很是难说。”钱老本拱手称谢,回归座上。天地会群雄有的心想:“别让吴三桂这大汉奸做成了皇帝。”有的心想:“最好吴三桂打到北京,跟满清鞑子斗个两败俱伤。”   众官兵匆匆吃过酒饭。那守备站起身来,说道:“掌柜的,我给你报了个好消息,这顿酒饭,你请了客罢。”掌柜哈腰陪笑,道:“是,是。当得,当得。众位大人慢走。”那守备笑道:“慢走?那可得坐下来再吃一顿了。”掌柜神色尴尬,只有苦笑。那守备走向门口,经过老翁、老妇、和病汉的桌边时,那病汉突然一伸左手,抓住了他胸口,说道:“你去北京送什么公文?拿出来瞧瞧。”那守备身材粗壮,但给他一抓之下,登时蹲了下来,身子矮了半截,怒喝:“**的,你干什么?”涨红了脸用力挣扎,却半分动弹不得。那病汉右手嗤的一声,撕开守备胸口衣襟,掉出一只大封套来。那病汉左手轻轻一推,那守备直摔出去,撞翻了两张桌子,乒乒乓乓一阵乱响,碗碟碎了一地。众官兵大叫:“反了,反了!”纷纷挺枪拔刀,向那病汉扑去。病汉带来的两名仆役抬拳踢腿,顷刻之间,众兵丁躺了一地。   那病汉撕开封套,取出公文来看。那守备吓得魂不附体,颤声大叫:“这是呈给皇上的奏章,你……你胆敢撕毁公文,这……这……这不是造反了吗?”那病汉看了公文,说道:“湖南巡抚请鞑子皇帝加派援兵去打平西王,哼,就算派一百万兵去,还不是……咳咳……还不是给平西王扫荡得干干净净。”一面说话,一面将公文团成一团,捏入掌心,几句话说完,摊开手掌一扬,无数纸片便如蝴蝶般随风飞舞,四散飘扬。   天地会群雄见了这等内力,人人变色,均想:“听他语气,竟似是吴三桂手下的。”那守备挣扎着爬起,拔出腰刀,道:“你毁了公文,老子反正也活不成了,跟你拼了!”提刀跃前,猛力向病汉头顶劈下。那病汉仍是坐着,右手伸出,在守备小腹上微微一推,似乎要他别来滋扰。那守备举起了刀的手臂忽然慢慢垂将下来,跟着身子软倒,坐在地下,张大了口,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被打倒了的兵丁有的已爬起身来,站得远远地,有气没力的喝几句,谁也不敢过来相救长官。   一名仆妇捧了一碗热汤出来,轻轻放在病汉之前,说道:“少爷,请用参汤。”老翁、老妇二人对适才这一场大闹便如全没瞧见,毫不理会,只是留神着儿子的神色。   齐乐给众人一使眼色,高彦超便赶忙去付了饭钱,一行径自出门。只见那老妇端着参汤,轻轻吹去热气,将碗就到病汉嘴边,喂他喝汤。   齐乐等走出镇甸,徐天川道:“这人撕烂那武官的衣衫,功力这等厉害,当真……当真少见。”玄贞道人道:“他在那武官肚子上这么一推,似乎稀松平常,可是要闪避挡格,却真不容易。风兄弟,你说该当如何?”风际中道:“不该走近他身边三尺。”群雄一想,都觉有理,对这一推,不论闪避还是挡格,至少在他三尺之外方能办到,既已欺得这么近,再也避不开、挡不住了。众人明知这病汉是吴三桂一党,但眼见他行凶伤人,竟然谁也不敢出手阻拦,虽然被害的是鞑子军官,终究不是众人平素的侠义豪杰行径,心有愧意,不免兴致索然,谈得一会,便均住口。   行出数里,忽听得背后马蹄声响,两骑马急驰而来。当地已是通向庄家大屋的小道,不能两骑并行。群雄正没好气,虽听蹄声甚急,除了风际中和双儿勒马道旁之外,余人谁也不肯让道。转眼间两乘马已驰到身后,群雄一齐回头,只见马上乘者竟是那病汉的两名男仆。一名仆人叫道:“我家少爷请各位等一等,有话向各位请问。”这句话虽非无礼,但目中无人之意却再也明白不过。群雄一听,尽皆有气。玄贞道人喝道:“我们有事在身,没功夫等。大家素不相识,有什么好问?”那仆人道:“是我家少爷吩咐的,各位还是等一等的好,免得大家不便。”言语中更是充满了威吓。   钱老本道:“你家主人,是吴三桂手下的吗?”那仆人道:“呸!我家主人何等身份,怎能是平西王的手下?”群雄均想:“他不说吴三桂而称平西王,定是跟吴贼有些渊源。”便在此时,车轮声响,一辆大车从来路驰至。那仆人道:“我家主人来了。”勒转马头,迎了上去。群雄此时倘若纵马便行,倒似是怕了那病汉,当下一齐驻马等候。齐乐一人在旁暗中着急,可也无法。   大车驰到近处,一名仆妇驾车,另一名仆妇掀起车帷,只见那病汉坐在正中,他父母坐在其后。那病汉向群雄瞪了一眼,问道:“你们为什么点了这人的穴道?”说着向吴之荣一指,又问:“你们是什么人?要上哪里去?”声音尖锐,语气十分倨傲。玄贞道人说道:“尊驾高姓大名?咱们素不相识,河水不犯井水,干么来多管闲事?”那病汉哼了一声,说道:“凭你也还不配问我姓名。我刚才问的两句话,你听见了没有?怎不回答?”玄贞怒道:“我不配问你姓名,你也不配问我们的事。吴三桂造反作乱,是个大大的奸贼,你口口声声称他平西王,定是贼党。我瞧尊驾已经病入膏肓,还是及早回家寿终正寝,免得受了风寒、伤风咳嗽,一命呜呼。”唉呀!齐乐大叫糟糕!这可是那对神经病夫妻最忌讳的话!只见天地会群雄哈哈大笑声中,突然间人影晃动,啪的一声,玄贞左颊已重重吃了记巴掌,跟着左胁中掌,摔下马来。这两下迅捷无伦,待他倒地,群雄才看清楚出手的原来竟是那老妇。她两掌打倒了玄贞,双足在地下一顿,身子飞起,倒退着回坐车中。   这一下场面失控,群雄大哗,齐向大车扑去。那病汉抓住赶车的仆妇背心,轻轻一提,已和她换了位子,将仆妇抓入车中,自己坐了车把式的座位。这时正好钱老本纵身双掌击落,那病汉左手一拳打出,和他双掌相碰,竟是无声无息。钱老本只觉一股强劲之力涌到,身不由主的两个筋斗,倒翻出去,双足着地后待要立定,突觉双膝无力,便要跪倒,大骇之下,急忙用力后仰摔倒,才免了向敌人跪倒之辱。钱老本刚摔倒,风际中跟着扑至。那病汉又是一拳击出。风际中不跟他拳力相迎,右掌中途变向,突然往他颈中斩落。那病汉“咦”的一声,似觉对方武功了得,颇出意料之外,右手拇指扣住中指,向他掌心弹去。风际中立即收掌,右脚踏上骡背。高彦超和樊纲分向两名男仆进攻。二仆纵马退开,叫道:“让少爷料理你们。”高樊二人均想和对方仆从动手,胜之不武,见二仆退开,正合心意,当即转身,双双跃起,攻那病汉左侧。突然那骡子长声嘶叫,软瘫在地,带动大车跟着侧倾。原来风际中踏上骡背,足底暗运重力,一踹之下,骡子脊骨便断。那病汉足不弹、身不起,在咳嗽声中已然站在地下。车中老翁、老妇分别提着一名仆妇从车中跃出。这三人行动似乎并不甚快,但都抢着先行离车,大车这才翻倒。钱老本和徐天川向老翁、老妇抢去。那老妇左手摇摇,右手向病汉一指,笑道:“你们过去,陪我孩儿玩玩。”言中之意,竟是要二人去挨她儿子的拳头,好让他高兴高兴。徐天川右拳向那老翁头顶击落,只是见他年纪老迈,虽知他武功不弱,还是生怕一拳打死了他,喝道:“看拳!”手上也只使了三成力。他自从失手打死白寒松,和沐王府闹出不少纠纷后,已然深自戒惕。   那老翁伸手一把捏住了他拳头。这老翁身材瘦小,手掌竟然奇大,捏住他拳头后,说道:“到那边玩去!”徐天川年纪虽比这老翁小得多,却也已是个白发老头,这老翁这句话,却如是对顽童说话的语气。徐天川右手用力回夺,左拳跟着击出。这一招“青龙白虎”本是相辅相成的招式,左拳并非真的意在击中对方,只是要迫敌松手,但若对方不肯松手,这一拳便正中鼻梁。那老翁展臂一送,松开了手。徐天川只觉一股浑厚之极的大力推动过来,再加上自己左拳正用力打出,右力向后,左力向前,登时身如陀螺急转,一直向那病汉转了过去。那病汉正和风际中、高彦超、樊纲、李力世四人相斗,见徐天川转到,拍手笑道:“有趣,有趣!”四人的拳脚正如疾风骤雨般向他身上招呼,他竟有余裕拍手欢呼,跟着伸手一拨。徐天川忽然反了个方向,本是右转,却变成左转,急速向那老翁旋将过去。那病汉笑道:“爹,好玩得很,你再把这陀螺旋过来!”玄贞奋力冲上。那病汉随手一拨一推、一拨一推,竟将玄贞、高彦超、樊纲、李力世四人也都转成了陀螺。只风际中没给带动,但也已胸口气血翻涌,急忙跃退三步,双掌护身。五位天地会的豪杰都转个不停,想运力凝住,却说什么也定不下来。哪一人转的势道稍缓,那病汉便抢过去一拨一推,旋转的势道登时又急了。这情景便如是孩童在桌上旋铜钱一般,五个铜钱在桌上急转,直立不倒,哪一个转得缓了,势将倾倒,那孩童又用手指去转上一转。   齐乐只瞧得目瞪口呆,惊骇不已。双儿站在她身前,提心吊胆的护住了她。齐乐道:“快到庄家去。”拉了双儿转身便走。双儿拉了吴之荣,跟在后面。那病汉转陀螺转得兴高采烈。一对老夫妇脸带微笑,瞧着儿子。四名仆人拍手喝采,在旁为小主人助兴。那病汉见风际中站稳马步,左掌高,右掌低,摆成个“古松矫立势”,当即欺身上前,伸手往他右肩拨去。风际中右足退了一步,侧肩让开,却不敢出掌还手。那病汉怒道:“你这坏人,你不转陀螺?”伸手又往他右肩拨去。风际中又再后退,不料左肩后突然一股大力推到,登时身不由主,在那病汉大笑声中急速旋转,待要使“千斤坠”定住身子,被那病汉在后腰用力一拨,又转了起来。   吴之荣见那病汉和对头为难,陡然间现出生机,当下一步一跌,行得几步,假装脚下一绊,摔倒在地。双儿用力拉扯,他只不肯起身。齐乐见状大急,左手托住他下颚,使劲一捏,吴之荣便张开口来,齐乐拔出匕首,将他舌头割去了大半截,吴之荣痛得晕了过去。双儿只道齐乐已将这奸贼杀死,叫道:“相公,快走!”两人向前飞奔。   两人奔不到一里,便听得身后马蹄声响,有人骑马追来。齐乐向左首的乱石冈一指,两人离开小路,奔入乱石堆中。那病汉和一名仆人骑马追到,眼见得马匹不能驰入乱石冈中,那仆人跃下马来,叫道:“两个小孩别怕。我家少爷叫你们陪他玩,快回来。”齐乐更不答话,逃得更加快了。那仆人追入乱石堆,齐乐和双儿脚下甚快,那仆人追赶不上。那病汉叫道:“捉迷藏么?有趣,有趣!”下了马背,咳嗽不停,从南抄将过来。   齐乐和双儿转身向东北角奔逃,反向那仆人奔去。那仆人扑过来要捉齐乐。齐乐使出九难所授的“神行百变”功夫,身子一侧,那仆人便扑了个空。双儿反手一掌,打向他后腰。那仆人见她小小年纪,毫没放在心上,竟不招架,伸手去扭她右臂。双儿左掌疾落,擦的一声,已斩中他后腰。那仆人吃痛,“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便在这时,双儿已抓住他右手手腕,反过来一扭,喀喇一响,扭断了他手肘关节。那病汉“咦”的一声,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几个起落,纵到双儿身前,左手挥出,双儿头上帽子落地,满头青丝散了开来。那病汉笑道:“是个姑娘!”伸手抓住了她长发。双儿“啊”的一声大叫,一招“双回龙”,双肘后撞,那病汉笑道:“好!”左手自左而右一掠,抓住她两只手拳,反在背后,哈哈大笑。双儿急得哭了出来,叫道:“相公,快逃,快逃!”那病汉伸指在她腰里轻轻一戳,点了穴道,笑道:“他逃不了的。”撇下双儿,向齐乐追去,片刻间便已追近。齐乐在乱石中东窜西走,那病汉几次要抓到了,都被她用“神行百变”逃开。那病汉笑道:“你捉迷藏的本事倒好啊。”齐乐内力不足,奔跑了这一阵,已然气喘吁吁,知道再过一会非给他抓到不可,叫道:“你捉我不到,现下轮到我捉你了。你快逃,我来捉你了。”说着转过来,向那病汉扑去。那病汉嘻嘻一笑,果真转身便逃,也在乱石堆中转来转去。只见他乱石堆中倏来倏往,刚见他在东边,眼睛一霎,身形已在西边出现,神速直如鬼魅。齐乐又是骇异,又是佩服,叫道:“我定要捉住你,你逃不了的。”假装追赶,奔到双儿身边,一把将她抱起,大声叫道:“喂,我就算抱了一个人,也追得上你。”   那病汉哈哈大笑,叫道:“呜嘟嘟,吹法螺,咳咳……呜哩哩,吹牛皮!”齐乐抱着双儿,装着追赶病汉,却越走越远。那病汉叫道:“没用的小东西,你还捉不住我……咳咳……”向着她抢近几步。齐乐叫道:“这一下还不捉住你?你咳得逃不动了。”说着作势向他一扑。   那老妇在远处怒喝:“小鬼!你胆敢引我孩儿咳嗽!”嗤的一声,一粒石子破空飞来。石子虽小,声响惊人。齐乐叫声:“啊哟!”蹲下身子躲避,还是慢了一步。那石子正中腿弯,扑地倒了,和双儿滚成了一团。那老妇道:“抓过来!”另一名男仆纵身过来,抓住齐乐和双儿的背心,提到那老妇面前,抛在地下。那病汉嘻嘻而笑,拍手唱道:“不中用,吃胡葱,咳咳……跌一跤,扑隆通!”齐乐又惊又怒,只见徐天川、风际中等人都已被长绳缚住,排成了一串,一名仆妇手中拉着长绳,连吴之荣也缚在一串之末。每人头垂胸前,双目紧闭,似乎都已失了知觉。   那老妇道:“这女娃娃女扮男装,哼,你的分筋错骨手,是哪里学的?那小孩子,你的‘神行百变’功夫跟谁学的?”齐乐吃了一惊,但想到人家竟然认了出来,那么自己的“神行百变”功夫显然已练得颇为到家,又不禁有些得意,笑道:“什么神行百变?你说我会‘神行百变’的功夫?”那老妇道:“呸!你这几下狗跳不象狗跳,蟹爬不象蟹爬,也算是神行百变了?”齐乐坐起身来,说道:“是你自己说的神行百变,又不是我说的。我怎知是‘神跳百变’呢,还是‘神爬百变’?”那病汉拍手笑道:“你会神跳百变,又会神爬百变,哈哈,有趣。”俯身在齐乐背上点了一指。齐乐只感一股炙热的暖气直透入身,酸麻的下肢登时灵活,站起身来,说道:“你解穴道的本事,可高明得很哪。”那病汉道:“你快爬,爬一百样变化出来,又要乌龟爬,又要青蛙爬,这才叫得神爬百变。”齐乐道:“我不会神爬百变,你如会,你爬给我看。”那病汉道:“我也不会。我爹说的,武学大师不单是学人家的,还要能别出心裁,独创一格,才称得上‘大师’。爹,武学之中,有没‘神爬百变’这门功夫?”那老翁皱着眉头,摇了摇头。齐乐道:“你是武学大师,天下既没这门功夫,你自己就去创了出来,立一个‘神爬门’……”话未说完,屁股上已吃了那老妇一脚,只听她喝道:“别胡说八道!”那老妇向儿子横了一眼,脸上微有忧色,似乎生怕儿子听了齐乐的撺掇,真去创什么“神爬百变”的新功夫。她不愿儿子多想这件事,又问齐乐:“你叫什么名字?你师傅是谁?”齐乐心想:“这几个蛇精病,武功太强,斗是斗不过的,只好骗骗他们。”向吴之荣瞥了一眼,说道:“我姓吴,叫吴之荣,字显扬,扬州府高邮人氏。哼,我的伯父平西王不久就要打到北京来。你们要是得罪了我,平西王可要对你们不客气了!”老夫妇和那病汉都大为惊讶,互相望了一眼。那病汉道:“假的!平西王怎会有你这样的侄儿?”齐乐道:“怎会是假?平西王家里的事,你不妨一件件问我。只要我有一件说错了,你杀我的头就是。”那病汉道:“好!平西王最爱的是什么东西?”齐乐道:“你说是东西呢,还是人?”那病汉道:“他最爱的东西。”齐乐道:“平西王有三件宝贝,他是最爱的了。第一是一张白老虎皮,第二是一颗鸡蛋大的红宝石,第三是一面老虎花纹的大理石屏风。”那病汉笑道:“哈哈,你倒真的知道,你瞧!”解开衣扣,左手抓住长袍的大襟往外一扬,露出里面所穿的皮裘来。那皮裘白底黑章,正是白老虎皮所制。齐乐道:“咦,咦!这是我伯父第一心爱的白老虎皮哪,你……你……怎么偷了得来?”那病汉得意洋洋的道:“什么偷了得来?是平西王送我的。”   齐乐摇头道:“这我可不信了。我听我姊夫夏国相说……”那病汉道:“夏国相是你姊夫?”齐乐道:“是,是堂姊夫,我堂姊吴之……吴之芳,是嫁给他做老婆的。我姊夫很会打仗,是平西王麾下十大总兵之一。”那病汉点头道:“这就是了。平西王请我爹妈和我喝酒,我爹妈不去,我独自去了。平西王亲自相陪。他手下的十大总兵都来了。你姊夫排在第一个。”齐乐道:“是啊,还有马宝马大哥、王屏藩王大哥,那都是顶呱呱的战将,好威风啊,好杀气!”那病汉道:“你姊夫说我这张白老虎皮怎样?”齐乐信口开河:“我姊夫说,当年陈圆圆最得宠之时,受了风寒,有点儿伤风咳嗽,听人说,只要拿这张白老虎皮当被盖,盖得三天,立刻就好了。她向我伯父讨这张白老虎皮。我伯父说:‘借你盖几天是可以的,赐给你就不行了。这是天下最吉祥的宝贝,八百年只出一只白老虎,就算出了,也打不到,剥不到皮。这张白老虎皮放在屋里,邪鬼恶魔一见到,立刻就逃得远远地。身上有病,也不用吃药,只须将白老虎皮当被盖,盖不了几天就皮到病除。人家赌牌九,左门叫作青龙,右门叫作白虎。青龙皮、白虎皮,都是无价之宝。”   那老妇听她说得活灵活现,儿子身上有病,那是她唯一关心的事,听说白虎皮当被盖可治咳嗽,虽不甚信,却亟盼当真如此,说道:“孩儿,平西王将这件宝贝送了给你,你面子可不小啊。你做了皮袍子穿,真聪明,倘若这白虎皮真能治病……”那病汉皱眉道:“我又没病,你尽提干么?”那老妇笑道:“是,是。你生龙活虎一般,这几个都是江湖好汉,却给你转陀螺、耍流星,玩了个不亦乐乎。”那病汉哈哈大笑,笑声中夹着几声咳嗽。那老妇道:“你晚上睡觉之时,咱们记得把皮袍子盖在被上。”病汉转过了头不理。   那老翁一指风际中等人,问道:“这些都是平西王的手下?”齐乐心想:“我一个冒充不打紧。要徐三哥他们认是吴三桂的手下,那可一万个不愿意了,别要一会言语中露了马脚。”说道:“他们都是我的手下。我们听说伯父起义,额驸和公主留在京里,逃不出来。这吴应熊哥哥跟我最说得来,交情再好不过,我带这批朋友想到北京去救额驸。这件事虽然凶险,可是大家义气为重,这叫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明知是刀山剑林,也要去闯了。”这几句话,可说得慷慨激昂之至。   那老翁点了点头,走过去双手几下拉扯,登时将缚住风际中等人的长绳拉断,跟着在每人背心轻拍两记,推拿数下,解开了各人被封的穴道。一名仆妇去解开了双儿缚住两手的头发。那老翁对齐乐道:“单凭你这一面之辞,也不能全信,这事牵连重大,你说是平西王的侄子,可有什么证据?”齐乐道:“老爷子,这可为难了。我的爹娘却不是随身带的。这样罢,咱们去北京见额驸,倘若他已给皇帝拿了,咱们就去见建宁公主。公主定会跟你们说,我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吴之荣。”那老翁和老妇对望了一眼,沉吟未决。齐乐突然想起,道:“啊,有了,我身上有一封家书,这封信给旁人见到了,我不免满门抄斩。你们既是我伯父的朋友,瞧一瞧倒也不妨。”说着伸手入怀,取出查伊璜假造的那封书信,交给老翁。那老翁抽出书笺,在沉沉暮色之中观看。那老妇看了信后,说道:“那是没错的了。平西王要做汉高组、明太组,请他去做张子房、刘伯温。二哥,平西王说起义是为了复兴明室,瞧这信中的口气,哼,他……他自己其志不小哇。”向齐乐瞧了一眼,说道:“你年纪轻轻……”心中自然是说:“你这小娃儿,也配做张子房、刘伯温么?”那老翁将信折好,套入信封,还给齐乐,道:“果然是平西王的令侄,我们适才多有得罪。”齐乐笑道:“好说,好说。不知者不罪。”这时徐天川等均已醒转,听齐乐自称是吴三桂的侄儿,对方居然信之不疑,无不大为诧异,但素知小香主诡计多端,当下都默不作声。   这时天色已甚为昏暗,众人站在荒郊之中,一阵阵寒风吹来,那病汉不住咳嗽。齐乐故意问道:“请问老爷子、老太太贵姓?”那老妇道:“我们姓归。”那老妇瞧着儿子,说道:“这就天黑了,得找个地方投宿,别的事慢慢再商量。”齐乐道:“是。刚才我在山冈之上,见到那边有烟冒起来,有不少人家,咱们这就借宿去。”说着向庄家大屋的方向一指。其实此处离庄家大屋尚有十来里地,山丘阻隔,瞧得见什么炊烟?   那男仆牵过两匹马来,让病汉、老翁、老妇乘坐。老妇和病汉合乘一骑,她坐在儿子身后,伸手搂住了他。齐乐等本来各有坐骑,一齐上马,四名仆役步行。行了一阵,齐乐对双儿大声道:“你骑马快去,瞧前面是市镇呢还是村庄,找一两间大屋借宿,赶快先烧热水,归家少爷要暖参汤喝。大伙儿热水洗了脚,再喝酒吃饭。多赏些银子。”她说一句,双儿答应一声。她从怀中摸出一大锭银子,连着一包蒙汗药一起递过。双儿接过,纵马疾驰。那老妇脸有喜色,齐乐吩咐煮热水、暖参汤,显然甚合她心意。又行出数里,双儿驰马奔回,说道:“相公,前面不是市镇,也不是村庄,是家大屋。屋里的人说她家男人都出门去了,不能接待客人。我给银子,她们也不要。”齐乐骂道:“蠢丫头,管她肯不肯接待,咱们只管去便是。”双儿应道:“是。”那老妇也道:“咱们只借宿一晚,她家没男子,难道还抢了她、谋了她家的不成?”   一行人来到庄家。一名男仆上去敲门,敲了良久,才有一个老年仆妇出来开门,耳朵半聋,缠夹不清,翻来覆去,只是说家里没男人。那病汉笑道:“你家没男子,这不是许多男子来了吗?”一闪身,跨进门去,将那老仆妇挤在一边。众人跟着进去,在大厅上坐定。   那老妇道:“张妈、孙妈,你们去烧水做饭,主人家不喜欢客人,一切咱们自己动手便是。”两名仆妇答应了,径行去找厨房。徐天川来过庄家大屋,后来曾听齐乐说起个中情由,眼见她花言巧语,将这三个武功深不可测的大高手骗得自投罗网,心下暗暗欢喜,当下和众兄弟坐在阶下,离得那病汉和齐乐远远地,以免露出了马脚。   那老翁指着吴之荣问道:“这个嘴里流血的是什么人?”齐乐道:“这家伙是朝廷里做官的,我们在道上遇见了,怕他去向官府告密,因此……因此便割去了他的舌头。”那老翁当时离得甚远,却瞧在眼里,心中一直存着个疑团,这时听齐乐说了,仍有些将信将疑,走到吴之荣身前,问道:“你是朝廷的官儿,是不是?”   吴之荣早已痛得死去活来,当下点了点头。那老翁又问:“你知道人家要造反,想去出首告密,是不是?”吴之荣心想要抵赖是不成了,只盼这老翁能救得自己一命,于是连连点头。齐乐道:“他得知南方有一位手握兵权的武将要造反,这位武将姓吴,造起反来就不得了。”那老翁问吴之荣道:“这话对吗?”吴之荣又点头不已。   那老翁再不怀疑,对齐乐又多信得几分。他回坐椅上,问齐乐:“吴兄弟的武功,是哪位师傅教的?”齐乐道:“我师傅有好几位,不过我……我又笨又懒,什么功夫也没学好。”那老翁心想:“你武功没学好,难道我不知道了。”但于她的“神行百变”轻功总是不能释怀,虽然齐乐所使的只是些皮毛,然而身法步伐,确是“神行百变”上乘轻功无疑,又问:“你跟谁学的轻功?”齐乐道:“有一位西藏大喇嘛,叫作桑结,在昆明平西王的五华宫见到了我,说我武功太差,跟人打架是打不过的,不如学些逃走的法子罢,就教了我几天。我练得很辛苦,自以为了不起啦,哪知道一碰上身强力壮,精神百倍归少爷,却一点也不管用。”那老妇听她称赞儿子“身强力壮,精神百倍”,这八字评语,可比听到什么奉承话都欢喜,不由得眉开眼笑,向儿子瞧了几眼,从心底里乐上来,说道:“二哥,孩儿这几天精神倒健旺。”那老翁微微点头,然见儿子半醒半睡的靠在椅子,实是萎靡之极,心中不由得难过,向齐乐道:“原来如此,这就是了。”那老妇问道:“桑结怎么会铁剑门的轻功?”那老翁道:“铁剑门中有个玉真子,在西蒙住过很久。”那老妇道:“啊,是了,他是木桑道长的师弟。多半是他当年在西藏传了给人。”转头问双儿:“小姑娘,你的武功又是跟谁学的?”一对老夫妇都凝视着她,似乎她的师承来历是件要紧之极的大事。双儿给二人瞧得有些心慌,道:“我……我……”她不善说谎,不知如何回答才是。这时那病汉忽然大声咳嗽,越咳越厉害。老妇忙过去在他背上轻拍。老翁也转头瞧着儿子。两名仆妇从厨下用木盘托了参汤和热茶出来,站在病汉身前,待他咳嗽停了,服侍他喝了参汤,才将茶碗分给众人、连徐天川等也有一碗。   那老翁喝了茶,要待再问双儿,却见她已走入后堂。那老翁忽地站起,问孙妈道:“冲茶的热水哪里来的?”孙妈道:“是我和张妈一起烧的。”老翁问道:“用的什么水?”孙妈道:“就是厨房缸里的。”张妈跟着道:“我们仔细看过了,很干净……”话犹未了,咕咚两声,两名男仆摔倒在地,晕了过去。   那老妇跳起身来,晃了一晃,伸手按头,叫道:“茶里有毒!”徐天川等并未喝茶,各人使个眼色,一齐摔倒,假装晕去,乒乒乓乓,茶碗摔了一地。   齐乐叫道:“啊哟!”也摔倒在地,闭上了眼睛。只听张妈和孙妈齐道:“水是我们烧的,厨房里又没来过别人。”那老妇道:“缸里的水下了药。孩儿,你觉得怎样?”那病汉道:“还好,还……”头一侧,也晕了过去。孙妈道:“参汤里没加水。参汤是我们熬了带来的。”老翁道:“隔水炖热,水汽也会进去。”老妇道:“对!孩儿身子虚弱,这……这……”忙伸手去摸那病汉额头,手掌已不住颤抖。那老翁强运内息,压住腹内药力不使散发,说道:“快去打两盆冷水来。”张妈、孙妈没喝茶,眼见奇变横生,都吓得慌了,忙急奔入内。那老妇道:“这屋子有古怪。”她身上不带兵刃,俯身去一名男仆腰间拔刀,一低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也站立不定,一跤坐倒,手指碰到了刀柄,却已无力捏住。那老翁左手扶住椅背,闭目喘息,身子微微摇晃。   齐乐躺在地下,偷眼察看,见双儿引了一群女子出来。那老翁突然挥掌劈出,将一名白衣女子击得飞出丈许,撞塌了一张椅子。徐天川等大声呼喝,跃起身来,抢到老翁身前,却见他已然晕倒。风际中出指点了他穴道,又点了那老妇和病汉的穴道。齐乐跳起身来,哈哈大笑,叫道:“庄三少奶,你好!”向一个白衣女子躬身行礼。   那女子正是庄家三少奶,急忙还礼,说道:“齐少爷,你擒得我们的大仇人到来,真不知如何报答才是。老天爷有眼,让我们大仇得报。齐少爷,请你来见过我们的师傅。”引着她走到一个黄衫女子之前。这女子伸手在那被老翁击伤的女子背上按摩。那伤者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跟着又是一大口血。那黄衫女子微笑道:“不要紧了。”声音柔美动听。   齐乐见这女子年纪已然不轻,声音却如少女一般。她头上戴了个金环,赤了双足,腰间围着条绣花腰带,装束甚是奇特,头发已然花白,一张脸庞却又白又嫩,只眼角间有不少皱纹,到底多大年纪,实在说不上来,瞧头发已有六十来岁,容貌却不过三十岁上下。她想这人既是三少奶的师傅,当即上前跪倒磕头,说道:“婆婆姊姊,齐乐磕头。”那女子笑问:“你这孩子叫我什么?”齐乐站起身来,说道:“你是三少奶的师傅,我该叫你婆婆,不过瞧你相貌,最多不过做得我姊姊,因此叫你婆婆姊姊。”那女子咯咯而笑,说道:“最多做你姊姊?难道还能做你妹子吗?”齐乐笑道:“倘若我只听见你的声音,那要叫你婆婆妹妹了。”那女子笑得身子乱颤,笑道:“你这小滑头好有趣,一张嘴油腔滑调,真会讨人欢喜,难怪连我归师伯这样的大英雄,也会着了你道儿。”她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惊。   齐乐指着归辛树道:“这……这是,是婆婆姊姊你的师伯?”那女子笑道:“怎么不是?我跟他老人家有四十年不见了,起初还真认不出来,直到见到他老人家出手,这一掌‘雪横秦岭’如此威猛,中原再没第二个人使得出,才知是他。”齐乐愁道:“既然是自己人,那怎么办?”那女子摇头笑道:“我可也不知道怎么办了。我师傅知道了这事,非把我骂个臭死不可。”眼见几名仆妇已手持粗索在旁侍候,笑道:“你如吩咐要绑人,你自己发号令罢,可不关我事。师伯我是不敢绑的,不过如果不绑,他老人家醒了转来,我却打他不过。小弟弟,你打得过吗?”   齐乐笑道:“我更加打不过了。”知她这么说,只是要自脱干系,却无回护师伯之意,忙向徐天川等道:“这几个人跟吴三桂是一党,不是好人。咱们天地会绑他起来,跟婆婆姊姊半点也不相干。”徐天川等适才受那病汉戏弄,实是生平从所未经的奇耻大辱,早已恨得牙痒痒地,当即接过绳索,将老翁、老妇、病汉和两个男仆都结结实实的绑住。那黄衫女子问道:“我归师伯怎会跟吴三桂是一党?你们又怎么干上了的?”齐乐于是将如何与那老翁在饭店相遇的情形说了,徐天川等为那病汉戏耍一节,自然略过了不说,只说这痨病鬼武功厉害,大家不是他敌手。那女子道:“归家小师弟的性命,还是我师傅救的。他从小就生重病,到现在身子还是好不了。他是归师伯夫妇的命根子。”看了那老翁一眼,说道:“归师伯为人很正派,怎会跟吴三桂那大汉奸是一党?倘若真是这样,我师傅就不能骂人,嘻嘻!”听她言语,似乎对师傅着实怕得厉害。齐乐道:“谁帮了吴三桂,那就该杀。你师傅知道了这事,还会大大称赞你呢。”   那女子笑道:“是吗?”瞧着那老翁、老妇,沉思片刻,过去探了探那病汉的鼻息,说道:“三少奶,待会我师伯醒来,定要大发脾气。咱们又不能杀了他。这样罢,让他们留在这里,咱们大伙儿溜之大吉,教他们永远不知道是给谁绑住的,你说好不好?”三少奶道:“师傅吩咐,就这么办好了。”但想在此处居住多年,突然立刻要走,心中固是舍不得,又觉诸物搬迁不易,不禁面有难色。一个白衣老妇人说道:“仇人已得,我们去祭过了诸位相公,灵位就可焚化了。”三少奶道:“婆婆说得是。”当下众人来到灵堂,将吴之荣拉过来,跪在地下。三少奶从供桌上捧下一部书来,拿到吴之荣跟前,说道:“吴大人,这部是什么书,你总认得罢?”吴之荣对这部书早已看得滚瓜烂熟,一见这书的厚薄、大小、册数,便知是自己赖以升官发财的《明史》,再看题签,果然是《明书辑略》,便点了点头。三少奶又道:“你瞧得仔细些,这里供的英灵,当年你都认得的。”吴之荣凝目向灵牌上的名字瞧去,只见一块块灵牌上写的名字是庄允城、庄廷鑨、李令晰、程维藩、李焕……一百多块灵牌上的名字,个个是因自己举报告密、为《明史》一案而被朝廷处死的。吴之荣只看得七八个名字,已然魂飞天外。他舌头被割,流血不止,本已三成中死了二成,这时全身一软,坐倒在地,扑簌簌的抖个不住。三少奶道:“你为了贪图功名富贵,害死了这许多人。列位相公有的在牢狱中受苦折磨而亡,有的惨遭凌迟,身受千刀万剐之苦。我们若不是天幸蒙师傅搭救,也早已给你害死。今日如一刀杀了你,未免太也便宜了你。只不过我们做事,不像你们这样残忍,你想死得痛快,自己作个了断罢。”说着解开了他身上穴道,当的一声,将一柄短刀抛在地下。吴之荣全身颤抖,拾起刀来,可是要他自杀,又如何有这勇气?突然转身,便欲向灵堂外冲出逃命,只跨出一步,但见数十个白衣女子挡在身前。他喉头嗬嗬数声,一跤摔倒,扭曲了几下,便一动也不动了。   三少奶扳过他身子,见他呼吸已停,满脸鲜血,睁大了双眼,神情可怖,说道:“恶有恶报,这奸贼终于死了。”跪倒在灵前,说道:“列位相公,你们大仇得报,在天之灵,便请安息罢。”众女子一齐伏地大哭。   齐乐和天地会群雄都在灵前行礼。那黄衫女子却站在一旁,秀眉微蹙,默然不动。   众女子哭泣了一会,又齐向齐乐叩拜,谢她擒得仇人到来。齐乐忙磕头还礼,说道:“小事一桩,何必客气?倘若你们再有什么仇人,说给我听,我再去给你们抓来便是。”三少奶道:“奸相鳌拜是齐少爷亲手杀了,吴之荣已由齐少爷捉来处死。我们的大仇已报了十足,再也没仇人了。”当下众女子撤了灵位,火化灵牌。   那黄衫女子见她们繁文缛节,闹个不休,不耐烦起来,出去瞧那被擒的数人。齐乐和天地会群雄跟了出去。只见那老翁、老妇、病汉兀自未醒。   那黄衫女子微笑道:“小娃娃,你要下毒害人,可着实得好好的学学呢。”齐乐低声笑道:“是,晚辈下药迷人,实在是没法子。他们武功太强,我如不使个诡计,非给扭断脖子不可。何姊姊如愿意传授我些法门那是再好不过。”那黄衫女子闻言脸色大变,冷声问到:“你知我是谁?”齐乐开心道:“略知一二,不过晚辈并无跟人提起,也没什么坏心思,只是见到你感到欢喜,忍不住便相认了。”那黄衫女子神色略缓,思索片刻,道:“你跟我来。”齐乐点点头,笑着跟上。   原来这黄衫女子,便是当年天下闻名的五毒教教主何铁手。后来拜袁承志为师,改名为何惕守。明亡后她随同袁承志远赴海外,那一年奉师命来中原办事,无意中救了庄家三少奶等一群寡妇,传了她们一些武艺,此次也是恰逢她因事重来。   《碧血剑》一书齐乐虽不大喜欢,可毕竟也是看过,看完至今仍记得住,印象深刻的唯有这位妖孽似的何铁手。眼下能见到自己喜欢的角色真出现在眼前,一时激动,竟贸然相认了。也不知为何齐乐觉得她分外亲切,在何惕守又惊又疑的目光中齐乐将自己的前尘往事尽数倾诉。   齐乐说完后二人静默良久,何惕手才低声道:“你这些话,确实难以教人相信……可若不是依你所言,又确实很多事情是说不通的……我这些年,随师傅常在海外,也见过不少奇闻异事,你这桩又是最为奇异的。”齐乐道:“是,这事解释不通,我也想不明白,不然我也就回去了。”何惕手忽然道:“有机会让你回去的话你这就回去么?”齐乐愣了一愣,摇头缓缓道:“……不能回去了……便是为了双儿她们,也不能回去……”何惕手笑了一下,有些赞赏道:“这才是。你若只是想着要回去,我便会让庄家夫人接回双儿,你就再也别想要见她。”齐乐连连摆手:“这不能,何姊姊你都能做到……咳咳……这般,我又有什么不可的。”原来那时何惕守所暗中爱上的,却是那个女扮男装的师娘。少年往事蓦地里兜上心来,虽已事隔数十年,何惕守脸上仍不禁发烧,啐了一声,道:“小猴子油嘴滑舌,跟你婆婆没上没下的瞎说。”齐乐笑嘻嘻道:“姊姊,是姊姊!”   何惕手似又想起什么,问齐乐道:“这么说来,你知道我暗中换了你的蒙汗药?”何惕手此番重来,恰逢双儿拿了蒙汗药前来,说起情由,她虽不知对方是谁,但武功既如此高强,寻常蒙汗药绝无用处,于是另行用些药物放入水缸之中。何惕守使毒本领当世无双,自归华山派后,不弹此调已久,忽然见到有人要在水缸中下毒,不禁技痒,牛刀小试,天下何人挡得?若非如此,归辛树内力深厚,尚在她师傅袁承志之上,齐乐这包从御前侍卫手中得来的寻常蒙汗药,如何迷得他倒?何惕守下药之时,不知对方是谁,待得发觉竟是归师伯一家,不由得心中惴惴,然而事已如此,也就置之度外,又听得齐乐说话乖巧,感情一事又与自己一般,对她很是喜爱,心想域外海岛之上,哪有这等伶俐顽皮的小孩?   齐乐忙道:“不不不,那时我没想起这些,你们这边的事本来就多,我记得一点,不记得一点,又给你师伯惊得只想着先保命再说,实在是后来看到你出来我才想起!”何惕手道:“不过你向我归师伯下毒,我也得狠狠打你几个耳光。”齐乐急道:“那时候我可不知他是你的师伯哪。”何惕手道:“要是你知道他是我师伯,他又要扭断你的脖子,你有D药在手,下不下他的毒?”齐乐嘻嘻一笑,说道:“性命交关,那也只好得罪了。”何惕手道:“算你说老实话。人家要你的命,你怎能不先要人家的命?我说要打你耳光,只因你太也不知好歹。人家是大名鼎鼎的‘神拳无敌’归辛树归二爷,功力何等深厚?你对他使这吃了头不会晕、眼不会花的狗屁蒙汗药,他老人家只当是胡椒粉。蒙汗药那是开黑店的流氓痞棍玩意儿。要下毒,就得下第一流的。”齐乐道:“嘿嘿,多亏何姊姊给换上了第一流的。”何惕手道:“胡说!我没换。归师伯他们自己累了,头痛发烧,晕了过去。跟我有甚相干?一个是痨病鬼,两个是七十多岁的老公公、老婆婆,忽然之间自己晕倒了,有什么稀奇?”她嘴里说得一本正经,眼光中却露出玩闹的神色。   齐乐知她怕日后袁承志知道了责骂,是以不认,心中对她说不出的投缘佩服。何惕守忽然道:“小丫头,你再叫我一声。”齐乐愣愣道:“何姊姊?”何惕手笑道:“你既叫我姊姊,我有一件很好玩的暗器,这就送了给你。”突然左手抓住她后颈,将她提在左侧,但听得嗤嗤嗤声响,桌上三枝烛火登时熄灭,对面板壁上啪啪之声密如急雨般响了一阵。齐乐又惊又喜,问道:“这是什么暗器?”何惕守笑道:“这个你不知道?”松手放她落地。齐乐道:“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爆你……不是,爆ju,啊呸……暴雨!暴雨梨花针?!”何惕手笑了半晌,道:“看来你是真不知道。”   齐乐好奇,从茶几上拿起一只烛台,凑近板壁看时,只见数十枚亮闪闪的钢针,都深深钉入了板壁。她佩服之极,说道:“姊姊,你一动也不动,就发射了这许多钢针,这等暗器,天下又有谁躲得过?”何惕守笑道:“当年我曾用这‘含沙射影’暗器射我师傅,他就躲过了,一枚针儿也射他不中。不过除了我师傅之外,躲得过的只怕也没几个。”她取出两只鹿皮小指套,戴在左手拇指和食指之上,将板壁上钢针一枚枚拔下,跟着伸手从衣襟内解了一根铁带出来,带上装着一只钢盒,盒盖上有许多小孔。齐乐恍然大悟,拍手叫道:“姊姊,这暗器当真巧妙。”何惕守微笑道:“不论多厉害的暗器,发射时总靠手力准头。你武功也太差劲,除了这‘含沙射影’,别的暗器也用不来。”当下将钢针一枚枚插回盒中,要她捋起长袍,将铁带缚在她身上,钢盒正当胸口,教了她掀动机括之法,又传了配制针上D药和解药的方子,说道:“盒中钢针一共可用五次,用完之后就须加进去了。我师傅一再叮嘱,千万不可滥伤无辜。这暗器本来是淬上剧毒的,现下喂的并不是要人性命的药,只叫人中了之后,麻痒难当,全身没半点力气,但你仍然千万不可乱使。”齐乐没口子的答应,又躬身拜谢。   何惕守道:“你把他们三位扶起坐好。”齐乐答应了,先将归辛树扶起坐入椅中,又去扶归钟时,碰到他腰间圆鼓鼓的似有一个葫芦,拉起他长袍一看,却是个革囊。齐乐好奇心起,拉开囊上革索,探眼一看,突然大叫起来:“啊!是个人头。”何惕守也觉奇怪,说道:“他不知杀了什么要紧人物,却巴巴的将首级挂在腰里。你拿出来瞧瞧。”齐乐无法,只得战战兢兢地慢慢伸手入囊,抓住那首级的辫子,提了出来,放在桌上。烛火下瞧得明白,这首级怒目圆睁,虬髯戟张,齐乐大叫一声,连退三步,何惕守微微一惊,问道:“你认得他?”   齐乐道:“他……他……”天地会群豪听得她的狂叫,奔上厅来,见到吴六奇的首级,尽皆惊诧悲愤。各人手按刀柄,凝视何惕守,只道吴六奇是她杀的。跟着双儿也奔了出来,齐乐拉着她手,不知该不该让她看到,可终究挡不住,只得嗫嚅道:“双……双儿,是,是你义兄,吴大哥……”双儿闻言,抢上前去,抚着首级,放声大哭。齐乐见双儿这般伤心,抢到归钟之前,在他身上狠狠踢了几脚,向徐天川等道:“吴大哥的首级,这恶贼挂在身上。”众人再细看那首级时,只见血渍早干,颈口处全是石灰,显是以药物和石灰护住,不使腐烂。李力世道:“咱们用冷水淋醒这恶贼,问明端详,再杀他为吴大哥抵命。”群雄齐声称是。   何惕守道:“这人是我师弟,你们不能动他一根寒毛!”说着伸出右手铁钩,向着桌上一枝蜡烛挥了几挥,飘然入内。玄贞道人怒道:“就算是你师傅,也要把他斩为肉酱……”突然风际中“咦”的一声,左手两根手指拿了七八分长的一截蜡烛,举起手来。烛台上的蜡烛本来尚有七八寸长,但这时已割成六七截,每截长不逾寸,整整齐齐的叠在一起,并不倒塌。这手武功,当真惊世骇俗,天地会群豪无不变色。   玄贞刷的一声,拔出佩刀,说道:“我杀了这厮为吴大哥报仇,让那女人杀我便了。”李力世道:“且慢,先问个明白,然后这三人一起都杀。”齐乐本来也对归辛树一家恼火之极,便道:“这位婆婆姊姊只怕她师伯,只消他们一起都杀了,反而没事。双儿,你去打一盆冷水来,可不要那厨房里下过药的。”   双儿进去打了一盆冷水出来,徐天川接过,在归钟头上慢慢淋下去。只听他连打了几个喷嚏,慢慢睁开眼来。他身子一动,发觉手足被缚,腰间又被点了穴道,怒道:“谁?谁跟我闹着玩?”玄贞将刀刃在他脸上轻轻一拍,骂道:“你祖宗跟你闹着玩。”指着吴六奇的首级,问:“这人是你害死的吗?”归钟道:“不错!是我杀的。妈妈、爹爹,你们在哪里?”转头见到父母也都已被绑,吓得险些哭了出来。他一生跟随父母,事事如意。从未受过些少挫折,几时又经历过这等情景?哭丧着脸道:“你……你们干什么?你们打我不过,怎么……怎么绑住了我?绑住了我爹爹、妈妈?”   徐天川反过手掌,啪的一声,打了他一个耳光,喝道:“这人你怎么杀的?快快说来,若有半句虚语,立时戳瞎了你眼睛。”说着将刀尖伸过去对准他的右眼。   归钟吓得魂不附体,不住咳嗽,说道:“我……我说……你别戳瞎我眼睛。瞎了眼睛,可看不见……看不见……咳咳……咳咳……平西王说道,鞑子皇帝是个大大的坏蛋,霸占……霸占我们……我们大明江山,求我去……去杀了鞑子皇帝……”   群豪面面相觑,均想:“这话倒也不错。”齐乐怒道:“吴三桂要你去杀鞑子皇帝,怎么你又去害死了他?”说着又向吴六奇的首级一指。归钟道:“这人是广东的大官,平西王说他是大汉奸,保定了鞑子皇帝。平西王要起兵打广东,非先杀了他不可。平西王送了我很多补药,吃了治咳嗽的,又送了我白老虎皮。我妈说的,大汉奸非杀不可。咳咳,这人武功很好,我……我跟妈两个一起打他,才杀了的。你们快放开我,放开我爹爹妈妈。我们要上北京去杀鞑子皇帝,那是大大的功劳……”齐乐骂道:“要杀皇帝,也轮不到你这痨病鬼。众位哥哥,把这三个家伙都杀了,婆婆姊姊那里,由我来担当好了。”齐乐心里明白何惕手为何进屋不出,是以大胆放言。忽听得庄外数十人齐声大叫:“痨病鬼,快滚出来,把你千刀万剐,为吴大哥报仇!”庄前庄后都是人声,连四处屋顶上都有人呐喊,显是将庄子四下围住了。   天地会群豪听得来人要为吴六奇报仇,似乎是自己人,都是心中一喜。钱老本大声叫道:“明复清反,母地父天。外面的朋友哪一路安舵?”庄外和屋顶上有十七八人齐声叫道:“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厅中群豪叫道:“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屋顶有人道:“哪一堂的兄弟在此?”钱老本道:“青木堂做兄弟的迎接众家哥哥。哪一堂的哥哥到了?”   厅门开处,一人走了进来,叫道:“齐儿,你在这里?”这人身材高瘦,神情飘逸,正是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齐乐回过神来,上前拜倒,连叫师傅。陈近南道:“大家好!只可惜……”见到桌上吴六奇的首级,抢上前去,扶桌大恸,眼泪扑赖簌的直洒下来。   厅门中陆续走进人来,广西家后堂香主马超兴、贵州赤火堂香主古至中等都在其内。众人一见归钟,纷纷拔刀。还有二十余人是广东洪顺堂属下,更是恨极。   归钟眼见众人这般凶神恶煞的情状,只咳得两声,便晕了过去。陈近南转过身来,问道:“齐儿,你们怎地擒得这三名恶贼?”齐乐说了经过,但徐天川等如何为归钟戏耍、自己冒充吴之荣等等自然不提,最后道:“这三名恶贼武功厉害,我们是打不过的。幸好有一个高人帮手,才擒住了。可是这高人又说这老头儿是她师伯,不许我们杀他为吴大哥报仇。”陈近南皱眉道:“她人呢?”齐乐道:“她在后面,不肯跟她师伯会面。师傅你们怎么都到了这里?”陈近南道:“这恶贼害了吴大哥,我们立传快讯,四面八方的追了下来。”青木堂众人与来人相见,原来山东、河南、湖北、湖南、安徽各堂的兄弟也有参与,大部分监守在庄外各处。古至中、马超兴都道:“齐兄弟又立此大功,吴大哥在天之灵,也必深感大德。”齐乐道:“吴大哥待我很好,又是双儿义兄,替他报仇,那是该当的。”李力世道:“启禀总舵主:这恶贼适才说道,他们要上北京去行刺鞑子皇帝,又说了些反清复明的言语,不知内情到底如何。”陈近南沉吟道:“把这三人都弄醒了。好好问一问。”   双儿去提了一桶冷水,又将归辛树夫妇和归钟一一淋醒。归二娘一醒,立即大骂,说道下毒迷人,实是江湖上卑鄙无耻的勾当,归辛树却一言不发。陈近南道:“瞧你们身手,并非平庸之辈。你们叫什么名字?跟我们吴六奇吴大哥有什么冤仇?干什么下毒手害他性命?”归二娘怒道:“你们这等使闷香、下迷药的无耻小贼,也配来问老娘姓名?”古至中扬刀威吓,归二娘性子极刚,更加骂得厉害。   齐乐道:“师傅,他们姓归,乌龟的龟。我先杀了小乌龟再说。”拔出匕首,指向归钟的咽喉。归二娘见齐乐要杀她儿子,立时慌了,叫道:“小鬼,你有种的就来杀老娘好了,可不许碰我孩儿一根寒毛。”齐乐道:“我偏偏只爱杀小乌龟。”将刀尖在归钟咽喉轻轻一戳。匕首极利,虽然一截甚轻,但归钟咽喉立时迸出鲜血。他大声叫道:“妈呀,他……他杀死我了。”归二娘大叫:“别……别杀我孩儿!”齐乐道:“我师傅问一句,你乖乖的答一句,那么半个时辰之内,暂且不杀你儿子。”归二娘但听齐乐答应暂且不杀她儿子,略觉宽心。齐乐拉起归钟的衣衫,将匕首尖在他瘦骨嶙嶙的胸膛上比划。归二娘再也忍耐不住,说道:“好!我们是华山派的,我们当家的神拳无敌归二侠,当年威震中原之时,你们这些小毛贼还没转世投胎啦。”陈近南听得这二人竟然便是大名鼎鼎的神拳无敌归辛树夫妇,不由得肃然起敬,又想吴六奇武功何等了得,据当时亲眼见到他被害情景的洪顺堂兄弟言道,只一个老妇和一个痨病鬼出手,便打倒了十几名洪顺堂好手,两人合攻吴六奇,将他击毙,割了他首级,对方自非冒名。神拳无敌归辛树成名已久,近数十年来不闻在江湖上走动,不知何以竟会牵入这件惨祸,中间必有重大缘由,当即上前向归辛树恭恭敬敬的抱拳行礼,说道:“原来是华山神拳无敌归二侠夫妇。小人陈近南,多有失礼。”伸手一扯,拉断了缚在归辛树身上的绳索,接着又在他背心和腰间推拿数下,解开他穴道,转身又拉断归二娘和归钟身上的绳索。   齐乐大急,道:“师傅,这三个人厉害得很,放他们不得。”陈近南微微一笑,说道:“归二娘骂我们下迷药,是江湖上下三滥的卑鄙行径。我们天地会并没下迷药,就算当真下了,归二侠内功深厚,下三滥的寻常蒙汗药,又如何迷得倒他老人家……”齐乐不愿爆出何惕手,便只好撇了撇嘴由他了。   归辛树左手在妻子和儿子背心上一拂,已解开了二人穴道,手法比陈近南快得多了,点了点头,说道:“不是寻常蒙汗药,是极厉害的药物。”伸手去搭儿子脉搏。归二娘凝神瞧着丈夫脸色,问道:“怎样?”归辛树道:“眼前似乎没事。”想起自己晕倒之前,曾和人对了一掌,此人武功甚浅,但所习内功法门,显然是华山派的,又想起双儿在乱石冈中奔跑的身法,也是华山派轻功,一瞥之间,已在人丛中见到了她。双儿见到他精光闪闪的眼光,不由得害怕,缩在齐乐身后。归辛树道:“小丫头,你过来,你是华山派的不是?”双儿道:“我不过来!你杀了我义兄吴大哥,我要为他报仇。我……我也不是什么华山派的。”何惕守当日对庄三少奶、双儿等传了些武功,并非正式收她们为徒,也没向她们说自己的门户派别,“华山派”三字,双儿今日还是首次听闻。归辛树也不去和这小姑娘一般见识,突然气涌丹田,朗声说道:“冯难敌的徒子徒孙,都给我出来。”这句话声音并不甚响,但气流激荡,屋顶灰尘簌簌而落。他想同门师兄弟三人、袁承志门下均在海外,大师兄黄真逝世已久,华山派门户由黄真的大弟子冯难敌执掌,庄中既有华山派门人,自必是冯难敌一系。哪知隔了良久,内堂竟寂然无声。   陈近南道:“年前天下英雄大会河间府,歃血为盟,决意齐心合力诛杀大汉奸吴三桂。令师侄冯难敌前辈,正是河间府杀龟大会的主人。何以归前辈反而跟吴三桂携手,杀害敝会义士吴六奇兄弟?这岂不为亲者痛、仇者快吗?”话是说得客气,辞锋却咄咄逼人。   归二娘向他横了一眼,说道:“曾听人说:‘平生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当尊驾尚未出世之时,我夫妇已然纵横天下。如此说来,定要等尊驾出世之后,我们才称得英雄。嘿嘿,可笑啊可笑。”   陈近南道:“在下才具武功,都是不值归二侠贤夫妇一笑。江湖上朋友看得起在下,也不过是说在下明白是非,还不致胡作非为、结交匪人而已。”   归二娘怒道:“你讥刺我们胡作非为、结交匪人?”陈近南道:“吴三桂是大汉奸!”归二娘道:“这吴六奇为虎作伥,做鞑子的大官、欺压我汉人百姓。你们又怎么口口声声称他为大哥?这还不是胡作非为、结交匪人吗?”   马超兴大声道:“吴大哥身在曹营心在汉,他是天地会洪顺堂的红旗香主,手握广东兵权,一朝机缘到来,便要起兵打鞑子。洪顺堂众位兄弟,你们说是也不是?”洪顺堂属下二十余人齐声说道:“正是!”马超兴道:“你们袒开胸膛,给这两位大英雄瞧瞧。”二十余人双手拉住衣襟,向外一分,各人胸前十余颗扣子登时迸开。露出胸膛,只见每人胸前都刺了“天父地母,反清复明”八个字,深入肌理。归钟一直默不作声,这时见二十余人胸口都刺了八个字,拍手笑道:“有趣,有趣!”天地会群雄一齐向他怒目而视。   陈近南向归辛树道:“令郎觉得有趣,归二侠夫妇以为如何?”归辛树懊丧无比,摇了摇头,向归二娘道:“杀错人了。”归二娘道:“杀错人了!上了吴三桂这奸贼的当。”左手一伸,从马超兴腰间拔出单刀,往自己脖子中抹去。陈近南叫道:“使不得!”疾伸右手,抓住了她左腕。归二娘右掌拍出,陈近南出左掌相抵,两人身子都是一晃。陈近南左手两根手指伸过去挟住了刀背。归二娘右手又是一掌,拍向他胸口。陈近南倘若退避,那刀就夺不下来,只怕她又欲自尽,适才跟她对了一掌,知她年纪老迈,内力已不如己,但出手如电,拳掌功夫精绝,自己只要退得一步,空手再也夺不了她手中兵刃,当下硬挺胸膛,砰的一声,受了她一掌。归二娘一呆,陈近南左手双指已将她单刀夺过,退后两步,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师傅!”齐乐忙上前相扶,心中对归家厌恶更增一分。   当归二娘横刀自尽之时,归辛树倘若出手,自能阻止,但他错杀了吴六奇,既惭且悔,已起了自尽以谢的念头,因此并不阻挡妻子,待见陈近南不惜以身犯险,才夺下归二娘手中钢刀,更是愧感交集。他拙于言辞,只道:“陈近南当世豪杰,名不虚传。”陈近南扶着桌子,调匀气息,半晌才道:“不知者不罪。害死吴大哥的罪魁祸首,乃是吴……吴三……”说着又吐了口鲜血。归二娘年纪虽老,昔年功力仍有大半,陈近南为了夺她兵刃,无法运气防护,这一掌挨得着实不轻。归二娘道:“陈总舵主,我如再要自尽,辜负了你一番盛情。我夫妇定当去杀了鞑子皇帝,再杀吴三桂这奸贼。”说着跪倒在地,向吴六奇的首级拜了三拜。   陈近南道:“吴六奇大哥行事十分隐秘,江湖上英雄多有唾骂他的为人,贤夫妇此番出手,用意原为诛杀汉奸,只可惜……只可惜……”说着忍不住掉下泪来。   归辛树夫妇心中都是一般的念头,决意去刺杀康熙和吴三桂,然后自尽以谢吴六奇,但此刻也不必多说,同时向陈近南抱拳道:“陈总舵主,这便告辞。”陈近南道:“两位请留步,在下有一言禀告。”归氏夫妇携了儿子的手,正要出外,听了这话便停步转身。陈近南道:“吴三桂起兵云南,眼见天下大乱,正是恢复我汉家河山的良机。尚有不少英雄,日内都要聚集京师商议对策。大家志同道合,请两位前辈同去北京会商如何?”归辛树心中有愧,不愿与旁人相见,摇了摇头,又要迈步出外。   齐乐听他二人说要去行刺皇帝,康熙未曾防备,别要真给他们害死,叫道:“这是天下大事。你们这位公子,做事乱七八糟得很,这一次如果再坏了事,你们三位就算一古脑儿的自杀,也不免遗臭万年。”   归辛树自知武功高强,见事却不如何明白,否则也不会只凭吴三桂的一面之辞,便铸下这等大错,听了齐乐这句话,不禁心中一寒,寻思:“行刺皇帝,确是有关国家气运的大事。”齐乐又道:“现下的皇帝年纪小。不大懂事,搞得吴三桂造反,一塌糊涂。你们如果杀了他,换上一个年纪大的厉害鞑子来做皇帝,咱们汉人的江山,就坏在你们手上了。”归辛树缓缓点头,回过身来。陈近南道:“两位前辈,这孩子年纪小,话说没上没下,冲撞莫怪。”说着拱手致歉,又道,“但她的顾虑似乎也可从长计议。如此大事,咱们谋定而后动如何?”归辛树心想一错不可再错,自己别因一时愧愤,以致成为万世罪人,便道:“好!谨听陈总舵主吩咐。”陈近南道:“吩咐两字,万万不敢当。明日上午,大伙儿同到北京,晚间便在这孩子的住处聚会,共商大事。两位以为怎样?”归辛树点点头。陈近南问齐乐:“你搬了住所没有?”齐乐明知这就要炮轰齐乐府,可这时如若推却更是解释不清,只得道:“弟子仍在东城铜帽子胡同住。”陈近南道:“两位前辈,明晚在下在北京东城铜帽子胡同这孩子的子爵府恭候大驾。”齐乐道:“师傅,你别生气,现下叫作伯爵府。”陈近南道:“嘿,又升了官。”   归二娘瞪眼瞧着齐乐,问道:“你是吴三桂的侄子,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要大义灭亲吗?”齐乐道:“我才不是吴三桂的侄子……”陈近南斥道:“前辈跟前,不得无礼。快磕头谢罪。”齐乐道:“是。”作势欲跪,却慢吞吞的延挨。归辛树一扬手,带了妻儿仆从,径自出门,明知外边并无宿处,却宁可挨饿野宿,实是无颜与天地会群豪相对。归钟自幼并无玩伴,见齐乐言语伶俐,甚是好玩,向她招手,说道:“小娃娃,你跟我去,陪我玩儿。”齐乐道:“你杀我朋友,我不跟你玩。”   突然间呼的一声响,人影一晃,归钟跃将过来,一把将齐乐抓住,提到门口。这一下出手快极,陈近南适才受伤不轻,隔得又远,其余天地会群雄竟没一人来得及阻止。归钟哈哈大笑,叫道:“你再跟我去捉迷藏,咱们玩个痛快!”归辛树脸一沉,喝道:“孩儿,放下他。”归钟不敢违拗父言,只得放下了齐乐,嘴巴却已扁了,便似要哭。归二娘安慰道:“孩儿,咱们去买两个书僮,陪你玩耍。”归钟道:“书僮不好玩,就是这小娃娃好玩,咱们买了他去。”归辛树见儿子出丑,拉住他手臂,快步出门。群雄面面相觑,均觉吴六奇一世英雄,如此糊里糊涂的死在一个白痴手里,实是太冤。   三少奶说道妇道人家,不便和群雄会见,只吩咐仆妇安排酒饭,款待宾客。齐乐本欲带双儿再去见见何惕手,走到后堂才知何惕守早已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九重城阙微茫外  一气风云吐纳间   次日齐乐拜别了主人,和陈近南等分道赴京。陈近南道:“齐儿,归二侠夫妇要去行刺皇帝,他们已答应大家商量之后,再作定论。你到北京之后,可不能通知皇帝,让他有了防备。”齐乐忙道:“师傅……这事,我入会之前便与你谈过……”陈近南道:“此一时彼一时,现下正是推翻鞑子复我大明江山的大好时机!……”齐乐道:“师傅……唉,我知道了。”她本想说要防备的是你们才对,但现下实在不愿跟陈近南在路上因这事纠缠没完,便敷衍过去,一溜烟跑了。只留陈近南在身后呼道:“你如言不由衷,做了对不起大伙的事,我第一个就饶不得你。”   齐乐带了双儿、徐天川等人,去和张勇、赵良栋等人相会,押了毛东珠,回到北京。她一回铜帽子胡同,立即便想去见康熙,刚要出门,陈近南已带了古至中和马超兴到来。齐乐暗暗叫苦,心道:“你们怎地来得这么快?”只得强打精神,设宴接待。   不久天地会群雄分批陆续来到。跟着沐剑声带同铁背苍龙柳大洪、摇头狮子吴立身、圣手居士苏冈等一行人也来了。沐王府众人早在北京,得到讯息后齐来聚会。众人用毕酒饭,又等了良久,归家三人这才到来。齐乐吩咐另开筵席,归二娘淡淡的道:“我们吃过饭了。”归钟东张西望,见府第中堂皇华贵,说道:“小娃娃,你家里的模样,跟平西王的五华宫倒也相差不远。你没说谎,吴三桂果然是你伯父。”齐乐不想理他,道:“三位既已用过饭了,请到东厅喝茶。”众人来到东厅,献上清茶点心,齐乐遣出仆役。陈近南又派了十余名会众出去,在厅周及屋顶把守,这才关门上闩,商议大事。陈近南替归氏夫妇和沐王府众人引见,却不提吴六奇之事。归氏夫妇虽退隐已久,柳大洪、吴立身等还是好生仰慕,对之十分恭敬。   归二娘单刀直入,说道:“吴三桂起兵后攻入湖南、四川,兵势甚锐,势如破竹。吴三桂当年虽然投降鞑子,断送了大明天下,实是罪大恶极,但他毕竟是咱们汉人。依我们归二爷之见,我们要进皇宫去刺杀鞑子皇帝,好让鞑子群龙无首,乱成一团。众位高见如何?”   沐剑声道:“鞑子皇帝固然该杀,但这么一来,岂不是帮了吴三桂这奸贼一个大忙?”归二娘道:“吴三桂当年害死沐王爷,沐公子自然放他不过。可是满汉之分,那是头等大事。咱们先杀尽了鞑子,慢慢再来收拾吴三桂不迟。”柳大洪道:“吴三桂倘若起兵得胜,他自己便做皇帝,再要动他,便不容易了。依晚辈之见,咱们先让鞑子跟吴三桂自相残杀,拼个你死我活。咱们再来渔翁得利。因此晚辈以为眼前不宜去行刺鞑子皇帝。”他虽满颏白须,但归氏夫妇成名已久,他自称晚辈。沐王府跟吴三桂深仇似海,定要先见他覆灭,这才快意。归二娘道:“吴三桂打的是兴明讨虏旗号,要辅佐朱三太子登基。这里有一张吴三桂起兵的檄文,大家请看。”从身边取了一大张纸出来,摊在桌上。   陈近南便即诵读:“原镇守山海关总兵、今奉旨总统天下水陆大元帅、兴明讨虏大将军吴,檄天下文武官吏军民人等知悉:本镇深叨大明世爵,统镇山海关……”陈近南知道群豪大都不通文墨,读几句,解说几句,解明一段后,接着又读下去,下面说李自成如何攻破北京,崇祯归天,他为了报君父之仇,不得已向满清借兵破贼,其后说道他后来就知道向满洲借兵是错了,可惜已来不及啦。柳大洪哼了一声,道:“这奸贼说得好听,全是假话。”归二娘道:“陈总舵主,请你读下去。”   陈近南道:“是!”接续读道:   “本镇刺心呕血,追悔靡及……适遇先皇之三太子。太子年甫三岁,刺股为记,寄命托孤,宗社是赖。姑饮血隐忍,养晦待时,选将练兵,密图兴复,迄于今日,盖三十年矣!”柳大洪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拍案道:“放屁!放屁!这狼心狗肺、天地不容的奸贼,倘若他真有半分兴复大明之心,当年为什么杀害永历皇帝、永历太子?此事天下皆知,又如何抵赖得?”群雄见了柳大洪须眉戟张的情状,无不心佩他的忠义,均想吴三桂十二年前在昆明市上绞杀永历皇帝父子,决计无可狡辩。归二娘道:“柳大哥这话不错,吴三桂决非忠臣义士,这是连三岁孩童也知道的。咱们要去行刺鞑子皇帝,是为了反清复明,绝不是帮吴三桂做皇帝。”   陈近南道:“我把这檄文读完了,大家从长计议。”檄文最后一段是:“山惨水愁,妇号子泣……爱卜甲寅之年正月元旦,恭奉太子,祭告天地,敬登大宝。建元周咨。”陈近南读完后,解说了一遍。众人之中,除了陈近南和沐剑声二人,都没读过什么书,均觉这道檄文似乎说得头头是道,却总有些什么不对,可也说不上来。沐剑声沉吟片刻,说道:“陈总舵主,他既奉朱三太子敬登大宝,为什么不恢复大明国号,却要改国号为周?这中间实是个大大的破绽。何况朱三太子什么的,也不知是真是假,谁也没听说过,忽然之间,没头没脑的钻了出来。多半吴三桂去找了个不懂事的孩子出来,说是朱三太子,号召人心,其实是把他当作傀儡。”众人都点头称是。   归二娘道:“吴三桂把朱三太子当作傀儡,自然绝无可疑。这人是真是假,也没多大分别。不过朱三太子不是小孩子,先皇殉国已三十年,如果朱三太子是真,至少也有三十几岁了。”齐乐道:“三十几岁的不懂事小娃娃,也是有的。”说着向归钟瞧了一眼,群雄中有几人忍不住笑了出来。归二娘双眉一竖,便要发作,但转念一想,齐乐的话倒也不假,自己的宝贝儿子活了三十几岁,果然仍是个不懂事的小娃娃,不禁轻轻叹了口气。众人商议良久,有的主张假手康熙,先除了吴三桂,再图复国;有的以为吴三桂虽然奸恶,终究是汉人,应当助他赶走鞑子,恢复了汉人江山,再去除他。议论纷纷,难有定论。说到后来,众人都望着陈近南,人人知他足智多谋,必有高见。陈近南道:“咱们以天下为重。倘若此刻杀了康熙,吴三桂声势固然大振,但是台湾郑王爷也可渡海西征,进兵闽浙,直攻江苏。如此东西夹击,鞑子非垮不可。那时吴三桂倘若自己想做皇帝,郑王爷的兵力,再加上沐王府、天地会和各路英雄,也可制得住他。”   苏冈冷冷的道:“陈总舵主这话,是不是有些为台湾郑王爷打算呢?”陈近南凛然道:“郑王爷忠义之名,着于天下,苏兄难道信不过吗?”苏冈道:“陈总舵主忠勇侠义,人人钦服。可是郑王爷身边,奸诈卑鄙的小人可也着实不少。”齐乐忍不住说道:“这话倒也不错。好比那‘一剑无血’冯锡范,还有郑王爷的小儿子郑克塽,都不是好人。”陈近南听齐乐并不附和自己,微感诧异,但想她的话也非虚假,不禁叹了口气。归二娘道:“赶走鞑子,那是一等一的大事,至于谁来做皇帝,咱们可管不着,反清是一定要反的,复不复明,不妨慢慢商量。大明的崇祯皇帝,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陈近南和沐王府群雄向来忠于朱明,一听所言,都是脸上变色。沐剑声道:“咱们如不拥朱氏子孙复位,难道还拥吴三桂这大奸贼不成?”归钟突然说道:“吴三桂这人很好啊,他送了我一张白老虎皮做袍子,你们可瞧见过没有?”说着翻开皮袍下襟,露出白虎皮来,大是洋洋得意。   归二娘道:“小孩子家,别在这里胡说八道。”苏冈冷笑道:“在归少爷眼中,一件皮袍子可比咱们汉人的江山更加要紧了。”归二娘怒道:“孩子,把皮袍子脱下来!”归钟愕然道:“干什么?”归辛树一伸手,从儿子腰间拔出长剑,白光闪动,嗤嗤声响,归辛树手中长剑的剑尖在儿子身前、身后、肩头、手臂不住掠过。众人大吃一惊,都从椅中跳起身来,只见归钟所穿的那件皮袍已裂成十七八块,落在身周,露出一身丝棉短袄裤。归辛树这数剑出手准极,割裂皮袍,却没割破丝棉袄裤。群雄待得看清楚时,尽皆喝采。归钟吓得呆了,连声咳嗽,险些哭了出来,说道:“爹,咳咳……咳咳……爹……咳,我……”归辛树一挥手,长剑入鞘,跟着解下自己身上棉袍,披在儿子身上,说道:“穿上了!”归二娘拾起地下白虎皮碎块,投入烧得正旺的火炉中,登时火光大盛,一阵焦臭,白虎皮渐渐烧成灰烬。归辛树道:“走罢!”牵了儿子的手,向厅门走去。陈近南道:“归二侠去干谋大事,我们谨依驱策。”归辛树道:“不敢当!不用了!”说着走向厅门。   齐乐知他立时便要动手,已来不及去告知皇帝,大声道:“皇宫里的屋子没一万间,也有五千间,你可知鞑子皇帝住在哪里?”归辛树一怔,觉得此言甚是有理,回头问道:“你知道吗?”   齐乐摇头道:“没人知道。鞑子皇帝怕人行刺,每晚换地方睡。有时睡在长春宫,有时睡在景阳宫,有时又在咸福宫,说不定又睡在毓庆宫。”归辛树只听得皱起了眉头,道:“那么怎样才能找到皇帝?”齐乐道:“皇帝上朝,文武百官就见到了。待他一进大内,只有他来找你,旁人就永远找他不到。”其实情形并非如此,但归辛树夫妇是草莽布衣,怎知皇宫内院的规矩?听了齐乐一番胡诌,心想皇帝严防刺客,原该如此,不禁大为踌躇。   陈近南道:“齐儿,你在宫里日久,必定知道找到皇帝的法子。”齐乐道:“白天还容易找,晚上就说什么也找不到了。”陈近南道:“那么明日白天咱们都乔装改扮,由你带领,混进宫去行事。这位钱兄弟和吴二哥,你不是带进宫里去过吗?”说着向钱老本和吴立身二人一指。齐乐道:“钱大哥只到过御厨房。吴二哥他们一进皇宫,就给卫士……给卫士们发觉了,要见皇帝的面,可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钱大哥、吴二哥,你们两位说是不是?”钱吴二人都点点头。他二人进过皇宫,都知要在宫里找到皇帝的所在,确似大海捞针一般。   归二娘冷笑道:“你推三阻四,总之是不肯带领去干事就是了。”沐剑声道:“进宫去行刺皇帝的事,兄弟也是干过的。说来惭愧,我们沐王府死了好几位兄弟。舍妹和一位方师妹,还有这位吴师叔以及两个师弟,都失陷在宫里,几遭不测,幸蒙齐香主仗义相救,那才脱险。不是我们胆小怕死,这件事可当真不易成功。”归二娘冷冷的瞧着齐乐,说道:“凭你就能救得他们脱险?”吴立身忙道:“这位齐香主年纪虽小,可是仁义过人,机智聪明,兄弟的性命,全仗他相救。”归二娘道:“沐王府办不成的,未必姓归的也一定办不成。”   柳大洪霍地站起身来,说道:“归氏夫妇神拳无敌,当然胜过我们小小沐王府百倍。这就请启驾动身,我们在这里静候佳音。”天地会洪顺堂的一名兄弟说道:“齐香主,你还是一起进宫去的好,等到归家三位大侠给鞑子的卫士拿住了,你好设法相救啊。”他恼恨归家三人杀了吴六奇,虽在总舵主之前,也忍不住要出言讥刺几句。   齐乐心中暗骂:“你们三只乌龟,进宫去给拿住了,杀了我头也不会来救。”笑道:“归家三位大侠怎会给卫士拿住?皇宫里卫士才几千名,归少爷只须咳嗽几声,就把这几千名卫士一古脑儿都震死了。”天地会和沐王府群豪中有不少人都笑了出来。归钟笑道:“真有这等事?那可有趣得很啊。他们怕听我的咳……咳咳吗?咳咳……咳咳……”归氏夫妇大怒,一人执着儿子的一条臂膀,三人并肩向外。   陈近南道:“归二侠,请息怒。兄弟倒有个计较。”归二娘素知陈近南足智多谋,转身候他说下去。陈近南道:“归二侠贤夫妇武艺高强,当世无敌。但深入险地,毕竟是敌众我寡。咱们还是商议一个万全之策为是……”归二娘道:“我道是陈总舵主当真有什么高见,哼!”转过身来,走向厅门。柳大洪和吴立身突然快步抢过,拦在门口。柳大洪道:“二位要相助吴三桂,我们沐王府万万不允。”归二娘道:“怎么?要动手么?”柳大洪道:“二位尽可先杀我师兄弟,再出此门,去帮吴三桂的忙。”归二娘道:“谁说我们是帮吴三桂的忙?”柳大洪道:“二位虽无相助吴贼之意,但此事若成,吴贼声势大盛,再也制他不了。”   归辛树低声道:“让开!”踏上一步。柳大洪张开双手,拦在门前。归辛树左手前探,便去抓他胸口。柳大洪伸手挡格,啪的一声,双掌相交,柳大洪身子晃了两下,一张脸登时变得惨白。归辛树道:“我只使了五成力道。”吴立身摇头道:“你不妨使十成力道,把我师兄弟都毙了。”归钟道:“十成就十成。”两手一缩一伸。吴立身伸臂相格。归钟两手又是一缩,吴立身便格了个空。归钟乘他双臂正要缩回之际,双手快如电闪,已拿住了他胸口要穴。   陈近南抢上前去,劝道:“大家都是好朋友,不可动武。”齐乐知道这事怎么都改变不了发展,恼道:“大家争个不休,终究不是了局。这样罢,咱们掷一把骰子,碰一碰运气,倘若归老爷子赢呢,我们非但不阻三位进宫,晚辈还将宫里情形,详细说与两位知道。”归二娘道:“如果是你赢呢?”齐乐道:“那么这件事就搁上一搁,等吴三桂死了之后,咱们再向皇帝下手。”归二娘心想:“倘若自己人先干了起来,沐家多半会去向鞑子报讯,这件事终究难办,不如听他的。”问丈夫道:“二爷,你说呢?”归辛树向齐乐道:“你输了可不能赖。”   齐乐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不过赢要赢得英雄,输要输得光彩。不论谁赢谁输,都不会伤了和气。”归二娘道:“孩儿,放开了手。”归钟道:“我不放。”归二娘道:“这位小兄弟要跟你掷骰子玩儿呢。”归钟大喜,立即松手,放开吴立身胸口的穴道。吴立身胸口酸痛难当,内息不畅,不住摇头。齐乐道:“归少爷,请你将骰子拿出来,用你们的。”归钟道:“骰子?我没有啊,你有没有?”齐乐道:“我也没有,哪一位身上带有骰子?”众人都缓缓摇了摇头,均想:“又不是烂赌鬼,哪有随身带骰子的?”归二娘道:“没有骰子,咱们来猜铜钱好了。”齐乐道:“还是掷骰子公平。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我是童,归二爷是叟,可见非掷骰子不可。亲兵之中总有人有的。我去问问。”说着拔闩开门出厅。   她出了东厅,走进大厅,便从袋中摸出六粒骰子来,这是随身携带的,但若当场从怀中取出,归氏夫妇定有疑心,在大厅上坐了片刻,回到东厅,笑道:“骰子找到了。”归二娘道:“你们两个各掷一把,谁掷出的点子大,谁就赢了。”齐乐说道:“这样罢,咱们各掷三把,三赢两胜。”归钟是掷的次数越多,越是高兴。说道:“咱们每人掷三百次,胜了两百次的算赢。”归二娘道:“哪有这么麻烦的,各掷三把够了。”   齐乐道:“归少爷,你先掷。”归钟拿起骰子,笑嘻嘻的正要掷下,归二娘道:“且慢!”转头问柳大洪、沐剑声:“这场赌赛如是我们胜了,沐王府算不算数?”柳大洪适才和归辛树对了一掌,胸口气血翻涌,此刻兀自尚未平,心想对方还说只使了五成力,此人是前辈英雄,自无虚言,他真要去皇宫行刺,单凭沐王府又怎阻他得住?便点了点头。沐剑声道:“天意如何,全凭两位掷骰决定便了。”归二娘道:“好!”向归钟道:“掷罢!掷的点子越大越好。”   归钟细看六粒骰子,说道:“最多的是六点,最少的是两点,还有一个大凹洞儿。”归二娘道:“大凹洞儿是一点。”归钟道:“古里古怪,四点却又是红的。”右掌一挥,啪的一声响,六粒骰子都嵌入桌面,向上的尽是六点。原来他在掌中将骰子放好了,六粒骰子都是一点向下,这一掷下来,自然都是六点向上了。众人又是吃惊,又是好笑。这痨病鬼看来弱不禁风,内力竟如此深厚,可是天下掷骰子哪有这么掷法的?归二娘道:“孩儿,不是这样的。”伸掌在桌上一拍,六粒骰子都跳了起来,众人齐声喝采。归二娘拿起骰子,随手一滚,说道:“滚出几点,便是几点,可不能凭自己意思。”归钟道:“原来这样。”学着母亲的模样,拿起骰子,轻轻掷在桌上,骰子滚动,定下来时共是二十点。六粒骰子掷成二十点,赢面略高。齐乐拿起骰子,小指拨了几拨,暗使花样,叫道:“通吃!”一把掷了出去,五粒骰子滚出了十七点,最后一粒不住滚动,依着她作弊的手法,这粒骰子非滚成六点不可,二十三点,便赢了第一把。哪知这骰子滚将过去突然陷入了桌面的一个小孔,那正是归钟适才用骰子掷出来的。那骰子微微一颤,不能再滚,向天的却是一点,十八点便输了。齐乐道:“桌面上有洞,这不算。”拿起骰子,却待再掷。陈近南摇头道:“这是天意,输了第一把。”齐乐这时真是烦了陈近南,不情愿地将骰子交给归钟。归钟赢了第一把,得意非凡,轻轻一掷,却只有九点。沐家众人见这一把是输定了,不禁欢呼起来。齐乐走到方桌的另一角,远离桌面的六个小洞,一把掷去,胜得无惊无险。双方各胜一把,这第三把便决最后输赢。归钟一把掷下,六骰转动良久,转出了三十一点,赢面已是甚高。沐家众人均脸有忧色,心想要赢这三十一点,当真要极大运气才成。齐乐心道:“我偏不信邪!建宁我都推掉了,不信搞不过你一家蛇精病!”小指在掌心暗拨,安好了骰子的位置,轻轻滚了出去。但见六粒骰子在桌上逐一转定,六点、五点、五点、六点,四粒转定了的都是大点,已有二十二点。第五粒又转了个六点出来,一共二十八点。最后一粒骰子不住的溜溜转动。若是三点,双方和局,须得再掷一次,一点或两点是输了,四五六点便赢。赢面占了六成。齐乐心想:“就算是三点和局,再掷一次,你未必能再有这么好运气。”这粒骰子转个不休,眼见要定在六点上,她大叫一声:“好!”忽然骰子翻了个身,又转了过去。   她大吃一惊,一瞥眼间,只见归辛树正对着骰子微微吹气,便在此时,那骰子停住不转,大凹洞儿仰面朝天,乃是一点,众人齐声大叫。   齐乐又是吃惊,又是气恼,掷骰子作弊的人见过无数,吹气转骰子之人却是第一次遇上,以前也从未听见过。归辛树内功高强之极,聚气成线,不但将这粒骰子从六点吹成一点,只怕适才归钟掷成三十一点也非全靠运气,是他老子在旁吹气相助。她涨红了脸,大声道:“归老爷子,你……你……”   归辛树道:“二十九点,你输了!”伸手拿起那第六粒骰子。夹在拇指和中指间一捏,喀的一声,骰子碎裂,流出些水银,散上桌面,登时化为千百粒细圆珠,四下滚动。归钟拍手道:“好玩,好玩!这是什么东西?又像是水,又像是银子。”齐乐见他拆穿了骰子中灌水银的弊端,也不能再跟他辩论吹气的事了,假作惊异,说道:“原来骰子里放有水银。老爷子,你可教了晚辈一个乖。骰子是牛骨做的,我今日才知水银是从牛骨头里生出来的,从前还道是银子加水调成的呢。”归二娘不去理会她胡说八道,说道:“大伙儿再没话说了罢?齐兄弟,皇宫里的情形,请你详细说来。”齐乐眼望师傅,陈近南点点头道:“天意如此,你老老实实的向二位前辈说罢。”他明知这徒弟甚是狡狯,特别加上“老老实实”四字。齐乐不爽说道:“既然输了,赌帐自然是不能赖的。皇宫里的屋子太多,说也说不明白。我去画张图出来。徐三哥、钱大哥,请你们陪客人,我去画图。”向众人拱拱手,转身出厅,走进书房。这伯爵府是康亲王所赠,书房中图书满壁,桌几间笔砚列陈,齐乐来到案前坐下,喝一声:“磨墨!”早有亲随上来侍候。   伯爵大人从不执笔写字,那亲随心中纳罕,却只见她执笔起来只画了张小图,刚刚画好,张勇已到。齐乐折好金花玉版笺,套入封套,密密封好,交给张勇,低声道:“张提督,这道要紧奏章,你立刻送进宫去呈给皇上。你只须说是我的密奏,侍卫太监便会立刻给你通报。”张勇答应了,双手接过,正要放入怀内,听得书房外两名亲兵齐声喝问:“什么人?”房门砰的一声推开,闯进三个人来,正是归氏夫妇和归钟。   归二娘一眼见到张勇手中奏章,夹手抢过,厉声问齐乐:“你去向鞑子皇帝告密?”齐乐冷道:“画图要花不少时间,我吩咐他去厨房,做汤团请客人们吃,要小团子不要大团子,团子上要刻花。他弄不明白,我就画给他看。”归辛树和归二娘都点了点头,神色顿和,这纸笺上所画的,果然是用刀在小团子上刻花,绝非向皇帝告密。齐乐向张勇挥手道:“快去,快去!”张勇转身出书房。齐乐道:“赶着办!大家马上要吃。”张勇又在门口答应了一声。归二娘道:“点心的事,不用忙。齐兄弟,你画的皇宫地图呢?”齐乐取过一张玉版笺,铺在桌上,将笔交向归二娘,说道:“我画来画去画不好,我来说,请你来画。”归二娘接过笔,坐了下来,道:“好,你说罢。”   齐乐心想这也不必相瞒,于是从午门说起,归氏夫妇听她说了半天,还只皇宫的西半部,宫殿阁楼已记不胜记,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归二娘挨次将宫殿和门户的名称记下。齐乐又把东半部各处宫殿门户说了,归二娘写了良久,才将皇宫内九堂四十八处的方位写完。她搁下笔嘘了口气,微笑道:“难为齐兄弟记得这般明白,可多谢你了。”她听齐乐将每处宫殿门户的名称方位说来,如数家珍,绝无窒滞,料想是实。齐乐道:“这是归少爷掷骰子赢了的采头,不用谢我。眼下跟吴三桂打仗,鞑子皇帝一定严加戒备,想来禁城四十八处之中,到处有侍卫守御了。”归二娘道:“这个自然。”齐乐道:“宫里侍卫虽多,也没什么大高手,就一味人多。满洲人射箭的本事倒是很厉害的。不过三位当然也不放在心上。”归二娘道:“多承指教。咱们就此别过。”   齐乐道:“三位吃了团子去,才有力气办事。”走到门边,大声道:“来人哪,送点心来。”门外侍仆高声答应。归二娘道:“不用了。”携着儿子的手,和归辛树并肩出了书房。夫妇二人均想:“你在这刻花团子之中,多半又做了什么手脚。团子又何必刻花?上了一次当,可不能上第二次。”他三人在齐乐府中,自始至终,连清茶也没喝上半口。齐乐送到门口,拱手而别,说道:“晚辈眼望捷报至,耳听好消息。”归辛树伸手在大门口的石狮子头上一掌,登时石屑纷飞,嘿嘿冷笑,扬长而去。   齐乐回到东厅,只见陈近南等正在饮酒。她告知师傅,已将紫禁城中详情说与归氏夫妇知道,刚才送了三人出去。陈近南点了点头,叹道:“归氏夫妇就算能刺杀鞑子皇帝,只怕也回不来了。”群雄默默饮酒,各想心事,偶尔有人说上一两句,也没旁人接口。过了大半个时辰,门外有人说道:“启禀爵爷,张提督有事求见。”齐乐心中一喜,说道:“深更半夜的,有什么要紧事了。你就说我已经睡了,有事明天再说。”那人应道:“是。”陈近南低声道:“或许是皇宫里有消息,你去问问。”齐乐答应了,来到大厅,只见赵良栋、王进宝、孙思克三人站在大厅上,神色间甚是惊惶,却不见张勇。齐乐一怔,低声问道:“张提督呢?”王进贤道:“启禀大人,张提督出了事,晕倒在府门外,已抬在那边厢房里。”齐乐抢进厢房,只见张勇双目紧闭,脸色惨白,胸口起伏不已。齐乐叫道:“张提督,你怎么了?”张勇缓缓睁眼,道:“卑……卑……”双眼一翻,又晕了过去。齐乐忙伸手到他怀中,摸了自己那道奏章出来,抽出纸笺,果是自己“落笔如云烟”的书画双绝,不由得暗暗叫苦。孙思克道:“刚才巡夜的兵丁前来禀报,府门外数百步的路边,有名军官晕倒在地,有人过去一瞧,认出是张提督,这才抬回来。张提督后脑撞出的血都已结了冰,看来晕倒已有不少时候。”齐乐寻思:“他晕倒已久,奏章又未送出,定是一出府门便遭了毒手。”心下焦急万分。这时张勇又悠悠醒转。王进宝忙提过酒壶,让他喝了几口烧酒,孙思克和赵良栋分别用烧酒在他两只手掌上摩擦。张勇精神稍振,说道:“卑职该死,走出府门……还没……几百步,突然间胸口……胸口痛如刀割,再……再挨得几步,眼前登时黑了,没……没能办大人交代的事,卑职立刻……立刻便去……”说着支撑着便要起身。   齐乐忙道:“张大哥请躺着休息。这件事请他们三位去办也是一样。”将奏章交给王进宝,命他和赵良栋、孙思克三人带同侍卫,赶去皇宫呈递,王进宝等三人奉命而去。张勇道:“大人书房里那老头……那老头的武功好不厉害,我走出书房之时,他在我背上……背上……咳咳……轻轻推了一把,当时也不觉得怎样,哪知道已受内伤,一出府门,立刻……立刻发作……误了大人的大事……”齐乐这才恍然,原来归辛树虽见这道奏章并非告密,还是起了疑心,暗使重手,叫张勇办不了事,见他神色惭愧,忙道:“张大哥,你安心静养,这半点也怪不得你。这老乌龟向你暗算,咱们不能算完。”又安慰了几句,吩咐亲随快煎参汤,唤医生来诊治。   她回到东厅,说道:“不是宫里的消息。张提督给归二爷打得重伤,只怕性命难保。”众人都是一惊,忙问:“怎么打伤了张提督?”齐乐摇头道:“张提督在府外巡查,见到他们三人出府,上前查问,归二爷就是一掌。”众人点头,均想:“一个寻常武官,怎挨得起神拳无敌的一根小指头儿?”   众人枯坐等候,耳听得的笃的笃镗镗镗镗,厅外打了四更。又过一会,远处胡同中忽然群犬大吠,众人手按刀柄,站起身来,侧耳倾听,群犬吠了一会,又渐渐静了下来。过得良久,一片寂静之中,隐隐听得鸡鸣,接着鸡啼声四下里响起,窗格子上隐隐现出白色。齐乐道:“天亮啦,我去宫里打听打听。”陈近南道:“归家夫妇父子倘若不幸失手,你务须想法子搭救。吴六奇大哥的事出于误会,须怪他们不得。要知道大义为重,私交为轻。他们对我们的侮慢,也不能放在心上。”齐乐道:“师傅吩咐,弟子理会得。只不过……只不过他们倘若已杀了小皇帝,弟子就算拼了小命,也救他们不出了。”顿了顿,又道,“归氏一家此去不论成败,今日北京城中,定有大乱,各位朋友,最好赶着出去安排,大家分散了躲避,待过了这风头再说。”陈近南道:“正是。敝会兄弟散在城内各处的也很不少,大家分头去通知,所有相识的江湖上朋友,人人都得小心些,可别遭了祸殃。今晚酉正初刻,咱们仍在此处聚会,商议今后行止。”众人都答应了。当下先派四名天地会兄弟出去察看,待得回报附近并无异状,这才陆续离府。齐乐在一旁鼻子都气歪了,明明自己说的是都!出去避祸!怎么陈近南还让他们晚上还来?!恰好孙思克回来,禀称奏章已递交宫门侍卫,那侍卫的统带一听说是副总管齐大人的密奏,接了过来,立即飞奔进去呈递。他三人在宫门外等候,直到五鼓,那统带还是没出来。现下王进宝、赵良栋二人仍在宫门外候讯,因怕齐大人挂念,他先回来禀告。齐乐道:“好,你照料着张提督。”忧心忡忡,命亲兵押了假太后毛东珠,坐在一乘小轿之中,进宫见驾。来到宫门,只见四下里悄无声息,十多名宫门侍卫上前请安,都笑嘻嘻的道:“副总管辛苦,这扬州地方,可好玩得紧哪。”齐乐心中略宽,笑着点了点头,问道:“这些日子,大伙儿都没事罢?”一名侍卫道:“托副总管的福,上下平安,只是吴三桂老小子造反,可把皇上忙得很了,三更半夜也常常传了大臣进宫议事。”另一名侍卫笑道:“总管大人一回京,帮着皇上处理大事,皇上就可清闲些了。”齐乐笑道:“你们不用拍马屁。我从扬州带回来的东西,好兄弟们个个有份,谁也短不了。”众侍卫大喜,一齐请安道谢。齐乐指着小轿道:“那是太后和皇上吩咐要捉拿的钦犯,你们瞧一瞧。”随从打开轿帘,让宫门侍卫搜检。众侍卫循例伸手入轿,查过并无凶器等违禁物事,笑道:“副总管大人这次功劳不小,咱们又好讨升官酒喝了。”   齐乐进得宫来,一问乾清门内班宿卫,得知皇上在养心殿召见大臣议事,从昨儿晚上议到此刻,还未退朝。当下来到养心殿外,静静的站着伺候。她直等了大半个时辰,知道一会就是二人决裂的前奏,不由得心中忐忑不已。   内班宿卫开了殿门,只见康亲王杰书、明珠、索额图等一个个出来。众大臣见到齐乐,都是微笑着拱拱手,谁也不敢说话。太监通报进去,康熙即刻传见。齐乐上殿磕头,站起身来,见康熙坐在御座之中,精神焕发。齐乐说道:“皇上,你这么精神,可……可真高兴得很了。”她眼见康熙无恙,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康熙笑问:“好端端的哭什么了?”齐乐道:“我是真高兴。”康熙见她真情流露,笑道:“很好,很好!吴三桂这老小子果真反了。他打了几个胜仗只道我见他怕了,不敢杀他儿子。**的,老子昨天已砍了吴应熊的脑袋。”   齐乐吃了一惊,道:“皇上已杀了吴应熊?”康熙道:“可不是吗?众大臣都劝我不可杀吴应熊,说什么倘若王师不利,还可跟吴三桂讲和,许他不削藩,永镇云南。又说什么一杀了吴应熊,吴三桂心无顾忌,更加凶狠了。呸!这些胆小鬼。”齐乐道:“皇上英断。周瑜和鲁肃对孙权说道,我们做臣子好投降曹操,主公却投降不得。咱们今日也是一般,他们王公大臣及跟吴三桂讲和,皇上却万万不能讲和。”康熙大喜,在桌上一拍,走下座来,说道:“小桂子,你如早来得一天,将这番道理跟众大臣分说分说,他们便不敢劝我讲和了。哼,他们投降了吴三桂,一样的做尚书、做将军,又吃什么亏了?”心想齐乐全不似众大臣存了私心,只为自身打算。   康熙拉着她,走到一张大桌之前,桌上放着一张大地图。康熙指着地图,说道:“我已派人率领精兵,一路由荆州赴常德把守,一路由武昌赴岳州把守,派了顺承郡王勒尔锦做宁南靖寇大将军,统率诸将进剿。刚才我又派了刑部尚书莫洛做经略,驻守西安。吴三桂就算得了云贵四川,攻进湖南,咱们也不怕他。”齐乐道:“皇上,你也派我一个差使呗?”康熙笑了笑,摇头道:“你对我忠心,我也不能让你吃亏。头上这三年五载的败仗,且让别人去打。直累得吴逆精疲力尽、大局已定的时候,我再派你去打云南,亲手将这老小子抓来。你可知我的讨逆诏书中答允了什么?”齐乐一愣,说道:“皇上恩德,天高地厚。”康熙笑道:“我布告天下,答允了的,这可得瞧你的造化了。只是**的,你这副德性,可不像平西亲王哪,哈哈,哈哈!”侧过头端详她片刻,笑道,“过得六七年,你再大些,那时封个王爷,只怕就有点谱了,哈哈。”随即正色道,“小桂子,咱们头上这几年的仗,那是难打得很的。打败仗不要紧,却要虽败不乱。必须是大将之才,方能虽败不乱,支撑得住。你是福将,可不是勇将、名将,更加不是大将。唉,可惜朝廷里却没什么大将。”齐乐道:“你自己就是大将了。皇上已认定咱们头几年一来要输的,那么就算败,也一定不会乱。”康熙哈哈大笑,心想:“朝廷里没大将,我自己就是大将,这句话倒也不错。‘虽败不乱,沉得住气’这八个字,除了我自己,朝廷里没一个将帅大臣做得到。”从御案上取过齐乐所上的那道密奏,说道:“你说有人要行刺,要我小心提防?”齐乐道:“正是。当时局面紧急,我又让人给看住了,只得画这一副图画儿。你那么聪明,肯定一瞧就明白了。那刺客眼睁睁瞧着,就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康熙道:“是怎么样的逆贼?”齐乐道:“是吴三桂派来京城的。”康熙点头道:“吴逆一起兵,我就加了三倍侍卫。昨晚收到你的奏章,又加了内班宿卫。”齐乐道:“这次吴逆派来的刺客,武功着实厉害。”忽然想起一事,说道,“皇上我有一件宝贝背心,穿在身上,刀枪不入。我一会脱下来,你穿上。”说着便要去角落解长袍扣子。康熙喊住她,微微一笑,问道:“是鳌拜家里抄来的,是不是?”齐乐满脸通红,跪下说道:“什么也瞒不了皇上。”康熙笑道:“这件金丝背心,是在前明宫里得到的,当时鳌拜立功很多,又冲锋陷阵,身上刀枪矢石的伤受了不少,因此摄政王赐了给他。那时候我派你去抄鳌拜的家,抄家清单上可没这件背心。”齐乐只有嘻嘻而笑,神色尴尬。康熙笑道:“你今日要脱给我穿,足见你挺有忠爱之心。但我身在深宫,侍卫千百,谅来刺客也近不了我的身。这背心是不用了。你在外面给我办事,常常遇到凶险,这件背心,算是我今日赐给你的。这贼名儿从今起可就免了。”齐乐又跪下谢恩,已出了一身冷汗。康熙道:“小桂子,你对我忠心,我是知道的。可是你做事也得规规矩矩才是。你身上这件背心,日后倘若也叫人抄家抄了出来,给人隐瞒吞没了去,那可不大妙了。”齐乐见他不点破,便也装傻,笑道:“那才不会。”   康熙说道:“扬州的事,以后再回罢。”说着打了个呵欠,一晚不睡,毕竟有些倦了。齐乐道:“是。但是有件事……那个罪大恶极的老虔婆,我给抓来了。”康熙一听,叫道:“快带进来,快带进来。”   齐乐出去叫了四名传卫,将毛东珠揪进殿来,跪在康熙面前。康熙走到她面前,喝道:“抬起头来。”毛东珠略一迟疑,抬起头来,凝视着康熙。康熙见她脸色惨白,突然之间心中一阵难过:“这女人害死我亲生母亲,害得父皇伤心出家,使我成为无父无母之人。她又幽禁太后数年,折磨于她,世上罪大恶极之人,实无过此了,可是……可是……我幼年失母,一直是她抚育我长大。这些年来,她待我实在颇有恩慈,就如是我亲生母亲一般。深宫之中,真正待我好的,恐怕也只有眼前这个女人,还有这个狡猾胡闹的小桂子。”内心深处,又隐隐觉得:“若不是她害死了董鄂妃和董妃之子荣亲王,以父皇对董鄂妃宠爱之深,大位一定是传给荣亲王。我非但做不成皇帝,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如此说来,这女人对我还可说是有功了。”   在数年之前,康熙年纪幼小,只觉人世间最大恨事,无过于失父失母,但这些年来亲掌政事,深知大位倘若为人所夺,那就万事全休,在他内心,已觉帝皇权位比父母亲的慈爱为重,只是这念头固然不能宣之于口,连心中想一下,也不免罪孽深重。毛东珠见他脸色变幻不定,叹了口气,缓缓道:“吴三桂造反,皇上也不必太过忧急,总要保重身子。你每天早晨的茯苓燕窝汤,还是一直在吃罢?”康熙正在出神,听她问起,顺口答道:“是,每天都在吃的。”毛东珠道:“我犯的罪太大,你……亲手杀了我罢。”康熙心中一阵难过,摇了摇头,对齐乐道:“你带她去慈宁宫朝见太后,说我请太后圣断发落。”齐乐右膝一屈,应了声:“喳!”康熙挥挥手,道:“你去罢。”齐乐从怀中取出葛尔丹和桑结的两道奏章来,走上两步,呈给康熙,说道:“再给你一个惊喜。西藏和蒙古的两路兵马,都已跟吴三桂翻了脸,决意为皇上出力。”   康熙连日调兵遣将,深以蒙藏两路兵马响应吴三桂为忧,听得齐乐这么说,不由得惊喜交集,道:“有这等事?”展开奏章一看,更是喜出望外,挥手命侍卫先将毛东珠押出殿去,问齐乐道:“这两件大功,你怎么办成的?**的,你可真是个大大的福将哪。”其时西藏、蒙古两地,兵力颇强,康熙既知桑结、葛尔丹暗中和吴三桂勾结,已部署重兵,预为之所,这时眼见两道奏章中言辞恭顺恳切,反而成为伐讨吴三桂的强助,如何不教他心花怒放?只是此事来得太过突兀,一时之间还不信是真。   齐乐知道每逢小皇帝对自己口出“**的”,便是龙心大悦,笑嘻嘻的道:“托皇上的洪福,我跟他们拜了把子,桑结大喇嘛是大哥,葛尔丹王子是二哥。”康熙笑道:“你倒真神通广大。他们帮我打吴三桂,你答应了给他们什么好处?”齐乐笑道:“皇上圣明,知道这拜把子是装腔作势,当不得真的,他们一心一意是在向皇上讨赏。桑结是想当活佛,大赖活佛、搬禅活佛之外,想请皇上开恩,再赏他一个桑结活佛做做。那葛尔丹王子,却是想做准噶尔汗。”康熙哈哈大笑,道:“这两件事都不难,又不花费朝廷什么,到时候写一道敕文,盖上个御宝,派你做钦差大臣去宣读就是了。你去跟你大哥、二哥说,只要当真出力,他们心里想的事我答应就是。可不许两面三刀,嘴里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见风使舵,瞧哪一边打仗占了上风,就帮哪一边。”齐乐道:“皇上说得是。我这两个把兄,人品不怎么高明。皇上也不能全信了,总还得防着一些。皇上说过,咱们头几年要打败仗,那要防他二人非但不帮庄,反而打霉庄。”康熙点头道:“这话说得是。但咱们也不怕,只要他们敢打,天门、左青龙、右白虎,通吃!”齐乐哈哈大笑,心中好生佩服,原来康熙于赌牌九一道倒也在行。   齐乐押了毛东珠,来到慈宁宫谒见太后。太监传出懿旨,命齐乐带同钦犯进见。齐乐心想:“以前我是太监,自可出入太后寝殿。现下我是大臣了,怎么还叫我进寝殿去?”于是由四名太监押了毛东珠,一同进去。只见寝殿内黑沉沉地,仍与当日假太后居住时无异。太后坐在床沿,背后床帐低垂。齐乐跪下磕头,恭请圣安。太后向毛东珠瞧了一眼,点了点头,道:“你抓到了钦犯,嗯,你出去罢!”齐乐深觉莫名,但仍是磕头辞出,将毛东珠留在寝宫之中。   她从慈宁宫出来,穿过慈宁花园石径,经过一座假山之侧。突然间人影一晃,假山背后转出三个人来,其中一人一伸手,便抓住了齐乐左手,笑道:“你好!”齐乐看清楚这老太监竟然是归二娘,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再看她身旁两人,赫然是归辛树和归钟,两人都穿一身内班宿卫服色。她左手给归二娘抓住了,半身酸麻,知道只要一声张,归辛树轻轻一掌,自己的脑袋非片片碎裂不可,料想自己的脑袋,不会有伯爵府外那石狮子头这般坚硬,当下苦笑道:“你老人家好。”归二娘低声道:“你叫他们在这里别动,我有话说。”齐乐不敢违拗,转头对跟在身后的几名侍卫道:“你们在这里等着。”归二娘拉着她手,向前走了十几步,低声道:“快带我们去找皇帝。”齐乐道:“三位昨儿晚上就来了,怎么还没找到皇帝么?”归二娘道:“问了几名太监和侍卫,都说皇帝在召见大臣,一晚没睡。我们没法走近,下不了手。”齐乐道:“刚才我就想去见皇帝,要探探口气,想知道你们三位怎么样了。可是皇帝已经睡了,见不着。三位已换了束装,当真再好也没有,咱们这就出宫去罢。”归二娘道:“事情没办成,怎么就出宫去?”齐乐道:“白天是干不得的,三位倘若兴致好,不妨今晚再来耍耍。”归二娘道:“好容易进来了,大事不成,决不出去。他在哪里睡觉,快带我们去。”齐乐道:“我也不知他睡在哪里,得找个太监问问。”   归二娘道:“不许你跟人说话!你刚才说去求见皇帝,怎会不知他睡在那里?哼,想在老娘跟前弄鬼,那可没这么容易。”说着手指一紧。齐乐只觉奇痛彻骨,五根手指如欲断裂,忍不住哼了一声。归辛树伸过手来,在她头顶轻轻摸一下,说道:“很好!”齐乐知道无法违抗,便道:“刚才我是到慈宁宫去的,说不定皇帝在向太后请安,咱们再去找找看。”归二娘望见她适才确是从慈宁宫出来,倒非虚言,说道:“我们三人既然进得宫来,就没想活着出去了。只要你有丝毫异动,只好要你陪上一条小命,我孩儿挺喜欢你作伴儿的。你爱去见阎王呢,还是爱去见鞑子皇帝?”齐乐叹道:“那还是去见皇帝罢。咱们话说在前头,一见到皇帝,你们三位自管自动手,我可是不能帮忙的。”归二娘道:“谁要你帮忙?只要你带我们见到了皇帝,立刻就放你。以后的事,不跟你相干。”齐乐道:“好!就是这样。”   齐乐给三人挟着走向慈宁宫。归钟见到花园中的孔雀、白鹤,大感兴味。齐乐指指点点,跟他谈个不休,只盼多挨得一刻是一刻。归二娘虽然不耐,但想儿子一生缠于苦疾,在这世上已活不到一时三刻,临死之前便让他稍畅心怀,也不忍阻他的兴头。远远望见慈宁宫中出来了一行人,抬着两顶轿子,归二娘一手拉着齐乐,一手拉了儿子,闪在一座牡丹花坛之后,归辛树避在她身侧。这行人渐渐走近,齐乐见当先一人是敬事房太监,后面两乘轿子一乘是皇太妃的,一乘是皇太后的,本来太后在宫中来去并无侍卫跟随,想来皇帝得到自己报讯后加派了侍卫。直到这时齐乐才恍然,方才在慈宁宫中为何那般异常。   她低声道:“小心!前面轿中就是鞑子皇帝,后面轿中是皇太后。”归氏夫妇见了这一行人的排场声势,又是从慈宁宫中出来,自然必是皇帝和太后,不由得都心跳加剧,两人齐向儿子瞧去,脸上露出温柔神色。归二娘低声道:“孩儿,前面轿中坐的就是皇帝,待他们走近,听我喝一声‘去!’咱三人就连人带轿,打他个稀巴烂!”归钟笑道:“好,这一下可好玩了!”眼见两乘轿子越走越近,齐乐手心中出汗,耳听得那敬事房太监口中不断发声,叫人回避。归二娘低喝一声:“去!”三人同时扑出。   这三人去势好快,直如狂风骤至,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三人六掌,俱已击在第一乘轿子之上。归辛树和归二娘怕打不死皇帝,立即抽出腰间长剑,手起剑落,刹那间向轿中连刺了四五剑,每一剑拔出时,剑刃上都是鲜血淋漓,轿中人便有十条性命,也都已了账。   随从侍卫大惊,纷纷呼喝,抽出兵刃上前截拦。归二娘叫道:“得手了!”左手拉住儿子,径向北闯。归辛树长剑急舞,向前夺路,众侍卫哪里挡得住?眼见三人冲向寿康宫西侧而去。众宫女太监惊呼叫嚷,乱成一团。四下里锣声响起,宫中千百扇门户纷纷紧闭上闩,内班宿卫、宫门侍卫严守各处要道通路。接着宫墙外内府三旗营官兵个个弓上弦,刀出鞘,密密层层,严加把守。齐乐见归家三人刺杀了皇太妃,便以为得手,径行逃走,心中大喜,当即从花坛后闪了出来,大声喝道:“大家不得慌乱,保护皇太后要紧!”   众侍卫正乱得犹似没头苍蝇,突见齐乐现身指挥,心中都是一定。齐乐喝道:“大家围住皇太后御轿,若有刺客来犯,须拚命挡住!”众侍卫齐声应道:“得令!”齐乐从侍卫中抢过一把刀来,高高举起,大声道:“今日是咱们尽忠报国,为皇太后、皇太妃拼命的时候,管他来一千一万刺客,大伙儿也要保护太后圣驾!”众侍卫又齐应:“得令!”眼见侍卫副总管伯爵大人威风凛凛,指挥若定,无不打从心底里佩服出来,均想:“他年纪虽小,毕竟高人一等!”十余名侍卫团团围定皇太后御轿。   齐乐又向众太监宫女呼喝:“你们乱些什么?快在外边围成一个圈子,保护太后。众太监宫女见她执刀挥舞,神色威严,谁也不敢违抗,只得战战兢兢的在众侍卫外又围了个圈子,有几人已吓得屎尿齐流。齐乐这才放下钢刀,走到皇太后御轿之前,说道:“奴才齐乐救驾来迟,惊动了太后圣驾。恭请太后圣安,刺客已经杀退。”太后在轿中说道:“很好!”齐乐伸手掀开轿帷一角,见太后脸色苍白,却满面笑容,连连点头,说道,“齐乐,你很好,很好!又救了我一次。”齐乐道:“太后万福圣安。”轻轻放下轿帷。   她回头指着两名侍卫,说道:“你们快去奏告皇上,太后圣躬平安,请皇上不必挂念。”两名侍卫领命而去。忽听得太后低声叫道:“齐乐!”齐乐应道:“喳!奴才在。”太后低声问道:“前面轿里那两人死了?你去瞧瞧,小心在意。”齐乐答应了,走到第一乘轿子之前,揭开轿帷,只见轿中血肉模糊,一个是假太后毛东珠,另一个是矮矮胖胖的男子,五官已给掌力打得稀烂,但瞧这身形,赫然便是瘦头陀。两人相搂相抱而死。果然是她二人。齐乐叹了口气,放下轿帷,定了定神,走到太后轿前,低声道:“启禀太后,那两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太后一笑,说道:“很好!咱们回慈宁宫。那乘轿子也抬了去,不许旁人启轿观看。”   齐乐答应了,传下令去,自己扶着太后御轿到了慈宁宫,打开轿帷,扶着太后出来。太后又向她一笑,说道:“你很好!”齐乐心道:“我有什么好了?看来她没安什么好心。”   太后招招手,叫她随进寝殿,吩咐宫女太监都出去,要齐乐关上了门。太后坐在床沿,出神半晌,说道:“这件事当真好险,又是全仗你出力。”齐乐道:“奴才受太后和皇上的大恩,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太后点了点头,说道:“你很忠心。皇上用了你,也是咱们的福气。”齐乐道:“那是太后和皇上的恩典。奴才只知道尽忠为主子出力罢了。”太后又是向她一笑,只笑得齐乐心中直发毛,只听她道:“你打死的那两个反贼,去连人带轿一起用火烧了,不能泄漏半句言语。刚才在场的侍卫和宫女太监……”说到这里,沉吟不语。齐乐请了个安,说道:“倘若有人漏出半点消息,太后砍奴才的脑袋好了。”太后道:“这样我就放心了。你去罢!”齐乐连忙磕头辞出。出得慈宁宫来,只见康熙的御轿正向这边而来,数百名宿卫前后左右拥卫,卫士比平日增了数倍,齐乐避在道旁。康熙在轿中见到了她,叫道:“小桂子,你在这里等着。”齐乐答应了,知道康熙是去向太后请安。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已经过4/5了……还是很快的吧   ☆、身作红云长傍日  心随碧草又迎风   康熙从慈宁宫出来。齐乐跟着回养心殿,在殿外候传。过了良久,见前锋营统领阿济赤从殿中出来,接着太监传齐乐进见。康熙屏退侍卫、太监,命她关上了殿门。康熙蹙起了眉头,在殿上踱来踱去,显是心中有个难题,好生委决不下。齐乐见状,心下惴惴。小皇帝年岁渐长,威势日盛,齐乐每见到他一次,总觉亲昵之情减了一分,再也不是当时互相扭打时那么肆无忌惮。虽说同样是面对上司,可在公司,跟上司再不对盘,也不过就是互相炒对方鱿鱼,这里的上司,却是会要人脑袋的。   过了一会,康熙说道:“小桂子,有一件事,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齐乐道:“若是方便,就让我给你分担分担?”康熙道:“你有三件大功劳,我一件都没赏你。擒获毛东珠是第一件。说得蒙古、西蒙两路兵马归降,是第二件。刚才又派人击毙反贼,救了太后,那是第三件了。你年纪小小,已封了伯爵,我总不能封你为王哪!”说到这里,哈哈大笑。齐乐才知道皇上跟自己开玩笑,道:“这几件事所有功劳都是皇上自己的。可惜皇上不能封自己的官,否则的话,皇上该当自己连升三级才是。”   康熙又是一阵大笑,问道:“毛东珠那*人的J夫,叫什么名字啊?”齐乐道:“他叫瘦头陀,真的名字叫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康熙道:“他这样胖,象是一个肉球,怎么叫瘦头陀?”齐乐道:“听说他本来是很高很瘦的,后来服了神龙教教主的D药,便缩成一团,变成个矮胖子了。”康熙又问:“你怎知他跟毛东珠躲在慎太妃的轿中,胁迫太后送他们出宫?”   康熙见她迟疑不答,问道:“怎么?有什么忌讳的事吗?”齐乐道:“不,不!这两名反贼为何会坐在太妃的轿中,我也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康熙道:“我先问你,你是否知轿里坐的不是太妃,因而指挥侍卫袭击御轿?”齐乐直说道:“齐乐罪该万死,皇上恕罪。”说着跪了下来。康熙皱眉道:“什么事?”齐乐道:“我本奉皇上谕旨,将反逆毛东珠押去慈宁宫,经过御花园,忽然假山后面跳出昨日要来刺杀你的人来,将我一把抓住,要我带他们来寻皇上。这三人的武功是极高的,我手指都险些给他们捏断了。”说着提起左手,果然五根手指都瘀黑粗肿。齐乐接着道:“刚巧太后和太妃鸾驾来到,我想与其刺客向你犯驾,不如去害太妃,他们只要一动手,宫中大乱,就伤你不到了……”齐乐没法给康熙说自己真知道轿子里面会是毛东珠二人,只好按最作死的说法说了。康熙道:“你指点刺客去危害太妃,本来是该当砍头的,总算你对我还有这么三分忠爱之心……”齐乐愣了愣,道:“三分还是十分,你可都看着的。”康熙也被她这么说得一愣,道:“站起来罢。”齐乐满头是汗,磕了个头站起。康熙笑道:“你立了三件大功,我本来想不出法子赏你,现下想到了。你指点刺客,犯上行凶,有不臣之心,我却也不来罚你。将功赎罪,咱们干折了罢。”齐乐道:“好极。”康熙道:“这矮胖贼子,用心也当真奸险。他的相好给你抓住之后,难以夺回,料到你定会送进宫来,呈给太后发落,竟然铤而走险,又闯进慈宁宫去,犯上作乱,胁迫太后。这当儿宫中侍卫加了数倍,戒备森严,他再也不能如上次那样乘人不备,逾墙遁逃,他只盼坐在太妃轿中,由太后亲自陪到宫门口,就可双双逃走。他万万料想不到,鬼使神差,你竟会指点刺客去攻打太妃的鸾轿,将两名叛贼杀了。”齐乐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幸得太后和皇上洪福齐天。”   康熙笑道:“太后和我福气大,你的福气可也不小。”齐乐道:“我本来是没有福气的,大约是跟得你久了,就沾了些皇上的福气。”康熙哈哈大笑,问道:“那归辛树外号‘神拳无敌’,武功果然厉害得很么?”康熙在大笑声中问出这句话来,齐乐耳边便如起了个霹雳。康熙冷笑道:“天父地母,反清复明!齐香主,你好大的胆子哪!”齐乐呆了半晌,才道:“我虽身在天地会,可是没做过半点对不起皇上的事。”康熙森然道:“你若有分毫反意,焉能容得你活到今日?”齐乐听他口气有些松动,忙又磕头说道:“皇上鸟生鱼汤,赛过诸葛之亮。小桂子尽忠为主,好似关云之长。”   康熙忍俊不禁,心中暗骂:“**的,什么诸葛之亮,关云之长?”只是在这要紧的当口,倘若稍假以词色,这小丑插科打诨,顺着杆儿爬上来,再也收服他不住,喝道:“你给我从头至尾,一一招来!只消有半句虚言,我立刻将你斩成狗肉之酱!”说到最后四字,嘴角边不由得露出笑意。齐乐忙磕头道:“是,是。”当下将如何去康亲王府杀鳌拜而为天地会所掳,如何拜陈近南为师,如何入会做了青木堂香主等情一一照实说了,最后述说如何遇到归家三人,掷骰子输给归钟,如何绘图密奏,如何在慈宁花园为归二娘所擒,指引三人袭击太妃鸾轿以求皇帝得警等等,至于盗四十二章经等等要紧关节,自然略过不提。   她说了这般长篇大论,谎言甚少而真话极多,康熙不住询问天地会的情形,齐乐便也据实禀告。康熙听了一会,点了点头,说道:“五人分头一首诗,身上洪英无人知。”齐乐叹道:“皇上你所知全得很,又何必来试我。”康熙站起身来,在殿上踱来踱去,说道:“你做的是我满洲的官儿,吃的是我大清的禄米,心中却存着反清复明的念头。若不是念着你有过一些微功,你便有一百颗脑袋,也早砍下来了。”齐乐道:“是,是!皇上宽洪大量,小桂子的脑袋才保得到今天。”康熙低沉着声音,一字一字慢慢的说道:“你既有心戴罪立功,那我就要你反天地会!”齐乐脸上不自禁的现出难色。康熙道:“你满嘴花言巧语,说什么对我忠心耿耿,也不知是真是假。”齐乐有些不忿道:“那你说是真是假。”康熙道:“我细细查你,总算你对我还没什么大逆不道的恶行。倘若你听我吩咐,这一次将天地会挑了,斩草除根,将一众叛逆杀得干干净净,那么将功赎罪,就赦了你的欺君大罪,说不定还赏赐些什么给你。如你仍然狡猾欺诈,两面三刀,哼哼,难道我杀不了天地会的齐香主吗?”齐乐说:“是。皇上要杀我,只不过是好比捏死一只蚂蚁。不过皇上圣明,不杀忠臣的。”康熙哼了一声,说道:“你是什么忠臣了?你是大白脸奸臣。”齐乐道:“皇上明鉴:我瞒了皇上,有些事情不说,那是有的。不过的的确确不是大白脸奸臣。”康熙道:“好!就算你不是大白脸奸臣,你是白鼻子小丑。”齐乐无奈道:“小丑就小丑罢,好比……好比时迁、朱光祖,也能给皇上立功。”康熙微微一笑,道:“哼,你总是硬要把自己说成好人,这样罢,你点齐兵马,去把天地会、沐王府、归辛树一干反贼,一古脑儿的都拿了来。若是走掉了一个,砍你一只手,走掉了四个,一双手一双脚都砍下来。要是走掉了五个,那再砍你的什么?”齐乐道:“这个……这个……我只好真的做太监了。”康熙忍不住哈哈大笑,骂道:“**的,你倒会打如意算盘。”齐乐愁眉苦脸道:“皇上砍了我两只手两只脚,奴才多半是活不成了,脖子上这个脑袋,砍不砍也差不多。”康熙伸手入袖,取出一张纸来,念道:“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青木堂香主齐乐,属下李力世、徐天川、玄贞道人、钱老本、高彦超、风际中等等;沐家的沐剑声、柳大洪、吴立身等等,三名进宫的刺客是归辛树、归二娘、归钟。一、二、三、四、五……一共是四十三名反贼,除了你自己暂且不算,一共四十二名。”齐乐又即跪下,磕了两个头,说道:“皇上,这干人虽然说要反清复明,不过他们也没能反成功、复成功。让我去跟他们说,皇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过去未来,什么都知道了。皇上说过大清江山万万年,那定然不错。反清是反不成的,大家不如散了伙罢。”   康熙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厉声道:“你是一意抗命,不肯去捉拿反贼了?到底怎样?你难道不知自己犯了大罪?我给了你改过自新、将功赎罪的良机,却还在跟我讨价还价?”齐乐道:“皇上,他们要来害你,我拼命阻挡,我对你是讲义气的。皇上要去拿他们,我夹在中间,难以做人,只好向你求情,那也是讲义气。”   康熙怒道:“你心中向着反贼,那是顺逆不分,目无君上,还说讲义气?”顿了一顿,说道,“你救过我性命,救过父皇,救过太后,今日我如杀了你,你心中定然不服,要说我对你不讲义气,是不是?”到此地步,齐乐索性硬了头皮,说道:“是的。从前皇上答应过的,我就算做错了事,皇上也饶我性命。万岁爷的金口,说了可不能反悔。”康熙道:“好啦,你倒深谋远虑,早就伏下了这一着棋子,哼,其心可诛……”正说到这里,忽听得远处隐隐人声喧哗,乒乒乓乓的,又有兵刃相交之声。   齐乐跳起身来,说道:“好像有刺客。你坐着别动。”康熙哼了一声,心想:“这小子便有千般不是,对我毕竟有忠爱之心。”只听得脚步声响,有数人奔到殿门外,停住不动。齐乐奔到殿门之后,立刻拿起门闩上了闩,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手脚之快,无与伦比,喝道:“什么人?”   外边有人大声道:“启奏皇上:宫中闯进来三名刺客,内班宿卫已团团围住,不久便可擒获。”齐乐心道:“归家三人终于逃不出去。”喝道:“皇上知道了。即速加调一百名侍卫,到养心殿前后护驾,屋顶上也得站三十名。”殿外的侍卫首领应命而去。康熙心想:“他倒想得周到。那日在五台山遇险,那白衣尼姑从屋顶破瓦而下,果是难以防备,幸亏这小子奋不顾身的在我身前挡了一剑。”过了一会,吆喝声渐轻,但不久兵刃撞击又响了起来。康熙皱起眉头,说道:“连三名刺客也拿不住。倘若来的是三百名、三千名,那怎么办?”齐乐道:“你不用烦恼。像归辛树这等高手,世上是很少的,最多也不过四五个罢了。”再过一会,只听得脚步声响,又有刀剑响动,加调的内班宿卫到了殿外;又听得殿顶四周屋瓦发出响声,上高的宿卫跃上了殿顶,众卫士知道皇帝便在殿内,都把守在殿檐殿角,不敢走到屋顶,否则站在皇帝头顶,那可是大大的不敬。康熙知道单是养心殿周遭,便至少有四五百名侍卫把守,决计无虞,不再理会刺客,说道:“你瞧瞧这是什么?”从衣袖内又抽出一张纸来,铺在桌上。齐乐看也不看,便道:“今儿晚上,天地会、云南沐家、华山派姓归的,还有王屋派门下司徒鹤一干人,都要在伯爵府聚会。这十二门大炮,嗯,是十二门吧?这会儿已在我屋子四周的民房中架好,炮弹火药也早就上好了,只消拉开窗子,露出炮口,一点药线,只怕没一个反贼能逃得了性命。就算大炮轰不死,逃了出来,围在外面的几队前锋营兵马,总也不能吃饭不管事。刚才前锋营统领阿济赤已去点兵预备动手了。皇上,我说的对不对?”康熙闻言也愣住了,他没料到齐乐竟将他的布置全说了出来,甚至连多少门炮都清楚。随机怒道:“还说你没有反心?!你竟敢在朕身边安插内奸!”齐乐摇摇头,叹了口气,道:“……小玄子……你放心,我没那么无聊,我也没那个心……我知道的事情很多,只是,我不能告诉你。”   只听得殿门外有人朗声说道:“回皇上:反贼拿到!”康熙脸色缓和,喝道:“带进来!”齐乐道:“是!”转身过去拔了门闩,打开殿门。数十名侍卫拥了归家三人进来,齐喝:“叩见皇上,下跪!”数十名侍卫一齐跪倒。归辛树、归二娘、归钟三人满身血污,到处是伤,却昂然直立。三人都给粗索绑住了,身畔各有两名侍卫牵住。侍卫的领班喝道:“下跪!下跪!”归家三人哪去理睬。只听得殿上嗒嗒声响,归家三人和受伤的侍卫身上鲜血不住下滴。归二娘怒目瞪视齐乐,喝道:“小汉奸,你……你这臭贼!”齐乐眼见三人的惨状,心中也不禁难过,此时也没那么讨厌他们了。康熙点点头,说道:“神拳无敌归辛树,却原来是这么个糟老头儿!咱们的人死伤了多少?”侍卫领班道:“回皇上:反贼凶悍之极,侍卫殉职的三十多人,伤了四十来人。”康熙“嘿”的一声,摆了摆手,心中暗赞:“了不起!“侍卫领班吩咐手下将三人带出。突然间归辛树大喝一声,运起内力,右肩向身旁侍卫一撞。那侍卫“啊”的一声大叫,身子飞了出去,脑袋撞在墙上,登时毙命。归辛树抓住绑在归钟身上的绳索,一绷一扯,啪的一声,绳索立断,抓住他身子,喝道:“孩儿快走,我和妈妈随后便来。”向外一送,归钟便从殿门口飞了出去。便在此时,归氏夫妇双双跃起,向康熙扑将过去。齐乐见变故陡生,大惊之下,抢上去一把抱住了康熙,滚到了桌子底下,自己背脊向外,护住康熙。只听得啪啪两声响,跟着便有几名侍卫抢过,扶起康熙和齐乐。看归氏夫妇时,只见均已倒在血泊之中,背上插了七八柄刀剑,眼见是不活了。归辛树力杀数十名侍卫后,身受重伤,最后运起内力,扯断了儿子身上的绑缚,立即向康熙扑去。归二娘明白丈夫的用意,一来只盼临死一击,能伤了鞑子皇帝的性命,二来好让儿子在混乱之中脱逃。两人手脚都为绳索牢牢捆缚,再也无力挣断,还是一齐跃起,向康熙冲击。但两人力战之余,已然油尽灯干,都是身在半空,便即狂喷鲜血,再也支持不住,摔下地来。众侍卫就算不再砍斫,两人也早毙命了。康熙惊魂稍定,皱眉道:“拉出去,拉出去。”侍卫齐声答应,正要抬出二人尸首,突然殿门口人影一晃,窜进一个人来,身法奇快,扑在归氏夫妇的尸身上,大叫:“妈,爹!”正是归钟。数名侍卫兵刃斫将下去,归钟竟不知闪避,兵刃尽数中在他身上,只听他喘气道:“妈,你……你不陪着我怎么办?我不认得路……”咳嗽两声,垂首而死。他一生和母亲寸步不离,事事由母亲安排照料,此刻离开了父母,竟是手足无措,虽然逃出了养心殿,终究还是回来依附父母身畔。侍卫总管多隆奔进殿来,跪下道:“回皇上:宫里刺客已全部……全部……肃清……”见到殿上满地是血,心下惶恐,磕头道:“刺客惊了圣驾,奴才……奴才该死!”   康熙适才给齐乐这么一抱一滚,虽然甚是狼狈,有损尊严,但此人舍命护驾,忠君之心却确然无疑,对多隆道:“外面还有人要行刺齐乐,你要好好保护他,不得离开寸步,更加不能让他出宫。明日早晨,再另听吩咐。”多隆忙应道:“是,是。奴才尽心保护齐都统。”齐乐心知康熙晚上要炮轰天地会,怕自己通风报讯,才吩咐多隆看住自己。康熙走到殿门口,又想:“小桂子狡狯得紧,多隆这老粗不是他对手。”转头道:“多隆,你多派人手,紧紧跟着齐乐,不能让他跟人说话,也不能让他传递什么东西出宫。总而言之,局势危险,你就当他是钦犯办好了。”多隆应道:“是,是。皇上恩待臣下,无微不至。”只道皇上爱惜齐乐,不让刺客有危害他的机会。齐乐苦笑道:“皇上恩典,奴才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心知皇帝这么说,是顾住自己面子,日后还有用得着自己的地方。康熙微微一笑,说道:“你又赢了一注。咱们打从明儿起再来玩过罢。你那只金饭碗,可得牢牢捧住,别打烂了!”说着出了殿门。康熙这两句话,自然只有齐乐明白。适才自己抱住康熙护驾,他又算自己立了一功。今晚杀了师傅陈近南等一干人后,自己跟天地会再不相干,皇帝又会重用。那只金饭碗上刻着“公忠体国”四字,皇帝是要自己对他忠心耿耿,不得再有二心。康熙却不知道,齐乐向他自称奴才之日,便是二人分道扬镳之时。   齐乐从头到尾都知道风际中就是奸细,可是没办法动他。就怕动了后就更不知道奸细是谁,本想策反他,可风际中却防的滴水不漏。多隆见她愁眉苦脸,神情恍惚,拍拍她肩膀,笑道:“齐兄弟,皇上这般宠爱你,真不知你前世是几生修来的?朝里不论哪一位亲王、贝勒、将军、大臣,皇上从来不曾派御前侍卫保护过。大家都说,齐都统不到二十五岁,就会封公封王了。你不用担心,只要不出宫门一步,反贼就有千军万马,也伤不到你一根寒毛。”齐乐只有苦笑,说道:“皇上恩德,天高地厚。咱们做奴才的,自该尽心竭力,报答皇上的恩典。”   多隆道:“齐兄弟,皇上吩咐你不可随便走动,是到你从前的屋子去歇歇呢,还是去侍卫班房,大伙儿陪你耍几手?”齐乐突然心念一动,说道:“太后吩咐我有一件要紧事情,须得立即办妥,请多大哥一起去罢。”多隆脸有难色,道:“太后交下来的差使,当然立刻得办,不过……不过……皇上严旨,要齐兄弟千万不要出宫……”齐乐笑道:“这是在宫里办的事儿,多大哥不必担心。”多隆当即放心,笑道:“只要不出宫门,那便百无禁忌。”   齐乐吩咐侍卫,将太妃的鸾轿立刻抬到神武门之西的火烧场去,说道:“有谁打开了轿帘,太后吩咐立刻砍了脑袋。”刺客袭击太妃鸾轿之事,多隆和众侍卫均已知悉,虽不明其中真相,却均知是太后的一件隐事,一直惴惴不安,听齐乐说要抬去火烧场焚化,那是去了一个天大的祸胎,各人心头都放下了一块大石。当下多隆随着齐乐,押了鸾轿去火烧场,一路之上,轿中兀自滴出血来。至于轿中死人是谁,自然无人敢多问半句。   到得火烧场,苏拉杂役堆起柴枝,围在鸾轿四周烧了起来。齐乐捡根木条,拿焦炭画了只雀儿,双手拱了木条,对着轿子喃喃祝告。多隆等见她嘴唇微动,料想是祝告死者阴魂早得超生,只见她搬起几块石子,堆成一个小堆,将木条插入,便如是一炷香相似,哪料到是她和陶红英通传消息的记号?眼见轿子和尸体都烧成了焦炭,齐乐回到自己从前的住处,早有奉承她的太监过来打扫干净,送上酒菜点心。齐乐给了赏钱,和多隆及侍卫用了些,说道:“多大哥,你们各位请随便宽坐。兄弟昨晚整晚给皇上办事,实在倦得很了。”多隆道:“兄弟不用客气,快请去睡,做哥哥的给你保驾。”齐乐道:“那真是一万个不敢当。多大哥,你想要皇上赏你什么?你跟我说了,兄弟记在心里,见到皇上高兴之时,帮你求求,只怕有八分能成。”多隆大喜,道:“齐兄弟肯代我求皇上,那还有不成的吗?”   齐乐道:“多大哥的事,便是兄弟自己的事,哪有不出力之理?”多隆笑道:“做哥哥的在京里当差,有些儿腻了,就是想到外省去调剂调剂。”齐乐一拍大腿,笑道:“大哥说得不差,在北京城里,高过咱们的王公大官可不知有多少,实在显不出威风,只要一出京,那可自由自在得很了。”两人相对大笑。   齐乐回到房中,斜倚在床上,合眼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来时见日影稍斜,眼见日头越来越低,她便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全身发烫。   过得一个多时辰,天色渐渐黑下来,齐乐推窗向外看去,只见七八名侍卫在窗外踱来踱去,守卫严密之极。她东张西望,哪里有陶红英的影子?长叹一声,颓然倒在床上,拼命想韦小宝到底是怎么逃出去的,难道是因为没走建宁路线?!   正在这时,听得多隆在外房叫道:“齐兄弟,酒饭送了来啦,出来喝酒。”齐乐道:“咱哥俩在房里吃罢!”多隆道:“好!”吩咐送酒菜的太监提了饭盒子进来。   那太监是个十七八岁少年,进房后向齐乐请了安,打开饭盒子,取出酒饭。齐乐脑中灵光一闪,说道:“你在这里侍候喝酒。”那小太监十分欢喜,素知齐伯爵从前是御膳房的头儿,对下人十分宽厚,侍候他吃喝定有好处,喜孜孜的摆设碗筷。   多隆跟着走进房来,笑道:“兄弟,你早不在宫里当差了,皇上却不撤了你这间屋子。就算是亲王贝勒,皇上也不会这么优待。”齐乐道:“倒不是皇上优待,皇上要管多少天下大事,哪来理会这等不相干的小事?说实在的,兄弟再在这里住,可十分不合规矩。”多隆笑道:“别人不合规矩,你兄弟却不打紧。”他知宫里的总管太监要讨好齐乐,谁也不会另行派人来住这间屋子,宫里屋子有的是,海大富这间住屋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接管御膳房的太监自然另有住处。齐乐笑道:“大哥不提,兄弟倒也忘了,明日该得通知总管太监,把这间屋子缴回。咱们做外臣的再住在宫里,给外面御史大人知道了,参上一本,可不是味儿。”多隆道:“皇上喜欢你,谁又管得了?”齐乐道:“请坐。请坐。这间屋子也没什么好,只是兄弟住得惯了,反而觉得外面的伯爵府没这里舒服。”慢慢走到他身后,拔了匕首在手,笑道:“这八碗菜,都是兄弟爱吃的,膳房里倒还记得,大哥试试这碗蟹粉狮子头怎样?”多隆道:“兄弟爱吃的菜,定是最好……”一句话没说完,突觉左边后心一凉,伏在桌上便不动了。   原来齐乐已对准他后心,一匕首刺了进去。这一刀无声无息,那小太监丝毫不觉,仍在斟酒。齐乐走到他背后,见他远不及多隆那般壮硕,稍作犹豫,倒转匕首重重一下将他敲晕,立即转身,在门后上了闩,快手快脚除下衣帽鞋袜,改穿上小太监的衣帽,将自己的衣帽都穿戴在那小太监身上,然后将小太监抱到椅边坐下。她手中忙碌,心里说道:“多大哥,今日伤你性命,实在对不住之至,好在你心脏生得偏。”多隆平素对自己着实不错,迫不得已的重伤他,心中终究十分难受,忍不住流下泪来。拭了拭眼泪,大声说道:“小娃儿,你这就出去罢,这里不用你侍候了。这五两银子,给你买糖吃。”跟着含含糊糊的说了声:“多谢伯爵大人。”又提高嗓子说道:“我跟多总管在这里喝酒谈心,谁也不许来打扰了!”   太监在宫里本来只服侍皇帝、皇后、妃嫔、皇子和公主,但有职司的大太监要小太监服侍,却也向来如此。齐乐虽已不做太监,她从前却是宫中声威赫赫、大红大紫的太监,要一名小太监侍候再打赏银子,实在平常不过。门外众侍卫听了,谁也不加理会,只见房门开处,那小太监提了饭盒出来,低着头,回身带上了门。齐乐提了食盒,低头走向门口。见众侍卫正在搬饭斟酒,谁也没有留意,齐乐暗暗欢喜。跨出大门,忽见数名太监宫女提着灯笼前导,抬了一乘轿子到来,领先的太监喝道:“公主驾到。”齐乐大吃一惊:“我去!建宁迟不到,早不到,却在这当儿到来。”一时手足无措,只见轿子停下,建宁公主从轿里跨了出来,叫道:“小桂子在里面罢?”齐乐硬起头皮,走上前去,低声说道:“公主,齐爵爷喝醉了,奴才领公主进去。”灯笼不甚明亮,建宁没认出她来,眼见众侍卫一齐从屋中出来迎接,心想:“怎么这许多人?”皱起了眉头,左手一摆,道:“大家在外面侍候。”踏步进屋,齐乐跟了进去。她一进屋子,反手便带上了门。建宁道:“你也出去。”齐乐道:“是,齐伯爵在内房。”建宁快步过去,推开房门,只见“齐乐”和多隆二人伏在桌上,显是喝得大醉,秀眉一蹙,喝道:“还不快出去?”齐乐低声道:“我如出去,你打算找谁?”建宁一惊,回过头来,烛光下赫然见到齐乐站在身后,不由得又惊又喜,“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道:“你……你干什么?”齐乐低声道:“别作声!”建宁瞧瞧她,又瞧伏在桌上的“齐乐”,低声问道:“捣什么鬼?”齐乐拉着她进房,又关上了房门,低声道:“你皇帝哥哥要杀我!”建宁咋这么一听,迟疑道,“我明儿去求求皇帝哥哥,他不会杀你的。他杀了额驸,跟我说很对我不住,答应另外给我找一个好额驸。他向来很喜欢你的……”齐乐连连摆手,道:“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可是女子!”建宁扭住她耳朵,道:“这事你知我知,你看,我也不嫌弃你是女子了!”齐乐大急,求道:“你是抖S,可是我不是抖M,咱们不是一路人,我带你出去,你去江湖中寻找跟你志同道合的情人吧!”齐乐正在狼狈万分之际,突然间窗格上有人轻轻敲了三下,一停之后,又敲了两下。齐乐大喜,低声道:“是陶姊姊吗?”推开建宁,抢过去开了窗子。人影一晃,一人跳了进来,正是陶红英。两个女人一对面,都是吃了一惊。陶红英低声叫道:“公主。”建宁怒道:“你是什么人,来干什么?”一转念间,登时醋意勃发,心想深更半夜的,这宫女从窗子跳进小桂子的屋里,那还有什么好事干了,她方才说跟自己不是一路人,那这人定是她的相好无疑,虽见陶红英年纪已大,但想小桂子连这样又老又丑的宫女也要勾勾搭搭,却不要自己,更不可恕,越加的怒发若狂,大声叫道:“来……”齐乐早已防到,哪容她将“来人哪”三字喊出口来,一伸手便按住了她嘴巴。建宁用力挣扎,反手啪的一声,打了齐乐一个耳光。齐乐惊慌焦躁之下,左手反过来,在她头上捶了两拳。   陶红英见她胆敢殴打公主,大吃一惊,随即知道这件事反正闹大了,伸出手指,在建宁腰间和胸口连点三下,封了她上身数处穴道。齐乐这才放开了手,低声道:“姊姊,大事不好,皇帝要杀我,这就得赶快逃出去。”陶红英道:“外边侍卫很多。我早就到了,在花坛后面等了大半个时辰,才得钻空子过来。你瞧。”轻轻推进窗格一线。   齐乐凑眼望出去,果见七八名侍卫提了灯笼来回巡逻,一转念间,对建宁道:“公主,你别吃醋。她是我的姊姊,亲姊姊,你不用乱发脾气。”建宁给陶红英点了穴道后,气得几欲晕去,听了齐乐这几句话,心意登和,总之这女人不是小桂子的相好,那没事了,当下脸上露出笑容。齐乐道:“你去吩咐把轿子抬进屋来,然后叫人出去,关上了门,我和你一起坐在轿里。咱们混出宫去,天下之大,总能找到合你心意的有情郎。”建宁大喜,脸上一红,想着反正出去她必须要带上自己,总有法子能让她心动,低声道:“很好!”也不等上身穴道解开,便走到门口吩咐:“把轿子抬进屋来!”   一众太监宫女都感奇怪,但这位公主行事向来匪夷所思,平日吩咐下来什么事,总是合乎常情的极少,异想天开的甚多,当即齐声答应,抬轿过来。齐乐这住屋数尺阔的门口,公主的翟轿怎抬得进门?只进了两条轿杆,轿身塞在门口,便进不来了。建宁骂道:“不中用的东西,通统给我滚出去。”在轿前抬轿的两名太监均想:“门口就这么宽,又怎怪得我们?”当下从轿畔钻了出去。齐乐在建宁身边低声道:“你吩咐众侍卫不要进来。”建宁大声道:“小桂子,你给我好好在屋里耽着,不许出来。”齐乐大声道:“是,时候不早了,请公主殿下早回休息罢。”建宁骂道:“我偏偏要出去逛逛,你管得着吗?”齐乐大声道:“宫里闹刺客,公主殿下还是小心些为是。”建宁道:“皇上养了这一大批侍卫,净会吃饭不管事。大家给我站在屋子外面,不许进来。”众侍卫齐声答应。   齐乐钻进轿子坐下,招了招手。陶红英解开建宁身上穴道,建宁也进轿去,坐在她身前怀里。齐乐无奈,只得左手搂住了她,低声对陶红英道:“阿姊,请你陪我们出宫罢?”陶红英当即答允,她穿的是宫女服色,站在公主轿边,谁也不会起疑。建宁喝道:“抬了轿子走。”两名在前抬轿的太监又从轿侧钻入门里,和在轿后抬轿的太监一齐提起轿杠,将轿子倒退数步,转过身来,抬起来走了,心中都大为奇怪:“怎么轿子忽然重了?”建宁听着齐乐的指点,吩咐从神武门出宫。   翟轿来到神武门,宫门侍卫见公主翟轿要深夜出宫,上前盘问。建宁从轿中一跃而出,喝道:“我要出宫,快开门。”这晚神武门当值的侍卫领班是赵齐贤,当即躬身行礼,陪笑道:“启禀殿下,宫里今晚闹刺客,不大平静,请殿下等天亮了再出宫罢。”建宁怒道:“我有急事,怕什么刺客?”赵齐贤本来不敢违拗,但知额驸吴应熊已诛,公主夤夜出宫,说不定跟吴三桂的造反有什么牵连,明白查究起来,脱不了重大干系,接连请了几个安,只是不肯下令开门,实在给建宁逼得急了,便道:“既是如此,待奴才去请示多总管,请公主稍待,奴才请示之后,立即飞奔回来开启宫门。”齐乐在轿中听得建宁只是发脾气,赵齐贤却说什么也不肯开门,他要去找多隆,那是大糟特糟,危急之中便道:“赵齐贤,你知我是谁?”赵齐贤跟随她办事已久,自然认得她声音,又惊又喜,问道:“是齐副总管?”齐乐笑道:“正是。”从轿中探头出来,招了招手,赵齐贤忙走近身去。齐乐低声道:“我奉皇上密旨,去办一件机密大事,我只要一露面,就会坏事,因此皇上吩咐我坐在公主的轿子里,请公主遮掩了出去。”赵齐贤素知她深得皇上宠幸,行事神出鬼没,更无怀疑,忙道:“是,是。卑职这就开门。”齐乐灵机一动,低声道:“你想不想升官发财?”赵齐贤跟着她办事,数年间官已升了两级,财已发了二万多两银子,一听“升官发财”四字,知道齐副总管既问到这句话,那又是在提拔栽培自己了,心花怒放之下,忙屈膝请安,说道:“多谢副总管栽培。副总管有什么差遣,卑职粉身碎骨,在所不辞。”齐乐低声道:“有一批反贼跟吴三桂勾结。皇上定下妙计,这当儿已骗得他们聚在我伯爵府中。皇上派我带领前锋营人马,前去擒拿。前锋营素来跟我的骁骑营不对,你可知皇上为什么派我去带领前锋营?”赵齐贤道:“卑职笨得很,这个可不知道了。”齐乐压低了嗓子,说道:“前锋营的阿统领跟吴三桂勾结,皇上要乘机一网打尽。公主是吴三桂的媳妇,他们一见到公主,就不起疑了。”赵齐贤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想不到阿统领竟敢大逆不道。这件事多半也是给齐副总管查出来的,立了大功。”齐乐道:“这件功劳,是皇上自己安排好了,交在我手里的。咱们是好兄弟,有官同升,有财同发,你带四十名侍卫,跟我一起去立功罢。”   赵齐贤大喜,连声谢谢,忙请公主升轿,点了四十名素日大拍自己马屁的侍卫,说道奉了密旨办事,大开神武门,护送公主翟轿出宫,吩咐余下的六十名卫士严加守卫。齐乐道:“这宫门今晚无论如何是不可开了,除非有多总管和我的命令,否则什么人都不能放出宫去。”赵齐贤转传齐乐的号令,余下六十名宫门侍卫齐声答应。   铜帽儿胡同离皇宫并不甚远,一行人不多时已行近忠勇伯府。一路上齐乐一颗心跳个不住,只怕行到半路,前面已炮火连天,幸好始终静悄悄地并无动静。   将到胡同口,前锋营统领阿济赤已得报公主翟轿到来,上前迎接。建宁在轿中一面在齐乐在身上掐掐搓搓,一面已得她详细嘱咐,如何行事,听得阿济赤通名迎接,当即从轿帘后探头出来,说道:“阿统领,皇上密旨,今晚交办的事情十分要紧,你一切都预备好了?”   阿济赤躬身道:“是,都预备好了。”建宁低声道:“那些大炮,也都已安排定当?”阿济赤道:“是,是南怀仁南大人亲自指挥。”齐乐在轿中听得分明,心中不知什么滋味:“居然让南怀仁亲自坐镇……”建宁道:“皇上吩咐,要我进伯爵府去办一件事,你跟着我进去罢。”阿济赤道:“回殿下:时候紧迫,这时候不能进去了。”建宁怒道:“什么不能进去?这是圣旨,你也敢违抗吗?”阿济赤道:“奴才不敢。不过……不过,实在很危险。殿下万金之体……”   齐乐在轿中一声咳嗽,陶红英抢上一步,出指如风,已在阿济赤左右腰间和胁下三处要穴各点一指。阿济赤一声轻呼,上身已动弹不得,随觉背心一凉,跟着一阵剧痛,一把利刃已在他背上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这一下只吓得魂飞天外,全然不明所以。建宁道:“皇上的密旨,你如不奉旨,立刻砍了,还将你满门抄斩。”阿济赤颤声道:“是,是。”齐乐心道:“这些御前侍卫跟了我这些年,这时又何必要他们送命?”在建宁耳边低声道:“要他点五十名前锋营官兵,跟了咱们进去。”公主喝道:“你带五十名手下军士,跟咱们进去办事。”阿济赤颤声应道:“是……是……”当即传下号令,点了五十名军士,跟在公主轿后,直进伯爵府中。齐乐吩咐赵齐贤率领御前侍卫,守在门外。轿子抬到第二进厅前,建宁和齐乐都下了轿,吩咐五十名军士在天井中列队等候。陶红英押着阿济赤,四人走进花厅。一推开厅门,只见陈近南、沐剑声、徐天川诸人都在厅上,果然不见风际中。众人见齐乐带进来一位贵妇、一个宫女、还有一名武官,都是大感诧异。齐乐招招手,众人都聚了拢来。她低声道:“皇帝知道了咱们在这里聚会,胡同外已围满了官兵,还有十几门大炮,对准了这里。”群豪大吃一惊,尽皆变色。柳大洪道:“大伙儿冲杀出去。”齐乐摇头道:“不成!外面官兵很多,大炮更是厉害。我已带来了几十名官兵。大家剥了他们的衣服,混出去。”群豪齐称妙计。   齐乐回过身来,向建宁说了,建宁点点头,对阿济赤道:“传二十名军士进来。”阿济赤早见情势不妙,只是钢刀格在颈中,哪敢违抗,只得传出号令。   天地会和沐王府的群豪守在门口,等前锋营二十名军士一进花厅,立即拳打脚踢、肘撞指戳,将二十人打倒在地。第二次叫进十五名,第三次又叫进十五名,五十军士尽数打倒后,剥下衣衫,群豪换在自己身上。连建宁也都换上了。齐乐见沐剑屏和曾柔跟着众人更换衣衫,却不见双儿,忙问曾柔。曾柔道:“双儿妹子见你进宫这么久不回来,归二侠他们进宫去行刺,又没半点消息,好生放心不下,随同风大爷出去打探消息。”沐剑屏道:“他二人吃过中饭就出去了,怎么这时候还不回来?”齐乐皱起了眉头。风际中……看来这次送走他们后还得回去救双儿。   齐乐带领众人,到马厩中牵了坐骑。四名天地会的部属假扮太监,抬了公主的翟轿,押着阿济赤从伯爵府出来,那五十名军士或穴道被封,或手脚被缚,都留在伯爵府中。齐乐仍是坐在公主轿中,出府之后,叹了口气,心想:“府里那些无辜之人,可都不免给大炮轰死了。”   群豪拥着公主和阿济赤来到胡同外,但见官兵来去巡逻,戒备森严之极,但大炮排在何处,一时却瞧不到。齐乐身离险地,吁一口长气,眼见师傅和众位朋友都免了炮火之灾,还是心喜,对赵齐贤道:“这阿统领犯上作乱,大逆不道,你去把他押在牢里,除非皇上亲自要提审,否则等我回来再发落好了。”赵齐贤答应了。齐乐又道:“这人是钦犯,皇上恨他入骨,一听到他名字就要大发脾气。你跟众兄弟说,大家小心些,别让皇上听到这反贼的名字。”赵齐贤接了号令,带领四十名御前侍卫,押着阿济赤而去。阿济赤陷身天牢,此后何时得脱,齐乐也不费心去理会了。群豪默不作声,只往僻静处行去。走出里许,齐乐舍轿乘马。陈近南问她:“归二侠他们入宫行刺,后来怎样了?”齐乐道:“他们三个……”   突然间只听得砰、砰、砰响声大作,跟着伯爵府上空黑烟弥漫,远远望去,但见梁木砖瓦在空中乱飞。群豪只觉脚底下土地震动,这时大炮声兀自隆隆不绝,伯爵府中血红的火焰向上升起,高达十余丈。群豪和铜帽儿胡同相距已远,仍觉到一阵阵热气扑面而来。众人相顾骇然,都想不到大炮的威力竟如此厉害,倘若迟走了片刻,哪里还有命在?   柳大洪骂道:“他**的,这么惊天动地的……”只听得又是砰砰炮响,将他下面的话声都淹没了。远望伯爵府,但见火光一暗,跟着火焰上冲云霄,烧得半边天都红了。齐乐心想:“这炮声康熙一定也听见了。”走出轿里,对陈近南道:“师傅,咱们得赶紧出城。等到讯息一传开,城门口盘查严密,就不容易出去了。”陈近南道:“不错,这就走罢。”建宁当即跃出轿来。齐乐转头对建宁道:“你跟我去。大家出城再说。”   一行人来到东城朝阳门。齐乐叫道:“奉皇上密旨,出城追拿反贼,快快开城。”骁骑营、护军营、前锋营三营官兵是皇帝的御林军亲兵,在北京城里横冲直撞,文武百官谁都忌惮他们三分。守门官兵见是一队前锋营的军士,哪敢违拗?何况刚才听见炮声隆隆,城里确是出了大事,当即打开城门。众人出得城来,向东疾驰。齐乐和陈近南并骑而驰,将归辛树一家如何行刺失手、皇帝如何发觉自己的隐秘等情简略说了。陈近南赞道:“我平时见你油腔滑调,很不老实,可是遇到这要紧关头,居然能以义气为重,不贪图富贵、出卖朋友,实是难得。”齐乐道:“师傅过誉了。咱们冒充前锋营的军士出来,过不了半天,鞑子就知道了。须得赶快更换装束才是。一到前面镇上,就买衣服改装罢。”   众人向东驰出二十余里,来到一座市镇,可是镇上却没旧衣铺。陈近南于行军打仗、政事兴革等事极具才略,于这类日常小事,一时却感束手无策,见无处买衣更换,便道:“只有到前面市镇再说,只盼能找到一家旧衣店才好。”一行人穿过市镇,见市梢头有家大户人家,高墙朱门,屋宇宏伟。齐乐心念一动,说道:“师傅,咱们到这家人家去借几件衣服换换罢。”陈近南迟疑道:“只怕他们不肯。”齐乐玩笑道:“咱们是官兵啊。官兵不吃大户、着大户,却又去吃谁的、着谁的?”跳下马来,提起门上铜环,当当乱敲。   男仆出来开门,众人一拥而入,见人便剥衣服。户主是个告老回乡的京官,见这群前锋营官兵如狼似虎,连叫:“众位总爷休得动粗,待兄弟吩咐安排酒饭,请各位用了,再奉上盘缠使用……”一言未毕,已给人一把揪住,身上长袍、袜子当即给人剥了下来。他吓得大叫:“兄弟年纪老了,这调调儿可不行……”群豪嘻嘻哈哈,顷刻间剥了上下人等的数十套衣衫。那官儿和内眷个个魂不附体,幸喜这一队前锋营官兵性子古怪,只剥男人衣衫,却不戏侮女眷,剥了男人衣衫之后,倒也不再干别的勾当,甚至留了银两,一哄而出,骑马去了。那大户全家男人赤身露体,相顾差愕。群豪来到僻静处,分别改装。建宁、沐剑屏、曾柔三人也换上了男装。各人上马又行。   群豪见并无官兵追来,略觉放心。又行了一程,沐剑屏“啊”的一声惊呼,跟着咯咯笑了起来。原来曾柔所骑的那匹马突然拉了一大泡稀屎,险些溅在沐剑屏脚上。行不多时,又有几匹马拉了稀,跟着玄贞道人所骑的那马一声嘶叫,跪倒在地,再也不肯起来。钱老本道:“道长,咱哥儿俩合骑一匹罢!”玄贞道:“好!”纵身上马,坐在他身后。齐乐突然省觉,不由得大惊,叫道:“师傅,这下可糟了。”陈近南也瞧出情形不对,忙问端详。齐乐说了当日捉拿吴应熊的情形,陈近南皱眉道:“那日你毒了吴应熊的马匹,鞑子皇帝知不知道?”齐乐道:“知道的,他还赞我是福将呢。”陈近南点头道:“是了。鞑子皇帝即以福将之道,还治福将之身。他怕你逃走,早就派人给你的马匹喂了巴豆。”齐乐连说:“对,对。那日拿到吴应熊,小皇帝十分开心,赏了个小官儿给我的马夫做,派他去兵部车驾司办事。这一次定是叫他来毒我的马儿。”陈近南道:“是啊,他熟门熟路,每匹马的性子都知道,要下毒自然百发百中。”一言未毕,齐乐突觉垮下的坐骑向前一冲,跪了下去,齐乐一跃而下,见那匹马挣扎着要待站起,几下挣扎,却连后腿也跪了下来。陈近南道:“牲口都不中用了。须得到前面市集去买过。”柳大洪道:“一下子头几十匹马可不容易。”陈近南道:“正是。大伙儿还是暂且分散罢。”   正说话间,忽然得来路上隐隐有马蹄之声。玄贞喜道:“是官兵追来了。咱们杀他个措手不及,正好抢马。”陈近南叫道:“天地会的兄弟们伏在大路左首,沐王府和王屋山的兄弟们伏在右首。等官兵到来,攻他个出其不意。啊哟,不对……”但听得蹄声渐近,地面隐隐震动,追来的官兵少说也有一二千人,群豪不必问他这“啊哟,不对”四字是何用意,都不禁脸上变色。群豪只数十人,武功虽然不弱,但大白天在平野上和大队骑兵交锋,敌军重重叠叠围上来,武功高的或能脱身,其余大半势必送命。   陈近南当机立断,叫道:“官兵人数不少。咱们不能打硬仗,大家散入乡村山林。”只说得这几句话,蹄声又近了些。放眼望去,来路上尘头高扬,有如大片乌云般涌来。齐乐大叫糟糕,拉了身边人,拔足便奔。 作者有话要说:     ☆、人来绝域原拼命  事到伤心每怕真   齐乐眼见东北角上长着一排高粱,高已过人,当下奔去。奔到临近,见高粱田后有两间农舍,此外更无藏身之处,当即带着众人向高粱丛中钻去。   等到沐剑屏和曾柔去了深处,她也跟上,只忽觉背心上一紧,已被人一把抓住,跟着听得建宁笑道:“你怎么逃得掉?”齐乐无奈,只得回身,苦笑道:“你去躲在那边,等追兵过了再说。”建宁摇头道:“不行!我要跟你在一起。”当即爬进高粱田,偎倚在她身旁。齐乐不住叫苦,心想:“要躲开建宁,可比躲开追兵还难得多。”这时曾柔叫道:“齐……齐香主!”齐乐探头看去,见是曾柔和沐剑屏在前面招手,齐乐应了一声,钻了过去。   四人走入高粱丛深处,枝叶遮掩,料想追兵难以发现,稍觉放心。过不多时,忽听得远处有人吆喝传令,跟着一队骑兵勒马止步,马蹄杂沓,竟向这边搜索过来。建宁惊道:“他们见到咱们了。”齐乐道:“别作声,见不到的。”建宁道:“他们这不是来了么?”只听得一人叫道:“反贼的坐骑都倒毙在这里,一定逃不远。大家仔细搜查。”建宁心道:“原来如此。这些死马真害人不浅。”伸手紧紧握住了齐乐的手。北京近郊的高粱地稀稀落落,齐乐等四人躲入的高粱地只二三十亩,大队官兵如此搜索过来,转眼便会束手就擒。   耳听得官兵越逼越近,齐乐低声道:“到那边屋子去。”一拉沐剑屏的衣袖,当先向两间农舍走去,三个女子随后跟来。过了篱笆,推开板门,见屋内无人,屋角堆了不少农具。齐乐抢过去提起几件蓑衣,分给三女,道:“快披上。”自己也披了一件,头上戴了斗笠,坐在屋角。建宁笑道:“咱们都做了乡下人,倒也好玩。”沐剑屏嘘了一声,低声道:“来了!”   板门砰的一声推开,进来了七八名官兵。齐乐等忙转过了头。隔了一会,只听一人大声道:“这里没人,乡下人都出门种庄稼去了。”齐乐听这人口音好熟,从斗笠下斜眼看去,原来正是赵良栋,心中一喜。一名军士道:“总兵大人,这四个人……”赵良栋喝道:“大家通统出去,我来仔细搜查,屋子这么小,**的,你们都挤在这里,身子也转不过来了。”众军士连声称是,都退了出去。   赵良栋大声问道:“这里有没面生的人来过?”走到齐乐身前,伸手入怀,掏出两只金元宝,三锭银子,轻轻放在她脚边,大声道:“原来那伙人向北逃走了!他们知道皇上大发脾气,捉住了定要砍头,因此远远逃走了,逃得越快越好,这一次可真正不得了!”俯下身来,抱住齐乐轻轻摇晃几下,转身出门,吆喝道:“反贼向北逃了,大伙儿快追!”   齐乐叹了口气,心想:“赵总兵讲义气。这件事给人知道了,他自己的脑袋可保不住。”只听得蹄声杂沓,众官兵上马向北追去。建宁奇道:“这总兵明明已见到了我们,怎么说……啊,他还送你金子银子,原来他是你的朋友。”齐乐道:“咱们从后门走吧!”将金银收入怀中,走向后进。   跨进院子,只见廊下坐着八、九人,齐乐一瞥之间,大声惊呼了出来,转身便逃,只逃出几步,后领一紧,已被人抓住,提了起来。那人冷冷的道:“还逃得了吗?”这人正是洪教主。其余众人是洪夫人,胖头陀,陆高轩,青龙使许雪亭,赤龙使无根道人,黑龙使张淡月,黄龙使殷锦,神龙教的首脑人物尽集于此,还有一个少女则是方怡。   建宁怒道:“你拉着她干么?”飞脚便向洪教主踢去。洪教主左手微垂,中指在她脚背上一弹。建宁“啊”的一声叫,摔倒在地。   齐乐身在半空,叫道:“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弟子齐乐参见。”洪教主冷笑道:“亏你还记得这两句话。”齐乐道:“这两句话,弟子时刻在心,早晨起身时念一遍,吃早饭时念一遍,吃中饭时念一遍,吃晚饭时念一遍,晚上睡觉时又念一遍。从来不曾漏了一遍。有时想起教主和夫人的恩德,常常加料,多念几遍。”   洪教主自从老巢神龙岛被毁,教众死的死,散的散,身畔只剩下寥寥几个老兄弟,江湖奔波,大家于“仙福永享,寿与天齐”的颂词也说得不怎么起劲了,一天之中,往往难得听到一次,这时听得齐乐谀词潮涌,不由得心中一乐,将她放下地来,本来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齐乐道:“属下今日见到教主,浑身有劲,精神大振。只是有一件事实在不明白。”洪教主问道:“什么?”齐乐道:“那天和教主同夫人别过,已隔了不少日子,怎么教主倒似年轻了七八岁,夫人更像变成我妹妹,真正奇怪了。”洪夫人咯咯娇笑,伸手在她脸上扭了一把,笑道:“拍马屁的功夫算你天下第一。”建宁大怒,喝道:“你这女人好不要脸,怎地动手动脚?”洪夫人笑道:“我只动手,可没动脚。好罢!这就动动脚。”左足提起,啪的一声,在建宁臀上重重踢了一脚,建宁痛得大叫起来。   只听得马蹄声响,顷刻间四面八方都是,不知有多少官兵已将农舍团团围住。大门推开,十几名官兵涌了进来。当先两人走进院子,向各人瞧瞧,一人说道:“都是些不相干的庄稼人。”齐乐听说话声音是王进宝,心中一喜,转过头来,见王进宝身边的是孙思克。两人使个眼色,挥手命众军士出去。孙思克大声道:“就只几个老百姓。喂,你们见到逃走的反贼没有?没有吗?好,我们到别地方查去。”   齐乐叫道:“王三哥,孙四哥,我是齐乐,你们带我去吧。”   孙思克道:“你们这些乡下人,快走得远远的罢。”王进宝道:“这乡下小兄弟说没钱使,问你身边有没有钱。”孙思克道:“要钱吗?有,有!”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交给齐乐,说道:“北京城里走了反贼,皇上大大生气,派了几千兵马出来捉拿,捉到了立刻就要砍头。小兄弟,这地方危险得紧,倘若给冤枉捉了去,送了性命,可犯不着了。”王进宝道:“你想跟我们去当兵吃粮?可不是玩的。外面有皇上亲派的火器营,带了火铳,砰砰嘭嘭的轰起来,凭你武功再高,那也抵挡不住。唔,我们留下十三匹马,派你们十三个乡下人每人看守一匹,过得十年八年,送到北京来缴还,死了一匹,可是要赔的。千万得小心了。”说着便向外走去。   齐乐大急,上前一把拉住,突然之间,一只大手按上了她顶门,只听洪教主说道:“小兄弟,这位总爷一番好心,他刚从京城出来,知道皇上的心思,你别胡思乱想。”孙思克大声道:“不错,我们快追反贼去。”一扯王进宝的衣袖,两人大踏步出去。只听吆喝传令之声响起:“留下十三匹马在这里,好给后面的追兵通消息。把两间茅屋烧了,以免反贼躲藏。”众军士应道:“得令!”便有人放火烧屋,跟着蹄声响起,大队人马向北奔弛。齐乐叹了口气,只见屋角的茅草已着火焚烧,火焰慢慢逼近。   洪教主冷笑道:“你的朋友可挺有义气哪,给了银子,又给马匹。大家走罢。”沐剑屏扶起建宁,众人从后门出来,绕到屋前,果见大树下系着十三匹骏马。其中两匹鞍辔鲜明,自是王进宝、孙思克二人的坐骑。   各人上马向东弛去,众人所乘坐骑都是王进宝所选的良驹,奔弛如飞,后面就有追兵,也无法赶及,何况赵,王,孙三总兵早将追兵引得向北而行。   一路上除了建宁的叫骂之外,谁也默不作声,后来殷锦点了建宁的哑穴。她虽有满腔怒气,却也骂不出声了。   洪教主率领众人,尽在荒野中向东南奔行,晚间也在荒野歇宿。齐乐几番使计想要脱逃,但洪教主机智不亚于她,每次都不过教她身上多挨几拳,如何能脱却掌握?   数日之后,来到海边。陆高轩从齐乐身边掏出一锭银子,去雇了一艘大海船。齐乐心中只是叫苦,想到雇海船的银子也要自己出,更是不忿。   上船之后,海船张帆向东行驶。齐乐寻思自从在北京郊外农舍中和方怡相会,陆行并骑,海上同舟,她始终无喜无怒,木然无语,一直不向自己瞧上一眼,对自己简直是精神折磨。又转念一想自己多次留她在神龙教受苦,虽说是被迫,可也是事实,确实是自己对她不起,可她现在这般,实在又让人不知她到底是哪般心思。   舟行多日,果然是到了神龙岛。陆高轩和胖头陀押着齐乐,建宁,沐剑屏,曾柔四人上岸。殷锦胁迫众舟子离船。一名舟子稍加抗辩,殷锦立即一刀杀了。其余众舟子只吓得魂飞天外,哪里还敢作声,只得乖乖跟随。   但见岛上树木枯焦,瓦砾遍地,到处是当日炮轰的遗迹。树林间腐臭冲鼻,路上一条条都是死蛇骸骨。来到大堂之前,只见墙倒竹断,数十座竹屋已荡然无存。洪教主凝立不语,殷锦等均有愤怒之色,有的向齐乐恶狠狠的瞪视。   张淡月纵声大呼:“洪教主回岛来啦!各路教众,快出来参拜教主!”他中气充沛,提气大叫,声闻数里。过了片刻,他又叫了两遍。但听得山谷间回声隐隐传来:“回岛来啦!参拜教主!回岛来啦!参拜教主!”过了良久,四下里寂静无声,不但没见教众蜂涌而至,连一个人的回音也没有。   洪教主转过头来,对齐乐冷冷的道:“你炮轰本岛,打得偌大一个神龙教瓦解冰消,这可称心如意了吗?”齐乐见到他满脸怨毒之色,不由得颤声道:“旧的不去,新的不……不来。洪教主重振雄风,大……大展鸿图,再创新教,开张发财,这叫做越烧越发,越轰越旺,教主与夫人仙福永享……”洪教主道:“很好!”一脚将她踢得飞了起来,重重摔在地上,周身筋骨欲断,爬不起身。曾柔眼见洪教主如此凶恶,虽然害怕,还是过去将齐乐扶起。   殷锦上前躬身道:“启禀教主,这小贼罪该万死,待属下一刀一刀,将他零零落落的剐了。”洪教主哼了一声,道:“不忙!”隔了一会,又道,“这小子心中,藏着一个重大机密,本教兴复,须得依仗这件大事,暂且不能杀他。”殷锦道:“是,是。教主高瞻远瞩,属下愚鲁,难明其中奥妙。”   洪教主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凝思半晌,说道:“自来成就大事,定然多灾多难。本教一时受挫,也不足为患。眼下教众星散,咱们该当如何重整旗鼓,大家不妨各抒己见。”   殷锦道:“教主英明智慧,我们便想上十天十夜,也不及教主灵机一动,还是请教主指示良策,大家奉命办理。”洪教主点了点头,说道:“眼前首要之务是重聚教众。上次鞑子官兵炮轰本岛,教众伤亡虽然不少,但也不过三停中去了一停,余下二停,定是四下流散了。现下命陆高轩升任白龙使,以补足五龙使之数。”陆高轩躬身道谢。洪教主又道:“青黄赤白黑五龙使即日分赴各地,招集旧部,倘若见到资质可取的少年男女,便收归属下,招旧纳新,重兴神教。”   殷锦,张淡月,陆高轩三人躬身道:“谨遵教主号令。”赤龙使无根道人和青龙使许雪亭却默不作声。洪教主斜睨二人,问道:“赤龙使,青龙使二人有什么话说?”许雪亭道:“启禀教主,属下有两件事陈请,盼教主允准。”洪教主哼了一声,问道:“什么事?”许雪亭道:“属下等向来忠于本教和教主,但教主却始终信不过众兄弟,未免令人心灰。第一件事,恳请教主恩赐豹胎易筋丸解药,好让众兄弟心无牵挂,全心全意为教主效劳。”洪教主冷冷的道:“假如我不给解药,你们办事就不全心全意了?”   许雪亭道:“属下不敢。第二件事,那些少年男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遇上大事,个个逃得干干净净。本教此时遭逢患难,自始自终追随在教主和夫人身边的,是我们几个老兄弟。那些少年弟子平日里满嘴忠心不二,什么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事到临头,有哪一个真能出力的?属下愚见,咱们重兴本教,该当招罗有担当,有骨气的男子汉大丈夫。那些口是心非,胡说八道的少年男女,就象叛徒齐乐这类小贼,也不用再招了。”他说一句,洪教主脸上的黑气便深一层。许雪亭心中栗栗危惧,还是硬着头皮将这番话说完。   洪教主眼光射到无根道人脸上,冷冷的道:“你怎么说?”无根道人退了两步,说道:“属下以为青龙使之言有理。前车覆辙,这条路不能再走。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既是犯过了毛病,教主大智大慧,自会明白这些少年男女既不管用,又靠不住。便似……便似……”说着向沐剑屏一指,道:“这小姑娘本是我赤龙门属下,教主待她恩德非浅,但一遇祸患,立时便叛教降敌。这种人务须一个个追寻回来,千刀万剐,为叛教者戒。”洪教主的眼光向陆高轩等人一个个扫去,问道:“这是大伙儿商量好了的意思吗?”   众人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胖头陀道:“启禀教主:我们没商量过,不过……不过属下以为青龙使,赤龙使二位的话,是很有点儿道理的。”洪教主眼望张淡月,等他说话。张淡月战战兢兢的道:“本教此次险遭覆灭之祸,罪魁祸首,自然是齐乐这小贼。属下对这种人,是万万信不过的。”洪教主点点头,说道:“很好,你也跟他们是一伙。陆高轩,你呢?”陆高轩道:“属下得蒙教主大恩提拔,升任白龙使重职,自当出力为教主尽忠效劳。青龙使他们这番心意,也是为了本教和教主着想,决无他意。”   殷锦大声道:“你们这些话,都大大的错了。教主智慧高出我们百倍。大伙儿何必多说多话,只须依教主和夫人的指挥就是了。鞑子兵炮轰本岛,是替本教荡垢去污,所有不忠于教主的叛徒,就此都轰了出来。若非如此,又怎知谁忠谁奸?我们属下都是井底之蛙,眼光短浅,只见到一时的得失,哪能如教主这般洞瞩百世?”   许雪亭怒道:“本教所以一败涂地,一大半就是坏在你这种马屁鬼手里。你乱拍马屁,于本教有什么好处?于教主又有什么好处?”殷锦道:“什么马屁鬼?你……你……你这可不是反了吗?”许雪亭怒道:“你这无耻小人,败坏本教,你才是反了。”说着手按剑柄。殷锦退了一步,说道:“当日你作乱犯上,背叛教主,幸得教主和夫人宽宏大量,这才不咎既往,今日……今日你又要造反吗?”   许雪亭,无根道人,张淡月,陆高轩,胖头陀五人一齐瞪视教主,含怒不语。   洪教主转过头去瞧向殷锦,眼中闪着冷酷的光芒。殷锦吃了一惊,又退了一步,说道:“教主,他……他们五人图谋不轨,须当一起毙了。”洪教主低沉着嗓子道:“刚才你说什么来?”殷锦见他神色不善,更是害怕,颤声道:“属下忠……忠……忠于教主,跟这些反贼势……势不两立。”洪教主道:“咱们当日立过重誓,倘若重提旧事,追究算帐,那便如何?”殷锦只吓得魂飞天外,说道:“教……教主开恩,属下只是一片忠心,别……别无他意。”洪教主道:“当日我和夫人曾起了誓,倘若心中记着旧怨,那便身入龙潭,为万蛇所噬。这件事早已一笔勾销,人人都已忘得干干净净,就只你还念念不忘,有机会,便来挑拨离间,到底是何用意?有何居心?”   殷锦脸上已无半点血色,双膝一屈,便即跪倒,说道:“属下知错了,以后永远不敢再提。”洪教主森然道:“本教中人起过的毒誓,岂可随便违犯?这誓若不应在你身上,便当应在我身上。你说该当是你身入龙潭呢,还是我去?”殷锦大叫一声,倒退跃出丈许,转身发足狂奔。洪教主待他奔出数丈,俯身拾起一块石头掷出,呼的一声,正中殷锦后脑。他长声惨呼,一跃而起,重重摔了下来,扭了几下,便即毙命。   洪教主眼见许雪亭等五人联手,虽然凭着自己武功,再加上夫人和殷锦相助,足可制得住,但教中元气大伤之后,已只剩下寥寥数人,殷锦只会奉承阿谀,并无多大本事,若再将这五人杀了,自己部属荡然无存。他于顷刻间权衡轻重利害,便即杀了殷锦,以平许雪亭等五人的怒气。   张淡月和陆高轩躬身说道:“教主言出如山,诛杀奸邪,属下佩服。”许雪亭,无根道人,胖头陀三人也齐声道:“多谢教主。”这五人平素见殷锦一味吹牛拍马,人品低下,对他十分鄙视,此刻见教主亲自下手将他处死,都是大感痛快。   洪教主指着齐乐道:“非是我要饶他性命,但这小子知道辽东极北苦寒之地,有一个极大宝藏。若不是由他领路,无法寻到。得了这宝藏之后,咱们再重建神龙教就易如反掌了。”顿了一顿,又道,“适才你们五人说道,那些少年男女很不可靠,劝我不可重蹈覆辙。本座仔细想来,也不无道理。这就依从你们的主张,今后本教新招教众之时,务当特别郑重,以免奸徒妄人,混进教来。”许雪亭等脸有喜色,一齐躬身道谢。   洪教主从身边摸出两个瓷瓶,从每个瓶中各倒出五颗药丸,五颗黄色,五颗白色。他还瓶入怀,将药丸托在左掌,说道:“这是豹胎易筋丸的解药,你们每人各服两颗。”许雪亭等大喜,先行称谢,接过药来。洪教主道:“你们即刻就服了罢。”五人将药丸放入口中,吞咽下肚。   洪教主脸露微笑,道:“那就很好……”突然大喝:“陆高轩,你左手里握着什么?”陆高轩退了两步,道:“没……没什么。”左手下垂,握成了拳头。洪教主厉声道:“摊开左手!”这一声大喝,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作响。   陆高轩身子微晃,左手缓缓摊开,嗒的一声轻响,一粒白色药丸掉在地上,许雪亭等四人均各变色。他四人素知陆高轩见识不凡,颇有智计,他隐藏这颗白丸不肯服食,必有道理,可是自己却已吞下了肚中,那便如何是好?   洪教主厉声道:“这颗白丸是强身健体的大补雪参丸,何以你对本座存了疑心,竟敢藏下不服?”陆高轩道:“属下……不……不敢。属下近来练内功不妥,经脉中气血不顺,因此……因此教主恩赐的这颗大补药丸,想今晚打坐调息之后,慢慢服下,以免贱体经受……经受不起。”洪教主脸色登和,说道:“原来如此。你何处经脉气血不顺?那也容易得紧,我助你调顺内息便是了,你过来。”   陆高轩又倒退了一步,说道:“不敢劳动教主,属下慢慢调息,就会好的。”洪教主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你终究信不过我?”陆高轩道:“属下决计不敢。”洪教主指着地下那颗白丸,道:“那么你即刻服下罢,要是服下后气息不调,我岂会袖手不理?”   陆高轩望着那药丸,呆了半晌,道:“是!”俯身拾起,突然中指一弹,嗤的一声响,药丸飞过天空,远远掉入了山谷,说道:“属下已经服了,多谢教主。”   洪教主哈哈大笑,说道:“好,好,你胆子当真不小。”陆高轩道:“属下忠心为教主出力,教主既已赐服解药,解去豹胎易筋丸的毒性,却又另赐这颗毒性更加厉害的百涎丸。属下无罪,不愿领罚。”许雪亭等齐问:“百涎丸?那是什么D药?”陆高轩道:“教主采集一百种毒蛇,毒虫的唾液,调制而成此药。是否含有剧毒,倒不大清楚,说不定真有大补之效,也未可知。只不过我胆子很小,不敢试服。”许雪亭等惊惶更甚,同时抢到陆高轩身边,五人站成一排,凝目瞪视洪教主。   洪教主冷冷的道:“你怎知道这是百涎丸?一派胡言,挑拨离间,扰乱人心。”陆高轩向方怡一指,说道:“那日我见到方姑娘在草丛里捉蜗牛,我问她干什么,她说奉教主之命,捉了蜗牛来配药。教主那条百涎丸的单方,我也无意之中见到了。虽说这百涎丸的毒性要在三年之后才发作,但一来,这百涎丸只怕教主从未配过,也不知是否真的三年之后毒性才发;二来,属下还想多活几年,不愿三年之后便死。”洪教主脸上黑气渐盛,喝道:“我的药方,你又怎能瞧见?”   齐乐这时忽然想起不得了的剧情,高声叫道:“他是在你药箱里看到的!”陆高轩闻言一惊,洪教主厉声道:“胡说八道!我这药箱向来封锁严固,他何敢私自开启?”陆高轩也忙道:“属下并未私自开启。”洪教主喝道:“你没私自开启?难道是我吩咐你开的……”一转念间,问洪夫人,“是你开给他的?”齐乐不待洪夫人说话,便喊道:“她有了娃娃啦。你这老混蛋,自己要生儿子了,却不知道?”   洪教主大吃一惊,纵身而前,抓住夫人手腕,厉声道:“他这话可真?”洪夫人一时被这遽变的局面惊得呆了,根本没反应过来,这时洪教主忽然这般抓着自己,便不由得吓得颤抖起来。洪教主却误会,冷冷的道:“你想找药来打下胎儿,是不是?”   众人听了无不大奇。洪教主并无子息,对夫人又十分疼爱,如果夫人给他生下了一个孩儿,不论是男是女,都是极大美事,何以她竟要打胎?料想洪教主这一下定是猜错了。哪知洪夫人慢慢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快杀了我罢。”洪教主左掌提起,喝道:“是谁的孩子?”人人均知他武功高极,这一掌落将下来,洪夫人势必立即毙命,不料她反而将头向上一挺,昂然道:“你快杀了我,为什么又不下手?”洪教主眼中如欲喷出火来,低沉着嗓子道:“我不杀你。是谁的孩子?”洪夫人紧紧闭了嘴,神色甚是倔强,显是早将性命豁出去了。   洪教主转过头来,瞪视陆高轩,问道:“是你的?”陆高轩忙道:“不是,不是!属下敬重夫人,有如天神,怎敢冒犯?”洪教主的眼光自陆高轩脸上缓缓移向张淡月,许雪亭,无根道人,胖头陀,一个个扫视过去。他眼光射到谁的脸上,谁便打个寒颤。   洪夫人大声道:“谁也不是,你杀了我就是,多问些什么。”建宁这时叫道:“她是你老婆,这孩子自然是你的,又瞎疑心什么?真正糊涂透顶。”齐乐听了,惊喜得差些一口水喷出来,心中忍不住赞道:“真是神助攻!”   洪教主喝道:“闭嘴!你再多说一句,我先扭断你脖子。”建宁不敢再说,心中好生不服。她哪里知道,洪教主近年来修习上乘内功,早已不近女色,和夫人伉俪之情虽笃,却无夫妇之实,也正因如此,心中对她存了歉仄之意,平日对她加倍敬爱。这时他突然听得夫人腹中怀了胎儿,霎时之间,心中愤怒,羞惭,懊悔,伤心,苦楚,憎恨,爱惜,恐惧诸般情绪纷至沓来,一只手掌高高举在半空,就是落不下去,一转头间,见许雪亭等人人脸上露出惶恐之意,心想:“这件事大大丢脸,今日都让他们知道了,我怎么还有脸面作他们教主?这些人都须杀得干干净净,不能留下一个活口。只消泄漏了半点风声,江湖上好汉人人耻笑于我,我还逞什么英雄豪杰?”他杀心一起,突然右手放开夫人,纵身而前,一把抓住了陆高轩,喝道:“都是你这反教叛徒从中捣鬼!”   陆高轩大叫:“你想杀人灭……”一个“口”字还没离嘴,脑门上啪的一声,已被洪教主重重击了一掌,登时双目突出,气绝而死。   许雪亭等见了这情状,知道洪教主确是要杀人灭口,四人一齐抽出兵刃,护在身前。许雪亭叫道:“教主,这是你的私事,跟属下可不相干。”洪教主纵声大呼:“今日大家同归于尽,谁也别想活了。”猛向四人冲去。   胖头陀挺起一柄二十来斤重的泼风大环刀,当头砍将过去,势道威猛之极。洪教主侧身让开,右掌向张淡月头顶拍落。许雪亭一对判官笔向洪教主背心连递两招,同时无根道人的雁翎刀也砍向他腰间。洪教主大喝一声,跃向半空,仍向张淡月扑击下来。   这四人都是神龙教中的第一流人物,尤以胖头陀和许雪亭更是了得。胖头陀大环刀上九个钢环当啷啷作响,走的纯是刚猛路子。许雪亭的判官笔却是小巧之技,招招点向对方周身要穴。无根道人将雁翎刀舞成一团白光,心想今日服了百涎丸后,性命难久,在临死之前定当先杀了这奸诈凶狠的大仇人,是以十刀中倒有九刀是进攻招数,只盼和敌人同归于尽。张淡月想起当日因部属办事不力,取不到《四十二章经》,若不是得无根道人和许雪亭之助,早已为洪教主处死,自己已多活了这些时候,这条命其实是拣来的,便也是奋力出剑。   洪教主武功高出四人甚远,若要单单取其中一人性命,并不为难,但四人连环进击,杀得一人,自己难免受伤。斗得数十回合后,胸中一股愤懑之气渐渐平息下来,心神一定,出招更是得心应手,一双肉掌在四股兵刃的围攻中盘旋来去,丝毫不落下风,眼见张淡月左剑刺出时渐渐无力,心想这是对方最弱之处,由此着手,当可摧破强敌。   齐乐见四人斗得激烈,悄悄拉了曾柔和沐剑屏的衣袖,又向建宁打个手势,要她不可作声。四人转过身来,蹑手蹑脚的向山下走去。洪教主等五人斗得正紧,谁也没见到,就算见到了,也无人缓得出手来阻拦。   四人走了一会,离洪教主等已远,心下窃喜。齐乐回头一望,见那五人兀自狠斗,刀光闪烁,掌影飞舞,一时难分胜败,说道:“咱们走快些。”四人加紧脚步,忽听得身后脚步声响,两人飞奔而来,正是洪夫人和方怡。四人吃了一惊,苦于身上兵刃暗器都已在被擒之时给搜检了去,方怡也还罢了,洪夫人却甚是厉害,料想抵敌不过,只得拼命奔逃。奔出数十丈,建宁脚下被石子一绊,摔倒在地,叫出声来。   洪夫人几个起落,已跃到身前,叉腰而立,说道:“齐乐,你想逃吗?”齐乐笑道:“我们不是逃,这边风景好,过来玩耍玩耍。”洪夫人冷笑道:“好啊,你们来赏玩风景,怎不叫我?”说话之间,方怡也已赶到。沐剑屏和曾柔见齐乐已被洪夫人截住,转身回来,站在齐乐身侧。   沐剑屏对方怡道:“方师姊,你和我们一起走罢。她……她……”说着向齐乐一指,说道,“……一直待你很好的,你从前也起过誓,难道忘了吗?”方怡道:“我只忠心于夫人,唯夫人之命是从。”沐剑屏道:“你不过服了夫人的药,我以前也服过的……”齐乐忍不住也道:“方怡妹……方姑娘,我也从未怪过你,不对,是我没资格怪你,一直却都是我对你不住,让你一人在此受苦……你,你跟我们走吧。若果是因为药的问题,我,我一定想办法给你解掉!”方怡听及此,脸色终于变了一变。   突然之间,只听得洪教主大声叫道:“夫人,夫人!阿荃,阿荃!你……你到哪里去了?”呼声中充满着惊惶和焦虑,显是怕洪夫人弃他而去,但洪夫人恍若不闻。洪教主又叫了几声,洪夫人始终不答。   齐乐等五人都瞧着洪夫人,均想:“你怎么不答应?教主在叫你,为什么不回去?”只见洪夫人脸上一阵晕红,摇了摇头,低声道:“咱们快走,坐船逃走罢!”齐乐一惊,问道:“你……你也同我们一起走?”洪夫人道:“岛上只有一艘船,不一起走也不成。孩子都被你塞了一个,教主要杀我,你不知道么?”脸上又是一红,当先便走。   众人向山下奔出数丈,只听得洪教主又大声叫了起来:“夫人,夫人!阿荃,阿荃!快回来!”突然有人长声惨叫,显是临死前的叫声,只不知是许雪亭等四人中的哪一个。   洪教主大叫:“你瞧,你瞧!张淡月这老家伙给我打死了。他一生一世都跟在我身边,临到老来,居然还要反我,真是糊涂透顶。阿荃,阿荃!你怎不回来?我不怪你。这件事我原谅你了。啊!**的,你砍中我啦!哈哈,胖头陀,这一掌还不要了你的老命?你脑筋不灵,怎么跟着人家,也来向我造反,这可不是死了么?哈哈。”   洪夫人脸上变色,说道:“他已打死了两个。”齐乐急道:“快逃,快逃!”   猛听得洪教主叫道:“你这两个反贼,我慢慢再收拾你们。夫人,夫人,快回来!”声音愈叫愈近,竟是从山上追将下来。齐乐回头一看,只见洪教主披头散发,疾冲过来,直如厉鬼一般,这一下只吓得魂飞魄散。   许雪亭大叫:“截住他,截住他。他受了重伤,今日非杀了他不可。”无根道人叫道:“他跑不了的。”两人手提兵刃,追将下去。不多时齐乐等已奔近海滩,但洪教主,许雪亭,无根道人三人来得好快,前脚接后脚,都已奔到山下,三人身上脸上溅满了鲜血。   洪教主大喝:“夫人,你为什么不答应我?你要去哪里?”许雪亭叫道:“夫人不要你啦!她有了个又年轻又英俊的相好。”洪教主大怒,叫道:“你胡说!”纵身过去,左掌向许雪亭头顶猛力击落。许雪亭左手还了一笔,无根道人也已赶到,挥刀向洪教主腰间砍去。此时洪教主的对手已只剩下两人,但他左腿一跛一拐,身手已远不如先前灵活。   洪教主叫道:“阿荃,你瞧我立刻就将这两个反贼料理了。那四个小贱人,你都先杀了罢。只留下那小贼不杀,让他带我们去取宝。”他口中叫嚷,出掌仍是雄浑有力。许雪亭和无根道人难以近身。   洪夫人微微冷笑,向沐剑屏等逐一瞧去。齐乐侧身,护住众人,叫道:“夫人,这四人,你只要伤得一人,我立即自杀,你们什么也别想得到。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什么马难追。”情急之下,连“驷马难追”也想不起来了。   突然间啪的一声响,许雪亭腰间中掌,他身子连晃,摔倒在地。洪教主哈哈大笑,飞足踢去。许雪亭跃起急扑,这一脚正中他胸口,喀喇声响,胸前肋骨登时断了数根,可是洪教主的右腿却已被他牢牢抱住。洪教主出力挣扎,竟然摔他不脱。无根道人飞快抢上,挥刀砍落。洪教主侧头避过,反手击出,噗的一声,无根道人小腹中掌,但这一刀也已砍入洪教主右肩。无根道人口中鲜血狂喷,都淋在洪教主后颈,待要提刀再砍,雁翎刀已斩入了洪教主肩骨,手上无力,再也拔不出来。   洪教主叫道:“快……快来……拉开他,”洪夫人也不知是吓得呆了,还是有意不出手相助,眼见三人纠缠狠斗,竟站在当地,一动也不动。许雪亭抓起地下一根判官笔,奋力上送,插入了洪教主腰间。洪教主狂呼大叫,左脚踢出,将许雪亭踢得直飞出去,跟着左肘向后猛撞,无根道人身子慢慢软倒。洪教主哈哈大笑,叫道:“这些……反贼,哪……哪一个是我敌手?他们……他们想造反,咳咳……咳咳,还不是……还不是都给我杀了。”转过身来,向着洪夫人道:“你……你为什么不帮我?”   洪夫人摇摇头,说道:“你武功天下第一,何必要人帮?”洪教主大怒,叫道:“你也反我?你也是本教的叛徒?”洪夫人冷冷的道:“不错,你就只顾自己。我如帮你,终究还是不免给你杀了。”洪教主叫道:“我叉死你,我叉死你这叛徒。”说着向洪夫人扑来。   洪夫人“啊”的一声,急忙闪避。洪教主重伤之余,行动仍是迅捷之极,左手抓住了她右臂,右手便叉在她颈中,喝道:“你说,你说,你反不反?你说不反,我就饶了你。”洪夫人缓缓道:“很久以前,我心中就在反你了。自从你逼我做你妻子那一天起,我就恨你入骨。你……你叉死我好了。”洪教主身上鲜血不断的流到她头上,脸上,洪夫人瞪眼凝视他,竟是目不稍瞬。洪教主大叫:“叛徒,反贼!你们个个人都反我,我……我另招新人,重组神龙教!”右手运劲,洪夫人登时透不过气来,伸出了舌头。   齐乐在旁边瞧得害怕之极,眼见洪夫人真要给他叉死,心下一软,从沙滩上拾起一块大圆石,用力向洪教主背上掷去,噗的一声,正中背心。洪教主眼前一黑,叉在洪夫人颈中的手便松了,转身叫道:“你……你这小贼,我宝藏不要了,杀了你再说。”挥掌向齐乐打去。齐乐飞步便逃,洪教主发足追来,身后沙滩上拖着一道长长的血迹。   齐乐知道这一次给他抓住了,决难活命,没命狂奔。突然间嗤的一声响,背上衣衫被洪教主扯去了一块,若不是齐乐身穿护身宝衣,说不定背上肌肉也被扯去了一条,她大惊之下,奔得更加快了,施展九难所授的“神行百变”,在沙滩上东一弯,西一溜的乱转,洪教主几次伸手可及,都给她在千钧一发之际逃了开去。   她如笔直奔逃,毕竟内力有限,早就给抓住了。但这“神行百变”是铁剑门绝技,再加上木桑当年另创新变,实是精奇奥秘之至。齐乐“神行”是决计说不上,那“百变”两字倒也学得了三四成。因此虽非武功高手,却也算得是当世武林中数一数二逃命的“高脚”。   洪教主吼声连连,连发数掌。齐乐躲开了两掌,第三掌终于闪避不了,砰的一声,正中后心,两个筋斗翻了出去。幸好洪教主重伤之余,掌力大减,齐乐又有宝衣护身,虽然给打得头昏脑涨,却也并未受伤。她正要爬起,突觉肩头一紧,已被洪教主双手揪住。这一来,她一颗心当真要从胸腔中跳了出来,又兀自后悔自己手贱。大骇之下,一低头,便从洪教主垮下钻了过去,蓦地想到,这正是洪教主当年所教“救命三招”之一的上半截,这招叫做“贵妃骑牛”还是“西施骑羊”,这当儿哪里还记得起?奋力纵跃,翻身骑上了洪教主的头颈。   这一招本来她并未练熟,就算练得精熟,要使在洪教主这等大高手身上,那也绝无可能。但洪教主奋战神龙教四高手,在发现夫人舍己而去之时,心神慌乱,接连受伤,此时肩头雁翎刀深砍入骨,小腹又插入了一支判官笔,急奔数百丈之后流血无数,内力垂尽,双手揪住齐乐时早已酸软无立,被她一挣便即挣脱,骑到了颈上。   齐乐骑上他肩头,生怕掉下来,自然而然的便伸手抱住他头,双手中指正好按在他眼皮上。洪教主脑海中陡然如电光般一闪,记得当年自己教她这一招,一骑上敌人项颈,立即便须挖出敌人眼珠,想不到自己一世英雄,到头来竟命丧自己所创招式之下,当真是报应不爽了,想起自己一生杀人无算,受此果报也不算冤枉,不禁长叹一声,垂下了双手。这口气一松,再也支持不住,仰天便倒。   齐乐还道他使什么厉害招数,急忙跃出逃开。只听得洪教主喘息道:“阿荃,阿荃,你……你过来。”洪夫人向他走近几步,但离他身前一丈多远便站住了。洪教主道:“你肚里……的孩子,究竟……究竟是谁的?”洪夫人摇头道:“你何必定要知道?”说着忍不住斜眼向齐乐瞧了一眼,脸上一阵晕红。洪教主又惊又怒,喝道:“难道……难道是这小鬼?”洪夫人咬住下唇,默不作声,那显然便是默认了。洪教主大叫:“我杀了这小鬼!”纵身向齐乐扑去。   但见洪教主满脸是血,张开大口,露出残缺不全的焦黄牙齿,双手也满是鲜血淋漓,这般扑将过来,齐乐只吓得魂不附体,缩身一窜,躲在洪夫人身后。洪夫人双臂张开,正面对着洪教主,淡淡的道:“你威风了一世,也该够了!”   洪教主身在半空,最后一口真气也消得无影无踪,啪嗒一声,摔在洪夫人脚边,恶狠狠的道:“我是教主,你们……你们都该听我……听我的话,为什么……为什么……都反我?你们……你们都不对,只有……只有我对。我要把你们一个个都杀了,只有我一人才……才仙福永享……寿……与天……天……天……”最后这个“齐”字终于说不出口,张大了口,就此气绝,双目仍是大睁。   齐乐爬开几步,翻身跃起,又逃开数丈,这才转身,只见洪教主躺在地上毫不动弹,过了良久,走上两步,摆定了随时奔逃的姿势,问道:“他死了没有?”洪夫人叹了口气,轻声道:“死了。”齐乐又走上两步,道:“一定是坏事做多了……闭不了眼!”突然间啪的一声响,脸上重重吃了个耳光,跟着右耳又被扭住,正是建宁公主。她又在齐乐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你这小**蛋,他不闭眼,因为你偷了他老婆。你……你明明是个女子,怎么跟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勾搭上了,还,还让她怀了孩子?!”   洪夫人哼了一声,伸手提起建宁后领,啪的一声,也重重打了她个耳光,一挥手,建宁向后便跌。这一来齐乐可就苦了,建宁右手仍是扭住她耳朵,她身子后跌,只带得齐乐耳朵剧痛,扑在她身上。洪夫人喝道:“你说话再没规矩,我立刻便毙了你。”建宁大怒,跳起身来,便向洪夫人冲去。洪夫人左足一勾,建宁又扑地倒了。她第三次冲起再打,又给摔了个筋斗,终于知道自己武功跟人家实在差得太远,坐在地上,又哭又骂。她可不敢骂洪夫人,口口声声只是:“小**蛋!死齐乐!小畜生!臭小桂子!”齐乐抚着耳朵,只觉满手是血,原来耳朵根已被公主扯破了长长一道口子。   洪夫人低声道:“我跟他总是夫妻一场,我把他安葬了,好不好?”语声温柔,竟是向齐乐恳求准许一般。齐乐捂着耳朵,倒抽冷气怪道:“葬就葬……不用跟我说啊。”她心中也是纳闷,自己当时说苏荃怀孕不过是为了激怒洪安通,为何苏荃现在弄得跟真的一样……她想了想,想不明白,去拾起地下的一根判官笔,帮着洪夫人在沙滩上掘坑,方怡和沐剑屏也过来相助,将洪教主的尸身埋入。洪夫人跪下磕了几个头,轻声说道:“你虽然强迫我嫁你,可是……可是成亲以来,你自始自终待我很好,我却从来没真心对你。你死而有知,也不用放在心上了。”说着站起身来,不禁还是流了两行清泪。   她怔怔的悄立片刻,拭干了眼泪,问齐乐道:“咱们就在这里住下去呢,还是回到中原去?”齐乐搔头道:“这地方万万住不得,不过回去中原,康熙又要捉我杀头……咱们去通吃岛罢,那里既没恶人,康熙又找我不到。”洪夫人问道:“通吃岛在哪里?”齐乐向西一指,道:“那边这个小岛,我叫它通吃岛。”洪夫人点头道:“你既喜欢去,那就去罢。”不知如何,对她竟是千依百顺。   齐乐道:“大家一起都去!”过去扶起建宁,笑道:“大伙儿上船罢!”建宁挥手便是一掌,齐乐侧头躲过。建宁怒道:“你去你的,我不去!”齐乐道:“你先跟我去一趟,她们要先安顿下来,然后你跟我回去,我去寻双儿,你就去闯你的江湖,找个能受得了你的抖M……”齐乐话未说完,建宁左足飞出,在齐乐屁股上重重一脚。齐乐“啊”的一声,跳了起身来。   洪夫人缓步走过去,建宁退开几步。洪夫人道:“以后你再打齐姑娘一下,我打你十下,你踢她一脚,我踢你十脚。我说过的话,从来算数。”啊?!齐乐闻言大怪,方怡在旁低声道:“是我告诉夫人的……”建宁气得脸色惨白,怒道:“你是她什么人,要你这般护着她?你……你自己老公死了,就来抢人家的情郎。”方怡插口道:“你自己的老公还不是死了?”建宁怒极,骂道:“小贱人,你的老公也死了。”   洪夫人缓缓地道:“以后你再敢说一句无礼的言语,我叫你一个人在这岛上,没一个人陪你。”建宁心想这泼妇说得出做得到,当真要自己一个人在这岛上住,那便如何是好?她一生养尊处优、颐指气使,这时只好收拾起金枝玉叶的横蛮脾气,乖乖的不再作声。齐乐大喜,心想:“这个小恶婆娘今日遇到了对头,从此有人制住她,免得她一言不合,伸手便打。”举手摸摸自己被扯伤的耳朵,兀自十分疼痛。   洪夫人对方怡道:“方姑娘,请你去吩咐船夫,预备开船。”方怡道:“是。”又道,“夫人怎地对属下如此客气,可不敢当。”洪夫人微笑道:“咱们今后姊妹相称,别再什么夫人属下的了。平日里我们感情不也很好?你叫我荃姊姊,我就叫你怡妹妹罢。那毒丸的解药,上船后就给你服,从此以后,再也不用担心了。”方怡和沐剑屏都欢喜之极。   一行人上得船来,舟子张帆向西。洪夫人果然取出解药,给方怡服了,又打开船上铁箱,取出齐乐的匕首、暗器、银票等物,还给了她,曾柔等人的兵刃也都还了。   齐乐弱弱道:“今后我也叫你荃姊姊,好不好?”洪夫人喜道:“好啊。咱们排一排年纪,瞧是谁大谁小。”各人报了生日年月,自然是洪夫人苏荃最大,其次是齐乐,更次是方怡,然后是建宁。曾柔、沐剑屏二人同年,曾柔大了沐剑屏三个月。   苏荃,方怡等四女姊姊妹妹的叫得甚是亲热,只建宁在一旁含怒不语。苏荃道:“她是公主殿下,不愿和我们平民百姓姊妹相称,大家还是称她公主殿下罢。”建宁冷冷的道:“我可不敢当。”想到她们联群结党,自己孤零零的,而齐乐只向着她四人,又不肯接纳自己,伤心之下,忍不住放声大哭。   齐乐挨到她身边,安慰道:“大家欢欢喜喜的,你别哭……”建宁扬起手来,一巴掌打了过去,猛地里想起苏荃说过的话来,这一掌去势甚重,无法收住,只得中途转向,啪的一声,却打在自己胸口,“啊”的一声,呼了出来,众人忍不住都哈哈大笑。建宁更是气苦,伏在齐乐怀里大哭。齐乐笑道:“好啦,好啦。大家不用吵架,咱们来找些玩的。”可是想来想去想不到玩什么,会玩的又没道具,便是连平时常见的骰子也没一粒。苏荃笑道:“咱们用木头来雕两粒骰子罢。”齐乐看了一遍,道:“这些木头太轻……”曾柔伸手入怀,再伸手出来时握成了拳头,笑道:“你猜这是什么?”齐乐一见便想到了,心下一阵欢喜,反过左手去搂住了她腰,在她脸上一吻,笑道:多亏柔儿你把我这两颗骰子一直带在身边。”曾柔满脸通红,逃到外舱。   骰子虽然有了,可是那几个女子却没一个有赌性,虽然凑趣陪她玩耍,但赌注既小,输赢又是满不在乎,玩不到一顿饭功夫,大家就毫不起劲,齐乐也意兴索然。她越想越没趣,说道:“咱们还是别去通吃岛罢。”苏荃道:“那你说去那里?”齐乐想了想,道:“咱们去些起码有些基础生活设施的地方。”苏荃道:“大家安安稳稳的在荒岛上过太平日子,不很好吗?”方怡也道:“鞑子皇帝一定派了兵马到处捉你,咱们还是躲起来避避风头,过得一两年,事情淡了下来,你爱去哪,那时大伙儿再去,也还不迟。”齐乐见沐剑屏和曾柔二人年纪较小,应当不是坐得住的年纪,便问她二人:“你两个怎么说?”沐剑屏道:“我想师姊的话很是。”曾柔道:“你如嫌气闷,咱们在岛上就只躲几个月罢。”齐乐但见她脸带娇羞,神态可爱,又想到大不了想法儿做些现代娱乐道具打发时间嘛,便说道:“好,就听你们的。”   方怡站起身来,微笑道:“这些时候害你难过了,我去做几个菜,请你喝酒,算是向你陪罪,好不好呢?”齐乐忙道:“别别别,明明是我对你不住,还是我给你做吧。”方怡笑道:“你厨艺我可有些信不过。”说着走到后梢去做菜。方怡烹饪手段着实了得,这番精心调味,虽然舟中佐料不齐,仍教人人吃得赞声不绝。   齐乐叫道:“咱们来猜拳。”沐剑屏,曾柔和建宁三人不会猜拳,齐乐教了她们,建宁本来闷闷不乐,猜了一会拳,喝得几杯酒,便也有说有笑起来。   在船中过得一宵,次日午后到了通吃岛。只见当日清军扎营的遗迹犹在,当日权作中军帐的茅屋兀自无恙,但齐乐大将军指挥若定的风光,自然荡然无存了。齐乐拉着方怡的手,装作埋怨道:“那日就是在这里,我上了你的贼船,险些儿将这条小命,送在罗刹国。”方怡吃吃笑道:“我跟你陪过不是了,难道还要向你叩头陪罪不成?而且好像……其实是你丢下我吧?”齐乐不自在的咳了两声,道:“我吃了千辛万苦就是为了今日能真正陪着你。”沐剑屏这时在后叫道:“你们两个在说些什么,给人家听听成不成?”方怡笑道:“她说要捉住你,在你脸上雕一朵花儿。”   苏荃道:“咱们别忙闹着玩,先办了正经事要紧。”当即吩咐船夫,将船里一应粮食用具,尽数搬上岛来,又吩咐将船上的帆篷,篙桨,绳索,船尾木舵都拆卸下来,搬到岛上,放入悬崖的一个山洞之中。齐乐赞道:“荃姊姊真细心。”话犹未了,忽听得海上远远砰的一响,似是大炮之声,六人都吃了一惊,向大海望去。只见海面上白雾弥漫,雾中隐隐有两艘船驶来,跟着又是砰砰两响,果然是船上开炮。   齐乐叫道:“不好了!大炮都用上了!”曾柔道:“咱们快上船逃罢。”苏荃道:“帆舵都在岸上,来不及装了,只好躲了起来,见机行事。”六人中除了建宁,其余五人都是多历艰险,倒也并不如何惊慌。苏荃又道:“不管躲得怎么隐秘,终究会给官兵搜出来。咱们躲到那边崖上的山洞里,官兵只能一个个上崖进攻,来一个杀一个,免得给他们一拥而上。”齐乐道:“这叫做一妇当关,万夫莫开。”苏荃微笑道:“对了!”建宁却忍不住哈哈大笑。   六人进了山洞。苏荃挥刀割些树枝,堆在山洞前遮住身形,从树枝孔隙间向外望去。只见两艘船一前一后,笔直向通吃岛驶来。后面那艘船还在不住发炮,炮弹落在前船四周,水柱冲起。齐乐道:“后面的船在开炮打前面那艘。看来是来路不同的两伙人,前面的船怎地不还炮?”   前面那船较小,帆上吃满了风,驶得甚快。突然一炮打来,桅杆断折,帆布烧了起来,齐乐等忍不住惊呼。前船登时倾侧,船身打横,跟着船上放下小艇,十余人跳入艇中,举桨划动。其时离岛已近,后船渐渐追近,水浅不能靠岸,船上也放下小艇,却有五艘。前面一艘逃,后面五艘追。不多时,前面艇中十余人跳上了沙滩,察看周遭情势。有人纵声呼道:“那边悬崖可以把守,大家到那边去。”   齐乐听这呼声竟似师傅陈近南,待见这十余人顺着山坡奔上崖来。奔到近处,一人手执长剑,站在崖边指挥,却不是陈近南是谁?   齐乐有时虽觉陈近南很有些烦厌,可细细想来,二人相处却跟自己跟自家的死板老爹一般,是以此时对陈近南仍是亲近之意居多。这时在海外荒岛中陡见,真如见到亲人一般,又惊又喜,从山洞中跃出,叫道:“师傅,师傅!”。   陈近南一转身,见是齐乐,也是惊喜交集,叫道:“齐儿,怎么你在这里?”齐乐飞步奔近,突然一呆,只见过来的十余人中一个姑娘明眸雪肤,竟是阿珂。刚想喊她,却见她身后站着一人,赫然是郑克塽。既见阿珂,再见郑克塽,原是顺理成章之事,但齐乐大喜若狂之下,再见到这讨厌家伙,登时一颗心沉了下来,呆呆站定,也不知道阿珂有没有按自己所说试探过。   旁边一人叫道:“相公!”另一人叫道:“齐香主!”她顺口答应一声,转眼看去,头才刚转完,就觉一双柔软的小手伸过来握住了她左掌,齐乐身子一颤,转头去看,只见一张秀丽的面庞上满是笑容,眼中却泪水不住流将下来,却是双儿。齐乐大喜,一把将她抱住,叫道:“好双儿,这可想死我了!我都准备安顿好后回去救你了!”一颗心欢喜得犹似要炸开来一般,刹时之间,便把阿珂忘在脑后了。   陈近南叫道:“冯大哥,风兄弟,咱们守住这里通道。”两人齐声答应,各挺兵刃,并肩守住通上悬崖的一条窄道,原来一个是冯锡范,一个是风际中。齐乐见状忙道:“师傅,你离他们远些!”陈近南道:“什么?”也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没反应过来。   这时五艘小艇中的追兵都已上了沙滩,从崖上俯视下去,都是清兵,共有七八十人。当先一人手执长刀,身形魁梧,相隔远了,面目看不清楚,那人指挥清兵布成了队伍。一队人远远站定,那将军一声令下,众兵从背上取下长弓,从箭壶里取出羽箭,搭在弓上,箭头对准了悬崖。   陈近南叫道:“大家伏下!”只听那将军叫道:“放箭!”登时箭声飕飕不绝。悬崖甚高,自下而上的仰射,箭枝射到时劲力已衰。冯锡范和风际中一挺长剑,一持单刀,将迎面射来的箭格打开去。   冯锡范叫道:“施琅,你这不要脸的汉奸,有胆子就上来,一对一跟老子决一死战。”齐乐心道:“原来是他。行军打仗,施琅确是一把好手。”只听施琅叫道:“你有种就下来,单打独斗,老子也不怕你。”冯锡范道:“好!”正要下去。陈近南道:“冯大哥,别上他当。这人卑鄙无耻,什么事都做得出。”冯锡范只走出一步,便即住足,叫道:“你说单打独斗,干吗又派五艘小艇……**的,是六艘,连我们的艇子也偷去了,臭汉奸,你叫小艇去接人,还不是想倚多为胜吗?”施琅笑道:“陈军师,冯队长,你两位武功了得,施某向来佩服。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带了郑公子下来,一齐投降了罢。皇上一定封你两位做大大的官。”   施琅当年是郑成功手下的大将,和周全斌,甘辉,马信,刘国轩四人合称“五虎将”。陈近南是军师。冯锡范武功虽强,将略却非所长,乃是郑成功的卫士队长。施琅和陈冯二人并肩血战,久共患难,这时对二人仍以当年的军衔相称。悬崖和下面相距七八丈,施琅站得又远,可是他中气充沛,一句话送上崖来,人人听得清楚。   郑克塽脸上变色,颤声道:“冯师傅你……你不可投降。”冯锡范道:“公子放心。冯某只教有一口气在,决不能投降鞑子。”陈近南虽知冯锡范阴险奸诈,曾几次三番要加害自己,要保郑克塽图谋延平郡王之位,但此时他说来大义凛然,好生相敬,说道:“冯大哥,你我今日并肩死战,说什么也要保护二公子周全。”冯锡范道:“自当追随军师。”郑克塽道:“军师此番保驾有功,回到台湾,我必奏明父王,大大的……大大的封赏。”陈近南道:“那是属下份当所为。”说着走向崖边察看敌情。   齐乐冷笑道:“郑公子,大大的封赏倒也不必。你只要不翻脸无情,害我师傅,就多谢你啦。”郑克塽向她瞪了一眼。齐乐低声道:“师姊,咱们不如捉了郑公子,去献给清兵罢。”阿珂啐道:“一见了面,就不说好话。你怎么又来吓他?”齐乐知她这样说定是还与郑克塽在一起,虽是不快,但仍是笑道:“吓几下玩儿,又吓不死的。就算吓死了,也不打紧。”阿珂呸了一声,突然间脸上一红,低下头去。   齐乐问双儿:“你不是被风际中带走?怎么大家在一起了?”双儿道:“陈总舵主带了风大爷和我出海找你。我想起你曾到这通吃岛来过,跟陈总舵主说了,便到这里来瞧瞧。途中凑巧见到清兵炮船追赶郑公子,打沉了他座船,我们救了他上船,逃到这里。谢天谢地,终于见到了你。”说到这里,眼圈又红了。齐乐伸手拍拍她肩头,说道:“好双儿,这些日子中,我没一天不记着你。”这句话绝不是口是心非。   陈近南叫道:“众位兄弟,趁着鞑子援兵未到,咱们下去冲杀一阵。否则再载得六艇鞑子兵来,就不易对付了。”众人齐声称是。这次来到岛上的十余人中,尚有天地会众八人,郑克塽的卫士三人。陈近南道:“郑公子,陈姑娘,齐儿,双儿,你们四个留在这里。余下的跟我冲!”长剑一挥,当先下崖。冯锡范,风际中和其余十一人跟着奔下,齐声呐喊,向清兵队疾冲而前。清兵纷纷放箭,都给陈,冯,风三人格打开了。   先前乘船水战,施琅所乘的是大战船,炮火厉害,陈近南等只有挨打的份儿。这时近身接战,清兵队中除了施琅一人之外,余下的都武功平平,怎抵得住陈,冯,风三个高手?天地会兄弟和郑府卫士身手也颇了得,这十四个人一冲入阵,清兵当者披靡。   齐乐道:“双儿,咱们也下去冲杀一阵。”齐乐虽未喊上阿珂,但阿珂和双儿同声答应。郑克塽道:“我也去!”眼见齐乐拔了匕首在手,冲下崖去,双儿和阿珂先后奔下。郑克塽只奔得几步,便停步不前,心想:“我是千金之体,怎能跟这些属下同去犯险?”叫道:“阿珂,你也别去罢!”阿珂不应,紧随在齐乐身后。   齐乐武功虽然平平,但身有数宝,冲入敌阵之中,却是履险如夷。几样宝贝和高手敌对,固然仍不免落败,但对付清兵却绰绰有余,霎时间连伤数人,杀气腾腾。   众人一阵冲杀,清兵四散奔逃。陈近南单战施琅,一时难解难分。冯锡范和风际中却将众兵将杀得犹如砍瓜切菜一般,不到一顿饭时分,八十多名清兵已死伤了五六十人,残兵败将纷纷奔入海中。众水军水性精熟,忙向大船游去。这一边天地会的兄弟死了二人,重伤一人,余下的将施琅团团围住。施琅钢刀翻飞,和陈近南手中长剑斗得甚是激烈,虽然身陷重围,却丝毫不惧。   斗到酣处,陈近南一声长啸,连刺三剑,第三剑上已和施琅的钢刀黏在一起。他手腕抖动,急转了两个圈子,只听得施琅“啊”的一声,钢刀脱手飞出。陈近南剑尖起处,指住了他咽喉,喝道:“怎么说?”施琅怒道:“你打赢了,杀了我便是,有什么话好说?”陈近南道:“这当儿你还在自逞英雄好汉?你背主卖友,英雄好汉是这等行径吗?”   施琅突然身子一仰,滚倒在地,这一个打滚,摆脱了喉头的剑尖,双足连环,疾向陈近南小腿踢去。陈近南长剑竖立,挡在腿前。施琅这两脚倘若踢到,便是将自己双足足踝送到剑锋上去,危急中左手在地上一撑,两只脚硬生生的向上虚踢,一个倒翻筋斗向后跃出,待得站起,陈近南的剑尖又已指在他喉头。   施琅心头一凉,自知武功不是他对手,突然问道:“军师,国姓爷待我怎样?”这句话问出来,却大出陈近南意料之外。刹那之间,郑成功和施琅之间的恩怨纠葛,在陈近南脑海中一晃而过,他叹了口气,说道:“平心而论,国姓爷确有对你不住地方。可是咱们受国姓爷大恩,纵然受了冤屈,又有什么法子?”   施琅道:“难道要我学岳飞含冤而死?”陈近南厉声道:“就算你不能做岳飞,可也不能做秦桧,你逃得性命,也就是了。男子汉大丈夫,岂能投降鞑子,去做那猪狗不如的汉奸?”施琅道:“我父母兄弟,妻子儿女又犯了什么罪,为什么国姓爷将他们杀得一个不剩?他杀我全家,我便要杀他全家报仇!”陈近南道:“报仇事小,做汉奸事大。今日我杀了你,瞧你有没有面目见国姓爷去。”施琅脑袋一挺,大声道:“你杀我便了。只怕是国姓爷没脸见我,不是我没脸见他。”   陈近南厉声道:“你到这当口,还是振振有词。”欲待一剑刺入他咽喉,却不由得想到昔日战阵中同生共死之情。施琅在国姓爷部下身先士卒,浴血苦战,功劳着实不小,若不是董夫人干预军务,侮慢大将,此人今日定是台湾的干将,虽然投敌叛国,绝无可恕,但他全家无辜被戮,实在也是其情可悯,说道:“我给你一条生路。你若能立誓归降,重归郑王爷麾下,今日就饶了你性命。今后你将功赎罪尽力于恢复大业,仍不失为一条堂堂汉子。施兄弟,我良言相劝,盼你回头。”最后这句话说得极是恳切。施琅低下了头,脸有愧色,说道:“我若再归了台湾,岂不成了反覆无常的小人?”   陈近南回剑入鞘,走近去握住他手,说道:“施兄弟,为人讲究的是大义大节,只要你今后赤心为国,过去的一时糊涂,又有谁敢来笑你?就算是关王爷,当年也降过曹操。”突然背后一人说道:“这恶贼说我爷爷杀了他全家,我台湾决计容他不得。你快快将他杀了。”陈近南回过头来,见说话的是郑克塽,便道:“二公子,施将军善于用兵,当年国姓爷军中无出其右。他投降过来,于我反清复明大业有极大好处。咱们当以国家为重,过去的私人怨仇,谁也不再放在心上罢。”   郑克塽冷笑道:“哼,此人到得台湾,握了兵权,我郑家还有命么?”陈近南道:“只要施将军立下重誓,我以身家性命,担保他决无异心。”郑克塽冷笑道:“等他杀了我全家性命,你的身家性命陪得起吗?台湾是我郑家的,可不是你陈军师陈家的。”陈近南只气得手足冰冷,强忍怒气,还待要说,施琅突然拔足飞奔,叫道:“军师,你待我义气深重,兄弟永远不忘。郑家的奴才,兄弟做不了……”陈近南叫道:“施兄弟,回来,有话……”突然背心上一痛,一柄利刃自背刺入,从胸口透了出来。   这一剑却是郑克塽在他背后忽施暗算。凭着陈近南的武功,便十个郑克塽也杀他不得,只是他眼见施琅已有降意,却被郑克塽骂走,知道这人将才难得,只盼再图挽回,万万料不到站在背后的郑克塽竟会陡施毒手。左近的齐乐心急如焚,她知郑克塽会害陈近南,但也知他必会在崖上不下来,只要他不来陈近南便无忧,是以放心随陈近南在下厮杀,也不知郑克塽何时下来的,他忽然出手,齐乐又悔又惊,忙赶过去。   郑成功的夫人董夫人极力主张立嫡孙克塽为世子,郑经却不听母言。陈近南一向对郑经忠心耿耿,董夫人和冯锡范等暗中密谋,知道要拥立克塽,必须先杀陈近南,以免他从中作梗,数次加害,都被他避过。不料他救得郑克塽性命,反而遭了此人毒手。这一剑突如其来,谁都出其不意。   冯锡范正要追赶施琅,只见齐乐挺匕首向郑克塽刺去。冯锡范回剑格挡,嗤的一声,手中长剑断为两截。但他这一剑内劲浑厚,齐乐的匕首也脱手飞出。冯锡范跟着一脚,将齐乐踢了个筋斗,待要追击,双儿抢上拦住。风际中和两名天地会兄弟上前夹攻。齐乐爬起身来,拾起匕首,悲声大喊:“这恶人害死了总舵主,大伙儿跟他拼命!”向郑克塽冲去。   郑克塽侧身闪避,挺剑刺向齐乐后脑。他武功远较齐乐高明,这一剑颇为巧妙,眼见齐乐难以避过,忽然斜刺里一刀伸过来格开,却是阿珂。她叫道:“你别伤她!”跟着两名天地会兄弟攻向郑克塽。   冯锡范力敌风际中和双儿等四人,兀自占到上风,啪的一掌,将一名天地会兄弟打得口喷鲜血而死。忽听得郑克塽哇哇大叫,冯锡范抛下对手,向郑克塽身畔奔去,挥掌又打死了一名天地会兄弟。他知陈近南既死,这伙人以齐乐为首,须得先行料理这小鬼,即伸掌往齐乐头顶拍落。双儿叫道:“相公,快跑!”纵身扑向冯锡范后心。齐乐已失师傅,哪还能看着双儿也涉险,故意应道:“你自己小心!”拔足便奔。   冯锡范心想:“我如去追这小鬼,公子无人保护。”伸左臂抱起郑克塽,向着齐乐追来。他虽抱着一人,还是奔得比齐乐快了几分。齐乐回头一看,伸手便想去按“含沙射影”的机括,这么脚步稍缓,冯锡范来得好快,右掌已然拍到。这当儿千钧一发,如等发出暗器,多半已给他打得脑浆迸裂,只得斜身急闪,使上了“神行百变”,逃了开去。   冯锡范这一下冲过了头,急忙收步,转身追去。后面双儿和风际中衔尾急追,只盼截下冯锡范来。齐乐东窜西奔,变幻莫测,冯锡范抱了郑克塽,身法究竟不甚灵便,一时追她不上。追逐得一阵,齐乐渐感气喘,情急之下,发足便往悬崖上奔去。   冯锡范大喜,心想你这是自己逃入了绝境,眼见这悬崖除了一条窄道,四面临空,更无退路,反而追得不这么急了。只是齐乐在这条狭窄的山路上奔跑,“神行百变”功夫便使不出来,她刚踏上崖顶,冯锡范也已赶到。齐乐大叫:“老婆帮忙啊,再不出来,大家要做寡妇了。”   她逃向悬崖顶之时,崖上五女早已瞧见。苏荃见冯锡范左臂中挟着一人,仍是奔跃如飞,武功之强,比之洪教主也只稍逊一筹而已,早已持刀伏在崖边,待冯锡范赶到,刷的一刀,拦腰疾砍。   冯锡范先前听见齐乐大呼小叫,只道是扰乱人心,万料不到此处果然伏得有人,但见这一刀招数精奇,着实了得,微微一惊,退了一步,大喝一声,左足微晃,右足突然飞出,正中苏荃手腕。苏荃“啊”的一声,柳叶刀脱手,激飞上天。   齐乐正是要争这顷刻,身子对准了冯锡范,右手在腰间“含沙射影”的机括上一掀,嗤嗤声响,一蓬绝细钢针急射而出,尽数打在冯锡范和郑克塽身上。冯锡范大声惨叫,松手放开郑克塽,两人骨碌碌的从山道上滚了下去。双儿和风际中正奔到窄道一半,见两人来势甚急,当即跃起避过。   郑冯二人滚到悬崖脚边,钢针上毒性已发,两人犹如杀猪似的大叫大嚷,不住翻滚。总算何惕守入华山派门下之后,遵从师训,一切阴险剧毒从此摒弃不用,这“含沙射影”钢针上所喂的只是麻药,否则以当年五毒教教主所传的喂毒暗器,见血封喉,中人立毙,冯郑二人滚不到崖底,早已气绝。饶是如此,钢针入体,仍是麻痒难当,两人全身便似有几百只蝎子、蜈蚣一齐咬噬一般。冯锡范虽然硬朗,却也忍不住呼叫不绝。齐乐等人先后赶到,眼见冯郑二人的情状,都相顾骇然。   齐乐微一定神,喘了几口气,抢到陈近南身边,只见郑克塽那柄长剑穿胸而过,兀自插在身上,但尚未断气,不由得放声大哭,抱起了他身子。陈近南功力深湛,内息未散,低声说道:“齐儿,人总是要死的。我……我一生为国为民,无愧于天地。你……你……你也不用难过。”齐乐只叫:“师傅,师傅!”此刻眼见他立时便要死去,平日种种不言之教,对待自己恩慈如父的厚爱,立时充满胸臆,说道:“师傅,我对你不住,平时总觉得你迂腐固执,你……你传我的武功,我……我也一点儿也没学,但那不是不想学,而是……”   陈近南打断她,微笑道“你只要现在这般,做好人,师傅就很欢喜,学不学武功,那……那并不打紧。乖孩子,你向来就是好孩子。”齐乐越听越难过,咬牙切齿地道:“郑克塽这恶贼害你,呜呜,师傅,呜呜,我已制住了他,一定替你报仇,呜呜……”边哭边说,泪水直流。陈近南身子一颤,忙道:“不,不!我是郑王爷的部属。国姓爷待我恩重如山,咱们无论如何,不能杀害国姓爷的骨肉……宁可他无情,不能我无义,齐儿,我就要死了,你不可败坏我的忠义之名。你……你千万要听我的话……”他本来脸含微笑,这时突然脸色大为焦虑,又道,“齐儿,你答应我,一定要放他回台湾,否则,否则我死不瞑目。”齐乐只得道:“好,师傅饶了这恶贼,我听你……听你吩咐便是。”陈近南登时安心,吁了口长气,缓缓地道:“齐儿,天地会……反清复明大业,你好好干,咱们汉人齐心合力,终能恢复江山,只可惜……可惜我见……见不着了……”声音越说越低,一口气吸不进去,就此死去。齐乐抱着他身子,大叫:“师傅,师傅!”叫得声嘶力竭,陈近南再无半点声息。   苏荃等一直站在她身畔,眼见陈近南已死,齐乐悲不自胜,人人都感凄恻。苏荃轻抚她肩头,柔声道:“齐乐,你师傅过去了。”齐乐哭道:“师傅死了,死了!”她在这世界无一亲人,内心深处,早已视陈近南亦师亦父,此刻师傅逝世,心中伤痛便如洪水溃堤,难以抑制。苏荃要岔开她的悲哀之情,说道:“害死你师傅的凶手,咱们怎生处置?”   齐乐跳起身来,破口大骂,骂得一阵,怒道:“我师傅是你郑家部属,我齐乐可没吃过你郑家一口饭,使过郑家一文钱。你**的,你还欠了我一万两银子没还呢。师傅要我饶你性命,好,性命就饶了,那一万两银子,赶快还来,你还不出来吗?我割你一刀,就抵一两银子。”口中痛骂不绝,执着匕首走到郑克塽身边,伸脚向他乱踹。   郑克塽身上中的毒针远较冯锡范为少,这时伤口痛痒稍止,听得陈近南饶了自己性命,当真大喜过望,可是债主要讨债,身边却没带银子,哀求道:“我……我回到台湾,一定加十倍,不,加一百倍奉还。”齐乐在他头上踢了一脚,骂道:“你这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畜生,说话有如放屁。这一万刀非割不可。”伸出匕首,在他胳膊上割了两刀,叫道:“还剩九千九百九十八两!”郑克塽吓得魂飞天外,向阿珂望了一眼,只盼她出口相求,突然想到:“不对,不对!这小贼本就不喜我跟阿珂一起,此刻她如出言为我说话,这小贼只有更加恨我,这一万刀就一刀也少不了。”一急之下说道:“一百万两银子,我一定还的。齐香主,齐香主如果不信……”齐乐又踢了他一脚,叫道:“我自然不信!我师傅信了你,你却害死了他!”心中悲愤难禁,伸匕首便要割他耳朵。   郑克塽叫道:“你既不信,那么我请阿珂担保。”齐乐道:“担保也没用。她担保过你的,后来还不是赖帐。”郑克塽道:“我有抵押。”齐乐道:“好,把你的狗头割下来抵押,你还了我一百万两银子,我把你的狗头还你。”郑克塽道:“我把阿珂抵押给你!”   齐乐一顿,怒道:“草泥马!你说什么?!你拓麻说的什么话!”怒极之下,将匕首用力往下一插,嗤的一声,插入泥中,和郑克塽的脑袋相距不过数寸。郑克塽“啊哟”一声,急忙缩头,说道:“我把阿珂押给你,你总信了,我送了一百万两银子来,你再把阿珂还我。”阿珂叫道:“不行,不行。我又不是你的,你怎押我?”说着哭了出来。   郑克塽急道:“我此刻大祸临头,阿珂对我毫不关心,这女子无情无义,我不要了。齐香主如肯要她,我就一万两银子卖断了给你。咱们两不亏欠,你不用割我一万刀了。”齐乐气极反笑,冷笑一声,道:“狗东西,你当阿珂是什么?!你当女子又是什么?!你拓麻又把人命当了什么?!一万两买断?我一万两买断你的命,一万两买断那碗烂稀饭的命,再一万两买断你老爹的命!你卖是不卖?!”   郑克塽闻言叫道:“你就算不要阿珂,难道她肚里的孩子你也不要了吗?她肚里早有了你的孩子!那日在扬州丽春院里,你跟她同床,她有了孩子……”齐乐一愣,已想明白,心下有些欣慰,阿珂始终还不是那么白痴,自己说的她终是听进去了。   阿珂大声惊叫,一跃而起,掩面向大海飞奔。双儿几步追上,挽住了她手臂拉了回来。阿珂哭道:“你……你……你说话就如是放……放……”虽在羞怒之下,仍觉这“屁”字不雅,没说出口来。   郑克塽见齐乐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忙道:“齐香主,这孩子的的确确是你的。我跟阿珂清清白白,她说要跟我拜堂成亲之后,才好做夫妻。你……你千万不可多疑。对了!她跟我去后,常常记挂着你,跟我说话,一天到晚总是提到你。我听着好生没趣,我还要她来做什么?”阿珂不住顿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怒道:“你说这些做什么。”这么说,自是承认他的说话不假。齐乐大囧,这可是她先前没想到的。   齐乐这时被这事一搅,也算是冷静下来,郑克塽趁机道:“多谢,多谢!多谢齐香主高抬贵手!齐香主大人大量,英雄一言,驷马难追!祝你两位百年好合,这份贺礼,兄弟……兄弟日后补送,兄弟这就先不打扰了!”说着忙爬起身来。   齐乐心想:“我答应师傅今日饶他性命,日后却不妨去杀了他,给师傅报仇!最多,最多我自己不动手,找个人去也不算是我违背承诺!”呸了一声,骂道:“滚滚滚,快给老子有多远滚多远,看见你们这帮垃圾就恶心。”   三名郑府卫士一直缩在一旁,直到见齐乐饶了主人性命,才过来扶住郑克塽,又将躺在地下的冯锡范扶起。齐乐本想只先放了郑克塽,将冯锡范留下,好歹先报了一半仇,可一看冯锡范似乎也不是现在轻易可杀死的,只怕狗急跳墙,伤到众人,便作了罢。   郑克塽眼望大海,心感踌躇。施琅所乘的战船已然远去,岸边还泊着两艘船,自己乘过的那艘给清兵大炮轰得桅断帆毁,已难行驶,另一艘则甚完好,那显是齐乐等要乘坐的,决无让给自己之理。他低声问道:“冯师傅,咱们没船,怎么办?”冯锡范道:“上了小艇再说。”一行人慢慢向海边行去。突然身后一人厉声喝道:“且慢!齐香主饶了你们性命,我可没饶。”郑克塽吃了一惊,只见一人手执钢刀奔来,正是天地会好手风际中。郑克塽颤声道:“你……你是天地会的兄弟,天地会一向受台湾延平王府节制,你……你……”风际中厉声道:“我怎样?给我站住!”郑克塽心中害怕,只得应了声:“是。”   风际中回到齐乐身前,说道:“齐香主,这人害死总舵主,是我天地会数万兄弟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决计饶他不得。总舵主曾受国姓爷大恩,不肯杀他子孙。齐香主又奉了总舵主的遗命,不能下手。属下可从来没见过国姓爷,总舵主的遗命也不是对我而说。属下今日要手刃这恶贼,为总舵主报仇。”   齐乐冷笑一声,道:“你真要动手还怕我拦你么?风际中,今日看在你救过双儿一命份上我饶你一次,你要带他们走就赶快走,其它你就想都别想,我不为众兄弟报仇砍死你也是给你面子了。”   风际中“啊”的一声,登时脸色大变,退后两步,手按刀柄,道:“你……你……原来你都知道?”齐乐冷道:“你也不想想为何我在会中从来只待你与众不同。”   风际中沉默寡言,模样老实之极,武功虽高,举止却和一个呆头木脑的乡下佬一般。若是会中众人有心猜测奸细是谁,只想到口齿灵便、市侩的钱老本;举止轻捷、精明乖巧的徐天川;办事周到、能干练达的高彦超;脾气暴躁、好酒贪杯的玄贞道人,连对近年来衰老体弱的李力世、说话尖酸刻薄的祁彪清,也都是会有猜疑,就是对这个半点不象奸细的风际中,从来不曾有过疑心。若非齐乐早知内情,哪里能猜着。 作者有话要说:     ☆、尚余截竹为竿手  可有临渊结网心   风际中不过是皇上所派的一个奸细,暗中通报些消息而已,天地会一灭,皇上便用他不着。齐乐如在皇上面前跟他为难,他就抵挡不住,因此不敢当真得罪了齐乐。他暗自冷静了一下,道:“齐都统……皇上心中,对三个人最是忌惮,这三人不除,皇上的龙庭总是坐不稳。第一个是吴三桂,那不用说了。第二个便是总舵主,天地会兄弟遍布天下,反清复明的志向从不松懈,皇上十分头痛。现今总舵主死了,除去了皇上的一件大事……”齐乐笑笑道:“皇上待我,那是没得说的了,果真是皇恩浩荡,可是师傅待我也不错啊。这叫做忠义不能两全。”   风际中道:“现下陈近南已经死了,你还有什么顾虑。眼下便有个将功赎罪的良机,刚才我说皇上决意要除去三个眼中钉,除了吴三桂、陈近南之外,第三个便是盘踞台湾的郑经。咱们把郑经的儿子拿了,解去北京,说不定便可逼得郑经归降。皇上这一欢喜,齐都统,你便有天大的死罪,皇上也都赦免了。”他对齐乐既不再隐瞒,口中也便改了称呼,叫她为“齐都统”,对总舵主也直斥其名。   齐乐心下恼怒:“你这没义气的奸贼,居然敢叫我师傅的名字。”但想到能和康熙言归于好,不由得也有些犹豫。   风际中又道:“齐都统,咱们回到北京,仍然不可揭穿了。天地会的那些人得知陈近南死了,多半会推举你做总舵主。你义气深重,甘心抛却荣华富贵,伯爵不做,都统不做,只为了这件事,哪一个不佩服齐都统的英雄豪气?”   齐乐明知故问道:“你明知我不会反清复明,为何要我来做那反清复明的总舵主?”风际中道:“大人当上了天地会总舵主,将十八省各堂香主、各处重要头目通统调在一起,说是为陈近南开丧,那时候一网打尽,教这些图谋不轨、大逆不道的反贼一个都逃不了。这场大功劳,可比当日炮轰伯爵府更加大上十倍了。大人你想,当日你如遵旨杀了陈近南、李力世这一干人,天地会的反贼各省都有,杀了一个总舵主,又会立一个总舵主,总是杀不干净。只有大人自己当了总舵主,那才能斩草除根,永远绝了皇上的心腹大患。”   齐乐听得背上一阵冷汗,又是佩服,可又难过,暗想:“这条毒计厉害之极,十有8九是康熙的计策。我回去北京,他多半会赦免我的大罪,可是定要我去扑灭天地会。他以为是为我跟他好,可这非但是不尊重我,更是强我所难……”越想越寒心:“他要我投降,要杀我头,那都不打紧,但逼我去做天地会的总舵主,将所有认识不认识的一古脑儿杀了,这件事可干不得。死了之后见不得师傅,这里的老婆们,都是要打从心底里瞧不起我。就算旁人不理会,我齐乐现在良心虽然不多,但总还有这么一点儿。”   她向风际中瞧了一眼,口中“哦哦”连声,最后沉吟道:“去见皇上,我倒也是很高兴,只不过……只不过要杀了天地会这许多弟兄,未免太也不讲义气,不够朋友,可得好好的商量商量。”风际中道:“大人说得是。可是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齐乐道:“对!无毒不丈夫……”心想:“康熙仁爱我可承受不来,要不干脆也别以后收拾郑克塽了,就在这把这三只都解决掉算了!大不了跟康熙撕破脸,我想法到海外去!”打定主意,便惊讶道,“咦,啊哟,怎么郑克塽这小子逃走了?”风际中吃了一惊,回头去瞧。   齐乐胸口对准了他,伸手正要去按毒针的机括,却见双儿抢上前来,叫道:“相公,什么事?”原来她见二人说之不休,一直关心,早在慢慢走近,忽听得齐乐惊呼“啊哟”,当即纵身而前。齐乐这‘含沙射影’一射出,风际中固然打中,却也势必波及双儿,这时手指已经碰到了机括,可就不敢按下去。   风际中一转头间,见郑克塽和冯锡范兀自站在岸边,并无动静,立知不妙,身子一矮,反手已抓住了双儿,将她挡在自己身前。以双儿的武功,风际中本来未必一抓便中,只是突然出手,双儿全无提防,当下给他抓中了手腕脉门,上身酸麻,登时动弹不得。风际中沉声道:“齐大人,请你举起手来。”偷袭的良机既失,双儿又被制住,齐乐登落下风,便笑嘻嘻地道:“风大哥,你开什么玩笑?”   风际中道:“齐大人这门无影无踪的暗器太过厉害,请你举起双手,否则的话,卑职只好得罪了。”说着推着双儿向前,自己躲在她身后,教齐乐发不得暗器。   苏荃、方怡、阿珂、曾柔等见这边起了变故,纷纷奔来。风际中左手从腰间拔出钢刀,手臂一长,刀尖指在齐乐的喉头,喝道:“大家不许过来!”   苏荃等见齐乐身处险境,当即停步,人人都是又焦急,又奇怪,这风际中明明是齐乐的朋友,刚才还并肩抗敌,怎么在一转眼间,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料想定是齐乐要放郑克塽,风际中却要杀了他为陈近南报仇。   刀尖抵喉,齐乐微微向后一仰,风际中刀尖跟着前推,喝道:“齐大人,请你别动,钢刀不长眼睛,得罪莫怪,还是举起手来罢。”齐乐无奈,双手慢慢举起,笑道:“风大哥,你想升大官,发大财,还是对我客气一点好。”   风际中道:“升官发财固然重要,第一步还得保全性命。”突然身子微侧,抢到齐乐身后,伸手从她靴桶中拔出匕首,指住她后心,说道:“齐大人,你这把匕首锋利得很,卑职曾见你使过几次。”齐乐只有苦笑,但觉背心上微痛,知道匕首剑尖已刺破了外衣,虽然穿着护身宝衣,却挡不住这柄宝剑。风际中喝道:“你们大家都转过身去,抛下兵刃。”   苏荃等见此情势,只得依言转身,抛下兵器。风际中尚有六名天地会兄弟站在一旁,向着他们叫道:“大家都过来,我有话说。”那六人不明所以,走了过来。齐乐一个“别”字刚出口,风际中就右肘一抬,啪的一声,手肘肘尖撞正齐乐背心‘大椎穴’,左手钢刀挥出,擦擦几下声响,六名天地会兄弟已尽数中刀毙命。他在顷刻间连砍六人,每一刀分别砍中了一人要害。出刀之快,砍杀之狠,实是罕见。苏荃等听得惨呼之声,一齐回过身来,眼见六人尸横就地,众女无不惊呼失声,脸无人色。   原来风际中眼见已然破面,动起手来,自己只孤身一人,因此抢先杀了这六名天地会兄弟,一来立威镇慑,好教齐乐及众女不敢反抗;二来也是少了六个敌人。这么一来,对方人数虽多,却只剩下一个少年,七个女子。他左手长刀回过,又架在齐乐颈中,说道:“齐大人,咱们上船罢。”他想只须将齐乐和郑克塽二人擒去呈献皇上,便是立了奇功。这七个女人还是留在岛上,以免到得船中多生他患,自己手下留情,不杀七女,那也是预留地步,免得和齐乐结怨太深,毕竟皇上日后对齐乐如何处置那是谁也料想不到的事。   众女见齐乐受他挟制,都是心惊胆战,不知如何是好。建宁公主却大声怒骂:“你是什么东西,胆敢如此无理?快快抛下刀子!”风际中哼了一声,并不理会。他曾随同齐乐护送她去云南就婚,识得公主,不敢出言挺撞。建宁见他不睬,更是大怒,世上除了太后、皇帝、齐乐、苏荃四人之外,她是谁也不放在眼内,俯身拾起地下一柄单刀,纵身而前,向风际中当头劈落。   风际中侧身避过。建宁呼呼连劈三刀,风际中左右避让。倘若换作别个女子,他早已飞腿将她踢倒。但提刀来砍的是皇帝御妹、金枝玉叶的公主,他心中所想的只是立功升官、报效皇家,如何敢得罪了公主?当下只是闪避。建宁骂道:“你这臭**蛋奴才,站着不许动!我要砍你的脑袋,怎么你这臭头转来转去,老是教我砍不中?我跟皇帝哥哥去说,把你千刀万剐!”风际中大吃一惊,心想这女人说得出,做得到,她跟皇帝是兄妹之亲,自己只是个芝麻绿豆小武官,怎斗得过公主?可是要听她吩咐,将自己的臭头稳摆不动,让殿下万金之体的贵手提刀来砍,似乎总是有些难以奉命。   建宁口中乱骂,钢刀左一刀、右一刀的不住砍削。风际中身子微侧略斜,轻轻易易的就避过了,虽然每一刀相差不过数寸,却始终砍他不着。建宁焦躁起来,横过钢刀,拦腰挥去。风际中叫道:“小心!”纵身跃起,眼见她这一刀收势不住,砍向齐乐的肩头,他身在半空,左脚踹出,将齐乐踹翻在地,同时借势跃出丈余。双儿向前一扑,将齐乐抱起,飞步奔开。   风际中大惊,提刀赶来。双儿武功了得,可毕竟力弱,她比齐乐还矮了多半个头,横抱着她只奔出数丈,风际中已然追近。齐乐背心穴道被封,四肢不听使唤,只道:“放下我,让我放暗器。”可是风际中来得好快,双儿要将齐乐放下,让她发射‘含沙射影’暗器,其势已然不及,危急之中,奋力将她身子抛了出去。风际中大喜,抢过去伸手欲接,忽听得背后嗒的一声轻响,似是火刀、火石相撞,跟着砰的一声巨响,他身子飞了起来,摔倒在地,扭了几下,就此不动了。   齐乐倒在沙滩上,倒未受伤,一时挣扎着爬不起身,但见双儿身前一团烟雾,手里握着一根短铳火木仓,正是当年吴六奇和她结义为兄妹之时送给她的礼物,那是罗刹国的精制火器,实是厉害无比。风际中虽然卓绝,这血肉之躯却也经受不起。双儿自己也吓得呆了,这火木仓一轰,只震得她手臂酸麻,手一抖,短木仓掉在地下。   齐乐惟恐风际中还没有死,抢上几步,胸口对准了他,按动腰间机括,一丛钢针射将出去,尽数钉在他身上。但风际中毫不动弹,火木仓一轰,早已死得透了。   众女齐声欢呼,拥将过来。七个女子再加上一个齐乐,当真是不折不扣,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询问原由。齐乐简略说了。   双儿和风际中相处甚久,一路上他诚厚质朴,对自己礼数周到,实是个极本分的老好人,哪知城府如此之深,越想越害怕。她转身拾起短木仓,突然之间,明白了当年吴六奇与自己义结兄妹的深意:这位武林奇人盼望齐乐日后娶自己为妻,不过自己乃是丫环,身份不配,作了天地会红旗香主的义妹之后,便大可嫁得天地会青木堂主了。她念及这位义兄的好意,又见人亡枪在,不禁掉下泪来。   齐乐转过身来,只见郑克塽等四人正走向海边,要上小艇,当下手持匕首追上,叫道:“且慢!”郑克塽停步回头,面如土色,说道:“齐……齐香主,你已经答应放我……放我们走了。”齐乐冷笑道:“我答应不杀你,可是没答应不砍下你一条腿。”冯锡范大怒,待要发作,但只是手一提,便全身酸软,再也使不出半分力道。这时郑克塽已然心胆俱裂,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说道:“齐……齐香主,你砍了我一条腿,我……我定然是活不成的了。”   齐乐摇头道:“活得成的。你欠了我一百万两银子,说用阿珂来抵押。但她跟我拜过天地,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自愿跟我。你怎能用我的老婆来向我抵押?天下有没这个道理?”这时苏荃、方怡、曾柔等都已站在齐乐身旁,齐声笑道:“岂有此理!”   郑克塽脑中早已一片混乱,但也觉此理欠通,说道:“那……那怎么办?”齐乐道:“我砍下你一条手臂、一条大腿作抵。你将来还了我一百万两银子,我把你的断臂、断腿还你。”郑克塽道:“刚才你说阿珂卖断给你,作价一万两……一万两银子的欠账已一笔勾销。”   齐乐大摇其头,说道:“不成,刚才我糊里糊涂,上了你的大当。阿珂是我的老婆,你怎能将我的老婆卖给我自己?好!我将你的母亲卖给你,作价一百万两,又将你的父亲卖给你,作价一百万两,再将你的奶奶卖给你,作价一百万两,还把你的外婆卖给你,作价一百万两……”郑克塽道:“我外婆已经死了。”齐乐笑道:“死人也卖。还打八折,作价八十万两万棺材奉送,不另收费。”   郑克塽听她越说越多,心想连死人也卖,自己的高祖、曾祖、高祖奶奶、曾祖奶奶一个个都卖过来,那还了得,就算死人打八折,甚至七折六折,那也决计吃不消,这时不敢说不买,只得哀求:“我……我实在买不起了。”齐乐道:“好啊。你买不起了,就饶了你。可是已经买了的却不能退货。你欠我三百八十万两银子,怎么归还?”建宁笑道:“是啊,三百八十万两银子,快快还来。”   郑克塽哭丧着脸道:“我身边一千两银子也没有,哪里拿得出三百八十万两?”齐乐道:“也罢!没有银子,准你退货。你快将你的父亲、母亲、奶奶、死去外婆,一起交还给我。少一根头发也不行。”郑克塽料想这样胡缠下去,终究不是了局,眼望阿珂,只盼她来说个情,可是她偏偏站得远远地,背转了身,决意置身事外。他心中大急,瞧齐乐这般情势,定是要砍去自己一手一足,不由得连连磕头,说道:“齐香主,我……我害了陈军师,的确是罪该万死,只求你宽宏大量,饶了小人一命。就算是我欠了你老人家三百八十万两银子,我……我一定设法归还。”   齐乐见折磨得他如此狼狈,愤恨稍泄,说道:“那么你写下一张欠据来。”郑克塽大喜,忙道:“是,是。”转身向卫士道:“拿纸笔来。”可是在这荒岛之上,哪里有什么纸笔?那卫士倒也机灵,当即撕下自己长衫下摆,说道:“那边死人很多,咱们蘸些血来写便是。”说着便要去拖风际中的尸首。齐乐左手一伸,抓住了郑克塽右腕,白光一闪,挥匕首割下了他右手食指的一节。郑克塽大声惨叫。齐乐道:“用你指上的血来写。你这般诚意,我便少算一些,三百七十五万两好了,这让利可大。”   郑克塽痛得全身发抖,一时手足无措。齐乐道:“你慢慢写罢,要是血干了不够用,我再割你第二根手指,这样你就又能省下些银两。”郑克塽忙道:“是,是!”哪里还敢迟延,咬牙忍痛,将就断了的食指在衣裾上写道:“欠银三百七十五万两正。郑克塽押。”写了这十三个字,痛得几欲晕去。   齐乐冷笑道:“亏你堂堂的王府公子,平时练字不用功,写一张欠据,几个字歪歪斜斜,全是败笔。”将衣裾接了过来,交给双儿,道:“你收下了。瞧瞧银码没短写了罢?这人奸诈狡猾,别少写了几两。”双儿笑道:“三百七十五万两银子,倒没少了。”说着将血书收入怀中。   齐乐哈哈大笑,对郑克塽下颏一脚踢去,喝道:“滚罢!”郑克塽一个跟头,滚了出去。卫士抢上扶起,包了他手指伤口。两名卫士分别负起郑克塽和冯锡范,上了一艘小艇,向海中划去。齐乐笑声不绝,忽然想起师傅惨死,忍不住又放声大哭。   郑克塽待小艇划出数十丈,这才惊魂略定,道:“咱们去抢了大船开走,料得这群天杀的狗贼追赶不上。”可是驶近大船,却见船队上无舵,一应船具全无。冯锡范恨恨地道:“这批狗贼收起来了。”眼见大海茫茫,波浪汹涌,小艇中无粮无水,如何能够远航?郑克塽道:“咱们回去再求求那小贼,向他借船,最多又写三百万两欠据。”冯锡范道:“他们也只有一艘船,怎么借给咱们?我宁可葬身鱼腹,也不愿再去向这小贼哀求。”郑克塽听他说得斩截,不敢违拗,只得叹了口气,吩咐三名卫士将小艇往大海中划去。   齐乐等望着郑克塽的小艇划向大海,发现大船航行不得,这才划艇远去,都是忍不住好笑。苏荃见齐乐又哭又笑,总是难泯丧师之痛,要说些话引她分心,便道:“这郑家二公子奸诈之极,明明是想抢咱们的大船。齐乐,你这三百多万两银子,我瞧他是非赖不可。”齐乐道:“料想这家伙也是不会还的。”苏荃笑道:“你做什么都精明得很,可是刚才这家伙把你自己的老婆卖给你,一万两银子就算清账,你想也不想就答应,定是你爱阿珂妹子爱得糊涂了。那时候,他就是要你倒找一百万两银子,我瞧你也会答应。”齐乐伸袖子抹了抹眼泪,笑了起来,说道:“你哪句话是听我答应了,我就是想着可以慢慢再跟他算账,被他,嗯,被他趁虚而入了。”齐乐胡乱用了个不恰当的成语,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方怡问道:“后来怎么才想起原来是吃了大亏?”齐乐搔了搔头,道:“杀了风际中之后,我心里再没什么担忧的事,忽然间脑子就清楚起来了。”   众人迭脱奇险,直到此刻,所有强敌死的死,逃的逃,岛上才得太平。人人都是感到心力交瘁。齐乐这时双脚有如千斤之重,支持不住,便躺在沙滩上休息。双儿给她按摩背上被风际中点过的穴道。夕阳返照,水波摇晃,海面上有如万道金蛇竞相窜跃,景色奇丽无方。众女一个个坐了下来。过不多时,齐乐鼾声先作,不久众女先后都睡着了。   直到一个多时辰之后,方怡先行醒来,到齐乐旧日的中军帐茅屋里弄了饭菜,叫众人来吃。大堂上燃了两根松柴,照得通屋都明。八人团团围坐,吃过饭后,方怡和双儿将碗筷收拾下去。   齐乐从众女脸上一个个瞧过去,此时倚红偎翠,心中和平,笑道:“当年我给这小岛取名为通吃岛,原来早有先见之明,你们都要做我老婆。从今而后,我们住在这通吃岛上寿与天齐,仙福永享。”   苏荃道:“这八个字不吉利,以后再也别说了。”齐乐立时省悟,知她不愿意听到任何与洪教主有关之事,忙道:“对,对!是我胡说八道。”苏荃道:“再说了,我可没答应做你老婆。”说着话锋一转,“不过呢,我挺欣赏你的,以后你要是能让我爱上你的话,那也不是不能考虑的。”话毕哈哈大笑。齐乐愣道:“啊?人家阿珂有了咱们的齐小乐,都自愿做我老婆了,你也有了齐小乐,为什么还要我追你啊……啊呀……”原是阿珂在一旁红了脸,捶打了她一下,苏荃啐笑道:“呸,哪来的齐小乐?齐小乐是什么?”建宁这是也气冲冲的插话道:“就是!死小桂子!你给我说清楚!为什么你是女的还让她们有了小宝宝!你到底是不是女的啊!你是不是骗我了?是不是!”沐剑屏与双儿虽然都听得红了脸,却也不免好奇,都看向齐乐,齐乐哭笑不得道:“嗳嗳,没有没有,都是假的,是骗人的……”为了满足众人的好奇心,齐乐只好细细交待了诸多前因后果,建宁这才放过她,然后兴奋道:“嗳,你看,我也没答应做你老婆,你也来追我吧!”齐乐立马苦了脸,连连摆手道:“不不,公主,你看,我们一直都是纯战友关系!追你就不必了,我不能破坏咱们纯真的友情啊!”“什么?!”建宁闻言,柳眉倒竖,举手就要去打她,这时一旁的苏荃一双妙目,向她扫了一眼,建宁似有感应似的,打了个寒颤,看过去,只好放下了手,悻悻作罢。   苏荃适时道:“施琅和郑克塽回去之后,多半会带了兵来报仇,咱们可不能在这岛上长住。”众人齐声称是。方怡道:“荃姐姐,你说咱们到哪里去才是?”苏荃眼望齐乐,笑道:“还是听至尊宝的主意罢。”齐乐笑道:“你叫我至尊宝?”苏荃笑道:“若不是至尊宝,怎能通吃?”齐乐哈哈大笑,道:“原来我名字中可没有宝字,也能跟韦小宝一样叫至尊宝。”建宁疑问:“韦小宝?那是谁?”齐乐被问得一愣,忽然想起远在扬州的韦春芳,道:“是个于我大有恩惠的好朋友,不过不幸罹难了,留下个老母亲,我本该替他尽孝……”   众女从来没听过她提起自己的家人,均想她有此孝心,倒也难得,齐问:“那位夫人这时候在哪里?”眼望众女一齐瞧着自己,叹了口气,说道:“她在扬州丽春院。”众女一听到“扬州丽春院”五字,除了建宁一人之外,其余六人登时红霞扑面,有的转过脸去,有的低下头来。   建宁道:“啊,扬州丽春院,你答应过要带我去玩的。”方怡微笑道:“她损你呢,别听她的。那是个最不正经的所在。”建宁道:“为什么不正经?你去玩过吗?为什么你们个个神情这样古怪?”方怡忍住了笑不答。建宁搂住了沐剑屏的肩头,说道:“好妹子,你说给我听。”沐剑屏涨红了脸,说道:“那……那是一所妓院。”建宁兀自不解,问道:“那位夫人在妓院里干什么?听说那是男人玩的地方啊。”方怡笑道:“她从来就爱胡说八道,你只要信了她半句,就够你头痛的了。”   那日在丽春院中,除了建宁之外,其余六女此刻都在跟前。眼见六女神色忸怩,自是人人想起了那晚的情景,齐乐笑吟吟地道:“咱们就算永远住在这通吃岛上,那也不寂寞啊。荃姐姐、阿珂,你们肚子里已有了我的孩儿,不知还有哪一个,肚子里是有了孩儿的?”此言一出,方怡等四女的脸更加红了。沐剑屏忙道:“我没有,我没有。”曾柔见齐乐的眼光望向自己,便白了他一眼,说道:“没有!”齐乐道:“好双儿,一定是咱们大功告成了。”双儿一跃而起,躲入了屋角,说道:“不,不!”齐乐对方怡笑道:“怡姐姐,你呢?你到丽春院的时,肚皮里塞了个枕头,假装大肚子,一定有先见之明。”方怡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啐道:“死太监,我们怎么会有……”   沐剑屏道:“是哟。师姐、曾姐姐、双儿妹跟我四个,又没跟你拜堂成亲,怎么会有孩子呢?齐姊姊你坏死了,你跟荃姐姐、阿珂姐姐几时拜了天地,也不跟我说,又不请我喝喜酒。”众人听她说得天真,都是笑了起来。方怡一面笑,一面伸臂搂住了她腰,说道:“小师妹,那么今儿晚上你就跟她拜天地做夫妻罢。”沐剑屏道:“不成的。这荒岛上又没花轿。我见做新娘子都要穿上红衣裙,还要凤冠霞帔,咱们可都没有。”苏荃笑道:“将就着一些,也不要紧的。明天去采些花儿,编个花冠,就算是凤冠了。”   只听沐剑屏道:“就算在这里拜天地,那也是方师姐先拜。”方怡道:“不,你是郡主娘娘,当然是你先拜。”沐剑屏道:“我们是亡国之人,还讲什么郡主不郡主。”方怡微笑道:“那么双儿妹子先跟她拜天地罢。你跟她的时候最久,一起出生入死的,患难之交,与众不同。”双儿红着脸:“你再说,我要走了。”说着奔向门口,却被方怡笑着抱住。苏荃向齐乐笑道:“齐乐,你自己说罢。”齐乐轻笑道:“拜天地的事,慢慢再说。咱们明儿先葬了师傅。”众女一听,登时肃然,没想到她说出这样一句礼义兼备的话来。   这一晚荒岛陋屋,春意融融。   次日八人直睡到日上三竿,这才起身。齐乐率领七女,掩埋陈近南的遗体,眼见黄土盖住了师傅的身子,不知为何,只觉得这一盖,就跟自己原来的世界真正断了关系,忍不住又放声大哭。众女一齐跪下,在坟前行礼。建宁因是大清公主,并未跪拜。   众人拜毕站起,转过身来。方怡突然叫道:“啊哟,船呢?船到哪里去了?”众人叫她叫得惊惶,齐向海中望去,只见停泊着的那艘大船已不见了影踪,无不大吃一惊,极目远眺,惟见碧海无际,远远与蓝天相接,海面上数十只白鸟上下飞翔。苏荃奔上悬崖,向岛周了望,东南西北都不见那船的踪迹。方怡奔向山洞去查看收藏着的帆舵船具,不出所料,果然已不知去向。   众人聚在一起面面相觑,齐乐倒想开了,安慰众人:“事已如此,急也无用。咱们慢慢再想法子。”   回到屋中,众人自是异口同声的大骂船夫,但骂得个把时辰,也就没什么新花样骂出来了。苏荃对齐乐道:“眼下得防备清兵重来。齐乐,你瞧怎么办?”齐乐道:“清兵再来,人数定然不少,打是打不过的。咱们只有躲了起来,只盼他们一下子找不到,以为咱们早已乘船走了。”苏荃点头道:“这话很是。清兵决计猜不到我们的船会给人偷走。”齐乐高兴起来,说道:“倘若我是施琅,就不会再来。他料想我们当然立即脚底抹油,哪有傻不哩叽的呆在这里,等他前来捉拿之理?”建宁道:“倘若他禀告了皇帝哥哥,皇帝哥哥就会派人来瞧瞧,就算我们已经逃了,也好寻些线索,瞧我们去哪里。”齐乐摇头道:“施琅不会禀告皇上的。”建宁瞪着眼道:“为什么?”齐乐道:“施琅一说出来,皇上怪他没用,那也罢了,必定派他前来捉拿。施琅料想我们早已逃走,哪里还捉得着?这岂不是自己找自己麻烦?还不如闷声发大财罢。”众女一听都要觉有理,忧愁稍解。   建宁道:“郑克塽那小子呢?他这口气只怕咽不下去罢?”说着向阿珂望了一眼。众人都知道她这话的含意,那自是说:“这个如花似玉的阿珂,他怎肯放手,不带兵来夺回去?”阿珂满脸通红,低下了头,说道:“他要是再来,我……我便自尽,决计不跟他回去。”语气极是坚决。   齐乐笑笑,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说道:“好阿珂,他不敢来的,他还欠了我三百七十五万两银子。他有天大的胆子,来见债主?”建宁道:“哎唷,好肉麻!他带了兵来捉住你,将借据抢了过去,又将阿珂夺了去,再将你的爹爹、妈妈、奶奶、外婆卖给你,一共七百六十万两银子,割下你的指头,叫你写一张借据,算欠了他的。”   齐乐越听越恼,恨恨道:“郑克塽这小子倘若领兵到来,我别的谁都不卖,就将一个天下最值钱的皇帝御妹卖给他,作价一千万两。他还要找我二百四十万两银子!”建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掩面而走。沐剑屏忙追上去安慰,说料想齐乐决无此意,不过是吓吓她的,不必难过。   齐乐发了一会脾气,却也是束手无策。众人听着苏荃指挥,在岛中密林之内找到一个大山洞,打扫布置,作为安身起居的所在,那茅草屋再也不涉足一步,只盼施琅或郑克塽重来之时,眼见岛上人迹杳然,只道她们早已远走,不来细加搜索。   初时各人还提心吊胆,日夜轮流向海面了望,过得数月,别说并无清廷和台湾的舰只,连渔船也不见一艘,大家渐渐放下心来。八人在岛上捕鱼打兽,射禽摘果,整日忙忙碌碌,倒也太平无事。好在岛上鸟兽不少,海中鱼虾极丰,八人均有武功,渔猎甚易,是以粮食无缺。   秋去冬来,天气一日冷似一日。方怡和双儿忙着剥制兽皮,替八人缝制冬衣。又过得半月,忽然下起大雪来,只一日一夜之间,满岛都是皑皑白雪。八人早就有备,腌肉咸鱼、柴草干果等物有洞中藏得甚是充足。   这一晚雪已止了,北风甚劲,寒风不住从山洞中透进来。双儿在火堆中加了干柴,看着众女掷骰。五女掷过后,沐剑屏掷得三点最小,眼见她今晚是输定了。曾柔笑道:“是剑屏妹子输了,我不用掷啦。”沐剑屏笑道:“快掷,快掷!说不定你掷个两点呢。”曾柔拿了骰子在手,学着齐乐的模样,向掌中两粒骰子吹了一口气,正要掷出,一阵北风吹来,风声中隐隐似有人声,众人登时变色。   苏荃本已睡倒,突然坐起,八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刹那间人人面无血色。沐剑屏低呼一声,钻入了齐乐怀里。过得片刻,风声中传来一股巨大之极的呼声,这次听得甚是清楚,喊的是:“小桂子,小桂子,你在哪里?小玄子记挂着你哪!”齐乐跳起身来,道:“是康熙的人……”建宁道:“小玄子是谁?”齐乐道:“是……是……”“小玄子”三字,只她一人知道就是康熙,她从来没跟谁说起过,康熙自己更加不会让人知道。   只听那声音又叫:“小桂子,小桂子,你在哪里?小玄子记挂着你哪!”声音之巨,直不似出自一人之口,倒如是千百人齐声呼叫一般,但千百人同呼,不能喊得这般整齐,而一人呼叫,任他内力如何高强,也决不能这般声若雷震。   齐乐向众人道:“你们且在这里,我去看一看便来。”双儿拉住她衣袖,似不放心,齐乐拍拍她手,道:“没事。我这么机智的。”说完便向发声处走去。   此时满地冰雪,滑溜异常,她连摔了两个跟头,转过山坡,只见沙滩边火光点点,密若繁星,数百人手执灯笼火把,整整齐齐的排着。见齐乐出现,人群中抢出一人,叫道:“齐都统,这可找到你啦!”齐乐跨出两步,便已然明白眼下情势,听那人声音似乎有些熟悉,硬着头皮,走了上去。   那人叫道:“齐都统,大伙儿都想念你的紧。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你了。”声音中充满喜悦不胜之情。那人手执火把,高高举起,快步过来,走到临近,认出原来是王进宝。齐乐和故人相逢,也是一阵欢喜,想起那日在北京郊外,他奉旨前来捉拿,却故意装作不见,拼着前程和性命不要,放走了自己,确是义气深重,今日是他带队,纵有凶险,也有商量余地,当下微笑道:“王三哥,你的计策妙得很啊,可骗了我出来。”   王进宝抛掷火把在地,躬身说道:“属下决计不敢相欺,实不知都统在岛上。”齐乐苦笑道:“那这是皇上御授的锦囊妙计,是不是?”王进宝道:“那日皇上得知都统避到了海外,便派属下乘了三艘海船,奉了圣旨,一个个小岛挨次寻来。上岛之后,便依皇上的圣旨,这般呼喊。”   这时双儿、苏荃等都已赶到,站在齐乐身后,又过一会,方怡、建宁、阿珂三人也都到了。齐乐回头向建宁道:“你皇帝哥哥本事真好,终于找到我们啦。”王进宝认出了公主,跪下行礼。建宁道:“皇上派你来抓我们去北京吗?”王进宝忙道:“不,不是。皇上只派小将出海来寻齐都统,全不知公主殿下也在这里。”   王进宝向齐乐道:“属下是四个多月前出海的,已上了八十多个小岛呼喊寻访,今晚终于得和都统相遇,实是欢喜得紧。”齐乐笑道:“我是犯了大罪之人,早就不是你上司了,这都统、属下的称呼,咱们还是免了罢。”王进宝道:“皇上的意思,都统听了宣读圣旨之后,自然明白。”转身向人群招了招手,说道,“温公公,请你过来。”人群中走出一个人来,一身太监服色,却是齐乐的老相识,上书房的太监温有方。他走近身来,朗声道:“有圣旨。”   温有方是齐乐初进宫时的朋友,掷骰子不会作弊,已不知欠了她多少银子。齐乐青云直上之后,每次见到,总还是百儿八十的打赏。齐乐听得“有圣旨”三字,当即跪下。温有方道:“这是密旨,旁人退开。”王进宝一听,当即远远退开。苏荃等跟着也退了开去。建宁却道:“皇帝哥哥的圣旨,我也听不得吗?”温有方道:“皇上吩咐的,这是密旨,只能说给齐乐一人知道,倘若泄漏了一字半句,奴才满门抄斩。”建宁哼了一声,道:“这么厉害!你就满门抄斩好了。”料想自己在旁,他决计不肯颁旨,只得退了开去。   温有方从身边取出两个黄纸封套,齐乐当即跪下,道:“齐乐接旨。”温有方道:“皇上吩咐,这一次要你站着接旨,不许跪拜磕头,也不要自称奴才。”齐乐站起身来,温有方将一个黄纸封递了给她,说道:“你拆来瞧罢。”齐乐双手接过,拆开封套,抽出一张黄纸来。温有方提着灯笼,照着黄纸。   温有方等了好一会,说道:“你瞧清楚了吗?”齐乐道:“是。”温有方拆开第二个黄纸封套,道:“宣读皇上密旨。”取出一张纸来,读道:“小桂子,**的,你到哪里去了?我想念你得紧,你这臭家伙无情无义,可忘了老子吗?”齐乐喃喃的道:“我没有,真的没有。”中国自三皇五帝以来,皇帝圣旨中用到“**的”三字,而皇帝又自称为“老子”,看来康熙这道密旨非但空前,抑且绝后了。你不听我话,不肯去杀你师傅,又拐带了建宁公主逃走,**的,你这不是叫我做你的便宜大舅子吗?不过你功劳很大,对我又忠心,有什么罪,我都是饶了你。我就要大婚啦,你不来喝喜酒,老子实在不快活。我跟你说,你乖乖的投降,立刻到北京来,我已经给你另外起了一座伯爵府,比先前的还要大得多……”齐乐苦笑一下,心道:“乖乖投降?”   温有方继续读道:“咱们话儿说在前头,从今以后,你如再不听话,我非砍你的脑袋不可了,你可别说我骗了你到北京,又来杀你。你姓陈的师傅已经死了,天地会跟你再没什么干系,你得出点力气,把天地会给好好灭了,我再派你去打吴三桂。建宁公主就给你做老婆。日后封公封王,升官发财,有得你乐子的。小玄子是你的好朋友,又是你师傅,鸟生鱼汤,说过的话什么马都难追,你给我快快滚回来罢!”   温有方读完密旨,问道:“你都听明白了?”齐乐道:“是,都听明白了。”温有方将密旨伸入灯笼,在蜡烛上点燃了,取出来烧成了一团灰烬。齐乐瞧着那道密旨烧成火焰,又火灭成灰,心中思潮起伏,蹲下身来,拨弄那堆灰烬。   温有方满脸堆笑,请了个安,笑道:“齐大人,皇上对你的宠爱,那真是没得说的。小的今后全仗你提拔了。”齐乐黯然摇头,问道:“我要是不回北京,皇上要怎么样?叫你们抓我回去,还是杀了我?”温有方满脸诧异之色,说道:“齐大人不奉旨?哪……哪有这等事?这……这不是……唉,违旨的事,那是说也说不得的。”   齐乐道:“你跟我说老实话,我要是不奉旨,那就怎样?”温有方搔了搔头,说道:皇上只吩咐小的办两件事,一件事是将一道密旨交给大人,另一件是待大人看了第一道密旨后,再拆阅另一道密旨宣读。这密旨里说的什么,小的半点不懂。其余的事,那是更加不知道了。”齐乐点点头,走到王进宝身前,说道:“王三哥,皇上的密旨,是要我回京办事,我要是不奉旨回京,皇上要你怎样对付我?”王进宝道:“皇上只差属下到各处海岛寻访齐都统,寻到之后,自有温公公宣读密旨。以后的事,属下自然一切听凭齐都统差遣。”   齐乐道:“皇上没有叫你捉我、杀我?”王进宝忙道:“没有,没有,哪有此事?皇上对齐都统看重得很。齐都统一进京,定然有大用,不做尚书,也做大将军。”齐乐道:“王三哥,不瞒你说,皇上要我回京,带人去灭了天地会。我这天地会的香主虽然是赶鸭子上架,可这等杀害朋友的事,是万万干不得。”王进宝为人极讲义气,对齐乐之事也早已十分清楚,听她这么说,不禁连连点头,心想为了升官发财而出卖朋友,那连猪狗都不如。   齐乐又道:“皇上待我恩重如山,可是吩咐下来的这件事,我偏偏办不了。我不敢去见皇上的面,只好来世再报答皇上的大恩了。你见到皇上,请你将我的为难之处,分说分说。忠义不能两全,做戏是该当自杀报主,虽然割脖子痛得要命,我无可奈何,也只好尽忠报国了。”王进宝将心比心,自己倘若遇此难题,也只有出之以自杀一途,既报君知遇之恩,亦不负朋友相交之义,急忙劝道:“齐都统不可出此下策,咱们慢慢的想法子。待属下将都统这番苦衷回禀皇上。张提督、赵总兵、孙副将几位,这几个月来都是立了些功劳,很得皇上看重,大伙儿拼着前程不要,无论如何要为齐都统磕头求情。”齐乐见他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心下也自感激,道:“皇上深知齐乐的为人,自杀是挺怕痛的。你一切据实回奏罢。”王进宝这才放心。   齐乐又道:“咱们正事说完啦。王三哥,兄弟在这荒岛上,很久没有赌钱了,实在没趣之极,咱们来掷两把怎样?”王进宝大喜,他赌瘾之重,当没有对手之时,往往左手和右手赌,当下连声称好,迫不及待,命手下兵士搬过一块平整的大石,六名兵士高举灯笼火把在旁照看,吆五喝六,便和齐乐赌了起来。不久温有方,以及几名参将、游击也加入一起掷骰,围在大石旁的越来越多。   沐剑屏看得疑窦满腹,悄悄问方怡道:“师姐,他们为什么掷骰子?难道输了的便……便……他们都是男人啊,那齐姊姊不是要吃大亏了!”方怡噗哧一声,低声道:“哪个输了,哪个便来陪你。”沐剑屏虽不明世务,却也知决无此事,伸手到方怡腋窝呵痒,二女笑成一团。   一场赌博,直到天明方罢。齐乐面前的银子堆成了高高的三堆,一来手气甚旺,二来大出花样,众官兵十个倒有九个输了。齐乐兴高采烈,一转眼间,只见建宁、阿珂、沐剑屏三女已倚在石上睡着了,苏荃、方怡、双儿、曾柔四人睡眼惺忪,强自支撑着在旁相陪,不由心感歉仄,将面前的三大堆银子一推,说道:“王三哥,这里几千两银子,请你代为赏了给众弟兄罢。各位来到荒岛之上,没什么款待的,实在不好意思。”众官兵本已输得个个面如土色,一听之下,登时欢声雷动,齐声道谢。王进宝吩咐官兵划了小艇回船,将船上的米粮、猪羊、好酒、药物,以及碗筷、桌椅、锅镬、菜刀等物一艇艇的搬上岛来。又指挥官兵在林中搭了几大间茅屋。人多好办事,几百名官兵落力动手,数日之间,通吃岛上诸事灿然齐备,这才和齐乐别过。齐乐本让建宁跟着回宫,可几次三番也不答应。温有方临别时,才知这岛名叫通吃岛,不由得连连跺脚叹气,说道早知如此,定要请齐乐让他推几铺庄,在通吃岛上做闲家打庄,岂有不给通吃之理?   自从王进宝送了大批粮食用具之后,诸物丰足,不必日日渔猎,众人只是兴之所至,想吃些新鲜鱼虾野味,才去动手。初时大家也还担心康熙如齐乐不至,天威不测,或有后患,但过得数月,一无消息,也就渐渐不将这事放在心上了。   到得这年十二月间,康熙差了赵良栋前来颁旨,皇帝立次子允礽为皇太子,大赦天下,齐乐晋爵一级,封为二等通吃伯。齐乐设宴请赵良栋吃酒,席上赵良栋说起讨伐吴三桂的战事,说道吴三桂兵将厉害,王师诸处失利。齐乐想了想,道:“赵二哥,请你回去奏知皇上,说我在这里实在闷得无聊,还是请皇上派我去打吴三桂这老小子去罢。”赵良栋道:“皇上早料到爵爷忠君爱国,得知吴逆猖獗,定要请缨上阵。皇上说道,齐乐想去打吴三桂,那也可以,不过他得给我先灭了天地会。否则的话,还是在通吃岛上钓鱼捉乌龟罢。”齐乐闻言气闷,险些哭了出来。   赵良栋道:“皇上说,从前汉朝汉光武年轻的时候,有个好朋友叫做严子陵。汉光武做了皇上之后,这严子陵不肯做大官,却在富春江上钓鱼。皇上又说,从前周武王的大臣姜太公,也在渭水之滨钓鱼。周武王、汉光武都是古时候的好皇帝,可见凡是好皇帝,总得有个大官钓鱼。皇上说道:皇上要做鸟生鱼汤,倘若齐爵爷不给他在这里捉鸟钓鱼,皇上怎做得成鸟生鱼汤呢?齐爵爷,属下是个粗人,为什么皇上要派爵爷在这里捉鸟钓鱼,实在不大明白。不过皇上英明得很,想来其中必有极大的道理。”   齐乐道:“是,是!”只有苦笑。明知康熙是开自己的玩笑,看来自己如果不答应去灭天地会,皇帝是要自己在这里钓一辈子的鱼了。这五百名官兵说是在保护公主,其实是狱官狱卒,严加监视,不许自己离岛一步。她越想越烦躁,越想越悲苦,一席酒筵草草终场,竟然酒后赌钱也不赌了,回到房中,怔怔的落下泪来。   七人见到齐乐哭泣,都感惊讶,齐声慰问。她将康熙这番话说了。建宁怒道:是啊!皇帝哥哥真要升你的官爵,从三等伯升为二等伯就是了,哪有什么'二等通吃伯'的道理。咱们大清只有昭信伯、威毅伯,要不然就是襄勤伯、承恩伯,你本来是三等忠勇伯,那就挺好,这'通吃伯'三字,明明是取笑人。他……他……”齐乐道:“通吃伯倒也没什么,这通吃岛的名字是我自己取的,也不能怪他。我是通吃岛岛主,自然是通吃伯了。荃姐姐,你怎生想个法子,咱们逃出去,难道我们真要这么生活一辈子?”说着说着拉过方荃的手搭在自己头顶上,苦着脸道,“你看……外面成天那么多……外人,我也想梳些好看的发型,我也想跟你们一样穿些好看的……这,这连头发都没办法蓄起来……”苏荃摸摸她头顶光光的地方,摇头道:“这件事可实在难办,只有慢慢等等机会罢。”   此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齐乐和七女便在通吃岛上耽了下去。每年腊月,康熙例必派人前来颁赏,赏赐齐乐的水晶骰子、翡翠牌九、诸般镶金嵌玉的赌具不计其数。通吃岛上多了五百名官兵,齐乐尽都转赠了他们,乐得不被打扰。   这一年孙思克到来颁赏。齐乐见他头戴红宝石顶子,穿的是一品武官的服色,知道是升了提督,忙向他恭喜:“孙四哥,恭喜你又升了官啦!”孙思克满脸笑容,向她请安行礼,说道:“那都是皇上恩典,齐爵爷的提拔。”开读圣旨,却原来是朝廷平定三藩,吴三桂、尚之信和耿精忠先后削平。康熙论功行赏,以二等通吃伯齐乐举荐大将,建立殊勋,甚可嘉尚,特晋爵为一等通吃伯。齐乐谢恩毕,收了康熙所赏的诸般赐物,其中竟有一座大理石屏风,便是当年在吴三桂五华宫的书房中所见,是吴三桂的三宝之一。张勇、赵良栋、孙思克等也各有厚礼。   当晚筵席之上,孙思克说起平定吴三桂的经过。原来张勇在甘肃、宁夏一带大破吴三桂大军,屡立大功,现下已封了一等侯,加少傅,兼太子少保,官爵已远在齐乐之上。孙思克说张侯爷当年给归辛树打了一掌之后,始终不能复原,骑不得马,也不能站立,打仗时总是坐在轿子中指挥大军。齐乐啧啧称奇,说道:“抬轿子的可也得是勇士才行,否则张老哥大叫冲锋,四名轿夫却给他来个向后转,岂不糟糕。”孙思克道:“是啊。张侯爷临阵之时,轿子后面一定跟着刀斧手,抬轿的倘若要向后转,大刀斧头就砍将下来了。”   孙思克又说起赵良栋如何取阳平关、定汉中、克成都、攻下昆明,功劳甚大,皇上封他为勇略将军、兼云贵总督、加兵部尚书衔。王进宝和他自己,也各因力战而升为提督。齐乐见他说得眉飞色舞,自己不得躬逢其盛,不由得有些怏怏不乐,但想到四个好朋友都立了大功,封大官,又很是代他们欢喜。   孙思克道:“我们几个人常说,这几年打仗,那是打得非常痛快,饮水思源,都是全仗皇上知遇之恩,齐爵爷举荐之德,倘若是齐爵爷做平西大元帅,带着我们打吴三桂,那才是十全十美了。赵二哥和王三哥常常吵架,吵到了皇上御前,连张大哥也压他们不下。皇上几次提到齐爵爷,说如此吵架,怎对得起你,他们两个才不敢再吵。”齐乐微笑道:“他二人本来一见面就吵架,怎么做了大将军之后,这脾气还不改?”孙思克道:“可不是吗?两个人分别上奏章,你说我的不是,我说你的不是。幸好皇上宽宏大量,概不追究,否则的话,只怕两个都要落处分呢。”   齐乐道:“吴三桂那老小子怎么了?你有没有揪住他辫子,踢上几脚?”孙思克摇头道:“这老小子的运气也真好……”齐乐惊道:“逃了?”孙思克道:“那倒不是。他到处吃败仗,占了的地方一处处都失掉,眼见支持不住了就想在临死之前过一过皇帝瘾,于是穿起黄袍,身登大宝,定都衡州。咱们听得他做了皇帝,更是唏哩花啦的狠打,他几个大败仗一吃,又惊又气,就呜呼哀哉了。”齐乐道:“原来如此。倒便宜了那厮。”孙思克道:“吴逆死后,他部下诸将拥立了他孙子吴世璠继位,退到昆明。赵二哥打到昆明,把吴逆的大将夏国相、马宝他们都抓来斩了。吴世璠自杀,天下就太平了。”   齐乐道:“昆明有一件国宝,却不知怎么样了?”孙思克道:“什么国宝?属下倒没听说过。”齐乐道:“那是件活国宝,便是天下第一美人陈圆圆了。”孙思克笑道:“原来是陈圆圆,可没听到她的下落。不知是在乱军中死了呢,还是逃走了。”   宴后回到内堂,向七人说起。阿珂听说母亲不知所踪,不免也感伤心。齐乐劝阿珂不必担心,说她母亲不论到了什么地方,那“百胜刀王”胡逸之一定随侍在侧,寸步不离。说道:“阿珂,这胡大哥的武功高得不得了,你是亲眼见过的,要保你母亲一人,那是易如反掌。”阿珂心想倒也不错,愁眉稍展。   齐乐升为“一等通吃伯”之后,岛上厨子、侍仆、婢女又多了数十人。荒岛生涯,竟然也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只不过太也安逸无聊,齐乐千方百计想要惹事生非,搞些古怪出来,须知不作荒唐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只可惜余下七人个个一本正经,日日夜夜,看管甚紧,连建宁这等素爱胡闹之人,也不肯追随她兴风作浪,这位一等通吃伯缚手缚脚,只有废然长叹。   这一日将近中秋,天时仍颇炎热,齐乐钓了一会鱼,心情烦躁,倚在石上正要朦胧入睡,忽听得砰的一声大响,起自海上。 作者有话要说:     ☆、千里帆樯来域外  九霄风雨过城头   抬头向海上看时,只见十来艘艋舯巨舰,张帆乘风,正向岛上疾驶而来,齐乐见势头不对,大叫一声,双手一提,一根钓丝甩了起来,钓鱼钩钩在她后领之中,猛拉之下,鱼钩入肉,全身跟着跳起。结果一扯之下,没能将鱼钩扯脱,反而钩得后颈好不疼痛,当即也不纠结,拔步飞奔,让那钓鱼杆拖在身后。   她还没奔到屋前,彭参将已气急败坏的奔到,说道:“齐……齐爵爷……大……大事不好,台弯兵船打过来了。”齐乐问道:“你怎知是台弯兵船?”彭参将道:“卑职刚……刚才用千里镜照过了,船……尾巴……不,不,船头上漆着一个太阳,一个月亮,那是台弯郑……郑逆的徽号,一艘船要是装五百名兵将,两艘二千,三艘那就有七八千……”   齐乐接过他手中千里镜,对来船望去,一数之下,共有十三艘大船,再细看船头,果然依稀画得有太阳和月亮的徽记,喝道:“快去带兵步防,守在岸边,敌人坐小艇登陆,这就放箭!”彭参将连声答应,飞奔而去。苏荃等都闻声出来,只听得来船又砰砰砰的放炮。建宁道:“阿珂妹子,你这就要去台弯了,怎还不去收拾收拾?”阿珂顿足怒道:“你……你开什么玩笑?”齐乐好不容易跟阿珂一起,听了更加恼怒,骂道:“让建宁公主你化妆打扮了去台弯和亲……”   苏荃忽道:“咦,怎地炮弹落海,没溅起水柱?”只听得砰砰两响,炮口烟雾弥漫,却没炮弹打上岸来,也没落入海中。齐乐一怔,哈哈大笑,道:“这是礼炮,不是来跟咱们为难的。”来船渐近,从千里镜中看得清楚,船上升起的竟是大清黄龙旗,并非台弯日月旗,齐乐又惊又喜,将千里镜交给苏荃道:“你瞧瞧,这可奇了。”苏荃看了一会,微笑道:“这是大清水师,不是台弯的。”   齐乐接过来又看,笑道:“对啦,果真是大清水师。哎哟,干什么?好痛!”回过头来,原来建宁先前被她骂了,这时趁苏荃不备,抓住了钓杆,用力拉扯,鱼钩在齐乐颈中,自然扯得她好生疼痛。阿珂忍住了笑,忙轻轻替她把鱼钩取下,笑道:“别生气啦。”建宁哼了一声,骂道:“偏心鬼!”   只见彭参将快步奔来,叫道:“齐爵爷,船上打的是大清旗号,只怕有诈。”齐乐道:“不错!只许一艘小艇载人上岛,问明白了再说。”彭参将接令而去。   建宁道:“定是郑克塽这小子假打大清旗号,这些明明是台弯船嘛!”齐乐道:“很好,很好,公主,你近来相貌美得很啊。”建宁一怔,听她称赞自己,却也忍不住喜欢,微笑道:“还不是一样,有什么美了?”齐乐道:“你唇红面白,眉毛弯弯,好像月里嫦娥下凡……郑克塽见了一定喜爱得紧。”建宁呸的一声。   不多时来船驶近,下锚停泊,六七名水兵划了一艘小艇,驶向岸边。彭参将指挥士兵,弯弓搭箭,对住了小艇。小艇驶到近处,艇中有人拿起话筒放在口边,叫道:“圣旨到!水师提督施军门向齐爵爷传旨。”   齐乐怪道:“施琅这家伙搞什么古怪,坐了台弯的战船来传旨。”苏荃道:“想是他在海上遇到了台弯水师,打了胜仗,将台弯的战船捉了过来。”齐乐道:“定是如此。荃姊姊料事如神。”建宁兀自不服气,嘀咕道:“我猜是施琅投降了台弯,郑克塽派他假传圣旨。”齐乐觉得她烦,便不理她,直奔沙滩去了。   小艇中上来的果然是施琅。他在沙滩上一站,大声宣旨。原来康熙派施琅攻打台弯,澎湖一战,郑军水师大败,施琅乘胜入台。明延平郡王郑克塽不战而降,台弯就此归于大清版图。康熙论功行赏,以施琅当年闲居北京不用,得齐乐保荐而立此大功,特此升齐乐为二等通吃侯,加太子太保衔。齐乐谢恩毕,茫然若失,想不到台弯居然已给施琅平了。   她和郑克塽一见面就结怨,师傅陈近南为其所害,更是恨之切骨,但台弯一平,大明天下从此更无寸土,也不禁有些惆怅。她想师傅一生竭尽心力,只盼恢复大明天下,就算这件大事做不成功,也要保住海外大明这一片土,哪知师傅被害不久,郑克塽便即投降,师傅在阴世得知,也必痛哭流涕。齐乐想到那日师傅被害,也是因和施琅力战之后,神困力疲,才会被郑克塽在背后施了暗算,眼见施琅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气,不由得一肚子都是气,说道:“施大人立此大功,想来定是封了大官啦。”施琅微笑道:“蒙皇上恩典,赐卑职为三等靖海侯。”齐乐道:“恭喜,恭喜。”心想:“我本来是一等通吃伯,升一级是三等通吃侯,小皇帝却连升我两级,原来要我盖过了施琅,免得大家都做三等侯,滋味不大好。”   施琅请了个安,恭恭敬敬的道:“皇上召见卑职,温言有加,着实勉励了一番,最后说道:‘施琅,你这次出师立功,可知是得了谁的栽培提拔?从前你在北京,谁都不来睬你,是谁保荐你的?’卑职回道:‘回皇上:那是齐爵爷的保奏提拔,皇上加恩。’皇上说道:‘你不忘本,这就是了。你即日去通吃岛向齐乐宣旨,加恩晋爵,奖他有知人之明,为朝廷立功。’是以卑职专程赶来。”齐乐叹了口气,心想:“我提拔的人个个立功,就只我自己,却给软禁在这荒岛上寸步难行。小玄子他不住加我官爵,其实我就算封了通吃王,又有什么稀罕了?”说道:“施大人,你坐了这些台弯战船到来,倒吓了我一跳,还道是台弯的水师打过来了呢,哪想得到是你来耀武扬威。”施琅忙请安谢罪,说道:“不敢,不敢。卑职奉了圣旨,急着要见爵爷,台弯战船打造得好,行驶起来快得多,因此乘了台弯船来。”齐乐道:“原来台弯战船行驶得快,是为了船上漆得有太阳月亮的徽号。我先前心中嘀咕,只道施大人自己想在台弯自立为王,可着实有些担心呢。”施琅大吃一惊,忙道:“卑职糊涂得紧,大人指点得是。卑职办事疏忽,没将台弯战船上的徽号去了。”其实这倒不是他的疏忽,只是他打平台弯,得意万分,坐了所俘获的台弯战船北上天津,又南来通吃岛,故意不铲去船头台弯的徽号,好让人见了指指点点,讲述战船的来历,那是炫耀战功之意。不料齐乐却说疑心他意欲在台弯自立为王,这是最大的犯忌讳事,不由得满背都是冷汗。   施琅心中这一惶恐,登时收起初上岸时那副趾高气昂的神气,命随同前来的属官上前拜见。其中一人却是齐乐熟识,是当年跟随陈近南,在柳州见过的地堂门好手林兴珠。齐乐心中一怔,听他自报职位是水师都司。   林兴珠自上岸来见到齐乐后,早就惊疑不定:“他是陈军师的小徒弟,怎么做了朝廷大官,连施提督见了他都这么恭敬?”   施琅指着林兴珠,以及一个名叫洪朝的水师守备,说道:“林都司和洪守备本来都在台弯军中,随着郑克塽爵爷和刘国轩大人归降朝廷的。他二人熟悉海事,因此卑职这次带同前来,让他二人照料台弯的船只。”齐乐“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见林兴珠和洪朝都低下了头,脸有愧色。   台弯自郑成功开府后,和日本、吕宋、暹罗、安南各地通商,甚为殷富。施琅平台,取得外洋珍宝异物甚多,自己一介不取,尽数呈缴朝廷。康熙命他带了一些来赐给齐乐。此外施琅自己也有礼物,却是些台弯土产,竹箱、草席之类。   当晚齐乐设宴款待,自是施琅坐了首席,此外是四名水师高职武官,以及林兴珠和洪朝二人。酒过三巡,齐乐问道:“林都司,台弯延平郡王本来是郑经郑王爷,怎么变成了郑克塽这小子了?听说他是郑王爷的第二个儿子,该轮不到他做王爷啊?”林兴珠道:“是。回爵爷:郑王爷于今年正月二十八去世,遗命大公子克臧接位。大公子英明刚毅,台弯军民向来敬服。可是太夫人董国太却不喜欢他,派冯锡范行刺,将他杀了,立二公子克塽接位。大公子的陈夫人去见董国太,说大公子无罪。董国太大怒,叫人赶了出来,陈夫人抱着大公子的尸体哭了一场,就上吊死了。那位陈夫人,便是陈……陈军师的大小姐。这件事台弯上下人心都很不服。”   齐乐听说师傅的女儿给人逼死,想起师傅,心下酸痛,一拍桌子,骂道:“**的,郑克塽这小子昏庸糊涂,会做什么狗*王爷了?”林兴珠道:“是。二公子接位后,封他岳父冯锡范为左提督,一应政事都归他处理。这人处事不公,很有私心。有人大胆说几句公道话,都给他杀了,因此文武百官都是敢怒不敢言。大公子和陈夫人的鬼魂又常常显灵,到四月间,董国太就给鬼魂吓死了。”   齐乐道:“鬼魂显灵?哼,痛快!这董国太到了阴间,国姓爷可不能放过了她。”林兴珠道:“谁说不是呢。董国太给鬼魂吓死的事一传出来,人心大快,全台弯从北到南,大家连放了三天爆竹,说的是赶鬼,其实是庆祝这老虔婆死得好!”齐乐连连说好。   施琅道:“鬼魂的事也未必真有。想来董国太杀了大孙儿、逼死了大孙媳后,心中不安,老年人疑心生暗鬼,就日夜见鬼了。”齐乐不接他这话,只怕自己忍不住就要讽刺他,道:“施大人,你运气也真好,倘若陈军师没有被害,在台弯保护郑克臧,董国太、郑克塽他们就篡不了位。陈军师统率军民把守,台弯上下一心,你未必就能成功。”施琅默然,心想自己才能确是远不及陈近南,此人倘若不死,局面自然大不相同。   洪朝忽然插口:“齐爵爷说得是。台弯的兵将百姓也都这么说。人人怨恨郑克塽杀害忠良,自毁长城,真是国姓爷的不孝子孙。”施琅怒道:“洪守备,你既降了大清,怎敢再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洪朝急忙站起,说道:“卑职糊涂,大人包涵。”齐乐道:“洪老兄,你说的是老实话,就算皇上亲耳听到了,也不能怪罪。坐下喝酒罢。”洪朝道:“是。”战战兢兢坐下,捧起酒杯,双手不住发抖,将酒泼出了大半杯。   齐乐道:“陈军师被郑克塽害死,台弯人都知道了,是不是?”洪朝道:“是。郑克塽回到台弯后,他……他说陈军师……是……是……”向施琅瞧了一眼,不敢再说下去了。齐乐道:“只要你说的是实话,谁也不会怪你。”洪朝道:“是,是。郑克塽和冯锡范二人带着几名卫士,坐了小艇在大海里漂流,遇到了渔船,将他们救回台弯。郑克塽说,陈军师是给施将军杀死的。郑王爷得知之后,痛哭了好几天。后来郑克塽篡了位,自己才当众说出来,说陈军师是他杀死的,还大吹自己武功了不起。陈军师的部下许多人不服,去质问他陈军师犯了什么罪,都给冯锡范派人抓起来杀了。”齐乐将酒杯在桌上重重一放,含怒不言。   座上一名姓路的水师副将见气氛不大对,说道:“齐爵爷,施军门这次平台,那是全凭血战拼出来的功劳。施军门奉了圣旨,于六月初四率领战船六百余号,军士六万余人征台,在海上遇到逆风,行了十一天才到澎湖,十六就和刘国轩率领的台弯兵大战,这一仗当真打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连施军门自己也挂了彩……”齐乐见林兴珠和洪朝都低下了头,脸有怒色,料想他二人也曾参与澎湖之役,心想这一仗当然是施琅大了胜仗,不想听路副将说他的得意事迹,问道:“施将军,当日国姓爷取台弯,也是从澎湖攻过去的么?”施琅道:“正是。”齐乐道:“那时你在国姓爷部下,不知当时打澎湖是怎么打的?”施琅道:“红毛鬼子没派兵守澎湖。”   齐乐问林兴珠:“当年国姓爷跨海东征,听说林大哥带领藤甲兵斩鬼脚,不知是怎样斩法?”林兴珠心想:“藤甲兵斩鬼脚的事,我早说给你听过了。这时你又来问,自然是不想听施琅平台的臭史,要我讲国姓爷和陈军师的英雄事迹……一顿饭下来,齐乐总是见缝插针地针对施琅,施琅终是忍不住,二人险些翻脸,好在被人圆了场,最后齐乐打打呵欠,道:“施将军,咱们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这就散了罢。”施琅站起身来,说道:“是。多谢爵爷赐饭,卑职告辞。”   齐乐回入内堂,说起如何拦住施琅的话头,总之是不让他自夸取台的战功,几位夫人听了都感好笑。只有阿珂默默无言,当日她眼见郑克塽乘小艇离通吃岛,于他生死存亡就已浑不关心,此时听到他失国降敌,更不在意下,回忆前尘,自己竟能如此为他风采容貌所迷,明知此人是个没骨头、没出息的纨绔子弟,自己偏生就如瞎了眼睛一般,对他一往情深,此刻想来,兀自深感羞惭。   建宁道:“皇帝哥哥待人太也宽厚,郑克塽这家伙投降了,居然还封他个一等公,爵位还在齐姊姊之上,可教人好生不服气。”齐乐摇手道:“不打紧。你哥哥瞧在国姓爷的面上,才封他孙子做个一等公。单凭他自己的本事,只封个一等毛毛虫罢了。”   次日中午,齐乐单请林兴珠,洪朝二人小宴,问起施琅取台的经过。原来施琅第一天就打了败仗,后来清军水师援兵开到,又再大战,台弯船只被焚大败,将士死伤万余人,战舰或沉或焚,损失三百余艘,刘国轩率残兵退回台弯。施琅率水师攻台,鹿耳门水浅,战船不能驶入,在海上泊了十二日,正自无计可施,忽然大雾弥天,潮水大涨,清军战船一齐涌入。台弯上下无不大惊,都说:“当年国姓爷因鹿耳门潮涨而得台,现今鹿耳门潮水又涨,天险已失,这是天意使然,再打也也没用了。”郑克塽得知清军舟师开进鹿耳门,早吓得慌了手脚,冯锡范劝他投降,自然一口答应,只是生怕施琅要报私仇,为难郑氏子孙,好生踌躇。当下刘国轩致书施琅,说道投降可以,但国姓爷的子孙必须保全,否则全台军民感念国姓爷的恩义,宁可战至最后一人。施琅立即答复,保证决不计较旧怨,否则天人共弃,绝子绝孙。于是郑克塽、冯锡范、刘国轩率领台弯文武百官投降。明朝宗室宁靖王朱术桂自杀殉国,妾五人同殉死节,明嗣至此而绝。   林兴珠又说,施琅带兵登陆后,倒也守信,并不难为郑氏子孙,还亲自到郑成功的延平王庙去致祭,痛哭了一场。洪朝道:“他祭文中有几句话说:‘自同安侯入台,台地始有居人。逮赐姓启土……公义私恩,如此而已。’这几句话倒也传诵一时。”齐乐问:“他叽哩咕噜的说些什么?”洪朝道:“庐中穷士”就是伍子胥,当年伍子胥灭了楚国,将楚平王的尸体从坟里掘出来,鞭尸三百,以报杀父杀兄之仇。施琅说他决不干这种事。”齐乐冷笑道:“哼,他敢么?国姓爷虽已死了,他还是怕得要命。他败了郑家基业,只怕国姓爷的英魂找他为难,于是去国姓爷庙里磕头求情。这人奸猾得很,你们别上了他的当。”林洪二人齐声称是。   齐乐说道:“我在这荒岛上,实在无聊得紧,幸亏两位前来给我说故事解闷。最好你们多住几天,不忙便去。”林兴珠道:“我们是台弯降将,昨天说话中可得罪了施将军。施将军要对付我们,便如捏死两只蚂蚁,只须随便加一个心怀反覆、图谋不轨的罪名,立刻便可先斩后奏。就算斩了不奏,也不会有人追问。齐大人,请你跟施将军说说,就留了我们二人服侍你罢。”齐乐问道:“洪大哥你以为如何?”洪朝道:“昨儿晚上卑职和林大哥仔细商量,若不得齐大人救命,我二人势必死无葬身之地。”齐乐道:“二位跟了我,一切可得听我的。”林洪二人一齐躬身,说道:“齐大人不论吩咐什么,卑职唯命是从。”齐乐甚喜,心想:“有了这两个好帮手,就有法子离开这鬼地方了。”   康熙派彭参将带兵守卫通吃岛,事先曾有严旨,决不能让齐乐及其家人离岛一步。彭参将脑筋并不甚灵,也无多大本事,但对皇上的圣旨,却是连杀他十七八次头也不敢有丝毫违背。康熙要他牢牢的看守,他便牢牢的看守。齐乐要取他五百零一名看守的兵将性命,只是举手之劳,但杀孽也未免太大,何苦滥杀无辜;何况没有船只,终究不能离岛。林洪二人是水师宿将,弄船航海,必有本事。   当晚又宴请施琅,这次只邀林兴珠、洪朝二人作陪。说了一会闲话,齐乐道:“施将军,你在这里总得住上一两个月罢?”施琅道:“卑职原想多住些日子,好常常听大人教诲。不过台弯初定,不能离开太久,明天就要向大人告辞了。”齐乐道:“你说想多些日子跟我在一起,好常常听我教诲,不知是真话呢,还是说来讨我开心的?”施琅道:“自然千真万确,是卑职打心坎里说出来的话。当年卑职追随大人,兵驻通吃岛,炮轰神龙教,每日里恭聆大人教导,跟着大人一起喝酒赌钱说笑话,那样的日子,可开心得很了。”齐乐笑道:“如果能再过那样的日子,你开不开心?”施琅道:“那自然开心啊。日后皇上派了大人军国重任的大差事,卑职还是要讨令跟随大人的。”齐乐点头道:“那很容易,你要追随我,听我说笑话,半点儿也不难。咱们明天就一起去台弯罢。”施琅大吃一惊,站起身来,颤声道:“这……这……这件事未奉皇上圣旨,卑职不敢奉命。还请……还请大人原谅。”   齐乐笑道:“我又不是去台弯想干什么,只是听你们说得热闹,国姓爷在台南、台北开疆辟土,新造了一个花花世界,我想亲眼瞧瞧。到了台弯,你不是就可常常听到我的教诲么?这话是你自己亲口说的。我不过看你为人很好,从前又跟过我,咱们是老上司、老部下,交情非同寻常,这才勉强想个法子,来答应你的请求。我去台弯玩玩,一两个月就回来了,神不知鬼不觉的,只要你不说、我不说,皇上也不会知道。”施琅神色尴尬,躬身道:“齐大人,这件事实在为难得很了。大人有命,卑职本当遵奉,只不过倘若皇上怪罪下来,实有大大的不便。卑职如果不奏告,那是犯了欺君大罪,卑职是万万不敢的。”   齐乐笑道:“请坐,请坐,施将军,你既不肯,那也是小事一椿,不用再说了。”施琅如释重负,连声称是,坐回席中。齐乐笑道:“说到欺君之罪,不瞒你说,我欺瞒皇上的事倒也做过几椿,不过皇上宽宏大量,知道之后也不过骂上几句,没什么大不了的。”施琅道:“是,是。大家都说,皇上对齐大人深恩厚泽,真是异数。君臣如此投缘,实是旷古未有。但像卑职这种没福分的小将外臣,那是万万不敢跟齐大人学的。”   齐乐微笑道:“施将军嘴里说得好象十分胆小,其实我瞧啊,你的胆子倒是很大的。听说施将军攻下台弯后,做了一篇祭文去祭国姓爷,可是有的?”施琅道:“回大人:‘国姓爷’这三字,是说不得的了,现下的国姓是爱新觉罗。咱们提到郑成功时,要是说得客气些,只能说是“前明赐姓”。因此卑职的那篇祭文中,只说“赐姓”二字,决计不敢大胆犯忌。”他料知不答应带同齐乐去台弯,这小鬼必定鸡蛋里找骨头,硬要寻自己的岔子。   其实齐乐根本没想到要在这种抠字眼的事情上做文章,她道:“施将军那篇祭文,定是做得十分好的了,念给我听听成不成?”施琅只会带兵打仗,哪里会做什么祭文,这篇祭文是他幕僚中一名师爷做的。这师爷颇有才情,这篇祭文做得情文并茂,辞意恳切,施琅曾听不少人赞扬,心中得意,将其中许多句子记熟在胸,向人炫耀,当下便道:“卑职胡诌了几句,倒教大人见笑了。”于是将祭文中的几段要紧文字背了出来。   齐乐听他背完,点头赞道:“好文章。这篇文章,别说我做不出来,就是人家做好了要我背上一背,只怕也得读上十天八天。施将军文武全才,记性极好,佩服,佩服。”施琅脸上微微一红,心道:“你明知我做不出,是别人做了,我读熟了背出来的。这般讥刺于我,那也不必跟你多说。”   齐乐道:“庐中穷士,说的是伍子胥。施将军是在自比伍子胥。”施琅道:“伍子胥是大英雄、大豪杰,卑职如何敢比?只不过伍子胥全家遭难,他孤身一人逃了出去,终于带兵回来,报了大仇。这一节,跟卑职的遭遇也差不多罢了。”齐乐点头道:“但愿施将军将来的结局,和伍子胥大大不同,否则可真正不妙了。”施琅登时想到,伍子胥在吴国立了大功,后来却为吴王所杀,不由得脸色大变,握着酒杯的一只手不由得也颤抖起来。   齐乐摇头道:“听说伍子胥立了大功,便骄傲起来,对吴王很不恭敬。施将军,你自比伍子胥,实在是非常不妥当的。你那篇祭文,到处流传,那是天下皆知的了……”施琅不由得一股凉意从背脊骨上直透下去,他起初只想到伍子胥立大功后为吴王所杀的不祥史事,已然大为不安,还没想到伍子胥临死时的那几句话。自己那篇祭文中说“庐中穷士,义所不为”,虽说是不做伍子胥之事,但自比伍子胥之意,却是昭昭在人耳目,祭文中提到伍子胥,说的只是“鞭尸报仇”,哪料到齐乐竟会拉扯到“诅咒亡国”这件事上去,如此大大犯忌的罪名,一给人加到自己头上,当真糟不可言。齐乐这番言语,只要传进了皇帝耳里,就算皇上圣明,并不加罪,心里一定不痛快,自己再盼加官晋爵,从此再也休想了。要是皇帝的亲信如齐乐之流再火上加油、挑拨一番,说自己心存怨望,讥刺朝廷诛杀功臣,项颈上这一颗人头,可实在难保之极。   齐乐道:“施将军,皇上亲政之后,所做的第一件大事是什么?”施琅道:“是诛杀奸臣熬拜。”齐乐道:“是啊。熬拜固然是奸臣,可是他是顾命大臣,当年攻城破敌,于我大清大大有功。皇上曾说:‘我杀了熬拜,只怕有人说我不体恤功臣,说什么鸟、什么弓的。’那是什么话啊?我可说不上来了。”施琅道:“是鸟尽弓藏。”齐乐道:“对了,连你也这么说……”施琅忙道:“不,不,我不是说皇上,说的是一句成语。”齐乐道:“你是说一句成语,来形容皇上杀熬拜。”施琅急道:“大人问我是一句什么成语,卑职不过回答大人的问话,可万万不敢……不敢讪谤皇上。”   齐乐双目凝视着他,只瞧得施琅心慌意乱。施琅又惊又怒,心想一不做,二不休,你如此诬陷于我,索性将你三人尽数杀了,也免得留下了祸根!言念及此,不由得眼中露出凶光。齐乐见他突然面目狰狞,心中一寒,强笑道:“施将军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眼前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立即将我和林洪二人杀了,再将我众夫人都杀了,然后兵发台弯,自立为王。只是你所带的都是大清官兵,不见得肯跟随你一起造反,台弯的军民也未必服你。”施琅心中正在盘算这件事,听得她一语道破,凶焰立敛,忙道:“卑职绝无此意,大人不可多疑,加重卑职的罪名。但不知大人所说的第二条路是什么,还请大人开恩指点。”   齐乐听他口气软了,登时心中一宽,说道:“第二条路,那就须得兄弟和林洪二位帮个忙才成。刚才施将军说到皇上之时,确是说了个‘鸟’字,恭颂皇上鸟生鱼汤,那好得很啊。兄弟日后见到皇上,定说施将军忠字当头,念念不忘皇恩浩荡,闲谈之中,常说伍子胥忘恩负义,吴王发兵帮他报了杀父大仇,以后差他无论干什么,自该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如何可以口出怨言,心怀不满?伍子胥念念不忘的只是自己,施将军念念不忘的,却是我大清圣明天子。好心必有好报,皇上论功行赏,施将军自然也是公侯万代了。”这一番话只把施琅听得心花怒放,急忙深深一揖,说道:“若得大人在皇上跟前如此美言,卑职永远不敢忘了大人的恩德。”齐乐起身还礼,微笑道:“这些话说来惠而不费,要是我心情好,自然也会奏知皇上的。”施琅心想:“若不让你去台弯走一遭,你这小子的心情怎么好得起来?”坐回椅中,说道:“台弯初平,人心未定。卑职想奏明皇上,差遣一位位尊望重的大员,前去宣示圣上的德音,安抚百姓。这一位大员,自然以齐大人最为适宜。卑职立刻拜表,奏请皇上降旨,委派大人前赴台弯宣抚。”   齐乐摇头道:“你拜表上京,待得皇上旨意下来,这么一来一往,几个月的时候拖了下来,只怕传入皇上耳中的闲言闲语,没有一千句,也有八百句了。这种事情,是差不得一时三刻的。最好施将军立刻请一位皇上亲信的大员,同去台弯侦查,方能证明你绝无在台弯自立为王的用心。外边传说你连名号也定下了,叫作什么‘大明台弯靖海王’,是不是?”   施琅听到‘大明台弯靖海王’七字,不由得吓了一跳,心想你在荒岛之上,听得到什么流言,自然是你信口编出来的,但这话一传到北京,朝廷定是宁可信其有,不会信其无,自己这可死无葬身之地了,忙道:“这是谎言,大人万万不可听信。”齐乐淡淡的道:“是啊,我和你相识已久,自然是不信的。不过施将军平台,杀的人多,冤家一定结了不少。你的仇人要中伤你,我看也是防不胜防,难以辩白。常言说得好:朝里无人莫做官。不知朝里大佬,哪一位是肯拼了身家性命,全力来维护施将军的?”施琅心中更是打了个突,自己在朝中并无有力之人撑腰,否则当年也不会在北京投闲置散,到处钻营而无门路可走,真能给自己说得了话的,也只有眼前这位齐大人,当下咬了咬牙,说道:“大人指点,卑职感激不尽。既然事势紧迫,卑职斗胆请大人明日启程,前赴台弯查明真相。”   齐乐大喜,说道:“凭着咱哥儿俩的交情,为了替施将军辩冤,辛苦一趟也没什么。就是我在岛上住得久了,再出海只怕会晕船。同时我的妻子天天不在身边,也不舍得跟她们分离。”施琅肚里暗骂:“你不知出过多少次海了,也从来没见你晕过**的什么船!”赔笑道:“大人的众位夫人自然陪同一起前往。卑职挑最大的海船请大人乘坐,这些日子海上并无风浪,大人尽可放心。”齐乐皱眉道:“既然如此,兄弟也只好勉为其难,为施将军走一遭了。”施琅连声称谢。   次日齐乐带同诸位夫人与公主,上了施琅的旗舰。彭参将待要阻拦,施琅当即下令,将他绑在一棵大树之上。   众船启碇开行。不一日,齐乐乘坐施琅的旗舰,来到台弯,在安平府上岸。沿途林兴珠和洪朝指点当年郑成功如何进兵,如何大破红毛兵,齐乐听得津津有味。施琅既带了她来台弯,她言语之中也就不好再讥讽了。   施琅在将军府中大张筵席,隆重款待。饮酒之余,忽报京中有谕旨到来施琅忙出去接旨,回来脸色有异,说道:“齐大人,上谕要弃守台弯,这可糟了。”齐乐奇道:“里面怎说?”施琅道:“上谕令卑职筹备弃守台弯事宜,将全台军民尽数迁入内地,不许留下一家一口。卑职向传旨的使臣请问,原来朝中大臣建议,台弯孤悬海外,易成盗贼渊蔽,朝廷控制不易,若派大军驻守,又多费粮饷,因此决意不要了   齐乐沉吟半晌,问道:“施将军可知朝中真正的用意是什么?”施琅一惊,颤声道:“难道……难道伍子胥什么的话,已经传到了北京?”齐乐微笑道:“常言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朝廷担心将军真要做什么‘大明台弯靖海王’,那也是有的。”   施琅道:“那……那怎么办?台弯百姓数十万人,在这里安居乐业已有数十年,一古脑儿迁去内地,叫他们如何过日子?倘若勒逼迁移,必生大变。何况大清官兵一走,红毛兵跟着又来占了,咱们中国人辛辛苦苦经营的基业,拱手送给红毛鬼,怎能叫人甘心?”齐乐沉吟半晌,说道:“这件事儿,我瞧也不是全无挽回的法子。皇上是最体恤百姓的,将军只须为百姓请命,说不定皇上就允准了。”施琅略觉宽心,说道:“不过倘若朝廷里已有了什么风言风语,卑职这般向皇上请陈,似乎不肯离台,显得……显得忠诚之心有点儿不大够。”齐乐道:“这当儿你只有立即前赴北京,将这番情由面奏皇上。你既到了北京,什么意图在台弯自立为王的谎言,自然再也没人相信了。”施琅一拍大腿,说道:“对,对!大人指教得是,卑职明天就动身。”突然灵机一动,说道,“台弯的文武官员,就请大人暂且统带。皇上对大人是最信任不过的,只要是大人坐镇台弯,朝中大臣谁也不敢有半句闲话。齐乐笑道:“你不得圣旨,擅自将兵马大权交了给我,皇上怪责起来,却又如何?”施琅一听,又大为踌躇,寻思:“他是陈近南的弟子,反逆天地会的同党。皇上虽对他宠信,这些年来却一直将他流放在通吃岛上,不给他掌权办事。他一得兵马大权,要是联同天地会造反作乱,我……我这可又是死罪了。”转念一想,已有了计较:“我只须将全部水师带去,他就不敢动弹。他如大胆妄为,竟敢造反,水师回过头来,立时将他平了。”当即笑道:“兵马大权如果交给别人,说不定皇上会怪责,交给大人,那是百无禁忌的。   当下酒筵草草而终。施琅连夜传令,将台弯文武大员召来参见齐乐,由她全权指挥,便宜行事;又请师爷代齐乐写了一道奏折,说是忧心国事,特来台弯暂为坐镇,俾朝廷无东顾之虑,请赦擅专之罪;又说台弯百姓安居已久,以臣在台亲眼所见,似以不撤为宜。   诸事办毕,已是次日清晨,施琅便要上船。齐乐见他于国土之事还算有节有见识,便喊住他,问道:“有一件大事,你预备好了没有?”施琅道:“不知是什么大事?”齐乐笑道:“花差花差。”施琅不解,问道:“花差花差?”齐乐道:“是啊。你这次平台功劳不小,朝中诸位大臣,每一个送了多少礼啊?”施琅一怔,道:“这是仗着天子威德,将士用命,才平了台弯,朝中大臣可没出什么力。”齐乐摇头道:“老施啊,你打平台弯,人人都道你金山银山,一个儿独吞,发了大财。朝里做官的,哪一个不眼红?”施琅急道:“大人明鉴,施琅要是私自取了台弯一两银子,这次教我上北京给皇上千刀万剐,凌迟处死。”齐乐道:“你自己要做清官,可不能人人跟着你做清官啊。你越清廉,人家越容易说你坏话,说你在台弯收买人心,意图不轨。这么说来,你这次去北京,又是两手空空,什么礼物也不带了?”施琅道:“台弯的土产,好比木雕、竹篮、草席、皮箱,那是带了一些的。”齐乐哈哈大笑,只笑得施琅面红耳赤,继而恍然大悟,终于决心补过,当下向齐乐深深一揖,说道:“多谢大人指点。卑职这次险些儿又闯了大祸。”   齐乐召集文武官员,说道:“施将军这次上京,是为众百姓请命,假如不成功,大伙儿都要家破人亡。这请命费,难道要施将军一个人垫出来不成?各位老兄,大家赶紧去筹措筹措、摊派摊派罢!”施琅居官清廉,到台后不曾向民间取过金银。此刻齐乐接手,第一道命令便是大征“请命费”。台弯百姓听到内迁的消息后,正自人心惶惶,得知施琅依了齐爵爷之计,上京为百姓请命,求不内迁,这笔“请命费”倒是谁都出得心甘情愿。好在台弯民间富实,只半天功夫,已筹到三十余万两银子。齐乐命官库垫款六十余万,凑成一百万两,又指点他向何人必须多送,何人不妨少送。施琅感激不尽,到当晚初更时分,这才开船。   过得数日,齐乐吩咐备下祭品,到郑成功祠堂去上祭,要瞧瞧这位名震天下的国姓爷到底是怎么一副模样。来到祠中,抬头看时,只见郑成功的塑像端坐椅中,齐乐问从官道:“国姓爷的相貌,当真就是这样吗?”林兴珠道:“这塑像和国姓爷本人是挺象的。国姓爷是读书人出身,虽然是大英雄大豪杰,相貌却文雅得很。”齐乐道:“原来如此。”见塑像两侧各有一座较小塑像,左女右男,问道:“那两个是什么人?”林兴珠道:“女的是董太妃,男的是嗣王爷。”齐乐点头道:“啊,就是郑经了。我师傅陈军师的呢?”林兴珠道:“陈军师没有像。”齐乐道:“这董太妃坏得很,快把她拉下来,赶紧叫人去塑陈军师的像,放在这里陪伴国姓爷。”林兴珠大喜,亲自爬入神龛,将董太妃的塑像搬了下来。齐乐向郑成功的神像拜了几拜,说道:“国姓爷,这老虔婆坏了你的大事,每天陪着你,你必定生气,我帮你赶走了,让我师傅陈军师来陪你。”想到师傅惨亡,不禁流下泪来。   全台百姓对董太妃恨之入骨,而陈永华屯田办学、兴利除弊,有遗爱于民,百姓称他为‘台弯诸葛亮’。郑克塽当国之时,谁也不敢说董太妃一句坏话,不敢说陈永华一句好话。此时齐乐下了“除董塑陈”的命令,人心大快,又听说她在国姓爷像前流泪,众百姓更是感激。虽然这位齐大人要钱未免厉害了些,但一来她是陈军师的弟子,台弯军民不免推爱,二来施琅带领清兵取台,灭了大明留存在海外的一片江山,因此上虽然“施清齐贪”,众百姓反觉这位少年齐大人和蔼可亲,宁可她镇守台弯,最好施琅永远不要回来。可是事与愿违,过得一个多月,施琅带了水师又回到台弯。   齐乐在岸边相迎,只见施琅陪同一位身穿一品大员服色的大官从船中出来。那大官还在跳板之上,便大声叫道:“齐兄弟,你好吗?这可想煞做哥哥的了。”原来是索额图。齐乐大喜,抢上前去。两人在跳板上拉住了手,哈哈大笑。   索额图笑道:“兄弟,大喜,大喜。皇上有旨,要你上北京。”齐乐心中一喜一忧,寻思:“我如肯去北京,早就去了。康熙那小子很是固执,他决不会向我服软的。我不答应打天地会,他就不会见我的面。”   施琅笑嘻嘻道:“皇恩浩荡,真是没得说的,皇上已答允撤销台民内迁的旨意。”台弯众军民这一个多月来,日日夜夜都在担忧,生怕皇帝坚执要弃台弯,大家都说,皇帝的口是‘金口’,说过了的话,决无反悔之理。施琅这句话一出口,岸上众官员听到了,忍不住大声欢呼,一齐叫了起来:“万岁,万岁,万万岁。”消息不胫而走,到处是欢呼之声,跟着劈劈啪啪的大放爆竹,比之过年还热闹得多   索额图传下旨意,对齐乐颇有奖勉,命她克日赴京,另有任用。齐乐谢恩毕,两人到内堂摒众密谈。   索额图道:“兄弟,你这一次面子可实在不小,皇上怕你尚有顾虑,因此钦命我前来促驾。你可知皇上要派你个什么差事?”齐乐摇摇头。索额图低声说道:“打罗刹鬼!”齐乐一怔之下,跳起身来,大叫:“妙极!”索额图道:“皇上说你得知之后,一定十分喜欢,果然不错。兄弟,罗刹鬼自顺治年间起,就占我黑龙江一带,势道十分猖獗。先帝和皇上宽宏大量,不予计较。哪知罗刹鬼得寸进尺,占地越来越多。辽东是我大清的根本所在,如何能容鬼子威逼?现下三藩叛逆和台弯郑氏都已荡平,天下无事,皇上就决意对罗刹用兵了。”   齐乐在通吃岛闲居数年,这时听得这消息,开心得合不拢嘴来。索额图又道:“皇上为了息事宁人,曾向罗刹国大汗下了几道谕旨,对方却始终没有答复。后来荷兰国使臣转告,说罗刹国虽大,却是蛮夷之邦,通国无一人懂得中华上国文字,接到皇上的谕旨,全然莫名其妙,因此只好不答。可是罗刹兵东来占地,始终不止。皇上说道,我中华上国讲究仁义,不能对蛮夷不教而诛,总是要先令他们知错,有个幡然悔改的机会,要是训喻之后,仍然强项不服教化,那时便只有加以诛戮了。朝中大臣,精通罗刹国言语的,却只有齐兄弟一人……兄弟精通罗刹话,固然十分了不起,可是还有一大椿大本事,更是人所莫及。听说罗刹国的摄政女王,是大汗的姊姊,这位女王乃是兄弟的老相好,是不是啊?”齐乐额头一阵黑线,只得干笑几声。索额图笑道:“皇上就是要兄弟出马,勉为其难,再去摸她几摸。”齐乐笑着摇头,说道:“没胃口,没胃口。”索额图道:“兄弟一摸之下,两国交好,从此免了刀兵之灾,这是安邦定国的一椿奇功啊。”齐乐笑道:“原来皇上不是派我去带兵打仗啊。”   齐乐问起罗刹国侵占黑龙江的详情,索额图细加述说。原来在明朝万历年间,罗刹人便决意东侵。到康熙初年,罗刹军民又大举东来,以雅克萨城为根据地。康熙年纪渐长后,知道罗刹人野心极大,严加防守,并移吉林水师到黑龙江驻防。罗刹军也不断增兵,将雅克萨城建筑得十分牢固,同时在通往罗刹国本部的交通要道沿途设站,决意将黑龙江一带广大土地席卷而有之。那时康熙正在全力对付吴三桂,无力分兵抗御罗刹的侵略,直到三藩削平,台弯郑氏归降,更无后顾之忧,这才专心应付。想起齐乐曾去过莫斯科,不但熟悉彼邦之事,且和罗刹国掌握大权的摄政女王关系似乎不同寻常,曾献计助她脱困夺木又,受过她的封爵,这是手中的一着厉害棋子,如何不用?得知她到了台弯,当即命索额图前往宣召。   齐乐带了众老婆,上船北行。临行时向施琅要了原来台弯郑氏的将领何佑、林兴珠、洪朝,以及五百藤牌兵。施琅知她这次赴京,定得重用,自己在朝廷里正要她鼎力维持,自然没口子的答应,对她和索额图又都送了一份重礼。   台弯百姓知道朝廷所以撤销举台内迁旨意,这位少年齐大人居功甚伟,人人感激,万民伞、护民旗等送了无数。齐乐上船之际,两名耆老脱下她的靴子,高高举起,说是留为去思。这“脱靴”之礼,本是地方官清正,百姓爱戴,才有此仪节。欢送的鞭炮大放特放,更不在话下。 作者有话要说:  要想自由,还得再帮康小弟卖一次命啊   说起来昨天忘了吐槽,怎么后面看着看着总觉得方怡跟洪夫人有些CP感……是不是我脑洞太大?!   ☆、云点旌旗秋出塞  风传鼓角夜临关   钦天监择定了黄道吉日,康熙亲送出午门,大将军及众官跪请回驾,然后水陆大军首途北征。众大臣眼见齐乐身穿戎装,满脸嬉笑,哪里有半分大军统帅的威武模样?但觉此人领兵出征多半要坏了大事,损辱国家体面,但知康熙对她宠幸,又有谁敢进谏半句?不少王公大臣满脸堆欢,心下暗叹。   齐乐奉命办事,从来没此次这般风光,知道这一次事关重大,在军中强自收敛。不一日,大军出山海关,北赴辽东。这是齐乐旧游之地,只是当年和双儿在森林中捕鹿为食,东躲西藏,狼狈不堪。   其时秋高气爽,晴空万里,大军渐行渐北,朔风日劲。这一日离雅克萨城尚有百余里,前锋何佑至大营禀报:斥候兵得当地百姓告知,罗刹兵四出扰民,杀人放火,奸Y掳掠,无恶不作,每过十余日便来一次,预料再过数日,又会出来劫掠。齐乐早得康熙指示机宜,吩咐大军扎营不进,命何佑统率十个百人队,在离雅克萨城三十里外分头埋伏。如罗刹军大队到来,便深伏不出,避不交兵,遇到小队敌军,则或杀或捉,尽数歼灭,一个都不许放了回城。何佑接令而去。过得数日,这天上午,隐隐听得远处有火木仓轰击之声,此起彼伏,良久不绝,料得先锋已在和罗刹兵交战。到得下午,何佑派人至大营报捷,说道歼灭罗刹兵二十五人,俘掳十二个。齐乐得报大喜。   傍晚时分,前锋将所俘掳的十二名罗刹兵送到大营来。齐乐升帐,亲自审问。那十二名罗刹兵听得齐乐居然会说罗刹话,大为骇异,然而人人都十分倔强,说道中了埋伏,清兵人多,胜得毫不光采。   齐乐大怒,叫过两名罗刹兵来,从怀中取出骰子,说道:“你们两个掷骰子!”这掷骰之戏,西洋自古便有,埃及古墓中所发掘出来的,和中国骰子即无分别,罗刹兵倒也是玩惯了的。两名罗刹兵相顾愕然,不知这清兵的少年将军搞什么花样,便依言掷骰。两粒骰子,一个掷了七点,一个掷了五点。   齐乐指着那掷了五点的罗刹兵道:“你输了,死蛮基!”罗刹语中,“死蛮基”是“死亡”之意。她转头吩咐亲兵:“拉出去砍了!”四名亲兵将那罗刹兵押到帐口,一刀杀死,呈上首级。余下十一名罗杀兵一见,无不脸色大变。齐乐指着另外两名罗刹兵道:“你们两个来掷骰子。”那两名哪里还肯掷骰,不约而同的道:“我不掷!”齐乐道:“好,你们不掷。”对亲兵道:“两个都拉出去砍了!”顷刻间又杀了两人。齐乐又指着两名罗刹兵道:“你们两个来掷。”两人知道倘若不掷,立时便死,掷一把骰子,倒还有一半逃生的机会。一人战战兢兢的拿起骰子,正待要掷,另一名罗刹兵伸手抢了过去,对齐乐道:“我跟你掷!”神色极为傲慢。齐乐笑道:“好啊,你竟胆敢向我挑战。你先掷。”那兵掷了个七点,齐乐掷了十点,笑问:“怎么样?”那兵神色惨然,说道:“我运气不好,没什么好话。”齐乐道:“你来到我们中国,杀过多少中国人?”那兵昂然道:“记不清了,少说也有十七八个。你杀我好了,我反正也不吃亏。”齐乐吩咐将他砍了,指着另一名罗刹兵道:“你来掷。”那兵拿了骰子,手臂只发抖,两粒骰子一先一后跌在桌上,竟是十一点,赢面已很大。齐乐想玩花样掷个十二点,哪知疏于练习,手法不灵,变成只有两点。她一怔之下,哈哈大笑,说道:“我赢了!”那兵忙道:“我是十一点,你只两点,怎么是你赢?”齐乐道:“这次点子小的赢,点子大的输。”那兵不服,说道:“自然是点子大的赢,我们罗刹国向来的规矩是这样的。”齐乐扳起了脸,说道:“这里是中国地方,还是罗刹地方?”那兵道:“是……是中国地方。”齐乐道:“既然是中国地方,自然照中国规矩。谁叫你们到中国来的?下次我到罗刹地方的时候,再跟你掷骰子,就照罗刹规矩好了。你,死蛮基!”转头对亲兵说:“拉出去砍了!”   她又叫了一名罗刹兵出来。那兵倒也精细,先要问个明白:“按照中国规矩,这一次是点子大的赢,还是点子小的赢?”齐乐道:“按照中国规矩,是中国人赢。中国人的点子大,就算大的赢;中国人点子小,就算小的赢。”那兵气忿忿的道:“你蛮横得很,不讲道理。”齐乐道:“你们罗刹兵到中国来,杀人抢劫,不是我们中国人到罗刹去杀人抢劫。到底是罗刹人蛮横呢,还是中国人蛮横?”那兵默然。齐乐道:“快掷,快掷!”那兵道:“反正是我输,还掷什么?”齐乐道:“不掷,死蛮基!死蛮基!”她再叫一名罗刹兵出来。那兵身材魁梧,长了满脸须子,大声道:“中国小子,你不用玩鬼花样,爽爽快快将我杀了便是。这一次你们人多,埋伏在雪地里,突然涌出来,赢了也不光采。我们罗刹国大兵到来,将你们一个个都杀了。”齐乐道:“你给我们捉住,输得不服,是不是?”那兵道:“自然不服!”齐乐道:“倘若咱们人数一样,面对面的交锋打仗,你们一定赢的,是不是?”那兵傲然道:“这个自然。我们罗刹人一个打得赢五个中国人,否则的话,我们也不到中国来了。我跟你赌,你们派五个人出来跟我打。你们赢了,就杀我的头,倘若我赢,立刻放了我。”这人是罗刹军中著名的勇士,生具神力,眼见齐乐帐中的将军亲兵个个比他至少要矮一个头,以一敌五,自己赢面也是甚高。   双儿一直坐在一旁,这时听得他言语傲慢,便道:“罗刹人,没用。中国女人,也胜了你。”说着走过来,站在齐乐身边。那兵见她身材纤小,容貌美丽,忍不住笑了出来,说道:“你要跟我比武?”齐乐吩咐亲兵割断绑住他双手的绳索,微笑道:“好双儿,叫他见识见识中国女人的厉害。”那兵道:“中国女人,会讲罗刹话,很好,很好。”双儿的罗刹话比之齐乐还差些,说起来辞不达意,不愿跟他多讲,左手挥出,向他脸上虚晃一掌。那兵急忙仰头,伸手来格。双儿右腿飞出,啪的一声,踢中了他小腹。那兵吃痛,大吼一声,双拳连发。他是罗刹国的拳击好手,出拳迅速,沉重有力。双儿看出厉害,闪身跃到他背后,一招“左右逢源”,啪啪两声,在他左右腰眼里各踢一脚。那兵痛得蹲下来,叫道:“你用脚,犯规,犯规!”原来罗刹人比拳,规定不得出脚。齐乐笑道:“这是中国地方,打架也讲中国规矩。”双儿叫道:“罗刹的,我也赢。”闪身转到那兵身前,右拳往他小腹击去。那兵伸手挡格。双儿这一拳乃是虚招,不等他挡到,右拳缩回,左拳已向他胸口。那兵又伸臂来格。双儿左一拳、右一拳,连发十二拳,拳拳皆是虚招,这在中国武术中有个名目,叫作“海市蜃楼”,意谓尽皆虚幻。只因每一招既不打实,又不用老,自比平常拳法快了数倍。那兵连挡数下,都挡了个空,哈哈大笑,说道:“女孩子的玩意,不中用……”一言未毕,啪啪两声,左右双颊已连吃了两掌。那兵大声叫喊,双臂直上直下的猛攻过来。双儿侧身避过,右手食指倏出,已点中那兵右边太阳穴。那兵一阵晕眩,晃了两晃。双儿跃身起来,手掌斩出,已中那兵后脑的“玉枕穴”,这是人身大穴,那兵虽然粗壮,却也支持不住,扑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齐乐大喜,携住双儿的手,在那兵脑门上踢了一脚,问道:“你服不服了?”那兵迷迷糊糊的道:“中国女人……使妖法……是女巫……”齐乐骂道:“打不过就打不过,什么妖法?拉出去砍了!你们这些罗刹兵,哪一个不服的,再出来比武?”余下五名罗刹兵面面相觑,眼见这大力士都已输了,自己绝非对手,谁都不敢说话。齐乐道:“你们认输投降,就饶了不杀,否则就来跟我掷骰子。大家按照中国规矩,赢得我的就活,输了的就死蛮基!”说着右手一挥,作个砍头手势。五兵均想:“按照中国规矩,不管掷出什么点子都是你赢。”便有一兵躬身道:“投降!”齐乐喜道:“很好!拿酒肉来,赏他吃。”亲兵去后帐端出一大碗酒、一大碗肉,松开了那兵绑缚,让他吃喝。罗刹国气候严寒,人人好酒。齐乐虽不喜饮,军中所备却是极品高粱,一端出来便满帐皆香。余下四名罗刹兵一闻到酒香,早已馋涎欲滴,待见那兵喝得眉开眼笑,更是心痒难搔,一个个说道:“投降,投降!要喝酒。”齐乐吩咐将四兵松绑,令亲兵取出四份酒肉分给他们。罗刹兵吃喝过后,犹未餍足,齐乐吩咐各人再赏一份。五名罗刹兵喝得醉醺醺地,手挽着手唱起歌来,唱了一会,想到死里逃生之余,居然有此大吃大喝之乐,都向齐乐躬身道谢。此后数日,先锋何佑不断解来虏获的罗刹兵,多则十六七名,少则一两名。这些俘虏和最先投降的五名晤谈之后,得知若和大清将军掷骰子必死无疑,投降了却有酒肉款待,当下人人降服。这些罗刹兵本来都是亡命无赖,不是小偷盗贼,便是被判流刑的罪犯,十之八、九是无恶不作之徒,东来冒险,谁都不存好心。初时杀害中国平民,十分顺利,便均存了鄙视华人之意,是以虽被俘,仍然傲慢自大。直到齐乐斩了数兵立威,其余的才知道厉害。这些蛮横之辈欺善怕恶,眼见对方更蛮更恶,便只有乖乖的投降了。   这时总督高里津已奉苏菲亚公主之召,回莫斯科升任高职。雅克萨的统兵大将名叫图尔布青。罗刹兵小队出外劫掠,连日不知所踪。图尔布青派人打探,始终不见回报,情知不妙,当下点起城中一半兵马,共二千余众,亲自率领,出来察看。   图尔布青一路行来,不见敌踪,见到中国人的农舍住宅,便下令烧毁,男女百姓,一概杀了。行出二十余里,忽听得马蹄声响,一队军马冲来。   图尔布青喝令队伍散开,只见一队清军骑兵纵马奔到,约有五百来人,纷纷放箭。图尔布青哈哈大笑,说道:“中国蛮子只会放箭,怎敌得我们罗刹人的火木仓厉害?”一声令下,众枪齐发,十余名清兵摔下马来。   清军中锣声响起,清军掉转马头,向南奔驰。图尔布青下令追赶,这队清军骑兵所乘的都是精选良马,奔行甚速,一时追赶不上。追出七八里,只见前面树林旁竖立一面黄龙旗,罗刹兵疾追过去,见是清军的七八座营帐。罗刹兵火木仓轰击,营帐中逃出数十名清军,射了几箭,便骑马向南。罗刹兵前锋冲入营帐,见清军已逃得干干净净。   图尔布青下马入帐,只见桌上摆着酒肉菜肴,兀自热气腾腾,地下抛满了金银、锦衣、珠宝。图尔布青大喜,说道:“这是中国蛮子的大将,匆匆忙忙逃走,连金银也不及尽数携带。大家上马快追!捉到蛮子大将,重重有赏。蛮子大将身边携带的金银珠宝一定极多,大家去抢啊!”众兵将见了金银珠宝,便即你抢我夺,有的拿起桌上酒肉便吃,听得主帅下令,大声欢呼,涌出帐外,纷纷上马,循着蹄印向东南方追去,沿途只见金银、刀枪、弓箭散在道旁。众兵都说中国兵见到罗刹大军到来,已吓得屁滚尿流,连兵器也都抛下不要了。   又追一阵,只见道上弃着几双靴子,几顶红缨帽。图尔布青叫道:“中国蛮子的元帅将军改装逃命,多半扮成了小兵。可别让他们瞒过了。”随从道:“将军料事如神,定是如此。”图尔布青吩咐收起靴帽,说道:“抓到了中国蛮子,不管他是小兵还是火夫,叫他们都来试戴帽子,试穿靴子,试得合适的,多半便是大将。”部属又一齐称赞将军聪明智慧,人所莫及。再追出数里,又夺到清军一座营帐,只见地下除了金银兵器之外,更有许多红红绿绿的女子衣裙,颜色鲜艳,营帐边又有胭脂水粉、手帕钗环等女子饰物。众兵将色心大动,齐叫:“快追,快追,中国蛮子带着女人。”   如此一路追去,连夺七座营帐,隐隐听得前面呼喊惊叫之声大起。图尔布青站上马鞍,取出千里镜望去,只见数里外一队中国兵正狼狈奔逃,旗帜散乱,队伍不整。图尔布青大喜,叫道:“追到了!”拔出马刀,在空中连连虚劈,叫道:“冲啊!杀啊!”带领兵将,疾冲而前,沿途见二十余匹清军马匹倒毙在路。众兵将喜叫:“蛮子的坐骑没力气逃了!”拚命催马,愈追愈远,眼见清兵从两山间的一条窄道中逃了进去。图尔布青追到山口,见地势险恶,微微一怔:“敌人若在此处设伏,那可不妙。”忽听得前面山谷中有人以罗刹话叫道:“中国蛮子,你们投降了,很好,很好!”又有人叫道:“哈哈,这次中国蛮子可败得惨啦。”正是本国官兵的语音,绝无差错。图尔布青大喜,当下更无疑虑,纵马直入,后面二千余名骑兵跟进山谷。图尔布青叫道:“前面是哪一队的?你们在哪里?”只听得山壁后十余人齐声应道:“我们在这里!中国蛮子兵投降啦!”图尔布青叫道:“好极!”刚一提马缰,猛听得背后枪声砰砰大作。图尔布青吃了一惊,转过身来,只见山谷口烟雾弥漫,左右两边山壁树林中火光闪动,火木仓一排排的放将下来。众罗刹官兵齐声惊呼。图尔布青叫道:“掉转马头,退出山谷。”只听得两旁山壁上数千人大声呐喊:“罗刹兵,投降,投降!”无数大石、擂木滚落,顷刻间便将山道塞住了。罗刹官兵挤在一条窄窄的山道之中,你推我拥,人喧马嘶,乱成一团。清兵居高临下,弩剑火木仓,不住发射。   图尔布青暗暗叫苦,知道已中了敌人诡计,眼见后路已断,只得拉转马头,叫道:“大伙儿向前冲!”只冲出数丈,忽听得砰砰巨响,炮弹轰将过来,打死了十余名士兵。图尔布青只吓得魂飞天外,哪料到清兵火器如此犀利,而在这崎岖的山道中又竟伏有大炮。他急跃下马,叫道:“弃了坐骑,集中火力,从来路冲出去。”罗刹兵纷纷下马,从阻住山口的巨石大木上爬过去,后队便向两边山壁放枪掩护。罗刹兵火木仓的火力犀利,射程又远,倒也打死了不少清兵。但清兵大炮不住轰来,势道猛烈。数百名罗刹兵将刚爬出阻道的山石,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地底炸了上来,数百名将兵有的弹上十余丈,有的断首折肢,血肉横飞,侥幸不死的慌忙爬回。   图尔布青见前后均无退路,束手无策。一名军官极是勇悍,率领了数十名敢死队从北边山壁上爬去,企图杀出一条通路。但山壁陡削,又光溜溜地无容足之处,只爬上数丈,有十余名士兵摔将下来,非死即伤。山顶上清兵投掷石块,将余下数十人尽数打落。那军官摔得脑浆迸裂,立时毙命。这时清军大炮又不住轰来,山壁间尽是罗刹兵惨呼之声。眼见再过得一会,势将全军覆没,图尔布青叫道:“不打了,停火,停火!”但炮声和众兵将的呼叫将他声音淹没了。他身旁官兵齐声大叫:“停火,停火!”余兵跟着叫唤。清军停了炮火,有人以罗刹话叫道:“抛下火木仓、刀剑,全身衣服月兑光!”图尔布青大怒,叫道:“只抛武器,不脱衣服!”清军中有人叫道:“抛下火木仓、刀剑,全身衣服月兑光的,赫拉笑!出来喝酒。不脱衣服的,死蛮基!”图尔布青叫道:“不脱衣服!”这句话一出口,隆隆声响,清军大炮又轰了过来。罗刹兵中有些怕死的,当即纷纷抛下刀枪,开始脱衣。图尔布青举起短铳,射死了一名正在脱衣的士兵,喝道:“脱衣服的都处死刑!”但在清军猛烈的炮火轰击之下,将军的严令也只好不理了,十余名士兵全身脱得赤*条的,从阻路的山石上爬过去。两边山上清军拍手大笑,大呼:“快脱衣服!”脱衣逃生的士兵越来越多,图尔布青短铳连发,又打死了两名,却怎阻止得住?清军大炮暂止,山壁顶上有人叫道:“要性命的,快快月兑光衣服过来。”这时罗刹兵将哪里还有斗志,十之八、九都在解扣除靴。图尔布青长叹一声,举起短铳对准了自己太阳穴,便欲自杀。他身旁的副官夹手将他短铳抢下,说道:“将军,不可以,老鹰留下翅膀,才可飞越高山。”这句罗刹成语,便是中国话中“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之意。   只听得清军中有人以罗刹话叫道:“大家把图尔布青的衣服月兑光了,一起出来,否则又要开炮了。”这句罗刹话说得字正腔圆,正是投降了的罗刹兵被胁迫而说的。图尔布青怒不可抑,但见数名部属瞪瞧着自己,显然是不怀好意,伸手便去拔腰间佩刀。他手指刚碰到刀柄,背后一兵扑将上来,搂住他头颈,五六名士兵一齐拥上,将他按倒在地,七手八脚,登时把他全身衣服剥得干净,抬了出去。罗刹兵将每出去一名,便有两名清兵上来,将他两手反绑在背后,押着行出数里,来到一片空旷的平原上。这一役,二千余名罗刹官兵,除了打死和重伤的六七百人之外,其余一千八百余名都是双手反绑,赤*条的列成了队伍,秋风吹来,不禁簌簌发抖。清军将图尔布青押在罗刹兵队伍之前站定。罗刹众兵将本来人人垂头丧气、心惊胆战,突然间见到这位平素威严苛酷的将军变成这般模样,都觉好笑,其中数十人见到主将光溜溜的屁股,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声越来越响,不多时千余官兵齐声大笑。图尔布青大怒,转过身来,大声喝道:“立——正!笑什么?”他身上一S不挂,兀自装出这副威严神态,更是滑稽无比。众官兵平日虽对他极为畏惧,这时却又如何忍得住笑?大笑声中,突然炮铳砰砰砰的响了八下,号鼓齐奏,一队清兵从后山出来,打着黄旗,列于东方,跟着又有三队清兵,分打红、白、蓝三色旗号,分列南、西、北三方,将罗刹官兵围在其间。罗刹官兵见清兵或执长木仓、或执大刀、或弯弓搭箭、或平端火木仓,盔甲鲜明,兵器犀利,自己身上光无寸缕,更感到敌军武器的胁迫,人人不再发笑,心中大感恐惧。清军列队已定,后山大炮开了三炮,丝竹悠扬声中,两面大旗招展而出,数百名砍刀手拥着一位少年将军骑马而出,正是齐乐。   她纵马出队,仰天大笑三声,其时图尔布青满腔愤怒,无可发泄,早已横了心,将生死置之度外,大声骂道:“中国小鬼,你使诡计捉住了我,不算英雄。要杀便杀,干什么这般侮辱我?”齐乐笑道:“我怎么侮辱你了?”图尔布青怒道:“我……我如此模样,难道……难道还不是侮辱?”齐乐笑问:“你的裤子,是谁脱下的?”图尔布青登时语塞,自己的衣服裤子都是给部属硬剥下来的,似乎不能怪在这小鬼将军头上。他狂怒之下,满脸涨得通红,疾冲而上,便要和齐乐拚命。齐乐身边四名亲兵抢出,挺起长木仓,明晃晃的枪尖对准了他身子。图尔布青只得停步,不自禁的双手挡在自己下身之前,双方官兵眼见之下,笑声大作。齐乐道:“你既已投降,便当归顺大清,这就到北京去向中国皇帝磕头罢!”图尔布青道:“不降,把我斩成肉酱,我也不降。”齐乐提高声音,问众罗刹官兵:“你们投不投降?”众官兵都低头不语。齐乐指着西边的白旗,叫道:“投降的军官士兵,站到那边去!”众官兵呆立不动,有些官兵心中想降,但见无人过去,便也不敢先去。   齐乐道:“好,你们谁都不降。厨子出来!”亲兵队后走出十名厨子,上身赤膊,手执尖刀铁签,上前躬身听命。齐乐对图尔布青道:“你们罗刹国有一味菜‘霞舒尼克’,当年我在莫斯科吃过,滋味很是不错,现下我又想吃了!”转头对十名厨子道:“做“霞舒尼克’”!十名厨子应道:“得令!”便有二十名士兵推了十只大铁炉出来,炉中炭火烧得通红。罗刹官兵面面相觑,不知这中国将军捣什么鬼。齐乐手一挥,便有二十名亲兵过去拉了十名罗刹兵过来。齐乐以罗刹话喝道:“割下他们身上的肉来,烧‘霞舒尼克’!”“霞舒尼克”是以铁签穿了牛肉条,在火上烧烤,是罗刹国的第一名菜。十名厨子走到十名罗刹兵身前,将手中闪亮的尖刀高高举起,落将下来。十名罗刹兵齐声惨叫。亲兵将那十名罗刹兵拉到山坡之后,但见地下鲜血淋漓。十名厨子左手的铁签上这时已串上一条条肉条,拿到炭炉上烧烤起来。罗刹官兵相顾骇然,一片寂静之中,但听得炭火哔啵作响,肉上脂油滴入火中,发出嗤嗤之声。   齐乐叫道:“再拉十名罗刹兵过来,做‘霞舒尼克’”!二十名亲兵又过去拉人。被拉到的十名罗刹兵中,有四人叫了起来:“投降,投降!”齐乐道:“好,投降的拉到那边。”亲兵将降兵拉到白旗之下,便有人送上酒肉。亲兵又去队里另拉四名。那四兵眼见投降的有酒肉享受,不降的身上被割下肉来,烧成“霞舒尼克”,虽没见到所割的是何部位,但见清兵的眼光老是在自己的下身瞄来瞄去,征兆不妙之至,心惊胆战之下,不由得也大呼:“投降!”先前倔强不屈的六兵这时气势也馁了,都叫:“投降。”既有人带头投降,余下众兵也就不敢再逞刚勇,有的不等亲兵来拉,便走到白旗之下。片刻之间,一千八百余名罗刹官兵都降了,只剩下图尔布青一人,直挺挺的站在当地。齐乐道:“你降是不降?”图尔布青道:“宁死不降!”齐乐道:“好!我放你回雅克萨。”吩咐洪朝率兵五百,护送他回雅克萨城。图尔布青只道自己如此倔强,这清军将军必定要杀,居然肯予释放,大出意料之外,说道:“你既放我,还了我衣服!”齐乐笑道:“衣服是不能还的。”吩咐洪朝:“你将他送到雅克萨城下,传我将令,暂停攻城,牵了这光屁股的罗刹将军绕着城墙走上三圈,再放他入城。”洪朝接了将令,于清军众兵将吆喝笑闹声中,带兵押着全身赤*条的图尔布青而去。   林兴珠道:“请问大帅,既捉了这罗刹将军,何必又放了他?这中间奥妙,还请大帅开导。”齐乐笑道:“今日咱们打了这大胜仗,你可知用的什么计策?”林兴珠道:“那是大帅的神机妙算,属下佩服得五体投地。”齐乐摇头道:“这不是我的神机妙算,是皇上安排下的巧计。皇上说道,当年诸葛亮七擒孟获,计策很好,吩咐我学上一学。你看过‘七擒孟获’的戏没有?就算没看过戏,总听过说书罢?咱们今日使的,就是诸葛亮的计策。”诸将尽皆钦服。   齐乐又道:“皇上心地仁慈,说诸葛亮火烧藤甲兵太过残忍,以致折了寿算。罗刹兵倘若投降,就饶了他们性命。”副都统郎坦道:“若不是大帅使那‘霞舒尼克’之计,割了十名罗刹兵的肉来烧烤,吓得他们魂飞魄散,这些罗刹兵强悍之极,只怕也不肯投降。这条计策,可胜过诸葛亮了。”齐乐笑道:“十名厨子身上早藏好了十条生牛肉,只不过在十名罗刹兵大腿上割了几刀,割得他们大叫大嚷。炭炉子里烧烤的却是上等牛肉,滋味如何,众位不妨尝尝。”众将纵声大笑,吩咐厨子呈上十条牛肉“霞舒尼克”,割切分食,果然又香又嫩,极是美味。众将又问:“大帅既已捉到敌酋,却又放他回去,是不是也要七擒七纵,叫他从此不敢再反?”齐乐道:“那倒不是。这件事我在北京时也请问过皇上。皇上说道:学诸葛亮须得活学活用,孟获是蛮子的酋长,他说不反,就永远不反了。咱们捉到的只是罗刹元帅将军,他说不反,是不管用的。罗刹国的沙皇和摄政女王又会另派元帅,提兵来侵犯我疆界。”众将点头称是。齐乐道:“雅克萨守兵凶悍,炮火厉害。咱们倘若杀了罗刹元帅,城中官兵会另推统帅,更加狠打。现下我们剥光了这罗刹元帅,牵着他绕城三周,城里的罗刹兵从此瞧他不起。他没了威风,以后发号施令,就不大灵光了。”诸将齐声称是。林兴珠问道:“是皇上吩咐,要剥光了那敌酋的衣服裤子吗?”齐乐哈哈大笑,说道:“皇上哪能这么胡闹?皇上只要我想法子长咱们自己官兵的志气,灭罗刹兵的威风。”   当下齐乐命罗刹降兵穿戴清兵衣帽,派一名参将带领两千清兵,押解降兵到北京去向皇帝献俘。营中留下二十名大嗓子降兵,以备喊话之用。大营中的师爷写了一道表章,说道抚远大将军齐乐依皇上御授方略,旗开得胜,罗刹兵仰慕中华上国,洗心归顺,实乃我皇圣德格天,化及蛮夷云云。当晚齐乐大犒三军。次晨亲率诸军,来到雅克萨城。但见城头烟火弥漫,城内城外双方军士喊声震天,枪炮声隆隆不绝。   攻城主将朋春入营禀报:城中炮火猛烈,我军攻城士卒伤亡不少。齐乐道:“咱们带来的大炮呢?”朋春传下令去,不多时东南西北炮声齐响,一炮炮打进城去。但罗刹人经营雅克萨已久,工事构筑十分坚固,兵将都躲在坚垒之中。清军大炮虽多,炮火轰坍了不少房屋,然罗刹兵坚守不出,倒也奈何他们不得。   攻得数日,何佑率领一千勇士,迫近爬城,城头上火木仓一排排打将下来,清兵登时给打死了三四百人。朋春眼见不利,鸣金收兵。罗刹兵站在城头拍手大笑,更有数十名罗刹兵拉开裤子向城下射尿,极尽傲慢。   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大怒,亲自率军攻城。城头上一排枪射下,萨布素中枪落马,清军登时乱了。城门开处,数百名罗刹兵冲将出来。林兴珠率领藤牌手滚地而前,大刀挥舞。罗刹兵忙纵跃闪避。这队藤牌兵是林兴珠亲手教练的,练熟了“地堂刀法”,在地下滚动而前,左手以藤牌挡住敌人的火木仓铅子,右手大刀将罗刹兵的腿一条条斩将下来。图尔布青见情势不妙,忙下令收兵。林兴珠将萨布素救了回来。萨布素右额中弹,幸好未深入头脑,受伤虽重,性命无碍。这一仗双方各有损折,还是清军死伤较多。   齐乐带了军医,亲去萨布素帐中慰问疗伤,又重赏林兴珠。下令退军五里安营,当晚在帐中会聚诸将,商议攻城之法。诸将有的说藤牌兵今日立了大功,明日再诱鬼子兵出城,以藤牌兵砍其鬼脚;有的说鬼子兵折了锐气,只怕不敢出战,不如筑起长垒,四下围困,将他们活活饿死;更有人说大可挖掘地道,从地底进攻。地道攻城原是中国古法,这句话却提醒了齐乐,想起雅克萨城本有地道,只是那地道太窄,只能容一个人爬进去,出口又在将军房里,料来这时候也早给堵死了。沉吟半晌,站起身来,说道:“众位将军的计策都很妙,明儿一早,大家分别去筑长围、挖地道,同时又放大炮,诱他们出战,派藤牌兵去斩鬼脚。”众将见自己所建议的计策都为大帅采纳,欣然出帐。   次晨拂晓,众将各领部属,分头办事。朋春督兵挑土筑围,郎坦指挥放炮,巴海挖掘地道。洪朝率领五百士卒,向罗刹降兵学了些骂人的言语,在城下大声叫骂。只可惜罗刹人鄙陋无文,骂人的辞句有限,众兵叫骂声虽响,含义却殊平庸,翻来覆去也不过几句“你是臭猪”、“你吃*便”之类,哪及我中华上国骂辞的多采多姿,变化无穷?齐乐听了一会,甚感无聊。   罗刹兵昨日吃了斩脚的苦头,眼见清兵势盛,坚守不出,躲在城头土墙之后回骂。清军大炮的炮弹射入城中,却也损伤不大。   附近百姓十多年来惨遭罗刹兵虐杀,家破人亡的不知凡几,得知皇上发兵,来打罗刹鬼子,无不大喜若狂,这时有的提了酒食来慰问官军,有的拿了锄头扁担,相助构筑土围。讯息传将出去,连数百里外的百姓也都来助攻。图尔布青在城头上望将下来,但见人头如蚁,纷纷挑土筑围,城外一条长围越筑越高,其势已非被困死不可,只盼西方尼布楚城中的罗刹兵前来援救,内外夹攻,才有胜望。他哪知康熙早料到了这一着,已另遣一队骑兵向尼布楚的罗刹兵佯攻,作为牵制。尼布楚城的守将,每日里也在盼望图尔布青带兵来援。   罗刹兵枪炮可以及远,清兵不敢逼近攻城。雅克萨是罗刹经营东方的基地,罗刹人野心勃勃,准拟占了黑龙江、松花江一带广大土地后,更向南侵,将整个中国都收归版图,要千千万万人尽皆臣服,成为农奴,因此雅克萨城墙坚厚,城中弹药充足,粮草堆积如山,就是困守三年五载,也不虞匮乏。城中开凿深井,饮水无缺。图尔布青怕城里的中国人作乱内应,将中国男人都拉到城墙上杀了,将尸首抛下城来。城外中国军民见了,无不愤恨叫骂。   这时地道已渐渐掘到城边。齐乐心想鹿鼎山是皇帝的龙脉所在,要是掘断龙脉,害死了康熙就真不好,下令地道不可掘进城中,只须在地墙下埋藏炸药,炸毁城墙,大军便可冲入。   这一日城中几口井忽然水涸,图尔布青善于用兵,得报后凝神一想,料知敌军在挖掘地道,以致地下水源从地道中流了出去,当下测定了方位,在清兵地道上施放炸药,轰的一声大响,将挖掘地道的清兵炸死了百余人,地道也即堵死。雅克萨城一时攻打不下,天气却一天冷似一天。这极北苦寒之地,一至秋深,便已冷得非同小可,到得冬季,更是滴水成冰,稍一防护欠周,鼻子耳朵往往便冻得掉了下来,至于指头僵落,手脚冻腐,尤为常事。下得数天大雪,助攻的众百姓已然抵受不住,纷向官兵告别,说道明年初夏开冻,再来助攻,又劝官军南退,以免冻僵在冰天雪地之中。萨布素、巴海等军官久驻北地,均知入冬之后局面十分凶险,倘若晚间遇上寒潮侵袭,一夜之间官兵冻死一半也非奇事。罗刹兵住在房屋之中,墙垣挡得住寒气,清军却宿于野外营帐,纵然生火,也无济于事。于是向齐乐建议暂行南退避寒。齐乐正自气沮,忽有圣旨到来。康熙上谕说道:“抚远大将军齐乐出师得利,殊堪嘉尚。今已遣罗刹降将奉领大清敕书,前赴莫斯科宣谕罗刹君主,嘱其罢兵退师,两国永远和好。此时比来时天时严寒,兵将劳苦,露宿冰雪,朕心恻然。齐乐可率师南退,驻瑷珲、呼玛尔二城休卒养士,来春罗刹兵如仍顽抗,不服王化,再行进军,一举荡平。兹赐抚远大将军暨所属将军、都统、副都统以下官兵衣被、金银、酒食有差。诸统兵将军须遵体朕意,爱护士卒,不贪速功。王师北征,原为护民,而兵亦民也。钦此。”齐乐和诸将接旨谢恩。诸将都说万岁爷爱惜将士,皇恩浩荡,只是想到这一撤围,不免前功尽弃,又都感可惜。   传旨的钦差到各营去宣旨颁赏,士卒欢声雷动。次日齐乐下令萨布素率兵先退,又令巴海与林兴珠率军断后,罗刹兵如敢出城来追,便杀他个落花流水。罗刹兵见清兵撤退,城中欢呼之声大作,千余名罗刹兵又站在城头,向下射尿。齐乐大怒,指着城头大骂。前来宣旨的钦差劝道:“罗刹兵野兽一般,大帅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   齐乐此时并不理智,非但不听劝阻,还吩咐取水龙来。那水龙是救火之具,军中防备失火,行军扎营,必定携带。亲兵拉了十余架水龙到来,齐乐吩咐拖上土垒,其时江水结冰,无水可用,于是下令火夫在大锅中烧融冰雪,将热水倒入水龙。喝令亲兵:“向城头射去!”众亲兵见主帅想出了这条妙计,俱都雀跃,一齐奋勇,扳动水龙上的杠杆,一放一压,水管中的热水便笔直向城头射去。   热水冲到,罗刹兵纷纷叫骂闪避。诸将有的暗叫:“胡闹。”有的要讨好大帅,在旁大声叱喝助威。只是天时实在太冷,水龙中的热水过不多时便结成了冰,又得再加热水。副都统郎坦在旁赞道:“诸葛亮火烧盘蛇谷,齐乐水冲鹿鼎山。大帅这一炮,大大折了罗刹鬼子的锐气。”齐乐突然一怔,双目瞪视,呆呆的出神,“哈”的一声大叫,跳了起来,哈哈大笑,叫道:“妙极,妙极!”齐乐吩咐击鼓升帐,聚集众将,问道:“咱们营里共有多少水龙?”掌管军需的参将禀道:“启禀大帅:共有一十八架。”齐乐皱眉道:“太少,太少!怎么不多带一些?”那参将道:“是!”心想:“军营失火,并非常有,一十八架水龙也已够了。”齐乐道:“我要一千架水龙应用,即刻差人去附近城镇征补,几时可以齐备?”   当地是极北边陲,地广人稀,最近的城镇也在数百里外,每处城镇寥寥数百户人家,居民贫穷困乏,未必就有水龙,要征集一千架水龙,那是决计无法办到。那参将脸有难色,说道:“启禀大帅:一千架水龙,在关外恐怕找不到,得进关去,到北京、天津赶运过来。”齐乐皱眉道:“去北京、天津调运水龙,那得多少时候?打仗的事,半天也耽搁不起!”那参将喏喏连声,脸色大变,心想:“这一下我的脑袋可要搬家了。”那钦差坐在一旁,忍不住劝道:“大帅,方才我们水龙已经射上了罗刹人城头。这个……这个……咱们这一仗已经赢了。以兄弟浅见,似乎可以穷寇……穷寇莫射了。”齐乐摇头道:“不成!没一千架水龙,办不了这件大事。”那钦差心想:“你这大帅忒也胡闹,斗气之事,偶一为之,开开玩笑,那也无伤大雅,岂能大张旗鼓的来干?少年皇帝爱用少年将军,他们君臣投缘,旁人也不敢多嘴。但如闹得太过不成体统,未免贻笑天下。”欲待再劝,却听齐乐道:“众位将军,哪一位能想出妙计,即刻调到一两千架水龙,那是莫大的功劳。”朋春道:“请问大帅,要这一千架水龙,是用来……用来……?”齐乐道:“刚才我见一锅锅的热水射上城头,立即便结成了冰。倘若咱们用一两千架水龙,连日连夜的将热水射进城去,那便如何?”众将一怔之下,脑筋较灵的数人先欢呼了起来,跟着旁人也都明白了,大帐之中,欢声如雷。众将齐叫:“妙计,妙计!水漫雅克萨,冰冻鹿鼎山!”   过得片刻,欢声渐止,有人便道:“就算要到北京、天津去调,那一千架水龙也要连夜赶运过来。”当时便有数名副将、佐领自告奋勇,讨令去征集水龙。洪朝职位低微,排班站在最后,这时躬身说道:“启禀主帅:末将有个浅见,请主帅定夺。”齐乐道:“你说。”洪朝道:“末将是福建人,家乡地方很穷,造不起水龙,乡村中失了火,大家便用竹筒水枪救火。那竹筒水枪,是用一根毛竹打通了,末端开一个铜钱大的小孔,另一端用一条木头活噻插在竹筒之中。救火之时,将水枪的小孔浸在水里,活噻后拉,竹筒里便吸满了水,再用力推动活噻,水枪里的水就射出去了。”齐乐嗯了一声,凝思这水枪之法。   何佑道:“启禀主帅,这水枪可大可小。卑职小时候跟同伴玩耍,用水枪射人,倒也有趣。就可惜这一带没大毛竹,要做大水枪,这等大竹筒也得过了长江才有。”齐乐问洪朝:“你有什么法子?”洪朝道:“末将心想,这一带大毛竹是没有的,大松树、大杉树却多得很。咱们将大树砍了下来,把中间剜空了,就可做成大水枪。”齐乐道:“要剜空大松树的心子,可不大容易罢?”一名姓班的副将是山西木匠出身,说道:“启禀主帅:这事倒不难办。先将大木材锯成两个半爿,每一爿中间挖成半圆的形状,打磨光滑,然后将两个半爿合了起来,木材中间就是一个空心的圆洞了。两个半爿拼凑之时,若要考究,就用笋头,如果是粗功夫,那么用大铁钉钉起来也成了。”齐乐大喜,道:“做这么一枝大水枪,要多少时候?”班副将道:“小将自己动手,一天可以造得一枝,再赶夜工,可以造得两枝。”齐乐皱眉道:“太慢,太慢。你到各营去挑选帮手,一起来干,你做师傅,即刻便教徒弟。这是粗活,水枪外的树皮也不用剥去,只要能射水入城,那就行了。众将官,马上动手,伐木造水枪去者!”众将得令,分带所属士兵,即时出发,去林中砍伐木材。同时分遣快马,去向百姓征借斧凿锯刨等木工用具。   关外遍地都是松杉,额尔古纳河一带处处森林,百年以上的参天乔木也是不计其数。清军大军出动,不到半天便伐了数千株大木材。军中士兵本来做过木匠的有一百多人,班副将调集在一起,再找了四五百名手艺灵巧的士兵相助,连夜开工,赶造水枪。班副将先造一枝示范,那水枪径长二尺,枪筒有一丈来长,活噻末端装了一条横木,六名士兵分站左右,握住横木一齐拉推。从水枪口倒入热水后,班副将一声令下,六名士兵出力推动活噻,热水从水枪中激射而出,直射到二百余步之外。齐乐看了试演,连声喝采,说道:“这不是水枪,是水炮,咱们给取个名字,叫作……叫作白龙水炮。”取出金银,犒赏班副将和造炮官兵,吩咐连日连夜赶造。   图尔布青见清军退而复回,站在城领眺望,见清军营中,堆积了无数木材,心想:“中国蛮子砍伐木材,要生火取暖,如此看来,那是要围城不去了。哼,再过得半个月,大风雪刮来,可有得你们受的了,火烧得再旺,也挡不了这地狱里出来的阴风寒气。”他下得城来,命亲兵烧旺了室中炉火,斟上罗刹烈酒,叫两名掳掠而来的中国少女服侍饮酒。   朋春、何佑等分遣骑兵,将数百里方圆内百姓的铁镬铁锅都调入大营,掘地为灶,木柴堆、冰雪堆如一座座小山相似,一尊尊造好的白龙水炮上都盖了树枝,以免给罗刹士兵发觉。过得几日,班副将禀报三千尊白龙水炮已然造就。   次日是黄道吉日,齐乐卯时升帐,击鼓聚将,下令将水炮抬上长垒,炮口对准城中。军中号角齐鸣,号炮砰砰砰的连发九下。各营将士一齐动手,将冰雪铲入铁镬铁锅,烧将起来。图尔布青正在热被窝中沉沉大睡,忽听得城外炮声大作,急忙跳起,匆匆穿上衣服,披上貂裘,到城头察看。其时风雪正大,天色昏暗,朦胧中见到清军长垒上摆满了一棵棵大树,正疑惑间,猛听得清军齐声呐喊,有如山崩地裂一般,数千株大树中突然射出水来,四面八方的喷射入城。图尔布青大惊,只叫得一声:“啊哟!”一股热水当胸射到。总算天时实在太冷,热水射到时已不甚烫,却冲得他立足不牢,一个踉跄,倒在城头,身旁亲兵急忙扶起。但听得四下里都是喊声,头顶水声哗哗直响,一条条白龙般的水柱飞入城中。霎时之间,雅克萨城上罩了一团茫茫大雾,却是水汽遇冷凝结而成。图尔布青心中乱成一团,叫道:“中国蛮子又使妖法!”大树中竟会喷出水来,自然是妖法无疑。他惶急之下,大叫:“大家放枪,别让中国蛮子冲上城来。”   自从那日他被清军剥光衣裤、牵着绕城三匝之后,威信大失,发出来的号令,部属已不如先前凛遵不误。只是清军围城甚急,罗刹兵将俱恐城破后无一幸免,这才勉力守御,这时忽见巨变陡起,数千股水柱射入城来,众兵将四散奔逃,哪里还有人理睬于他?幸喜清军只是射水,倒不乘机攻城。罗刹兵乱了一阵,惊魂稍定,但见地下积水成冰,头顶一条条水柱兀自如注如灌,泼将下来。顷刻之间,人人身上淋得落汤鸡相似,初时水尚温热,不多时湿衣渐冷,又过一会,湿衣开始结冰。众人大骇,纷纷脱下衣裤皮靴,各人均知湿衣一经结冰,黏连肌肤,那时手指僵硬,再也无法解脱,就算有人相助,往往将皮肤连着衣裤鞋袜一齐撕下,实是危险不过。地下积水渐高,慢慢凝固,变成稀粥一般,罗刹人赤脚踏在其中,冰冷彻骨,忍不住双脚乱跳,大叫:“冻死啦,冻死啦。”众人纷纷抢到高处,有些人索性爬上了屋顶。人丛中有人叫了起来:“投降,投降!再不投降,大伙儿都冻死啦。”图尔布青身披貂裘,左手撑伞,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来回巡视,听得有人大叫“投降”,大声怒喝:“谁在这里扰乱军心?奸细!拉出来枪毙!”   众人见他貂裘可以防水,身上温暖,在这里呼喝叱骂,旁人却都冻得死去活来,人人心中不忿,当下便有人拾起冰块雪团,向他投去。图尔布青举起短铳,轰隆一声,向人丛中射去,登时打死了两人。余人向他乱掷冰块雪团,更有人扑了上去,将他拉下马来。卫兵舞刀砍杀,却哪里止得住?正大乱间,一小队骑兵奔到,罗刹乱民才一哄而散。图尔布青从地下爬起,恰好头顶两股水柱淋下,登时将他全身泼湿。他双脚乱跳,大声咒骂,只得命卫兵相助脱衣除靴。清军望见城中罗刹兵狼狈的情状,土垒上欢声雷动,南腔北调,大唱俚歌。   朋春等军官忙碌指挥。班副将所带的木匠队加紧修理坏炮。烧水队加柴烧火,将冰雪铲入锅中,运水队将热水一桶桶的自炮口倒入。炮筒中水一倒满,六名炮手奋力向前推动活噻,一股水箭从炮口冲出,射入城中。清军水炮中射出热水时笔直成柱,有的到了城头上空便散作水珠,如大雨般纷纷洒下,有的射得较低,却凝聚不散,对准了人身直冲。水炮精粗不一,有的力道甚大,可以及远,有的却射程甚近,更有许多射得几次便炮筒散裂,反而烫伤了不少清军“炮手”。三千尊水炮射了一个多时辰,已坏了六七百尊。同时烧煮冰雪而成热水,不及水炮发射之快,“弹药”到后来已然接济不上。又射得大半个时辰,坏炮愈多,热水更缺,只剩下八百多尊水炮还在发射,威力大减。   齐乐正感沮丧,忽见城门大开,数百名罗刹兵涌了出来,大叫:“投降,投降!”萨布素其时头上枪伤已好了大半,当即率领一千骑兵上前,喝道:“降人坐在地下!”罗刹人面面相觑,不明其意。一名清军把总往地下一坐,叫道:“坐下,坐下!”便在此时,城门又闭,城头上几排枪射了下来,将罗刹降人射死了数十人。其余罗刹降人四散奔逃。清军水炮瞄准城上放枪的罗刹兵将,水柱激射过去,罗刹兵纷纷摔下城头。这时候城内积水二尺有余,都已结成了冰,若要将全城灌满了水,冻成一座大冰城,至少也得十天半月。但罗刹兵无衣无履,又生不了火,人人冻得簌簌发抖,脸色发青。有的数兵搂抱在一起,互借体温取暖。   图尔布青兀自在大声叱喝,督促众兵将守城。众兵都转过了头,不加理睬。图尔布青大怒,伸掌去打一名军官。那军官转身避开,图尔布青追将过去,忽然脚下在冰上一滑,摔倒在地。旁边一名士兵伸手一推,将他推入地下一个积水的窟窿之中。图尔布青出力挣扎,但手足麻木,爬不上来,大叫:“救我,救我!”众兵将人人脸现鄙夷之色,聚在那水窟旁围观。过不多时,窟中积水凝结成冰,将图尔布青活活的冻结在内,他上身在冰窟之外,兀自喘气不已,胸膛以下却陷在冰内,便似活埋了一般。   这时人人心意相同,打开城门,大叫:“投降!”蜂涌而出。齐乐狂喜之下,手舞足蹈,胡言乱语,所发的号令早已全然莫名其妙。好在清军所带兵将领均是久经战阵的宿将,口中大叫:“得令!”却自行去办理受降、入城、缴械、清理诸般手续,一切井井有条,却和齐大帅所发的号令全不相干。先前射水入城,唯恐不多,此刻要将城中积冰烧融,化水流出城外,却也难以办到,只好顺其自然。   郎坦督率众兵,先将总督府清理妥善,请齐乐、索额图和钦差住入,然后再去将火药库,枪械库、金银库等要地一一封存,派兵看守。其时清朝国势方强,军中纪律森严,军官士兵一物不敢妄取。城内城外杀牛宰羊,大举庆祝。索额图等自是谀词潮涌,说齐大帅用兵如神,古时孙吴复生,也所不及。那钦差道:“兄弟这次出京,皇上一再嘱咐,要齐大帅不可杀伤太多。今日齐大帅攻克坚城,固是奇功,更加难得的是,居然刀枪剑戟、弓箭火器,一概不用,我军竟没一兵一卒阵亡。一日之内摧大敌,克名城,而不损一名将士,古往今来,唯齐大帅一人而已。这不但空前,也一定是绝后了。”   齐乐道:“今日自上到下,人人都有很大功劳。若不是钦差大人和索大人亲临前敌,奋勇督战,咱们也不能胜得这么容易。”钦差和索额图大喜,感激无比,适才对阵之时,他两个文官躲得远远的,唯恐受了火器矢石之伤,哪有半点“亲临前敌,奋勇督战”之事?但齐乐既这么说,在报捷的折子之中,自也有自己的一份大功了。满清军功之赏,最是丰厚,远非其他功劳之可比。齐乐奉送钦差这一份大功,自己惠而不费,一无所损。钦差这一回到北京,在皇帝面前一定会替自己大加吹嘘,将五分功劳说成了十分,自己在军中便有什么逾规越份之事,钦差和索额图也必尽力包瞒,守口如瓶。   众人吃喝了一会,萨布素的部下得罗刹兵举报,将图尔布青从冰窟中挖了出来,抬到阶下。这时图尔布青早已冻毙,全身发青。齐乐笑道:“这人的名字取得不好,倘若不叫图尔布青,叫作图尔布财,那就不会发青,只会发财了。”命人取棺木将他收殓。待得降兵人数、城中财物器械等大致查点就绪,齐乐与索额图、钦差三人联名上奏,遣飞骑驰往北京,向皇帝报捷。 作者有话要说:  唉,这章+接下来这章要不直接一言带过?怎么觉得不大有必有   ☆、都护玉门关不设  将军铜柱界重标   当晚齐乐和双儿在总督府的卧房中就寝,炉火生得甚旺,狐被貂褥,一室皆春。   这是她的旧游之地,掀开床边大木箱的盖子一看,箱中放的却是军服和枪械。双儿微笑道:“你盼望箱子里又钻出个罗刹公主来,是不是?”齐乐笑道:“你是中国公主,比罗刹公主好得多。”双儿笑道:“可惜你的中国公主在北京,不在这里。”齐乐道:“呸呸,这大好时光,提她作甚,我们可是好不容易才摆脱她……好双儿,咱们今日算不算大功告成?”双儿嫣然一笑,双颊晕红。她虽和齐乐成亲已久,听得她调笑,却仍有羞涩之意。   齐乐搂住了她腰,两人并坐床沿。齐乐道:“你拼凑地图,花了不少心血,咱们终于拿到了鹿鼎山,皇上封我为鹿鼎公,这座城池,多半是让我管了。这山底下藏得有无数金珠宝贝,咱们慢慢掘了出来,我齐乐可得改名,叫做‘齐多宝’。”双儿道:“咱们已有了许多金子银子,几辈子也使不完啦,珠宝再多,也是无用,我瞧还是做齐乐的好。”齐乐在她脸上轻轻一吻,笑道:“对,咱们双儿一向最有道理。”刚说到这里,忽听得木箱中轻轻喀的一响。两人使个眼色,注视木箱,过了好一会,却更无动静。齐乐双掌轻轻拍了三下,双儿过去开了房门,守在门外的四名亲兵躬身听令。齐乐指着木箱,低声道:“里面有人!”四名亲兵吃了一惊,抢到箱边,揭开箱盖,却见箱中盛满了衣物。齐乐打个手势,亲兵搬开衣物,揭开箱底,露出一个大洞,便在此时,砰的一声巨响,洞中放了一枪出来。一名亲兵“啊”的一声,肩头中弹,向后便倒。双儿忙将齐乐一拉,扯到了自己身后。齐乐指指炭炉,作个倾倒的手势。一名亲兵过去端起炭炉,便往洞中倒了下去。只听得洞中有人以罗刹话大叫:“别倒火,投降!”跟着咳嗽不止。齐乐以罗刹话叫道:“先把火木仓抛上来,再爬出来。”洞中抛出一杆短铳,跟着一名罗刹兵探头出来。一名亲兵抓住他头发一拉,另一名亲兵伸刀架在他颈中,那兵胡子着了火,兀自未熄,只痛得哇哇大叫,狼狈异常的爬了出来。齐乐道:“下面还有人没有?”洞内有人叫道:“还有一个!投降!投降!”齐乐喝道:“抛枪上来!”洞口白光一闪,抛上来一柄马刀,跟着一团火烧了出来,原来这名罗刹兵烧着了头发。在门外守卫的亲兵听得大帅房中有警,又奔进数人。七八名亲兵揪住了两名罗刹兵,扑灭了两人头发胡子上的火焰,反绑了缚住。   齐乐突然指着一名罗刹兵叫道:“咦,你是王*死鸡。”那兵脸露喜色,道:“是,是,中国小孩大人,我是华伯斯基。”另一名罗刹兵也叫了起来:“中国小孩大人,我……我是齐洛诺夫。”齐乐向他凝视半晌,见他胡子烧得七零八落,脸上也熨得又红又肿,但终于认了出来,笑道:“对啦!你是懦夫!”齐洛诺夫大喜,叫道:“对,对!中国小孩大人,我是你的老朋友。”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都是苏菲亚公主的卫士。当年在雅克萨城和齐乐同去莫斯科。两人在猎宫随同火木仓手造反,着实立了些功劳。苏菲亚公主掌执国政后,酬庸从龙之士,将身边卫士都升了队长。其中四人东来想立功劫掠。当兵败城破之时,一人战死,一人冻死。余下这两人悄悄躲入地道,想出城逃走,哪知城外地道出口早已堵死,两人进退不得,终于形迹败露。当年齐乐分别叫他们为“王*死鸡”和“猪罗懦夫”。两人哪知其意,只道中国人发音不正,便即答应。听公主叫她为“中国小孩”,初时也跟着一般称呼,待得齐乐立功,公主封了她爵位,众卫士便称之为“中国小孩大人”。齐乐问明来历,命亲兵松绑,带出去取酒食款待。众亲兵生怕地道中尚有奸细,钻进去搜索了一番,查知房中此外更无地道复壁,这才退出。亲兵队长心下惶恐,连声告罪,心想真是侥天之幸,倘若这两名罗刹兵半夜里从地道中钻将出来,刺死了齐大帅,自己非满门抄斩不可。次日齐乐叫来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二人,问起苏菲亚公主的近况。二人说公主殿下总理朝政,罗刹全国的王公大臣、将军主教,谁也不敢违抗。两位沙皇年纪幼小,一切也都听姊姊的。   齐洛诺夫道:“公主殿下很想念中国小孩大人,吩咐我们来打听你的消息,要我们见到你后,请你再去莫斯科玩玩,公主重重有赏。”华伯斯基道:“公主殿下不知道是中国小孩大人带兵来打仗,否则的话,大家是亲爱的甜心,是好朋友,这仗也不用打了。”齐乐道:“你们胡说八道,骗人!”两人赌咒发誓,说道千真万确,决计不假。齐乐寻思:“皇上本是要我设法跟罗刹国讲和,不妨便叫这两个家伙去跟苏菲亚公主说说。”说道:“我要写一封信,你们送去给公主,你们代我写罢。”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面面相觑,均有难色,他二人只会骑马放枪,说到提笔写字,却也是一窍不通。齐洛诺夫道:“中国小孩大人要写情书,我们两个是干不来的。我们……我们去找个教士来写。”齐乐答应了,命亲兵带二人去罗刹降人中找寻。过不多时,两人带来一名大胡子教士到来。其时罗刹军人大都不识字,随军教士除了祈祷上帝、激励士气之外,还有一门重要职司,便是替兵将代写家书。那教士随着两名队长参见齐乐,齐乐要他坐下,说道:“你给我写封信,给你们的苏菲亚公主。”那教士连声答应。   亲兵早已在桌上摆好了文房四宝。那教士手执毛笔,铺开宣纸,弯弯曲曲的写起罗刹字来,但觉那毛笔柔软无比,笔划忽粗忽细,说不出的别扭,却不敢有半句话评论中国笔墨,只怕惹了这位中国将军生气。齐乐待他写完,道:“你念一遍给我听听。”那教士双手捧起信笺诵读。齐乐会讲的罗刹话本就颇为有限,听来似乎大致不错,便点点头,取出”抚远大将军齐之印”的黄金印信,在信笺上盖了朱印封入封套,在封套上用中国文字写上苏菲亚公主的名字,又吩咐师爷备就一批贵重礼物,好在都是从雅克萨城中俘获而得,不用花她分文本钱。再将华伯斯基、齐洛诺夫两名队长传来,叫他两人从罗刹降兵挑选一百人作为卫队,立即前往莫斯科送信。两名队长大喜过望,不住鞠躬称谢。   雅克萨城小,容不下大军驻扎,当下齐乐和钦差及索额图商议了,派郎坦、林兴珠二人率兵二千,在城中防守,大军南旋,协驻瑗珲、呼玛尔二城候旨。齐乐临行之际,郑重叮咛郎坦、林兴珠二人,决不可在雅克萨城开凿水井,挖掘地道。大军南行,齐乐、索额图、朋春等驻在瑗珲,萨布素另率一军,驻在呼玛尔。   匆匆数月,冬尽春来。齐乐在瑗珲虽住得舒服,却记挂着沐剑屏等人,曾连遣亲兵,送物回家。数位夫人也各有衣物用品送来,也有命亲兵带口信,说家中平安,盼望大帅早日凯旋归来。过得二十多天,康熙颁来诏书,对出征将士大加嘉奖,齐乐升为二等鹿鼎公,其余将士各有升赏。传旨的钦差将一只用火漆印封住的木盒交给齐乐,乃是皇上御赐。齐乐磕头谢恩,打开木盒,不禁一呆。盒里是一只黄金饭碗,碗中刻着“公忠体国”四字,依稀便是当年施琅送给他的,只是花纹字迹俱有破损,却又重行修补完整。   齐乐一凝思间,已明其理。再过月余,康熙又有上谕到来,钦命齐乐和索额图为议和大臣,与罗刹国议订和约,又派来镶黄旗汉军都统一等公佟国纲、护军统领马喇、尚书阿尔尼、左都御史马齐四人相助。佟国纲宣读上谕已毕,又取出一通公文宣读,却是罗刹国两位沙皇给康熙的国书,这时已由在北京的荷兰国传教士译成了汉文。佟国纲读了国书后,师爷将书中意思向齐乐及众将详细解释。   佟国纲笑道:“这位罗刹国摄政女王,对齐大帅颇念旧情,送来的礼物着实不少。皇上吩咐兄弟一并带了来,交大帅收纳。”齐乐拱手道:“多谢,多谢。”又笑道,“罗刹人不说自己的礼物很轻,却自吹自擂,说礼物很重,送给皇上的是重礼,送给我的是什么次重礼。”佟国纲道:“是。齐大帅献到京城去的罗刹降人,皇上亲加审讯,发现小兵之中,混有一个罗刹大官……”齐乐“啊”的一声,叫道:“有这等事?”佟国纲道:“这人十分狡猾,混在小兵之中,丝毫不动声色。”   齐乐沉吟片刻,问道:“那个罗刹人后来怎样?”佟国纲道:“皇上细细审问,那人终于无法隐瞒,一点点吐露了出来。原来这人名叫亚尔青斯基,是尼布楚、雅克萨两城的都总督。”众人一听,都不自禁的“啊”的一声。齐乐道:“这家伙的官可不小哪。”佟国纲道:“可不是吗?罗刹国派在东方的官儿,以他为最大,雅克萨城破之日,定是他改穿了小兵的服色,以致给他瞒过了。”索额图摇头笑道:“攻破雅克萨城那天,罗刹的将军、小兵、大官、小官,个个脱得精光,瞧来瞧去,每一个都是这么一回事,实在没什么分别。这个大官认他不出,倒也不是我们的错处。”众将哈哈大笑,向佟国纲解说当日攻破雅克萨城的情景。佟国纲笑道:“原来如此,这也难怪。皇上说道:齐乐擒获罗刹国尼布楚、雅克萨二城都总管,功劳不小,不过他以为此人只是寻常小兵,办事也太胡涂了,将功折罪,此事无赏无罚。”齐乐站起身来,道:“皇上恩典,感激之至。”佟国纲道:“皇上审问这亚尔青斯基,接连问了六天,又从这亚尔青斯基身上,发见了一个秘密文件……皇上叫荷兰传教士译了出来,抄得有副本在此。”从封套中取出一份公文,大声读了出来:“汝应向中国皇帝说知:领有全部大饿罗斯、小饿罗斯、白饿罗斯毒裁大君主皇帝及大王兼多国之俄皇陛下,皇威远届,已有多国君王归依大皇帝陛下最高统治之下。彼中国皇帝亦应求得领有全部大饿罗斯、小饿罗斯、白饿罗斯毒裁大君主皇帝陛下恩惠,归依大皇帝陛下最高统治之下。大皇帝陛下必将爱护中国皇帝于其皇恩浩荡之中,并保护之,使免于敌人之侵害,彼中国皇帝可独得归依大君主陛下,处于俄皇陛下最高统治之下,永久不渝,并向大君主纳入贡赋,大君主皇帝陛下所属人等,应准在中国及两境内自由营商,为此彼中国皇帝应准将大皇帝陛下之使臣放行无阻,并向大皇帝陛下致书答复。”佟国纲读一句,众人骂一声,待他读完,已骂了几十句。   佟国纲道:“皇上圣谕:罗刹人野心勃勃,无礼已极。下这道密谕的罗刹皇帝,是现今两位沙皇的父亲,已经死了,那时他还不知道我们中国人的厉害。现下罗刹人吃了苦头,想来已不敢像从前那么放肆了。不过跟他们议和之时,还得软硬兼施,不能轻忽。”齐乐道:“正是。”佟国纲道:“那个什么摄政女王就狡猾得很,她假装不知道雅克萨已经给我们攻下,说已下令罗刹兵不可跟我们交锋。可是国书之中却又露出了马脚,请皇上将抓住的罗刹人发回给他们正法。”齐乐笑道:“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她送给我几张貂皮,几块宝石的次重礼,就想我们放了她的官兵。”佟国纲道:“皇上吩咐:罗刹人既然求和,跟他们议和也是不妨,不过咱们须得带了大军过去,跟他们订个城下之盟。”次日齐乐和众大臣商议,大家说既要和对方订城下之盟,不妨就此将大军开去,以逸待劳。齐乐点头称是,传下将令,瑗珲和呼玛尔城两军齐发,到尼布楚城下会师。其时已是夏季,天暖雪溶,军行甚便。   这日行至海拉尔河畔,前锋来报,有罗刹兵一小队,带兵队长求见大帅。齐乐传见队长,原来是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二人。齐乐笑道:“原来是王*死鸡和懦夫啊。”两人躬身行礼,呈上苏菲亚公主的复书。那名罗刹传教士这时仍留在清军大营,以备需用。康熙为了议和签订文书,又遣来一名荷兰传教士相助。齐乐传两名教士入帐,吩咐他们传译公主的复信。   那荷兰传教士当下将罗刹文字译成华语。信中说道:分别以来,时时思念,盼和约签成之后,齐乐赴莫斯科一行,以叙故人之情。齐乐得两国君主宠爱,须当从中说明种种误会,消除隔阂,树立两国万世和好之基。信中又说:中华和罗刹分居东西,为并世大国,联手结盟,即可宰制天下,任何国家均不能抗。若和议不成,长期战争,不免两败俱伤。因此盼望齐乐促成此事,于中华固为建立大功,罗刹国亦必另有重酬。又请齐乐向中国皇帝进言,放还被俘的罗刹国将士,俾得和其家人甜心相聚云云。荷兰教士传译已毕,齐乐见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二人连使眼色,知道另有别情,于是命两名传教士退出,问道:“你们还有什么话说?”华伯斯基道:“公主殿下要我们对中国小孩大人说,公主殿下很想念你,罗刹男人不好,一定要请你去莫斯科。”齐乐闻言哭笑不得。   齐洛诺夫道:“公主殿下另外有几件事,要请中国小孩大人办理。这是公主殿下送给你的。”说着从项颈中取下一条铜链,链条下系着一只革囊。华伯斯基也是如此。想是二人长途跋涉,怕有失落,因此用铜链系在颈中。两只革囊的囊口都用铜锁锁住。华伯斯基又从腰带解下一枚钥匙,去开了齐洛诺夫的铜锁。齐洛诺夫也用自己的钥匙,去开了华伯斯基所携革囊的铜锁。两人恭恭敬敬的将革囊放在齐乐面前桌上。齐乐倒转革囊,叮铛声响,倒出数十颗宝石来,彩色缤纷,灿烂辉煌,都是极大的红宝石、蓝宝石、黄宝石。另一只革囊中盛的则是钻石和翡翠。登时满帐宝光,耀眼生花。   齐乐生平珠宝见过无数,但这许许多多大颗宝石聚在一起,却也是从所未见,笑道:“公主送给我这样的重礼,可当真生受不起。”华伯斯基道:“公主殿下说,如果中国小孩大人办成大事,还有更贵重的礼物送给你:又有大饿罗斯、小饿罗斯等十国美女,每国一名,个个年轻貌美,一齐送给中国小孩大人。”齐乐忙道:“我几个老婆已经应付不了,再有十个美女。中国小孩大人立刻就一命呜呼了。”华伯斯基连称:“不会的,不会的。”齐乐忙转移话题,问道:“公主殿下要我办什么事?”齐洛诺夫道:“第一件,两国和好,公平划定疆界,从此不再交兵。”齐乐道:“你们罗刹国西边,有一个瑞什么国的,派来了使者,要和我们一起出兵,东西夹攻罗刹,把你们的国家平分了。那时候什么大饿罗斯、小饿罗斯、不大不小中饿罗斯、黑饿罗斯、白饿罗斯、五颜六色花饿罗斯,各种美女要多少,有多少,也不用你们公主殿下送了……”两名罗刹队长一听,都大吃一惊。其时瑞典国王查理十一世在位,也是个英明有为的少年君主,整军经武,颇有意东征罗刹,连日来大队兵马源源向东开拔。莫斯科朝廷中文武大臣正以此为忧,不料瑞典竟会想要和中国联盟。罗刹虽强,但如腹背受敌,那就大势去矣。齐乐见了两人脸色,知道自己虚晃一招,已然生效,便道:“可是我和公主殿下是甜心好朋友,怎能答应瑞什么国的蛮子?现下我们中国皇帝还没拿定主意,如果罗刹国确然诚心求好,我可以赶瑞什么国的使者回国。”   两名队长大喜,连称:“罗刹国十分诚意,半点不假。请中国小孩大人快快把瑞典国的使者赶出去,最好是一刀砍了他的头。”齐乐摇头道:“使者的头是砍不得的。何况他已送了我许多宝石、十几个美女,这一刀也砍不下去啊,是不是?”两位队长连声称是,心想:“原来瑞典国加意迁就,先送货,后收钱,这一手可比我们漂亮了。”又想:“幸亏中国小孩大人是我们公主的甜心,否则的话,这件事当真大大的糟糕。”齐乐问道:“公主殿下还要我办什么事?”华伯斯基微笑道:“公主殿下真正想要中国小孩大人办的事,是要请你去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公主寝室里去办的。”齐乐嘿的一声,心道:“这是罗刹迷汤,简称罗刹汤。”笑道:“既是这样,公主没别的事了?”华伯斯基道:“公主殿下要请中国皇帝陛下准许,两国商人可以来往两国国境,自由通商。”齐洛诺夫道:“两国商人来往密了,公主就时时可以写信送礼给大人。”齐乐心道:“嗯哼,又是一碗。”说道:“这么说来,两国通商,公主是为私不为公?”齐洛诺夫道:“是,是,完全是为了中国小孩大人。”齐乐道:“现下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们不可再叫什么中国小孩大人。”两人一齐深深鞠躬,说道:“是,是!中国大人阁下。”齐乐微微一笑,道:“好了,你们下去休息。我们要去尼布楚,你们随着同去便是。”两人都是一惊,相互瞧了一眼,心想:“中国大军到尼布楚去干什么?难道是去攻城吗?”齐乐道:“你们放心。我答应了公主,两国和好,不再打仗就是了。”两人又一齐鞠躬,说道:“多谢中国小……不……大人阁下。”说罢行礼退出。   不一日,罗刹钦差大臣费要多罗,在尼布楚城得报清军大至,忙差人送信,请清军在原地驻扎,他立即过来相会。齐乐道:“不用客气了,还是我们来拜客罢!”清军浩浩荡荡开抵尼布楚城下。萨布素、朋春、马喇分统人马,绕到尼布楚城北、城南、城西把守住了要道,既截住了尼布楚罗刹军的退路,又阻住西来援军。齐乐亲统中军屯驻城东。中军流星炮射上天空,四面号炮齐响。尼布楚城中罗刹大臣、军士望见清军云集围城,军容壮盛,无不气为之夺。费要多罗当即备了礼物,派人送至清军军中,并致书中国钦差大臣,说道两国皇帝已决定罢兵议和,此次会晤专为签订和约,双方军队不宜相距过近,以免引起冲突,有失两国交好之意。   齐乐和众大臣商议一阵,下令退兵数里,驻在什耳喀河以东;又令尼布楚城北、西、南三面的清军退入山中候令。费要多罗见清军后撤,略为宽心,又再写了一通文书,提出四点相会的条件:一、会见之所设于尼布楚城与什耳喀河之间的中央:二、会见之日,两国钦差各带随员四十人;三、两国各出兵五百,俄军列于城下,清军列于河边;四、两国使节之护卫亲兵各以二百六十人为限,除刀剑外,不准携带火器。他所以提这四个条件,因清军势大,俄军人少,倘若双方不限人数,俄军必处下风。文书中又建议次日相会。齐乐和众大臣商议后,认为可行,当即接纳,连夜派兵搭起篷帐,作为会所。   次日清晨,齐乐、索额图、佟国纲等钦差带同随员,率了二百六十名藤牌手,来到会所。只见尼布楚城门开处,二百余骑哥萨克兵手执长刀,拥簇着一群罗刹官员驰来。这队骑兵人高马大,威风凛凛,清军的藤牌手都是步兵,相形之下,声势大为不如。佟国纲骂道:“他**的,罗刹鬼狡猾得很,第一步咱们便上了当。说好大家只带二百六十名卫兵,就只忘了说骑兵步兵。他们便多了二百六十匹马。”索额图道:“这件事提醒了咱们跟罗刹鬼打交道,可得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只疏忽得半分,便着了道儿。”说话之间,罗刹兵驰到近前。   佟国纲道:“咱们遵照皇上嘱咐,事事要顾全中华上国是礼仪之邦,大家下马罢。”齐乐道:“好,大家下马。”众人一齐下马,拱手肃立。罗刹钦差费要多罗见状,一声令下,众官员也俱下马,鞠躬行礼。   齐乐见罗刹官员肃立恭听,倒也礼貌周到,但二百六十名哥萨克骑兵昂然骑在马背,手持长刀,列成队形,居高临下的神情,隐隐有威胁之势,越看越有气,说道:“你们的卫兵太也无礼,见了中国大人阁下,怎不下马?”费要多罗道:“敝国的规矩,骑兵在部队之中,就是见到了沙皇陛下,也不用下马的。”齐乐道:“这是中国地方,到了中国,就得行中国规矩。”费要多罗摇头道:“对不起,阁下错了。这是饿罗斯沙皇的领地,不是中国的地方。”齐乐道:“这明明是中国地方,是你们强行占去的。”费要多罗道:“对不起,中国钦差大臣阁下误会了。这是俄国沙皇的领地。尼布楚城是饿罗斯人筑的。”   两国此次会议,原是划界争地,当地属中属俄,便是关键的所在。两个钦差大臣刚一见面,还没入帐开始谈判,就起了争执。齐乐道:“你们罗刹人在中国地方筑了一座城池,这地方就算是你们的了,天下哪有这个道理?”费要多罗道:“这是俄国地方,饿罗斯人在这里筑城,中国人不在这里筑城,这就证明这是俄国地方。中国钦差大臣阁下说这是中国地方,不知有什么证据?”尼布楚一带向来无所管束,中俄两国疆界也迄未划分,到底属中属俄,本来谁也没有证据。齐乐听他问到这句话,不禁为之语塞,苦于说罗刹话辞不达意,寻常应答已感艰难,要巧言舌辩,如何能够?心中一怒,说道:“这是中国地方,证据多得很。”跟着一串中国话对他大喷,直喷的费家人口无一幸免。   中俄双方官员见中国钦差大臣发怒,无不骇然。只是她说话犹似一长串爆竹一般,别说费要多罗莫名其妙,连中国官员和双方译员也是茫然不解。齐乐这些骂人说的话,一气之下就掺了很多现代词语和网络语,众人却如何理会得?齐乐大骂一通之后,心意大畅。   费要多罗虽然不懂她言语,但揣摩神色语气,料想必是发怒,问道:“请问贵使长篇大论,是何指教?敝国摄政女王公主殿下吩咐,这次划界谈和,我们有极大诚意,双方必须公平,谁也不能欺了对方。因此敝国提出,两国以黑龙江为界,江南属于中国,江北属于饿罗斯。划定疆界之后,饿罗斯兵再也不能渡江而南,中国兵也不能渡到江北。”齐乐问道:“雅克萨城是在江南还是江北?”费要多罗道:“是在江北。该城是我们饿罗斯人所筑,可见黑龙江江北之地,都是属于俄国的。”齐乐一听,怒气又生,问道:“雅克萨城内有座小山,你可知叫什么名字?”费要多罗回头问了随员,答道:“叫高助略山。”齐乐懂得罗刹语中“高助略”即为“鹿”,说道:“我们中国话叫做鹿鼎山。你可知我封的是什么爵位?”费要多罗道:“阁下是鹿鼎公,用我们罗刹话说,就是高助略山公爵。”齐乐道:“这样一来,你是存心跟我过不去了。明知我是鹿鼎公,却要把我的鹿鼎山占了去,岂不是要我做不成公爵么?”费要多罗忙道:“不,不,决无此意。”齐乐问道:“你是什么爵位?”费要多罗道:“敝人是洛莫诺沙伐侯爵。”齐乐道:“好,那么洛莫诺沙伐是属于中国的地方。”费要多罗吃了一惊,随即微笑道:“敝人的封邑洛莫诺沙伐尚在莫斯科之西,怎能是中国的地方?”齐乐道:“你说你的封邑叫作老猫拉屎法……”费要多罗道:“洛莫诺沙伐。”齐乐不理他,继续说道:“从我们的京城北京,到老猫拉屎法一共有几里路?要走几天?”费要多罗道:“从洛莫诺沙伐到莫斯科,一共五百多里路,五天的路程。从莫斯科到北京,总得走三个月罢。”齐乐道:“这样说来,从北京到老猫拉屎法,得走三个月零五天,路程是远得很了。”费要多罗道:“很远,很远!”齐乐道:“这样的路程,老猫拉屎法当然不会是属于中国的了。”费要多罗微笑道:“公爵说得再对没有了。”   齐乐举起酒杯,道:“请喝酒。”罗刹人嗜酒如命,酒杯放在费要多罗面前已久,酒香阵阵冲鼻,主人没举杯,他不敢便饮,这时见齐乐举杯,心中大喜,忙一饮而尽。清方随员又给他斟上酒,从食盒中取出菜肴,均是北京名厨的烹饪,罗刹国其时开化未久,当齐乐之时,罗刹国一切器物制度、文明教化,俱与中国相去甚远,至于烹红之精,迄至今日,俄国仍和中国相差十万八千里,费要多罗初尝中华美食,自然是目瞪口呆,几乎连自己的舌头也吞下肚去了。齐乐陪着他尝遍每碟菜肴,一一解释只听得费要多罗欢喜赞叹,欣羡不已。   齐乐随口问道:“贵使这一次是哪一天离开莫斯科的?”费要多罗道:“敝人于四月十二日奉了公主殿下的谕示,从莫斯科出发。”齐乐道:“很好。来,再干一杯。我们这位佟公爷,酒量很好,你们两位对饮几杯。”当下佟国纲向费要多罗敬酒,对饮三杯。齐乐道:“贵使是本月到尼布楚的罢?”费要多罗道:“敝人是上个月十五到的。”齐乐道:“喂,从四月十二行到七月十五,路上走了三个多月。”费要多罗道:“是,走了三个多月。幸好天时已暖,道上倒也并不难走。”齐乐大拇指一翘,赞道:“很好!贵使这一番说了真话,终于承认尼布楚不是罗刹国的了。”费要多罗喝了十几杯酒,已微有醉意,愕然道:“我……我几时承认了?”齐乐笑道:“从北京到老猫拉屎法,得走三个多月,路程很远,因此老猫拉屎法不是中国的地方。从莫斯科到尼布楚,你也走了三个多月,路程可也不近,尼布楚自然不是罗刹国的了。”费要多罗睁大了眼睛,一时无辞可对,呆了半晌,才道:“我们饿罗斯地方大得很,那是不同的。”齐乐道:“我们大清国地方也可不小哪。”费要多罗强笑道:“贵使爱开玩笑,这……这两件事,是……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齐乐道:“贵使定要说尼布楚是罗刹国地方,那么咱们交换一下。我到莫斯科去,请公主封你为尼布楚伯爵,封我为老猫拉屎法公爵。这老猫拉屎法城就算是中国地方了。”费要多罗满脸涨得通红,急道:“这……这怎么可以?”不禁大为担忧,心想公主似乎是他情人,倘若给他在枕头边灌了大量中国迷汤,答应交换,那就糟糕透顶了。又想:“我那洛莫诺沙伐是祖传的封邑,物产丰富,如果给公主改封到了尼布楚,这里气候寒冷,人丁稀少,可要了我的老命啦。何况我现下是侯爵,改封为尼布楚伯爵,岂不是降级?”齐乐见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笑道:“你想连我的封地雅克萨也占了去,叫我做不成鹿鼎公。我有什么法子?只好去做老猫拉屎法公爵了。虽然你这封邑的名字太难听,什么老猫拉屎、小狗拉屎的,可也只得将就将就了。”费要多罗寻思:“你中国想占我的洛莫诺沙伐,那是决无可能。不过你齐乐已受过我饿罗斯帝国的封爵,倘若来谋我的封邑,倒也麻烦。我们也不是真的要雅克萨,这雅克萨已经给你们打下来了,再要你们退出来,自然不肯。”于是脸露笑容,说道:“既然雅克萨城是贵使的封邑,我们就退让一步,两国仍以黑龙江为界,不过雅克萨城和城周十里之地,属于中国。这完全是看在贵使份上,最大的让步了。”齐乐心想:“你们打败了仗,还这么神气活现。倘若这一战是你们罗刹人胜的,只怕连北京城也要划给你们了。”说道:“咱们打过一仗,不知是你们胜了,还是我们胜了?”费要多罗皱起眉头道:“小小接仗,也不能说谁胜谁败。我们公主殿下早有严令,为了顾全跟贵国和好,不许开仗,因此贵国军队进攻之时,敝国将士都没有还手。否则的话,局面就大大不同了。”齐乐一听大怒,说道:“原来罗刹兵枪炮齐放,不算还手?”费要多罗道:“他们不过是守御本国土地,不算还手。罗刹人真的打起仗来,不会只守不攻的。两国要是大战,罗刹火木仓手和哥萨克骑兵就会进攻北京城了。”   齐乐怒极,说道:“那很好,大大的好!侯爵大人,你可知道我心中最盼望的是什么事?”费要多罗道:“这倒不知道,请你指教。”齐乐道:“我现下是公爵,心中只盼望加官进爵,封为郡王、亲王。”费要多罗心想:“加官进爵,哪一个不想?”微笑道:“公爵大人精明能干,深得贵国皇帝宠信,只要再立得几件功劳,加封为郡王、亲王,那是确定无疑的。敝人诚心诚意,恭祝你早日成功。”齐乐低声道:“这件事可得你帮忙才成,否则就怕办不成。”费要多罗一愣,说道:“敝人当得效劳,只不知如何帮法?”齐乐俯嘴到他耳边,轻轻说道:“我们大清国的规矩,只有打了大胜仗,立下军功,才能封王。现下我国太平无事,反叛都已扑灭,再等二三十年,恐怕也没仗打。我想封王,那就为难得很了。这次划界议和,你什么都不要让步,最好派兵向我们挑战,将我们这里的大臣杀死一个两个。咱们两国就大战一场。你派火木仓手、哥萨克骑兵去进攻北京。我们和瑞典国联盟,派兵来打莫斯科。只杀得沙尘滚滚,血流成河,那时候我就可以封王了。拜托,拜托,千万请你帮这个大忙。说话悄声些,别让别人听见了。”   费要多罗越听越惊,心想这少年胆大妄为,为了想封王,不惜挑起两国战火,还要和瑞典国联盟,这一仗打了起来,将来谁胜谁负虽然不知,但此时彼众我寡,双方军力悬殊,这眼前亏是吃定了的。心下好生后悔,实不该虚声恫吓,说什么火木仓队和哥萨克骑兵攻打北京城,这少年信以为真,非但不惧,反而欢天喜地,这一下当真是弄巧成拙了,但如露出怯意,不免又给他看得小了,一时不由得彷徨失措。齐乐又道:“莫斯科离这里太远了,大清去攻打,实在没有把握,说不定吃个败仗,皇上反要怪我……”费要多罗一听有了转机,脸现喜色,忙道:“是,是。奉劝阁下还是别冒险的好。”齐乐道:“我只是想立功封王,又不想灭了罗刹国。贵国地方很大,我也决计没本事灭得了。”费要多罗又连声称是。齐乐低声道:“这样罢,你发兵去打北京,我就发兵打尼布楚,咱们哥俩各打各的。打下了北京,是你的功劳;打下了尼布楚,是我的功劳。你瞧这计策妙是不妙?”费要多罗暗暗叫苦,自己手边只二千多人马,要反攻雅克萨也无能为力,却说什么去攻打北京城,心想再不认错,说不定这少年要弄假成真,只得苦笑道:“请公爵大人不必介意。刚才我说火木仓手和哥萨克骑兵攻打北京城,那是当不得真的,是我说错了,全部收回。”   齐乐奇道:“话已说出了口,怎么收回?”费要多罗道:“敝人向公爵大人讨个情,请你忘了这句话。”齐乐道:“这么说来,你们罗刹兵是不去攻打北京的了?”费要多罗道:“不会,决计不会。”齐乐道:“你们也不想强占我的雅克萨城了?”费要多罗摇头道:“不会,不会了。”齐乐道:“这尼布楚城,你们也决计不敢要了?”费要多罗一怔,说道:“这尼布楚城,是我们沙皇的领地,请公爵大人原谅。”   齐乐深呼吸了几次,说道:“咱们这次议和,一定要公平交易,童叟无欺,谁也不能吃亏,是不是?”费要多罗点头道:“正是。两国诚意划界,树立永久和平。”齐乐道:“那好得很。这边界倘若划得太近莫斯科,是你们罗刹人吃了亏,划得太近了北京,是我们中国人吃了亏。最好的法子,是划在中间,二一添作五。”费要多罗问道:“什么叫二一添作五?”齐乐道:“从莫斯科到北京,大约是三个月路程,是不是?”费要多罗道:“是。”齐乐道:“三个月分为两份,是多少时候?”费要多罗不解其意,随口答道:“是一个半月。”齐乐道:“对了。咱们也不用多谈了,大家各回本国京城。然后你从莫斯科出发东行,我从北京出发西行。大家各走一个半月,自然就碰头了,是不是?”费要多罗道:“是。不知大人这么干是什么用意?”齐乐道:“这是最公平的划界法子啊。我们碰头的地方,就是两国的边界。那地方离莫斯科是一个半月路程,离北京也是一个半月路程。你们没占便宜,我们也没占便宣。但我们这一场胜仗,就算白打了。算起来还是你们占了便宜,是不是?”费要多罗脸涨得通红,说道:“这……这……这……”站起身来。齐乐笑道:“你也觉得这法子非常公平,是不是?”费要多罗连忙摇手,道:“不,不!绝对不可以。如此划界,岂不是将饿罗斯帝国的一半国土划给了你?”齐乐道:“不会是一半啊。你们在莫斯科以西,还有很多国土,那些土地就不用跟中国二一添作五。又何必这样客气?”   费要多罗只气得直吹胡子,隔了好一会,才道:“公爵大人,你如诚心议和,该当提些通情达理的主张出来。这样……这样的法子,要将我国领土分了一半去,那……那太也欺人太甚。”说着气呼呼的往下一坐。腾的一声,只震得椅子格格直响。齐乐低声道:“其实议和划界,没什么好玩,咱们还是先打一仗,你说好不好?”费要多罗不住喘气,忍不住便要拍案而起,大喝一声:“打仗便打仗!”但想到这一仗打下去,后果实在太过严重,己方又全无胜望,只得强行忍住,默不作声。   齐乐突然伸手在桌上一拍,笑道:“有了,有了,我另外还有个公平法子。”伸手入怀,取出两粒骰子,吹一口气,掷在桌上,说道:“你不想打仗,又不愿二一添作五,咱们来掷骰子,从北京到莫斯科,算是一万里路程,咱们分成十份,每份一千里。我跟你掷骰子赌十场,每一场的赌注是一千里国土。如果你运气好,赢足十场,那么一直到北京城下的土地,都算罗刹国的。”费要多罗哼了一声,道:“要是我输足十场呢?”齐乐笑道:“那你自己说好了。”费要多罗道:“难道莫斯科以东的万里江山,就通统都是中国的了?”齐乐道:“我猜你运气也不会这样差,十场之中连一场也赢不了。你只消赢得一场,就保住了一千里土地,两场二千里,赢得六场,就有便宜了。”费要多罗怒道:“有什么便宜?莫斯科以东六千里,本来就是俄国地方。七千里、八千里,也都是俄国的地方。”齐乐与费要多罗二人不住口的交涉,作翻译的荷兰教士在旁不断低声译成中国话。佟国纲、索额图等听在耳里,初时觉得费要多罗横蛮无理,竟然要以黑龙江为界,直逼中国辽东,那是满洲龙兴之地,如何可受夷狄之逼?心中都感恼怒;后来听得齐乐说渴欲打仗立功,以求裂土封王,俄使便显得色厉内荏,不敢接口;再听得齐乐东拉西扯,什么交换封邑、二一添作五、又是什么掷骰子划界,每注一千里土地,明知是胡说八道,对方是决计不会答应,但费要多罗的气焰却已大挫,均想:“罗刹人蛮横,确是名不虚传,要是跟他们一本正经的谈判,非处下风不可。皇上派齐公爵来主持和议,果真大有知人之明。也只有齐公爵才能跟他针锋相对,以蛮制蛮。”众大臣越听越佩服,更觉皇上英明睿智,非众臣所及。索额图听到这里,突然插口道:“莫斯科本来是我们中国的地方。”   荷兰教士将这句话传译了。费要多罗大吃一惊,心想:“这少年胡言乱语,也还罢了。怎地你这老头儿也这样不要脸的瞎说?竟说我国京城莫斯科是你们中国地方?”索额图又道:“按照贵使的说法,只要是罗刹人暂时占据过的土地,就算是罗刹国的土地了,是不是?”费要多罗道:“本来就是这样嘛!贵使却说莫斯科是中国地方,嘿嘿,那……那太笑话奇谈了。”索额图道:“罗刹国的人民有大、小饿罗斯、白饿罗斯,又有哥萨克、鞑靼等等,那都是罗刹人。”费要多罗道:“一点不错,我国土地广大,治下人民众多。”索额图道:“我国百姓的族人也很多啊,有满洲人、蒙古人、汉人、苗人、回人、藏人等等。”费要多罗道:“正是。俄国是大国,中国也是大国。咱们这两国,是当世最大的大国。”索额图道:“贵使这次带来的卫兵,好像都是哥萨克骑兵。”费要多罗微微一笑,说道:“哥萨克骑兵英勇无敌,是天下最厉害的勇士。”索额图道:“哥萨克骑兵比饿罗斯人是厉害得多了?”费要多罗道:“话不能这么说。哥萨克是罗刹百姓,饿罗斯也是罗刹百姓,毫无分别。好比满洲人是中国人,蒙古人、汉人也是中国人,毫无分别。”索额图点头道:“那就是了。因此莫斯科是我们中国人的地方。”齐乐听他二人谈到这里,仍不明白索额图的用意,但听索额图说得像煞有其事,而费要多罗额头青筋凸起,脸色一时铁青,一时通红,显是心中发怒如狂,便插口笑道:“莫斯科是中国地方,那是半点也不错的。中国皇帝宽宏大量,给你们刘备借荆州,一借之后就永世不还。”费要多罗自然不知刘备借荆州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这些中国蛮子不讲理性,说话完全不像文明人,冷笑道:“我从前听说中国历史悠久,中国人很有学问,哪知道……嘿嘿,就是专爱不凭证据的瞎说。”   索额图道:“贵使是罗刹国大臣,就算没什么学问,但罗刹国的历史总是知道的?”费要多罗道:“我国的历史都有书为证,清清楚楚的写了下来,决不是凭人随口乱说的。”索额图道:“那很好,中国从前有一位皇帝,叫做成吉思汗……”费要多罗听到“成吉思汗”四个字,不由得“哎唷”一声,叫了出来,心中暗叫:“糟糕,糟糕!怎么我糊里糊涂,竟把这件大事忘了。”索额图继续道:“这位成吉思汗,我们中国叫做元太组,因为他是我们中国创建元朝的太组。他是蒙古人。贵使刚才说过,满洲人、蒙古人、汉人都是中国人,毫无分别。那时候蒙古骑兵西征,曾和罗刹兵打过好几次大仗。贵国历史有书为证,一切都清清楚楚的写了下来,决不是凭人随口乱说。这几场大仗,不知是我们中国人赢了,还是贵国罗刹人赢了?”费要多罗默然不语,过了良久,才道:“是蒙古人赢了。”索额图道:“蒙古人是中国人!”费要多罗瞪目半晌,缓缓点头。齐乐这才想起,一听之下,登时精神大振,说道:“中国人和罗刹人打仗,罗刹人是必输无疑的。你们的本事确是差了些,下次再打,我们只用一只手好了。否则的话,双方相差太远,打起来没什么味儿。”费要多罗怒目而视,齐乐笑嘻嘻的问索额图道:“索大哥,成吉思汗是怎样打败罗刹兵的?”索额图道:“当年成吉思汗派了两个万人队西征,一共只有二万人马,便杀得罗刹联军十余万人大败亏输。成吉思汗的孙子拔都,也是一位大英雄,率领军队将罗刹兵打得落花流水,占领了莫斯科,一直打到波兰、匈牙利,渡过多瑙河。此后几百年中,罗刹的王公贵族都要听我们中国人的话。那时我们中国的蒙古英雄,住在黄金镶嵌的篷帐里。莫斯科大公爵时时来向中国人磕头。中国人说要打屁股就打屁股,要打耳光就打耳光,罗刹人还笑嘻嘻的大叫打得好,否则的话,他就当不成公爵。”齐乐听得眉飞色舞,击桌大赞:“原来莫斯科果然是属于中国的。”   费要多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索额图所述确是史实,绝无虚假,只是罗刹向来不认蒙古人是中国人。此时蒙古属于中国,由此推论,说莫斯科曾属于中国人,也非无稽之谈。齐乐道:“侯爵阁下,我看划界的事,我们也不必谈了,请你回去问问公主,什么时候将莫斯科还给中国。我也要赶回北京,采购牛皮和黄金,以便精制一顶黄金篷帐,然后拆平克里姆林宫,竖立金帐。哈哈,哈哈!”费要多罗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冲出帐外,只听得他怒叫如雷,大声吆喝,传呼命令,跟着马蹄声响,两百多匹马一齐冲将过来。   齐乐见状,笑道:“啊哟,这毛子要打仗,咱们是不是逃命要紧?”佟国纲久经战阵,很沉得住气,接话道:“齐公爷别慌,要打便打,谁还怕了他不成?”只听得帐外哥萨克骑兵齐声大呼。   帐门掀开,一将大踏步进来,正是带领藤牌兵的林兴珠,朗声说道:“启禀大帅……罗刹兵声势汹汹,咱们不能示弱,要干就干**的。”齐乐听他说得刚勇,笑道:“对,要干就干他**的,咱们身先士卒。”拉住林兴珠,走向帐外。一出帐外,只见二百六十名哥萨克骑兵高举长刀,骑了骏马,围着帐篷耀武扬威,一圈圈的不停疾驰。费要多罗一声令下,众骑兵远远奔了开去,在二百余丈之外,列成了队伍,二十六骑一行,十行骑兵排得整整齐齐,突然间高声呼叫,向着齐乐急冲过来。   齐乐挺立不动,一旁林兴珠喝道:“藤牌手保卫大帅!过来!”二百六十名藤牌手齐声应道:“是。”快步奔来,站在齐乐等众大臣之前。齐乐从靴筒中拔出匕首,心想:“倘若罗刹鬼真要动蛮,大家便拼斗一场,义气可不能不顾。”抢过去站在索额图面前,叫道:“索大哥别怕,我护住你。”   索额图是文官,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说道:“全……全仗兄弟了。”只见十排哥萨克骑兵急冲过来,冲到离清兵五丈外,当先的队长长刀虚劈,一声吆喝,众骑兵挺身勒马,二百六十匹马同时间停住了脚步站定。那队长又一声吆喝,众骑兵从中分为两队,一百三十骑折而向北,一百三十骑折而向南,奔出数十丈,兜了个圈子,又回到离帐篷二百余丈处站定,队形丝毫不乱。二百六十骑人马便如是一人一骑,果然是训练有素的精兵。费要多罗哈哈大笑,高声叫道“公爵大人,你瞧我们的罗刹兵怎样?”齐乐心中大怒,叫道:“那是马戏班耍猴子的玩意儿,打起仗来,半点用处也没有的。”费要多罗怒道:“咱们再来!”心想:“这一次直冲到你跟前,瞧你逃不逃走。”叫道:“把中国兵的帽子都削下来。”哥萨克骑兵队长叫出号令,二百六十名骑兵又疾驰过来。齐乐叫道:“砍马脚!”林兴珠叫道:“得令!砍马脚!别伤人!”但听得蹄声如雷,二百六十匹马渐奔渐近,哥萨克骑兵的长刀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眼见奔到身前三十丈、二十丈、十丈……仍未停步,又奔近了四五丈,林兴珠叫道:“滚堂刀,上前!”二百六十名藤牌手一跃而前,在地下滚了过去。   这二百六十人都是林兴珠亲手教练出来的地堂刀好手,身法刀法皆尽娴熟,翻滚而前,藤牌护身,却不露出半点刀光。哥萨克骑兵突见清兵滚着地来,都是大为诧异。雅克萨城守军曾吃过藤牌手的苦头,但那些守军死的死,俘的俘,早已全军覆没。这队哥萨克骑兵新从莫斯科护送费要多罗东来,从未见过藤牌兵的打法,均想你们在地下打滚,太也愚蠢,给马踏死了可怪不得人。顷刻之间,第一列骑兵已和藤牌兵碰在一起,猛然间众马齐嘶,纷纷摔倒。藤牌兵利刃挥出,一刀便斩下一两条马脚,藤牌护身,毫不停留的斩将过去。罗刹兵人喊马嘶声中,藤牌兵已滚过十行骑兵,斩下一百七八十条马脚,在哥萨克骑兵阵后列成了队伍。林兴珠率领藤牌兵快步奔回,又排在齐乐之前。二百六十人中只十余人被马踹伤压伤,伤势均轻,伤者强忍痛楚,仍然站在队中。   二百六十名哥萨克骑兵大半摔下马来,有的给坐骑压住,躺在地下申吟呼号,只有数十人纵骑远远逃开,大部份站在地上,手足无措。这些骑兵一生长于马背,只有骑在马上,才剽悍骁勇,双足一着地,便如是游鱼出水,无所凭借了。   齐乐叫道:“分兵一半,围住罗刹大官。”林兴珠喝出号令,便有一百名藤牌手将费要多罗等十余名官员围住,一百柄大刀组成了一个刀圈,刀锋向着圈内,只须一声令下,这一百柄大刀挤将进去,费要多罗等还不成为罗刹肉饼子?哥萨克骑兵的正副队长见状,飞步奔来,大叫:“不可伤人,不可伤人!”齐乐转头对穿着亲兵装束的双儿道:“过去点了他们的穴道。”双儿道:“好!”纵身而出,欺到哥萨克骑兵队长身后,伸指点了他后腰穴道,跟着又点了副队长的穴道。一名小队长伸手入怀,拔出一枝短木仓,叫道:“不许动!”双儿抓住身畔一名罗刹兵,挡在身前,推着他走前几步。那小队长不敢开枪,又叫:“不许动!”双儿抓起那罗刹兵向他掷去。那小队长一惊,闪身相避,双儿已纵身过去,点了他胸口和腰间的穴道,夹手抢过他手中短木仓,朝天砰的一声,放了一枪。齐乐大声道:“好啊,双方说好不得携带火器,你们罗刹鬼子太也不讲信用。”走前几步,对费要多罗道:“你叫手下人抛下刀枪,一起下马,排好了队,身上携带火器的都缴出来!”费要多罗眼见无可抗拒,便传出令去。哥萨克骑兵只得抛下刀剑,下马列队。齐乐吩咐一百六十名藤牌手四下围住,搜检罗刹兵。二百六十人身上,倒抄出了二百八十余枝短木仓。有的一人带了两枝。尼布楚城下罗刹兵望见情势有变,慢慢过来。东边清军也拔队而上。两邻相距数百步,列阵对峙。罗刹兵望见主帅被围,只有暗暗叫苦,不敢再动。   齐乐问费要多罗道:“侯爵大人,你带了这许多火器来干什么啊?”费要多罗垂下了头,说道:“对不起得很,我的卫兵不听命令,暗带火器,回去我重重责罚。”齐乐叫道:“藤牌手,解开自己衣服,给他们瞧瞧,有没有携带火器?”二百六十名藤牌手抛下藤牌,以左手解衣,右手仍高举大刀,以防对方异动。各人解开衣衫,袒露胸膛,跳跃数下,果然没一人携带火器。费要多罗心中有愧,垂头不语。齐乐以罗刹话大声道:“罗刹人做事不要脸,把他们的衣服裤子都脱下来,瞧瞧他们还带了火器没有?”费要多罗大惊,忙道:“公爵大人,请你开恩。你……你如剥了我的裤子,我……我只好自杀了。”齐乐道:“这裤子是非剥不可的。”费要多罗道:“请你饶恕一次,别的事情,一切都依你吩咐。”齐乐道:“刚才你的骑兵冲将过来,这件事怎么办?”费要多罗见身旁清兵刀光闪闪,只好道:“敝人愿意赔偿损失。”齐乐冷笑一声,传下命令:“把罗刹大官小兵的裤带都割断了。”藤牌手大叫:“得令!”举起利刃送进罗刹人腰间,刃口向外,一拉之下,裤带立断。   自费要多罗以下,众罗刹人无不吓得魂飞天外,双手紧紧拉住裤腰,惟恐跌落,齐乐哈哈大笑,传令:“押着罗刹人,得胜回营!”这时罗刹官兵人人担心的只是裤子掉下,毫不抗拒,随着清兵列队向东。佟国纲笑道:“齐大帅妙计,当真令人钦佩。割断裤带,等于在顷刻之间,将二百六十名罗刹官兵尽数双手反绑了。”齐乐笑道:“罗刹男人最怕脱裤子,罗刹女人反而不怕,那不是怪得很么?”佟国纲等人都笑了起来。   一行人和大军会合,清军中推出四百余门大炮,除下炮衣,炮口对准了罗刹军。其时罗刹国虽然火器犀利,但在东方,却不及康熙这次有备而战,以倾国所有大炮的半数调到了尼布楚前线,是以不论兵力火力,都是清军胜过了数倍。罗刹军突然见到这许多大炮,都是面面相觑,大有惧色。统军将官急忙传令回城,紧闭城门。清军却也并不攻城。这时哥萨克骑兵的队长、副队长、和一名小队长被双儿点了穴道,兀自动弹不得。三人犹如泥塑木雕一般,站在空地之上。罗刹众兵将回入尼布楚城时十分匆忙,未曾留意,这时在城头望见,均感诧异,却都不敢出城相救。过了半个时辰,见这三人仍然呆立不动,便有一队哥萨克骑兵出城来救,只行得十余丈,清军大炮便轰了数发。守城将军忙命号兵吹起退军号,将这队骑兵召了回去,生怕清兵大至,连出城的救兵也失陷了。城上城下,两军遥遥望见三人定住不动,姿势怪异。清兵鼓噪大笑,罗刹兵尽皆骇然。   齐乐将费要多罗等一行请入中军帐内,分宾主坐下,齐乐只笑嘻嘻的不语。费要多罗怒道:“公爵大人,你不用跟我玩把戏,要杀就杀好了。”齐乐笑道:“我跟你是朋友,为什么杀你?咱们还是来谈划界的条款罢。”不料费要多罗是军人出身,性子十分倔强,昂然道:“我是你的俘虏,不是对等议界的使节。我处在你的威胁之下,什么条款都不能谈。就算谈好了,签了字,那也没有效。”齐乐道:“为什么没有效?”费要多罗道:“一切条款都是你定的,还谈什么?你不能逼我跟你谈判。”齐乐道:“为什么不能逼你谈判?”费要多罗道:“我决不屈服。你挥刀杀了我,开枪打死我,尽管动手好了。”齐乐笑道:“如果我叫人剥了你的裤子呢?”费要多罗大怒,霍地站起,喝道:“你……”只说得一个“你”字,裤子突然溜下,急忙伸手抓住。他的裤带已被割断,坐在椅上,不必用手抓住,盛怒中站起来,却忘了此事,幸好及时抢救,才没出丑。帐中清方大官侍从,无不大笑。费要多罗气得脸色雪白,双手抓住裤带,神情甚是狼狈,待要说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辞,苦于双手不能挥舞以助声势,要如何慷慨激昂,也势必有限,重重呸的一声,坐了下来,说道:“我是罗刹国沙皇陛下的钦使,你不能侮辱我。”齐乐道:“你放心,我不会侮辱你。咱们还是好好来谈分划国界罢。”费要多罗从衣袋里取出一块手帕,包在自己嘴上,绕到脑后打了个结,意思是说决计不谈。齐乐见此情形,倒也好笑,命亲兵引他到后帐休息,严加看守,自和索额图、佟国纲等人商议对策。众大臣商议良久,苦无善策。今日将费要多罗擒来,虽是一场胜仗,但决非皇上谋和的本意,可说已违背了朝廷大计,一个处理不善,便成为违旨的重罪。说到后来,众大臣均劝齐乐还是将费要多罗释放。   齐乐道:“好!咱们且扣留他一晚,明天早晨放他便是。”回入寝帐,踱来踱去的筹思,仔细盘算了一会,已有计较。回到中军帐,请了传译的荷兰教士来,和他密密计议一番;又要他教了二十几句罗刹话,念得正确无误;再传四名将领和亲兵队长来,吩咐如此如此。众人领命而去。   费要多罗睡在后帐,心中思潮起伏,一时惊惧,一时悔恨,却如何睡得着?翻来覆去的挨到半夜,只听得帐口鼻息如雷,三名看守的亲兵竟然都睡着了。费要多罗心想:“倘若不答应中国蛮子的条款,决计难以脱身。明天惹得那小鬼生起气来,将我杀了,岂非冤枉?天幸这三名卫兵都睡着了,何不冒险逃走?”蹑手蹑足的从床上起来,解下斜背的皮带缚在腰间,以免裤子脱落,轻轻走到帐口,只见三名亲兵靠在帐篷的柱子上,睡得甚熟。他伸手去一名亲兵腰间,想拔他佩刀,那亲兵突然打个喷嚏。费要多罗大吃一惊,急忙缩手。过了好一会,不见有何动静,又想去取另一名亲兵的佩刀。那亲兵忽然伸个懒腰,说了几句梦话。费要多罗不敢多耽,悄悄走出帐外,幸喜三名亲兵均不知觉。他走到帐外,缩身阴影之中,见外面卫兵手提灯笼,执刀巡逻,北、东、南三边皆有巡兵,只西边黑沉沉地似乎无人,于是一步步挨将过去,每见有巡兵走近,便缩身帐篷之后,好在一路向西,都是太平无事。   待走到一座大帐之后,突然间西边有一队巡逻兵过来,费要多罗忙在篷帐后一躲,却听得帐中有人说话,说的竟是罗刹话。只听得那人说道:“公爵大人决意要去攻打莫斯科,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路途遥远,十分危险。”费要多罗大惊,当即伏下身子,揭开篷帐的帐脚,往内望去,一望之下,一颗心怦怦乱跳。帐内灯火照耀如同白昼,齐乐全身披挂,穿着戎装,居中而坐,两旁站立着十余员大将,帐下数十名亲兵手执大刀。齐乐桌旁站着那作译员的荷兰教士,正在跟她说话。只听齐乐说罗刹话:“咱们跟费要多罗在这里喝酒,谈话,假的,不是真的,谈了一个月、两个月,谈来谈去,都是假的话,大军偷偷向西。罗刹公主时时接到费要多罗,笨蛋,报告,说正在跟咱们谈话,她不怕,天天和甜心跳舞,睡觉。中国大军突然间到了莫斯科城下,进攻,奇怪的进攻,将两个沙皇,苏菲亚公主,抓了起来。罗刹人哭了,跪倒,投降!”那荷兰教士道:“行军打仗的事,我是不懂的。不过一面跟罗刹人讲和,一面却出兵偷袭他们的京城,那不是不讲信用吗?上帝的道理,教训我们不可欺诈,不可说谎。”齐乐道:“哈哈,是罗刹人先骗人。大家说好了,双方卫兵携带火器,不可以,他们身上都藏了枪,他们骗人,我们也骗人。他咬我,一口,我咬他,两口。大大的!”那教士嘿的一声,隔了一会,说道:“我劝公爵大人还是不要打仗的好。两国开战,死的都是上帝子民……”齐乐摇手道:“别多说了。我们只信菩萨,不信上帝。那个费要多罗如果公平谈判,让中国多占一些土地,本来是可以议和的,可是他一里土地也不让。等我们打下了莫斯科,罗刹男人上天堂,女人,做中国人老婆的。”   费要多罗越听越心惊,暗道:“我的上帝,中国蛮子真是无法无天,胆大妄为。”只听齐乐又道:“今天我派了一个亲兵,在三名哥萨克骑兵队长的身上,用手指戳了几下,这三名队长,不会动,你见了么?”那教士道:“我瞧见的。这是什么魔术,真是奇怪之极。”齐乐道:“中国魔术,成吉思汗,传下来的。成吉思汗用这法子,打得罗刹人跪地投降,我们再用这法子去打他们,罗刹国,又死了!”费要多罗心想:“当年蒙古人只二万人马,一直打到波兰、匈牙利,天下无人挡得住,看来定有魔术。东方人古怪得紧,他们又来使这法术,那……那就如何是好?”   只听那教士道:“罗刹人如果远远开枪,你们的魔术就没用了。”齐乐笑道:“是啊,因此,我们得假装要在这里谈判,军队就去打莫斯科,偷进城去。我到过莫斯科的,城里鞑靼人很多。咱们的军队化装为鞑靼牧人,混进城去,罗刹守军一定不会发觉。”费要多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心想:“这中国小鬼这条毒计,实在厉害得很。中国兵乔装改扮为鞑靼牧人,混进我们京城,施展起魔术来,那怎么抵挡得住?”他以为这魔术只须一经传授,人人会使,这么手指一碰,对方就动弹不得,数万中国兵以此法去偷袭莫斯科,罗刹只怕要亡国灭种了。   只听那教士道:“公爵大人如果要派遣二万中国兵混入莫斯科,用成吉思汗传下来的魔术制住罗刹军,那么要俘虏两位沙皇和摄政女王,的确是可以成功的。不过……不过这件事必须十分机密,大军西行之时,不能让罗刹人知觉了。公爵大人,今日的罗刹国已十分强大,和当年跟成吉思汗打仗时的罗刹人,是大不相同的。”齐乐道:“我到过莫斯科,罗刹国的情形都清清楚楚,我们明天一早,放了费要多罗回去,然后跟他谈判,都是假的,他不肯答应的。咱们在这里多谈得一日,中国大军就近了莫斯科一日路程。”那教士道:“是,是。大人一切还是要小心,这件事是很危险的。”齐乐道:“知道了。你不能够说出去,不能让费要多罗起了疑心。”那教士答应了下去。齐乐喝道:“传王*死鸡、猪罗懦夫。”亲兵出帐,带了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进来。齐乐对二人道:“明天,我派两队人去莫斯科,礼物很多很多,送给苏菲亚公主。路上盗贼多的,多派官兵保护。”华伯斯基道:“从这里到莫斯科,只有些小股的鞑靼强盗,也不算很凶,公爵大人放心好了。”齐乐道:“你不知道。鞑靼强盗,七八千人一队,有的二十个一千人,三十个一千人。”华伯斯基和齐洛诺夫对望了一眼,均有不信之色。齐乐道:“我这两队人,分南北两路去莫斯科,王*死鸡领北路的,懦夫领南路的。我的礼物,信,由中国使者交给公主,你们两个带路。带得好,有赏,多的。带得不好,领兵中国将军,砍下你们的头。下去罢!”两名罗刹队长退出后,齐乐拿起金批令箭,发施号令,一个个中国大将躬身接令。费要多罗不知他们说些什么,但见所有接令的中国大将都是神情慷慨激昂,拍胸握拳,指天誓日,显是向主帅保证,说什么也要大功告成,有的伸掌在自己颈中一斩,有的拔出匕首在自己胸口虚刺,口中不住说:“莫斯科,莫斯科”,料想是说倘若攻不下莫斯科,宁可自杀。齐乐叽哩咕噜说了一番话,四名亲兵从桌上拿起一张大地图来,刚好对着费要多罗。   只见齐乐的手指从尼布楚城一路向西移动,沿着一条红色粗线,直指到一个红色圆圈。费要多罗虽不识得图上的中国文字,但一看方位,便知是莫斯科。齐乐说了一番话,手指又沿着另一条线而到莫斯科。费要多罗心想:“这些中国蛮子当真可恶,原来他们处心积虑,早就已预备攻打莫斯科了。”齐乐又说了一番话,接连说到“费要多罗”的名字,众将一听到,便都大笑。费要多罗心想道:“你们一定在笑我是傻瓜,骗得我谈判划界,拖延时日,暗中却去偷袭莫斯科。哼,我才不上这当呢。”慢慢站起身来,心想:“上帝保佑,让我发现了中国蛮子这个大诡计,可见我饿罗斯帝国得上帝眷顾,定然国运昌隆。反正他明天就会放我,今晚不用冒险逃跑了。”但见西边巡逻兵来去不绝,东边却黑沉沉地无人,悄俏回去,幸喜清兵并未发觉。来到自己帐外,只见看守的三名卫兵兀自熟睡,于是进帐就寝。   次晨费要多罗吃过丰盛早餐,随着亲兵来到中军帐。齐乐笑问:“侯爵大人昨晚睡得好吗?”费要多罗哼了一声,道:“你的卫兵保卫周到,我自然睡得很好。”齐乐道:“今日你不再生气了罢?咱们来谈谈划界的条款如何?”费要多罗不答,从身边摸出手帕,又绑上了嘴巴。齐乐大怒,喝道:“你这样倔强,我立刻将你杀了。”费要多罗毫不畏惧,心想:“你预定今日要放我的,这样装腔作势,谁来怕你?”齐乐大发一阵脾气,见他始终不屈服,无可奈何,只得说道:“好!你这样勇敢,我佩服你了。放你回去罢。你回去请好好休息。十天之后,咱们再另商地点,谈判划界。”费要多罗心想:“你拚命拖延,这时候只怕偷袭莫斯科的军队已出发了。我决计不会上你这当。”说道:“你放我回去,很是多谢。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我建议今天下午就可开始谈判,不必等到十天之后。”齐乐笑道:“这件事不用忙,大家休息休息,慢慢谈判好啦。”费要多罗道:“两国君主都盼谈判早日成功,还是先签了划界条约,再休息不迟。”齐乐道:“我们皇上倒也不急,那么咱们五天之后再谈罢。”费要多罗摇头道:“不必耽搁了,就是今天谈。”齐乐道:“再隔三天?”费要多罗道:“不,今天!”齐乐道:“明天?”费要多罗道:“今天!”齐乐叹了口气,说道:“你这样坚决,我只好让步。不过我警告你,待会谈到划分国界之时,我是决计不会随便让步的。咱们一尺一尺、一寸一寸的来讨价还价。”费要多罗心道:“划分国界要一尺一寸的细谈,等到谈妥,你们早打进莫斯科去了。你道我真是大傻瓜吗?”当即站起,说道:“那么敝人告辞了,多谢公爵大人的酒饭。”齐乐送到帐口,派遣一队藤牌兵护送他回尼布楚城,那二百六十名哥萨克骑兵却不释放。   费要多罗出得帐来,只见昨天竖立军营的地方都已空荡荡地,大队清军已拔营离去。他暗暗心惊:“中国蛮子说干便干,委实厉害。”一行人来到昨日会谈的帐前,只见那三名哥萨克队长呆呆站在当地,所摆的姿势仍和昨天一模一样,丝毫动弹不得。清军中跃出一名瘦小的军官,来到三名队长身前,口中大声念咒,大叫:“成吉思汗,成吉思汗!”过去在三人身上拍拿几下。三名队长便慢慢能动了,只是站立了半天一晚,实是疲累已极,双足麻木,一齐坐倒在地。六名藤牌兵上前扶起,走出数十丈后,三名队长方能自己行走。   费要多罗更是骇异:“成吉思汗传下的魔术,果然厉害无比,难怪当年他纵横天下,无人能敌。幸好现下已发明了火器,可以不让敌人近身。否则的话,中国异教徒又要统治全世界,我们信上帝的正教徒,都要变成奴隶了。”清军藤牌手直护送费要多罗到尼布楚城东门之前,这才回去。费要多罗询问三名哥萨克队长中了魔术的情形。三名队长都道:当时只觉后心和腰间一麻,便即全身不能动弹。费要多罗道:“你们身上带着十字架没有?”三名队长解开衣襟,露出挂在颈中的十字架来,其中一人还多挂了一个耶稣圣像。费要多罗皱起眉头,心道:“成吉思汗的魔法当真厉害,连耶稣基督的十字架也辟不了邪。”当即写下了三道奏章,派遣十五名骑兵分作三路,向莫斯科告急:中国军队已出发前来偷袭,将化装为鞑靼牧人,混入京城,务须严加防备。中午时分,三路信差先后回城,说道西去的道路均已被中国兵截断,一见罗刹骑兵,远远便射箭过来,实是难以通过。费要多罗心中愁急,寻思:“只有尽快和中国蛮子议定划界条约,那么他们便会撤回兵马。”   未牌时分,费要多罗带了十余名随员,前去两国会议的帐篷。这次他全然不带哥萨克骑兵,以表决无他意,何况就算带了卫队,招架不了中国兵的“成吉思汗魔术”,也是无用。费要多罗学识渊博,办事干练,本来绝非易于受欺之人,但罗刹人心中对成吉思汗的畏惧根深蒂固,双儿的点穴之术又十分精妙,他亲见之下,不由得不信。   他先到篷帐。不久齐乐、索额图、佟国纲等清方大官也即到达。齐乐见对方不带卫队,于是命护卫的藤牌手也退了回去。双方说了几句客套,全然不提昨日之事,便即谈判划界。费要多罗但求谈判速成,事事让步,与昨日态度迥不相同。齐乐心中暗笑,知道昨晚的计策已然成功,她于划界之事一窍不通,当下便由索额图经由教士传译,和对方商议条款。只见索额图和费要多罗两人将一张大地图铺在桌下,索额图的手指不断向北指去,费要多罗皱起眉头,手指一寸一寸的向北退让。这手指每在地图上向北让一寸,那便是百余里的土地归属了中国。   费要多罗决心退让,索额图怕事中有变,也不为已甚。但条约文字谨严,双方教士一一译成拉丁文,反复商议,也费时甚久。到第四日傍晚,《尼布楚条约》条文六条全部商妥。齐乐得索额图和佟国纲解说,知道条约内容于中国甚为有利,割归中国的土地极为广大,远比康熙谕示者为多。条约共为四份,中国文一份,罗刹文一份,拉丁文二份,订明双方文字中如有意义不符者,以拉丁文为准。   当下齐乐在四份条约上都画了字,在罗刹文那份条约上,画得加倍巨大,然后费要多罗、索额图、俄方副使等都签署了,中俄之间的第一份条约就此签署完成。由于康熙筹划周详,全力以赴,而所遣人员又十分得力,是以尼布楚条约划界,中国大占便宜。   当下两国使臣互赠礼物。当晚大张筵席,庆贺约成。费要多罗兀自担忧,不知前去偷袭莫斯科的清兵是否即行召回。不断以言语试探,齐乐只是装作不懂。过得两日,费要多罗得报,有大队清兵自西方开来。他登上城头,以千里镜眺望,果见一队队清兵向西而来,渡过尼布楚河以东扎营。费要多罗大喜,知道西侵的清兵已然召回。他哪知大队清兵只在尼布楚之西二百里外驻扎候命,一听得炮声,便即拔队缓缓而归。   又过数日,石匠已将界碑雕凿完竣。碑上共有满、汉、蒙、拉丁及罗刹五体文字。界碑分立于格尔必齐河东岸,额尔古纳河南岸、以及极东北之威伊克阿林大山各处。树立界碑已毕,两国钦差行礼作别,分别回京复命。 作者有话要说:  嘛,快结文了,这两章就当支线看吧OTZ   ☆、好官气色车裘壮  独客心情故旧疑   齐乐凯旋回京,大军来到北京城外,朝廷大臣齐在城门口迎接。齐乐率同佟国纲、索额图、萨布素、林兴珠等朝见康熙。皇帝温言奖勉,下诏齐乐进爵为一等鹿鼎公,佟国纲、索额图等大臣以及军官士卒各有升赏。此后数日,康熙接连召见齐乐,询问攻克雅克萨、划界订约的经过详情。齐乐据实奏告,并不如何夸张吹牛,康熙甚是欢喜,对她六名夫人都加颁赏。   这日康熙赐宴抚远大将军、鹿鼎公齐乐暨此役有功诸臣。宴罢,齐乐捧了御赐珍物出得宫来,忽听得大街旁有人大呼:“齐乐,你这忘恩负义的狗贼!”齐乐吃了一惊,更听得声音颇为熟悉,侧头瞧去,只见一条大汉从屋檐下窜到街心,指着她破口大骂:“齐乐,你这千刀万剐的小贼,好好的汉人不做,却去投降满清,做鞑子的走犬奴才。你害死了自己师傅,杀害好兄弟,今日鞑子皇帝封了你做公做侯,你荣华富贵,神气活现。你**的,老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在你小贼身上戳**的十七八刀,瞧你还做不做得成乌龟G、甲鱼公?我小宝兄弟也是眼瞎了,才会与你交好!”这大汉上身赤膊,浓眉大眼,神情凶狠,正是当年携带韦小宝来京的茅十八。齐乐一呆之际,早有数十名亲兵围了上去。茅十八从绑腿中拔出短刀,待要抵抗,众亲兵一齐出手,有的伸刀架在他颈中,有的夺下他手中短刀,横拖倒曳的拉过,绑了起来。茅十八兀自骂不绝口:“老子今日就是不想活了,要让天下众人都知道,你齐乐是卖友求荣、忘恩负义的狗贼,你只想升官发财,做鞑子皇帝的走犬……”众亲兵打他嘴巴,他始终骂不绝口。齐乐急忙喝止亲兵,不得动粗。一名亲兵取出手帕,塞入茅十八嘴里。茅十八犹自呜呜之声不绝,想必仍在痛骂。齐乐吩咐亲兵:“将这人带到府里,好生看守,别难为了他,酒食款待,等一会我亲自审问。”   齐乐回府后,在书房中设了酒席,请茅十八相见,生怕他动粗,要苏荃和双儿二人假扮亲随,在旁侍候。亲兵押着茅十八进来,齐乐命除去茅十八身上镣铐,令亲兵退出。   齐乐道:“茅大哥,多日不见,你好啊。”茅十八怒道:“我有什么好不好的?自从识得你这小贼之后,本来好端端地,也变得不好了。”齐乐笑道:“茅大哥且请宽坐,让兄弟敬你三杯酒,先消消气。兄弟什么地方得罪了茅大哥,你喝了酒之后,再骂不迟。”茅十八踏步上前,喝道:“我先打死你这小贼再喝酒。”伸出碗大拳头,呼的一声,迎面向齐乐击去。苏荃抢将上去,伸左手抓住了茅十八的手腕,轻轻一扭,右手在他肩头拍了两下,茅十八登时半身酸麻,不由自主的坐入椅中。他又惊又怒,使劲跳起,骂道:“小贼……”苏荃站在他背后,双手拿住他两肩的“肩贞穴”,又轻轻向下一按,茅十八抗拒不得,只得重又坐下。他身形魁梧,少说也有苏荃两个那么大,但为她高深武功所制,缚手缚脚,只有乖乖的坐着,更是恼怒,大声道:“老子今日当街骂你这小汗奸,原是拼着没想再活了,只是要普天下世人知道你卖师卖友的卑鄙无耻……”齐乐道:“茅大哥,我跟皇上办事。是去打罗刹鬼子,又不是去杀汉人。”茅十八道:“那……那你为什么杀死你师傅陈近南?”齐乐急道:“我怎会害我师傅?我师傅明明是给郑克塽那小子杀死的。”茅十八怒斥:“你这时候还在抵赖?鞑子皇帝**的圣旨之中,说得再也清楚不过了。”齐乐惊道:“皇上的圣旨之中,怎……怎会说我害死师傅?”心中一片迷惘,转头向苏荃瞧去。苏荃道:“皇上前几天升你为一等鹿鼎公,颁下的诰命中叙述你的功劳,也不知道诰命是谁写的,其中说你‘举荐良将,荡平吴逆,收台湾于版图;提师出征,攻克雄城,扬国威于域外’,那都是对的。可是又有两句话说:‘擒斩天地会逆首陈近南、风际中等,遂令海内跳梁,一蹶不振;匪党乱众,革面洗心’,那便不对了。”   齐乐跳起身来,大叫:“哪……哪有这事?”苏荃缓缓摇头,道:“风际中做奸细,确是咱们杀的,圣旨里的话没错,就只多了‘陈近南’三字。”齐乐急道:“皇上……皇上这道圣旨……唉……你见了圣旨,怎不跟我说?”苏荃道:“咱们商量过的,圣旨里多了‘陈近南’三字,你如知道了,一定大大的不高兴。”齐乐知道所谓“咱们商量过的”,便是六个夫人一齐商量过了,转头向双儿瞧去,双儿点了点头。   齐乐道:“茅大哥,我师傅的的确确不是我害的。那风际中是天地会的叛徒,他暗中向皇帝通风报信……”茅十八冷笑道:“那么你倒是好人了?”齐乐颓然坐倒,满脑子不知想些什么,她心中焦急,突然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茅大哥,荃姊姊,好……好双儿,我没害死我师傅!”   三人见齐乐忽然大哭,都吃了一惊。苏荃忙走过去搂住她肩头,柔声道:“那郑克塽在通吃岛上害死你师傅,咱们都是亲眼见到的。”说着取出手帕,给她抹去了眼泪。茅十八这时才看了出来,这个武功高强的“亲兵”原来竟是女子,不禁大为惊诧。   齐乐想起一事,说道:“茅大哥,郑克塽那小子也在北京,咱们跟他当面对质去,谅他也不敢抵赖。对,对!咱们立刻就去……”正说到这里,忽听得门外亲兵大声说道:“圣旨到。御前侍卫多总管奉敕宣告。”齐乐站起身来,迎到门口,只见多隆已笑吟吟的走来。齐乐向北跪下磕头,恭请圣安。多隆待她拜毕,说道:“皇上吩咐,要提那在街上骂人的反贼亲自审问。”齐乐心头一凛,说道:“那……那个人么?兄弟抓了起来,已详细审过,原来是个疯子,这人满口胡说八道。兄弟问不出什么,狠狠打了他一顿,已将他放了。皇上怎地会知道这事?其实全不打紧的……”茅十八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猛力在桌上一拍,只震得碗盏都跳了起来,乒乒乓乓,在地下摔得粉碎,大声骂道:“**的齐乐,谁是疯子了?今日在大街上骂鞑子皇帝的就是老子!老子千刀万剐也不怕,难道还怕见**的鞑子皇帝?”齐乐暗暗叫苦,自己绞尽脑汁,哪知他全然不明自己的一番回护之意,如此公然辱骂皇上,茅十八当真便有十八颗脑袋,也保不住了。多隆叹了口气,对齐乐道:“兄弟,你对江湖上的朋友挺有义气,我也是很钦佩的。这件事你已出了力,算得是仁至义尽,咱们走罢。”茅十八踏步走到门口,突然回头,一口唾沫,疾向齐乐脸上吐去,齐乐正想着心事,不及闪避,啪的一声,正中脸上。几名亲兵拔出腰刀,便向茅十八奔去。齐乐摆摆手,黯然道:“算了,别难为他。”多隆带来的部属取出手铐,将茅十八扣上了。   齐乐向多隆道:“我要去求见皇上,禀明内情,可别让这粗鲁汉子冲撞了皇上。”一行人来到皇宫。齐乐听说皇帝在上书房,便即求见。康熙召了进去。齐乐磕过了头,站起身来。康熙道:“今日在大街上骂了你、又骂我的那人,是你的好朋友,是不是?”齐乐道:“皇上明见万里,什么事情用不着猜第二遍。”康熙道:“他是天地会的?”齐乐道:“他没正式入会,不过会里的人他倒识得不少。他很佩服我的师傅。皇上圣旨中说我杀了师傅,他听到后气不过,因此痛骂我一场。至于对皇上,他是万万不敢有半分不敬的。”康熙微笑道:“你跟天地会已一刀两断,从今而后,不再来往了,是不是?”齐乐道:“是。这次去打罗刹鬼子,我……奴才就没带天地会的人。”康熙问道:“以后你天地会的旧朋友再找上你来,那你怎么办?”齐乐道:“决计不见,免得大家不便。”康熙点了点头,道:“因此我在那道诰命之中,亲笔加上陈近南、风际中两个的名字,好让你日后免了不少麻烦。小桂子,一个人不能老是脚踏两条船。你如对我忠心,一心一意的为朝廷办事,天地会的浑水便不能再趟了。你倘若决心做天地会的香主,那便得一心一意的反我才是。”齐乐这下全都明白了,心寒道:“奴才是决计不会造反的……”康熙点头笑道:“那很好啊。今天骂街的那个疯子,明天你亲自监斩,将他杀了罢。”齐乐磕头道:“奴才这番打罗刹鬼子的功劳,皇上尽数革了,只求收回这道成命。”康熙脸一板,道:“朝廷的封爵,你当是儿戏吗?赏你做一等鹿鼎公,是我的恩典,你拿了封赏来跟我做买卖,讨价还价,好大的胆子!你求我饶了这叛逆,那就得拿你的脑袋,来换他的脑袋。”齐乐愁眉苦脸,说道:“皇上的还价太凶了些,请您升一升。”康熙道:“好,我就让一步。你真的进宫来做太监罢。”齐乐道:“请皇上再升一升。”康熙道:“不升了。你不去杀了此人,就是对我不忠。一个人忠心就忠心,不忠就不忠。那也有价钱好讲的?”齐乐道:“奴才对皇上是忠,对朋友是义,对双亲是孝,对妻子是爱……”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你这家伙居然忠孝节义,事事俱全。好,佩服,佩服。明天这时候,拿一个脑袋来见罢,不是那叛逆的脑袋,便是你自己的脑袋。”齐乐无奈,只得磕头退出。   康熙见她走到门口,说道:“小桂子,你又想逃走了吗?”齐乐道:“这一次是不敢了。奴才回家去,垫高了枕头,躺下来好好想想,最好是既能让皇上欢喜,又顾得了朋友义气,而奴才自己这颗脑袋,仍是生得牢牢的。”康熙微笑道:“很好。我跟建宁公主多日不见,便一直留了她在宫里。”顿了一顿,又道,“可我见她甚是苦闷无趣,便着你的六个夫人进宫来陪陪她。她几人去朝见太后,太后说你功劳不小,要好好赏你的夫人。”齐乐见康熙已经这般所为,心中怒火冲天,又自心寒至冰点,咬牙道:“多谢太后和皇上的恩典,奴才实在是粉身难报。”当下告退辞去。   走到长廊,多隆迎将上来,笑道:“齐兄弟,太后召见你的夫人,赏赐定是不少。恭喜你啊。”齐乐拱手道:“托福。”多隆微笑道:“兄弟这回带兵出征之前,吩咐我给你讨债,讨到现在,也有七八成了。二百六十几万两银子的银票,回头我送到府上来。”   齐乐越想越恨,深吸口气,低头轻轻笑道:“大哥本领不小,居然榨到了这么多。”随即恨恨的道:“郑克塽这小子害死我师傅,直到今天,还是叫我头痛之极。他**的,那疯子今日在街上骂人,也是他种下的祸根。大哥,请你多带人手,咱们这就讨债去。”多隆听到又要去郑府讨债,那是第一等的赏心乐事,今日有抚远大将、一等鹿鼎公齐公爷带队,干起来更加肆无忌惮,当即连声答应,吩咐御前侍卫副总管在宫里值班,率了一百名侍卫,簇拥着齐乐向郑府而去。   那郑克塽封的虽然也是公爵,然而和齐乐这公爵相比,可就天差地远了,一个是归降的叛逆藩王,一个是皇帝驾前的红人、大功臣。同是公爵府,大小、派头却也大不相同,大门匾额上那“海澄公府”四字乃是黑字,不如“鹿鼎公府”那四字是金字。   众侍卫来海澄公府讨债,三日两头来得惯了的,也不等门公通报,径自闯进府去。齐乐在大厅上居中一坐,多隆坐在一旁。郑克塽听得抚远大将军齐乐到来,那是他当世第一克星,不由得便慌了手脚,却又不敢不见,只得换上公服,战战兢兢的出迎,上前拱手见礼,叫了声:“齐大人!”齐乐也不站起,大剌剌的坐着,拾头向天,鼻中哼了一声,向多隆道:“多大哥,郑克塽这小子可忒无礼了。咱们来了这老半天,他不理不睬,可不是瞧不起人吗?”多隆道:“是啊!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老是做一辈子缩头乌龟,终究是躲不过去的。”郑克塽怒极,只是在人檐下过,哪得不低头,眼前二人,一个是手握兵权的大将军,一个是御前侍卫总管,自己无权无势,身当嫌疑之地,虽说爵位尊荣,其实处境比之一个寻常百姓还要不如,只得强忍怒气,轻轻咳嗽一声,说道:“齐大人,多总管,您两位好!”   齐乐慢慢低下头来,只见眼前站着个弓腰曲背的老头儿,头发花白,容色憔悴不堪,仔细再看,这人年纪倒也不怎么老,只是愁眉苦脸,眼角边都是皱纹,颏下留了短须,也已花白,再凝神一看,却不是郑克塽是谁?数年不见,竟然老了二三十岁一般。齐乐先是大奇,随即明白,他这几年来苦受折磨,以致陡然衰老,齐乐见此,也丝毫不起怜悯之心,只觉得不作不死,他是大大活该!想起当年他曾数次与师傅为难、在通吃岛上手刃陈近南的狠毒,怒气立时便涌将上来,冷笑道:“你是谁?”郑克塽道:“在下郑克塽,齐大人怎地不认识了?”齐乐摇头道:“郑克塽?郑克塽不是在台湾做延平王吗?怎么会到了北京?你是个冒牌货色。”郑克塽道:“在下归顺大清,蒙皇上恩典,赏了爵禄。”齐乐道:“哦,原来如此。你当年在台湾大吹牛皮,说要打到北京,拿住了皇上,要怎样怎样长,怎样怎样短,这些话还算不算数?”   郑克塽背上冷汗直流,心想:“他要加我罪名,胡乱捏造些言语,皇上总是听他的,决不会听我的。”自从多隆率领御前侍卫和骁骑营军士不断前来滋扰,郑克塽当真度日如年,从台湾带来的大笔家产,十之八、九已给他们勒索了去,为了凑集二百多万两银子的巨款,早将珠宝首饰变卖殆尽。他心中已不知几千百遍的懊悔,当日实不该投降。施琅攻来之时,如率兵奋力死战,未必便败,就算不胜,在阵上拼命而死,也对得起祖父、父亲的在天之灵,不致投降之后,却来受这无穷的困苦羞辱。此刻听了齐乐这几句话,更是懊丧欲死。   齐乐道:“多大哥,这位郑王爷,当年可威风得很哪。兄弟最近听得人说,有人要迎接郑王爷回台湾去,重登王位。郑王爷,来跟你接头的人,不知怎么说?兄弟想查个明白,好向皇上回报。”郑克塽颤声道:“齐大人,请你高抬贵手。您说的事,完……完全没有……”齐乐道:“咦,这倒奇了。多大哥,昨儿咱们不是抓到了一个叛徒吗?他破口大骂皇上,又骂兄弟。这人说是郑王爷的旧部下,听说他在北京受人欺侮,要为他报仇,要杀尽满清鞑子什么的。”郑克塽听到这里,再也支持不住,双膝一曲,跪倒在地,颤声道:“齐大人饶命!小人过去罪该万死,得罪您老人家。您大人大量,放我一条生路,老天爷保你公侯万代。”齐乐冷笑道:“当日你杀我师傅的时候,可没想到今日罢?”突然间后堂快步走出一人,身材瘦长,神情剽悍,却是“一剑无血”冯锡范。他抢到郑克塽身旁,一伸手便拉起了他,转头向齐乐道:“当年杀陈近南,全是我的主意,跟郑公爷无关。你要为你师傅报仇,尽管冲着我来好了。”齐乐冷冷看着他,道:“你想打人吗?”多隆跳起身,叫道:“来人哪!”便有十多名侍卫一起拥上,团团围住。齐乐大声道:“这人在京师之地,胆敢行凶,拿下了。”四名侍卫同时伸手,抓住了冯锡范的手臂。冯锡范也不抗拒,朗声道:“我们归降朝廷,皇上封郑公爷为海澄公,封我为忠诚伯。皇上金口说道,过去的事一笔勾销,决不计较。齐大人,你想假公济私,冤枉好人,咱们只好到皇上跟前去分剖明白。”   齐乐冷笑道:“你是好人?嘿嘿,原来‘一剑无血’冯大人是大大的好人,这倒是今日第一次听见!”冯锡范道:“我们到了北京之后,安份守己,从来不见外人,更加不敢犯了半条王法。这些侍卫大人不断的前来伸手要钱,我们倾家荡产的应付,那都没有什么。齐大人,你要乱加我们罪名,皇上明见万里,只怕也由不得你。”这人有胆有识,远非郑克塽可比,这番话侃侃而言,齐乐一时倒也难以辩驳,嘴上却兀自强硬,说道:“我们昨天抓到一个叛逆,他亲口供认要迎郑王爷回台湾,难道会是假的?”冯锡范道:“这种人随口妄言,怎作得数?请齐大人提了这人来,咱们上刑部对质。”齐乐道:“你要对质?那好得很,妙得很。”转头问郑克塽道:“郑王爷,你欠我的钱,到底几时还清哪?”冯锡范打断道:“齐大人,多总管,咱们还是告御状去。”齐乐说道:“那很好!把这姓郑的一并带了走!把他们两个先在天牢里收押起来,让他们好好享享福,过得一年半载,咱们慢慢的再奏明皇上。”多隆低声道:“齐大人,咱们先去奏知皇上,再来提人。”郑克塽心中一宽,忙道:“是啊,我又没犯罪,怎能拿我?”齐乐道:“是不是犯罪,现在还不知道。你欠我的钱可没还清,那怎么办?你是还钱呢,还是跟了我走?”郑克塽听得可免于逮捕,连声道:“我还钱,我还钱!”忙走进内堂,捧了一叠银票出来,两名家丁捧着托盘,装着金银首饰。郑克塽道:“齐大人,卑职翻箱倒笼,张罗了三四万两银子,实在再也拿不出了。”齐乐道:“再也拿不出了?我不信,兄弟陪你进去找找。”郑克塽道:“这个……这个……那可不大方便。”   冯锡范大声道:“我们又没犯了王法,齐大人要抄我们的家,是奉了圣旨呢,还是有刑部大堂的文书?”齐乐笑道:“这不是抄家。郑王爷说再也拿不出了,我瞧他还拿出得很。只怕他金银珠宝,还有大批刀枪武器、什么龙椅龙袍,收藏在地窖秘室之中,一时找不到,大伙儿就给他帮忙找找。”郑克塽忙道:“刀枪武器、龙椅龙袍什么的,我……我怎敢私藏?再说,卑职只是……只是公爵,‘王爷’的称呼,是万万不敢当的。”齐乐对多隆道:“多大哥,请你点一点,一共是多少钱。”多隆和两名侍卫点数银票,说道:“银票一共是三万四千三百两银子,还有些挺不值钱的首饰,不知怎生作价。”齐乐伸手在首饰堆里翻了几下,拿起一枚金凤钗,失惊道:“啊哟,多大哥,这是违禁的物事啊,皇上是龙,正宫娘娘是凤,怎……怎么郑王爷的王妃,也戴起金凤钗来?”冯锡范更是恼怒,大声道:“齐大人,你要鸡蛋里找骨头,姓冯的今日就跟你拼了。普天下的金银首饰铺子,哪一家没金凤钗?北京城里官宦之家的女眷,哪一个不戴金凤钗?”齐乐道:“原来冯大人看遍了北京城里官宦之家的女眷,嗯,你说哪一家的太太小姐最为美貌?啧啧啧,厉害,厉害,看了这么多人家的女眷,眼福不浅。康亲王的王妃,兵部尚书明珠大人的小姐,你都见过了吗?”冯锡范气得话也说不出来,心里也真有些害怕,知道这少年和当朝权贵个个交好,倘若将这番话加油添酱的宣扬出去,自己非倒大霉不可。郑克塽连连打躬作揖,说道:“齐大人,一切请你担待,卑职向你求个情。”齐乐见顺风旗已经扯足,便哈哈一笑,说道:“多大哥,兄弟的面子,比起你来可差得远了,多大哥来讨债,讨到了二百多万两银子,兄弟亲自出马,却不过这么一点儿。”郑克塽道:“实在是卑职家里没有了,决不敢……决不敢赖债不还。”齐乐道:“咱们走罢!过得十天半月,等郑王爷从台湾运到了金银,再来讨帐便是。”说着站起身来,走出厅去。   冯锡范听得齐乐言语之中,句句诬陷郑克塽图谋不轨,仍在和台湾的旧部勾结,这是灭族的大罪,若不辩明,一世受其挟制,难以做人,朗声道:“我们奉公守法,不敢行错踏差了半步。今日齐大人、多总管在这里的说话,我们须得一五一十的奏明皇上。否则的话,天地虽大,我们可没立足之地了。”齐乐笑道:“要立足之地么?有的,有的。郑王爷、冯将军回去台湾,不是有一块大大的立足地么?你们两位要商议立足的大事,我们不打扰了。”携了多隆,扬长出门。齐乐回到府中,当即开出酒筵,请众侍卫喝酒。多隆命手下侍卫取过四只箱子,打了开来,都是金银珠宝以及一叠叠的银票,笑道:“讨了几个月债,郑克塽这小子的家产,一大半在这里了。齐兄弟,你点收罢。”   齐乐取了一叠银票,约有十几万两,说道:“这狗贼害死了我师傅,偏生皇上封了他爵位,这仇是报不得了。多谢大哥和众位兄弟治得他好惨,代兄弟出了这一口恶气。我师傅没家眷,兄弟拿这笔钱,叫人去台湾起一座大大的祠堂,供奉我师傅。余下的便请大哥和众位兄弟分了罢。”多隆连连摇手,说道:“使不得,使不得。这是郑克塽欠兄弟的钱。你只消差上几名清兵,每日里上门讨债,也不怕他不还。我们给你办一件小小差使,大家是自己人,怎能要了你的?”齐乐笑道:“不瞒大哥说,兄弟的家产已多得使不完,好朋友有钱大家使,又分什么彼此?”   多隆说什么也不肯收,两人争得面红耳赤,最后众侍卫终于收发一百万两银子的“讨债费”,另外三十万两,去交给骁骑营的兄弟们分派,余下的多隆亲自捧了,送入齐府内堂。众侍卫连着在宫里值班的,大家一分,每人有几千两银子。人人兴高采烈,酒醉饭饱之余,便在公爵府花厅上大赌起来。   赌到二更时分,齐乐向多隆道:“多大哥,兄弟还要烦劳你做一件事。”多隆手气正旺,心情大佳,笑道:“好,不管什么事,只要你吩咐。”但随即想起一事,说道,“就只一件不成!那个骂街的疯子,皇上吩咐了要我严加看管,明天一早由你监斩。倘使我徇私释放,皇上就要砍我的头了。”齐乐摇摇头说道:“那疯子是皇上亲自吩咐了的,我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放他。今日咱们去讨债,那郑克塽倒也罢了,他手下那个冯锡范,以前就多次欺侮我,兄弟想起来,这口气当真咽不下。”几名侍卫在旁听了,都随声附和,说道:“咱们今日见着,人人心里有气。齐大人不用烦恼,大伙儿这就找上门去。他一个打了败仗的降兵,竟胆敢在北京城里逞强,这般无法无天的,咱们还用混吗?”众侍卫越说越怒,都说立时去拆了冯锡范的伯爵府。   齐乐道:“咱们可不能明着来,给言官知道了,奏上一本,御前侍卫的名声也不大好。”多隆忙道:“是,是,兄弟顾虑得很对。”齐乐道:“多大哥也不用亲自出马,便请张大哥和赵大哥两位带了人去。”向张康年和赵齐贤道:“你们冒充是前锋营泰都统的手下,有紧急公事,请冯锡范那龟*子商议。他就算心中起疑,却也不敢不来。走到半路,便给他上了脚镣手铐,眼上蒙了黑布,嘴里塞了烂布,在东城西城乱兜圈子,最后才兜到这里来。大伙儿狠狠揍他一顿,剥光他衣衫,送去放在泰都统姨太太的床上。”众侍卫哄堂大笑,连声称好。御前侍卫和前锋营的官兵向来不和,碰上了常常打架。前锋营的统领本是阿赤济,那日给齐乐用计关入了大牢,后来虽放了出来,康熙怪他无用,办事不力,已经革职,现下的都统姓泰。多隆和泰都统明争暗斗,已闹了好久,只是谁也奈何不了谁。多隆更是心花怒放,说道:“老泰这家伙怕老婆,娶了妾侍不敢接回家去。他新娶的第八房姨太太住在甜水井胡同,老泰晚上不去住宿。咱们把冯锡范剥得赤*条的,放在他新姨太太的床上,老泰非气个半死不可。他就算疑心是咱们搞的鬼,大伙儿只要不泄漏风声,他也无可奈何。”当下众侍卫除去了身上的侍卫标记,嘻嘻哈哈的出门而去。   齐乐和多隆在厅上饮酒等候。齐乐手下的亲兵不断打探了消息来报,过得一炷香时分,众侍卫押着冯锡范进来。张康年大声道:“启禀泰都统:犯官冯锡范带到。”齐乐右手捏紧拳头,作个狠打的姿势。众侍卫叫道:“犯官冯锡范勾结叛逆,图谋不轨。泰都统有令,重重拷打。”当即拳打脚踢,往他身上招呼。   冯锡范武功极高,为人又十分机警,当众侍卫冒充前锋营官兵前来相请之时,他便瞧出路道不对,若要逃走,众侍卫人数虽多,却也决计擒拿不住。但他投降后得封伯爵,心想对方纵使有意陷害,皇帝英明,总可分辩,要是自己脱身而走,不免坐实了畏罪潜逃的罪名,从此尊荣爵禄,尽付流水,是以一直不加抗拒。只因贪图富贵,以致身为当世武功高手,竟给众侍卫打得死去活来。   眼见他鼻孔流血,内伤甚重,齐乐甚感痛快,杀师傅之仇总算报了一小半,再打下去只怕便打死了,当即摇手制止,命亲兵剥光他衣衫,用一条毛毡裹住。这时冯锡范已自奄奄一息,人事不知。多隆笑道:“这就到老泰的八姨太家去罢。”一行人抬了冯锡范正要出发,忽然两名亲兵快步进来,向齐乐禀报:“启禀大人:甜水井泰都统的外宅,这会儿闹得天翻地覆,正在打大架。”   众人都吃了一惊,齐乐问道:“什么人打大架?”一名亲兵道:“小人等一共八人,奉了大人将令,在甜水井胡同前后打探,忽然见到一队娘子军,总有三四十人……”齐乐皱眉道:“什么娘子军?”那亲兵道:“回大人:这一大队人都是大脚女人,有的拿了赶面棍儿,有的拿了洗衣棒,还有拿着门闩扁担,冲进泰都统的外宅,乒乒乓乓的乱打,把一个花不溜秋的小娘子拉了出来,用鞭狠狠的抽。”齐乐皱眉道:“再探。”两名亲兵答应了出门。第二路探子跟着来报:“回大人:泰都统骑了快马,已赶到甜水井胡同。他衣服也没穿好,左脚有靴子,右脚却是赤脚。原来率领娘子军攻打甜水井胡同的,便是泰都统夫人。”众人一听之下,哄堂大笑,才知是泰都统夫人吃醋,去抄打他的外宅。那亲兵说到这里,也忍不住笑,又道:“那位太太抓住了泰都统,劈脸就是两个耳括子,跟着又是一脚,好不厉害。泰都统打躬作揖,连说:‘太太息怒!’”多隆手舞足蹈,说道:“这一下可有得老泰受的了。”齐乐笑道:“大哥,你快带领人马,赶去劝架。这一下老泰给你揪住了小辫子,保管他前锋营从今而后,再也不敢跟咱们御前侍卫作对。”   多隆给她一言提醒,大喜之下,伸手在自己额头用力一凿,笑道:“我这糊涂蛋!这么好的机会也不抓住。兄弟们,大伙儿去瞧热闹啊。”率领众侍卫,向甜水井胡同急奔而去。齐乐瞧着躺在地下的冯锡范,突然之间,想起了一出戏来——“法场换子”!向着躺在地下的冯锡范重重踢了一脚,说道:“你运气不坏。”当即叫了亲兵队长进来,密密嘱咐一番,赏了他一千两银子,另外又有一千两银子,命他去分给办事的其余亲兵。那队长躬身道谢,说道:“大人放心,一切自会办得妥妥帖帖,决不有误。”齐乐安排已毕,回进内堂,六个夫人都给太后召进皇宫去了,屋里冷冷清清。   辰牌时分,宫里传出旨来:“江洋大盗茅十8大逆不道,辱骂大臣,着即斩首,命抚远大将军、一等鹿鼎公齐乐监斩。”齐乐接了上谕,在府门外点齐了亲兵,只见多隆率领了数十名御前侍卫,押着茅十八而来。   茅十八目青鼻肿,满脸是血,显是受了苦刑。他一见齐乐便破口大骂:“齐乐,你这不要脸的小汗奸……”众亲兵大声吆喝,茅十八却越骂越凶。齐乐不去理他,问多隆道:“老泰怎样了?”多隆笑道:“昨晚我赶到时,老泰已给他夫人抓得满脸都是血痕。他一见到我,这份狼狈样儿可有得瞧的了。我做好做歹,劝住了他夫人,又把他八姨太接到我家里,让两个小妾陪她。老泰千恩万谢,感激得了不得。”   齐乐笑问:“这位八姨太相貌怎样?”多隆大拇指一翘,说道:“嘿嘿,了不起!”齐乐笑道:“你可不能见色起意,趁火打劫!”多隆哈哈大笑,道:“兄弟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你大哥哪能这么不长进?老泰虽是我对头,这种事情你大哥是决计不干的。”当下两人押着茅十八,往菜市口法场而去。   茅十八坐在开顶的牛车之中,双手反绑,颈中插了一块木牌,写道:“立斩钦犯茅十八一名”。牛车自骡马市大街向西,来到骡马市大街和宣武门大街交叉十字路口的菜市口法场,众百姓纷纷聚观。齐乐的亲兵早已连夜搭了席棚,棚前棚后,守卫得极是严密。多隆奉了康熙的嘱咐,生怕天地会要劫法场,已知会九门提督,派了两千名官兵在法场四周把守。茅十八凛然站在法场中心,大叫:“咱们都是大汉百姓,花花江山却给鞑子占了,总有一日,要把鞑子杀得干干净净!”齐乐下车进棚,马车停在棚边。   齐乐升座,请多隆坐在一旁,多隆皱眉道:“这犯人尽说大逆不道的言语,在这里煽动人心,咱们尽快把他斩了罢。”齐乐道:“是。”喝道:“带犯人!”四名亲兵将茅十八推进棚来,要按他跪倒,茅十八说什么也不背跪。齐乐道:“不用跪了。”转头向多隆道:“大哥,验明正身,没错罢?”多隆道:“没错!”齐乐道:“验明正身,立斩钦犯茅十八一名。”提起朱笔,在木牌上画了个大圈,摔了出去。一名亲兵拾起木牌,将茅十八拉了出去。齐乐道:“多大哥,我给你瞧一样好玩的物事。”说着从衣袖中取出一叠手帕来,递到多隆面前,手帕上绣的是一幅C宫图,图中男女面目俊美,姿态生动。多隆一见之下,目光登时给吸住了,一连翻下去,每块帕子上所绣的人物姿态愈出愈奇,多隆只看得血脉贲张,笑道:“兄弟,这宝贝儿是哪里来的?你给哥哥也买上一套。”齐乐笑道:“这是兄弟孝敬大哥的。”多隆如获至宝,眉开眼笑的连声多谢,将一叠手帕珍而重之的收入怀中。   便在这时,外面砰砰砰连放三炮,亲兵队长进来禀告:“时辰已到,请大人监斩。”齐乐道:“好!”站起身来,拉着多隆走到棚外。只见茅十八垂头丧气的跪在法场之中,便如昏迷了一般。鼓手擂起鼓来,鼓声一停,披红挂彩的刽子手举起手臂,靠在下臂的鬼头刀向前一推,登时将犯人的脑袋切下,左足飞出,踢开脑袋。犯人身子向前一倒,脖子中鲜血狂喷。多隆道:“差事办成了,咱们别过了罢。我要去见皇上复旨。”齐乐哽咽道:“多大哥,这人跟我挺有交情,实在是皇上的严旨,救他不得,唉!”说着以袖拭泪,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多隆叹道:“兄弟很够义气。你好好收殓了他,给他安葬,那也是很对得起死者了。”齐乐应了一声,哭泣不止。齐乐以衣袖拭泪,其实是将袖中备下的生姜揉擦双眼,辣得眼睛通红,流泪不止,心中暗暗好笑,庆幸计策成功。多隆又安慰了几句,送她上了车,这才上马而去。众亲兵簇拥着马车,径回公爵府。另有几名亲兵以草席卷起犯人尸首,放入早就备在一旁的棺材,盖上棺盖钉实。   观斩的众百姓纷纷议论,都说茅十八临死之前还敢破口大骂,当真是英雄好汉,也有怕事的便出言诃责,说这钦犯大逆不道,决不可赞他,以免惹祸上身。   齐乐来到府门前下车,那辆马车径自向南,出了北京城,一直往南,向扬州而去。   齐乐进宫复旨,康熙即行召见。他已得多隆回报,知道齐乐监斩茅十八时曾流泪不止,这时见她双目红肿,心下微感歉仄,又想她忠心为主,很是难得,温言慰抚了几句,说道:“小桂子,你抓来的那些罗刹兵,大多数求我释放回国,我都已放了,却有二百多名愿意留居中国。”齐乐道:“北京比莫斯科热闹好玩,跟随皇上办事,又比跟随那两个不中用的小沙皇风光多了。”康熙微笑道:“我将这批罗刹兵编为两个‘俄罗斯佐领’。这两队兵,就拨归你统带罢。你可得好好管束,不许他们在京里生事。”齐乐谢恩。出得宫来,两队罗刹兵已在太和门外金水桥边侍候。罗刹兵穿了新制的清兵服色,光鲜合身,倒也神气。齐乐吩咐:每人赏银二十两,给假三天。罗刹兵大叫“乌拉”不已。   齐乐回到府中,建宁和六位夫人都已从宫中出来,人人得了太后不少赏赐,建宁却黯然不乐。齐乐一问,原来太后对七人一视同仁,公主虽是她亲生女儿,却无半句亲热的言语。齐乐自然明白其中缘故,虽是不方便说,可看到她就想起康熙,便没心情安慰她。   齐乐叫齐了众女,将这些天的事大略向她们说了,让众人都做好随时离开京城的准备。建宁却道康熙是一心为了齐乐好,齐乐大为恼火,忍不住吼道:“他为我好就能无视我自己的思想和意志?他为我好就能把我老婆软禁宫里来威胁我?为了我好就**的能操纵我的人生我的生活?我是一个人!一个有思想的人!不是他的扯线木偶!我去**的为我好,这就是**的自私自利!”她越说越是气愤,不由得一阵骂娘。   建宁被她吼得一阵愕然,忘了自己的不快。众夫人叽叽喳喳,都去劝她。齐乐只觉得这些天活得实在憋屈,这时一阵大喊后却是发泄不少,心情稍微平复。她看看建宁,道:“我摸着良心,自问从与你哥相识以来没什么对不起他的,虽是有事瞒他,可从没害过他。为他办事更是尽心尽力,从没抱怨过半句吧?你跟我也相识算久,我为他着想什么,待他如何你是看在眼里的,我承认他待我好,可我自认也不对他亏欠。走,我是走定了,你是走是留自己决定,但是如果让我知道你不顾大局,去找他说了什么,别怪我不念多年交情,咱们江湖不见。”众女见她说得重了,建宁又红了眼圈,忙上前圆场,有人安慰建宁,有人抱怨齐乐。齐乐最是不敢得罪家中娘子军,最后还是自己先去跟建宁认了错。建宁是直性子人,大家一闹,也就释然了。   十多天后一日,多隆来访,说起冯锡范失踪了十多天,他家人已告上了顺天府。多隆低声问道:“兄弟,那晚咱们痛打了他一顿,后来怎样了?”齐乐道:“后来就送他回家了,这家伙到哪里去啦?”多隆道:“不是你杀了他?”齐乐道:“倘若是我叫人杀了他,你一定也在旁瞧着。多大哥,你有没瞧见?”多隆忙道:“没有,没有。咱们只狠狠打了他一顿,哪里杀他了?”齐乐道:“是啊。兄弟自从奉旨带兵后,虽已交卸了副总管的差使,但只要是御前侍卫们干的事,不论有什么干系,兄弟仍然跟大哥一起担当。”   多隆微笑道:“乱子是不会有的。冯家咬定那晚是前锋营老泰派人来接他去的,后来就没回家。顺天府亲自去拜访老泰,问起那晚的事。老泰好不尴尬,支支吾吾的不愿多说,后来恼羞成怒,大发脾气,顺天府也不敢查了。”说着站起身来,拍拍齐乐的肩头,笑道:“兄弟,你是福将。哪想到事情会有这么凑巧,老泰的夫人迟不迟、早不早,偏偏会在这一晚心血来潮,率领娘子军去攻打甜水井胡同。这一来,什么事情都教老泰给担当了去。”他心中料定,冯锡范定是暗中给齐乐杀了,这件事自己虽然担了些干系,但嫁祸于前锋营泰都统,却是大合己意。他哪里知道,泰都统夫人不迟不早于那时出师,并非凑巧,而是齐乐算准时刻,派人向她通风报信的。他自然更加不会知道,齐乐派了清兵,在监斩的席棚中搭了复壁,将冯锡范藏于其内。待验明茅十八正身,牵出席棚之时,齐乐拿出C宫手帕来,引开了多隆的目光,手下亲兵立即将茅十八和冯锡范二人掉了包。其时冯锡范昏迷不醒,满脸是血,衣着打扮和茅十八一模一样,在法场中低头而跪,立即斩首,冯茅二人面貌身材虽然有异,却谁也没有发觉,刽子手所砍的,其实是冯锡范的头。亲兵将茅十八抱入紧靠席棚的齐大人座车,塞住了他嘴巴,马不停蹄的送往扬州,过了黄河才跟他说明真相,又送了他二千两银子。茅十八死里逃生,锐气大挫,又觉齐乐拼了性命救他,并非不讲义气之人,自也不会再声张出来了。   齐乐记挂着天地会的兄弟,心想康熙的手段越来越厉害,自己在公爵府享福,青木堂的众兄弟可别让皇帝给一网打尽了,须得商量个计较才是。于是扮作个富家公子模样,要双儿扮作了亲随,两人来到天桥,在人丛中混了半个时辰,便见徐天川背着药箱,坐在一家小菜馆中喝茶。齐乐当即走进茶馆,在徐天川的座头上坐了下来,低声叫道:“徐大哥!”徐天川霍地站起,怒容满脸,大踏步走了出去。齐乐一愕,跟了出去,见徐天川尽往僻静处走去,当下和双儿远远跟随在后。   徐天川穿过三条胡同,经过两条小街,来到一条小巷子前,巷口两株大银杏树。他走进巷子,到第五家屋子的大门上打了几下。板门开处,樊纲迎了出来。他一见到齐乐,一怔之际,也是怒容满脸。齐乐走上前去,道:“樊大哥,你好!”樊纲哼了一声,并不答话。徐天川板起了脸,问道:“齐大人,你是带了兵马来捉我们吗?”齐乐忙道:“徐三哥怎……怎么开这个玩笑?”樊纲快步走到小巷外一张,回进屋来,关上了门。齐乐和双儿跟着二人穿过院子,来到大厅,只见李力世、祁彪清、玄贞道人、高彦超、钱老本等一干人都聚在厅上。众人一见齐乐,都“啊”的一声,站起身来。   齐乐拱手道:“众位哥哥,大家都好。”玄贞道人怒道:“我们还没给你害死,总算还不错!”刷的一声,拔出了腰间佩剑。齐乐退了一步,颤声道:“你……你们为什么对我……对我这样?我又没做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玄贞道人大声怒道:“总舵主给你害死了,风二哥也给你害死了,前几天你又杀了茅十八!我……我们恨不得抽你的筋,剥你的皮。”齐乐大急,忙道:“没有的事,那都是假的。”玄贞抢上一步,左手抓住了她衣襟,厉声道:“我们正想不出法子来杀你,你这小汗奸今日上门送死,真是总舵主在天有灵。”齐乐大叫:“冤枉,冤枉哪!”双儿眼见危急,从怀里取出罗刹短铳,向着屋顶砰的一声,放了一枪,屋中登时烟雾弥漫,随即抓住齐乐后心,用力一扯。玄贞当年吃过西洋火器的大苦头,父兄都死于火器之下,一听到枪声,心头大震,齐乐便给双儿夺了过去。双儿跃向屋角,挡在齐乐身前,以短铳铳口对着众人,喝道:“你们讲不讲理?”   玄贞红了双眼,叫道:“大伙儿上,跟她们拼了!”提剑便欲抢上。钱老本伸手拉住,说道:“道长,且慢!”向双儿道:“你有什么道理,说来听听。”双儿道:“好!”于是将齐乐如何为了相救陈近南及众家好汉而弃官、如何给神龙教掳向通吃岛、陈近南如何为郑克塽和冯锡范二人所杀、风际中如何阴谋败露而给自己轰毙、康熙如何一再命令齐乐剿灭天地会而她决不奉命、最近又如何法场换人搭救茅十八等情一一说了。她并非伶牙俐齿之人,说得殊不动听,但群豪和她相处日久,素知她诚信不欺,又见她随口说出来,没丝毫踌躇,种种情由决非顷刻之间捏造得出,齐乐为了救护众人而弃官,伯爵府为大炮轰平,众人原是亲历,再细想风际中的行事,果然一切若合符节,不由得都信了。玄贞道:“既是这样,鞑子皇帝的圣……圣……**的圣旨之中,怎么又说是齐香主害死了总舵主?”他改口称为“齐香主”,足见心中已自信了九分。双儿摇头道:“这个我就不懂了。”祁彪清道:“这是鞑子皇帝的阴谋,要齐香主跟本会一刀两断,从今而后,死心塌地做鞑子的大官。”徐天川道:“祁兄弟的话不错。”还刀入鞘,双膝一曲,便向齐乐跪下,说道:“我们一批糊涂虫鲁莽得紧,得罪了齐香主,罪该万死,甘领责罚。”其余群豪跟着一起跪下。玄贞连打自己耳光,骂道:“该死,该死!”   齐乐和双儿急忙跪下还礼。齐乐惊魂方定,说道:“众位哥哥请起,常言道不知者不罪。一时误会有什么打紧?”群豪站起身来,又一再道歉。   群豪交头接耳的低声商议了一会,李力世道:“齐香主,总舵主不幸为奸人所害。天地会群龙无首,十堂兄弟一直在商议推举总舵主的事。咱们青木堂兄弟想推你为总舵主。只是怕其余九堂的兄弟们不服,又或是心有疑忌,大伙儿想请你去立一件大功。”齐乐连连摇手,说道:“总舵主我是决计做不来的。”李力世道:“三藩之乱已定,台湾又给鞑子占了,北方罗刹人也已给齐香主打退,咱们反清复明的大业,可越来越难了。”齐乐叹了口气,道:“是啊。”心中却道:“既然很难,大家就偷偷懒,不干反清复明了罢。”李力世道:“鞑子皇帝年纪虽轻,却是十分精明能干,又会收罗人心。天下百姓对前朝已渐渐淡忘。再这般拖得几年,只怕鞑子的江山就坐稳了。”顿了顿,道,“齐香主很得皇帝宠信,大伙儿想请你定个计策,带着众兄弟混进宫去,刺死鞑子皇帝。”   齐乐大惊,颤声道:“这……这件事可办不到。”樊纲道:“请问齐香主,不知道中间有什么困难?”齐乐道:“皇宫里的侍卫多得很,又有骁骑营、前锋营等等保驾,单是侍卫,就有御前侍卫、乾清门侍卫、三旗侍卫。当日神拳无敌归辛树老爷子这等英雄了得,尚且失手毙命,何况是我?要行刺皇上,那可是难上加难。”群豪听她一口拒绝,已是不悦,又听她口称“皇上”,更是人人脸有怒色。   樊纲向众兄弟瞧了一眼,对齐乐道:“齐香主,行刺鞑子皇帝当然极难,然而由你主持大局,却也不是绝无成功的指望。我们兄弟进得宫去,那是没一人想活着出来的了,却无论如何要保得齐香主平安。你曾为本会立了不少大功,本会十数万兄弟之中,实在没一人及得上你。天地会和鞑子不共戴天,今后反清复明的重担子,全仗齐香主挑起。”齐乐摇头道:“这件事我是决计不干的。皇上要我灭了天地会,我不肯干,那是讲义气。你们要我去刺杀皇帝,我也不干,那也是讲义气。”   玄贞怒道:“你是汉人,却去跟鞑子皇帝讲义气,那不是……不是汉……”他本想骂出“汗奸”两字来,终于强行忍住。樊纲道:“这件事十分重大。齐香主难以即刻答应,那也是情理之常。请你仔细想想,再吩咐大伙儿罢。”齐乐忙道:“好,好。我去仔细想想,我去仔细想想。”徐天川见她毫无诚意,说道:“只盼齐香主不可忘了故总舵主的遗志,不可忘了亡国的惨祸,凡我汉人,决不能做鞑子的奴才。”齐乐瞧瞧这个,望望那个,甚感没趣,犹似芒刺在背,说道:“那么今天咱们暂且分手,待我回去仔细想想,再跟众位大哥商量。”说着站起身来。群豪送到巷口,恭恭敬敬的行礼而别。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结文啦   全文被迫各种同音字、“错别字”等较多,多担待了,身为强迫症我也很难受_(:з」∠)_   ☆、鹗立云端原矫矫  鸿飞天外又冥冥(完)   齐乐回到府中,坐在厢房里发闷。她只隐约记得,因为康熙逼韦小宝太过,以致韦小宝弃官而逃,可根本没印象天地会中竟然也会如此相迫……   到得午后,宫里宣出旨来,皇上传见。齐乐来到上书房叩见。康熙问道:“冯锡范忽然失了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齐乐说道:“回皇上:冯锡范失踪的那天晚上,奴才一直跟多总管和御前侍卫们在一起玩儿,后来听说前锋营泰都统把冯锡范找了去,不知怎的,这冯锡范就没了影子。这些台弯降人鬼鬼祟祟的,行事古怪的很,别要暗中在图谋不轨,奴才去仔细查查。”康熙微微一笑,说道:“好,这冯锡范的下落,就责成你去查问清楚,克日回报。我答应过台弯人,维护他们周全。这人忽然不明不白的失了踪,倘若没个交代,可教我失信于天下了。”齐乐只得应道:“是。”   康熙又问:“今儿早上你去银杏胡同,可好玩吗?”齐乐一怔,道:“银杏胡同?”随即想起,天地会群豪落脚的巷子口头,有两棵大银杏树,看来这条巷子就叫银杏胡同,皇帝连胡同的名字都也知道了,还有什么可隐瞒的?这一下更是全身冷汗,当即跪倒,磕头道:“皇上明见万里。总而言之,奴才对你是一片忠心。”康熙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些反贼逼你来害我,你说什么也不肯答应,你跟我很讲义气,可是……可是小桂子,你一生一世,就始终这样脚踏两只船吗?”齐乐连连磕头,说道:“皇上明鉴:那天地会的总舵主,奴才是决计不干的。皇上放一百二十个心。”   康熙又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出神半晌,缓缓的道:“我做中国皇帝,虽然说不上什么尧舜禹汤,可是爱惜百姓,励精图治,明朝的皇帝中有哪一个比我更加好的?现下三藩已平,台弯已取,罗刹又不敢来犯边界,从此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天地会的反贼定要规复朱明,难道百姓们在姓朱的皇帝治下,日子会过得比今日好些吗?”齐乐过了好半晌,才道:“以前见过民谣道是‘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大户人家卖田地,小户人家卖儿郎。’现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皇上鸟生鱼汤,朱皇帝跟您差了十万八千里。”康熙微微一笑,道:“你起来罢。”站起身来,在书房里走来走去,说道:“父皇是满洲人,我亲生母后孝康皇后是汉军旗人,我有一半是汉人。我对天下百姓一视同仁,决没丝毫亏待了汉人,为什么他们这样恨我,非杀了我不可?”齐乐对此不置可否,只道:“这些反贼糊涂得紧,皇上不用把他们放在心上。”康熙摇了摇头,脸上忽有凄凉寂寞之意,过了好一会,说道:“满洲人有好有坏,汉人也有好有坏。世上的坏人多得很,杀是杀不尽的,要感化他们走上正途,我也没这么大本事。唉,做皇帝嘛,那也难得很。”向齐乐凝视半晌,道,“你去罢!”齐乐磕头辞出,只觉全身凉飕飕地,原来刚才吓得全身是汗,内衣裤都浸湿了,出得宫门,才吁出一口长气,寻思:“难怪今日樊纲非得推荐我来作那总舵主,我不表态,他就赶着替我圆场,看来是替康熙试探我了……”想着想着,她不禁摇摇头苦笑,杀了一个风际中,另外又出了一个樊际中,估摸以后还会有陈际中、李际中罢。东想西想,甚感烦恼。忍不住怀念起初时和康熙有说有笑的时候来了。心道:“天地会逼我行刺皇上,皇上逼我去剿灭天地会。皇上说道:‘小桂子,你一生一世,就脚踩两只船么?’他**的,老子不干了!什么船都不踩了!”心中一出现“老子不干了”这五个字,突然之间,感到说不出的轻松自在。   当晚府中家宴,七人见她笑眯眯的兴致极高,谈笑风生,一反近日来愁眉不展的情状,都要问:“什么事这样开心?”齐乐微笑道:“天机不可泄露。”建宁问:“皇帝哥哥升了你的官吗?”曾柔问:“赌钱大赢了?”双儿问:“天地会的事没麻烦了吗?”阿珂道:“呸,这家伙定是又看中了谁家的姑娘,想娶来做第七房夫人。”齐乐只是摇头。众夫人问得紧了,齐乐说道:“我本来不想说的,你们一定要问,只好说了出来。”六位夫人停箸倾听。齐乐正色道:“打从明儿起,我要读书做文章,考状元做翰林了。”在座七人面面相觑,跟着哄堂大笑。   次日一早,顺天府来拜,说道奉上官谕示,得悉皇上委派齐公爷查究忠诚伯冯锡范失踪一事,特地前来侍候,听取进止。齐乐皱起眉头,问道:“你顺天府衙门捕快公差很多,这些天来查到了什么线索?”那知府道:“回公爷:冯锡范失踪,事情十分蹊跷,卑职连日督率捕快,明查暗访,没得到丝毫线索,实在着急得不得了。今日得知皇上特旨,钦命齐公爷主持,卑职可比连升三级还要高兴。齐公爷是本朝第一位英明能干大臣,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不论多么棘手的大事一到公爷手里,立刻迎刃而解。卑职衙门里人人拍手称庆,都说这下子可好了,齐公爷出马,连罗刹鬼子也给打得落荒而逃,还怕查不到冯伯爷的下落么?”齐乐听这知府谀词潮涌,说得十分好听,其实却是将责任都推到了自己肩头,心想:“那冯锡范的尸首不知藏在那里,今晚可得用化尸粉化了,别让把柄落在人家手里。只要没证据,谁也赖不到我头上。”   那知府又道:“忠诚伯夫人天天派人到卑职衙门来,坐在衙门里不走,等着要人。卑职当真难以应付。昨天冯府又来报案,说伯爷的一名小妾叫什么兰香的,跟着一名马夫逃走了,卷去了不少金银首饰。倘若忠诚伯再不现身,只怕家里的妾侍婢仆,要走得一个也不剩了。”齐乐哼了一声,道:“这冯锡范不知躲在哪里风流快活,你多派人手,到各处窑子里查查。他吃喝嫖赌的不回家,小老婆跟人逃走了,也算活该。”那知府道:“是,是。按理说,冯伯爷倘若在花街柳巷玩耍,这许多日子下来,也该回去了。”正在这时,忠诚伯冯夫人差了他兄弟送了八色礼物来,说要向齐公爷磕头,多谢齐公爷出力查案。齐乐吩咐挡驾不见,礼物也不收。   亲兵回报:“回大人:冯家的来人好生无礼,临去时不住冷笑,说什么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又说皇上已知道了这件事,终究会水落石出,旁人别想只手遮天,瞒过了圣明天子。回大人:这人胆敢到咱们门前撒野,小的当时就想给他几个耳括子。”当日法场换人,这名亲兵也曾参与其事,听得冯府来人说话厉害,似乎已猜到了内情,不由得心中发毛。齐乐突然间想到了一个主意,登时笑容满面,向那知府道:“贵府不忙走,你在这里等一会儿。”回入内堂,叫来亲兵队长,吩咐如此如此,那队长应命而去。   齐乐回到大厅,说道:“皇上差我干这件事,咱们做奴才的,自当尽心竭力,报答圣主。咱们这就到冯家大院去踏勘踏勘。”那知府一愕,心想:“忠诚伯失踪,他家里有什么好踏勘的?”口中连声答应。齐乐道:“这椿案子十分棘手,咱们把冯家的大小人等一个个仔细盘问,说不定会有些眉目。”那知府道:“是,公爷所见极是。卑职愚蠢的紧,始终见不及此。”   其实以他小小一个知府,又怎敢去忠诚伯府详加查问?同时顺天府衙门中自上至下,人人都知冯锡范是抚远大将军齐公爷的死对头,此人失踪,十之八9是齐公爷派人害死了。齐公爷是当朝第一大红人,兵权印把子,哪一个胆边生毛,敢去老虎头上拍苍蝇?办理这件案子,谁也不会认真,只盼能拖延日子,最后不了了之。这时那知府心想:“齐公爷害死了冯伯爵,还要去为难他的家人。那冯夫人也真太不识相,派人上门来胡说八道,也难怪齐公爷生气。”   齐乐会同顺天府知府,坐轿来到忠诚伯府,只见数百名亲兵早已四下团团围住。进入府中,亲兵队长上前禀道:“回大人:冯家家人男女一共七十九口,都在西厅侍候大人问话。”齐乐点点头。那队长又道:“回大人:公堂设在东厅。”   齐乐来到东厅,见审堂的公案已经摆好,于是居中坐下,要知府在下首坐着相陪。齐乐逐一叫了冯家的家人来盘问,问得小半个时辰,亲兵队长走进屋来,往齐乐身后一站。齐乐又胡乱问了两个人,站起身来,说道:“咱们各处瞧瞧。”带着知府、顺天府的文案、捕快头目、亲兵,一间间厅堂、房间查将过去。   查到第三进西偏房里,众亲兵照例翻箱倒笼的搜查。一名亲兵突然“啊”的一声,从箱子底下摸出一柄刀子来,刀上有不少干了的血渍。他一膝半跪,双手举刀,说道:“回大人:查到凶器一把。”齐乐嗯了一声,道:“再查。”对知府道,“老兄你瞧瞧,刀上是不是血渍?”知府接过刀来,凑近嗅了嗅,果然隐隐有血腥气,说道:“回公爷:好像是血。”齐乐道:“这刀的刀头有个洞,那是什么刀?”顺天府的一名文案仔细看了一会,道:“回公爷:这是切草料的铡刀,是马厩里用的。”齐乐点头道:“原来如此。”   亲兵队长吩咐下属,去挑一担水来,泼在地下。齐乐问道:“这干什么?”那队长道:“回大人:倘若那儿掘动过,泥土不实便会很快渗水进去。”话犹未了,床底下的水迅速渗入土中。众亲兵齐声欢呼,抬开床来,拿了鹤嘴锄和铁铲掘土,片刻之间,掘了一具尸首出来。那具尸首并无脑袋,已然腐臭,显是死去多日,身上穿的是伯爵公服,那知府一见,便叫了起来:“这……这是冯爵爷!”   齐乐问道:“是冯锡范么?你怎么认得?”那知府道:“是,是。须得找到了脑袋,方能定案。”转身问身边的捕快头目:“这是什么人住的屋子?”那头目道:“小人立刻去问。”去西厅叫了一名冯家人来一问,原来这房间本是逃走的兰香所在。那捕快头目道:“启禀公爷,启禀府台大人:凶刀是马厩里用的铡刀,拐带兰香卷逃的是本府的马夫邢四,待小人去马厩查查。”众人到马厩中去一搜,果然在马槽之下的土中掘出了一个人头。请了冯夫人来认尸,确是冯锡范无疑。当下仵作验定:冯锡范为人刀伤、身首异处而死。这时冯府家人都要从西厅中放了出来,府中哭声震天,人人痛骂邢四和兰香狠心害主。消息传了出去,不到大半日,北京城里到处已说得沸沸扬扬。   那知府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心想若不是齐爵爷迅速破案,只怕自己的前程大大有碍,没口的称谢之余,一面行下公文,一面申报上司。只有那捕快头儿心中犯疑,见尸身断处切得整齐,似是快刀所断,不像是用切草料的铡刀切的,又见藏尸和藏头处的泥土甚为新鲜,显是刚才翻动过的,不是已埋了十多天的模样。但齐公爷给他破了一个大案,上头的犒赏丰厚,冯府又给了他不少银子,要他尽快结案,别让冯府亲人到衙门里出丑露乖,他便有天大的疑心,又怎敢吐露半句?   齐乐拿了顺天府知府的公文去见康熙,禀报破案的详情。康熙微微一笑,说道:“小桂子,你破案的本事不小,人家都称赞你是包龙图转世哪。”齐乐道:“那是托了皇上的洪福,奴才碰巧破获而已。”康熙哼了一声,向她瞪了一眼,冷冷的道:“移花接木的事,跟我的洪福可拉不上干系。”齐乐一转念间,立即明白:“我的亲兵队里,皇上当然也派下了密探。”康熙叹了口气,说道:“这样了结,那也很好,也免了外面的物议。只不过你这般大胆妄为,我可真拿你没法子了。”齐乐知道康熙又饶过自己这一遭,当即跪下连连磕头。   康熙道:“方今四海升平,兵革不兴,你这抚远大将军的头衔,可以去了。”齐乐道:“是,是。奴才这一等鹿鼎公,也可以降一降级。”康熙道:“好,就降为二等公罢。”齐乐道:“奴才胡闹得紧,心中不安,请皇上降为三等的好了。”康熙哈哈大笑,说道:“**的,你居然会心中不安,日头从西方出了。”齐乐道:“奴才良心虽然不多,总是还有些的。”康熙点点头,说道:“就是瞧在你还有点良心的份上,否则的话,我早已砍下你的脑袋了。”说完便不去理她,低头翻阅案头的奏章。齐乐见状站起,垂手站在旁侍候,只见康熙眉头微蹙,深有忧色,心下一软,想:“他也时时不快活,我既还没走,能帮便再帮帮他好了。”   康熙翻阅了一会奏章,抬起头来,叹了一口长气。齐乐道:“皇上有什么事情,差奴才去办罢。奴才将功赎罪,报主龙恩。”康熙道:“这一件事,就不能差你了。施琅上奏,说道台弯台风为灾,平地水深四尺,百姓房屋损坏,家破人亡,灾情很重。”齐乐见他说话时泪光莹然,道:“奴才倒有个法子。”康熙道:“什么法子?”齐乐道:“不瞒皇上说,奴才做官的时候,发了一笔小财,最近又向一个台弯财主讨了一批旧债。奴才双手捧着皇上恩赐的破后翻新金饭碗,这一辈子是不会讨饭的了,钱多了也没用,不如献出来,请皇上抚恤台弯的灾民罢。”康熙微微一笑,说道:“受灾人数很多,你这点小财,也管不了什么用。我即刻下旨,宫里裁减宫女太监,减衣减膳,让内务府筹划筹划,省他四五十万两银子去救济灾民。”齐乐道:“奴才罪该万死。”康熙问道:“什么?”齐乐道:“奴才做官T污,贪了近一百万两银子。最近这笔债,是向郑克塽讨还的,又有一百万两……”康熙吃了一惊,说道:“有这么多?”齐乐连道:“小桂子该死!”康熙却笑了起来,说道:“你要钱的本事可高明得很哪,我一点儿也不知道。”齐乐又道:“小桂子该死!”   康熙沉吟半晌,道:“你这番忠君爱民之心,倒也难得。这样罢,你捐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出来,我再省五十万两,咱们君臣凑乎凑乎,弄个二百万两。台弯灾民约有一万几千户,每家分得一百多两,那也丰裕得很了。”齐乐忙道:“是,是。皇上爱民如子,老天爷保佑皇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康熙为了台弯灾重,这半天来一直心中难受,这时凭空得了这一大笔钱,甚为是高兴,微微笑道:“也保佑你升官发财,多福多寿。”齐乐笑道:“多谢万岁爷金口。奴才升官发财,多福多寿,全凭皇上恩赐。”康熙哈哈大笑,道:“这次去台弯赈灾的事……”本想顺理成章,就派了她去,转念一想,改口道:“……很容易办,不用你亲自去。小桂子,你的一等鹿鼎公,也不用降级了。咱们外甥点灯笼,照舅罢。”齐乐跪下谢恩。康熙道:“‘富贵不归乡,如锦衣夜行。’台弯既不用你去,你这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回去去看看家人?”齐乐大喜,这岂不是走人的大好时机?当下没口谢恩,又怕康熙问起家乡在哪,赶快找借口辞出。   齐乐谢了恩,出得宫门,回去府中取了一百五十万两银票,到户部银库缴纳;去兵部缴了“抚远大将军”兵符印信。诸事办妥,收拾起行。临行之际,遥望皇宫,心道:“康熙小弟……小玄子……你我二人,君臣做得,朋友做得,兄弟亦可做得……唯有‘禁脔’……不可当得。只是,这些话不可当你面说,不然你可又要砍我脑袋了……”想着想着,有些低落的嘿了一声,携了众人就此离去。   穿越来的人,哪里回得了家乡,齐乐想来想去,便想到去扬州再看看韦春芳。建宁经这些年,早已对齐乐失了兴趣,两人相待都只如家人一般,不再痴缠着她。这些时候在宫里又兀自呆得不痛快,这时听说齐乐要离京,便又拿出死缠烂打的本事,一道跟了出来。一行人从旱路到了通州,转车换船,自运河向南,经天津、临清、渡黄河、经济宁。这一日将到淮阴,官船泊在泗阳集过夜。   齐乐在舟中和众人用过晚膳后坐着闲谈。苏荃说道:“阿乐,明儿咱们就到淮阴了。古时候有一个人,爵封淮阴侯……”齐乐道:“嗯,韩信嘛。”苏荃微笑道:“正是。这人本事很大,功劳也很大,连楚霸王那样的英雄,都败在他手里。只可惜下场不好,给皇帝和皇后杀了。”齐乐叹道:“他确实可惜!”苏荃道:“皇帝忌他本事了得,生怕他造反。”齐乐道:“幸亏我本事有限得紧,皇上什么都强过我的,因此不会忌我。我只有一件事强过皇上,除此之外,什么都是万万不及。”阿珂问道:“你哪一件事强过皇帝了?”齐乐道:“我有六个如花似玉的夫人,”说着看了看建宁,道,“哦,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妹子,总之天下再也找不出第八个这样美貌的女子来。皇上洪福齐天,我齐乐是艳福齐天。我二人各齐各的,各有所齐。”她厚了脸皮胡吹,建宁和六个夫人笑声不绝。   正说笑间,舱外随人朗声说道:“启禀公爷,有客人求见。”丫环拿进四张拜帖。苏荃接过来看了,轻声道:“客人是顾炎武、查继佐、黄黎洲、吕留良四位。”齐乐道:“顾先生他们那是非见不可的。”吩咐家人在大船船舱中奉茶,当即换了衣衫,过去相见。   顾、查、黄三人当年在扬州为吴之荣所捕,险些性命不保,幸得齐乐相救。那吕留良却是初会,他身后跟着两个二十来的年轻人,是吕留良的儿子吕葆中、吕毅中。行礼相见后,分宾主坐上。   顾炎武低声道:“齐香主,我们几个这次前来拜访,有一件大事相商。泗阳集上耳目众多,言谈不便。可否请你吩咐将座舟驶出数里,泊于偏僻无人之处,然后再谈?”齐乐对顾炎武一向佩服,当即答应,回去向苏荃等人说了。苏荃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的座船跟着一起去,有什么事情,也好有个接应。”齐乐见她关心自己,大为高兴,点头道好,吩咐船夫将两艘船向南驶去,说是要在运河中风景清雅的所在饮酒赏月。   齐乐回到大船中陪客。两舟南航七八里,眼见两岸平野空阔,皓月在天,四望无人,齐乐吩咐下锚停泊,叫大船上的舟子和侍从都到后舟中去,以免碍了齐公爷和六位才子的诗兴。待舟中更无旁人,顾炎武等这才再申谢当年相救的大德。齐乐谦逊一番,跟着说起吴六奇和陈近南先后遭害的经过,众人相对唏嘘不已。   顾炎武道:“江湖上流言纷纷,都说齐香主贪图富贵,戗师求荣。黄兄、查兄、和兄弟几人,却知决计不确。想我们三人和齐香主素不相识,齐香主竟肯干冒奇险,杀了吴之荣那厮,救得我们性命,以这般义薄云天的性情,怎能去杀害恩师?”查继佐道:“我们听江湖上朋友说起此事的时候,总是竭力为齐香主分辩。他们却说,鞑子皇帝圣旨中都这样说,难道还有假的?可是齐香主身在曹营心在汉,种种作为也不能跟外人明言。自来英雄豪杰,均须任劳任怨。以周公大圣大贤,尚有管蔡之流言,何况旁人?齐香主也不必放在心上。”吕留良道:“齐香主苦心孤诣,谋干大事,原也不必在这时求天下人谅解。只要最后做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出来,大家自会明白先前是错怪了你。”   齐乐暗道不好,他们又是来劝我行刺康熙的。于是说道:“兄弟本事是没有的,学问更加没有了,做出事来,总是两面不讨好。兄弟灰心的很,这次是告老还乡,以后是什么事都不干了。”吕毅中见她年纪比自己还小着几岁,居然说什么“告老还乡”,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顾炎武等也都觉得好笑,相顾莞尔。   黄黎洲微笑道:“齐香主英雄年少,前程不可限量。无知之徒的一时误会,那也不必计较。”齐乐道:“这个较是要计一计的,黄先生,你做了一部好书,叫做明……明……”黄黎洲大为奇怪,说道:“《明夷待访录》?”齐乐道:“是了,是了。你这部书中,有很多是骂明朝皇帝的,是不是?”黄黎洲等都吃了一惊,均想:“连这人都知道了,只怕又是一场大大的文字狱。”   顾炎武道:“也不是骂皇帝。黄兄这部著作见解精辟,说明为君之道,该当如何?”   齐乐道:“是啊。皇上这些日子中天天读黄先生的这部书,不住赞你做得好。”齐乐于是将康熙如何大赞“明夷待访录”一事说了,众人这才放心。黄黎洲道:“原来鞑子皇帝倒也能分辨是非。”齐乐趁机说道:“是啊。小皇帝说,他虽然不是鸟生鱼汤,但跟明朝那些皇帝比较,也不见得差劲了,说不定还好些。他做皇帝,天下百姓的日子,就过得比明朝的时候好。兄弟没见识,也不知道他的这些话对不对。”顾查黄吕四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想起了明朝各朝的皇帝,自K国的明太组直至末代的崇祯,若不是残忍暴虐,便是昏庸糊涂,有哪一个及得上康熙?他四人是当代大儒,熟知史事,不愿抹煞了良心说话,不由得都默默点头。   齐乐道:“所以啊。皇帝是好的,天地会众兄弟也是好的。皇帝要我去灭了天地会,我决计不干。天地会众兄弟要我去行刺皇帝,我也决计不干。结果两边都怪我,兄弟左思右想,决定要告老还乡了。”顾炎武道:“齐香主,我们这次来,不是要你行刺皇帝。”齐乐喜道:“那好得很,只是不是行刺皇帝,别的事情兄弟义不容辞。不知四位老先生、两位小先生有什么吩咐?”顾炎武推开船窗,向外眺望,但见四下里一片寂静,回过头来,说道:“我们来劝齐香主自己做皇帝!”   乒乓一声,齐乐手里的茶碗掉在地下,摔得粉碎,她大吃一惊,说道:“这……这不是开玩笑吗?”查继佐道:“决不是开玩笑。我们几人计议了几个月,都觉大明气数已尽,天下百姓已不归心于前明。实在是前明的历朝皇帝把百姓杀得太苦,人人思之痛恨。可是鞑子占了我们汉家江山,要天下汉人剃头结辫,改服夷狄衣冠,这口气总是咽不下去。齐香主手绾兵符,又得鞑子皇帝信任,只要高举义旗,自立为帝,天下百姓一定望风景从。”齐乐兀自惊魂不定,连连摇手,道:“我……我没这个福分,也做不来皇帝。”顾炎武道:“齐香主为人仗义,福泽更是深厚之极。环顾天下,若你不来做皇帝,汉人之中更没有第二人有这个福气了。”吕留良道:“我们汉人比满人多出百倍,一百人打他一个,哪有不胜之理?当日吴三桂起事,只因他是断送大明江山的大汉奸,天下汉人个个对他切齿痛恨,这才不能成功。齐香主天与人归,最近平了罗刹,为中国立下不世奇功,声望之隆,如日中天。只要齐香主一点头,我们便去联络江湖好汉,共图大事。”   齐乐心中怦怦乱跳,她做梦也想不到竟有人来劝她做皇帝,呆了半晌,才道:“我拿手的本事只是骂人赌钱,做了将军大官,别人心里已然不服,哪里还能做皇帝?这真命天子,是要天大福气的。我的八字不对,算命先生算过了,我要是做皇帝,那就活不了三天。”吕毅中听她胡说八道,又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查继佐道:“齐香主的八字是什么?我们去找一个高明的算命先生推算推算。”他知道齐乐只讲小义,不讲大义;也只明小势,不明大势。但如买通一个算命先生,说她是真命天子,命中注定要坐龙庭,说不定她反而相信了。哪知齐乐道:“我的生辰八字,只有我娘知道,等回了家我就去问。”众人知她言不由衷,只是推托。   吕留良道:“凡英雄豪杰多不拘细行。汉高祖豁达大度,齐香主更加随便得多。”他心中是说:“汉高祖是大流氓出身,他骂人赌钱,比你还要胡闹,可是终于成了汉朝的K国之王。”齐乐只是摇手,说道:“大家是好朋友,我跟你们说老实话。”一面说,一面摸摸自己的脑袋,又道:“我这吃饭家伙,还想留下来吃几十年饭。这家伙上面还生了一对眼睛,要用来看戏看老婆,生了一对耳朵,要用来听笑话、听曲子。我如想做皇帝,这家伙多半保不住,这一给砍下来,什么都是一塌糊涂了,再说,做皇帝也没什么开心。台弯一阵大风,他要发愁;云南有人造反,他又伤脑筋。做皇帝的差使又辛苦又不好玩,我是万万不干的。”顾炎武等面面相觑,心想这话本也不错,她既胸无大志,又不肯为国为民挺身而出,如何说得她动,实是一件难事。   过了半晌,顾炎武道:“这件大事,一时之间倒也不易拿定主意……”正说到这里,忽听得蹄声隐隐,有数十骑马沿着西巡河岸自北而来,夜深人静,听来加倍清晰。   黄黎洲道:“深夜之中,怎么有大队人马?”吕留良道:“是巡夜的官兵?”查继佐摇头道:“不会。官兵巡夜都是慢吞吞的,哪会如此快马奔驰。莫非是江湖的豪客?”说话之间,只听得东边岸上也有数十骑马奔来。苏荃和双儿跃上船头,苏荃道:“相公,来人只怕不怀好意,大伙儿都坐在一起罢。”齐乐道:“好!”顾炎武等均觉不便和齐乐的内眷相见,都走到了后梢。曾柔、沐剑屏等七人入了前舱。   只听得东西两边河堤上响起嘘溜溜的竹哨之声,此应彼和。齐乐道:“是天地会的哨子。”两岸数十匹马驰到官船之侧,西岸有人长声叫道:“齐乐出来!”   齐乐低声骂道:“这般没大没小的,定不是我青木堂兄弟。”正要走向船头去看看是谁,苏荃一把拉住,道:“且慢,待我问问清楚。”走到舱口,问道:“哪一路英雄好汉要找齐相公?”向两岸望去,见马上乘客都是青布包头,手执兵刃。   西岸为首一人道:“我们是天地会的。”苏荃低声道:“天地会见面的切口怎么说?”齐乐走到舱口,朗声说道:“五人分开一首诗,身上洪英无人知。”马上那人说道:“这是天地会的旧诗。自从齐乐叛会降敌,害师求荣,会里的切口尽数改了。齐乐惊道:“你是谁?怎地说这等话?”那人道:“你便是齐乐么?”齐乐料想抵赖不得,便道:“我是齐乐。”那人道:“便跟你说了也不打紧。我是天地会宏化堂座下,姓舒。”齐乐道:“原来是舒大哥,这中间实有许多误会。贵堂李堂主是在附近吗?”那姓舒的恨恨的道:“你罪恶滔天,李香主给你活活气死了。”西岸众人大声叫道:“齐乐叛会降敌,害师求荣,舒大哥不必跟他多说。今日咱们把他碎尸万段,替陈总舵主和李香主报仇。”东岸众人一听,跟着也大声呼喊。   突然间呼的一声,有人掷了一块飞蝗石过来。齐乐急忙缩入船舱,暗暗叫苦,心想:“原来宏化堂的李堂主死了,这些兄弟不分青红皂白的动蛮,如何是好?”只听得船篷上噼噼啪啪之声大作,两边暗器不住打到。总算官船停在运河中心,相距两岸均远,有些暗器又打入了河中,就是打到了船篷上的,力道也已甚弱。   顾炎武等人和船夫都在船梢,见暗器纷纷射到,都躲入了船舱。突然间火光闪动,几枝火箭射上了船篷,船篷登时着火焚烧。齐乐叫道:“卧槽,这是要火烧齐乐。”   苏荃大声叫道:“顾炎武先生便在这里,你们不得无礼。”她想顾炎武先生在江湖上声望甚隆,料想天地会人众不敢得罪了他。可是两岸人声嘈杂,她的叫声都给淹没了。齐乐反应过来道:“众位娘子,咱们一起来叫!”六个夫人和建宁跟着齐乐齐声大叫:“顾炎武先生在这里!”叫到第三遍,岸上人声慢慢静了下来,暗器也即停发。那姓舒的纵声问道:“顾炎武先生在船上吗?”顾炎武站到船头,拱手道:“兄弟顾炎武在此。”   那姓舒的“啊哟”一声,忙发令道:“会水的弟兄快跳下河去,拖船近岸。”只听得噗通之声不绝,十余名会众跳入运河,将官船又推又拉的移到西岸。这时船上火势已烧得甚旺。双儿拉着齐乐抢先跳到岸上去,余人纷纷上岸。天地会会众手执兵刃,四下围住。那姓舒的向顾炎武抱拳躬身,说道:“在下天地会宏化堂舒化龙,拜见顾先生。“顾炎武拱手还礼。会中一名老者躬身道:“当年河间府杀龟大会,天下英雄推举顾先生为总军师,在下曾见过顾先生一面。众兄弟可鲁莽了,还请恕罪。”   齐乐道:“你们做事本来也太鲁莽。”那老者厉声道:“我是跟顾先生说,谁跟你这小子说话?”一伸手,便往齐乐胸口抓去。苏荃左手一格,反手擒拿,已扭住了他手腕,借势一推,那老者站立不定,向外直摔出去。两名天地会的会众急忙抢上前扶住。顾炎武叫道:“大家有话好说,别动武,别动武!”   这时官船舱内也已着火,火光照得岸上众人面目清清楚楚。苏荃心想自己和双儿武功高强,要护齐乐突围当非难事,天地会会众要对付的只是齐乐一人,只须她能脱身,这些江湖汉子不会去为难女孩子,当下和双儿分别站齐乐的左右,看定了三匹马,一待说僵,立时便动手抢马。   顾炎武拉住舒化龙的手,说声“舒大哥,请借一步说话。”两人走了数丈。舒化龙听顾炎武说了几句话,便大声招呼了六七人过去,看样子是这一批人的首领。那被苏荃摔跌的老者也在其内,余下四十余人仍是将齐乐等团团围着。   齐乐道:“我船里值钱的东西着实不少,你们一把火烧了,嘿嘿,宏化堂赔起来,可要破大财啦。”众人有的举刀威吓,有的出言咒骂。齐乐也不理会,料想顾炎武必能向舒化龙等说明真相。果然舒化龙等宏化堂的首领听顾炎武解释后,才知其中原委甚多,齐乐在朝廷做大官,虽仍不为众人谅解,但总舵主陈近南既不是她所杀,心中的愤恨也都消了。   众人一起过来。舒化龙抱拳道:“齐香主,刚才之事,我们是误会了你,若不是顾先生开导,大伙儿险些得罪。”齐乐笑道:“当真要得罪我,那也不容易罢。”说着斜身一闪,施展“神行百变”功夫,左一冲,右一穿,两三个起落已在宏化堂众人包围圈外五六丈之遥,一跃上了一匹马的马背。   舒化龙等都吃了一惊,谁也想不到她轻身功夫竟然如此神妙莫测,这人武功这般高强,难怪她小小年纪,便做了天地会青木堂的堂主,自来明师出高徒,总舵主的嫡传弟子,果然非同小可。宏化堂那老者武功甚强,众兄弟素来佩服,却被苏荃一扭一推,全无招架之力,险些摔了个跟头,看来其余六个少妇个个都是高手,己方人数虽多,当真动手,只怕还要闹个灰头土脸。   舒化龙道:“顾先生适才言道,齐香主身在曹营心在汉,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为天下汉人扬眉吐气。齐香主当真举事的时候,我们宏化堂的兄弟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只要齐香主有什么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齐乐道:“是,是。”舒化龙见她神色间淡淡的,突然右手伸出食指,噗的一声,插入了自己的左眼,登时鲜血长流,众人齐声惊呼。   齐乐、顾炎武等都惊问:“舒大哥,你……你这是干什么?”舒化龙昂首道:“兄弟冒犯了齐香主,犯了本会‘不敬长上’的戒条,本该戳瞎了这对招子,惩戒我有眼无珠。可是兄弟要留下另一只眼睛,来瞧瞧齐香主到底怎样干这番惊天动地的大事。”   那老者森然道:“倘若顾先生和大伙儿都要受了骗,齐香主只说不做,始终贪图富贵,做他的大官,那便怎样?”舒化龙道:“那齐香主也只好挖出自己的眼珠子,来赔给我就是。”左手一挥,众人纷纷退开,上马而去。那老者回头叫道:“齐香主,你回家去问你娘,你老子是汉人还是满人。为人不可忘了自己的祖宗。”竹哨声响起,东岸群豪也纵马向南。片刻之间,两岸人马退得干干净净,河中那艘官船兀自燃烧未熄。   顾炎武叹道:“这些兄弟们,对齐香主还有见疑之意。他们是草莽豪杰,说话行事不免粗野,可是一番忠义之心,却也令人起敬。齐香主,我们要说的话,都已说完了,只盼你别忘了是大汉的子孙。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着拱了拱手,和黄、查、吕诸人作别而去。   齐乐惘然站在河岸,秋风吹来,颇有凉意,官船上火势渐小,偶然发出些爆裂之声,火头旺了一阵,又小了下去。齐乐站着不动,心中一片混乱,低下头来见到地下几滴血迹,是舒化龙自坏左眼时流下来的,突然大叫:“老子不干了!老子不干了!”七人都吓了一跳。   齐乐大声道:“皇帝逼我去打天地会,天地会逼我去打皇帝。老子脚踏两头船,两面不讨好。一边要砍我的脑筋,一边要挖我眼珠子。一个人有几颗脑筋,几双眼睛?你来砍,我来挖,老子自己还有得剩么?不干了,说什么也不干了!”苏荃见她神情失常,软语劝道:“在朝里做官,整日提心吊胆,没什么好玩。天地会的香主也没什么好当的。你决心不干,那是再好不过。”齐乐喜道:“你们也都要劝我不干了?”苏荃、方怡、阿珂、曾柔、沐剑屏、双儿六人一齐点头。只有建宁公主道:“你,你真不做官了?那你不做官,以后还回京吗?”齐乐想了想,道:“起码近些年是不会回去了,怎么样?你想好你怎办了么?”建宁道:“我本想这次跟你出来,就顺便去江湖转转,你不总是说些江湖故事我听么,可是……可是我今天见了这些“好汉”们……我又不想去了。”齐乐点点头道:“可惜我这次不方便送你回去,你此番回京,日后自己保重……你娘,太后那边,你也少去罢。我看她大概是得了一种叫更年期的疑难杂症,估计是好不了了,得了病会不认得自己人,对谁都不热情。还有……你也少去烦你哥,少些惹他生气,不然也不知道他生气起来会不会随便拉个什么小王爷就把你嫁过去了……”说着说着,建宁掉下泪来,她难得听齐乐跟自己好声好气说这么多,又看看众姐妹,舍不得分开。曾柔心软道:“齐姊姊,不如就让公主跟着我们吧?”齐乐有些为难看着建宁,过了片刻,道:“你怎么说?你先跟在我身边,说不定哪天遇上合适的就嫁了?”建宁过了好久,才咬唇道:“那,那要是没有合适的呢?”齐乐道:“那总之先都一起,没有合适的我们也是一家人……不会不管你就是。”建宁这才破涕为笑。   齐乐见六个夫人更无异言,登时兴高采烈,道:“宏化堂烧了我的座船,当真烧得好。我先前还想怎样走才好让康熙没有全国抓捕我的由头,现下咱们悄悄躲了起来,地方官申报朝廷,定是说我给匪人烧死了,从此就再也不会来找我。”苏荃等一起鼓掌,只有建宁默然不语。   当下八人商议定当。齐乐、建宁、双儿三人改了装束,前赴淮阴客店等候。苏荃率同方怡、阿珂、沐剑屏、曾柔四人,回去泗阳集余船中携取金银细软、各项要物,然后散布谣言,说道齐公爷的官船黑夜中遇到股匪袭击,船毁人亡。但那几名船夫见到齐乐没死,大是后患,依苏荃说,就此杀人灭口,弃尸河边,那就更加像了几分。沐剑屏心中不忍,坚持不可杀害无辜。   苏荃道:“好,剑屏妹子良心好。阿乐,我提剑杀你,你逃到树林之中,大声呼叫,假装给我杀了。”齐乐笑道:“你这泼婆娘,想谋杀亲妇么?”高声大叫:“杀人哪,杀人哪!”拔足飞奔,兜了几个圈子,逃向树林。苏荃提剑赶入林中。   只听得齐乐大叫:“救命,救命!救……”叫了这个‘救’字,倏然更无声息。沐剑屏明知是假,但听齐乐叫得凄厉,不禁心中怦怦乱跳,低声问道:“双儿妹子,是……是假的,是不是?”双儿道:“别怕,自,自然是假的。”可是她自己也情不自禁的害怕。   只见苏荃从林中提剑出来,叫道:“把众船夫都杀了。”众船夫一直蹲在岸边,见到天地会放火烧船、苏荃行凶杀了齐公爷,早已在簌簌发抖,这时见到苏荃提剑来杀,当即四散没命奔逃,顷刻间走得无影无踪。   双儿挂念齐乐,飞步奔入林中,只见躺在地下,一动也不动。双儿这一下吓得魂不附体,心想怎么真的将她杀死了,扑将过去,叫道:“齐姊姊,齐姊姊!”只见齐乐身子僵直,心中更慌,忙伸手去扶。齐乐突然张开双臂,一把将她紧紧搂住,叫道:“大功告成,亲个嘴儿!”   此后八人依计而行,取了财物,一家人同去云南,自此隐姓埋名,在大理城过那逍遥自在的日子。   康熙熟知齐乐的性格本事,料想她决不致轻易为匪人所害,何况又寻不见尸首,此后不断派人明查暗访,迄无结果。   数年后,他得报有人在民间发现疑似建宁公主的女子,当下亲自率队前往探查。到那上报之地后仍是一连数日都无所获。便要开拔回宫之际,无意间见得远远得几名女子嬉笑打闹经过,远看上去有八、九分像齐乐妻子中几人,让他大疑的是,其中一人巧笑倩兮,容貌秀丽,竟分外似齐乐,只是却是身着女装。康熙彼时只觉花眼,擦眼再看之时那几名女子却都已不见。此事他藏在心中,终身未为他人道。   后世史家记述康熙六次下江南,主旨在视察黄河河工。但为什么他以前从来不到江南,齐乐一失踪,当年就下江南?巡视河工,何须直到杭州?何以每次均在扬州停留甚久?又何以每次均派大批御前侍卫前往扬州各处赌场、茶馆、酒店查问齐乐其人?查问不得要领,何以郁郁不乐?后人考证,“红楼梦”作者曹雪芹之祖父曹寅,原为御前侍卫,曾为齐乐的部属,后被康熙派为苏州织造,命其长驻江南繁华之地,就近寻访齐乐云云。   鹿鼎歪记全书完,跟风撒花~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至此就正式结文啦,谢谢这段时间耐心捧场的小伙伴们。   这篇文章肯定并不完美,也各种不足,谢谢各位的指正和包容。   能自己改完一本书出来,还是很开心的事情,咱们下次再见了~\(≧▽≦)/~   PS:如果后面有更新情况出现,那就是哪天抽风改格式和章回标题了。标题毕竟都是金老原作的,全用上也不太合适,加上有些章节删改得多,可能就跟金老原意不那么相符了,不过这是个相对细致的活,所以还是放着慢来了~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